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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情敌 李生白从药箱里拿出一个油纸包,……


    李生白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包装严密的油纸包, 层层打开后是一团白色油膏,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他用小刀切了一小块,用滚水搅成黏糊糊的一杯。他指挥陈秉正, “扶她起来。”


    陈秉正闻见这刺鼻的味道,小声道:“要不再加些饴糖, 我怕她喝不进。”


    李生白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道:“不要啰嗦。”


    陈秉正便搀着林凤君起身。李生白抽出长针, 极快地扎入她颈部穴位, 又将一杯药水尽数灌下去了。等了半炷香的工夫,她的喉头一阵痉挛,一股热流从胃部翻涌而上,伏在床边呕吐起来。


    她呕得天昏地暗,眼泪和冷汗一起流下,无力地瘫倒在陈秉正怀里。李生白一直盯着, 直到最后吐出黄水,才点头道:“可以了。”


    林凤君再没有半点力气, 连眼皮也没抬,沉沉地睡了过去。陈秉正只觉得惊险万分,待她呼吸均匀了,才起身请李生白坐下,亲手倒了杯茶奉上,“这**又是何物。”


    他摇头道:“看来陈公子在京城的时候, 不大出门应酬。”


    陈秉正苦笑不答,回首恍然若梦, 不必再提。李生白将油纸包收进药箱,叹道:“此物原名叫阿芙蓉,是莺素花汁液制成, 医家用来止咳镇痛。不料近年来有人将它制成丸药,烧烟吸食。如今上到宫廷,下到秦楼楚馆,无不追捧此物,说是仙方神药,吸一口令人乐而忘忧。”


    陈秉正愕然道:“世上哪里会有仙方。”


    “这话倒是。此物极易成瘾,吸上一两次,便再难脱手。少则伤损神志,消耗血肉,多则破产倾家,废时失业。这样害人的东西在京城风靡一时,便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害,伤了根本。”


    陈秉正听得脸色越来越青,李生白摇头道:“幸亏我在济州,不然陈夫人沾了这药,不堪设想。你既然说不是你给她服食的,我姑且相信。”


    陈秉正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又觉得不必白费唇舌,便住了嘴。李生白转头望了望帐子里林凤君惨白的脸,垂首喝了杯茶,忽然问道:“陈公子,你的腿怎样了?”


    “已经好多了。”他伸手揉了揉。


    李生白弯下腰去,抽出两根长针,在他膝盖处的阳陵泉和膝眼各下了一针,又慢慢往上按压。他疼得直抖,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


    李生白按得极为认真,一头细密的汗珠沁出来,抹了用帕子擦了擦手。“恢复得不错。”


    “多谢。”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李生白又喝了两口茶,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陈公子,我听说你是因为路上遇险要冲喜,才娶了林姑娘为妻。所以你说是天作之合。”


    陈秉正心头一跳,“正是。”


    外面的风起来了,将窗户纸吹得轻轻抖动。李生白垂眼看着手中的茶杯。茶味甘醇,想必是极品的龙井。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雕琢完好的,精致有余。他忽然想到林凤君跳上骡车的样子,眼神澄澈,明媚得像野地里的决明子,金灿灿开了一整片。


    他将声音放得很低:“说句不当讲的话,尊夫人……没有家世,没有财力,在府里料想并不好过。”


    陈秉正被他说中了心事,只得板着脸道:“李大夫,既然不当讲,那便不要讲了。何况这是我们夫妻间的私事。”


    李生白像是横下一条心要说完,完全不理会他的拒绝,“你们夫妻俩都是我的病人。身为大夫,不可不为病人考虑。百病由心生,也当从心治,不然纵使将眼前的症状治好了,也是枉然。尊夫人……她身体本来极为壮健,气血畅旺。今日若不是我偏巧有断瘾的药物,她八成不能自行解脱。”


    陈秉正听得心惊肉跳,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李生白道:“陈府是高门大户,富贵人家,有此物并不稀奇。既然不是你存心给她服用,那就是有人蓄意诱骗。陈公子,林姑娘她孤身一人嫁进来,你是丈夫,应当加倍爱护……”


    陈秉正冷冷地打断了他:“你的意思是想教训我,不够格做她的丈夫?”


    李生白抬起头来,跟他对视,“如果你够格,她就不会躺在这里,面色如纸,唇色淡白。”


    陈秉正一拍桌子,眼睛里的怒火像是要冲出来,“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私心。你分明……分明……”


    “有私心又如何?陈公子,我竭力医治你的伤腿,也是为了这点私心,希望你能尽快痊愈,你们夫妻和乐,谁知道……”李生白站起身来,“于公于私,我都只想她身体康健,欢欣喜悦地过日子,就像我遇到她的时候一样。就算我不是大夫,只是个普通人,也不忍看见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变成这等模样。”


    陈秉正扭过脸去,可那些话还是一字一句落进耳内,叫他无法反驳。李生白又道:“我能医得了她一时,医不了一世,只盼……”他顿了顿,拱手道:“陈公子是知书明理的人,还请三思。”


    李生白说完这些话,便提起药箱。经过他身边时候停顿了一下,“夫妻敦伦,乃人之常情。等你的腿痊愈了,停药便可恢复。若还不济事,我可以开些调养补益的方子,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多谢。”陈秉正冷硬地说道。他拄着拐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银锭:“诊金……”


    “不必了。”李生白飘然地走了,步子迈得很稳健。陈秉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瞬间,他生出了嫉妒,只是大步流星的步伐就让人嫉妒。


    “他懂什么。”陈秉正嘟囔道:“他该嫉妒我。”


    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床前,使劲去拖那只小榻,没过一会就放弃了。他犹豫了一下,心想通铺也一起睡过了,权宜之计,不算越礼。


    爬上床,落下帐子,这张床像是一间静谧的小屋。他转过脸去瞧林凤君,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扑到他脸上。


    她的眼睫毛很长很黑,小扇子似的铺着。鼻梁稍微高了点,显得倔强,嘴唇倒是有点肉,是厚道相。他安静地瞧着,李生白说得没错,面色如纸,唇色淡白,憔悴得像一张枯叶。


    她突然嘴里“嘿”地一声,腿拱起来,左手握成拳头就冲着他打了一下,他闪躲地及时,只戳到了肩膀,瞬间有点麻。他慌张了一瞬,可是她闭上眼睛,又继续睡了。


    他叹了口气,盯着上方的床帐。今晚的遭遇,是偶然吗?还是像李生白所说的,蓄意诱骗?没来由的怀疑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是后颈的汗毛却已经根根直立。一股寒意直冲上来,胃里一阵发酸。


    第二天早上林凤君醒来的时候,比往常已经晚了很多。她晕乎乎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不是在小榻上,而是在床上,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帐子低垂着,身上的被子盖得很严实。她慌张地到处乱摸。外袍脱了,里衣……她摸到了那二百两银票,它还在。她陡然放下了心,看来衣服没有脱。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一些事,奇怪的迷烟,晃悠着的灯笼。她跳下地来,外面阳光普照,是陈大人的院子没错。


    剪刀还挂在门后,院子里的七珍八宝叫个不停。她打着哈欠洗脸,顺便问青棠他去哪儿了。


    “一早就叫了车出去了。”青棠微笑道:“大少奶奶派了人来,说明天是腊八,府里头请了戏班子过来,问二少奶奶想听什么,让他们准备下。”


    “没有什么。”她苦笑着想道,她只爱看翻跟头,武将乱打的戏码,越热闹越好。


    林凤君忽然有一种猜想,低下头去找首饰盒子,果然,另一支金花簪子也不见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顶着寒风采办年货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涌进首饰铺子,有挑戒指的,挑镯子的,也有的只远远望一眼,想着等有大场面的时候再置办不迟。


    伙计将陈秉正请进了楼上的雅座。掌柜笑微微地躬身,“难为陈公子亲自跑一趟,不知道您看中了哪一款,或者您吩咐一声,我派人送到府上挑选就是。”


    他从怀中掏出那只紫檀镶玉的盒子,掌柜已经眼前一亮。再一打开,那支凤钗立时让所有人都晃了眼。掌柜看得心动神驰,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这做工非凡,我看看这印记……是京城造的,我就说济州的工匠可做不出来。您是想仿一支?”


    “我想把它熔掉。”


    掌柜立时大惊失色,连旁边的伙计都露出舍不得的神情,“陈公子,我好歹是识货人,这精雕细刻的功夫多费心血,我是知道的。熔掉了便只有一块金锭,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就照我的意思办吧。”他拿出那支金花簪子,“先打一支跟这个一模一样的,要快,明天就要。”


    掌柜看着那支凤钗,心里着实疼惜,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那剩下的金子……”


    “我回头将花样送来。”


    掌柜叹了口气,伸手去摸了摸凤凰上的流苏,心想自己出钱买下来珍藏给女儿当嫁妆也好,对他只说已经熔掉了。他吩咐伙计:“给陈公子写单子,让工匠上来接。”


    忽然有只手从旁边伸出来,啪的一声将盒子盖上了,“不用了。”


    掌柜吓了一跳,一看眼前是位穿着朴素的少妇,“请问这位夫人是……”


    “我是他娘子,这买卖不做了。”


    第62章 火锅 掌柜反应很快,立时笑道:“小店……


    掌柜反应很快, 立时笑道:“小店蓬荜生辉。伙计,将店里的新货都拿上来,给夫人掌掌眼。”


    林凤君微笑道:“不必了, 下回再说。”


    陈秉正扯住她袖子,“娘子, 既然来了……”


    林凤君没回答,径自将那只首饰盒子抄在手里, 一口气下了楼, 只听见楼板发出咚咚的声响。陈秉正拄着拐,在楼梯上便走不快。出了门他左右张望,果然见她放慢了脚步,在铺子门口等他。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想凑前说句话,林凤君又往前迈了两步, 两个人之间总隔着一点距离,聊不成句子。一前一后走了半条街, 他忽然哎哟一声,倒在地下。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破衣烂衫的乞儿将他撞了一下,孩子自己也倒在一边。她先将孩子拎起来,再回头问陈秉正,“有没有事?”


    陈秉正自己爬了起来, 手擦破了一点皮,渗了些血珠。他只是摇头道:“不妨事。”


    那乞儿十一二岁模样, 身上裹了一件灰色的破旧衫子,四处皆是窟窿,大概是从哪里捡来的。衣服大, 他身量小,只得用一根草绳系在腰间,胡乱打了个结。


    陈秉正看他穿着草鞋,从脚趾头到脚踝尽数冻得通红。他同情心起来了,柔声问道:“你住哪儿?”


    那乞儿抬眼瞧着他,一脸尘灰,但眼睛还是很亮。他转了转眼珠子,“住你屋头。”


    林凤君抓住乞儿的胳膊,“你给我好好说话。”


    乞儿扭着身体往下拽,想把胳膊抽出来,试了几下挣不开。他用另一只袖子擦了擦冻出来的鼻涕,“哪儿暖和住哪儿,你管得了这么多。”


    陈秉正又好气又好笑,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去袖子里掏钱袋儿,不料摸了个空,他愕然道:“糟了,是不是落在铺子里了。”


    林凤君向他摆摆手,笑着伸出一只手,摊开放在乞儿面前:“先还我,不然报官了。”


    乞儿瞪着眼睛:“你说啥?”


    “小鬼,别当我是空子。”


    乞儿这才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个织金钱袋来,丢在她手上。林凤君将钱袋儿抛给陈秉正,又问:“烧哪一柱香的?”


    乞儿一双眼向四周望去,听她这么说,忽然脸色一变,叫道:“着火了!”


    她一愣神,乞儿便脚下一蹬,飞快地跑走了。林凤君搓了搓手,“半大孩子,犯不着追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钱袋里没少什么吧。”


    “没有。”陈秉正呆呆地望着乞儿逃离的方向,“这么冷的天,他们能住哪儿呢?”


