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宁七 ”噼啪……嘭!” 短促的……”噼啪……嘭!”
短促的炸裂声跟着一声爆响, 陈秉正猝不及防,脑中一片空白,手就卸了力, 直直地栽了下来。
还没等他醒过神,忽然他眼前的世界又转了一圈, 蓝天白云在头顶兜着圈子,腰部被什么人给托住了。
天旋地转中, 只有林凤君的脸无比真切, 眉是眉,眼是眼,凑得那么近,险些贴在他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一场美丽的幻梦,直到两个人重重地落了地, 脚上一受力,他险些叫了出来, 还是咬牙忍住了。
林凤君将抱着他的手放开了,自己退开一步。陈秉正扶着墙站定,两个人不失仓皇地对视。
她怎么也不能将这个意图爬墙的人和冷静古板的陈大人联系在一处,也许人有相似?
她凑上前看他的眼睛,“是你吗?”
他神情尴尬,“是。”
也许是失心疯了?她害怕起来, 在陈府里出什么事她都不意外。她指着牛问道,“大人, 它叫什么名字?”
“来喜。”
那就对了。她端详眼前这堵墙,有些年头了,土坯都剥落了些。难道是像《西厢记》里的公子翻墙去约会?冰天雪地, 好有闲情。
陈秉正弯腰捡起墙边的拐杖,晕头转向地说道:“凤君,你怎么在这。”
“路过。”她指着来喜,“我去买烟花爆竹,还得去村里弄些干草。冬天很长,得给它备粮食。”
“哦。”
忽然她将胳膊抱起来,神情严肃,“陈大人,私闯民宅不对。”
陈秉正忽然觉得荒谬,这俨然是他以前查案的口气,如今俩人身份倒转了,他竟有了小偷嫌疑,“不是私闯……”他看了看自己满手的墙灰,摇头道:“这是我家的产业。”
“哦。”她怀疑地上下打量,“那你怎么不走正门?”
“我……我没有钥匙。”
“你有房契或是地契吗?”新买了房,她也是见过这两样的人了,故而说得无比笃定。
“我……没带。”陈秉正抬起脸,神色依然正义,默默看了她一会,“你不要管了。我也不打扰你。你去忙吧。”
她回过味来了,这话的意思是让她快走,别多管闲事。
也对,如今什么关系也没有了,不能不识趣。她嗯了一声,走出两步,又冷不丁站住了,回头道:“陈大人,你以前叫我改邪归正,趁年轻走正道。”
陈秉正的脸愈发黑了,他背转身去,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
“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对一个瘸子来说,他的步子算快的。
林凤君看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冰雪。“咱俩……算朋友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犯错。”
“不用你管。”
林凤君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拐过墙角。她拍着来喜的头,“他不知道又犯什么病。”
她跳上车辕,牛车缓缓走了几百步,快要到路口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大概是在一块相处过,她本能地觉得他有心事。
可是他不要自己帮忙,又何必巴巴的凑上去,总要他自己开口才对。
又走了一段,她忽然想到自己和父亲马上就要搬家了,新家还没告诉他,万一他真有事又找不到她……算了,还是告诉他一声,有备无患。
牛车在空地转了个大大的弯子,掉头回来。雪地上他的脚印很显眼,一行深一行浅。忽然脚印消失了,她抬起头来看,墙头的积雪落了一些。
她将来喜拴在外头的一棵树上,笑道:“你先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林凤君身形一纵,立刻闪身翻越了土墙,落在里面。
没见到他的人,诡异的是也没有鞋印,雪地上乱糟糟的一片,像是被许多人踩踏过。然后……几行脚印通向了远处的几间屋子。脚印似乎不大,要么是女人的,要么是小孩的。
她起了疑心,脚下一点,飞快地奔向屋子。
屋子外面堆了些干柴,窗户上糊的纸不知道换了几遍,用些乱七八糟的字纸打着补丁。她试着用唾沫舔开一个洞,只能看见屋子的一角,陈秉正被绳子捆着丢在角落里,用破布蒙着眼,嘴里也塞了一块。
林凤君吃了一惊,立即将腰里的匕首抽出来,警惕地张望。这里四下无人,只可能是他爬进来,就被人捉住了。
现在情况不明,她不能轻举妄动,回城找救兵也不一定来得及。陈秉正腿上不灵便,就算解了绳子也跑不了。
她思前想后,决定先试探一番,自己猫着腰躲到屋后,将带在身上的一根爆竹拿出来点着,远远地扔在雪地里。
这爆竹名叫地老鼠,点着之后梆的一声,就在地上乱转圈子,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她冷静地观察着,从屋子里奔出几个小孩,有男有女,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里都拿着木棍。
一群小孩看见地老鼠在满地乱窜,不敢上前,待它烧完了才围上去,用木棍捅:“没什么。”
从屋里又走出一个男孩,林凤君只觉得十分意外,那小孩在街上撞过陈秉正,还和她交过手,所以认得。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着他叫道:“老大……有人把鞭炮扔进来了。”
那男孩将纸屑踢了踢,皱着眉头,竟有些当头儿的气势,“今天怎么回事,有人想闯进来,然后又是鞭炮。”
“是不是那个小偷有同伙,在外头接应。”
林凤君反应过来,他们在说陈秉正。
“我看不见得是小偷,我试了试,他一句春典不懂。”男孩说话很笃定,“这个瘸子我以前见过,看穿着打扮似乎是只肥羊。”
她险些笑了出来,有孩子便问:“那怎么办?”
“先问清楚来历再说。”
“要不要敲他家里一笔?”
男孩摇头,“绑票就算了,看他的样子,非富即贵,万一惹急了,数不尽的麻烦。”
林凤君暗赞这男孩思虑周全,是混江湖的一把好手。她也明白了,这里可能是废弃的房屋,小叫花们发现了,便聚集于此,吃饭睡觉有个照应,渐渐成了个小帮派。
她又摸到窗户前,顺着那个小洞往里看。有个小女孩上前将陈秉正嘴里的破布扯了,眼睛还蒙着,“你是谁?”
陈秉正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平静,“你们又是谁。”
小女孩骂了一声,从背后搡了他一把,他们老大便摆一摆手,“我们是这里的住户,你私闯民宅。”
陈秉正愕然道,“这是我家的产业。”
男孩愣了一下,笑道:“你也是来占地的,不妨告诉你,这地方已经有主了,以后请早。”
陈秉正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五六年了。”男孩拍拍手,“到别处去吧。”
陈秉正一下子沉默了,“住了五六年,那……家具,还有别的什么……”
“都是些寻常的桌椅板凳,烂的差不多了,又不值钱,都当柴火烧了。”男孩上下打量着他,“我这里十几口人呢,总要腾点地方。”
陈秉正脸色忽然变得煞白,高声叫道:“这是我家的地方,你们怎么敢烧了,你们,你们……”
男孩见他情绪激动起来,眼睛一转,“没见过进自己家要跳墙的。”
陈秉正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高声喊道:“我要报官,把你们撵出去,你们这群小偷,强盗……”
男孩冷下脸来,将手一挥,左右两边就有人拿棍子上来,刚要打落,忽然有个人影从门口直掠进来,在陈秉正面前站定,将他眼前的布拽开了。
她拱手道:“并肩子,灯笼扯高点,都是一家子。”
男孩立即认出了她,“踩宽了吧姐妹。”
“一碗水端来大家喝,都是甜的。”她自报家门,“我是济州林家的镖师。”
“我姓宁,人家都叫我宁七。”男孩回了个礼。
陈秉正站在原地,紧紧盯着这间屋子,没有家具,四面墙上蜘蛛网一样挂满了绳子,搭着破衣烂衫,地上丢的都是灰扑扑的被褥,白墙上被熏得乌黑,估计是在屋里取暖熏的。那男孩说的是实话,什么都没有了,都被破坏干净了。
他耳畔嗡嗡作响,眼前一片发黑,呼吸也粗重起来。林凤君看他脸色不好,连忙陪笑:“宁老大,他……他有点失心疯,我带他去看病。”
“我没疯,我……”陈秉正咬牙道。
林凤君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她手里的暖意渗进来,他就及时地闭了嘴。
宁七笑道:“是你男人自己跳进来的,又在我的地盘胡言乱语。”
“对对对。”她鸡啄米似的点头,“他也控制不住自己,这病难治。”
宁七摆摆手,“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赶紧走吧。”
她扯着陈秉正往外走,他频频回头看去,田地被雪覆盖了,到处都是树丛,当年即便是有痕迹,也早就被掩盖得干干净净。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呢?
第72章 义学 来喜只顾着闷头使劲,牛……
来喜只顾着闷头使劲, 牛车吱吱呀呀地走在回城路上,伴着林凤君荒腔走板的歌声:“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猛抬头, 见茉莉花在两边排。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
偶尔来了个大坑,一阵猛晃, 她好不容易才将车稳住了。转头看去,陈秉正木然地坐在车上, 眼睛望向虚空, 像是在出神。
林凤君有点不忍,决定把开心的事跟他分享一下。她笑眯眯地说道:“陈大人。我家新买了宅子,要搬家了。”
他仿佛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恭喜。”
“那房子在迎春街上,三层楼, 白墙灰瓦,一眼就瞧得见, 价钱特别划算。”她絮絮地说着,“我昨天还在想,自从遇见你,我就转运了。改天你一定要来我家吃饭。”
“一定。”他很礼貌。
她忽然问道,“那庄子真是你的啊。”
“是。”
“陈大人,你能说超过三个字吗?”
他将眼皮抬起来, “能吧。”
“别嫌我啰嗦,你以后千万不要逞强, 单枪匹马这样出来。哪怕带个家丁护院也好,两个人有个照应。你已经不是以前……”她将后面的话咽下去,“世道太乱, 今天要不是我,你被人埋了都不知道。”
他心里一跳,几个字在他脑里嗡嗡乱响,“埋了,不知道。”
“你听见没有?”
陈秉正绝望地闭上眼睛。“多谢。”
她见他脸色苍白,从怀中取出一小块饼子递给他,他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啃了两口。
“你当真要报官把那帮小孩撵走吗?”
陈秉正忽然来了股无名火:“他们私占了我家的田庄,撵不得了?”
林凤君意识到了火药味,她犹豫着说道,“毕竟是你家的庄子,想怎么办都随你,可都已经荒了很久,能不能过了年再说。”
“都成了土匪窝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一群小偷强盗。”
他眼前浮现出乌黑的墙壁,灰扑扑的铺盖,一无所有的空房子,心里涌上一股恨来,不知道是恨那些孩子,还是恨无能的自己,“他们本事可大得很啊。”
“都是半大孩子,出去怕是要冻死。”她叹了口气,“官府不养,他们自生自灭,难保走歪路。你行行好……”
他黑着脸扔下一句:“林姑娘,你倒是心肠好,都接到你家住行吗。”
这话说得又冷又硬,林凤君愣了一下,反唇相讥,“我没本事,跟我爹凑合活着,自家不挨饿也就罢了。可是我也不像有些人,整天说什么办义学的大话。”
他气鼓鼓地瞪着她,一言不发。过了一会才道:“义学是给那些品行端正的孩子办的。”
林凤君忽然“吁”了一声,来喜应声而停,“你以前也说过我是小偷。”
“那是我冤枉了你。这宁七可是亲手抓住的,证据确凿。”
林凤君叹了口气,轻轻打了一鞭,牛车又行进起来。陈秉正将身体扭向另一边,很别扭的姿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乞儿缺衣少食,想活着也不是罪过。”她苦笑道:“大人,你想办义学,少不得跟穷人家打交道。他们可不一定都品行端正。抠门,算计,欺软怕硬,小偷小摸,一身毛病只有你想不到的,讲道理可不管用,花钱也未必能落什么好处。”
陈秉正安静地听着。
“陈大人,钱是你的,愿不愿意花在他们身上,也随便你。你是个读书人,没怎么和穷人打过交道,做不来这个。还是做陈府二少爷容易些,有人服侍,领着月钱,不必自讨苦吃。像秉文那样……反正只要别去嫖去赌,老实做人,你家的钱就花不完。选条舒服的路走吧。”
牛车缓缓驶入将军府那条街,她微笑道:“下车吧。我就不过去了,碰见熟人怪尴尬的。”
他跳下车来,拄着拐默然走向那扇大门。门前挂着大红灯笼,石狮子多么气派。她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他天生就是属于这里的。生下来就是富贵命。他可以作为一个纨绔子弟,愉悦地过完这一辈子,什么都不用操心。
她叫了一声“驾”,来喜转了个身,又走出两步,忽然后面有人叫道:“林姑娘。”
她回身看去,就瞧见他一瘸一拐地向牛车奔过来,眼睛放着光,整个人仿佛瞬间有了生气,“你等等我。”
林凤君愕然道:“做什么。”
陈秉正扶住车辕,跳上车盘腿坐好,微笑道:“我能不能去你的新家拜访伯父,只当是恭贺你们乔迁之喜。”
“今天吗?”
