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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第51章 死战 夜深人静,马车在街道上慢悠悠地……


    夜深人静, 马车在街道上慢悠悠地走着,陈秉文和林凤君俩人各自坐在一边,恶狠狠地对望。


    陈秉正慢条斯理地拿出一个油纸包, 香味窜得满车都是,林凤君又惊又喜, 连忙拿起一个烧饼大吃起来。


    他自己也拿了一个慢慢嚼着。林凤君笑道:“看来府学的酒菜不好,没让你吃饱。”


    陈秉正默然不语。他突然对车夫说道:“转回去。”


    马车夫应了一声, 驾着车立刻掉了个头, 走了半条街又回到原位,陈秉正将眼睛扫向路边,招了招手,叫停车。


    街角起了一阵风,将灰尘吹起半人高。灰色的雾中恍惚出现了一个人影。


    林凤君向车外看去,人影越来越近, 是个书生模样。他约莫三十来岁,头戴一顶褪了色的方巾, 边缘早已磨出毛边。身上一件青布直裰已经洗得发白不说,袖口还打着几处补丁,腰间束着根皱巴巴的丝绦。


    书生走到车前,弯腰拱手道:“陈公子。”


    陈秉正道:“你是什么人?”


    “小生万世良,在济州读书。一向仰慕陈公子,无奈才疏学浅, 未能讨教一二。”


    陈秉正叹了口气:“为何帮他?”


    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惭愧得很, 小生少年时便中了秀才,却迟迟未能考中举人,更不要说上京科举。今日宴会上侥幸坐在尾席, 看几位举子身边花团锦簇,客去客来,自己却无人理睬,心中……略不痛快。酒席一散,我便来到这和顺赌坊,想找个乐子。”


    陈秉正淡淡地说道:“你是个读书人,应当知道律法,参与赌博,罪当笞刑。以后若是当了官,被人揭发出来,罪加一等。”


    万世良眼中闪出惧怕,“陈公子,我也只是一时失落,猪油蒙了心。”


    林凤君看他样子穷酸,先就起了三分同情,小声道:“你只当没看见也就罢了。”


    陈秉正道:“我刚在街角,看到你刻意将赌坊的人引向另一边。”


    “我……我在宴席上看见了陈公子戴的玉佩着实不凡,又在赌坊瞧见那位小公子将玉佩压上了,两块玉佩是一样的,我便留了个心思,想着这位小公子定是您的亲朋故旧。他算是个斯文人,又输得多……”


    陈秉正眉头紧锁,过了一会才道:“多谢。”又取出一块碎银子想递到他手上,“难得你救他一次,我代他谢过了。”


    万世良却退了一步,脸上有些怒意,“陈公子,您将我当做什么人了,我一向敬佩您才华盖世,一身正气,我虽屡试不第,好歹也是书生,有些骨气。”


    陈秉正便正色道:“那就大恩不言谢。”二人拱手作别。


    林凤君笑道:“你们念书的人总这么牛性,又说不爱财,可贪官都是读书出身。”


    陈秉正叹了口气,继续在嘴里嚼着烧饼,过了一会才道:“你先别说了。”


    陈秉文伸手去油纸包里摸烧饼,冷不防被林凤君拿着一躲,“我的饼子不给狗吃。”


    陈秉文道:“你竟敢骂我。”他拽着陈秉正的袖子,“二哥,她骂我是狗,那你是什么,将我们全家都骂进去了。”


    陈秉正哼了一声,“回家再说。”


    马车一路回陈府,就见中门大开,护院们的火把将石头狮子也照得透亮,几匹马迎上来,陈秉正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二少爷的话,三少爷不见了……”


    陈秉文露出头来,“我在这里。你去回禀夫人,我……今晚向二哥通宵学书法,就宿在他院子里。”


    护院想说什么,一行人已经去得远了,陈秉正愕然地看着弟弟,陈秉文笑道:“二哥的学问可比我请的先生强。我娘要是知道了,也必然欣慰。”


    他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林凤君,她皱眉道:“你威胁我?”


    “夜半打扮成这个样子,又是从府中偷偷溜出来的,想必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吧。”


    “你在赌坊输了钱,又该怎么处置。”


    “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闹腾起来谁也没脸。横竖我今晚不走了。背上疼,也走不动。谁打伤的我,谁伺候我上药,病好了就算。”


    陈秉正冷笑了一声,叫青棠开了院门。林凤君背着他在主位上坐了,青棠要去倒茶,陈秉正板起脸来,样子挺吓人:“将院门关了,你也出去,不许透出一个字。”


    陈秉文嬉皮笑脸地想坐,陈秉正喝道:“不准坐,不孝不悌,陈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


    陈秉文立在中间,梗着脖子道:“生下来就说我不吉利,命中带孤的贱相。爹死了,一个两个都说是我妨害的,兄友弟恭,你对我友过吗?还不是背地议论,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我偏不死,你不也倒了霉吗,也是我妨害的。有本事杀了我啊,看你运气好没好。”


    陈秉正一拍桌子:“满嘴浑话。”他将拐杖甩过去,在陈秉文面前翻倒了,差点砸到他脚面上。


    林凤君看他气得满脸通红,手都抖了,劝说道:“好鞋不踩臭狗屎。”


    陈秉文听在耳中,不由得大怒,又打量着林凤君的穿着打扮,和二哥万般不配。他背后被踹过的部位又疼起来,不由得对林凤君怒目而视:“听说你是冲喜冲回来的女人,怪不得这般粗俗可憎。”


    陈秉正喝道:“你闭嘴。这是你二嫂,对她不敬就是对我不敬。”


    “二哥,你以前说过要娶温文尔雅的才女为妻,就算是报恩……”


    林凤君倒不生气,笑嘻嘻地说道:“孩子不懂事,我不跟你计较。我只问你一句,这话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陈秉文脖子一梗,“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敢教我做事。实话说不得了?”


    陈秉正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看这目光不善,缩了缩脖子。


    林凤君接着笑:“都是你自己想说的?”


    “自然是。”


    她将手一拍,“这就好办了。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吗?”


    陈秉文嘲讽地笑了一声,“听说你是走镖的出身。”


    “这就对了。你刚才的意思我懂了,无非是说我出身不好,配不上你二哥。这是实话,既然你不认我做二嫂,我有自知之明,跟你不算家人。”


    “你知道就好。”


    林凤君站在原地,将手抬起来搓了搓,“我没念过什么圣贤书,从小在平成街长大的,周围都是跑江湖的兄弟。所以我跟你二哥不一样,有了争执,我从来不讲道理。”她往前一步,“知道我们街坊邻居一般怎么办吗?”


    陈秉文看二哥脸上露出一种似有若无的微笑,忽然觉得事情不妙,“你……”


    “我们一般都动手。陈三公子,我人穷志短,性命不值钱,今日就跟你约战。”


    “约战?”陈秉文皱着眉头。


    “正是。相公,你来作证。”


    陈秉正微笑道:“赢家有什么彩头?”


    “没什么彩头,就我这条命。”她冷冰冰地说道:“今日我与陈三公子决一死战,谁活着走出这院门,谁就赢。”


    两个男人瞬间脸色都变了,陈秉文虽然被她踹过一脚,但心里仍有些不以为然,此刻见她话说得如此凶狠,心里先怯了三分,他小声问陈秉正:“这……不是认真的吧。”


    陈秉正心里也虚了,“娘子……”


    “你家规矩大,赶紧写张生死状,死了不能赖我。”林凤君冷笑道:“将门之后,不会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吧。”


    陈秉正提起笔来,又放下了,“娘子,以和为贵。”


    “不写也可以。”林凤君拱手道:“陈三公子,请赐教。”


    陈秉文完全被吓到了。他继续往后退。他很想鼓起勇气答应,可林凤君的表情这么冷漠,他根本瞧不出底细。父亲和大哥是刀口舔过血的人,他……他连杀鸡都没看过。


    已经到墙角了,他再没有退路,腿开始哆嗦起来,“有话……好商量。”


    “你刚才不是说得挺英雄吗,生死置之度外。”


    陈秉文勉强笑道:“二嫂,你……你武功高强,我那三脚猫功夫,哪里敢和你动手?”


    “你刚才可没叫我二嫂,咱们也说清了,只论敌友,不论亲戚。”林凤君一步步向前紧逼,两个人挨得很近,她一把锁住他的脖子,用了点力,“打啊,不打不是男人。”


    陈秉文的手已经哆嗦得不像样,哪里抬得起来。忽然他尖叫出声,疯狂地冲出门口,拉开院子大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林凤君站在原地,甩了甩手,“小鸡仔,银样镴枪头。”


    陈秉正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娘子,你刚才说的话是假的吧。你说过镖师不杀人。”


    她叹了口气,忽然嘴边堆上笑容,“今天白娘子的故事还没讲。”


    “哦。”他在脑海里搜寻,竟没了痕迹,被吓得全忘了。可是……他咬了咬牙,现编也来得及。


    第52章 兄弟 夜深人静,炭盆里的火偶尔”啪”……


    夜深人静, 炭盆里的火偶尔”啪”地爆响一声,溅出几点火星,瞬间又归于湮灭。那声响在静夜里格外分明, 像是谁在无心叹息。


    床上密密地遮着帷幔,但林凤君听得见里头的辗转反侧。


    她将小榻收到一边, 径自走到院子里去练拳。地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今天白天天气会很好。


    练完功夫回来, 就看见床上的幔子已经被撩开了。床头点着一支蜡烛, 幽暗的光线里,他坐在床沿上,两个眼睛像深井一样,黑咕隆咚地盯着炭盆。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林凤君只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凄凉,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知道他不高兴。大概是在宴席上受了些嫌弃,滋味不好受, 像她自己在何家一样。世上势利眼很多,读书人也不例外。


    他闷闷地说道:“这炭盆……走我的帐。”


    虽然从作诗到算账变化有点快,但她很欣慰,随即摇头:“只当是我替我爹向你家买的。”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了,“外头买这种炭一两二钱, 府里要三两。府里有人在坑钱,你以前知道吗?”


    他挑一挑眉毛, “不知道。”


    她叹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不管钱上的事。”


    “以前有丫头管着,以后都归你管。”他样子很淡然, “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


    然而这口饭跟她说的饭不一样,他样样都要好的,连写春联的笔墨都要求一大堆。如果他以后只能靠领月钱过日子,她总得帮一帮他:“相公,你得学会算账,挣多少,花多少,过日子都是这样的。”


    她兴之所至,提起笔来在纸上画,黑炭好画,画一圈涂黑了就成,白炭画一圈不涂,“这个一百文,这个一两二钱。”


    他就瞥了一眼,“你会就行了。”


    “不行。”她想这人真没有远见,全指望她,以后她走了怎么办。“我爹说过,万事都得靠算帐,一本金钱帐,一本人情帐,万事万灵。”


    陈秉正忽然坐直了身体,神色肃然,“接着说。”


    “管住钱,就是管住事,管住人。他说里头学问很大。”她一边想一边说,“底下……我记不得了。”


    陈秉正面无表情地问道,“岳父大人,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你记得吗?”


    “他就是个镖师啊,挣得不多,操心不少。大概是老想开铺子,天天盘算来盘算去的,没一个能成。”林凤君眨眨眼睛,“我琢磨着既然府里的炭有差价,想必零碎物件都不便宜。以后可以在南市开个杂货店,要是有本钱,可以多进点货品,你帮衬着,一定有销路。你做东家,我爹当掌柜,我四处跑着进货。”


    陈秉正被她逗得笑了,“进货很累,你不怕吗?”