    “桥洞,破庙,地窖,哪儿暖和呆哪儿。”


    陈秉正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她便控制着步伐,跟他并肩。他缓慢地说道:“娘子,你说我们办个义学,让他们读书识字好不好?”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他偷了你的钱袋,要不是我出手,可就找不回来了。”


    他便不作声了,半晌才道:“还是孩子呢,不能看着他们做小偷。”


    林凤君却笑道:“陈大人,我知道读书是好事。可这些孩子多半都是孤儿,由乞丐头子管着,每天给上头交份子才不挨打,交不够饭都不能吃。”


    他俩在街上缓慢行走,她又指着旁边挂着幌子的各色铺子:“穷人家孩子,都是卖苦力的。这样年纪的半大孩子,在家吃穷爹娘,在药铺里做学徒,管吃管住,有师傅带着教配药抓药,就算不错的出路了。还有铁匠铺,裁缝铺,都是祖传的规矩,好歹算门手艺,学成了给师傅白干三年,就能自己出门单干,算是能熬出头。要是光念书,笔墨都买不起。万一学个十年八年考不上,花的钱可就全白瞎了,俗话说,落地秀才……”


    她正絮絮地说着,冷不丁看见一张熟脸,是那个万公子脸色苍白地站在面前,想必已经听见了。她连忙住了嘴,自己讪讪地笑了下:“这么巧啊。”


    万世良脸色阴晴不定,拱手道:“陈公子,陈夫人。”


    陈秉正连忙笑着回礼:“正说着义学的事,实在太巧,万公子,不如我们坐下来再商量商量。”


    万世良却摇头道:“我……还有些别的事情,就不打扰了。”


    林凤君看他一副不自在的样子,上前笑道:“是我满嘴胡说,不必当真。不如一块吃个便饭,我给你敬酒,向你赔罪。”


    万世良深深叹气,“是小可愚鲁不堪,一无所成。若当日学一门手艺,也能养妻活儿……”


    他嘴里嘟囔着,就转过身快步走开了。林凤君叫道:“哎,你等等。”


    他恍若不闻,渐渐消失在街角。


    她懊恼得跺脚,“这……”


    陈秉正摇摇头,指着旁边的一家饭庄笑道:“我下次找他,跟他当面赔罪便是。先吃些东西再说。”


    一只精致的陶瓷火锅被搁在桌子中间,锅中带炉,里头的炭火冒着层层白烟。连肉带菜上了好几盘子,围在火锅边,凑成个圆圆满满。


    伙计热情地张罗:“客官要不要来点花雕酒?在炉子旁热着,喝了舒服得很。”


    陈秉正道:“不要了。你先出去,将门关了,不许人进来。”


    整个雅间只有水渐渐煮沸的声响。陈秉正肃然道:“娘子,我今天早起,沿着昨晚那条路仔细寻了半天,没瞧见什么可疑。当时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她一回想,头便钝钝地疼起来,“我不小心跳进了一间屋子。里头不大宽敞,放了一张榻。有个女人进来就烧烟。那烟好像有毒,可她看起来没事,莫非先吃了解药。”


    陈秉正拧着眉毛,“你看得出那人是谁吗?”


    “没看到。你们府里真是千奇百怪,比外面的江湖路数还要多。”她不解地摇头,“迷烟的味道我也没闻过。”


    “还记得什么?”


    “她说有人不守信。”


    “哦?”


    “她说……守信,你算什么守信。”


    陈秉正的手晃了一下,杯子里的茶泼出来一点,溅在桌上。他冷冷地说道,“说下去。”


    “不守信,骗她……她好像也干了什么事,又说会不会怪她。”她奋力地想,“记不得了。”


    他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又道:“只有一个女人?”


    “是。我记得那屋子里挂着一副八仙过海。要查能查得出来。”她兴奋地说道,“那边几间房长得差不多,到晚上我再……”


    “不要去。”他脸色忽然变了,又冷又硬,“那香有毒。”


    她呆了呆,又道:“那……她要是害到别人怎么办?我粗枝大叶,侥幸没被毒倒,碰见身体弱的不就毒死了。你是这府里的人,怎么能眼看着不管呢。”


    陈秉正脸色阴晴不定,“我会去查。”


    水呼噜噜地翻滚着,白汽弥漫。他夹了几片羊肉下锅,烫熟了送到她碗里。“以后你要小心,陌生的房子不要进。翻墙出去的事也少做。”


    她闷闷地凝视着炭火,“你是要把我关起来吗?”


    “不是,只不过府里人多,难保有坏人。”陈秉正看她一脸颓丧的样子,“等过了年,咱们……”


    她忽然打断了他:“偷首饰的事你也不打算再查了吧?自己偷偷补上窟窿就算了?”


    他愣了一下,没回答。林凤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陈大人,你是不是傻,这钗子是你费心打造的,我都知道。现在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要熔掉它,你可全不懂这些做买卖的弯弯绕绕。这钗子的雕工远比金子值钱,信不信他们回头就给你昧起来,只说是熔了,死无对证,你就吃大亏了。还有,你不去查找,不是便宜了小偷,将他的胆子养得越来越大。”


    他脑海里又想起叶公子的事,苦笑道:“不是所有的案子都有个结果。很多最后就成了悬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必不是好事。年节到了,我得置办几件像样的首饰给你,不然……”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大人,你怎么变了,当时在船上查私盐的劲头哪里去了。还有……我要退婚那次,何家要赖我的庚帖,也是你没有循私情,给我主持了公道,我一辈子感激你。”


    陈秉正忽然觉得心头一震:“所以……”


    “你以前是个好官,现在也是个好人,可光这么自作主张和稀泥不行。查不出小偷,所有人都有嫌疑,当然我的嫌疑最大。追根究底把他揪出来,比给我弄什么首饰重要得多。我就想要个公平。”她将茶杯握在手里,转来转去,像是在取暖。“反正就算我穿金戴银,府里的人都知道我家是镖户,该嚼的舌头根子一样不会少。嘴长在他们身上,爱说什么便说。”


    他隔着白雾望着她,她两腮被热气熏得红彤彤的,像是把一大片水汽都染红了似的,让他看得出了神。林凤君用筷子敲一敲瓷锅的外沿,“傻,不知道吃,煮烂了。”


    “噢。”他醒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去捞。


    吃到十成饱,她抓了一把花生米,心满意足地说道,“待会咱们去找一下李大夫。”


    他心头一跳,她接着说:“霸天在他那里养着,也该接回来了。”


    他们坐着马车去了大通客栈。李生白没说什么,只是将霸天抱出来给她,“没有大碍了。”


    霸天看上去远不是当初神气的样子了。赤色的鸡冠上被啄了个豁口,肚子上绑着好几圈绷带,五彩斑斓的尾羽也掉了三四成,整只鸡臊眉耷眼的样子。


    林凤君将它抱在怀里,一阵心疼,“还能飞吗?”


    “可以试试。”李生白笑道:“你对它真好。”


    她用手抚着它的羽毛,几个人走到客栈后院。她尝试着松开手,霸天在她手里缩着不动。


    她叹了口气,使了点力气将它往空中送。霸天借着这股劲往上窜了一丈多高,冷不丁落在院子中央一棵大槐树的树杈上,脑袋一歪,呆呆地看着下面。


    “快下来吧。”她招手。


    它的翅膀张了张,左顾右盼,竟像是不敢飞的样子,林凤君立刻着了急,她走到树干旁边敲了敲,将裙子一提,一卷缠在腰里。


    李生白看得发了呆:“这是?”


    陈秉正暗笑他没见过世面,点头道:“她要爬树。”


    李生白慌张地冲了两步,在树下试图接着:“小心。”


    她双手抓住树干,爬得飞快,很快在树杈上站定,弯腰抱住了霸天。李生白叫道:“先抛给我。”


    林凤君只是摇头,手向外一撑,轻飘飘地落了地。她将霸天塞给李生白,将裙子落下来,擦一擦汗。


    陈秉正拄着拐杖站在一旁。阳光透过槐树的枝杈,洒在他们身上,白花花地晃人眼睛。林凤君抬起脸来跟李生白小声说着多谢,李生白笑着说举手之劳,脸也有点红,眼睛里全是欣赏。两个年轻的男女,看上去都是无忧无虑,般配得要命。还有一只公鸡也这么配合,画面温馨,要不是她已经嫁了人就更好了。


    陈秉正忽然心里一跳,要是林凤君不是他娘子的话……也许……李生白说的话不是没道理。


    他定了定神,咳了一声。李生白退后一步:“羽毛会重新长出来的。”


    “一定会。”


    她掏出那一把花生米,霸天立时开始啄食。阳光下的花生也是亮闪闪的,鸡喙一起一伏。她揉一揉它的脑袋:“知道你挑嘴,就爱吃鲜亮的,灰扑扑的你都不吃。”


    陈秉正脑子里忽然也跟着亮光一闪,他微笑着想道,小偷估计已经找到了。


    第63章 听戏 林凤君的首饰并不多,陈秉正在灯……


    林凤君的首饰并不多, 陈秉正在灯下一眼望过去,不过只有几件。一根金花簪子、一根金挑心是在陈府得的赏赐,两根素净的祥云金簪、一根银扁方和两对银镯子是岳父送来的嫁妆。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凤君突然从他身后冒出头来, 笑道:“大人,你盯半天了, 有什么发现。”


    她已经将发髻拆了,一头黑鸦鸦的头发垂在背后, 光可鉴人。他心跳有些不稳, 随即笑道:“拆了做什么,再盘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又弄什么。”


    “知不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瞪着大眼睛瞧着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你这富贵少爷还种过地?”


    “地倒是没种过,我会种金子。”


    她憋不住就笑了, “你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子。这可是坊间出了名的骗术,专门骗有钱人的, 先是种些碎银子引人入套,以为真能长出来,等下了大本钱,就连人带钱一起消失,贪得越多输的越多。”


    “那我会作法。你把这些金银全戴起来,我用个法术, 丢了的首饰就被你引过来了。”


    “真的假的啊。”她嘴里嘟囔着,随手将头发梳了个高发髻。陈秉正指挥她将簪子插了一圈, 像个碾坊的轮子。


    她摊开手,“快作法吧。”


    陈秉正吸了口气,将脊背挺直:“千字文里说,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后面是什么来着?”


    林凤君瞠目结舌:“骗人,怎么突然考学问了。虚……”


    她再也接不下去,陈秉正板着脸道:“可以叫代答。”


    林凤君向外头叫了一声,“七珍,八宝。”果然两只鹦鹉飞了进来,停在她肩膀上,左摇右晃。


    “空谷传声。”


    八宝将一只爪子抬起来,尖声叫道:“虚堂习听。”


    他点点头,“这就是了。”他将一把花生米放在手心,八宝先在边上看着,等七珍吃了几粒,才跟着吃。


    鹦鹉飞走了,她呆呆地看着他:“陈大人,别再考试了吧。我实在学艺不精。”


    “做法完毕。”他点头道:“将首饰收起来吧。”


    她只觉得他整个人性情大变,后悔今天见李生白的时候只问了腿,忘记问脑子。算了,只当陪傻子玩了一会儿,她愤愤地将首饰尽数收到匣子里,放入抽屉。


    她在小榻上倒下去,想吹蜡烛,他却笑道:“不着急。”


    过了一会儿,她眼皮就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地往下坠。合上眼睛,只听见外面轻微的风声。忽然,她觉得背上被什么戳了一下,仔细一瞧是那支痒痒挠。陈秉正压着声音道:“别动。”


    有轻微的吱呀声传过来,窗户渐渐开了条缝。她瞬间睁大了眼睛,“有贼……”


    “嘘。”


    八宝的头从缝里冒了出来,随即是全身。它抖一抖羽毛,在空中兜了一圈。林凤君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然后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线。借着烛光,她瞧见它收起尾巴,落在抽屉上,用嘴巴撬着把手,稍微用力,抽屉便开了。


    她内心惊骇,险些连嘴巴都合不拢了。八宝又是一跳,轻而易举地将暗扣打开。它的脑袋歪着一点一点,像是在打量哪一只更值得拿。随即它将另外一只金花簪子叼在嘴里,扑棱棱地飞出去了。


    林凤君和陈秉正面面相觑,“原来这小贼在这里。”


    两个人披了衣服起身。隔着窗户向外望去,月光淡淡地撒在地上,七珍停在树梢,八宝叼着那簪子,围着它上上下下起舞。


    陈秉正笑道:“它倒是很会借花献佛,讨好七珍。”


    她还是不敢相信,“它会开匣子,真有本事,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信。”


    “神鸟干什么都不稀奇。”陈秉正笑着指一指屋檐下的窝,“就在那里,去拿吧。”


    两只鹦鹉双双归了巢。她跳出窗户,飞身而上,不一会就抓了一把赃物回来,金子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八宝慌乱地跟着她飞进来,嘴里嘎嘎有声,像是在向她讨还似的。林凤君虎着脸用痒痒挠敲了下桌子,作势要打,它就知趣地逃了。


    他用手掂量那几只金戒指:“这下鸟赃俱获,可惜不能明正典刑。”


    她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苦笑道:“原来鸟也这样贪。”


    “人都有所求,别说鸟儿了。它未必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亮晶晶明晃晃,是它要的东西。”陈秉正忽然严肃起来,“小偷抓到了,还你一个清白。”


    他眼睛里又亮起来了,说话像是结案陈词,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她心中一动,像是自己种出来的树重新开了花。


    林凤君默默想着,李大夫说陈秉正的腿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大概最后只是略微跛脚。也许做不了官,但他家大业大,总有万千种出路,不是自己要操心的事了。


    林凤君伸手将首饰分成两拨,嫁妆是父亲辛苦攒下的,一定要带走。银子也攒够了,多亏了霸天。


    床上的帷幔还是张开着。她微微摇头,毕竟是公子哥,这伸手一拽的事总是懒得做。


    她将两边的绣花床帐放下来,遮严实了。他忽然道:“听说明天请了小戏班子过来。”


    “是。”她想了想,“你喜欢听戏。”


    “不,我不去。”


    这人实在奇怪,回家路上拼死也要花钱听,如今又否认。她懒得计较这些古怪,一股劲地想,快要腊八了,母亲在的时候会张罗着煮粥。四处清扫,准备辞灶,也会给她买糖果点心。父亲在家干什么呢?练拳脚,喂牛,喂鸡,还有……一定在等她。


    陈秉正沉默了一会,“我记得你说那房子里挂了一幅八仙过海的画。”


    “嗯。”她耳朵竖起来,“我陪你去,你腿脚不便,万一被人抓住……”