“对。来不及买点心礼物了,有点失礼,可是我有事要赶紧和伯父商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林姑娘,我仔细想过了,自己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嗯?”
“我从小脾气就又倔又硬,不喜欢别人替我做主。有些路舒不舒服,总要竭尽全力走一遭才知道,打退堂鼓不是好汉。”
“你……肯通融了?”她茫然地回答。
“对,我一路都在想,你说的对。孔夫子说过,有教无类。义学还是要办,我不会和他们打交道,但你会。”
她忽然咂摸出味道来,眉眼间渐渐涌上一股笑意,藏也藏不住,“你想要我帮忙?”
“就像你教我怎么用最少的钱买布买家具,教我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陈秉正点头,“我特别需要。”
她神采飞扬地搓一搓手,“咱们快些回去,将这主意问过我爹,他八成会答应的。”
“独木难成林,我一个人成不了事,帮手越多越好。”
“就是。”
林东华并不像女儿答应得这么痛快,他谨慎地问道:“需要我们父女俩做什么?”
“办义学手续繁杂,可办武馆就没有人管了。”陈秉正诚恳地说道,“一应支出都可以记在我账上。”
林东华怀疑地看着他,“积德行善的人我见多了,求保佑也好,求扬名也好,总有所图。陈公子,你图什么?”
有那么一刻,陈秉正想将母亲的事和盘托出,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只是摇头:“我只想这世上多几个走正道的孩子,少几个小偷。”
林东华瞬间发了怔,随即肃然道,“陈大人,我应承你,必将全力以赴。”
林凤君拍掌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过了几天,雪冻得越发结实了些,葛家庄外的乡道上来了一个车队。村民们好奇地在家门张望着,一辆牛车打头,后面跟着几辆骡车,载重满满。
牛车上坐着凤君父女俩,骡车上陈秉正和李生白两个人,面面相觑。
“听伯父说,你和林姑娘已经和离了。”
“是。”陈秉正语气很平和,“我们两个还是朋友。”
李生白拱手道:“陈公子的确很有胸怀,从善如流。我没有看错人。”
陈秉正垂下眼睛,“我希望她活得更畅快些。”
车慢慢停了。几个人跳下车来,林凤君绕着外墙兜了一圈,“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进去的?他们不会爬墙,太费劲了。”
果然,他们很快在一个角落发现了狭窄的狗洞,她俯下身比量了一下,成人全然过不去,“这便是入口了。”
林东华观察了一下尺寸,笑道:“凤君,你守在这里,我进去办事。”
“好的,爹,管叫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飞不出去才是。”他微笑道:“有人逃了,便拿你是问。”
林东华带着另外两个男人走到大门口,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他使了点力气去拧,锁轴咔咔有声,但并没有开。
“钥匙……”
陈秉正摇头:“一早就不见了。”
李生白将药箱拎出来,“伯父,我这里有铁钳……”
“不用。”林东华笑道,“陈公子,我把动静折腾得大一点,你不介意吧。”
“伯父您请随意。”
林东华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四五支爆竹,将外头的纸皮拆了,黑色的药粉尽数填入锁芯子里,然后将棉线做引信仔细塞进去,“你俩站远些。”
李生白向后挪了几步,小声道:“陈公子,你腿脚不便,站在我后面即可。”
陈秉正虎着脸站到一边:“不用。”
林东华高声叫道:“谁也不要说话,抱头蹲下。”
他使出了轻功,转眼已跳出数丈。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瞬间火星四溅,灼热的铁屑迸射出来。残余的半截铁锁落在地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与金属灼烧的腥气。
林东华吸了一口气,多年前熟悉的记忆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猛抬头,见茉莉花在两边排。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冯梦龙《山歌》
第73章 收服 封闭了十余年的大门在陈秉正面前……
封闭了十余年的大门在陈秉正面前徐徐打开。面前除了冰雪, 便是一群拿着棍棒,衣衫褴褛的孩童,凶猛得像一群小野兽, 不遗余力地捍卫他们的家。
宁七站在最前面,瞳孔里烧着两簇火, 仿佛谁要是敢进来,就要将人活吃了似的。他指着陈秉正, “你怎么又来了?”
陈秉正将脸沉下来, “这是我家的田产,自然是要收租的。”
“你胡说,这明明是块荒地。”宁七高声叫道:“从来没有人来过。”
“以前没顾上,现在想起来了。”陈秉正比他高许多,冷冰冰地俯视下去。
“我不认。”
“田契在此,不由你不认。”他快速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上面盖了官府的大印,“认得吗?”
宁七的眼神像钉子一样钉在那张纸上, 忽然整个人扑上来,陈秉正不留神,便被他夺了去。宁七手很快,两下就把它撕成碎片,然后得意地笑了,“这下没了。”
“这份只是官府里小吏的手抄, 加盖官印而已。”陈秉正从怀里又掏出一整摞,大概有七八张, 他用手搓成一个扇形,“要多少有多少。”
“你……”宁七气急败坏,“你想怎样?”
“我看这庄子风景秀丽, 地方宽敞,一年收一百两银子不算多吧。你上次亲口说的,在这里住了五年。那就是……”陈秉正笑道:“五百两。看在咱们以前有过交情的份上,给你打个八折,四百两。”
宁七脸色变了,开口便骂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货,算计到爷爷身上来了,爷爷就是没钱,你敢怎样。报官去吧,看谁管你。”
陈秉正摇了摇头,缓缓道,“小小年纪,耍赖可不好。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将军府陈家的人,别人报官,官府自然管不着,我要报官,他们一定管。”
宁七倒吸了口冷气,打量陈秉正的穿着气度,的确不是寻常富贵公子,心里就犯了嘀咕。他高叫了一声“扯乎”,率众向墙角的狗洞奔去。
陈秉正和林东华对了一下眼神,林东华便微笑道:“有气势。”
“终究不复当年。”他默默想道。
没过一会,就听见狗洞边哎哟哎哟的喊声。林凤君一手拎着一个,大踏步走过来,将捆着的人丢在地上。
一共十来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女孩极小,只有四五岁,林凤君便没点她们的穴位。她们俩目光惊恐地蹲在地上,抱着宁七哭个不停。
宁七指着陈秉正叫道:“小白脸自己没什么本事,就靠老婆,丢人败兴……”
林凤君摇头道:“可别瞎叫唤,他是我东家。”
陈秉正咳了一声,在孩子们面前控制着步伐走了一遭,虽然瘸了点,气势不减。他们像见了瘟神一样,女孩子们都往后缩。
林东华忽然开口道:“东家,我看孩子们还小,偶尔行差踏错……”
陈秉正瞥了他一眼,“林镖师,我花钱雇你来的,倒替他们讲话。你还想不想干了?”
林东华上前陪笑:“自然是少爷您说了算,只是这十几个孩子,看着也不大机灵,就算发卖,世道不好,只怕也没有人家会买。”
一群孩子吓得瑟瑟发抖起来,都往宁七边上蹭。他挺起胸膛:“一人做事一人当,姓陈的,是我叫他们来的,你杀了我,剐了我,老子要是叫一声……”
陈秉正皱着眉头道:“先前还是爷爷,如今又是老子,自己降了一辈。”
李生白在后面听得有趣,差点笑出声来,林凤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才勉强憋住了。
陈秉正漠然道,“就会打打杀杀的,真晦气。林镖师,这地方我是要挪出来开武馆的,让他们占着怎么行。那谁……”他指着林凤君,“记一下名字,先把欠条签了。”
林凤君谄媚上前,“东家,也别跟他们废话,按手印就好,一人四十两。”
陈秉正笑道:“这倒是个主意。”
她将烧火棍取出来,硬拉着宁七按手印,宁七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你要银子,全记在我头上,以后挣了给你,你别难为他们。”
孩子们都呆了,一时哭声震天,几个小姑娘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哥,这怎么行……”
林凤君心软得不像话,戏险些演不下去,只得强忍着道:“欠债还钱,这里哪是白住的。”
宁七瞪着她,将手印重重地按在欠条上:“我还以为你是个仗义的,原来也不过是富贵人家的狗。”
她叹了口气,“拿人手软,食人嘴短,小兄弟别怪我,我原来也是苦出身,学了点武功才有这口饭吃。”
宁七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思。他看着身边的一群伙伴,有呆呆坐着的,有哀哀求告的,全都六神无主。忽然他蹭到林东华面前,“师傅,这里是要开武馆不是?”
林东华点头,“是。”
“我求求你……”他一个头磕在地下,“你是好人,这些兄弟姐妹都是我招来的,你给他们一条活路,教他们点功夫,别这么饱一顿饥一顿。”
林东华为难地看向陈秉正,“我没什么,东家说了算。”
陈秉正道:“这瘦骨伶仃的,哪里学得出来,只怕白吃了武馆的饭。”
“不怕不怕。”宁七拉起一个小姑娘来,抻着胳膊给他看,“师傅你瞧瞧,我妹妹手长脚长,是练武的材料,您该打就打,不出三年就能学成,跟那个女镖师一样。”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林凤君暗暗戳了一下陈秉正,他终于点头道:“先试试吧,我家不养闲人。”
宁七松了一口气,向后坐倒,无力地挥一挥手,“都去磕头认师父吧。”
林东华问:“你呢?”
“等他们安顿好了,我就出去挣钱。”宁七苦笑,“四百两。”
林凤君指挥着外面的车夫运进来一批家具和梅花桩、傀儡人,正如她说的,竹子的桌椅板凳,便宜耐用。
李生白给他们挨个登记名字,然后诊脉:“李二狗,宁八娘,宁九娘……”
林凤君愕然问道:“你们真是他妹妹啊。”
宁九娘也只有八岁左右,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嘟囔着说道:“我是七哥从水沟里捡来的。”
李生白把着脉,忽然眉头一皱,将她袖子向上拉,肘部明显与常人不同,扭曲变形得厉害,胳膊上处处都是血痂。
林凤君吓了一跳,“谁将你打成这样?”