    “我爹年纪大了,苦活自然得我干,难不成让东家和掌柜干。”


    “外头骗子多,你不怕被人坑吗。”


    “怎么会?”她立起眉毛来。


    “银丝炭,黑炭。”他点一点那张纸,“竹炭,红箩炭怎么画,就两团黑墨水,人家不认怎么办。”


    她呆呆地看着,“按手印啊。”


    他笑了笑,她自己也觉得并不牢靠,于是长叹了口气,“那就……”


    他眨一眨眼睛,似乎在期待这个答案,她点头:“我雇个人。”


    陈秉正似乎有点失望,“哦。”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连开店的远景也讨论不下去,她拿着那张纸来回看着,“红箩炭……”


    丫鬟端上药来,林凤君记得是三碗水熬成黑褐色的一碗汤,黏糊糊的,看着叫人反胃。她从点心盒子里拿出一块饴糖:“不用尝,只要闻一闻就知道苦得很,败火神药。”


    但陈秉正闷着头自己灌下去了,面不改色。


    她竖了下大拇指,将饴糖递了过去,“我从小不爱吃药,非得哄着加糖。”


    他接过来含在嘴里,并不嚼,只是含着,又伸手去摸拐杖。


    丫鬟惊叫起来,一群人围上来扶着,林凤君笑道:“让他试一试无妨,不摔两下可站不起来。”又将昨晚买的护膝护腕拿出来给他试戴。


    他戴在腕子上,竟然略有富余,往上推能一直推小半个胳膊。他看看她的胳膊,又看看自己的,瘦得如同一副骨头架子。


    没走两步,他胳膊就发抖了,脸涨得通红。


    林凤君捧着茶杯,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压住丫鬟们怨恨的眼神,“谁也别去帮忙,就让他自己来。”


    他努着劲,很快就撑不住了,手来回直抖。她默然地盯着他看,直到他直直地倒下去,她才一跃而起拽了一把,丢给他一块帕子。他脸上都是汗,湿溻溻的将那只黄色胖鸭子也浸湿了。


    林凤君去开早饭的食盒,热腾腾的白汽窜出来,带着包子的香味。忽然青棠急匆匆地进来了,脸吓得发白:“二少爷,二少奶奶,夫人来了,带着一大堆人。”


    她的手轻轻一抖,食盒的盖子又合上了,看来这顿早饭和自己着实没了缘分。她恨恨地想道:“一定是那位三公子带着帮主来报仇,真是上不了台面的小鸡仔,打架输了就找帮手,我三岁就不这么干了。”


    她先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打扮,还算干净整洁,随即想想祠堂里还有存货粮食,这才放下心来,天崩地裂也没事。


    陈秉正坐得笔直,给她递了个眼神,大概是安慰她没事。怎么能没事呢,真是荒谬,她皱着眉头想,三公子背后那么大一个脚印。


    丫鬟仆妇呼啦啦将屋子全站满了,黄夫人站在中央,盛气凌人,有如众星拱月。陈秉文果然瑟缩地站在母亲后面,眼神游移不定。


    林凤君稳稳地上前行礼,陈秉正也跟着欠身:“母亲。”


    黄夫人从嘴边挤出一抹笑容,林凤君偷眼望着,似乎比上次发火的时候温和些。


    “秉正,我听说大夫过来给你瞧过了,也开了方子。”


    “是,开了些败火的药。”


    “药材只管到库房去要,若是没有,或是奴才们一时眼错不见找不着了,交办着出去买。”


    “托母亲的福,一切都好。”


    黄夫人又转过来看着林凤君,她做好了被发落的准备,谁料听见一声,“新媳妇过年的衣裳也该备起来了,改日叫裁缝来量一量。”


    “……”


    她惊疑不定地看陈秉正,两个人交换了眼神,她也分不清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索性摇头道:“已经够了。”


    “有什么短了的,也只管跟我说。”


    林凤君只觉得蹊跷,这世上无来由地对人好,大抵都是要图点什么。果然,黄夫人开口了,“秉正,你如今……大半时间在家里,我想着你的学问书法都是上好的,便是在济州找遍名师也赶不上你。你弟弟实在不成器,”她扯了一把陈秉文,把他拎出来站在身侧,一只手抚着他的后颈,“学了几年,文章也做不出,你只当带个徒弟,教一教他。”


    林凤君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看黄夫人的脸色的确恳切,陈秉文的动作的确乖顺,莫非昨晚的事只是一场梦?


    陈秉正沉默了一会,黄夫人以为他在犹豫,但林凤君知道他只是摸不着头脑,“家中有族学,几位先生都是举人出身,性情随和,是有名的大儒。”


    “那不一样。”黄夫人见他婉拒,简直都要赔上笑脸,言辞越发诚恳了,“秉文开蒙六年了,第一回跟我说,要通宵学习书法。他还说,二哥文名满江南,要好好向你讨教学问,只求你看在兄弟的情分上……”


    陈秉文眨着眼睛,手老老实实地握在身前,望去的确像是个虚心求学的样子,林凤君忽然想道:“要是陈秉正能装出这么一副面孔,大概就不至于混得不好了吧。”


    陈秉正冷冷地说道:“母亲,名不正则言不顺。三弟自有师长,秉正只是兄长,只怕没资格给他上课。”


    “有的有的。”陈秉文乖巧地说道:“兄道友,弟道恭,二哥督导弟弟课业乃是天经地义,上上下下谁敢说一个不字。”


    林凤君在旁边瞧着,嘴巴越张越大,险些都要掩饰不住。陈秉文扯着二哥的袖子:“我已经虚心向学了,二哥一定要帮我。”


    黄夫人语调也发抖了,“秉正,实不相瞒,秉文他一向淘气得厉害,在外头闯了不少祸,前些日子,竟有人寄了封血书,意思是对他不利。我不敢说偏袒他,只是他也是你爹的骨血,到底是兄弟连心……”


    林凤君看着她含泪的眼睛,当日的威势全不见了,仅有的一层体面也强撑着,竟像是将陈秉正当做了救命稻草。


    陈秉正咳了一声,眼睛看一看四下的人,黄夫人立时会意,挥手让人出去:“都到院子里候着。秉文,你也出去。”


    刘嬷嬷犹豫着想留下,陈秉正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她讪讪地走了。


    林凤君走到院子里,望着天空中暗淡的太阳。她和青棠凑在角落里交头接耳。


    “二少奶奶,太阳像是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说?”


    “谁不知道三少爷不爱读书。二少爷不爱理他。估计不会答应。”


    林凤君忽然想起昨天陈秉正的那句“和为贵”,“我猜他会。”


    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黄夫人的声音,“都进来吧。”


    一大群人挤挤攘攘,黄夫人笑道:“那就这么定了。”


    陈秉正淡淡地说道:“母亲,孩儿正是新婚燕尔,论理我也该问过娘子。”


    林凤君一点都不意外,她赶忙笑道:“三弟常来常往,我们院子里更热闹了,只不过……吃饭喝茶什么的,只怕招待不周。”


    她眨眨眼睛,黄夫人立时会意,“即日将你们的月钱加一倍。”


    林凤君喜形于色,她犹豫了一下,想着顺杆爬也就这么一回,“点心炭火……”


    “都挪过来。”


    “那就多谢母亲。”


    黄夫人拉着陈秉文的袖子,好一阵依依不舍,林凤君看着心里都不大落忍。半晌她才苦笑道:“秉文,听二哥的话。”


    “母亲只管放心。”


    一行人又出去了,陈秉文原地站着,谄媚地笑道:“二哥,二嫂。”


    陈秉正冷冷地瞧着他,“这里没有外人,不用装模作样。”


    陈秉文脸色不变,“有二嫂在,二哥不用担心我不听话。”


    “那你要学什么,《礼记》还是《春秋》?”


    陈秉文笑嘻嘻地说道,“只怕要从《论语》学起,劳烦二哥了。”


    陈秉正一拍桌子,疾言厉色地说道,“六年了,只学了四书?只怕连我房里的鹦鹉也比你识字多些,它俩若是能去应试,只怕秀才都中上了。”,他扫了一眼林凤君,“娘子,你不要多心。”


    林凤君只觉得芒刺在背。陈秉文在他二哥眼中,已经不能算个人了。自己连他也不如,在陈秉正眼里大概更是不堪至极。


    陈秉正道:“你二嫂年少家贫,自己揣摩着也能读些图画书籍,不可谓不勤奋。你是锦绣丛中养大,不思进取,整日懈怠偷懒……”


    林凤君只觉得脸热腾腾地烧起来,她一贯脸皮厚,“不要紧,三弟要学,我跟着学便是。”


    陈秉正顿了顿,“当真?”


    “当真。”


    他像是听到了期待已久的答案,有一丝淡淡的笑容,“反正一人也是教,两个人并不多花几分工夫。”


    陈秉文却忽然插了一句:“我想着……二嫂功夫好得很,能不能略教小弟几招。”


    她心中暗笑:“果然。”面上却极严肃:“武行里的规矩,不一个头磕在地下认师父,绝不会教你一招半式。”


    陈秉文脸色发白,支支吾吾道:“那……差辈了。”


    “就看你怎么选。”林凤君笑了笑,“反正你叫秉文,先学文吧。”


    他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真的不能通融吗?”


    她忽然心里一动,父亲不是没有通融过,结果养出来一条白眼狼。她和陈秉正对了一下眼神,摇头道:“叫二嫂。”


    陈秉正点头:“朝闻道,夕死可矣。把这篇写五十遍。”——


    作者有话说: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贾谊


    第53章 学文 “天地……”林凤君捧着一本《千……


    “天地……”林凤君捧着一本《千字文》, 才读到第三个字就念不下去了,陈秉文探头过来,小声地提醒, “玄黄”。


    陈秉正冷着脸敲敲戒尺,“读你自己的。”


    他对着林凤君说道:“玄是黑色, 黄就是黄色。”


    林凤君茫然道:“又黑又黄吗?”


    陈秉正道:“黑指的是天,黄指的是地。”


    “黑黄……我家以前养过一匹马, 很乖很听话, 皮毛是黑色的,油光锃亮。后来老了,吃的不好就病了,毛色慢慢变黄,最后是黑中带黄,脏脏兮兮的颜色。”她越说越失落, “我爹说那是匹好马,要是养在有钱人家还能多活几年。”


    陈秉文凑过来说道:“我家有养马, 二嫂若是喜欢,再去挑一匹就是,各个膘肥体壮。”他笑嘻嘻地补一句:“我陪你去骑,庄子里地方大,跑得开。”


    陈秉正脸上顿时又黑又黄,跟那匹老马的颜色差相仿佛, 不知道是不是被骑马这件事刺激的。林凤君想起陈秉文当街纵马,也一脸阴沉, 不再说话,在纸上依样画葫芦地写了几个字。


    她是用画画的笔触大概拓出个样子,形状倒是有了, 笔划全都不对。陈秉正握着笔杆教她:“先提再按,笔尖竖直。”


    她将笔杆握得死紧,只觉得手腕发麻。陈秉正小声道:“娘子,再放一放。”


    林凤君犹豫着不知道写什么,顿了顿,只好写了个“一”字,陈秉正看样子还比较满意:“很有力道,不像秉文的字,如同死蛇挂树,半点生机也无。”


    陈秉文实在听不下去,将笔往笔架上一搁,“二哥,你……”


    陈秉正板着脸道:“怎么?我说错了?”


    秉文立刻就没了气势,连肩膀都耷拉下来。陈秉正淡淡地说道:“大声读。”


    他自暴自弃地高声朗读:“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


    陈秉正立刻打断了他,指着“於戏”,“给我再读一遍。”


    “于戏。”


    陈秉正脸直接挂下来,将戒尺在桌上一拍,啪的一声,震惊四座,“老师上课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但凡这几年间你认真听过一次,也不会读错。”


    林凤君好奇地凑过来,陈秉正喝道:“这两个字读呜呼,你听明白没有?”


    陈秉文缩着头,一脸不解,“写错了吗?”


    林凤君看了看书上的字,“这俩字我认识,是不是印错了?”