    “放心,这是我家。”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


    林凤君一下子轻松起来,她在跑江湖的日子里学会了不操闲心,日子才过得痛快。她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周怡兰便派丫鬟过来请她去听戏。她思量了半天,虽然自己喜欢热闹戏,可难保自己也成了热闹的一环,说不定还要连累陈秉正,故而委婉谢绝,只说不舒服。


    没过多久,刘嬷嬷竟来了,也很客气,说陈秉正的几位婶娘带着儿媳妇和孙女过来,要见二少奶奶。


    陈秉正笑道:“她是新媳妇,难免害羞。我陪她去见礼。”


    他换了件簇新的墨绿色圆领袍,将玉佩戴在腰间。他瘦了很多,竟有些飘然出尘的感觉。林凤君暗道,若不是拄着拐,也算是话本上说的翩翩佳公子了。


    戏台设在花园后面的正房院子里,他带着她一一拜见亲戚,在她耳朵边提点称呼。几位婶娘都打扮得很华丽,“正哥儿”叫个不停,还有的擦着眼泪,“竟瘦成这样,着实心疼死我了。”


    亲戚们早听说这新媳妇的来历,忍不住上下打量。林凤君一点没露怯,她大大方方地行礼、微笑,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瑟瑟缩缩。两个人站在一起,虽不能说金童玉女,也都算周正端庄,十分相配。


    过了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僵。陈秉正点头道:“做得很好。”


    她抬头看大嫂,仍然微笑得恰到好处,真不容易。


    然而陈秉正不能坐在女眷这一桌。他笑嘻嘻地跟大嫂说了几句,再将戒指往她手里一塞。大嫂脸立即就红了,嘴里满口应承着,大概是他在求关照的意思。


    红烛高烧,檀板一响,几个小戏子便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林凤君听戏不多,只依稀听出几句:“地北天南人困顿,不知何日返家园。”便心中一动。


    黄夫人很淡定地坐在上首。她年纪虽小,地位却最尊贵,几个妯娌都凑着她谈笑。其中一个婶娘笑道:“我家老大媳妇原本是要来的,只是又有了身子,大夫说气血虚浮,不得坐车,也就算了。”


    “哦。”黄夫人淡淡地点头。婶娘又道:“她也连着生了几个,我看其中二小子相貌生得最俊,脑子也灵光。”


    她招一招手,就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凑过来叫祖母。她微笑着将他带到周怡兰面前道:“伯祖母一向疼你,就像你是她的亲孙子一般。这位……伯母,性子良善又疼人……”


    周怡兰的脸色微变,脚下便退了一步。林凤君渐渐听出意思来,对着那小男孩招手道:“过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她随手从旁边盘子里取了几个金桔,在手里又抛又接,在空中划出金黄色的一个圈。男孩立时看得直了眼,跟着她走到一边角落里,边拍掌边笑。


    等玩了一会儿,林凤君才将桔子往他手里一塞:“一边玩去吧。”


    那男孩哪里肯走,缠在她身边还要变戏法。婶娘不咸不淡地说道:“二侄媳妇果然手艺了得,听说还有一身好功夫,露一手给我们瞧瞧也好。”


    林凤君笑道:“我功夫倒是马马虎虎,不敢献丑,只是命好罢了。”


    周怡兰过来打圆场:“要开席了。婶娘是稀客,还请上座,有什么不周到的只管和我说。”


    那婶娘笑道:“大侄媳妇办事周到谨慎,只是太瘦了些,怕是思虑过重。我倒一直留心着,听说清妙观里求子是最灵验的,妇人真心拜神,百试百灵。”


    周怡兰便愣了神,黄夫人咳了一声,打断了她:“怪力乱神的东西,不可轻信,还是以求医调理为上。”


    另一个婶娘也凑过来帮腔:“我也听说过,不管求子求女,有求必应。宁可信其有。”她忽然转向林凤君:“这位侄媳妇在外面闯荡久了,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些传言。”


    林凤君见周怡兰的脸色苍白,心里便有了三分气,“我们闯荡江湖,讲究逢庙必拜。庙里的菩萨都是与人为善,再难治的病都能治得好。比如长舌妇去了拜一拜,舌头就短了,也不东家长西家短管些闲事了,这样才活得长。”——


    作者有话说:地北天南人困顿,不知何日返家园。——《拜月亭》


    第64章 和离 厅里一片死一样的静默。众人的脸……


    厅里一片死一样的静默。众人的脸都是一僵, 尤其是黄夫人。林凤君已经瞧见她的眼皮跳了一下。一点都不意外,估计今晚这顿饭是吃不成了,可她倔强地抬起脸, 一点也不后悔。


    她承认自己就是见不得大嫂这种仓皇无措的神情。有那么一二刻,她觉得自己又做回了那个跟豆腐贩子大战三百回合的自己,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欺负母亲就是不行。


    没想到黄夫人只是淡淡地喝了一口茶, 继续看着戏台, 什么也没说。台上的戏已经唱到了大团圆的好结局,两对男女锦衣玉带,凤冠霞帔,在众人的齐齐参拜下成亲,再圆满不过。“仰圣瞻天恩,光照绮筵。花枝掩映春风面, 女貌郎才真堪羡。天遣为姻眷,双飞鸟, 并蒂莲,今朝得遂平生愿。”


    黄夫人默然地看着这花团锦簇的场面,叫了声“赏”,丫鬟们便将崭新的制钱向台上洒去,满地铜钱乱响,戏子们俯身争着捡拾, 说不出的热闹喜庆。


    戏里的两对新郎新娘下了台,又到主家席前拜谢领赏钱。两对夫妻扮相都极美, 顾盼生辉。


    婶娘笑道:“中了状元再娶亲,真是男才女貌的好夫妻,羡煞旁人。两个新郎官尤其好, 以前咱们正哥儿和他那个同年,郑家的公子在一块打马游街。俩人就跟这扮相差不多,风流潇洒极了。”


    另一个婶娘也凑过来说道:“说起郑家,我前日还碰见他家老太太,说张罗着人赶在年前进京,下聘礼。”


    黄夫人像是来了兴致:“是哪家的姑娘?”


    “听说是他老师冯大人家的掌上明珠。郑老太太得意得很,脸都笑得开了花似的,说定下来的媳妇模样才学都是京城有名。”婶娘瞥了一眼林凤君,“郑家也不过就是耕读人家,能攀上这门亲,啧啧……”


    “以前都说正哥儿论学问家世都是济州第一等的,比郑家何止好三分呢。”


    林凤君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她偷偷用眼光去找陈秉正,可是他也不在另一张席面上。他知道这件事吗,郑越跟他一直通着信,这样大的事一定会向他报喜。


    周怡兰含笑说道:“可见姻缘天成,红线都在月老手里牵着,贫寒富贵都是过眼云烟罢了,外人说不般配都是虚的。”


    林凤君再也懒得听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她自顾自地想道,冯小姐那样优雅美貌,哪个男人做了她的夫婿都是祖坟上发了青烟。忽然有个念头在林凤君脑中爆开,她一下子明白了,他前日想将凤钗融了,大概就是为了这件事,他一定伤透了心,却为着颜面不能在她眼前难过。真是傻子。


    黄夫人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入座开席吧。”


    宴席很丰盛,七碟八碗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红彤彤的醉鹅,香喷喷的炒羊肉,配上鲜美的冬笋排骨汤。腊八粥也熬得特别香甜。换了别的时候,她应该吃得很开心,毕竟这样的席面,吃一次少一次了。


    可是她只觉得没滋没味,满脑子转的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下聘礼……那就是还没有放定,如今陈秉正的腿也快好了,要是能及时赶到京城,是不是还有机会,总好过在家伤春悲秋。


    她一边大口吃着肉,一边使劲搜寻他的身影。整顿饭都很静默,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想着赶快回去跟他商量。


    可是这些亲戚们吃完了还要不咸不淡地聊几句,东家长西家短。她忍不住想起身告退了,大嫂却扯了扯她的袖子,意思是让她留下。


    天渐渐黑的透彻,亲戚们终于带了一大群人要走。周怡兰便带着林凤君送到二门,恭恭敬敬地看着她们上了马车,微笑着挥手作别。


    马车离开了。虽然周怡兰的身形没动,背还是挺直的,可林凤君能感觉到她的一口气泄了。


    妯娌两个默默地沿着小路走着,林凤君跟在大嫂身后,忽然有种莫名的酸楚,不看脸,她的姿态真的很像母亲,轻柔端庄,有自己的气度。


    大嫂忽然问道:“弟妹,你听说过清妙观吗?灵不灵?”


    “没有。”她实话实说,可能以前没关心过“送子”这件事。娘亲没有再生,爹好像也没说什么。


    “哦。以前我也听女先儿说起过,说灵的。”周怡兰很小声地说道。她的衣带被风吹得飘了起来,有种风露清愁的姿态。


    “我们在外面跑生意,拜土地神多些。”


    周怡兰笑了,“天地并况,惟予有慕。”


    林凤君感慨道:“大嫂,你真有学问。”


    周怡兰道:“当年……”她停了一停,从怀里掏出戒指来,“秉正说是你的鹦鹉叼走的。”


    “是。”她连忙陪笑道:“我也是刚发现,这对鸟儿实在不省心,什么时候出了这种毛病。”


    周怡兰看着她天真的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又走了两步,才说道:“弟妹,劝你一句,这鹦鹉还是关在笼子里养吧,或者送走也好。”


    “什么?”林凤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对鹦鹉很聪明的,我会好好教它们,绝对不会再犯了。”


    “家里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周怡兰转过头,看身后的丫鬟隔得远,才小声道:“就算这次将事情压下去了,回头府里再有丢东西的案子,哪怕你没去过,别人也会疑到你身上。咱们清清白白的人,不能叫他们混赖,你说是不是。”


    林凤君眨了眨眼睛,她一下子明白了,多半还会说是她训着鸟儿去偷。她无力地笑了两声,“身正不怕影子歪。”


    “婆家不比娘家。”周怡兰垂下头,“弟妹,看你是个实心的人,我再多说几句话。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咬牙忍下来别管,先将身子调养好。趁新婚燕尔,怀个一男半女,后半辈子就有靠了。二弟话虽不多,是个正派人,绝不会亏待了你。”


    林凤君迷茫地看着她,“一儿半女”,她实在没想过。以前娘也告诉过她,做了真夫妻才能有孩子,要像爹娘一样恩爱美满,老天爷就送过来一个孩子,揣在女人肚子里慢慢长大。她和陈秉正……她打了个寒噤。


    周怡兰看见她怔怔忡忡的样子,忽然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微笑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以后慢慢就懂了。”


    府里的人忙着给各处换大红灯笼,贴如意云纹的纸花。她快步往自己院子里走。


    陈秉正不在,她探着身四处去找。七珍和八宝本来在外面树梢上晃荡,看见她的影子,两只鸟嗖的一声就缩回巢穴去了。


    她盯着那树枝搭成的小窝看去,两只鸟儿偷偷从窝里伸出头来打量她。它俩从京城到了济州,一路都陪着她。她不能把它们用笼子关起来,绝对不行。


    林凤君问青棠:“陈大人他去哪儿了?”


    青棠很茫然,“二少爷出门跟您一块去听戏,一直就没回来过啊。”


    她提上一盏灯笼,转身出了门,沿着小路往花园那边找。他什么也不跟她讲,是不是自己偷偷去查放毒的案子了。一个瘸子,腿脚不灵便,风大天又黑,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林凤君心里很慌。夜色像浓墨将整个园子浸透了,月光孤清地照着,风吹过树梢,发出尖锐的啸叫声,四下都没有人。


    忽然她灵机一动,知道他可能去哪儿了。就像她难过的时候会画画,陈秉正应该也有个诉说的地方。


    她熟练地从祠堂的后窗跳进去。祠堂里有种特有的香火气息。光线黯淡,供桌上的蜡烛光线只有一小团,尘埃便在光中飞舞。


    供桌上摆着好几大排牌位,黑底金字,排列得整整齐齐。香炉里燃着三炷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一大截白色的香灰,无声地坍塌下去。


    林凤君左顾右盼,里头没有人。蒲团上有个凹坑,估计他刚跪过,大概是在这里诉说过了心事。


    她忽然想起藏着的大饼来,不知道他吃掉没有,还是剩在里面发霉了。得赶紧拿出来扔掉,过年要是陈府办祭祀,被发现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又是一场官司。


    她俯下身,伸手到供桌后面摸索,角落里……忽然她触到温热的什么东西,她停了一停,冷不防一只大手敷上来,将她的手握住了。


    她头皮一下子就炸起来,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手上动作远比脑子快,反握后狠狠一拽,陈秉正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拖了出来,倒在地下,手里的一块大饼也飞到一边。


    林凤君看他摔得实诚,回过味来,赶紧上前去扶。陈秉正摇了摇头,自己默默爬了起来,坐在蒲团上,像是个打坐的姿势。


    烛光打在他脸上,牌位的阴影重重地压下来,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暗两界。他脸上没有眼泪,却有种深沉的痛苦,眉心拧成一团,像被无形的刀切割出几道深深的痕迹。牙关紧咬着,下颚的线条绷得发硬。


    她忽然跟着心酸了,小声安慰他,“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抬起脸来看着她,幽深的瞳孔里是绝望的神情,“过不去的。永远也过不去。”