“我爹娘。他俩带着我到大街上,将我往马车下面推,教我大声地哭……怕不出血,就割出血来,车主见了害怕。”宁九娘木然地陈述,“有一回我被撞得重了,他们把我扔在水沟里。”
宁七忽然打断了她:“都长好了,不耽误练功。”
林凤君看着她胳膊上刀割的痕迹,实在不忍再看,远远走到一边。陈秉正也在墙角下站着,“待会你带她们去城里吃顿饱饭,东兴楼也好。”
“东兴楼的饭菜跟吃草似的,没滋没味。我倒是觉得,在路边摊上吃顿炒饼,火大油多,他们更喜欢。我跟李大夫问过,这屋里多的是跳蚤,找个混堂子洗干净换新衣,原来的破衣裳得用开水加药粉烫过。”
“你去吧。”
“那我走了。”她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我雇了几个村民,在这里修个茅厕,男女分开。咱们要开工,得给他们点好处,你在这里监工,行吗?”
“嗯。”
林家父女俩好不容易将十几个孩子塞进几辆车里,连同宁七一起。来喜拉起来有些费劲,但还是坚持住了。
村民们拉着一车红砖来了,在后院里忙着和泥。陈秉正摆出生人勿近的面孔:“修结实些。”
“一定行,你瞧好吧。”一个膀大腰圆的村民,看样子是个领头的,冲着他陪笑。
冷风吹过来,带着无尽的寒意。陈秉正从角落里拿起那把铁锹,开始铲院子里的雪。
记忆里的雪要软些。他将雪从四处归拢着,时不时伸手去拍,很快就堆成了一个大肚子的雪人。他使劲回想着,雪用的差不多,当年那雪人看上去更壮观,也许是因为自己长大了。
几根树杈子当胳膊,炭……这儿没有炭。雪人表情一片漠然,无喜无悲。他站在雪人前,一动不动,像被钉住了似的。
父亲是抗倭殉国的,临走前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母亲到底葬在哪里?大概是在这间庄子的某个角落,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来日方长,他总会找到她。
过了很久,林凤君才回来,依旧荒腔走板地唱着歌,身后跟着两队小尾巴,都穿着灰扑扑的棉袄。
陈秉正将林凤君拉到一边:“这颜色……”
“棉布上色没上好,就是灰的。耐脏,便宜。”她搓搓手,“娇鸾出的价简直是白送的。”
“后背画个圈,写个囚字就是囚服。”他看着碍眼。
“对啊,你真识货。她也给官府供货,价钱贵一倍。”
陈秉正无奈地叹了口气,林凤君却忽然拉下脸来:“不是叫你在这里监工吗?”
“对啊。”他指着已经砌到半人高的墙,“他们一直在干活,没偷懒。”
林凤君定定地看着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唉。”
她转身对着那几个村民叫道,“快给我停下。”
“怎么了?”领头的一脸笑。
“你们在这糊弄鬼呢。”她叉着腰,“这茅厕就算盖成了能用吗?”
那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林凤君飞起一脚,墙应声而塌,砖头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陈秉正惊得目瞪口呆。“都给我听好了,在家垒个鸡窝还要打地基呢。”
紧跟着就是一串酣畅淋漓的好骂,陈秉正和李生白对视一眼,都垂下头去。
“没想到林姑娘她……还挺泼辣的。”李生白嘟囔道。
“这算什么。”陈秉正审视他的表情,“身手更是了得,一般人占不了上风。”
“快人快语,正直爽利,实在是太难得了。”李生白点头。
陈秉正默默按住了太阳穴。
第74章 曙光 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冬日……
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冬日的树林静默如画,树干上凝结着晶莹的霜花,阳光穿过枝杈的缝隙, 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积雪压弯了低垂的枝桠。陈秉正在树林中仔细地摸索着。他踮起脚,指尖一寸寸抚过皲裂的树皮。雪化了一些, 带着尘土黏腻地留在手上。指甲缝里卡进了褐色的木头碎屑,带着潮湿的腐朽气味。
突然, 他的指腹触到一道凸起, 比周围好像鼓起来一些,也许是被刀剑砍过。他屏住呼吸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树干。那裂片的边缘翘起细微的弧线,他的心陡然跳得很快,眯着眼睛仔细观察,最终还是失望了, 只是一道普通的树瘤,自然生长出来的。
他一棵一棵地找, 花了不少功夫,可还是一无所获。忽然听见林凤君的叫声:“陈大人,柴火捡够了没有?”
他恍然记起来自己的任务,在地上捡起几根折断了的树枝攥在手里。林凤君已经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收获,语气很无奈:“我教你, 炖肉的木柴一定要捡最粗的,不然柴火烧不旺, 肉就炖不透。”
她双脚一蹬,纵身爬上旁边的一棵树,顷刻之间便折了几段早已干枯的枝杈丢下来, “快捡啊。”
陈秉正抱着这些柴火,跟着林凤君走回后院。那里已经支起来一口大锅,宁八娘和宁九娘带着更小的几个孩子,用清水反复刷洗。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旁边箩筐里取出大块的骨头,在石板上用铁锤砸断。这是个力气活,小伙子的脸上不一会就冒了汗。
林凤君笑道:“陈大人,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王大哥,他叫王有信,平成街杀猪第一名。听说咱们武馆开张了,专门过来送猪骨头和下水肉。”
陈秉正看见这小伙子肤色黝黑,生得一副极壮实的身板,肩膊有棱有角,胸膛厚实稳健。大冷天只穿了一件薄衫,就算看不见也知道满身的腱子肉。
他心里有点不自在起来,可还是要礼貌地感谢:“辛苦了,大过年的,别耽误了你做生意。”
王有信憨憨地笑起来,露出一嘴白牙,“不值什么钱,只当是恭喜伯伯跟凤君妹子。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吱声。”他笑着对林凤君说道:“多了一堆孩子叫你师姐,威风吧。”
林凤君一歪头,很得意的样子,“他们先学下盘功夫,再学刀剑,做不了镖师,就送你那当学徒,你看成不成?”
“成成成。”王有信又笑了,他用袖子擦了擦汗,看向陈秉正,“东家,你这有什么力气活,就留着让我干。”
林凤君很快地接话,“我跟我爹在呢。”
“那怎么一样。”王有信点点头,“妹子,葛家庄这边约了几家杀猪,我先走了。”
“别啊。”林凤君挽留不成,跺脚道:“改天到我家吃饭……”
她将那些敲开的猪骨头投进大铁锅里,满满一锅,白花花的还带着肉。孩子们围上来,她笑着挨个敲头:“熬肉汤,管够。”
陈秉正默然地在灶台前坐下,胳膊上使了点力气,将树枝在膝盖上掰断。“咔嚓,咔嚓。”
有一根特别粗,他努着劲,硬是掰不开。他悄没声息地将它丢到一边。
林凤君瞥见这一幕,笑了笑,也不点破,将掰成一堆的木柴挨个塞进灶膛。柴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舌舔着黝黑的铁锅底,锅沿蒸腾起绵密的白雾,骨头在汤里浮浮沉沉。她将锅盖扣上,静听里面的咕嘟声。偶尔有火星从灶口迸出,又迅速暗下去。
李生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小声说道:“林姑娘,屋里用药面熏着,门窗都关紧了。你先不要进去,那烟有毒,是杀跳蚤的。”
林凤君点头:“知道了。”
“孩子们十有八九手脚上生了冻疮,有些还流了脓。我弄了些药膏……”李生白拧开一个莹润光泽的青花瓷瓶,里头是白色的脂膏,“估计这个有用。”
林凤君笑道:“李大夫,你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这骨头汤熬出来,上面便是一层板油,雪白厚重。收起来再熬一回,做成猪油,厚厚地涂一层在手脚上,包管冬天不生疮。”
李生白伸手挖了点脂膏出来,“我加了些当归、白芨、人参在里头,才做了一小罐,林姑娘,你闻一闻……”
林凤君轻轻嗅了一下,“还有人参呢,很贵吧。”
他摇头:“很便宜的。”
她想了想,伸手招呼宁九娘过来,替她卷起袖子,将脂膏涂在胳膊上的伤处,“小可怜,手上也有疤痕,快打开。”
陈秉正往这边看了一眼,正瞧见宁九娘手里攥着什么,待她将手张开,是用石头雕刻出的一只小老虎。
他陡然打了个寒战,伸手就去抓,女孩本就怕他怕到骨头里,边叫边往林凤君身后躲去,小老虎就掉在地上。
陈秉正躬下身去,瞬间就将它抢在手里。这只石雕小虎不过半个巴掌长短,并不是什么好石料,更像是从地上随便捡的灰石。底座残留着几道粗粝的凿痕,老虎身体却精心打磨过,线条如行云流水,尾巴向上卷着,煞是可爱。
小女孩绝望地大哭起来,“他抢我东西。”
几个人都惊异地望着他。他退了一步,将这石头老虎死死攥住,控制着语调尽量平静,“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刚才李大夫要清东西……”宁九娘死命地摇头,又哭起来。李生白抱起她来耐心地哄:“不怕不怕。”
陈秉正转过身去,大踏步向屋子里走。刚要伸手推门,林凤君赶到了,伸手拦住:“屋里有毒烟。”
看见她的脸,他才找回来一丝理智。转头看去,一些零碎都被扔在墙角簸箩里,大概是孩子们从四处搜罗的玩具。他蹲下身去找,有掉了底座的兔儿爷,掉了珠子的拨浪鼓,果然,还有一只石雕的猴子,歪着脑袋,前爪捧着一颗浑圆的石桃。
他用手擦了擦上头的浮灰,猴子的尾巴被磕掉了一小截,看上去有些滑稽。
陈秉正忽然一阵恍惚,好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个温柔的身影从身边走过,有些清脆的笑声从暗夜里模糊地传过来。
“秉玉,你上蹿下跳得够了,果然属什么像什么。是时候送到军营里,学一学规矩。守信,你说呢?”
“老子管儿子,只怕管不住,倒是送到岳父大人那里好,有名的军纪严明。”
十几岁的陈秉玉吓得脖子一缩,“娘,你强词夺理,我弟属老虎,可也不像老虎啊。”
母亲笑眯眯地提起笔来,往陈秉正额头上落,“加个王字,这样就像了。”
他拼命挣扎,“我不干,墨进了肉里就糟了,上回我快把脸洗破了也洗不脱,被我哥笑话好几天。”
二十二岁的陈秉正两只手各握着一个石雕,将它们轻轻碰了一下,叮地一声。他望向院子里的雪人,过去的事情就像堆起来的雪,时间流逝,它慢慢融化,化成水,化成泥,再也无法分辨。只有石头耐得住时间的磋磨,可是人终究不是石头。
林凤君诧异地看着他。他有一张年轻的脸,可浑身上下弥散着的巨大悲伤,让他好像瞬间老了许多岁。
她跟着望向那雪人,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她弯下腰去拣了两块石头,跑过去安在它脸上,又用烧火棍在下面画了一道弯弯的嘴,咧嘴大笑的样子。
那雪人在冲着他笑。就像当年一样,笑得天真。他手里什么都留不住,稍微暖一些就化了。
化了,化了……突然心头有一道闪电劈开混沌,脑子里瞬时澄明起来,一个猜想渐渐成了型。他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风从鼻子里进去,化作白雾吐出来。
林凤君搓了个雪球,在手中转着,没话找话地问道,“大人,要玩吗?”
他只是摇头,“不要了。”
宁九娘却跑过来,“师姐,我要玩。”
“手上刚涂了药,不准动。”她板起脸来,“都到灶台旁边去。”
木柴的焦香混着肉香飘得到处都是。她揭开锅盖,里头的油脂已经浮了一层,将汤面染成诱人的奶白色。
十几个穿灰色棉袄的孩子围上来,李二狗怯怯地问:“能不能给大哥留一点。”
林凤君转身去找宁七的身影,却瞧见他在墙角,跟陈秉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皱起眉头,疑窦如暗夜里的游丝,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在角落里,陈秉正将声音压得很低,“宁七,你也想吃一口安乐茶饭吧。”
“我没有这命。”宁七用脚搓着雪,忽然脸上露出惫懒的笑,“我身上还欠着陈公子的债呢。”
“你想跟他们一样学武功吗?”