    陈秉正冷冷地说道:“不是写错也不是印错,自古到今都是读呜呼,听懂没有?”他指一指停在凤君肩膀上的八宝:“跟我读,呜呼。”


    八宝晃着身体叫道:“呜呼,呜呼。”


    陈秉正看着三弟迷迷瞪瞪的样子,一股怒气升上来,“外头屋檐底下站着去。”


    他吓了一跳,赶紧望向林凤君,见她也不为所动,只好蹭着走了出去。


    等他在屋檐下站定,林凤君才小声劝道:“这外头越来越冷,风吹着凉了,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


    陈秉正叫道:“我读书的时候就这样,也熬过来了。秉文,要么罚站,要么戒尺,你自己选一个。”


    陈秉文缩着脖子:“我还是罚站吧,让你去打,我这只手就保不住了。”


    陈秉正喝道:“你还敢再说。”


    林凤君心里琢磨,要是这小鸡仔病了,帮主八成又来找麻烦。她不会说陈秉正什么,怒火全都落在自己身上,说不定又一顿数落。


    过了一会,她看陈秉正愣是没有半点让弟弟进来的意思,终于沉重地叹了口气,拿着件斗篷出去了。


    过堂风大,有点刺骨的意思。陈秉文脸被冻得发青,一直沉重地吸着鼻涕,跺着脚。


    “穿上吧。”


    他是被丫鬟服侍惯了的,只管伸手。林凤君将斗篷扔给他,他才醒过神来,一边穿一边抖抖索索地说道:“我就知道我二哥瞧不起我,他是这样,大哥也这样。要是早知道……”


    林凤君知道他的心思,偷鸡蚀把米大概也就是这种心情,“好好念书,别想多了。”


    “我就不是那块料,看见书我就头疼。斗大的字在脑子里过,真记不住,不是假的。”陈秉文比划着说道:“先生教会我四书,已经很不容易了。”


    林凤君听见他的形容,顿时感同身受,“我懂,我都懂。”她偷偷瞧了一眼屋里,“我从小也不爱念书,只喜欢棍棒拳脚。”


    陈秉文更委屈了,“嫂子,你就不能教我吗,我可是将军的后人,可我爹硬是不让我练。”


    “那你的功夫……”


    “我磨着护院教我的,每个人教我一招。”


    林凤君伸手去摸陈秉文的胳膊,手长脚长,她又按了按他的后背,肌肉紧实,力气也大,算是练武的好材料,可惜年纪大了,不然要是从童子功练起……


    她稀里糊涂地想着,冷不丁瞧见陈秉正拄着拐杖挪了两步路,已经斜倚在门前,眼神打量着三弟的脊背。


    他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风一吹,衣裳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似的,倒是带点仙气了。林凤君心中一震,忽然情不自禁地流出泪来:“相公,你……你能走了。”


    “嗯。”他没事人一样地笑着,眼神澄澈。


    这只是个平常的冬日午后,晴空万里,阳光将他的影子照成一个小团。虽然从他的椅子挪到门口也只要五六步,虽然他的相貌跟初见时全然不同了,但她的眼泪瞬间直涌出来,只觉得心里的欢喜咕嘟咕嘟往外冒,像是花儿一夜之间开了满坡。


    嗓子像是哑了,说不出什么,半晌她才悄悄擦去了一滴泪,挤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来,“你……你弟根骨不错,肩宽臂阔,是练武的好料子。”


    陈秉文跑到他二哥身边,左瞧右瞧,“太好了,用爹的话说,是陈家的好子孙。”


    陈秉正又面无表情,“秉文的手不行。”


    林凤君猛然想起六指的事,她赶上去,抓着陈秉文的手瞧了瞧,“小指下头截了一块,疤痕很小,不耽误什么。”


    “我爹说不让他学武。”陈秉正抛下一句,艰难地挪回去了。


    陈秉文臊眉搭眼地往墙角一靠,“我就说嘛。”


    林凤君看他失望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学武之人,倒不在乎身体残缺,第一在乎的是好勇斗狠,要憋住一口气,死了都要打赢,不然学不成。你是富家子弟,差得远了。”


    陈秉文很丧气:“我……”


    “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为了它能豁出去的那种。”


    他呆呆地瞧着她,“我有。”


    “什么?”


    “一块玉佩,我……那天你也知道,被赌场扣住了。嫂子,你能不能帮我把它弄回来。”


    林凤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吧。去赌场抢回来?你想让我死就直说。”


    他懊丧得蹲下,抽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小声说道:“那是我爹传给我的玉佩,大哥二哥都有,过年祭祖的时候还要带着。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林凤君道:“你娘那么宠你,天上的星星也给你摘,一个玉佩算什么。交钱给赌场赎回来就是了。赌场也算客气,没要了你一只手。”


    “我不想让她知道。”


    “你怕她打你?”


    “我不想让她伤心。”


    她心里一动,陈秉文絮絮地说道:“那玉佩其实是一块玉凿成两块,大哥二哥各一块。我生出来的时候,我爹嫌我有六指,说我不吉利,死活看我不顺眼,什么也没置办。我娘找了高手匠人,又花高价挑了块颜色相近的玉,好不容易做成了,对外头只说是一样的。”


    林凤君忽然想到黄夫人求陈秉正时候的脸,叫人心里酸酸的。她见不得这种眼神,只好叹了口气:“你这时候孝心上来了管什么用,当时不争气,知道金贵还押到赌场。”


    “那是意外。”陈秉文叹口气,“那天本来我被拘在家里,他们偷偷送信进来,说能整一只鸡王过来打架,包赢。可后来到了地方,又说主人死活不肯卖,也有说受伤了的。跟人定好的回合不能改,临时换了只芦花羽鸡,半盏茶功夫就被啄得起不来了。我说赊账,赌场不许,上来两个人就把玉佩抢走,还追着我要打。”


    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她,“二嫂,过年没了那块玉佩,我娘一定会发现。”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把它赢回来。听说你会养鸟儿,能不能帮我找一只好的公鸡,头小而直,颈粗且长,皮厚脚大,这种一定能赢。”


    她怀疑地盯着他,“你确定?公鸡打架,皮相不要紧,要的是气势,跟比武一个样。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他立刻眼睛亮得像炭火,“二嫂,没想到你也懂斗鸡。谁教你的?”


    林凤君顿时想起青棠那句“整日斗鸡走狗”,摇头道:“不怎么懂。我家养鸽子卖钱的,卖给镖户散客,也顺带养鸡。”


    “二嫂,你人又美,心又善,就是我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陈秉文攥住她的袖子不撒手,“我也瞧出来了,身边的小厮不能信,关键时候还得靠亲人。嫂子你懂,你给养鸡的同行捎个信,我愿意出大价钱再找一只鸡王,只要能打赢。”


    她前头还嗤之以鼻,听到后面,忽然心跳得越来越快,犹豫着问道,“要是有好鸡,你能出多少?”


    “我这几年的月钱,连同逢年过节的赏钱,两三百两总是有的。只要能赢,我还能再往上加。”陈秉文信誓旦旦地说道:“成败在此一战。”


    “两三百两。”这比走一趟镖划算多了。陈大人的腿眼看就要好了,月钱也挣不了太久,有了这笔钱,在迎春街买房子的事就能落地,有门面有院子,连老牛公鸡鹦鹉鸽子都放得下。


    她好一阵心动神驰,忽然听见里头陈秉正咳了一声,“秉文,你又在偷什么懒。还不快些滚进来念书。”


    陈秉文恢复了乖顺的样子,“二哥,我这就来。”他盯着林凤君:“二嫂,我这个年,不,我这后半辈子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她转了转眼珠子,“我给你问问。”——


    作者有话说: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大学》


    第54章 飞剑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秉正的腿日渐……


    日子一天天过去, 陈秉正的腿日渐向好,可陈秉文和林凤君的学业看上去进展不大。


    林凤君念道:“川流不息……”她犹豫着看向陈秉文,“这字念什么?”


    “渊。”陈秉文提起笔来在字的里面添了个“米”字, “这是唐代欧阳询的书法,唐代有个高皇帝名字叫李渊, 所以这个字便要改掉,不能照原样写。”


    “哦。”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陈秉文好不容易有了显摆的机会, 笑嘻嘻地说道,“父母,祖父母的名讳都是要避忌的,倘若遇到便要改一两笔,不能写全。做人子孙,这便是孝顺之心。”


    陈秉正在他身后冷冷地说道:“孝不孝顺, 也不在这几笔。给父母少添些麻烦,比什么都强。”


    他拄着拐杖, 沿着屋子的一角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拐杖打在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陈秉文冷不丁被呛了一句,脸都涨得通红,用陈秉正刚好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我再添麻烦,也没有你惹下来的祸事大。”


    林凤君立即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怎么说话呢。”


    陈秉文梗着脖子叫道:“都叫我念书考科举, 考中了又怎样,还不是……”


    林凤君上前一步, 揪着他的脖领向上提着,一路拖着将他丢到院子里。陈秉文吓得闭了嘴,不敢有丝毫反抗。


    她的力气控制得恰到好处, “到墙角罚站,不准进来。”


    她回头去扶了一把陈秉正:“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别跟小鸡仔一般见识。”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使劲地用帕子擦着滚落的汗珠。他昼夜练走路,几个手指都磨得红了。


    林凤君叹了口气,“念书明理是好事。”


    他半晌才说道:“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什么意思?”


    “是一个叫屈原的人说的。”


    林凤君用肩膀撑着他的半个身体,他有意识地不让她使力,她使劲扒拉了一把,将重量都卸在自己肩膀上。“不怕死的意思呗。”


    他又惊又喜,“娘子,你听懂了啊。”


    “我猜的。”林凤君觉得陈秉正所谓的出口成章也就那么回事,来来回回不过是差不多的意思,我不怕死,别人都是乌七八糟,就我清清白白,像梅兰竹菊。


    “这人也是个好官吧。”


    “嗯。”陈秉正忽然想起那句“有本事但混得差”,心里一阵不好受,“最后他跳江死了。”


    她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后世吃粽子……”


    “就是他。”


    林凤君斟酌着说道:“我不想看着好官都跳江。世上好官本来就少,死了一个就少一个。要是他们都死了,就剩下贪官,老百姓不就更遭殃了。”


    陈秉正停住了脚步,顿了顿,只说了两个字,“很难。”


    这世道做好人是挺难的,想必当好官更难,她叹了口气,不言语了,两个人闷头不响地绕着屋子转圈。


    他的一滴汗落在她脸上,沿着脸颊一路向下。他偷眼看着它闪着光,走过她圆润的下巴,瞬间隐没在脖子的如意云头扣子里。


    他脑子里一片轰轰作响,险些连好人都不想当了。林凤君觉出他喘气不匀,“累了就歇会。”


    “不累。”他死命地捏住拐杖,甩开她的手,“我不用……”


    “噢。”她估计是他嫌被人扶着,落在别人眼里不大好看。刚才是挺像拉磨的驴在屋里转悠。她放了手。


    陈秉正自己又转了两圈,忽然开口:“我晚上不在家吃饭。”


    她抬眼望着他,他补充说道:“出府会个朋友。亥时我便回来。”


    林凤君心中忽然一跳,她摆摆手,“会朋友是好事,大大的好事。你也好久没应酬了,谈天说地聊点诗词歌赋,我懂。”


    陈秉正皱起眉头,茫然地盯着她看,她继续说道:“喝点小酒听听曲子也可以,李大夫说黄酒舒筋活血,无碍。”


    他的目光很怀疑,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细若蚊鸣。他这才笑了一下:“我尽早回家。”


    林凤君不大放心,跟着送到二门前。他似乎很高兴,撑着拐杖的手都显得有力了三分,意气风发地上了马车,撩开帘子冲她挥手。


    半个时辰以后,在平成街的拐角处,林凤君抱着霸天出来了。


    陈秉文和她对了个眼神,他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照着这只神气的公鸡,林凤君立即将它的眼睛挡住:“别伤到它。”


    陈秉文转着圈子打量它,果然是一只漂亮的雄鸡,赤金冠子高高地挺立着,颈间羽毛披泛着光泽。尾羽黑缎子似的油光发亮。霸天微微偏着头,也审视着他,目光中恍惚露出一点不屑。


    “亥时以前必须回家。”她犹豫着说道,“鸡主人只答应借出去两个时辰,并没答应将它卖断。”


    陈秉文越看越心痒,连忙伸手去抱,霸天转头便用嘴狠狠啄了他一下,又狠又准,他吓得往后一跳,随即兴奋起来:“果然好鸡。”


    林凤君在心里哀叹了一下,这公子哥不知道染了什么毛病,谁打他他就觉得谁好。她有些发愁,父亲从不准她沾上带赌钱的任何事,连叶子牌都不准打,这次还是趁他去了面馆把霸天偷偷抱出来的。亥时他睡觉前要喂鸡喂鸽子,若是耽搁了……她不敢再往下想。


    两人一鸡在街口拦了一辆马车,陈秉文意气风发地叫道:“去众盛酒坊。”


    谁都知道这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是济州最大的赌坊,但它还得用酒坊的招牌遮掩。陈秉文显然是熟客,他施施然走到门口。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估计是奇怪他怎么还敢过来。陈秉文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笑道:“请你们钱掌柜过来。”


    赌坊的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打扮得倒很朴素,只有大拇指上戴了一只青玉的扳指。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三公子,看在您是熟客的份上,上回的赌帐,我们都在店里挂着呢,没好意思往将军府送帖子。”


    陈秉文挑了挑眉毛,“有多少?”