    林凤君心里一凛,想到自己跟何家退婚之后那些难过的夜晚。她弯下腰,伸手去搭着他的肩膀,“大人,你要相信我。没有谁离了谁是不能活的。”


    他安静地跟她对视,“那不一样。”


    她觉得他的表情里有点奇怪的意味,像是钻了牛角尖,透着一股执拗劲儿,怪可怜的,“你心里一定很难受,我知道。跟我说一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嘴唇张了张,最后只幽幽地叹了口气,“谢谢你陪着我。”


    她一下子惭愧起来,仔细想想,这段时间在他家并没有做什么好事,反而连累他的时候比较多。她抽了个蒲团坐在他身边,琢磨着如何开口。


    他忽然向牌位的方向看了一眼,哀伤地说道:“我……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葬进祖坟。”


    林凤君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渐渐回过味来,暗骂陈秉正将自己想跟冯小姐成亲这件事说得如此骇人听闻,不过好歹自己进步神速,很快听懂了,“陈大人,你在这里唏嘘感叹有什么用,做些正经事要紧。”


    他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将手在膝盖上握的死紧,青筋都凸起了:“我会的。”


    “这才像话。”她很满意,“车到山前必有路,尽人事听天命。”


    “嗯。”


    “我的意思是,咱俩先和离,然后你给她写信……”


    陈秉正猛然抬起头来,瞳孔缩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清。“娘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陈大人,咱俩和离,我可以把事情说清楚。你去将冯小姐追回来,现在就去,还来得及。”


    他眼睛快要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忽然伸手抓住她肩膀,“你……”


    这人好像听不懂人话似的。她叹了口气,“冯小姐要跟郑大人订婚了,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我觉得……你腿已经快好了……也不是全然没有胜算。”


    他喃喃道:“他俩?”忽然他回过神来,恍惚意识到什么,整个人飞扑上前,手指头把她的肩膀都捏得痛了,一脸不可置信,“娘子,你是不是有误会,绝对是误会。”


    “没有误会,我完全理解。”她笑着说道,“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作者有话说:“仰圣瞻天恩,光照绮筵。花枝掩映春风面,女貌郎才真堪羡。天遣为姻眷,双飞鸟,并蒂莲,今朝得遂平生愿。”


    ——关汉卿《拜月亭》


    “天地并况,惟予有慕。”——刘彻《郊祀歌八·天地》


    第65章 冲突 “这个季节上京,水路不通,只能……


    “这个季节上京, 水路不通,只能走陆路。要多准备几匹好马轮换,日夜兼程。你只能坐马车……”林凤君掰着手指头数着, 很认真地谋划行程,“我先跟大哥说一声。”


    陈秉正的脸特别黑, 黑得像锅底灰一样。他死死捏着她的肩膀不放手。“我不去,我在这守着你, 哪儿也不去。”


    她愣怔着看他, 肩膀往后缩,“陈大人,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冯小姐要定亲了啊。”


    他目光在她脸上游移不定,语调却控制得非常平静,仿佛就是一件寻常事务, “她定亲是好事。他俩是天作姻缘,值得恭喜。我会送一份重重的贺礼过去。娘子, 别的事咱们回屋再说。”


    她被这平静的态度吓了一跳,仔细地分辨他的神情。可能在一块日子久了,她大概也能摸得着他的脉,天崩地裂的事他也能装得跟事不关己似的。他当初在车里冷冰冰地拒绝了冯小姐,然后流下一滴眼泪,她是亲眼见过的, 可见嘴硬没有好下场。


    她总要激他一激。她吸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跺脚道:“陈大人, 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儿,没想到你真是个怂包软蛋,刚才还说要尽人事听天命, 你什么都不敢做,会后悔一辈子的。”


    “冯小姐跟郑越,两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我与她并没有私情。”


    “你胡说八道。口不应心的事你干的多了,我亲眼看见那凤钗……”


    “凤钗就是个死物,可以熔掉,扔掉,你踩扁了当鞋拔子都行。我已经成亲了,拜过天地,你就是我娘子,我不会再和别的女人有瓜葛。”他说的很快,眼圈有点红,“娘子,你听懂了吗?”


    “那怎么一样,我跟你是假的。”她只觉得他神情奇怪,说的话道三不着两的,“你分明喜欢她,刚才还说要她葬进你家祖坟。说书的总是讲,做夫妻要生同衾死同穴,我知道这意思。”


    他心里一阵发空,只见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将里面的一张纸抽出来递给他,“这是一份和离书,我已经签过了,只要你在后边签了名字……”


    像是十道天雷从半空中劈下来,他立刻就呆住了,一颗心险些要从胸腔里跳出去。半晌他才问道,“哪里来的?”


    “我爹给我的。”她露出一种释然的微笑,像是又送了一趟镖,到了该结算镖银的时候,“陈大人,当时冲喜是治病救人。如今你的腿快好了,我想是时候了。成人之美是积德行善,料想上天神佛一定不会怪我。”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手像被那张纸烫到了似的,她继续说道:“大人,世上最好的事,便是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处。你……千万别放弃自己的心上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后悔都来不及了。”


    陈秉正的手抖得简直不像样,他瞥了一眼那封和离书,非常简洁,“自愿和离,各还本道,亲属见证……”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钉子,钉进他眼中拔不出来。他恍惚着想道,岳父大人的字还不错,遒劲有力,有如蛟龙得水。


    他又愣愣地望着她,她笑得舒展澄澈,小巧的嘴一张一合,“我爹说过,和离是两愿离婚,不伤和气。其实他也多虑了,咱们倆之间只要算清楚帐就行,毕竟……你心中之人并不是我,我心中之人也不是你。”


    他从胃到喉咙一阵翻涌,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一般,喉结来回滚动却说不出话来。而她神情很愉悦,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满眼期待。


    陈秉正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响。世事无比荒谬,她就这么没心没肺,轻轻巧巧地说着这么冰凉的话,让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可他的命运就坠在这轻飘飘的一张纸上,像是原来自己去刑场监刑,主审官念完了就该明正典刑,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不,他还要争一争。他冲口而出,“娘子,你这话是错的。至少有一半错了。”


    林凤君愕然地望着他,他语无伦次地说道:“凤君,你心中有没有我,我不知道。可是我心中的人就是你,不是冯小姐。”


    “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不是东家和镖户,不是朋友,就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他歇了一口气,开头很难,可也没那么难,“我爱慕你,心悦你,想跟你长长久久,做一辈子的真夫妻。”


    她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真夫妻?”


    他点头,眼神很笃定,“白头到老,生儿育女,一辈子相对……”


    林凤君呆呆地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陈大人,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我是认真的。”他伸手去撕那封和离书,“我不答应。”


    林凤君反应极快,劈手抢过那封和离书塞进袖子里,随即用力一推,他向后退了两步,勉强扶着拐杖站住了。


    她脸色都青了,指着他骂道,“陈大人,陈秉正!你听好了,亏我平日里叫你一声大人,敬你是条好汉。今日我算看透你了,你就是个说谎精,怂包软蛋。你是觉得你的心上人冯小姐要和郑大人成亲了,你心里难受,又不敢去争去抢,怕自己没了官身抢不赢,怕伤了你那宝贵的面子,怕伤了你跟郑大人的兄弟和气,什么都怕。可你也不想就这么输,你怕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就回过头来找我……”


    一番话劈头盖脸砸下来,他脑子里全乱了,只知道摇头,“不是,不是这样。凤君,我一早就喜欢你,你送我回济州的路上,卖艺翻跟头的时候就喜欢了,后来你豁出命救我,跟我一块跳瀑布……”


    她只是怒视他,“你撒谎,我不信。你喜欢的人是冯小姐那样的,漂亮,有才华,跟你谈得来,能写诗写文章……秉文也说过,你要找个才女做妻子。”


    “冯小姐……她是恩师的女儿,在宴席上见过几面。我不敢说自己没有动过心,可是在我将那封奏折递上去的时候就明白,这辈子跟她只会形同陌路,我没有留恋也不想改变。如果能从头来过,我照样会碰这一鼻子灰,不想悔改。凤君,别人说什么我都不管,我希望你听好了,在我觉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世间已经不值得留恋的时候,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支撑我活了下来,那个人就是你。回乡的那段路一点也不好走,中途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是你给我治伤,喂我吃饭,跟我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秦琼还有卖黄骠马的时候,姜太公八十岁才遇见周文王。那天在山村里,我已经快死了,是你把我拉扯回来的。就当我死过一回,上辈子的事都不提了,这辈子从头开始,我就得跟你在一块,谁都替代不了。”


    “陈大人,我家是走镖的,我靠这个赚钱。”她摇摇头,“换了人我也一样会救,不必感激我。”


    “对你来说可能一样,对我不一样。我也很清楚,我对你不光是感激,是爱慕,是少了你不行。”


    她心里酸酸的,可是冷不丁想起来一件事,像是冷水浇头,“陈大人,假如……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后来说每个月给我十两,让我假装……”


    他一阵心虚,只得苦笑道:“那是权宜之计,我怕你当时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骗子,你骗我。”她咬着牙道:“陈秉正,我一直以为你是好人。你是读书人,花花肠子比我多,再绕也难不住你。我只问你,你要是喜欢冯小姐,那今天的话就都是假的,你在骗我。你要是喜欢我,那当日在村子里,你说出钱叫我假扮夫妻就是在骗我,给我下圈套。横竖你都撒过谎,对吧?这叫人怎么敢信呢,我分不清你说的哪句真那句假。我是家里穷,不怎么识字,卖力气出身,可也不能被你这么骗。”


    烛光晃悠着洒在林凤君脸上,她眼睛里像是着了火,想把他烧成灰烬。他一时无法反驳,慌张地向前凑,想抓住她的手,但哪里抓得住。他又试图去拍她的肩膀,她瞬间冒火了,胳膊使了力气去格挡,他险些就脱了臼。


    他不敢再动了,只是站在那里哀哀地看着她,“凤君,这次我没撒谎。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


    她死死地瞪着他不说话,两个人对峙了半炷香的工夫,只听见外面隐约的风声,呼呼地响个不停。她快步上前推开窗户,哗啦一声,跳出去了。


    陈秉正再不迟疑,跟着翻窗户出去追,险些摔在地上。眼看她健步如飞,他拄着拐杖死活追不上,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远。慌乱中他从脖子里掏出那个哨子,拼命吹了两下。她脚下顿了一顿,又继续向前,根本没回头瞧他一眼。她的身影在红色灯笼下影影绰绰,转眼间就不见了。


    风很冷,将他的手都冻得冰了,又麻又痒。他只觉得膝盖里刺骨地疼起来,肿胀的皮肉下藏着无数细小的钢针,四处游走,每走一处就在生根发芽。他寻了一块假山后的石头坐下,脑中一阵昏眩。


    忽然,他远远瞧见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提着一盏灯笼,缥缥缈缈地在小路上行走,像是个女人。他恍惚地想,林凤君心肠软,是不是回过头来找他了。刚想站起来,一股巨大的疑云却让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那个身影走远了,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跟了上去。


    第66章 往事 只是男主的回忆,没有女主出现,……


    子时已经过了。万物都是黑漆漆的, 只听见从窗户里远远传来一声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调拖到后边带点颤音, 寒夜里凄凄楚楚。


    隔壁的女人已经走了很久,再没有半点动静。陈秉正这才扶着墙, 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腿脚已经麻了, 要等一会才走得动。


    “哒、哒”。回院子的路不算长, 但他走了很久。


    树上挂了一片红灯笼。他眨一眨眼睛,又恍惚是挂了一大片白色的丧幡,铺天盖地的白,哭声震天,走来走去的丫鬟仆妇都穿着孝服。


    母亲灵前打着千秋幡,一众僧人绕着棺材念着倒头经, 嗡嗡地叫人头疼。中间放置着灵位,写着“世袭虎威将军陈门梁氏夫人之丧”。


    六岁的陈秉正披着孝衣, 腰里捆着麻绳,呆呆地跪在棺材旁边。孝衣太大了,得拿麻绳捆了好几圈才能系住。孝帽垂下来,挡住了一半视野。


    过来拜祭的人都露出一副并不意外的神情,他看得出来。


    大哥已经跟父亲差不多高,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每过来一个人拜祭, 大哥就重重地将头磕下去,然后他懵懵懂懂地跟着磕。后面的人跟着哭一阵。


    到了半夜, 再也没有人过来,灵棚里白色的幡子被吹得呼啦啦响。父亲走进来,漠然地看着灵位,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热气的馒头给他。


    他肚子已经饿扁了,慌忙嚼了两口,然后狠下心掰开,“大哥,你吃。”


    陈秉玉的脸色特别黑,他用力推开半个馒头,“我不吃。”


    “那我也不吃。”陈秉正小心地将馒头收起来,直愣愣地看那口杉木棺材,“他们说娘亲死了。什么是死了?”


    父亲的脸色立马凝滞了,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就是人飞到天上,不会回来了。”


    “那她会在天上看我吗?”


    “你好好念书,她就会。”


    时光一晃就过了两年多,陈秉正开了蒙,学完了四书。那也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天,记得是刚进腊月,一碗腊八粥还来不及喝,他慌里慌张地去书房找父亲:“我娘真的下来看我了。”


    父亲浑身一震,险些将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不要胡说。”


    “我在街上看见她了。”


    “你看清了吗?”