宁七默不作声地将手摊开,几根手指上伤疤叠着伤疤,“铜锅里烧热油,取铜钱,一枚,两枚,三枚,手活练成了,就练不了别的。”
陈秉正盯着那几根弯曲的手指,“谁教你的?”
“盗门,下九流的玩意儿。”
“也有红、黑、白之分,是吧。”
宁七吓了一跳,“陈公子,你……”
“略知一二。”陈秉正淡淡地说道,“世事多艰,只混白道是不成的。”
宁七的眼神更复杂了,他半晌没做声,陈秉正肃然道:“既然你欠了债,那就给我好好做事,我自会想办法免了这四百两。”
宁七笑了,他在脖子里比划了一下,“豪爽,杀人越货的生意也有人做。”
“那倒不用。”陈秉正摇头,“我要你去跟一个人。”
第75章 教学 远处的村庄传来一阵鞭炮声,噼啪……
远处的村庄传来一阵鞭炮声, 噼啪作响。声音穿过田野和树林落到孩子们耳朵里,成了零星的碎响。孩子们趴在窗口挤着往外看,只看见陈秉正由远及近走过来。
林凤君喝道:“赶紧坐下。”
他们出门玩耍的心思早就按捺不住, 尽管坐下了,还是窸窸窣窣地说着小话。陈秉正夹着一本《三字经》进门, 脸色严肃地扫视过来,下面的交头接耳并没有停。
林凤君立刻站起来, 将双手抱在身前, 恭恭敬敬地叫道,“先生好。”
大师姐先打了头,孩子们不明所以,可都老实地跟着做了。
陈秉正点头道:“今天便算是开蒙,开蒙乃是启发蒙昧……”
底下的学生眼神很茫然。林凤君小声道:“就是开始认字。跟着念就是了。”
陈秉正打开书本,念道:“人之初, 性本善……”
学生们面面相觑,只有林凤君是读过的, 非常捧场,一字一句地跟着大声念道:“性相近,**。”得到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李二狗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师姐,咱们是武馆,怎么还要念书, 以后可用不着。”
陈秉正黑着脸,重重地敲戒尺:“再交头接耳就滚出去。”
李二狗不知道从哪来了股邪气, 就要站起身,被林凤君强行按住。她力气很大,压得他动弹不得, “上轿不能现扎耳朵眼,用到的时候再学就晚了。”她真心实意地说道,“书里有好些道理,长大了才明白。就算只认识几个字也有用。”
宁八娘嘟着嘴小声说道:“一定要他教吗?我要李大夫教,他是好人。”
她转脸望向陈秉正,他显然是听见了,咬着嘴唇不言语。她心里一酸,“陈……先生的学问是天下最好的,全济州都找不出几个,来教你们这些小毛孩,那是大材小用。都不许抱怨,认真听讲。”她将脸一板,戒尺在桌上敲出梆的一声,“听清楚了,谁敢跟陈先生过不去,我第一个不饶他,手心打烂,扔出去不给饭吃。”
宁八娘吓得一缩头,再也不敢作声。陈秉正的脸更黑了,他想了想,“先教你们写一二三吧,以后记帐有用。”
学生们有夹笔的,有抓笔的,千奇百怪。林凤君赶紧捡起自己有限的经验,挨个揪着手指头摆正:“毛笔是软的,不能向下使力,要向上用劲,用笔尖,不要用笔肚。”
陈秉正在屋里兜了一圈,一个一个地调整姿势,用戒尺将宁八娘的手腕向上托了托,对李二狗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照着手指狠狠捏了两下,对方也不敢叫唤,只是嘴里嘟嘟囔囔。
巡视完了,他摇头道:“不行。得从写大字开始练呢。”
林凤君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包土黄色的麻纸,给一众学生分发,陈秉正皱眉道:“这麻纸遇到墨,就洇成一团,不如换好的。”
“他们用这个够了。杀鸡不用牛刀。”林凤君笑眯眯地解释,“写完了还有用,可以糊窗户。”
他闷头写了“一二三百千万”几个大字,好不容易将他们教明白了,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临近收尾,他又说道:“《三字经》里的几句,曰仁义,礼智信,还是要记住。”
他提起笔来,写了“仁义礼智信”五个字,端正大方。林凤君鼓掌:“看清楚没有,这才是好字,能拿出去卖钱的。想当年……”
他咳了一声。她将这张纸拿起来,在空中抖开,神采飞扬地说道,“我挂在屋里,让你们天天……”
她忽然愣了,指着最后一个字问道,“先生,这“信”字是不是哪里不对,我记得底下的口是合起来的。”
陈秉正立时意识到不妥,他重重地添了一笔,将字补全了。底下又交头接耳起来。
“先生也写错字。”
“他到底懂不懂啊。”
林凤君赶紧制止,“不许瞎议论,陈先生写什么都对。”
这第一堂课尽管状况百出,终于有惊无险地上完了。学生们如蒙大赦,飞奔着到雪地里追逐打闹,半点没有留恋。
林凤君长长地出了口气。陈秉正走到她身边:“多谢了。”
林凤君忽然很想替他叫屈,庄子本来是他的,钱也是他出的,世事太不公平了,“我教训一下这帮不懂事的,以后就老实了。”
他面上倒是很淡然,“我的确不是个好先生。”
“你是,连我这样的笨人都能教会。”她很笃定。
“你一点都不笨。”他看着外头握着雪球互相偷袭还击的孩子们,手上默默地将草纸收起来,写上各人的名字,“你是大聪明。”
林凤君就笑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跟李大夫问过了,你还不能练蹲马步,可是拳法可以学。我以后教你。”
他手上并没有停,微笑道:“那我还要管你叫先生。”
她得意地眨眼睛,“不服气吗?”
“服气服气。”
冷不防一阵过堂风,将这摞纸尽数掀到地下散开来。两个人都急忙弯腰去拾,手不留神碰到一处,林凤君忽然眼皮一跳,看见他屈着的腿,上头还绑着她买的护膝。她愣了下,他的棉袍滑落,将膝盖全然遮住了,下摆轻轻晃着,波纹一样。她将目光慢慢抬起来,棉袍上连绵不断的花纹一路上升,然后是一张平静的脸,最后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到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寞。
外面噼啪的鞭炮声响得更密了。“马上要过年了。”她开口问道,“大人,你怎么过?”
“拜祭,家里来客的时候出去应酬一下。有空就读书。”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就这样?”
“嗯。”
林凤君忽然想到黄夫人和大嫂,陈家的礼数很多,亲戚也很多,光拜祭应酬都要耗许多工夫,还有些说不出的刀光剑影,真累。幸好自己逃脱了。
“我家今年会很热闹。我跟我爹会贴窗花,贴春联,买点心瓜子,自己也做糕饼,做水点心,放烟花爆竹。我买了许多爆竹,你都看见了,够大家一起玩的。李大夫也来。”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你来吗?”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得空就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无趣得很,这些小孩子的玩意,他不一定瞧得上。
“那好。”
他给她写的那一幅字上画了红圈,“那《白蛇传》……”
她一拍脑袋,“太忙了,改天一定读。对了,宁七……”
“我让他办点事。”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林凤君走向场地中的雪人,拍掌叫道:“不许再玩了,都过来练梅花桩。”
学生们从四面八方奔过来,将她簇拥在中间,陈秉正微笑着看了一眼,悄然走出门去。
马车是他新雇下的,进城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在一处茶楼前停下。茶博士很殷勤地带他进了楼上雅间。
陈秉正要了四样小吃,一壶龙井茶,待伙计将东西尽数端上来,才吩咐道:“没事不要进来了。”
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向外望去。街对面是一间药铺,布幌子底下挂着两条阴阳鱼。往来的客人穿着不凡,非富则贵。
一个老嬷嬷穿着云纹暗花的夹袄,搭配棕色马面裙,急匆匆地从门里出来,冷不丁被一个穿着破烂的半大小子撞了一下,两个人都跌在地上。
她怒气冲冲地叫道:“叫花子,你好大的狗胆。”
那少年赶紧冲上来扶她,她跺着脚拍打裙子上的尘灰,“毛脚鸡似的,你可赔不起……”
少年神情仓皇,手忙脚乱地帮她擦了几把,她扭着身体躲避,“别动手动脚的。”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将衣裳收拾停当,上了马车。少年点头哈腰地送她离去,看见马车在街尾转了弯,才挺直身体,对着楼上挤了挤眼睛。
陈秉正将窗户关严实了。宁七过了街,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来,捧着茶碗一通牛饮。陈秉正捏着一块绿豆糕在嘴里慢慢嚼着,等他缓过劲来才问道:“得手了?”
宁七从怀里掏出两颗黑黢黢的丸药,放在桌上。“容易得很。她一点没察觉。”
陈秉正将这两颗丸药仔细收在袖子里,又问道:“她今天都去了哪里?”
“马车从陈府出来,径直去了两家铺子还有银庄,然后就是这儿。”宁七比划了铺子的位置,陈秉正不置可否地听着。过了一会,他又闲闲地问道:“李大夫那边呢?”
“东家,跟两个人和一个人,价钱可不一样。”
“我知道。不会让你吃亏。”
“李大夫从武馆出来,就去南市买生药,还去了间书场,没听就出来了。”
陈秉正喝了一口茶,“他有没有去过什么不正经的地方,比如春风楼或者是跟女人……”
“那倒没有。”宁七摇头,“天黑之后他就没出客栈。”
陈秉正沉默了。宁七忽然凑到他耳朵边小声道,“东家,你是读书人,心思绕得很。你是跟他有仇,想找个人把他……”
陈秉正怫然色变:“不许胡说。”
宁七贼兮兮地笑,“李大夫是好人,可是他对林姑娘有那么点意思。所以东家你瞧不过眼,是不是?”
陈秉正冷着脸道:“你想多了。”
“东家,我们虽是下九流,谋财但不害命。我倒有个主意,你找个出色的姐儿,使出燕门功夫把他勾住了,天大的色心也变泡影。你只管出钱,我替你张罗,包管做的妥妥当当。”
陈秉正断然喝住了他,“宁七,李大夫是我朋友,我只有护着他的份,绝不会为难他。”
宁七挠了挠头,只觉得这三人复杂的关系实在看不透,索性也不再出主意了,只将盘子里的糕点使劲往嘴里塞。
陈秉正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才问道:“你们喜欢玩烟花爆竹吗?”
他眼睛里即刻闪了光,“当然。谁不想呢。尤其是二踢脚,飞到半天炸的那一下才带劲呢。”
陈秉正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你去葛家庄附近,多多买一些存着,过年要放,去去晦气。”
宁七心花怒放,捧着银子笑道:“东家不怕我带钱跑了吗?”