    “三百两。”


    “那玉佩……”


    “玉佩就按五百两折算,合共八百两。”掌柜脸上笑得谄媚,算账却不留情,“我们是小本买卖,恳请三公子体恤。”他眼睛在林凤君身上扫了扫,“这位是……”


    林凤君吓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地就往后退,寻常街坊玩叶子牌,一晚上不过三五两的盈亏就到头了,没想到陈秉文赌这么大,百姓家倾家荡产也拿不出这个数。


    陈秉文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她是男装打扮,一身小厮装束,“这是我的随从小林。”


    掌柜笑道:“欢迎两位贵客,不知道三公子偿债是银票还是现银?”


    陈秉文拍掌笑道:“当初怎么输的,本公子就怎么赢回来。”


    钱掌柜已经瞧见林凤君抱着霸天,他指一指头上“一掷千金”的招牌,“入场要本钱,这只鸡可值不了那么多。”


    陈秉文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大概二三百两,“劳烦换一下筹码。”


    守卫引着两个人往里面走,过了人声喧哗的前厅,进了后院。隔几步便挂着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又走了几段弯弯曲曲的小路,眼前豁然开朗。


    林凤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大厅实在华丽得无法形容,连柱子都贴着金箔,画着蟠龙。地面铺着织金地毯,亮闪闪地照人眼。一屋子衣着华贵的赌客都在盯着场子中央,那里用细细的铁丝网围成一个十尺见方的鸡笼,顶上是空的。


    笼子里两只公鸡正你死我活地斗着。周围的人都像是被摄了魂,颈项伸得老长,四下寂静无声。


    一只芦花羽鸡突然凌空飞起,铁爪照着对手眼珠子挠去。对面的黑羽鸡偏头避过,反嘴对着芦花鸡的胸脯就是一啄。”噗”地一声,一蓬带血的绒毛飘到半空中。


    “好!”周围轰地一声叫起好来,也有人咒骂着,一听就知道押注了哪家。黑羽鸡乘胜追击,跃起三尺,将爪子冲着芦花鸡脸上招呼,顿时血流了一地。


    林凤君并不怕血,可这场面把她看得脚都软了。她低头看着霸天,它可不是做斗鸡养大的,若是进了笼子,对上这只凶猛无比的红冠黑羽鸡,不死也要被啄瞎。她悄没声息地向后退,输了人不打紧,得罪陈秉文也不要紧,决不能把霸天的命送在这。


    铛的一声,场地中央的锣鼓被敲响了,赌场的伙计叫道:“铁嘴将军胜。”人群中欢呼和哀叹声一起响了,“铁嘴将军七连庄,厉害。”


    “济州鸡王名不虚传。”


    林凤君已经退到门口,被两个守卫拦住了,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要出恭。”


    陈秉文压着嗓子哀求道:“二嫂……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叫二婶也不行。”她虎着脸,“这只鸡不是对手,我认输。”


    忽然在她怀里的霸天脑袋一转,径直从她怀里窜了出去,飞了二尺多高,刚刚好落在笼子里头。它收起尾羽,跟铁嘴将军面对面。


    护场的伙计也愣了,“这是谁家的?”


    林凤君先反应过来,“这不是……”


    陈秉文叫道:“是我的,它叫飞剑!”


    她赶紧叫道:“快出来!”


    霸天呆呆地站在原地,竟像是聋了一样。伙计叫道:“开押,铁嘴将军对飞剑,一手五十两。”


    人群中起了议论:“这鸡是什么来路?”


    “陈家三少带来的。”有人含笑道。


    “那就不用问了,我押铁嘴。”


    筹码纷纷落在赌桌上。陈秉文毫不手软,将所有筹码往下丢,林凤君一阵头疼,立即抢走一半,总得有点钱回家求救。


    她搓了搓手,万一霸天被啄倒了,她立即飞身过去将它捉回来。


    两只鸡在场中央对峙,都一动不动。人群中起了议论,“怎么都不动弹?”


    铛的一声敲锣,铁嘴将军扑翅而起,铁喙如钩,直啄霸天的眼珠子。霸天歪头避过了,脚下仍是不动。


    铁嘴将军反身便是一爪,霸天飞了一尺,又扑了个空。林凤君看得心险些从胸腔跳出来,却不敢喊。


    铁嘴将军见对手不接招,略有些暴躁,又凌空扑上,对着霸天便抓。这次霸天转身退了两步,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正抓在铁嘴将军左翼,扯下三根羽毛,在空中晃悠。


    人群哗然。黑色的羽毛尚未落地,两鸡激烈地斗在一处,喙爪怦然相击,竟有金石之声。


    只过了几招,人群中的咒骂声便轰然炸响。铁嘴将军节节败退,竟像是毫无招架之力。它无力地倒在地上,咽喉流着血。


    铛的一声,“飞剑胜。”


    第55章 生变 冬日的夕阳在天空中晕染开深深浅……


    冬日的夕阳在天空中晕染开深深浅浅的红色。微光温柔地照在树木的枝桠上。陈秉正坐在茶楼里, 望着外面的街市。


    布幌子在风中摇摇晃晃,伙计很有节奏地招呼着:“红豆糕,糖莲子, 喜气洋洋过新年,试尝一块, 不好吃不要钱。”也有走街串巷的货郎,背着叮里当啷的担子, 随即被拦住了。孩子伸着手要拿拨浪鼓, 母亲跟上来,和货郎讨价还价。


    都是寻常的风景,却恍若隔世。他放下雅间的窗帘,微笑着喝了一口龙井茶。


    伙计引着万世良进来坐下。好一阵未见,他穿着的还是那件青布直裰,虽然旧了, 浆洗得很干净。


    陈秉正特意多点了些茶点果品。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万世良便道:“不知道陈公子托人找我, 所为何事。”


    陈秉正缓缓开口道:“不知道万兄在济州家中有几亩薄田?年成若何?”


    万世良收起了吃点心的手,窘迫地低下头:“我父母兄嫂只得十亩水田。我……我求学日久,已经带累了家人。囊中羞涩时,一度只能寄食于寺庙。”


    陈秉正微笑道:“我这次约万兄,便是有事想商量。我获罪回乡的事,想必府学里各位都有所耳闻。”


    万世良一阵尴尬, 索性不回答。陈秉正倒并不在意,“我在万难之中闯出条生路,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秉正归乡已久,原该做些善事,回馈乡里。”


    万世良愕然地抬起头来:“陈公子是要施粥建庙?”


    他摇头道:“我有位好友郑越, 如今在京城任御史。他也是农家子,自幼贫寒。他曾同我说过,倘有一日乞骸骨回乡,一定在乡下设义学,供贫家子弟读书。我想着郑大人仕途稳健,这等微末小事,我略尽心意也能办成。”


    万世良的眼神渐渐有了敬意,他站起身来躬身一揖,“义学乃北宋范文正公所创,为民间孤寒子弟造福。万某读书多年,其中艰辛自不待言,自然能体会陈公子高义。”


    “我娘子也说,读书明理是好事。”陈秉正将桂花糕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边想边说道:“郑越是我同窗,才华不亚于我,可从小只能四处奔走于藏书之家,手抄笔录,日积月累,才能有学问进益。说到勤学明辨,我不及他万一。所以我想着,若还有贫寒人家的孩子愿意求学上进,陈某虽不才,愿意为他们趟出一条路。”


    万世良听得佩服不已,他连连点头:“陈公子德才兼备,令人敬服。只是开办义学,先要有济州学政的批文。”他掰着手指头一件件数着,“便是有了批文,还要有闲置的房舍,请西席,买书、买文房四宝并不便宜。来读书的孩子要吃饭,算下来一个月不少钱米。”


    陈秉正眨了眨眼睛,他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听得一阵苦笑,“照你说的,我该先找个掌柜匡算。若事情顺利,陈某想请几位西席,愿君许之。”


    万世良笑道:“义学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倘若陈公子不嫌弃,万某愿意做个西席。只是……其他的事,万某便无能为力了。”


    陈秉正点点头,“的确如此。”


    他们又聊了两句,陈秉正便起身告辞,“这些点心已经会过帐了。万兄若还瞧得上,我让伙计……”


    忽然外面说话的声音高起来,有人故意卖着关子:“隔壁酒坊的热闹你们瞧见没?”


    “什么事?”都是好奇的声音,茶楼里多半都是好事之徒,迅速就聚了一圈。


    “听说来了个鸡王,叫长剑,长得倒是就像普通公鸡,可进了场不得了,铁嘴将军厉害吧?听说没过三招就被扑在地下了。”


    “嚯。”人群中一派啧啧声,“铁嘴将军这两个月大出风头,怎么就……”


    “就说一山还有一山高,一鸡还有一鸡强。”


    陈秉正平日最厌恶这等赌徒看客,他无心再听,披上外衣拿起拐杖,忽然听见一句:“听说是陈三公子专门从外地找来的鸡王……”


    他心里一凉,开口问道:“哪位陈三公子?”


    “不就是将军府三公子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


    陈秉正脸色立马变了,万世良也慌张地站起身来,“在哪里?”


    陈秉正冷冷地说道:“万兄,咱们去赌场探探究竟。”


    此刻赌场里的空气仿佛已经被点燃了,一浪高过一浪。林凤君看着赌场伙计推过来的筹码,红的绿的,乱七八糟地堆叠着。她捡起一根红筹,“这是……”


    “一百两。绿的五十两。”


    她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金色的元宝,银色的银锭,密密麻麻地堆在眼前,迎春街最繁华地段的大宅子,地上三层,飞檐走壁,地上也要铺这种地毯,要押镖的客人来了都不敢砍价。


    陈秉文将玉佩重新挂在自己腰间,挺起胸膛,迎接着四面八方羡慕的眼神。几个华衣少女上来轮番给他斟茶。他看着林凤君抖抖索索的样子,笑道:“刨掉赌场的抽成,这都是我们的。”


    “大概有多少?”


    “五百两。”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加上玉佩一共一千三百两,这辈子也挣不到的数字,霸天只打了三场,就赢了这么多。


    灯光明晃晃地照着,可她觉得像个梦,她使劲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很疼,是真的。


    陈秉文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二嫂,我的运势到了。俗话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今晚咱们……”


    她心里起了一阵惶恐,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玉佩也到手了,还是见好就收吧。


    林凤君吹了一声口哨,霸天展开翅膀,呼啦啦飞到她怀里,她推一推陈秉文:“咱们走吧。亥时马上就到,我害怕。”


    “走什么。”围观的数百人开始起哄,“赢了就想跑。”


    有人高声叫道:“我们专门来看新鸡王的,看不见不能走!”


    陈秉文脖颈上青筋暴起,“对,乘胜追击。”


    林凤君看得害怕了,数百人齐声叫着,声振屋瓦,“不能走,不能走!”