    “没看清,她用布蒙着头。”


    他仿佛松了口气,“那就是你看错了,人有相似。”


    “我不会认错的,她从一家药铺出来。”陈秉正很笃定地比划,“相貌有相似,可姿势各不相同,她走路跟我娘一模一样。”


    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跑进来,父子二人的谈话立刻就停了,“夫人请老爷过去,说胎气有些不稳,她怕得很。”


    父亲嗯了一声,回头嘱咐道:“秉正,不要胡思乱想。”


    他走了,一定是到后妈那里去嘘寒问暖。陈秉正立在原处,看着那张娘亲手书写的“捷楷抒勤”匾额,满肚子疑云。


    “是我看错了吗?”


    他开始挑剔起来,嫌弃采办上的人买的笔也不对,墨也不好,闹着不肯写字。最终,奶娘妥协了,让人带着他出去买。


    他站在文房四宝铺子门前,认真地观察着过路的妇人,终于被他发现有个姿态极像的,他冲出去拽住她的袖子。


    那妇人回过头来,他愣了一下。她穿着朴素,长相很美,和他母亲略有相似,却是一脸惊愕。她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一双大眼睛凶巴巴地看着他:“你是谁啊。”


    他赶忙将手放开,“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那还不快点放手。”女孩奶声奶气地叫道。


    “哦。”


    那妇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神情淡淡地离开了。


    他站在大街中央,行人的脚步声、交谈声、笑声混在一起,让他茫然。他忽然望见了那个药铺,如果她是来抓药的话,大概不会只来一次。


    往外走了两步,他便尖声叫肚子疼,很快就进了那家药铺。看过大夫,吃了几颗药丸子,他哼哼着要在铺子里歇一会,丫鬟不敢阻拦。铺子的伙计各自忙着抓药,没留意一个八岁的孩子凑近了柜台。


    他装作随手翻看的样子,打开病人登记的簿子,一张一张往前翻找,很快他的心狂乱地跳起来,假如走路的姿势看错了,字迹也不会错。


    “城北五里地,葛家庄外。”


    继母大着肚子已经快生了,抽调了几个丫鬟仆妇过去帮手。加上年节,众人都忙,跟得便不是很紧。他又寻了个空子溜出去,径自往北边走。


    那一天他走过坑坑洼洼的土路,走过几根木头搭成的桥,四面都是白茫茫一片大雪,马车上载着去办年货的人,脸上遮着大毡帽。他们惊异地望着这位穿着皮子斗篷和缎子鞋的小少爷。


    一路走一路问,鞋子都快磨破了,终于在午后到达了葛家庄。绕着这村子转了一转,他将眼睛落在西北方向的一溜高墙。


    “听说是大户人家的院子,后面是个庄子。”有个老妇人给了他一碗热水,他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将嘴一抹。“有人住吗?”


    “好像有人看守。”老妇人很诧异,“见过里面做饭有烟。”


    一溜土坯的墙垒得很高,他沿着墙走去,越走越远。风一吹,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在冻僵之前,他找到了大门。


    是两扇黑漆的大门,有些年头了,油漆斑驳。他径自拍门。


    门环当当作响。里面没有人应。过了很久,在他想放弃的时候,里面传来了一声“谁呀。”


    这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像是天籁,他立时呆住了,拖着哭腔叫了一句,“娘。”


    里头没声音了。他扑上去一直敲,“娘,我是秉正,你开门看看我。”


    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念书念得很好,就等你回来。先生给我教了四书五经……你的砚台我一直在用……”


    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站在门里,瘦得像一片枯叶,但千真万确是她。


    在陈秉正的记忆里,那是他最幸福的一天,一个阳光通透的日子,冷风吹过来都带着蜂蜜的甜味。她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完全像一个梦。


    院子很空旷,五间屋子里放了些家具,烧着炭火。母亲的手很凉,脸红红的,可是一直牵着他。


    母亲带着他在门口堆雪人,遍地是厚厚的积雪,她从后院拿来一把铁铲,将雪从四处归拢过来,不一会就是一个高高的雪丘。


    他这里拍一拍,那里拢一拢,不一会就堆出了个大肚子的雪人模样,用树杈子当做胳膊。他童心大起,将余下的雪攥成雪球,抛给母亲。


    她像是躲闪不及,雪球撞在身上便碎了。她咳了两声,又问道:“你大哥怎么样了?”


    “我大哥长得那么……高。”他站直了身体,将手伸得高高,都快比划到树上去了,“武功也练得好。下回我带他过来看你。”


    她默然地站在雪人前面,用两颗炭给它做眼睛,雪人就像是有了魂儿。“秉正,你该回去了。”


    “我不回去。”他扑过去抱着她不撒手,“我……”


    母亲伸手去摸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求了观音菩萨,让我回来见你一面。她大慈大悲,就答应了。已经见到你了,娘就该去成仙了。”


    “成仙……什么意思?”他发了呆,抓住她的手不肯放,“我不让你走,你跟我回家里去,这里好冷。娘,你是不是病了,我见过你去药铺。我翻了药铺的册子,才偷跑出来找你。”


    她像是吓了一跳,只是摇头:“秉正,娘没病,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呢。这是观音娘娘给你设的谜面,你是聪明孩子,猜出来了,就能见到娘一面。”


    “就给我一个人吗?”


    “对。所以你不能告诉别人,你爹也不行,你大哥也不行,不然娘就成不了仙,还要受苦受难。”


    “那……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呢?天天拜观音菩萨行吗?给她重塑金身行吗?”


    母亲微笑着摇头道:“观音娘娘说了,我家秉正是文曲星降世,等你考中秀才,考中举人,考中进士,我都会回来的。”


    他想了一下,握紧了拳头,“先生说后年我就能应乡试了,我一定能中。”


    “好好读书。”她专注地看着他,“凿壁偷光、掘地三尺地读书,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他笑着叫道。


    太阳往西走了,雪地上闪着银光。她按一按他的肩膀,又忍不住抱他,“秉正,真希望你笨一点。”


    他笑起来,“娘,你说什么胡话。”


    母亲送他出门,给他指了方向。他依依不舍地往家里走,走两步回一次头,走了很远,母亲还站在门里,向他挥手。风吹着她的衣裙,像是要带她凌空飞去一样。


    他没跟任何人说起,可是每天都飘飘然。要不是鞋子上的破洞,他都以为这是一场美梦。


    直到几天后,府里又添了喜事,继母生了个弟弟,听说是天生六指。似乎不大吉利,所以父亲不是很高兴。


    那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雪,雪片飞到红色的灯笼上,半天不化。


    奶娘叫他去贺喜:“秉正,你该懂事了。你是哥哥,以后要教导弟弟。”


    他去到正房,就看见父亲站在庭院里,像是站了一会了,积了一头的雪。


    他恍惚听见父亲叫人备马,有丫鬟忽然出来叫道:“夫人不大好……”


    父亲脚下停了停,还是进屋去了,在身后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陈秉正却恍然意识到什么,他冲出门去,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行走。


    天亮的时候,他才到达那个院子。雪在门前埋了一尺深。他敲门敲到声嘶力竭也没有人应。


    他仓惶地顺着墙往上爬,跌下来再试。天亮了,村里的鸡叫成一片,他终于爬进去了。


    屋门半掩着,风卷着雪花往里吹。他仓惶地推开门,只见到翻倒的板凳以及……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府里的床上。父亲坐在床边,鬓边多了许多白发,像是瞬间老了十几岁。


    四目相对,父亲只说了一句话,“秉正,一念执着,终究害人害己,放下吧。”


    二十二岁的陈秉正走进自己的院子。屋里还点着盏灯。但林凤君不在。他一言不发,径自往床上一倒。


    床边多了一件盆景,大概是大嫂送来的过年点缀,三寸高的树干扭曲成迎客之姿,缀满了梅花,红彤彤的叫人心惊。


    他想起刚才听到的话。隔壁屋子里,黄夫人的声音很哑,但他也听得出是她。她说话有点疯疯癫癫的,不像是平日老成持重的样子。


    “守信,你想跟她做一辈子的夫妻,你装什么情种。她又没死,你何必娶了我,让我当这个大笑话。”


    几声苍凉的笑。“我进门是正房夫人,她就是外室了,弄死一个外室,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秉正骤然睁大了眼睛。


    第67章 告别 平成巷口,几个孩子蹲着身点燃鞭……


    平成巷口, 几个孩子蹲着身点燃鞭炮,然后迅速跑到一边捂着耳朵。一股白烟往上冲,噼啪两声爆响, 红色的纸屑四散。天空一碧如洗,鸽哨声婉转悠扬, 忽远忽近。


    林凤君叉着腰叫道:“小孩儿一边玩去,呲到人怎么办, 越发不像样了。”


    小孩对她吐了下舌头, 飞速跑远了。


    她拎了个板凳站在门前,用力撕着已经略微掉色的春联。可惜一下没撕干净,她取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刮着底子上的浆糊。


    她刮来刮去,有些不耐烦了,叫道:“爹, 你熬的浆糊可真管用,粘得贼结实。要是粘窗户纸能有这么结实就好了。”


    林东华笑道:“我看你是没使对劲。”


    她一时好胜心大起, 险些将墙皮刮掉三分,才将匕首收到腰里,跳下来转头道:“差不离了,你看……”


    陈秉正站在她面前,背挺得很直,头发仔细梳过, 脸上却有些风霜,眼圈是遮不住的黑。


    她被吓了一跳, 可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陈大人,你来了。”


    陈秉正脸上有些讪讪的,他拎着个巨大的糖果盒子:“我不知道买什么, 就每样要了一点。”


    她搓一搓手,指头上蹭的全是墙灰和浆糊。她只觉得跟他说不出的熟悉,可开口又觉得生疏。风吹动他的衣裳,显然他整个人虚飘飘的,十分单薄。


    她赶紧招呼,“快进来坐,外头冷得很。”又扬声叫道:“爹,有客人,午饭加菜。”


    他愣了一下,跟着她进了屋子。鸽子咕咕地叫着,大公鸡霸天站在屋顶的一角,傲气地俯视芸芸众生,对他并没有什么热情的表示。


    他在屋子中间站着没有坐,林凤君悄没声息地将炭盆换了,换成好一点的银丝炭。


    她洗了好几遍手给他倒茶,还是回门时送来的龙井。茶杯递到他手上,热乎乎的。他只是摇头:“不必了,我……我去厨房帮把手。”他伸手去捋袖子。


    她惊愕地瞧着他,“二少爷,你会做什么?烧火还是劈柴?切面还是做馒头?”说到最后就笑了,觉得这话着实促狭,“会吃就行。”


    厨房里传来菜下锅时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给这个孤单的世界多了一点生趣。岳父大人肯定是知道他们要谈话,所以躲出去了。


    林凤君一定要他坐,他就坐了,跟她隔着张桌子。过了一会,两个人忽然同时开口道:“对不住。”


    两个人惊愕地对视。她抢在前头:“我先说。”


    他顿了顿,“好。”


    “陈大人,我不该那么说你。我一着急嘴上就没有把门的,光捡着难听的往外嘟噜。”她习惯性地搓手,“你是好人。”


    他只觉得最后这个论断十分荒谬。他实在不想看见她乖巧和冷静,哪怕挨骂也好过这样礼貌,他握着茶杯苦笑了一下。


    她接着说道,“我是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其实……我也骗人。我一百步不能笑五十步,对吧。”


    他忍不住笑:“这典故用的好。”


    “反正……人人都会撒谎,有多有少。我爹说过,看一个人,不能只听说话,要看他做了些什么。我自从在京城遇见你,就交了好运气。不合适的婚事退了,又赚了好大一笔钱。你处处帮我,教我写字……都是好事。”


    他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有那么一二刻,简直想让自己瞬间变成聋子。她张了张嘴,“先吃饭吧。”


    林东华将面碗端上来,汤里盛着韭菜叶一般粗细的面条,点着几滴香油,还有一盘炒鸡蛋,一盘炒青菜。林凤君忽然想起陈府里丰盛的早餐,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垫垫肚子吧。”


    他抄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起来,风卷残云一般,“好过回乡路上客栈里的稀粥。”


    林东华看他扒拉面条的样子,叹口气,“陈大人,当时没什么盘缠,一路住的都是下等客栈,连累了你。这汤面你偶尔吃一回解腻,天天吃就是自找苦头了。”


    他们父女俩的话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定是早商量过了。陈秉正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礼貌地微笑,“岳父大人,凤君是世上最好的姑娘,配我绰绰有余。”


    他将话说得这样直白,林家父女忽然没词了,三个人沉默地吃饭。林东华给他盛面汤:“我是她爹,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凤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也是。”


    林东华看陈秉正的样子,心里倒有些不忍了。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陈大人,我家是镖户,迎来送往,护送客人一程,到了该去的地方,结完账,便各走各路,有缘再相逢。”


    “娘子,我也是客人吗?”他看着林凤君小声问道。


    “是。”她垂下头。


    “你是对每个客人都这样吗?给他切腐肉,一起挣钱凑盘缠,一起拼命活下去……”他恳切地说。


    她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神,“陈大人,你已经到家了。”


    林东华忽然幽幽地说道:“大人,你突遭大难,一定见了许多不堪的嘴脸。人在艰难的时候,看到的天只有一点点大,一根拐杖比珠宝金银都珍贵。可是你终究会好起来的,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到时候你就用不到拐杖了。好心一点的,把它珍藏起来束之高阁,也有薄情的,巴不得将它拆碎丢弃,只怕想起了自己最落魄的日子。凤君是我最宝贝的女儿,从一个皱巴巴的小肉团子养到成人,这样聪明能干,我怎么忍心……”


    陈秉正耸然动容,“凤君不是我的拐杖。岳父大人,我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我相信,可真心也会变的。是不是拐杖,得等你用不到了才能算。”林东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至少她……在你家的日子并不开心。”


    陈秉正瞬间心虚得不像话。他一下子想到李生白的指责,便是再拍桌子也不能反驳,“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林凤君摇头,“大人,别怪自己。我跟你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你就是那锦绣马车,浑身雕花,一天跑上百里。我是老牛破车,看见来喜没有,灰扑扑的走乡村小道。你的轮子坏了,牛车拉你一段。修好了各自上路。”


    陈秉正敲了敲自己的腿,“谁说雕花的车不能配牛。”


    “满世界的人都会笑话这头牛不自量力。我仔细想过了,你需要的娘子,就算不是冯小姐,也该像你大嫂那样,四平八稳,什么话都接得住。”


    “我不在乎。”


    “我在乎。”她望向他,“大人,你家像是个大笼子,吃得好,有钱拿,可是每个女人都有一堆心事。”


    他的心暗暗震动起来,她如此敏锐和直接,像是钢针将肥皂泡沫刺破,一地的水迹。他不敢再接这个话头。笼子……执念,一念执着,害人害己,是他耽误了她。


    他静静地凝视她,恍然像个梦一样。他只希望她在他身边永远停留,可又真切地知道留不住,倒不如……他勉强笑道:“你想好了吗?”