“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混不下去。”陈秉正很平静地说道,“你是聪明人。”
“别别,我笨。”宁七一溜烟地跑走了。
陈秉正用手指沾了残茶,默默在桌子上圈圈点点。出了一会儿神,他才伸手将画迹抹干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下了楼梯,向马车夫吩咐道:“出城门,去守备军营。”
第76章 除夕 岁岁都过年,可这一年的春节却格……
岁岁都过年, 可这一年的春节却格外不同。
大年三十的午后,李生白就来了林家。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还贴着一副春联。傲气的大公鸡霸天本来在棚子上悠闲踱步, 看见他就直直地飞过来撞到他怀里,像是在对他问好。
他又惊又喜, “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林凤君伸手摸一摸霸天的尾巴,那里还缺失了一块。她又招手叫:“七珍, 八宝, 来跟李大夫打个招呼。”
七珍瞥了李生白一眼,脚底下没动,八宝绕着他平稳地飞了一圈,以示礼貌,然后停在林凤君手上。她点着它的小脑袋笑道:“你俩越发懒了。跟我念,天地玄黄……”
八宝低下头去一声不吭。林凤君很诧异, “过年不想念书?罢了罢了,我也不想。”
她带着他由下至上一层层参观。李生白看着客厅里八仙桌两侧分列着官帽椅, 青砖铺地,整洁大方,便笑道:“很会布置,雅致。”
“是我们捡了大便宜,房东的新家具都不要了。”凤君打开了话匣子,“我就说人倒霉好几年, 攒一攒就能转运,果然应在今年。”
她将李生白手里的点心接过来, 走进二楼最东面的房间。这里洒扫得一尘不染,白瓷瓶里插了一朵红梅,额外清新。香炉里的青烟袅袅上升。酸枝木的桌子上摆着一块牌位, 看着有些年头了,上写“温氏夫人之位”。
她笑着解释:“年前从寺庙里请回来的。”
凤君将点心盒子打开。供桌上本来就已经摆了林林总总的吃食,蜜橘、红果,各色饴糖、瓜子、糖莲子,她又将椒盐金饼和粉团补充进去,红红绿绿极为喜庆,有种俗气的热闹。
林东华正好路过,看见桌子上头这一片,笑着摇头:“傻,你娘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只怕伤了牙齿。”
“以前我娘舍不得买,都省给我。后来……她病了,将饴糖送进嘴里也吃不下。”凤君遗憾地叹了口气,弓下腰上香。
她回过头来问道:“在外面过年,很寂寞吧。”
“是。不过就算在京城,逢年过节父亲就要去宫里当班,想阖家团圆也难。”李生白有些无奈。“迎来送往,接礼送礼,母亲也很忙。”
林凤君忽然想起他来济州的任务,“大嫂的事……”又赶紧换了个称呼,“周夫人。”
“她身体已经大好了,只是思虑太重。”李生白将话头扯到一边,“做大夫的不好议论病人。”
凤君笑着说道:“是我瞎操心乱打听。今天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她带着李生白进了另一间房,里头已经坐了两个人,她指着道:“这是我师叔范云涛,这是我师妹芷兰,昨天刚赶到的。”
师叔范云涛名字很优雅,可真人却是个头发不多的胖子,白净面皮,看着慈眉善目,大概是平日酒喝多了,鼻头周围一圈总是红的。芷兰纤瘦单薄,穿一件素净的粗布袄子,越发显得伶仃。
两个人站起来跟李生白见礼,林凤君热切地介绍:“这是京城来的李生白大夫,医术极好。”她笑着捏捏芷兰细细的腕子:“让大夫给你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芷兰只是微笑:“我好得很。”
“师叔,你教徒弟倒合适,肉都长在你身上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屋子里被炭烧得暖烘烘。范云涛闲得无聊,搓着手道:“大侄女,你爹还是那么闷声闷气的。大过年的,不如咱们几个打叶子牌,骰子、牌九、猜拳总要来一样。”
林凤君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不要再提了。我爹不喜欢赌。”
“你爹?”范云涛瞬间笑出声,“这可真想不到,他也有转性的一天。算了。”
李生白恭维道:“这位师叔一定武艺高强。”
“武艺……”范云涛挑了挑眉毛,“也还行吧。”
众人围坐,一顿天南海北地瞎扯。远处传来梆梆梆的声音,凤君扯着嗓子喊道:“爹,过来一起包。”
父女俩将面盆菜板端进来,芷兰的脸骤然红了,吞吞吐吐叫了声师伯,手脚没处放似的。
林凤君左右开弓,抡着胳膊双刀齐下剁肉馅。一群人围坐着包饺子,互道近况,无非说些官府收税,倭寇横行的话。
李生白和芷兰两个人都不大会,显得笨手笨脚。凤君便扯了团面出来,“自己捏着玩吧。”
李生白便在手里捏着,捏出两只翅膀两个爪子,凤君瞧了瞧,“原来是霸天。”她取了匕首,在那个面团上轻轻点了几下,将眼睛镂刻出来,又添了鸡冠,手里便是一只昂首挺胸的雄鸡了。
“你真厉害。”李生白用崇拜的眼神看她。
窗外阴沉沉地下起了雪,天黑得很快。林东华又去厨房做菜了,凤君开始讲武馆里的趣事,满屋里只听见她连说带笑,“那可都是一帮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那天我爹用了**,轰的一声响,门险些就塌了,把人吓得……我没敢出重手,在背后轻轻一点,就把带头的给抓了,俗话说擒贼先擒王……”
讲着讲着,她忽然觉得缺了点什么,心底闷闷的,只好仓促收了尾,抓些瓜子糖块给客人。厅里顿时沉寂下来,满屋子“咔哒、咔哒”乱响。
林东华准备得很充分,有鱼有肉,蒸鸡烧鹅,四盘八碗,是圆满的一桌。林凤君自认有记忆以来,这是最好的一餐年夜饭。李生白帮忙从厨房端进来,林凤君先夹了些肉和菜,默默端去上供。待她回来,父亲才叫了起菜。
烛光映着窗花,屋子里都是喜气。林凤君热情地给芷兰夹腊肉,她道了谢,却将肉放在旁边不吃。她渐渐回过味来,又夹了些卤牛肉递给李生白,“南市买的,你尝一尝,虽不比京城,在济州算是第一等的。”
他笑眯眯地接了,投桃报李似的夹腊肠给她。
屠苏酒端上来,众人举杯。李生白笑道:“承蒙雅召,欣赴贵庐,乔迁又逢新春,双喜临门,我先敬伯父。”
范云涛鼓掌道:“好,好体面的后生。”
林凤君似懂非懂,只知道是好话,跟着笑了几声,他便敬到自己眼前来,“林姑娘光风霁月,侠肝义胆,有幸结识,李某光彩之至。”
她一时说不出什么话,只得搜肠刮肚,“我……我也一样。你是客人,我们一定……宾至如归,吃好喝好。”说罢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喝的急了,两颊飞起来红色,连带脖子也渐渐红了。李生白看得脑子一热,几乎要脱口而出赞她漂亮,可是终于忍住了。
远处有人放起炮仗来,一声接着一声。林凤君站起来:“咱们出去玩炮仗吧。”
芷兰只是摇头,“我帮忙收拾。”
林东华道:“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能归置妥当,你是客人。”
“不过就是端碗洗盘子罢了,能行。”
芷兰一说,林凤君倒惭愧起来,拉着芷兰,“不要管。”
她脸色有些暗淡,“我……不去玩了,你和李大夫去吧。”
鞭炮声越发浓密。李生白和林凤君两个人走出来,冷风一下子灌进脖子,林凤君伸手挡了挡。
她从后院棚子里取出油布盖着的炮仗和烟花,想了想,“不能在这里放,会吓到白球和雪球。”
“那是……”
“我家的鸽子。它们胆子很小,一旦被吓到,就再也不肯飞回来了。”
“哦。”李生白好奇地看着咕咕叫的鸽子。
“镖鸽对镖师来说非同一般,真的可以救命。”她忽然又想起陈秉正来。
雪无声地落下。她往陈府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许经过一番推杯换盏,已经醉倒了。
林凤君将这个念头从脑中生生拔去。李生白笑着说道:“不如咱们找个没人……”
“不如去武馆那边……”
两句话是同时出口的,李生白抱起烟花爆竹,“咱们走吧。”
她抽了些干草,将来喜喂饱了,才跳上车。
牛车一路晃悠着向北走去。李生白叫道:“林姑娘。”
路上少有行人,声音传得很清楚。“嗯?”
“你上次问我白娘子和许宣的故事,最近有说书先生在讲,要去听吗?”
林凤君心里一动,想起陈秉正留给她的那本书,不知道写了多久,不过他写字快。她含糊地答了一句:“也行。”
“那我去约。”
雪小了些,空气冷冽地压过来,吞吐之间尽是白茫茫的雾气。来喜脖子上系着一只铃铛,叮当作响。
她提起灯笼望去,大概还有二三里地,前头有个不高的山坡,过了坡就到。
突然山坡一点星火直直地冲向天空,在半空中爆开了,巨大的声响如雷震卷过来。来喜抖了一下,刹住了。
她诧异地望向山坡。炮仗的亮光在光秃秃的半山腰照出了十几个小小的人影,叫着,闹着,有男有女,听声音她就知道是那群混世魔王,宁七的声音叫得最响,“什么雷霆闪电,也不如我这二踢脚威风。”声音在寒夜里传得很远。
林凤君和李生白对视一眼,都笑了。她就跳下车,将老牛拴在树上,快步向那里走去。
他们果然在那。宁七弯腰刚要点火,被林凤君从背后揪住棉袄一把拖住,“哪里来的炮仗?”
宁七吓得一缩脑袋,“葛家庄……”
“是不是偷的?”她拉下脸来,“赶紧给人送回去。”
宁七脸色立刻变了,他叫道:“你冤枉人,不是偷的,是花钱买的。”
她半信半疑,“你哪来的钱,自己还有一屁股债呢。”
“陈公子给的。”宁七指着身后两大捆用草绳扎好的鞭炮烟花,“信不信,你问他就知道。”
林凤君皱着眉头:“人呢?”
“不知道在武馆还是走了。”宁七想了想,“他前几天给了我银子,叫我买些鞭炮烟花,存着等过年。我带着他们吃完饭,本来打算在后院放了,他突然来了,说怕鞭炮烧了林子,让我们走远些,山坡上放。”
她心中忽然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对着李生白道:“你看好他们。”
林凤君提起灯笼,飞快地向下跑去,顷刻间已经是百步开外。她在寂寂无人的乡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很快看见了武馆的大门。
宁七说得没错,他就在那里,僵硬地矗立在门口,门神似的。
陈秉正恍惚看见了她的影子,又眯了眯眼睛,确定是她,忽然慌乱起来,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她在他面前站定了,他不知道站了多久,脸上都冻得发青,头上肩膀上都是雪,她伸手去拍一拍,“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吃饱了,闲着也是闲着。”他淡淡地说道。
“买了鞭炮怎么不玩?”
“瘸子跑不快,怕被炸了。”他说得很轻松,像是在讲笑话。
“那就去看着。”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跟我走。”
他愣了一下,脸上没表情。“嗯。”
走出两步,她忽然回过头,指着门道:“你真是少爷,不记得锁门,被人偷了都不知道。”
“哦。”他将门闩插上,咔嚓一声锁了。
他俩一前一后往坡上走。林凤君叫道:“你只管跟着我,绝不会踩到雪坑。”
他闷声不响地跟着。她抄了一条近路上山,时不时停下来等他。
山顶凸出来一块岩石,已经被风霜打磨得十分圆润,岩体略微前倾,像是要翻倒似的。她拿出条帕子,将上头的雪擦干净了,见他使了大力气也爬不上来,便飞身而下,手上一提一送,将他放置在石头上坐好。
她拍一拍手,指给他看,远处灯火稠密整齐,是济州城,外圈偶尔一两星亮光,中间横亘着天地和村庄。不少地方燃起了火堆,噼啪声不时传到他们耳朵里。
“仔细瞧着。”
她奔下去了,陈秉正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头上,山腰处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山间的雪地成了孩子们的战场,他们穿着臃肿的棉袄,活像一群圆滚滚的雪人。这些小鬼头们将炮仗插在雪地里,点火时手指微微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宁七大声叫道:“快跑。”
引线开始嗤嗤作响,他们四散奔逃,像被惊散的一群麻雀。李二狗跑得太急,一头栽进雪里,引出一阵哄笑。
李生白像是被他们感染了,他蹲下身用木棍点燃了一只地老鼠,看它带着火花在地上飞速地转着圈。
林凤君将一排烟花整齐地竖在雪地里,挨个点燃,随着引信的嗤嗤声,五颜六色的小火花渐渐向上升,约莫升到了一人多高,又呈现无数条金线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像是瑰丽的幻梦。
陈秉正默然地望着这美妙的情景。随即他转了个身,远远望着武馆的方向。后院里有四五个彪形大汉,马灯将雪地照得透亮。环绕着那个雪人,他们在四周使劲铲着,积雪被铲到一边,铁锹深深啃进土里,全身的重量压上去。土块发出闷响,裂开一道缝。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快速跳动着。雪无声地落在每个人身上。
与此同时,林家的宅子里,林东华将妻子的牌位从桌上取下,用绒布细细地擦拭着。
“娘子,转眼又是一年。凤君嫁了人,又和离了,明年……明年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我想开了,万事随她高兴就好,你说是不是。”
他抬起眼睛来,芷兰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师伯。”
“哦,有什么事吗?”