    她被围在中间,脑子也晕乎乎的,“那就……最后一把。”


    “这才对。”陈秉文点头,“玉佩我已经拿到手了,赢多少都归你。”


    赌场的伙计又抱出一只鸡来,林凤君瞧了一眼,心中直发凉。这鸡通体黑色,喙上带钩,眼珠子高高地凸起来,像烧红的炭火。羽毛紧贴在身上,稀疏残损,喉结处紫红痂皮叠着新抓痕,随着呼吸一鼓一胀。脚爪上的趾甲又弯又长,像镰刀一样。


    这鸡的样子看着极不体面,可没来由地一股杀气。伙计叫道:“开押,飞剑对惊雷,一手五十两。”


    陈秉文将所有的筹码堆在林凤君面前,外头的筹码像一阵急雨飞过来,堆叠成一座小山。钱已经不像钱了,人也不太像人,她神智飘忽着,打完这一局一定走,以后林家就不是穷镖户了,说不定能开个镖局,慢慢做大,水路旱路上谁也不能小瞧了她。


    她低头道:“霸天,就靠你了,以后你就是家里的财神爷。”


    霸天飞到场子中央,和惊雷打了个照面。两只鸡互相瞪视,眼珠里几乎要迸出火星来。


    围观的人头攒动着,眼睛里闪着贪婪,喊声此起彼伏。“飞剑,快上!咬它!”


    霸天率先发力,铁爪前扑,正中对方面门,一股鲜血便喷涌而出。围观的人群爆出喝彩,霸天乘胜追击,连续啄着对方的喉结,那只叫做惊雷的鸡惊叫着闪躲,却总是来不及,血珠顺着羽毛往下淌,涌出的血喷了霸天一头一脸。


    忽然霸天的爪子晃了一下,林凤君看得分明,心都提了起来,这不像是卖破绽。


    惊雷突然凶猛起来,发狂似的乱抓乱啄,霸天身上便又添了几道血痕,它步子开始踉跄。惊雷的爪子如铁钳般扣着它,坚硬的喙像雨点般啄下。


    血从霸天的半边翅膀冒出来,它摇晃着趴下了,可还挣扎着要起身,惊雷踩在它头上,狠命啄着它的脖子。


    场面一片混乱,林凤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打下去霸天就要死了。她高声叫道:“不打了,我认输。”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里。霸天已经倒在了泥地上,血慢慢地从翅膀中洇出来。她飞身而上,从笼子里头将它救起来抱在怀里,手抚着它的羽毛,“咱们不打了。”


    铜锣铛地一声,“惊雷胜。”


    霸天从嘴里发出一声悲鸣,翅膀猛然垂了下去。她慌乱地想:“赶紧带它去看大夫。”


    她向门口冲去,瞬间被几个伙计围住了,“什么意思?”


    “我的鸡受了伤。”她语无伦次。


    “先清了帐再走。”他们将陈秉文和她围在正中,“想再赖一回账吗。”


    眼前的富贵瞬间成了一场幻梦。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陈秉文的脸色发青,几百人在跟着咒骂,她狼狈之中找回一点神智,推一推他,“你不是说输了归你。”


    “我可以挂账,跟上回一样……”陈秉文六神无主地说道。


    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陈三公子,上次给你挂账已经是破例了,这次你要是还坏了规矩,就别怪我们不给你体面……”


    她绝望地看向周围,灯晃得刺眼,隔着乱糟糟的人群,她冷不丁瞧见了陈秉正的影子。


    她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恨不得是自己眼花,但她闭上眼睛又张开,景象还是一样的。陈秉正拄着拐杖,身体倚着柱子,眼神冷冰冰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林凤君横下一条心,回身哀求掌柜:“有多少钱我以后再给,我出去找大夫,这鸡是我从小养大的。”


    掌柜笑了一声,“斗败的鸡,还救什么。”


    忽然有个清瘦的身影越众而出,端正地站在掌柜面前。他声音不大,但满场子的人都能听见,“谁说我家的鸡斗败了,它就是来玩一玩。”


    林凤君抬眼一瞧,心都提上来,弱弱地叫了一声,“爹。”


    林东华负手而立,脸上面无表情,“凤君,这次你闯下的祸着实不小。”


    掌柜笑着伸出手比了个八的手势:“你是她爹,那你就是来替她付账的吧。盛惠八百两。”


    他笑眯眯地回一句,“我家没钱。”


    几个伙计扑上来叫骂:“这穷汉莫不成是来消遣的。”


    “那不至于。”林东华扫了一眼,眼神里有种莫名的冷峻气势,伙计们停下了,“既然我女儿欠的是赌债,那我就用赌来还。”


    第56章 反击 满场起哄的人忽然住了嘴,像鸽子……


    满场起哄的人忽然住了嘴, 像鸽子瞬间归了巢,一种诡异的宁静。掌柜扫了一眼林东华的青布长衫,肘部打了个不起眼的补丁。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变:“这里不是想赌就赌的地方。”


    旁边有伙计帮腔:“就是, 你有本钱吗?”


    林东华抱着胳膊笑道:“我是个穷镖户,家财没有, 田产也没有,只有这一身力气, 就赌我这辈子卖身给酒坊, 看门催债都行。”


    林凤君听见这话,有如万箭穿心,她挡在前头,什么也顾不得了,浑身发抖,“爹, 你别管。我有钱,我有首饰, 有很多首饰,金的银的,你容我回家去拿。”


    她哀求地看着人群里的陈秉正,他正低头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没有看她,脸上还是面无表情。


    掌柜将林东华从头打量到脚, “年纪也大了,怕是用不了几年。”


    “算十年吧, 也不是老态龙钟。”林东华笑一笑,“你们家场子这么大,多雇个人不亏。”


    林凤君慌乱地摇头:“爹, 不要……”


    林东华板起脸来:“今日落到这种地步,是我教女无方,当有此报。”


    两个伙计将林凤君拦在一边,她抱着霸天连推带搡地冲上来,伙计们硬是拦不住。说时迟,那时快,林东华出手如电,点了她后背的穴位。


    她愕然地定住了,眼睛睁得很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父亲轻微地叹了口气:“谁叫我是你爹。”


    掌柜笑道:“那咱们先立个字据,想好了?十年卖身的死契。”他飞快地写着,“算八百两,还亏了。”


    林东华将墨迹未干的契约拿起来看了一遍,吹了吹,像是盼着它快点干,“不知道要赌什么?骰子还是牌九?或者叶子牌?”


    掌柜略感意外,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远处的斗鸡笼子,“这场子只做斗鸡用。”


    “斗鸡?”林东华看了一眼女儿怀里的霸天,它的半边身子都被血盖住了,“不能选是吧?”


    “历来赌场的规矩都是主家定。或者你可以不选,反正契约还没签。”掌柜很体贴的样子。


    陈秉文吓得面无血色,他使劲拽着林东华,“伯父,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去找我娘,你别……不值得拼命。”


    林东华轻轻一推,他就退开十步,险些跪在地上。


    林东华大笔一挥,在契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又从女儿怀里将霸天接过来,她满脸的泪,眼神里全是哀求。


    看热闹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笑起来,笑他不自量力。


    林东华不为所动,他将袖子挽起来,“我先要盆水给我家的鸡洗洗,血糊糊的怪难看。”


    掌柜挥挥手,伙计就去办了,没多久就提了一桶凉水来。林东华伸手去试,伙计笑道:“待会打输了,我就弄些开水给它拔毛。”


    林东华不咸不淡地说道:“给哪只拔毛,倒也难讲得很。”


    他撩着水,仔细地给霸天洗着眼睛上的血迹,脸上的血已经快凝固了,和毛混在一处,黑乎乎地吓人。


    他又展开它的翅膀,无比认真地洗着伤口,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霸天半睁着眼睛,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围观的人群都等不及了,此起彼伏地叫倒彩,他只是充耳不闻,继续慢条斯理地动作。过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洗澡大法当真有效,霸天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他伸手去抚摸霸天的羽毛。它抖开翅膀,将水珠子溅了一圈。他微笑道:“记住我说的话。”


    铛的一声,“开押。飞剑对惊雷,一手五十两。”


    筹码乱哄哄地又飞向惊雷那一侧。林东华找了个椅子,安静地坐了下来,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似乎这决战与他无关。人群中的陈秉正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心中一动。


    两只鸡默然地对峙,然后……还是对峙,谁也不上前。


    有吹口哨的,叫倒好的,还有的出怪声吓唬,霸天试探着向前挪了一步,见惊雷还击,立即飞起二尺躲了过去。


    惊雷用尖尖的喙逼近猛啄,霸天翅膀上受了伤,歪斜着往外闪去。它沿着笼子外沿勉强飞着,几下都躲得十分凶险,陈秉文看得喉咙发紧,仿佛有人在那里系了个死结,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回头看去,林东华淡定如常。


    又是一阵追扑,霸天终于躲闪不及,被惊雷按在地下。它翅膀无力地扑腾着,却还是挺着一口气,两只鸡在地上裹成色彩斑斓的一团,飞腾的沙子混着羽毛溅起二尺高,沙地被尖尖的利爪划过,发出闷闷的声响。


    谁都能看出霸天处于下风,被压着打,爪子大概是又被啄伤了。它拼命躲闪着,才能不被啄出肠子。


    陈秉正冷着脸向门口看去,不知道黄夫人到了没有。还有大哥……他来这种地方,也许会被有心人弹劾一本,可没有别的破局之法。


    忽然陈秉文尖叫了一声,惊雷的爪子已经抠住了霸天的锁骨。陈秉正顾不上看两只鸡的战况,只盯着林东华的脸。林东华的瞳孔在不经意间微微一缩,眼眸深处有凌厉的光芒闪过,冷的像冰。这一个瞬间落在陈秉正眼中,他竟然并不意外。


    一声尖利的口哨声。霸天猛然翻过身来,只用了一下,快得让人看不清,它的喙却已啄穿对手的右眼。惊雷发出一阵痛楚的惨叫,爪子还在抽搐,霸天毫不犹豫地将它的头颅往下踩。惊雷轰然倒地。


    人群寂然无声,只有陈秉文叫道:“赢了,飞剑赢了!”


    铛的一声,“飞剑胜。”


    林东华站起身来,再不理会身后的惊叹声。他将那一纸卖身契拿起来,掏出火折子点着了,火苗嗖地一声窜了很高。


    黑色的纸灰纷乱地落地,他伸手去给女儿解穴:“没事了。”


    其实时间并不长,可林凤君像是苦熬了好几年。她踉跄着走了两步,险些倒在地下。林东华将霸天抱起来,爪子上还有血在滴,可它的小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她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


    “李大夫住在哪里?”父亲拍拍她的背。


    “大通客栈。”林凤君眼泪又下来了,是她对不住霸天,可它又救了全家一次,“快去找他。”


    父女俩转身刚要走,陈秉文一脸崇拜地跟在后头:“伯父,我是……”


    林东华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不管你是谁,离我女儿远些,不然我要你的命。”


    出了大门口,冷风凛冽地压上来,吹得人脸生疼。林凤君看着熟悉的街道,恍如隔世,心头好一阵酸痛,她用袖子擦着脸上斑驳的眼泪。


    忽然一阵喧嚣,几匹马飞驰而来,在赌坊门前停下。头一个下马的,林凤君认得是那个万公子。


    随即是黄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出了马车,林东华冷眼瞧着,并没有上前招呼。


    黄夫人指着林凤君叫道:“你去哪?”


    “我带它去看病。”她指一指流血的霸天。


    “你……拐带我儿子来这种地方,你不识好歹……”黄夫人劈头盖脸地说道。她的愤怒来得突然,却十分真切。要是手里能有武器,林凤君觉得她能直接刺进自己的胸膛。


    林凤君突然觉得很累,开不了口的累,她低下头一声不吭,也不反驳。林东华连一声“亲家”也没叫,他拉着女儿,“咱们走。”


    陈秉正不知道什么时候拄着拐杖出现了,“岳父大人,娘子,你们……”


    林家父女都听见了,可都默契地当做没听见。他俩走得飞快,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在他们身后,又有一匹棕色骏马飞驰而来。一身便服的陈秉玉跳下地,脸很黑。


    黄夫人不依不饶,恨恨地说道:“这是什么市井俗妇,秉正,你说句话。”


    陈秉正漠然地看着她,随即摇了摇头,“母亲,孩儿不孝,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市井俗妇。可……要不是她这样俗,我活不到今日。”


    黄夫人像是被噎住了,她退了一步,叫道:“秉文,你出来。”


    陈秉文瑟瑟缩缩地出现了,陈秉玉率先迎上前去,二话不说抡圆了胳膊就是一记。这一巴掌带着风声劈过去,打得他脑袋猛地一偏,脸上立刻浮起鲜红的掌印,连指头上面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黄夫人刚要出声,又紧紧闭住了嘴巴。陈秉玉道:“丢人败兴的东西,今日就再卸你一根手指头也是轻的。给我押回去。”


    黄夫人冷着脸道:“还有一个。”


    陈秉文叫起来:“是我鼓动二嫂来的,要怪就怪我一个人。”


    陈秉正望了一眼无人的街角,巨大的疑云在他心中升起,搅得他周身不安。他将陈秉玉扯到一边,“当时我买的棺材,你丢在哪里了?”