    “嗯。”她点一点头。


    “以后……会改主意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改了吧。”她垂下眼睛,“以后我守着我爹过日子,人不是富贵命,就不能贪心。”


    “那好。”他看着她拿出那封和离书来,到底是有缘无分,只差一点……要是没听到那番癫狂的话就好了。他闭上眼睛,“我可以签名。强扭的瓜不甜。”


    他这么爽快,她倒有一点意外,不过很快松了一口气,用手拢一拢,将零碎的头发拨到后面去。“多谢你。”


    他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名字,像是一刀一剑刺在身上似的,血肉淋漓,只恨笔画那样多,然而很快就写完了。希望她有朝一日回忆起来,自己还是个痛快人,直到最后放手也没有难为她。


    她脑子里一团乱,将这张纸拿起来递给父亲。陈秉正一直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的轮廓记在心里一样,忽然问道:“娘子……林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买个房子,钱差不多够了,把我娘的牌位迎回来。年后要是有生意就走镖,没生意就开个杂货店,一定会越过越好。”她眼里闪着光,“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陈大人,你要是愿意帮衬,我给你最大最大的折扣。”


    “有多大?”


    “我不赚钱也卖给你。”她很认真地说道,“咱俩散买卖不散交情,还是朋友。”


    “好。”他点头,“再遇见合适的人……”


    “嫁人?算了。”她苦笑。“那你呢?”


    “我还是想办个义学,让穷孩子们有饭吃,有书念。”他心里想着,要是还有将来的话。


    他用手按着太阳穴,忽然对林东华说道:“岳……伯父,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你给我一点药,我想在这里睡一觉,醒来就走。”他眼巴巴地望着。


    林东华脸色变了,他警惕地打量陈秉正,两个人用眼神交换了一些消息,然后他妥协了,将一点迷药洒进碗里,倒上热水搅散了。


    陈秉正一饮而尽,很快就眼神迷离起来。他自己勉强将鞋子脱掉,往床上一倒,人事不省。


    林凤君将父亲的被子抱过来给他盖上,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层。他的脸瘦削得几乎脱了相,苍白中泛着青色。


    她小心地将他的靴子立起来,放到一边,将炭盆挪近了些。


    父亲冷不丁说道:“凤君,这世道遇见好人,并没那么容易。”


    “怪可惜的。”她笑着搓搓手,“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这样好,以后便宜了哪家的小姐也说不定。”


    太阳从南转到西边,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她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爹,以你给的药量,不至于让他睡这么久。”


    “也许他太累了。”


    等到屋里点上了油灯,陈秉正才醒过来。脑中千回百转,终于化作一句:“心愿已了。”


    他起身告辞,又恢复了冷静果决的模样。林凤君笑道:“我送你。”


    几个孩子还在巷子口玩鞭炮,红色的火星在空中闪个不停。他们绕着他们身边跑过去,欢笑声连绵不断。


    她微笑道:“开义学,总要雇几个人吧,管不管饭?”


    “得管。”


    “要有教书先生,有管做饭的,管浆洗衣裳的,买桌椅,买米,买面,买笔墨纸砚……”她眨一眨眼睛,“知道哪儿买最实惠吗?”


    他怔怔地瞧着她。林凤君一跺脚,“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懂,小心被人坑掉裤子。我教你。”


    第68章 街市 腊八已经过了,可还没有下雪,风……


    腊八已经过了, 可还没有下雪,风一股劲地往后脖领里灌,过往的行人都缩着脖子。月亮将圆未圆, 高高地挂在半天上。采买年货的人多了,南市那条街生意比平常好了几倍, 伙计和客人讨价还价的时候,嘴里都呼呼喷着白气。除了布幌子, 各处还挂着红灯笼, 招呼声和笑语声不间断。


    这是林凤君熟悉的地盘,穿进穿出如鱼得水,她笑眯眯地一路指着跟他讲:“这家布铺是我房东的,他家女儿比我略小两岁,我只当她是亲妹子。给孩子们裁衣裳可以找她。要是不讲究的话,有些上色没挂住的布料很便宜, 不耽误穿。”


    陈秉正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瞧着他身上讲究的杭绸道袍, “半大孩子花钱的地方才多呢。一两年衣服就小了,我娘跟在后面补都来不及。四处省一点,就能多养一个孩子,对吧。”


    “嗯。”他心事重重地点头。


    “家具铺子,这家掌柜凶巴巴的,不肯讲价, 可东西都是好的。桌椅板凳用竹子的,便宜又结实, 怎么也摔不坏。用几年竹子的汗发了就变黄色,油润的更好看。”


    “这家铁匠铺子是我常来的,东家以前当过兵, 后来……当年西北的铁鹰军你知道吧,剩的没几个人了。他腿上有伤,就跟你……”她赶紧住了嘴,“行走不大方便,手艺蛮好。”


    他心里一动,“咱们去瞧瞧。”


    她愕然道:“我们用得着袖箭匕首,你……”


    “我想买一把刨地的铁锹。”


    林凤君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二少爷要种地?”


    “耕读人家嘛。陶渊明也说过,种豆南山下……”


    “官老爷们说的话哪里能信,去田里摘个豆荚就算自己种的了。”


    “大嫂送了一盆梅花盆景过来,我觉得盆太小了,想把它养在院子里。”“你家的盆景都是歪七扭八的,零星开几朵花,我是瞧不出好看。”她很无奈,“偏生贵得很。”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这家铁匠铺。进了门,热浪便扑面而来,夹着呛人的烟味。炉火正旺,映得半边墙通红。有人扯着风箱,”呼哧呼哧”响个不停,火苗便随之窜高伏低。铁砧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件未完成的活计,锤子、钳子之类丢在一旁。


    林凤君笑着叫了一声:“方大伯。”


    铁匠是个四十上下的汉子,胳膊极粗壮,赤着上身,皮肤被炉火烤得发亮。他抡起铁锤,一下一下砸在烧红的铁块上,当当声不停,火星四溅。汗水从他额上滚落,还没落地,就被热气蒸干了。


    他看清了林凤君,就停了手,一瘸一拐地走到旁边擦了擦手:“大侄女,又来买袖箭?”


    “不是,给你介绍生意。”她将陈秉正扯到脸前,“他要买一把铁锹,种地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


    铁匠将陈秉正上下打量了一遍,“小白脸,他能拿动?”


    “我朋友。”林凤君赶紧找补,“看起来是弱了些,可是劲大。当年可威风,就是……生了场病。”她指一指陈秉正的拐杖。


    铁匠这才脸色缓和了些,伸手指了指角落,“那边有,自己找去。”


    陈秉正俯下身选定了一把,付了钱就要拿走,林凤君笑道:“就说你不会,都不知道要开刃。”


    她笑着将铁锹交给伙计,“请你吃饺子去。”


    煮饺子的沸水盛在一个铁锅里,呼噜呼噜乱响。饺子馆里人声鼎沸,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才找到位子,叫了五十个猪肉白菜馅饺子,一碟卤牛肉。


    她用热水将筷子烫了一烫,才交给他,自嘲道:“跟你学的,讲究多了。”


    陈秉正低下头,扒拉着手中的大蒜。蒜衣不大好剥,他略一使劲,一瓣蒜就飞了出去,怎么也找不到。好不容易换了一瓣剥干净了,他递给她道:“给你的。”


    林凤君忽然心里莫名地惆怅起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她拿着醋瓶子使劲往碗里倒。


    陈秉正表情很平静:“原来你这么喜欢吃醋。”


    伙计用一个巨大的托盘将饺子端上来,各个热腾腾圆滚滚的叫人开心。她就着大蒜咬一口,饺子里的油跟着流出来,将醋就搅得混了。


    馆子里有不少人在喝酒,推杯换盏,很痛快的样子。喝多了的人,脸上通红,勾肩搭背地走到外面去,伙计追出门去叫着:“客官,会账。”


    林凤君笑道:“还没跟你喝过酒呢。等你的腿好了,约一场大的,不醉不归。”


    “好。”他点头,“你酒量还好?”


    “三两,跟你喝的话,半斤吧。”她挠一挠头,“你呢?”


    “很容易醉。”


    他看起来十分意兴阑珊。她将卤牛肉的碟子往他眼前放:“大人,你多吃些肉,受伤了不动腿,腿就会变细。”


    “嗯。”


    “对了,哨子……”她伸出手在脖子里比划了下,“能不能还给我。”


    他呆了刹那,伸手在脖子里按了下,苦笑道:“今天刚好没有带,改天……一定。”


    一阵沉默,她想着总要说些话:“买粮食要上点心,济州天气潮,米面存不住的,买十天半个月的就好。菜就到南城十八巷门口去买,那里有个老婆婆常年摆摊子,青菜新鲜。肉……我们平成街上就有一家,是个年轻小伙子掌刀,我管他叫王大哥,人很好。以前有下水猪血这些边角料,老往我家送。”


    他敏感地抬起眼来,“杀猪的?”


    “对,杀得利索,脖子这里进刀,直冲心窝,一刀毙命。你可别瞧不起杀猪的,九佬十八匠里排第一,可赚钱了,逢年过节都忙不过来。”


    陈秉正叹口气,嘴里的饺子愈发不香了,“李生白大夫最近去过你家里没有?”


    “没有啊。”


    “快到年底了,天气冷,让他到你家再给你爹瞧瞧。药方要按时令换着来。”他斟酌着用词,“李大夫,他是个不错的人。”


    “也对。”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坚持自己结账:“没几个钱,倒叫你笑话。”


    他俩回到铁匠铺子,铁锹已经打好了,锹刃闪着寒光。他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说道,“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林凤君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努力保持挺拔的背影。铁锹的柄很长,他斜斜地握着,姿势别扭得很,不一会就戳到了一个路过的姑娘。那姑娘回过头来,怒目而视:“你……没长眼睛。”


    “对不住。”她快步上去,一边道歉,一边劈手将铁锹夺过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他语调很硬。


    “那我明天送到你家。顺便收拾。”她挥一挥手,“不见不散。”


    第二天午时,她果然到陈府来了,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出场方式,左手拿着铁锹,右肩上扛着一株梅花。


    是一整棵梅花树,竟有一人多高,斑驳的树根用绳子捆扎得十分严密,根上还带着泥土,一看就是新从地里头刨出来的。她自顾自地将梅花树放置在院里,搓搓手,“我赶着来喜去山里头挑的,一大片梅花开着,可带劲了。”


    陈秉正瞠目结舌地看着那灿烂的一株树,枝干如铁,挺拔地向天空伸展。花正在盛放,粉白相间,密密地贴在树干上,开得招摇极了。


    林凤君用铁锹在院子里刨坑,她用力扎实,很快就在角落刨了一个深坑,将树放进去,叫陈秉正过来扶着,“铁锹也好使。这不比盆景里铁丝拧着拐三拐的梅花漂亮多了。你得学这一棵树,不管别人看不看见,都使劲地长,使劲地开。”


    天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他隔着层层叠叠的花瓣看她,风吹着她的刘海,额头上冒了一点点薄汗。他掏出一块帕子,一看是绣着黄鸭子的,赶紧塞回去换了一条递过去。过了一阵子,她将坑填平了,用铁锹在四周拍一拍,才深深吐出一口气,有点失落地说道:“到底……我也没什么可送的,你家什么都有。”


    他打量着这棵树,怕是她昨天连夜赶去了山里,一锹一锹挖出来的,还要从密林里一路拖到牛车上,赶着一早进城。天那么冷,她一个人去了林子里,碰见野兽怎么办,碰到歹人怎么办,又或者着了凉……


    他忽然鼻子一酸,哑着嗓子说道:“傻子,快进来坐。”


    银丝炭将屋里烤得暖烘烘,她瞬间打了两个喷嚏。


    林凤君看见书桌上放着一本极厚的书,但书皮上是空的。她翻开来看,上好的笺纸里密密麻麻写着小字,端正均匀,每个字都很漂亮,一定是陈秉正亲手写的。她翻了几页,忽然觉得自己认字多了些,到底陈秉正没白教,便指着笑道,“白娘子,许宣。”


    “对。”他点头道:“我将后面的故事补全了,写下来给你。识字的事,你自己千万上心。还有几本开蒙的书,你好好读,若有不认得的,可以问七珍八宝。它们若是不认得,你就问令尊。”


    林凤君笑起来,“你是好先生,两只鹦鹉是你的好学生。”


    “三人行必有我师,两只鸟儿也未必不能教人。”他也笑了。


    他又掏出一封信,没有落款,光秃秃的。她接过来想打开,却已经用红色的火漆印封住了。她摇头道:“什么了不得的密信,是给我的吗?”