“外头都收拾干净了。”她垂下眼睛。
林东华咳了一声,“怎么能叫客人干活呢。”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红封,芷兰伸手推让。
他脸上带着长辈的慈爱,“你是凤君的妹子,这就是给你的。新年大吉。”
轰隆隆的声音响成一片。满城尽是闪烁的火光和彩光,将半边天映红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不管经历过多少苦难,人们也总是盼望着,晦气就这样被冲走了,来年一定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芷兰将红封接过去,小声道:“否极泰来。师伯。”
新年到了。陈秉正坐在石头上,紧盯着挖掘的场面。土坑外,潮湿新土越积越高。突然,其中一个人的铁锹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他膝盖着地跪下去,十指插进土缝里抠挖。
几个人凑过去一起使力。灯光照在那截露出来的物件上,是口薄皮棺材的一角。
陈秉正的身体僵住了。他等这一刻像等了一辈子,一颗心就要停在此处不动,手脚一起发起抖来。
他摸索着要向下跳,还没来得及使力,突然林凤君的声音响起来,“看腻了,想下去?”
他慌张地嗯了一声。
“是不是看我们玩的好,也想试一把。”她跳上石头坐在她身边,“我找的地方是不是特别合适。连城里全看得见。”
“我刚才看你好像盯着那一边,是不是有什么……”林凤君的视线朝向了那个方向,陈秉正心跳如鼓,武馆的后院里,几个兵士正在用杠子和绳索将棺材向外抬。
说时迟,那时快,他猛然一伸手,双臂如铁箍般将她锁入怀中。那动作迅疾得像风也像火。她猝不及防,下巴撞在他肩膀上,闻到他衣服上残留的香味。
他的手掌贴着她的后背,指节微微发颤,仿佛正在克制更用力的冲动。拥抱来得太急太凶,以至于她垂在身侧的手臂还保持着放松的弧度,僵在那里不知该收拢还是推开。
山腰的空地上,李生白向山顶望去,骤然望见了缠绕在一起的两个身影。
第77章 验尸 这个拥抱的时间并不长,蜻蜓……
这个拥抱的时间并不长, 蜻蜓点水一般。随即陈秉正就放开了她,自己径直往石头下面跳。
林凤君被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 陈秉正已经僵直地跪到了地上,幸好雪很厚, 并没有摔倒,他用手勉强撑住了。
她紧跟着跳下来, 在雪中站稳了, 又气又急地推了他一把:“混帐,你不要命了?”
他自己站起来,扫一扫膝盖上的雪,没有一点反驳,“我要走了。”
她愣了一下,指着山腰里不时亮起的光, “烟花炮仗还有好多,没放完呢, 你这就要走?”
“是。”他咬了一下嘴唇,将眼光转到一边,“家里有事。”
她只觉得他今晚处处透着怪异,眼神也是虚飘飘的,像有心事似的。可到底只是朋友,也不好问这问那, “那我送你。”
他转身往外走,“不用, 你自己玩吧。”
“你这人……”她听见这硬邦邦的话,忽然也有点火气,“那你走啊。”
“嗯。”
陈秉正沿着来时的脚印, 将脚精确地踏进坑里去。她瞧见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已经软了,他忽然回头道:“林姑娘,我……我过了年要去严州一趟,走个亲戚。”
“啊?”她愕然地回应,“去多久?”
“半个月吧,也许更久。”他斟酌着说。“你……好好照顾伯父,用心念书。”
“哦。”她突然觉得好笑,这人像是当先生上了瘾头,大过年的也要教导她两句。她挥一挥手,“回见。”
“回见。”他郑重地点一点头,悄没声息地走了,很快隐没在树林里。
她叹了口气,忽然听见宁八娘在招呼,“师姐快来。”
林凤君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原来是宁七抱了个极粗的成架烟花出来,像话本上的炮筒子似的,“麻姑献寿,做烟花的人说是镇宅免灾的宝物,师姐你亲自来点。”
她环顾左右,李生白也不见了,“李大夫人呢?”
“不知道。”
“糟了,别掉到坑里去让雪埋了。”
陈秉正刚穿出树林,忽然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中间,挡住了去路:“陈公子。”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让,李生白却跟着他走了一步,绝不让步的架势,“李某心中有惑,愿聆雅教。”
陈秉正躬身一揖,“有急务,不得不辞,请恕我失礼。”
李生白抖着嘴唇,“失礼?你……你刚才对林姑娘,算不算失礼。我全看到了。”
陈秉正苦笑道:“我在石头上坐得太久,手脚不便,滑了一下。”
李生白被这句话刺到了,他提高了声音,“我只当你是正人君子。你们已经和离了,你若当她是朋友,就不该……”
“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陈秉正抬起头来,逼视着他,“我有私心杂念。”
“你的私心杂念只会害了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她舒展畅快多了。你不能拖她回泥潭去。”
陈秉正叹了口气,“李大夫,那并非我的本意,不然我也不会签下那一纸和离书。”
“我爱重她。”李生白直截了当地说道。
四目相对,陈秉正一点都不意外,他平静地说道:“论家世才学,相貌人品,兄台处处胜过我。你若对她真心爱重,我求之不得。”
这句话算得上直抒胸臆,李生白却听得满腹狐疑,“陈公子,你……”
忽然从林中传来一阵呼叫声,男女都有,凤君的声音很明显,她领头叫道:“李大夫,你在哪儿?”
陈秉正微笑道:“她在找你。”
李生白退了一步,仔细观察陈秉正的表情,“那……”
“栖梧一枝,死生无憾。”
李生白点了点头,转身应了一声,大踏步向林中走去。
陈秉正强撑着使了最大的力气,在雪地中疾步快走。终于到了武馆门口,他赶在那帮兵士将门炸掉之前,掏出钥匙,将两扇门推开。
简陋的棺材停在院子中间。挖出来的大坑已经复原,乱糟糟的脚印被薄薄的雪掩盖。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棺材,在它跟前跪倒在地,行三拜九叩之礼。
随即他起身说道:“方参将,起灵吧。”
马车里点了一盏小小的灯。幽暗的光下,陈秉正坐在棺材边上。他俯身下去,脸贴着棺盖。
车行驶过山坡,忽然惊雷般一声响,他掀开帘子,一枚火弹啸叫着破空而起,在云端炸开,万千金丝流淌如雨。半空中忽然幻化出麻姑法相,高髻广袖,衣带当风,手提花篮,竟是用烟火勾画而成。
他忽然胸口像被什么压住似的,连气也喘不出来,半晌才喃喃道:“娘。”
马车在济州城边缘的一处民宅前停下。远处的烟火已经停了,城里陷入了静默的睡眠。
陈秉玉已经等待了很久,院子中间全是凌乱的脚印。他指挥着人将棺材安置在正房内,随即吩咐手下出去守住。
屋里只剩了兄弟两个。陈秉正擎着烛台,站在棺材旁边。“大哥,眼见为实,你如今信我的话了吧。”
陈秉玉跪下去叩头。桌子上备了些纸钱,他拿在手中,用火折子引燃了,纸钱在火中蜷曲,化作一缕缕青烟,缭绕上升。
灰烬落在地上,他脸上仍是震惊的表情,“那当年办丧事进祖坟的是谁?”
“要么是空的,要么是另寻了一具尸体。”陈秉正缓缓说道:“母亲被父亲偷偷送到郊外的庄子,又活了两年多。”
“为什么?”陈秉玉眼睛都红了。“我还记得她病重的模样,那不是装出来的。到后来……已经不能起床了,吃一顿饭的工夫便是汗水淋漓。”
“当年铁鹰军全军覆没,外公被诬陷勾结内阁首辅,武将结交朝臣,以谋叛论罪,满门抄斩。母亲是外嫁女,本应免受牵连,但她本是将门虎女的烈火性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打击,一病不起。父亲被政敌攻讦,一再贬降,从原来的正三品总兵降到闲职。大哥,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陈秉玉咬着牙道,“所以,为了保全父亲的前程,就……”
“还有陈家上上下下几百人的性命,连同我们两个。我相信母亲是情愿一死的,但……也许是想活着看梁家翻案,也许想看我们长大。”陈秉正的眼泪直落下来,“父亲就冒险想了这个法子。”
“我也快三十岁的人了,能明白其中的不得已。”陈秉玉咬着牙道:“并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有人进来禀报,“将军,请过来的仵作到了。”
陈秉玉摆摆手道:“叫他等着。”
他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眼神在棺材上流连不去,“秉正,开棺验尸,只怕扰了母亲身后安宁。我思来想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大哥,母亲含冤而死,仵作临场,不光是为了验明正身,更是代天问道,明证雪冤。倘若是有人谋害……”
陈秉玉点头道:“我知道了。”
仵作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脸庞瘦削,面色青白,沉默寡言。陈秉玉冷冷地说道:“许仵作,今天晚上的事,乃是绝密,不准向外透露半分。”
“启禀大人,小人决计不敢。”他一边回答着,一边从随身的木箱中取出验尸用的工具:小刀、银针、白布、笔墨,一一摆在旁边的木桌上。
他用榔头将棺材上的钉子一个一个起出,然后戴上白醋熏过的面巾。陈秉玉将棺盖缓缓推开,露出里面一具雪白的骸骨,衣裳都已经烂尽。
仵作有些吃惊:“这……尸首筋肉尽去,只剩下一副骨架。怕是已去世十余年了。”
“正是。”陈秉正心情激荡,他看着那仰面朝天的头骨,两个黑洞洞的眼眶,下颌骨脱落在一旁。这副骸骨的主人曾经是那样温柔亲切,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轻哼着歌,像春夜穿过海棠花的微风。她身上有乳香与安神香的气味,在罗帷间缠绵不去。
仵作很为难:“平日我们检验新鲜尸体,尚需观察解剖,只验这一副骨头,只怕不准,倘若有什么说得不对……”
“你只管查,不必隐瞒。我也绝不会追究。”
仵作弯下腰,将骸骨一一捡拾到白布之上,“死者骨盆狭小,当是个女人。生产过孩儿。”
“是。”
仵作伸手去摸,“颈骨有折断,需要仔细勘验。”
他在她的手骨中夹起一团头发和一个朽坏的香囊。随即仔细地观察了一会指骨,犹豫着说道,“死者曾痛苦挣扎过,死因恐有可疑。”
第78章 决断 仵作蹲在骸骨旁,烛火在他的脸上……
仵作蹲在骸骨旁, 烛火在他的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他伸手仔细地触摸颈骨,犹疑了很久。
陈秉玉在院子里团团转圈,过了一会才走进来, 焦急地问道:“有什么发现?”