    “当然是就地埋了。我看见就心里难受,难道你还想要?”


    “那倒不是。”他拄着拐杖挪了几步,“我先回去领罚。”


    大通客栈里,李生白拿起黄色的药粉,小心地往霸天翅膀上撒着。被啄伤的口子翻着肉,它疼得一直叫唤。林凤君坐在旁边,一直默默地擦眼泪。


    李生白看这样子,知道有内情,也不好多问,“先让它在这呆两天,观察一下药效。到底我不是兽医。”


    “多谢。”


    林凤君客气地告别,他小声道:“林姑娘,万事宽心为上。”


    林家父女出了客栈,低着头闷闷地走着。


    “爹,我错了。”


    “凤君,你一向是个心里有数的好孩子。”林东华站住了,“我看见你的样子,心都凉了,以后怎么向你娘交代。我以前教你的话,全当了耳旁风。”


    “我……”她将补贴家用的事咽下去了,“我被钱迷了心。”


    “我不会时时处处守着你,总有你自己出去闯的一天。这次算你命大,不然……你自己想。”他低头道:“赌场里会用毒药掺杂在粮食里喂鸡,先少后多,侥幸熬过不死的便是极品斗鸡。这种鸡的血里都有毒。跟它们交手的鸡一旦被喷上血,便会中毒,轻则发晕,重则毙命,所以百战百胜。”


    她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样。”


    “世上的骗局,不过是贪嗔痴,贪字第一号。都怪我,冒冒然让你进了富贵人家,身边连个可商量的都没有,行差踏错都没人拉你一把。要是早知道……”


    她终于无助地哭了,“爹,我特别想你。每一天都想。咱们俩相依为命,缺一个也不行。”


    “凤君,是不是……你不喜欢陈家?”


    “陈大人是个好人,可是……终究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她叹了口气,“爹,我想回家了。”


    第57章 面馆 寒风如刀,已经是子时了,面馆的……


    寒风如刀, 已经是子时了,面馆的门掩着,灯笼还在屋檐下随风摇晃, 在青石板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老板。”林东华敲一敲门,“可还有面。”


    “有。”老板在柜台里打着盹, 猛然惊醒了,像是没想到这个点还有客人, “林镖师, 这位是……”


    “我女儿。两碗肉汤面。”


    老板系着一条灰扑扑的围裙,搓了搓手,往炉膛里添了几块柴火。火苗突突地窜上来,舔舐着铁锅底部,锅里的骨头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在狭小的店面里弥漫。


    桌子板凳都是新的。林凤君挑了个角落坐下, 一直垂着头。


    面条在沸腾的水中舒展开来,老板将一勺骨头汤倒入粗瓷碗中, 撒上葱花,再淋几滴香油,配上煮好的面条,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便成了。


    小菜有萝卜丝和梅子姜。看样子不会不好吃,可林凤君挑了面放进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她嘴唇一张一合, 咬着往肚子里咽。


    啪嗒,啪嗒, 眼泪掉在碗里,怪咸的。


    “别哭了。”林东华拉下脸来,“该哭的难道不是霸天, 流血流汗,差点命都没了。”


    她憋不住笑了一下,随即肃然,“我真是该死。”


    “不许说这个字,晦气。”林东华低着头吃面,父亲吃相总是比她好,慢条斯理的做派,“天大的事吃完再说。”


    她勉强都塞下去了,打了一个饱嗝。只觉得太阳穴疼得突突直跳,脑子被绞成一团浆糊。“万一……霸天赢不了怎么办?”


    “那你就会见到一个赌场打手,穿一身黑,谁赖账就揍谁。”他轻描淡写地说,“比当镖师痛快多了,镖师一般都是挨揍。”


    林凤君又哭又笑,“爹。”


    他从怀里掏钱,突然发现自己出来得急,身上没带,她察觉了,也在身上乱翻。最后俩人大眼瞪小眼,他只得跟老板小声道:“挂我的账,行不行?”


    老板宽容地拍一拍他肩膀,“熟客,不过两碗面罢了,算我的。”


    出门走了两步,她又觉得脑子眩晕起来,脚下打晃。


    “你怎么了?”


    “我没事。”


    林东华蹲下身去,“赶紧上来。”


    漫天都是星星,离地面很近,像是随时都能坠下来似的。父亲背着她走过这一条狭窄的巷子,步子和小时候一样稳当。她将脸往他肩膀上贴。父亲的背好像有一点驼,肩膀窄了些,或者是自己长大了。


    “爹,我很沉。”


    “连你也扛不动,我就不用再做镖师了。”


    俩人进了家门,炭火已经灭了,屋里冷的像冰。林凤君收拾着将炭火添上,她瞧着里头还是黑炭,愕然道:“送来的银丝炭呢?”


    “我都收起来了。”他笑道:“留着你回来的时候再点,只怕你被富贵迷了眼,嫌弃咱们家的破屋子。”


    “哪里会。”她眼泪又下来了,头疼得像是站不住,“你千万别赶我走。金窝银窝不如咱家的狗窝。”


    “好。”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家有人欺负你了?”


    “也没有。”林凤君想了想,似乎没人对自己做什么,“陈大人教我读书写字,对我很和气。”


    林东华只得苦笑,“好事你都没学到,坏事一学就通。”


    “我……”


    他脸色很认真,“凤君,以后做事之前自己想一想,敢不敢画出来给你娘看,要是不敢,那就不是好事,千万别做。”


    她缩在小床上,一直捂着脸。心像是被小刀子割了一片一片,拼不成样子。


    林东华将被子扯过来给她盖上,“我知道你的心思是想挣钱,可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外头坏人多,过得不开心就回家来。”


    “爹,你……真的不怪我吗?我差点把全家都搭上了。”


    “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的性子。”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那天我带着来喜回到家,整夜睡不着,写了这封和离书。我自然是希望你用不到……可也要有个准备。你永远有后路。”


    他将信轻轻放在她枕头边,“这下放心了,睡吧。”


    林凤君握着这封信,闷头发呆了半晌,“爹,你再帮我做件事。”


    祠堂里的蜡烛一直在跳。昏黄的光线下,楹联都模糊不清。地上摆了个蒲团,陈秉正跪在上头,闭上眼睛。


    “大哥,我再不敢了……”陈秉文的哭声混着惨叫声传过来,随即是陈秉玉的怒吼声,棍子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出京的第一晚,林家父女在房间外面发生了争执,是在争执什么呢?


    深夜的客栈里,他浑身起了高热,仿佛听见有人在柴房那边走动。她说可能是自己听错了,是错了吗?


    在河边用石子练习打水漂的时候,林东华比划了个动作,“像刀刃斜刺的力度。”


    斗鸡场上,林东华云淡风轻的表情,以及千钧一发之际那锐利的眼神,里头有杀气,那绝不是一个镖师的眼神。


    父女俩一定有事情瞒着他。他们到底是谁?


    他想起郑越的来信,叶公子的事已经成了悬案。


    当日能够夜半翻墙而入,连杀了三个壮年护院,将人救走,事后毫无踪迹,更能在京城密不透风的搜查下逃脱……他忽然打了个寒战,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大概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虽然没有证词,没有证物,什么也没有。


    对了,那个服侍叶公子的女子,据说是“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容貌丰艳”,是凤君吗?也许是她,她妆扮一下也很漂亮……他想起那具赤身的尸体,凌乱的床,令人作呕的死相。他脑中忽然涌上一个念头,“他该死,死的好。”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父女俩是杀人凶犯,应当绳之于法,断之以刑。由地方官解送京师,三法司会审。又或者……只要将线索报上去,也许就能立时起复,官复原职。风光的日子又回来了。


    外头陈秉文的惨叫声低下去,黄夫人的哭声高起来了。“我苦命的儿啊……”大嫂也跟着解劝:“到底是一家人,千万不要下死手。”


    陈秉正望向上方重重的牌位,苦笑道,“一家人。”


    他忽然又想起林凤君在卖艺的时候说过,有人借着卖艺卖大力丸,父亲不让她学。


    在山洞里,她嘴角流着血,对着何怀远哀求道:“镖师不杀人。”


    她本来可以走的,可还是回来救了他。她在他耳边叫他活下去,她吹着哨子把他的魂叫回来。


    外面一片寂静。秉文估计已经被黄夫人叫人抬走。大哥和大嫂走了,各人有各人的家。


    他一个人守在祠堂里,凤君回了自己家,也许不再回来。要是她肯认错……他的心忽然有点慌。


    他想起在车里她给他读话本子,白蛇化成一个美貌女子,跟凡人许宣成了亲。后来喝了雄黄酒,把许宣吓了个半死。那男人找道士来捉妖,将她镇压了。


    她当时说什么来着,“忘恩负义的狗男人,见一回打一回。”


    忽然哗啦一声,从窗户里跳进来一个人。他惊喜地回头,是她吗?


    来人慢慢走近,身形很像凤君,但不是她。是青棠,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二少爷,那只白色鸽子送过来的,我瞧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将她打发走,飞快地打开,上头画着一张桌子,一个圆圈。


    “天圆地方?朗朗乾坤?”他在脑海里飞速地搜索,随即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爆开,他想起了路上记帐的旧事。


    他拄着拐杖,慢慢挪到供桌旁边,伸出手去摸索,那里果然有个油纸包。不出意料,是风干的大饼。


    他一口一口地嚼着大饼。很硬,扯着吃都有点费劲。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道,要是来一碗羊汤就好了。又咸又香,正好下饭。


    第58章 失物 天边还有残星三两点,东方吐着一……


    天边还有残星三两点, 东方吐着一小片鱼肚白。陈秉正拄着拐杖,从祠堂慢悠悠地走出来,一瘸一拐。


    花园的池塘里依稀结着一层薄冰, 残损的花朵坚强地挺立在枝头。他坐了大半夜,双腿已经麻了, 原本发软的左腿更是吃不住力,又酸又疼。整个人的重量压在右腿上, 肩膀便往下沉, 每走一步都像是跟拐杖较半天劲似的。


    他艰难地走到院子门口,天已经发亮了。刚要敲院子门,就听见青棠的声音,有点尖:“可不带这样胡乱猜疑的。”


    “哎哟哟,我的小祖宗,你小点声。”对面大概也是个丫鬟, “我这不是问一声么。我是素日跟你好,才提醒你两句, 谁不知道你们二房那位手上空空的进门来。”


    青棠便把声音压下来,“丢了多少?”