    他很严肃地说道,“林姑娘,若你以后碰见合适的男人,可以给他看。”


    她将这封信在空中抖了抖,听着哗哗的响声,“似乎不止一页,写的是什么呢?”


    “说你温柔贤淑,持家有道,是我眼瞎,全不懂欣赏。”


    林凤君用眼睛瞪他,“陈大人,你又骗人。是不是偷偷说我什么坏话,所以不敢见人。”


    “我哪里敢。”他将首饰盒子取出来,“这些都是给你的。”


    她只拿了自己的嫁妆首饰,剩下的一起推回去,“这桩婚事只当没有吧。”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些碎银子放在桌上,“你雇我一场做戏,我拢共也没干几件好事,净是惹祸了,所以额外的赏钱我也不敢要。几个月的帐我细细算过了,银子是找人用剪子铰的,称过。”


    她一口气说完了,微笑着看着他。


    他只是叹气,“林姑娘,不必如此。”


    “亲兄弟明算账。以后有生意还得求陈大人照拂一二。”她坦然地说。


    他没再勉强,起身道:“我送你。”


    七珍和八宝飞了进来,在他身边绕着圈子,她心中一酸,小声道:“再给陈大人唱一段,咱们就回家。”


    八宝在他肩膀上站定了,抖了抖尾巴,对着他的耳朵尖声唱道:“逢时对酒且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万两黄金未为宝,一家安乐值钱多。”


    他听着熟悉的调子,嗓子像是哽咽了,“好,好鸟儿。”


    林凤君快步向外走,忽然看见青棠呆呆地站在门口,一脸疑惑,“二少奶奶,您这是……”


    她微笑道,“以后不用叫我二少奶奶,我回娘家,再不回来了。”


    青棠神色很迷茫:“你们根本没吵过架,一次也没有,怎么会。”


    林凤君笑道:“好聚好散,有商有量,不是很好。以后你家少爷另寻亲事,还会给你赏钱的。”她不由自主地想道:“陈家总不好把赏钱收回去。要是陈大人一年换一个新娘子,青棠可就发财了。呸呸呸,不能这么咒他。”


    青棠却慌乱地说道,“不对,不对。二少爷对您是真心实意的,其中一定有误会。先别走,二少爷他就是嘴上硬气,但凡说句软话……”


    陈秉正叹了口气,摇摇头。青棠看看他,再看看她,忽然眼中涌上了泪,快步出去了。


    林凤君好一阵不舍,她跟着长叹一声:“以后你对丫鬟们好些,别凶神恶煞的。”


    她将随身衣服和他送的书一起收在包袱里,连同养鸽子的笼子一起提了出去。这行李一点都不重。


    陈秉正拄着拐杖默默跟在后头,将要出院子门,忽然前头来了个人,也一瘸一拐地走路,姿态倒和他差不多。


    那人伸手堵住院门,“二嫂,你干什么?”


    她一看是陈秉文,稚气未脱的脸上全是焦躁,心想这府里什么消息都传的风一样,只得打起精神来,“秉文,我跟你二哥和离了。”


    “那你……要走?”陈秉文不敢相信的样子。


    “对。你以后走正路,好好做人。”她想绕开,他却咬着牙堵在月洞门中间,有点一夫当关的气势,“我不叫你走,都给我拦住。”


    她愕然地盯着他:“为什么啊?”


    陈秉正将脸拉下来:“秉文,让开。”


    陈秉文不理会他,只是扯住他的袖子,“二嫂,这府里就你觉得我还行,是个练武的苗子,你还没教我功夫呢。你还帮我赢了玉佩,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咳了一声,“这事以后就别提了,这辈子都得戒掉。你屁股上还烂着呢。”


    “就让它烂着。”陈秉文眼里露出点狠劲,“咱俩最投缘,我知道你心地好,你得管管我……”


    “我跟你二哥不是夫妻了,我得回娘家去,谁也管不了谁。”她放软了声音,“秉文,你明白吗?”


    陈秉文愣愣地看着二哥,“你俩不相干了啊。”


    “嗯。”


    他忽然对着林凤君冲口而出,“那我娶你成不成?”


    林凤君只觉得一道雷劈开天灵盖,立刻就呆住了,陈秉文接着说道:“和离我懂,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那我娶了你,你不就能接着在这府上住,住多久都没事,咱俩在一块玩儿,我说的对吧?”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仓惶摇头,“不行不行,太荒唐了。”


    陈秉正怒道:“你滚一边去,这里没有小孩说话的份。”


    “怎么就不行呢?”陈秉文瞪着眼,“二嫂你考虑下,我比我二哥有钱多了,你说什么我都听……”


    林凤君听他说得实在不像样子,使了力气当胸一推,陈秉文就直直地跌在地下。她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板着脸说道:“小鸡仔说瞎话,我不当真的。”


    陈秉文攥起拳头锤地,“你等我好了……”


    她狠巴巴地斜一眼,“别打这歪主意,不然见一回我揍你一回,揍死算你活该。”


    陈秉文不做声了,林凤君按着太阳穴,向外走到二门口,将笼子和包袱装上车。陈秉正道:“多保重,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好。哨子……”


    忽然听见轻柔的声音叫道:“留步。”——


    作者有话说:“逢时对酒且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万两黄金未为宝,一家安乐值钱多。——《琵琶记》


    三人行必有我师——《论语》


    第69章 拥抱 林凤君回头一望,是周怡兰带着几……


    林凤君回头一望, 是周怡兰带着几个丫鬟来了。她端正地站在中间,脊背挺直。


    “秉正,是不是真的?”


    陈秉正只是嗯了一声。林凤君上前一步, 微笑着解释:“莫要怪陈大人,是我同意的。”


    “我也是过来人, 年轻夫妻哪有不吵闹拌嘴的。动不动就和离,这还得了。”周怡兰板着脸, “秉正, 一定是你矜持太过,伤了新媳妇的心。”


    林凤君笑道:“也没有。好聚好散,我们商定的。”


    周怡兰愕然地瞧着这俩人的表情,看上去的确一团和气。她想了想,将林凤君叫到一边:“是不是秉正他……跟谁有些首尾?你放心,丫鬟们多半是卖倒的死契, 若是不规矩,只管跟我讲, 有的是法子辖制她们。”


    林凤君听的稀里糊涂,一直摆手否认:“没有的事。丫鬟们很好。”


    “你是主母,要是察觉到什么,寻个错处打发出去也就罢了,不值得动肝火,也别跟男人置气。”周怡兰压着声音, “你们还年轻,什么情情爱爱都是虚的。”


    林凤君瞧见她眼神里的失落, 小声道:“大嫂,你要好好的。我以后进庙拜神,也祝你早得贵子。”


    周怡兰看她一脸天真诚恳的样子, 眼圈不由得一红,握着她的手道:“弟妹,别听别人挑唆,说什么家世根基。天下事从来都是得失参半,没根基不见得是坏事。官场比江湖险恶多了,平地也会起波澜。像我这样的,又得盼夫家太平,又得求娘家安稳,哪一边出了事,都只有死路一条。秉正不当官,跟你就是一千一万个匹配,谁敢说什么,我替你出头。”


    林凤君懵懵懂懂地听着,周怡兰叹了口气:“我已经派人去军营叫你大哥回来了,请亲家老爷也过来商议。这桩婚事当日是你大哥一力促成的,不能说散就散。和离是天大的事,得有长辈见证。”


    林凤君和陈秉正都无奈地低了头。


    正房花厅里,几个人面面相觑。黄夫人坐在上首,也是一番劝解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林凤君觉得她脸色苍白,说起话来带着几分虚弱,反而显得真诚许多。“凤君,我性子也是急了些。”


    她只是陪笑:“是我心直口快。”


    黄夫人絮絮地说道:“女人这辈子还得看命。嫁个好夫家,年轻时生儿育女,待年纪大些,防着丈夫出去拈花惹草,打一打拉一拉,侥幸过得了这一关的话,就开始为了儿女的亲事打算,安心做个老封君,任谁瞧着都是圆圆满满。我听说你以前走镖,风里来雨里去,十分受罪。倒不如……”


    林凤君微笑道:“母亲,我性子野惯了,那些待人接物的规矩,我实在学不会,只怕给陈家抹黑。”


    黄夫人忽然从鼻子里哼的一声,“陈家?抹黑?说得好像……”刘嬷嬷在旁边赶紧提醒,“夫人,亲家老爷到了。”


    陈秉玉和林东华几乎同时进门。陈秉玉一进来便冲着陈秉正发难:“真是自作主张,竟然连救命之恩也不念了。这样传出去,让我们陈家如何做人。”


    陈秉正垂着头一声不吭,反而是林东华拦在头里,“将军,二公子没有错处,不必为难他。”


    陈秉玉怀疑地打量弟弟,“陈家祖训,四十无子才准纳妾,要是他敢对不住凤君,我来动手罚他。”


    她哭笑不得,“是我与陈大人商定的,没有谁对不起谁。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陈秉玉十分窝火,盯着二弟看了半天,见他一直咬着牙沉默,忽然回过味来,凑上前去贴着他耳朵说道:“你不会是……有什么隐疾……”


    陈秉正立时拨浪鼓似地摇头,“我好得很。”


    林东华笑道:“当日冲喜,实在是无奈之举。如今二公子身体康复在即,两家和离,好聚好散,也是一段佳话。以后便当是亲戚往来走动,不是更好。”


    陈秉玉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见他这么说,便拧着眉头道:“就快过年了,人人都求团圆美满。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何况当日弟妹对我家情深义重,实难报答。”


    陈秉正却忽然站起身来,向他躬身一揖:“大哥,我与林小姐有缘无分,性情不和。今日只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陈秉玉脸都涨得通红,指着他道:“你……你一定会后悔的。”


    陈秉正将脸扭向一边,并没反驳。黄夫人却忽然说道:“亲家老爷,这世道女人终究不比男人。虽然和离不是出妻,凤君回了家,难保外人不会说长道短,更难再嫁。”


    林东华笑道:“亲家母,我家都是江湖人,宁要实芯铜钱,不镀表面金箔。我这辈子也只得一个女儿,难免娇惯了些,只要女儿畅情肆意,痛快活着,外头的闲言碎语我一力承担就是。至于再嫁,有缘有情的人自然不在乎,若碰不到也就罢了。我供养女儿一世,也不过几十年工夫,料也不难。”


    林凤君听了这话,两行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周怡兰眼圈也红了。


    黄夫人望向虚空,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嘴唇有点发抖。她终于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哽咽:“到底是他们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那就……自行决断吧。”


    林凤君步出花厅,望一望天空,天色还是那样半阴不晴。陈秉正隔了一步,在她身后跟着。


    牛车停在大门前,来喜安静地等在那里,鼻子里头喷着白色的雾气。它转眼看着他,似乎还认识,将头向着他扭一扭,像是跟熟人打招呼。


    他走过去拍一拍它的脖颈,“来喜,来喜。”


    林凤君微笑着打量他,他穿着黑色斗篷,头上戴着一顶白玉冠,脸色苍白,满眼血丝,五官深刻,比初见的时候似乎老了一些,但仍然算是好看的。


    她上前拱手:“陈大人,我这就走了。”


    他点一点头:“走吧。走了也好。”


    “保重,记得多走多练,早日康复。”她拍一拍他手里拄着的拐杖,那拐杖是木头拼接的,她往前一凑,正好瞥见夹缝里塞了白白的什么东西,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当时那个遗落的蒜瓣,忍不住笑起来,指给他看:“也许过两天它就能长出苗来呢,你说巧不巧。”


    陈秉正笑着将它捏起来,揣进袖子里,“希望如此。”


    两个人对着笑,呼出的白汽交织成一大团,风吹过来便消散了。


    忽然一点银白色的轻絮从空中落下来,打在她鼻子上,随即又是一片。她惊喜地伸手去接,“下雪了啊。”


    雪飘飘荡荡地洒下来,落在两个人肩膀上。他顺手帮她拂去头发上的一朵。“快走吧。有缘再会。”