那仵作喉头滚动了几下,嘴唇半开半合, 像是有话卡在齿缝间。他抬起浑浊的眼珠瞥了陈秉玉一眼,又迅速垂下, 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半晌才说道:“拿不准。”
陈秉正也道:“但讲无妨。”
“死因或是勒杀, 或是自缢。”
陈秉玉直直地瞪着他,“这算什么?”
仵作害了怕,“大人,我也入行十几年了,有师徒相传的心得。平日我们验看尸体,勒杀与自缢虽然都有颈骨折断, 其实差别甚大,诀窍就是看勒痕。自缢死者脖颈处着力最深, 上端渐浅。勒杀死者则受力均匀。如今只余下一具骸骨,皮肉不存,我无法判断。”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陈秉正又道:“何以看出是痛苦挣扎?”
仵作将一小节末端指骨拿起来,在灯光下,指骨上深深浅浅有数十道痕迹。“这些损伤深入骨头, 绝非寻常。依我看……”他顿了顿,“大概是被勒死的时候双手乱抓了很久, 又或者……无奈下被逼自缢。”
陈秉正浑身一震,太阳穴突突地直跳起来,这与他心中的猜想别无二致。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保持冷静, 摆摆手道:“你可以走了。”
仵作行了个礼,快步离开。陈秉玉又取了些纸钱。他这次手抖的厉害,火焰一晃一晃,险些烧到自己的袍袖。
“母亲……是被那贱人所杀吧。”他咬着牙道。
“我亲耳听到的。”陈秉正一字一句地说道。“大概是我那次去庄子里寻人,被下人撞见了,被她留了心。生秉文的时候,父亲就在府内,是下手的良机,她就……她就派人去逼杀了母亲。我赶到的时候,为时已晚,父亲也没有回天之力,就将母亲草草下葬了。”
陈秉玉望着那磨损的指骨,上头全是伤痕。“父亲到底知不知道是她下的手?”
“也许……知道。”
“父亲重伤去世前,我守在他身边。他身中数刀,满身是伤,嘴里涌出的全都是血,断气的时候还在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母亲。”两行眼泪从陈秉玉眼中流下来,“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认这个贱人做娘亲十几年。”
陈秉正垂下眼睛,“也许他想要母慈子孝一家人,他甚至不想让我们报仇,这样最体面。可是上天有眼,居然被我听见了。”
陈秉玉逼视着他,“秉正,你听得清楚吗?”
“真真切切。若我有虚言,父母皆不容我,以后黄泉无处安身。”
陈秉玉深呼出一口气,忽然拔出刀来,横着向空中劈了一刀,破空的嗡嗡声回荡在屋内,“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焦躁地来回走着:“我们无法报官,没有证据,只有……”他停下脚步,“正值年节,那贱人要走亲访友,我派几个贴心的人去拦住车辆,只当是匪徒劫道,神不知鬼不觉……”他握了一下手,“一起除掉,一个活口不留。”
陈秉正默然地望着兄长,“她毕竟是我们的继母。子杀母,私刑杀人,是要千刀万剐的。”
陈秉玉目光灼灼:“你想怎么样?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有这事,跪在杀母仇人面前叫娘?我做不到,我不能让母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秉正摇头,“大哥,你要冷静些。”
“你……”陈秉玉拧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我会做得隐秘无比,没有人会发现。”
“天下间没有完全的秘密,只要有人经手就会知情。”陈秉正走到骸骨前,“杀母亲的凶手也以为没有人会发现。”
陈秉玉冷笑道:“那你就等着吧,等那个贱人老死,反正她早晚也会死的。”
“大哥,你将她带出来交给我,我要审她。”
“审?还要审什么?你们读书人脑子就是冥顽不灵。私设公堂是什么罪名,你知道吧。”
“我想要一个公道。”
陈秉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公道这东西就跟鬼一样,人人都说有,各个都没见过。梁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母亲说一定讨回公道的一天。后来……母亲也死了,没有人了,十几年了,没人替梁家翻案。你指望什么?朝廷吗?律法吗?别忘了你已经不是御史了,你那一套君臣法度行不通了,还没明白吗?”
陈秉正断然喝道:“大哥,母亲不能含冤莫白,无辜枉死,所以我要的是清清白白的真相,不是贸然将有嫌疑的人杀了就是报仇雪恨。这案子……谁指使,谁参与,谁去庄子里动手杀的人,我通通都要弄清楚。就算要杀,那就我亲手去杀,从头到尾一个凶犯也不能跑掉,这就是公道。”
“你想做判官?”
“我不是判官,只是无证据无口供,我不会定案。不能够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坏人。”陈秉正眼睛里闪着火焰,“我知道子杀母是死罪,大哥,让我去吧,就算千刀万剐我也没有遗憾。”
陈秉玉大惊失色,“你疯了。”
“我没疯。于公,你有官身,有守卫济州的责任。于私,你成了婚,不能牵连大嫂。你是族长,上上下下百余人还要保命。我……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便是闹出什么麻烦,一命赔一命也够了。”
“不,决计不行。”陈秉玉拼命摇头,忽然想到,“难道你硬要和离……”
“我是最适合的人选。”陈秉正拱手道:“请大哥成全。”
陈秉玉愣愣地望着弟弟,“你是我唯一的血亲,我不会让你冒这样的险。”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陈秉正微笑道:“大哥,世事从来不由人,咱们都像河里的石头,被水推着往前走。撞碎了也是我的命。”
陈秉玉脑子里忽然想起在河边救了弟弟的那一幕,他猛然抱住了他,不能放手,“你让我怎么办?”
“你只要等,等我的消息。”
陈秉正脑中一片轰轰作响,最终只化作一句:“顺势而为。”
清晨,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这座院子。天蒙蒙亮了,从东方泛出一些柔和的白光。爆竹声在城里的街头巷尾响起来,东一声西一声,撒了满地的红纸屑。
晨雾里浮动着硫磺味,混着昨夜守岁的灯烛气。陈府内的下人们已经一早起身,准备一年一度的祭祀。
周怡兰站在祠堂前,盯着下人们安排供品和供器。太阳已经全出来了,黄夫人缓慢地走过来,脸色苍白。
周怡兰行礼道:“母亲,恭贺新禧。”
“嗯。”她缓慢地点头,“都准备好了吗?”
“是。”周怡兰见四下人不多,小声说道:“母亲,我想过几天去一趟清妙观……”
黄夫人忽然打了个寒战,“去那里做什么?”
“听说那里的慈圣真人极是灵验,有求必应。”周怡兰小心解释。
黄夫人只是摇头,“怪力乱神,不可轻信。年节里迎礼送礼的事不少,你在府中打理内务才是本分。”
周怡兰有点失望,“我……”
“不必说了。”黄夫人拉下脸来,“准备祭祀吧。”
先是陈秉玉主持在宗祠正殿前祭拜神主,他站在中间,两个弟弟分列两侧,三人都戴了父亲传下来的玉佩。三拜九叩之后,焚帛,奠酒。
男丁们祭拜神主后,便已退出站在正堂的槛外,槛内尽是女眷。供品由外面一层层传到里边,周怡兰便传与黄夫人,由黄夫人捧放在供桌上。
数百人以“左昭右穆、男东女西”的方位齐齐站好。黄夫人便拈香下拜。她弯下腰去,冷不防眼前一阵恍惚,眼前的牌位便出了重影。
她咬着牙将香往香炉里插,忽然有什么东西滴下来,落在她手上。她定睛一瞧,竟是殷红如血的一滴。
她惊叫了一声,便向后退,周怡兰赶紧扶住,“母亲……”
一场血雨在黄夫人周围纷乱地落下,将她的诰命服饰打湿了,她尖叫了一声。女眷们忍不住嚷叫起来,乱作一团。周怡兰招手叫两个丫鬟过来扶着黄夫人,冷静地回身喝道:“祭祀重地,不准喧哗。”
有人抖着手道:“快看……”
周怡兰沿着那只手望去,长明灯后方供奉的梁氏夫人的牌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中间裂成了两半,鲜红色的液体正沿着裂缝缓缓流下来。
第79章 做局 屋里一阵死一样的沉默。刘嬷嬷上……
屋里一阵死一样的沉默。
刘嬷嬷上前扶住黄夫人, 吩咐丫鬟:“快去擦干净。”
丫鬟抖着手不敢上前,慌乱地擦拭了几下,出门便将帕子扔在焚化纸钱的炉子里, 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黄夫人勉强保持着镇定,将香往下插, 祭祀便在一种古怪的气氛中完成了。人们都低垂着眼睛,不敢抬头望向供桌上的牌位。祭品摆得端正, 跪拜的姿势也标准, 香烛的烟袅袅上升,却散不尽那股阴冷的气息。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当晚家宴如常举行,众人脸上都带着礼貌的笑容。
“母亲,今天早上……”陈秉正一开口,黄夫人的脸色就变了。周怡兰扯了扯他的袖子,意思是让他噤声。
陈秉正却很坚持, “母亲,我查探过了, 大概是祠堂年久失修,前几日的雪又极大,融雪从屋顶缝隙渗下来,沾了墙上彩画的颜料。您不必害怕。”
黄夫人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些,她眼下一片青黑,无力地咳了两声, “秉正,你最耳聪目明, 说得有道理。等天暖和了,叫工匠来修一修。”
刘嬷嬷在旁边帮腔道:“世上巧合之事极多,不要太放在心上。”
陈秉正垂下头, “只是……我思来想去,怕这事是应在我身上。我口出悖逆之言,遭了横祸,九死一生。生母泉下有知,必是心急心痛。回乡数月,并没有去坟前拜祭过她老人家,实在是大大的不孝。”
他这话说得十分痛切,众人无不动容。他接着说道:“父亲去世也有近十年了,不要说祠堂,连祖坟都一直不曾加固修缮,只怕陈家的气运没了依托,家运散乱,福祉难以长存。”
陈秉玉点头道:“秉正说的极是。慎终追远,仁孝攸关,祖坟是先人安居之地,也是子孙精神所系。母亲,我看此事刻不容缓,万一有什么塌陷崩蚀,及时修补,不要酿成大祸。”
陈秉文不明所以,也跟着附和:“娘,家里现在不太平,真说不定……”他赶紧住了嘴。
黄夫人还有些犹豫,刘嬷嬷小声说道:“夫人,这是大大的好事,祖先保佑,陈家添丁进口……”她看了周怡兰一眼,“指日可待。”
周怡兰讪讪地苦笑了一下。黄夫人便点头道:“等过了年……”
陈秉正笑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大哥军机繁忙,并不得空。我本就闲着,先去坟上勘查一番,再主持修缮,略尽孝心。”
黄夫人想了想,无法回绝,只得点头道:“辛苦。”
陈秉正说到做到,当下就收拾了简单行囊,直奔城外墓舍去了。他这一走,流言纷起,陈家的下人这几日早将风声吹遍了犄角旮旯,这个咬耳朵,那个递眼色,面上只装没事人似的。
黄夫人当晚就有些不适,冷不丁发起烧来,连烧了六七天。先是干咳,后是痰咳,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张脸铁青。
周怡兰便问道:“要不要叫李大夫过来瞧瞧?他脉息极好。”
她只是摇头。
陈家的亲戚女眷来探病,脸色仿佛也是怪怪的。黄夫人歇了几日,只得勉强撑着起来走动,各处饮宴听戏。
这一日晚间,黄夫人在别处应酬过了,刘嬷嬷服侍着上了马车。外面下着大雪,天黑还没有停。她只靠着打盹,嘴中喃喃道:“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我做继母不贤不慈,苛待了前头的孩子。可是我怕得很,我最近很恍惚,你再去超度她一回……”
刘嬷嬷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寻个法力高强的师傅。”
黄夫人摇头:“嬷嬷,总是睡不着,头疼的很……最近的**似乎不大管用。”
“哪有的事,都是我从相熟的医馆里拿的。”
过了一会,黄夫人只觉得周围安静得可怕。她挑开帘子,四面黑洞洞的,全不像是繁华街市,愕然道:“走错路了吧?”