    陈秉正平素耳力极好,听得真真切切,那小丫鬟低声道,“大少奶奶的一个金戒指,方面云纹的, 还有我的一个小戒指,镶着绿宝石的。仔细想想, 这个月也没去哪儿,就在你们这里吃了两次饭……”


    “哪里说的准呢。”青棠犹豫着说道。


    “家里穷又好赌,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手头的首饰也看紧些, 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难保急了……”


    陈秉正瞬间明白了,他怒从心头起,重重地推开门。转脸看去,那个丫头是一张娇小玲珑的瓜子脸,二十岁上下年纪,正是周怡兰的随身丫鬟紫蕙。


    紫蕙正说得兴起,忽然看见青棠的脸瞬间煞白,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脸色僵住了,讪讪地笑着行礼:“二少爷。”


    陈秉正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大清早倒是很闲,在这里嚼什么舌头根子。”


    “我……”紫蕙一时语塞,青棠替她说道,“紫蕙说大少奶奶煮的燕窝总也不够烂,专门来问我窍门。”


    陈秉正拉下脸来:“青棠,你如今也学会了,在我面前弄鬼。”


    青棠吓得闭了嘴。紫蕙看他脸色不善,脚下便往后退,“我……我不打扰二少爷了,我先回去……”


    陈秉正喝道:“你站住。”


    紫蕙立在原地,陈秉正对着青棠说道:“这好歹是我的院子,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紫蕙就先留在这,谁的人谁管,请大嫂过来发落就是。”


    紫蕙吓得浑身发抖,立即就跪下了,“求二少爷开恩。”


    青棠犹豫着没动,像是还要求情,陈秉正喝道:“还不快去。”


    青棠飞快地走了,他拄着拐杖歇了一口气的工夫,径自回屋里坐下喝茶。紫蕙跪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周怡兰就带着一群丫鬟仆妇来了。她来得匆忙,头发梳得便有些粗糙,虽然面上还是一派淡定。


    她瞥了紫蕙一眼,紫蕙立刻左右开弓,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奴婢有罪,奴婢不应该胡言乱语。”


    周怡兰进了屋子,陈秉正便起来行礼。周怡兰叹了口气,摇头道,“二弟,我都听说了。这些丫鬟平日尽是满口瞎话,哪里当真。不过是一群小玩意,猫儿狗儿一样的,跟她们生气,那是失了体统。”


    陈秉正道:“猫狗咬了人,也该处置。”


    周怡兰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刚想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想了想又道:“自然有家规。”


    陈秉正虎着脸道:“紫蕙,把刚才说的都说一遍。”


    紫蕙跪在地下,看看自己主子,又看看他,脸上又青又白,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说的是实话,大少奶奶的金戒指,还有我的……一个绿宝石戒指丢了。”


    他又说道:“还有别的话呢,你怀疑是谁偷了?”


    紫蕙再不敢说,叩下头去:“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嘴上生疮……”


    周怡兰吸了口气,笑道:“丫鬟们毛毛糙糙,戒指又不值什么,胡乱往哪儿一丢,找不见了也是常有的事。哪里就怀疑到旁人身上。”她看陈秉正脸色极黑,估摸着他不肯善了,心里也恼了,便道:“这紫蕙原有些倒三不着两的,我早就嫌她不稳重,年纪一大越发不堪,我叫个管家媳妇过来,拉出去配个人也就罢了。”


    紫蕙一听,有如五雷轰顶,忙不迭地叩下头去,“我再不敢了……”一群丫鬟仆妇都跪下求情,院子里跪了一大片。


    陈秉正瞧这个阵势,皱起眉头,刚要说什么,忽然林凤君一身素净打扮,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走进来。


    他连忙咳了一声,“青棠,倒茶。”


    林凤君像是渴得狠了,将他脸前的残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她终于缓过神来,看着院子里的一片人,木然地说道:“我刚在院子外站着,都听见了。”


    陈秉正着了急:“娘子,别听她们满嘴混话。谁敢造谣,撵出去就是。”


    林凤君还是面无表情,她呆呆地看着周怡兰,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嫂,你的首饰不是我拿的。”


    周怡兰神情尴尬,伸手去搭着她的肩膀,“自然不是,弟妹,你不要多心。谁敢胡说,我不饶她。”


    林凤君脸色很难看,但她还是忍住了。陈秉正道:“那就按家规办。”


    紫蕙哭得抽抽噎噎,额头已经磕破了一块,向下流着血。青棠嗫嚅着不敢出声,林凤君瞥了一眼,“算了,请大嫂从轻发落吧。”


    周怡兰嘱咐了几个仆妇两句,一群人带着紫蕙出去了。陈秉正看林凤君脸上有些薄汗,抽出张帕子递过去:“娘子,你千万不要生气,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我没生气。”她苦笑道:“证明我偷了倒容易些,证明我清白很难。陈大人,你应该知道。”


    他听她换了称呼,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若是林凤君愤懑不已,拍桌子跟谁闹个没完,他也就安心了,可她反而轻描淡写,这比着急上火还让人害怕。他使劲稳住心神,“娘子,你说什么?”


    “陈大人,府里上上下下百余人,只怕没几个不是那么想的,这丫鬟也不过是心直口快了些。青棠说过,她们最怕被人撵出去,要是再配个糟烂男人,一辈子就毁了。”她缓慢地眨着眼睛,“何况就算拿大棍子打,也拦不住人心。”


    “别人说什么我不管。我信你,以前在路上,我的每一笔花费你都会记账,让我按手印才算数。你不是贪钱的人。”


    她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大人,我去过赌场了,差点输得倾家荡产,你都瞧见了。赌鬼的样子并不好看。”


    “赌钱是不对。”陈秉正点点头,“罪魁祸首是秉文,已经被我大哥打了十几棍子,没有一个月起不来。他亲口说,是他托你去寻斗鸡,你是被他蛊惑了……”


    “哦。”林凤君忽然想道:“李大夫的活儿又来了,一回生二回熟。给自己多挣点诊金,有一门手艺就是好。”


    “我是挺爱钱的。”她苦笑,“是我错了,有些钱挣不得。大人,你平日教我的那些圣贤书,我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最后还连累了你。”


    她站起身来,走到屋子里,拿出那只装首饰的匣子递给陈秉正,“大人,这里面所有的簪子钗子,幸好我都画出来了,算是记帐。”她将那张纸递给他,“你可以照着查。”


    “我查什么。”陈秉正将纸丢在一边,“连你也信不过,我就……”


    林凤君打开了那个匣子,金光耀眼,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支,两支……不对,这金花簪子原有一对的,怎么不见了。”


    她和陈秉正面面相觑。


    第59章 剪刀 林凤君只觉得脑子里热血上冲,她……


    林凤君只觉得脑子里热血上冲, 她胡乱翻着抽屉和柜子,像在荒地里乱刨窝的一只野兔。屋子里一片狼藉,她急得直跺脚, 又伸手去摸头发。“我记得几天前还戴过的,一边一个, 绝不会错。”


    一只匣子里摆着许多信笺,摞得很齐整。她翻了翻, 只认得个郑字。是京城的郑大人来的信。


    京城……她忽然想起什么, 从最底下翻出那个紫檀的首饰盒子,里头的凤钗明晃晃的还在,她松了口气,将它递给陈秉正。


    陈秉正在缓慢地翻书架,拄着拐杖弓着腰,很吃力的样子, 不一会脸上就出了汗。他瞧见这盒子,像被火烧了一下手, 将它丢在一边:“什么?”


    “万幸你的宝贝还在。”林凤君只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小贼没偷到这里。”


    陈秉正并不答话,忽然问道:“丢了的簪子你喜欢吗?”


    “废话。金子,明晃晃金灿灿的金子,换谁不喜欢。”她愕然地问:“怎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


    她又踮起脚尖,踩着梯子,往书架最高处去寻。陈秉正将哨子拎起来吹了一声, 她就停了,愕然回望。


    “上头尘土还有痕迹, 不会在那。”


    陈秉正皱着眉头,说话好像慢了半拍,一句顶一句, “丫鬟们的箱笼我都让她们打开看过了。你再仔细想一想,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了。”她使劲敲着脑袋,最后还是泄了气,忽然从抽屉里抽出一把尖利的剪刀来,“心诚则灵,断虚妄,归实物。”


    “这是……”


    她将剪刀微微打开,倒挂在房门后,让剪刀口向下。随即双手合十,向空中叫道:“金花簪子,速归。”


    她叫了三声,又生怕不管用似的,将剩下那支簪子在手中挥着转圈,“剪刀剪刀你看好,跟它生得一模一样。”


    陈秉正看得直发呆,“能管用吗?”


    “当然能。”她拉着他合十拜拜,“陈大人,你是这院子的主人,说话管用。跟我一块说,土地爷爷奶奶请显灵。”


    他很配合地便跟着做了。林凤君长出一口气,在椅子上瘫坐下来。残存的理智回来了三分,她又提起笔来,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字:“还”,贴在门后。


    陈秉正愕然道:“这个字……框架笔力倒是有。”


    “我练过,以前有人雇我们去讨债,就写欠债还钱四个字。”她想了想,“我爹说了,最后一笔要像刀剑一样,有力劈华山的气概。”


    陈秉正心里一凛,忽然想起叶公子的死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闭上眼睛,自己将思绪又拉回来。


    他叹了口气,将青棠叫进来,黑着脸道:“你回去跟丫头们吩咐,哪个手脚不干净的拿了,自己承认送回来也就罢了,可以从轻发落。若是让我抓住,即刻将腿打折。”


    青棠见他神情冷峻,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出去了。林凤君看着他的脸,忽然想起初见时他的高傲情态,苦笑道:“陈大人,你倒没怀疑我监守自盗。我刚才瞧了,这屋子的丫鬟手里都有些赏钱首饰,比我体面得多。”


    他认真地回道:“贪心之人,不在穷富。”


    林凤君心里一宽,“这倒还像句正经话。记得你以前冤枉我的时候……”


    他咳了一声,“你不是说过在外头混脸皮要厚。”


    “不许学我说话。”她摇头,“一人做事一人当,可要是没做过的,担个虚名也冤枉的很。”


    她无力地在小榻上倒下去,盯着房梁发呆,忽然小声说道,“这屋子里最近出入频繁的,也就是陈秉文。难道……是他随手拿去做了赌资?”


    想起这小赌棍,她就怒从心头起,“沾上他就没好事。”


    林凤君一个鹞子翻身站到地上,抱着胳膊走来走去。陈秉正深吸了口气,“你这样贸然去问,只怕他不会认。”


    “谁说我要去问,我只想去揍他。”


    他被吓了一跳,刚要开口阻止又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才闷头道:“下手千万别太重。”


    林凤君瞧着他的样子,苦笑了两声,在柜子上找出一个巴掌大的精致瓷瓶,往里头灌了些凉水。他立即明白了,点一点自己的药碗:“加点下火的药,一定对症。”


    她将药汤混着水使劲晃均匀了,黑糊糊的一瓶,才得意地笑道:“我要不去探望,可显不出关怀。”


    “我陪你同去。”


    “大人,你歇着吧。”她摇头,“你只管放心,我吃不了亏。”


    “我自然放心。”


    她换了一身普通的袄裙,手里拎着这只瓷瓶,晃悠着出去了。院子里点着灯,路上不时有丫头来来往往,她很顺利地就到了三房的院子。


    丫鬟见了她,十分意外,只得带着她进了卧室。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陈秉文趴在床上,大呼小叫不迭,一会要酸梅汤,一会要冰。她皱着眉头暗道:“相比之下,陈大人实在坚强,是条汉子,比这小鸡仔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病人瞧见了她,打了个寒战,瑟瑟缩缩地往床里头躲。她见他脸上红肿着,屁股上也开了花,忽然想起自己在客栈下房里替陈大人切腐肉敷药,心里顿时柔软起来,忍着想抽他的心思,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将瓷瓶重重地顿在桌子上。“给你的神药。内服,百试百灵。”


    陈秉文说话都虚了,点着头道:“多谢二嫂。”


    他挣了一下,凑过来说道:“二嫂,令尊武功极高,风采卓然,是不是师出名门?”


    林凤君吓了一大跳,指着他怒道:“把你的痴心妄想从脑子里挖出去,想也不要想。”


    “我知道,令尊真乃神仙中人,我不配。”陈秉文缩着脖子。“飞剑没事吧?”