    林东华戴上斗笠,往车上一坐。陈秉正只觉得恍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背影,针从四面八方刺进心里去。


    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奔到他面前,“还有……”


    陈秉正突然一阵心情激荡,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她。他的手臂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连带呼吸和热气,从手掌直直地传到她后背。这拥抱来得猝不及防,林凤君愣了愣,忽然心跳如鼓,却没有立时推开,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陈秉正的脸很凉,在她脖子里蹭得有点发痒。雪无声地落在两个人的头顶,像在造雪人。


    他醒过神来,退了一步,颠三倒四地说道:“我……是我失态了,我……”


    林凤君只觉得心在肋骨的间隙里来回碰撞,她定了定神,伸手道:“哨子。”


    “哦。”他抖着手去脖子里解,不大顺手,但还是取下来了。他郑重地给她挂在脖子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


    她僵硬地走了两步,跳上牛车,叫道:“爹,咱们走吧。”


    来喜不待扬鞭自奋蹄,拉着父女俩行进,瞬间已在百步开外。她回身望去,一切都变成模糊的一片。雕刻精致的门洞里,陈秉正孤独地站在台阶上,大红的灯笼下面,黑色的斗篷在雪中极其分明。


    哨子尖锐地响起来了,穿破雪雾。她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在手里使劲挥着,“陈大人,天气太冷了,你快回里头去……”


    他愣了一下,才慌乱地挥手致意。风扬起雪花,眼看着牛车在视野中迅速远去,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和天地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了。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大地上,像是掩盖了一切不为人知的疾苦。


    第70章 买房 这场雪来得晚,可是一下就是摧棉……


    这场雪来得晚, 可是一下就是摧棉扯絮一般,过了一天一夜才停。雪后数日,天气愈发冷了几分, 路面上的积雪被人踏过,又被车轮碾轧, 渐渐凝成一层灰色的冰壳,滑得要命。行人无不缩着肩膀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


    林凤君穿着一件碎花小棉袄, 进了娇鸾的布铺。年前的生意总是特别畅旺,铺子里挤满了进城来裁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妇,三五成群地比着花样,你一言我一语,不时传来笑声。娇鸾被一群客人围着砍价,她高接低挡, 很有掌柜的风采。


    林凤君好不容易挤进去,将一只白糖糕递到娇鸾嘴边。她俩玩的惯了, 娇鸾转脸顺势吃下去,头也没抬,嚼了两口才笑道:“凤君,你先坐一坐,我忙完再来找你。”


    年前客人出手比平日阔绰的多,不一会儿时兴的棉布和花布就卖的差不多了。午饭时分, 人略少了些,娇鸾这才笑嘻嘻地拍了拍手, “凤君,看你这打扮,是真不做少奶奶了, 不后悔啊。”


    “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林凤君小声道:“本来要约你出门逛逛,可看你一抬手就是生意,我不好意思打扰。”


    两个人凑在一处将糕点吃干净了,娇鸾便说道:“你让我帮忙的事,我放在心上呢,找人打听了。”


    凤君立时竖起耳朵来,“快实话实说。”


    娇鸾笑道:“那天牙人带咱俩看了几处,迎春街那家着实好,别说你了,我都心动。我打听过了,那家店本是做苏杭绸缎买卖的,兼卖松江棉布,比我这铺子大得多。两个月前就歇了业,传说是被一个客商买走了。得亏他家不做了,不然就算过年,我家的生意未必这么好。不知道怎么又放出来卖,挺突然的。”


    林凤君点头:“正是。底上三层,前街后院,地方也大,年前若是能定……”


    娇鸾笑起来:“你可真着急,嫌我家的房子不够住了?十年没涨过房租,天底下再没有我们这么义气的房东了。”


    “也是为了我娘。”她神色一黯,“那房子倒是真划算。”


    “谈下来要多少钱?”


    她伸出五根手指头,“牙人问过了,五百两。”


    娇鸾险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快给我也来一套。这样的房子,怕不是要一千两起步,光那张床就是樟木围子的。”


    “我爹也去看了,他那个人吧,就是忒小心,皱着眉头只说什么事有反常必有妖。”林凤君叹了口气,“我运气一向也不大好,天上掉馅饼的事不敢信。”


    “五百两……”娇鸾皱着眉头,“怕是凶宅吧。”


    “我行得正坐的端,还会治病救人,鬼见了我都往后躲。”林凤君骄傲地一挺胸脯,“别的有什么不妥,比如被人追债?”


    “没听说。”娇鸾想了想,“也许只是家里有事。你再去打听打听,必定有个缘故。”


    客人又渐渐多起来了,林凤君又帮忙将整匹的布料抬出库房,摆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她出了门,就看见父亲站在路边,仍旧戴着那只旧斗笠。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进迎春街。这是一栋一进三间的楼房,白墙青瓦,前面是宽敞的正房,门口就是大街,人流极旺,后院里整洁平整,还新修了个骡马棚。林凤君站在天井里望了望,不看别的,先在木头搭成的棚子里转了一圈,想起娇鸾的话,心里越发笃定了,“爹,我是真的喜欢。”


    林东华点头道:“那咱们就去谈。”


    房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露出要捡便宜的眼神。她看得心慌意乱,“我已经叫牙人去约了房主。”


    他们俩等了好一阵子,牙人才忙忙地走进来,“林大哥,林小姐,前头有好几个客人已经看好了要下定,我可不敢打包票。”


    凤君和父亲面面相觑,她有点慌了,咬了咬牙,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你想个法子,我家不叫你白忙活。”


    牙人却摆手道:“这房主倒有些毛病,说是要跟买家面谈,不投缘的不肯卖。”


    “这又是什么道理?”


    “说不清楚。”牙人笑道:“我也盼着你俩是有缘人。”


    他俩只得在楼下耐心等待。许多人闹闹嚷嚷地聚在一起,牙人给每一家人发了一个筹码。


    林凤君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千万别叫他们谈成。”


    人一拨一拨进去,又一拨一拨出来,她心里犯了嘀咕,父亲小声安慰道:“稍安勿躁。”


    一对富贵打扮的夫妻进去了,出来的时候妻子便黑着脸:“这便宜只好你去捡,害死我了你好再娶一房。”


    男人紧追着解释:“怪力乱神,哪里能信,夫人你……”


    她正不明所以,牙人做了个手势,他俩就急匆匆上了楼。


    屋子里有点昏暗,房主是个四十来岁中年男人,富商模样,身材略发福,面皮很白。


    他打量了这穿着朴素的父女,懒洋洋地说道:“是一口价,不能让了。”


    林凤君犹豫了一下,“也好。家具都送吗?”


    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光盘下这房子就用了快一千两,加上家具,拢共一千五百两,罢了,都不要了,财去人安乐。”


    林东华开口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下,这房子着急卖,到底有什么缘故。”


    房主脸色沉下来,慢吞吞地说道,“这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我总要言明在先。我原是江州人氏,想将生意迁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买了这宅子,家里就很不太平。我原配夫人生了怪病,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一房小妾竟吃里爬外,跟人跑了。后来病急乱投医,请了个大仙。那大仙就说房子风水不好,格局是桃花邪,不害户主,专害户主的妻妾。卖了这房子才能好。”


    林东华皱眉道:“耸人听闻,那以前的房主……”


    “是我失算了,原来房主是个寡妇,便害不到。”房主顿了顿,面上咬牙切齿。“哪里算得到这一层。”


    林凤君忽然心中大喜,跟父亲对了个眼神,笑道:“这房子倒是卖给和尚道士合适。”


    房东拉着脸道:“大仙叫我积德行善,所以我没欺瞒。要是消遣我,也就算了。”


    林凤君摆手:“我们父女俩商量片刻,去去就回。”


    她将父亲扯到外头角落,兴奋得脸都红了,“果然是等有缘人,这房子就是咱们的。鳏寡孤独,再合适不过。”


    林东华嗯了一声,她又说道:“我娘已经没了,什么邪祟都不怕。只是……爹,你认真告诉我,还想续弦吗?”


    他无奈地叹口气:“自然不想。”


    林凤君只觉得热血沸腾,她搓一搓手:“那这房子简直是天大的馅饼。”


    他俩回到屋里,便向房主笑道:“那咱们一言为定。”


    牙人惊喜非常,只怕夜长梦多,立时让房主取了地契房契出来,寻了中人保人,买卖双方签字为证。林东华仔细地看过契约,并没有什么可疑,也就放了心,大笔一挥签了名字。


    牵挂数年的一件大事终于落定。林凤君简直是心花怒放,她走进各房间细细瞧着,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配了整套崭新的家具,卧室里便是一张宽敞的描金暖床、八仙玛瑙笼漆桌椅柜子。隔壁大概是书房,摆着黄花梨独板架几案、福字纹四出头官帽椅。


    她在那只罗汉床上坐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滚,又起身看柜格上摆着一面晶亮的铜镜,里头的人满脸都是笑,傻乎乎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母亲来,那样水墨画一般的美人,和这房间莫名地搭配。“娘,我把你接回来,咱们一家人长长久久在一处。”


    林凤君叹了口气,“爹,咱们去喝点小酒,只当庆功。”


    “省着点吧,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不怕。”她挥挥手,“我还能挣,千金散尽还复来。”她推开窗户看着后院,有指点江山的架势,“来喜住棚子,霸天还有七珍八宝、连同鸽子全住得下。”


    父女俩走出屋子。冷冽的风吹过来,她将围巾裹得紧了些,可还是忍不住兴奋,连步子也跟着轻快起来,似乎一蹬腿就能弹到半天高似的。她试着在冰面上滑了两步,张开双手就像要飞。


    还没滑出多远,她吃不住劲了,啪一声就跌倒在地下。林东华赶上来拉她,反被她拉了个趔趄,她淘气地笑道:“痛快痛快。”


    无人注意街道对面的酒楼里,二楼一间雅间的窗户悄悄地开大了些。


    陈秉正握着一只茶杯,默不作声地看着路边的温馨一幕,嘴角也露出一抹笑容。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对面的万世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陈秉正随即收敛了神情,放下茶杯,将窗户关了。“冒昧问万兄一句,不知道万兄平日润笔几何。”


    万世良尴尬地说道:“不瞒陈公子,我只是偶尔替人写信,写上告官府的文书而已,就算有进账也极有限。”


    陈秉正点了点头,忽然说道:“我有个差事想举荐万兄,不知道是否合适。”


    万世良的眼睛立刻亮了,近乎是冲口而出,“什么?”


    “我这阵子闲居在家,正好给小弟做西席。如今我腿好些了,想多出门走走转转,可小弟的课业实在不能耽搁。”


    万世良闻弦歌而知雅意,“莫非是那位……”他没敢说下去,“年岁尚浅的三公子。”


    “正是。”


    “贵府请的都是名师大儒,我一介秀才,何德何能做贵府的西席。”


    “你的学问,教他绰绰有余。”陈秉正微笑道,“我保举你入府,想必不会有人反对。”


    万世良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如此……便多谢陈公子。”


    陈秉正说话算话,第二天便带他到了陈府。


    要过年了,各家迎来送往,繁文缛节自不待言。黄夫人忙得脚不沾地,陈秉正略说了几句,她便笑道:“既是你觉得好,那自然不错。请这位万先生留下吧。”


    陈秉文看见二哥进来便冷着脸,“二哥,我知道你教我就是幌子。”


    “小弟,你跟我学也不是真心。”


    “彼此彼此。”


    兄弟二人狠狠地对视了一番,最终小弟还是礼貌地妥协了:“请万先生费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凤君自从买了房子,整日忙着收拾包裹,连针头线脑也不肯落下。偶尔瞧见那本《白蛇传》,便在手里翻了几页,递给父亲,“爹,你给我读。”


    林东华笑着摇头:“以后不给你买图画本子了,你自己念去。”


    她只好又打开《千字文》,装模作样地念道:“容止若思……”


    八宝跳到旁边,也跟着念:“言辞安定。”


    她笑了笑,心中却有点空落落的。“爹,乔迁是大事,咱们要请人吃饭。娇鸾一家子不用说了,还有陈……江州的师叔……要不要请他们来一趟,对了,还有芷兰不知道怎样了。”


    “我写封信去问一问。”


    “不如约他们来过年,热热闹闹的。以前房子小,现在可不同了。”她又得瑟起来,“我明日就去买鞭炮,买一堆响炮、花筒、地老鼠,我都喜欢。爆竹一响,岁岁平安。”


    第二天中午,林凤君赶着牛车走在乡村小道上,收获颇丰,身后堆了小半车烟火爆竹。雪把坑坑洼洼全都盖住了,来喜走得十分小心,偶尔一个大坑过来,坐在车辕上的她便跟着前俯后仰。整个世界只剩下三色:天空的碧蓝色、积雪的白色,以及路边乡村土坯外墙的灰褐色。


    她伸出手指算着路程,大概到了葛家庄。忽然她勒了下缰绳,一声长长的”吁”,来喜便停下了。她皱着眉头看着前方,一个穿着蓝色外袍的男人正扒在墙上,使了力气想爬上去,弓着身子瞧不清脸。


    她转头左右看去,四周寂寂无人,必是小偷无疑了。她童心大起,从身后随意捡出一只爆竹,在手里引燃了火,就向他脚下丢过去。


    出手的瞬间,她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那攀爬的背影莫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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