    提起霸天,她满腔的酸痛又上来了,又是愤怒又是自责,冷着脸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它不叫飞剑。受了伤,找了大夫,在治。”


    她自己自然是不能开脱,可秉文到底是罪魁祸首,怎么也不能便宜了他,“玉佩也给你赢回来了,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还有治病上药……”


    “给给给。”陈秉文指着床头一个螺钿柜子,“二嫂只管去拿。”


    林凤君打开柜子,里头又搁着几个多宝格,银票、金银馃子、珠串玉佩、金帽顶乱七八糟地塞满了,她二话不说,取了几张银票出来,“二百两。”霸天舍命,比自己舍命护镖一趟挣得还多些。


    她翻了翻,没见那支金花簪子,便将疑心放下了。她本想教训他两句,转念一想自己也没资格,只得冷脸道:“你重新做人便罢了。”


    陈秉文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她叹了口气,又问道:“那天在赌场里,看你倒是好胜得很。我也看出来了,你倒不在乎钱,只是想赢。将这份心思放在读书上,比什么都强。”


    他不敢说话,只是听着。林凤君道:“你爹不让你学武,总有道理。”


    他忽然闷闷地说道,“什么道理。六指被剁掉了,根本没妨碍,无非是我爹原配的娘家败落了,他心里害怕,觉得当武将凶险,不是在沙场战死,就是被人进谗言害死,朝不保夕,倒是当文臣还稳妥些。”


    林凤君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陈秉正的母亲,她心中一凛,听他继续讲道:“陈家世袭将军,大哥是没办法了,只能子承父业从军。二哥跟我只能学文,所以给我起名叫秉文。只可惜我哪里是那块料。”


    陈秉文说完这一串话,自己也觉得说得多了,将头闷在被子里小声道:“不过,要是没那件事,也就没有我了。”


    俩人到此无话可说,她起身告辞。


    出了院门,石板路上清清冷冷,漫天都是星星。她心里默默算了算,陈秉正和他的年纪差八岁,估计六岁上就没了娘。爹……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她一路走一路想着,猛然间抬头,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旁边几间屋子,瞧着都差不多。正慌乱之际,忽然一队护院带着兵器迎面走过来,她来不及思索,立时退后两步,飞快地从一栋房子的后窗翻了进去。


    落地很轻松,只是踩着裙摆晃了下。她将窗子掩上,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身是正经打扮,大大方方去探病,根本不需要躲任何人。只是平日翻墙太多,身体早就比脑子快,不由自主就偷鸡摸狗起来。


    她笑了笑,刚要翻出去,忽然哗啦一声,是门锁的响动。


    门开了一道缝,有光透进来。林凤君想走已经来不及,连忙蹲下去,指望光照不到。


    有个人进来了,走路很缓慢。然后有轻微的动静,那人点了蜡烛,将室内照得昏黄一片。


    这屋子很小,但摆设精致,设着桌椅百宝架,中间摆着一张大榻。林凤君躲在柜子旁边一动不动,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裙摆摇动的声音,来人是个女人。


    她偷眼望去,瞧不见脸。过了一会,女人在榻上坐了,林凤君心里着了急,“她不是要在这里过夜吧。”


    她正犹豫要不要出去从背后点穴,忽然一股幽幽的烟升起,空气里起了奇异的味道。


    第60章 幻象 那股烟飘到她面前,像一团如梦似……


    那股烟飘到她面前, 像一团如梦似幻的雾。先是有种清新的味道,像是新鲜的桔子还带着青翠欲滴的枝叶,随即桔子便熟透了, 金色的外皮塌陷下去,霉斑渐渐扩散出来, 甜得发腻又带点苦味。


    林凤君开始只觉得莫名好闻,情不自禁地多吸了两口。她忽然心头一凛, 只怕是迷香, 立时用手捂住口鼻。


    香味渐渐变浓,那女人深深地呼了几口气出来,哼了一声,像是极为舒适,料想她自己也在吸。凤君略放了心,看来不是迷药。只是……香味又不像是从鼻孔进来的, 竟像是随着心跳在体内生发,在五脏六腑间不停游走。


    她只觉得头脑微醺, 像是黄酒喝多了的光景,眼前的白墙上挂着一副掐丝珐琅的挂屏,上面是八仙祝寿的图样。她使劲盯着看,何仙姑手里握着一支莲花,在云中漂浮着,像是蒙上一层薄纱, 瞧不真切。她想抬起手来擦一擦眼睛,不料手脚也变轻了, 仿佛不是自己的,想抬起来竟要费些周折。


    眼前闪过一些浮光掠影似的场面。她记得六岁那年,也是将近过年时候, 济州城里来了些杂耍的人,会驱策白马、山羊和猴子,在火烧着的铁丝圈子里跳来跳去。夜晚的街市人山人海,林凤君坐在父亲肩膀上,指着燃烧的火圈一直笑。母亲也在,很开心地拉着她的手一路拍掌。一些细碎的火星从火圈中飘落,像掉下来的星星,洒得满地都是,上头的星星也在蓝色的天幕上跟着摇晃。


    耳朵里嗡嗡直响,有忽远忽近的声响。蜡烛的火焰突突跳着,寂静中只留下深重的呼吸,还有哒哒两声,像是在用棍子磕什么东西,然后一个喑哑的声音说道:“守信,你算什么守信。”


    她本就听不大清,那声音便像是草地里的虫鸣,但隐约又有点熟悉。她吸了一口气,尝试集中精神,只听那个女人说道:“你会怪我吗?”


    女人轻轻地笑了两声,“骗子,骗得我那么惨,我实在恨你……”


    林凤君听这话稀奇古怪的,头也钝钝地疼起来,昏乱中仿佛又听见哭声,“叫我怎么办呢?以后……”


    这句话没有说完,后面便是呜呜咽咽,在富贵精致的房间里竟显得格外孤清。林凤君被她哭得心软了,心想到底是什么为难的事,将一个女人弄得这样凄惨。若是二房的丫鬟,说不定自己还能帮上一手。她憋不住便要开口安慰两句,冷不丁听见铛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下。


    女人立时就不哭了。她像是坐了起来,走动了两步。林凤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屋子并不宽敞,转身便能瞧见她窝在角落。


    “哗啦,哗啦。”盆架那边有水声,大概是在洗脸。随即门吱呀一声,她走了,又是上锁的动静。


    林凤君的眼皮沉重起来,她心道不妙,这烟雾八成有毒。她闭上眼睛尽力调匀呼吸,然后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屋里一片漆黑,她强撑着到榻边摸索,若是药丸或者香料,得拿一点回去给爹,让他看着解毒。可是触手可及,什么都没摸到。


    头越来越重了,她恍惚听见一声“娘子”,像是陈秉正的声音。


    昏昏沉沉中,她想是不是听错了。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娘子”,没错,是他的声音,紧跟着便是一声哨响,快来。


    她摸到窗户边,使了大力气纵身一跃,勉强爬了出来。她扯着嗓子回应,“陈大人”。不对,在外面还是应该叫相公。


    一只灯笼在不远处来回晃荡,像暗夜里的鬼火。她跌跌撞撞地向那边走去。


    陈秉正提着灯笼,已经找了好一阵子。三房的丫鬟说她来过,坐了没一会就离开了。也许是迷路了,又或者……难道掉进了水里?他不敢往别处想,只能拄着拐杖,在这条路上反复搜寻。


    眼前有人过来,就是她,不会认错。他欢喜地迎上前去,可是她脚步有点踉跄。她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相公”,随即脚下一软,直挺挺地栽在他身上。


    陈秉正腿上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他强撑着用肩膀卸了点力,才将她接住了,可实在撑不住。


    膝盖疼得钻心。他强撑着跪下去,不让她跌落地下。旁边就是假山,他调整了呼吸,将她半抱半拖带到石头后面。


    他举着灯笼向凤君脸上望去,她脸颊红彤彤的,眼神迷离像一片春水,热乎乎地向他身上贴。


    他吃惊非小,将灯笼放在一边,拍一拍她的背:“娘子,娘子,凤君。”


    她迷迷怔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心里更慌了,凑近了去闻,没有酒味。


    林凤君眼前飘着五彩斑斓的幻影,山羊和猴子在跳火圈,一会一个。


    “你怎么了?”是熟悉的声音。


    前头的人将火圈挡住了,她得坐得高一些。她挪动了一下腿,绕在他腰上,手揽住陈秉正的脖子,将他死死抱住了。


    陈秉正浑身一抖,手指一下子就捏紧了旁边的一块石头。


    她嘿嘿地笑起来,声音有点傻,呼吸很粗重。“真好玩。”


    很快粗重的呼吸声变成了两股,此起彼伏。陈秉正浑身一震,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的下巴贴着他的脖颈,那里的喉结一跳一跳。她蹭了蹭,然后安心地趴了上去,“心跳得好快啊。”


    陈秉正脑子里全乱了,怀里的凤君是温热的,软软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风像是在四肢百骸啸叫,他咬着牙默念了好多遍“非礼勿视”,可是不行,全做不到。


    她的嘴唇蹭在他脖子上,像是从那里开始着了火。他颤抖着抱住她,她是他的,这辈子都是,决不能走。假如……


    一阵风吹来,像是将一丝清明灌进了脑子,他放开了手,急促地呼吸着,“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转了转眼珠子,像是没听清。他咬着牙去捏她的脸,用的力有点大,她嘴里嘶的一声,“你是谁?”


    她眼神恍惚地瞪着他,一言不发。他叹了口气,她如今神志不清,他绝不能越礼,否则一定会后悔的。去寻大夫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她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他闭上嘴巴,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想拖她起来实在太困难了,更别说抱或者背。


    陈秉正又着急又颓丧,用手锤着自己的腿,大概是锤的几下还有点用,那里有点麻木了。他半扶着她站起来,向自己院子里走去。


    空气湿漉漉的,草丛里缓慢地结着霜,四处寂静无人。他沿着小道一路走,使着全身的力气去搀她,比自己走路又要难十倍。他忽然想到回乡路上她背着他一路走,没叫过苦,也没嫌他重。


    要是换了以前,他能轻松地将她打横抱起来。如今……自己只是个没用的瘸子。


    他低声问道,“难受吗?”


    她又哼了一声,“好热。火苗跳得真高。”


    他不知道用了多久才敲响了院子的门,青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他顾不得擦满头满脸的汗,“赶紧去大通客栈,叫李生白大夫过来,就说我晚上犯急病了请他。”


    “少奶奶这是……”


    “喝多了。”林凤君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下,青棠上手扶了一把,才稳住了。


    青棠不敢多问,闪身奔出去了。


    陈秉正将她拖过门槛,试着将她放在椅子上,可她也坐不住,半边身子往下溜。他叹了口气,只得扒掉了她的鞋子,将人拖到床上,盖上被子。


    他提起茶水吊子,倒了杯茶,扶着她起来一口气喝了。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忽然眼泪哗哗往下流,直着嗓子叫:“娘。”


    他浑身一凛,她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腕,“你别走。”


    陈秉正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丢在一边了,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热得发烫。


    他小心地给她喂水,她连喝了三杯,就不再说话了,但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他默默地拿了那条绣着黄鸭子的帕子,给她擦眼泪。


    李生白提着药箱,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进来,就看见林凤君躺在床上,脸色潮红,眼神迷离。


    他伸手去把了脉,眉头便皱得死紧,盯着陈秉正道:“陈公子,你给她吃过什么或是喝过什么?”


    “我不知道。”陈秉正实话实说,“我找到她的时候就这样了。”


    李生白仔细瞧着林凤君的脸,就看见上头被捏出来的几道红色指印。他怀疑地看着陈秉正,斟酌了一下才说道,“陈公子,就医之道,贵在坦诚。林姑娘……陈夫人如今情况不明,我无法开药。恳求你跟我说实话,即使……没那么体面,我是大夫,一定为你守密,绝不会到处乱讲。”


    陈秉正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他无奈地解释,“我的确不知道,她……”


    李生白又按住她的脉搏,闭上眼睛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脸色微变,叹了口气,“陈公子,夫人是心肾不交、心肝火旺的症候。实话说,我上次开的药乃是清毒败火的方子。于……”他咳了一声,“于男子起兴上确有妨碍。你的腿正在康复,这段时间也该清心寡欲。你若是怪在夫人身上,蒙骗她吃些坊中不知道如何炮制的房中药,毒害她的身体,那便是大大的不对。”


    李生白说着脸色就越来越黑,最后竟是咬牙切齿。陈秉正只觉得百口莫辩,“我……”他忽然瞧见林凤君指甲里有些黑色粉末,“这是什么?”


    李生白从药箱中取了一团棉花,小心地从她指甲里擦出一些来,放在灯下仔细观察。陈秉正疑心大起,凑过去问道:“莫非有毒?”


    李生白霍然站起身来,怒视着他,险些就要拍桌子:“自然有毒,你可知这是何物?”


    陈秉正被他吓住了,“这是……”


    “这是京师流行的一种丹药,俗称福/寿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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