车夫回过头来,刘嬷嬷见是一张生脸,心里冷不丁打了个突,“你是谁?老张去哪儿了?”
车夫一言不发地回过头去,将车停了。她后背涌上一层白毛汗,刚要惊呼出声,忽然后背遭了一记重击。
过了不知道多久,黄夫人悠悠醒转。她发现自己在一间空屋子里,倚着什么东西半躺在地上。屋子里很黑,只点着一盏小小油灯。
她眯着眼睛四处看去,墙上影影绰绰地挂着一幅画,画着个女人。她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浑身的血立时就不流了。
她刚才倚着的是一具陈旧的棺材。背后发凉,她伸手去摸,黏糊糊的,不知道是泥还是血。
她惊叫出声,哆嗦着往后退:“嬷嬷,嬷嬷……”竟是无人回应。
隔壁屋子里,陈秉正掏出一根细长的铜管,将一端贴在墙壁上,一端贴近耳朵。
他冷静地听着,墙那边是尖叫声,呕吐声,抓挠墙壁和门的声音,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哭泣,持续了很久。
黄夫人的声音撕裂了似的,极其嘶哑,他必须屏气凝神才能听得清。
“我超度了你多少次,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呢?”
“我说过了,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
“嬷嬷,你快来救我。”
他心中一动,又拿着铜管走向另一端的墙壁,刘嬷嬷的声音倒是中气十足,“是谁在装神弄鬼,给老娘出来。”
“将军府的女眷你们也敢动,活腻了吧。”
“告诉你,我不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陈秉正打开一张白纸,将两个人的每一句话快速地记在上头。他安静地等着,等到两边的声音都微弱下去,更夫的竹梆子声从远处传过来,已经是四更天了。
黄夫人屋子里的门忽然开了,陈秉正提着一盏灯走进来,她恍惚着抬头看去,他穿了一身素白孝服,腰间束着粗麻绳带,宽大的衣袂在风中瑟瑟抖动。他头上未戴冠,只用一条白布带松松束了发,几缕散发垂在额前,愈显得面色青白,像是一缕游魂。
“秉正,你……”黄夫人的头发乱糟糟地披下来,脸上全没了血色。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现实还是梦境,若是梦,也是最可怕的一种。
她忽然挣扎着起来,去抓他的手,冷冰冰的,可还有一点温度,是个活人,她脑子已经不能转了,“秉正,快点救我出去。”
他将她的手从自己手上拽开,“跟我说实话,你想超度谁?”
黄夫人残存的理智起了作用,立即就不应声了。她在墙角颓然地坐下去,捂着脸。过了一会才道:“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吧。”
“是。”陈秉正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你不是去修祖坟了吗?你这不孝子……”她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的确不孝,但不是对你。”
她望了一眼那棺材,忽然眼角流下泪来,抖着嘴唇说道:“秉正,有**吗,水烟也行。”
陈秉正似乎早有准备,他将一套烟具递过去,自己站远了些。水烟咕噜咕噜地响着,黄夫人贪婪地抽了几口,像是要把它吞进去。
等抽完了,她才苦笑起来,垂下头,声音似乎变平静了些。“随你说什么。多年来我对你们两个,并没有半分不慈。”
“的确如此。”
“你父亲能起复,上下打点,几乎将我的嫁妆掏空了。”
“是。”
她忽然跪到陈秉正脚边,哀哀地看向他:“我知道今日走不出去了。我一命抵一命,能不能别告诉秉文……”
陈秉正默然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第80章 审讯 “秉正,我求求你。秉文什么都不……
“秉正, 我求求你。秉文什么都不知道。”黄夫人死死攥住陈秉正的衣角,指节发白:“要不是为了护着他,看他成家立业, 我不用苦熬这许多年。”
他低下头去,将她的手拨开, “舐犊情深,我能明白。可是我娘再没有机会护着我们了。”
黄夫人的脸一下子僵住了。陈秉正咬着牙道:“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不会牵连无辜的人。”
她缓慢地眨着眼睛, 缩到墙角里,离棺材远远的,无助地笑起来,“你要审我吗?你们谁有资格审我。没有我,陈家早就不是将军府了。”
“我知道自己是死者的儿子。冤抑沉痛,哀号无告, 只有出此下策,讨一分迟来的公道。为了这份公道, 我什么都不怕,杀人放火也干得出来。”
字字斩钉截铁,他凛然地站在屋子中间,“秉文……我不会追究。”
“我不信。陈家都是天杀的大骗子。我嫁进来的时候也才十六岁。守信……这名字可真是太荒谬可笑了。你爹信誓旦旦说要一心对我,说谎说得可真好啊,一脸大义凛然, 跟你现在一样。”
“我跟他不一样。”他平静地否认。“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成亲没过一年我就知道了。”
黄夫人从他的眼神中读出点惊讶,她只是苦笑, “男人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哪个女人察觉不出来,只是藏不藏得住罢了。我心里起了疑, 不敢当面问,只叫人去打听。兜兜转转,也知道他外头有人。嬷嬷跟我说,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教我不动声色,拢住他的心,生了孩子就好了。”
“我只是不甘心,忍不住,想见识一下。我偷偷找到了那个地方,一个庄子,周围没什么人。你爹也不常去,十天半个月去一回,带些吃喝。有一回,我在山坡上远远地站着看,她送他出来,大概不年轻了,瘦巴巴的,打扮得像个村妇。两个人也不亲密,跟朋友似的。”
这描述刺痛了他,“你……”
黄夫人自顾自地说道,“我那时候真是傻,总觉得你爹没眼光,自己年轻,相貌也好,只要温柔小意,你爹外头的心思就断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怀了孩子,他果然对我好了很多,嘘寒问暖。仔细想来,那是我这辈子最快意的日子,天都蓝得格外痛快。”她抬起脸来,眼睛里似乎又有了光辉,“可是好景不长,那年端午打醮,我带着你俩……你记得吗?”
“我记得。”
“在半山腰下轿的时候,我又看见她了,被看热闹的人挤来挤去,戴着个帷帽。我一眼认出是她,心里就是一震,可她没给我一个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你大哥和你。等你们进了山门,她还站在原处不动。当时我脑子像被雷劈过一样,想到她是谁了。”
陈秉正止不住地心酸起来,“我……我为什么没有瞧见。”
“我算明白了,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你爹娘合谋骗我进门,拿我的钱养你们……”
陈秉正断然喝道:“我母亲没有骗你。”
黄夫人被他的表情吓住了,“就算她不知情,也是贪生怕死之辈。要是刚烈女子,早就自尽了,又何必这么躲躲藏藏地活着……”
陈秉正摇头,“你不了解她。死了比活着容易,我母亲是一等一的勇毅女子,胜过父亲十倍。对你隐瞒,是父亲的过错。”
她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我知道,我很想恨他。可是总舍不得……孩子不能没有爹,府里不能没有男人撑着。你娘是原配,又有两个儿子。只要她活着一天,他的心就不会在我身上,我这辈子就全毁了。所以我思前想后……”
他咬着牙道,“所以你找人杀了她。”
“不不,不是这样。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没有那个胆子。”她眼睛望向虚空,像是在回忆一些不堪的往事。
她不开口,他也没有催逼。房间里只剩下低低的抽气声。“有个人跟我说,清妙观有求必应,我当时慌了,横下一条心,偷偷去了一趟。”
“当时那还是个无名小庙,供奉慈妙菩萨。有个道姑将我接进去,说了许多话,意思是菩萨保佑有求必应,许的愿心越大,越要供奉。我被冲昏了头,就说我什么都能给。于是她给了我一张符纸,让我在上头将心愿写下来。”
“你写了什么?”
“我写……”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要她不得好死。”
陈秉正再也忍不住,劈头一掌过去,黄夫人就瘫倒在地上,“你这毒妇。”
她咳了几声,反而不管不顾地笑起来,“你打吧。打了我心里反而畅快些。”
他勉强克制住了,接着说道:“后来呢?”
“道姑引着我将符纸放在盒子里,谁也不让看,在菩萨面前烧掉了,混着药水喝下去。我又花二百两银子供了海碗灯。我肚子慢慢大起来,临盆生了秉文,心想总算圆圆满满了。可是我苏醒过来后,那个道姑突然上门恭贺,说菩萨眼前的海碗灯爆了灯花,想必是心愿达成了。”
“我被吓得要命,当即血流如注,晕了过去。好不容易保住性命。我还是心惊肉跳,只好偷偷叫嬷嬷去看,她回来告诉我,人的确是没了。”
再听这一段,他依旧觉得心如刀绞,可是听到最后一句,他心中一跳,另有一股疑云悄然漫上心头,“你……句句属实?”
“千真万确。”黄夫人吸了一口气,“我立刻就后悔了。”
“后悔?”他冷笑道,“不是心愿已了吗?一条人命。”
“她死了,你爹再不来我房里了,连带着像没有秉文这个儿子一样。这么大的将军府,就剩下我们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我自己知道造了孽,偷偷找人超度,办法会,捐香油钱,可没什么用。夜里醒过来,就看见那个戴帷帽的女人在窗前晃,一闪神就不见了。我终日睡不着,头疼得快要疯了。见到池塘的水变深了,我都很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所以那福寿/膏……”
她颓丧地低下头,“秉正,你还有吗,再给我些。”
“没有了。”
她将身体缩成一团,“那你给我个痛快吧,我也受够了。我干了错事,你娘当了鬼也没放过我,折磨了我这许多年。真可笑,这就是我的一辈子,睁着眼就到头了,小时候家里算卦,说我是大富大贵的命格,结果……不过如此。”
陈秉正心头犹如一团乱麻。他冷静下来推算,黄夫人这番话前前后后都对得上,不像有撒谎的痕迹。可是……只有一件事他是明白的,母亲就算化成了鬼,也会先来梦里看他,而不是去寻仇。一定有人在装神弄鬼。
“你在清妙观许了愿,他们还跟你要过什么?”
“做法事的钱,供奉,逢年过节的孝敬。年年不落,窟窿越来越大。”
“你怕报应?”
“怕,更怕报在秉文身上。”
陈秉正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凤君说过府中买炭的事,“这些事都是刘嬷嬷在替你操办吧。她真是内外敛财的一把好手。”
“她是我的奶娘,从小疼我。我睡不着的时候,她整晚整晚地哄着我。”黄夫人擦一擦眼泪,“没有她,我活不到今天。”
陈秉正走到门边招了招手,两个守在外面的男子将刘嬷嬷带了进来。她灰白的发髻散了一半,手颤抖得像风中的枯枝。
黄夫人抢上前去,“秉正,你对付我就算了,放她走。”
刘嬷嬷连连摇头:“夫人,二公子这是装神弄鬼,不要着了他的道。”
陈秉正冷着脸道:“谁是装神弄鬼的行家,也难分辨的很。”
他叫人搬了把椅子,自己正襟危坐,“大胆奴才,跪下。”
刘嬷嬷从不曾见过他这等傲然的神情,一时怔住了。陈秉正气势骇人,她缓缓跪下去,一声不吭。
“腊月二十二那天早上,你去过汇通银庄。伙计请你到楼上的雅间去办汇兑,合共向外汇了三千五百两银子,是也不是。”
刘嬷嬷打了个寒颤,嗫嚅道:“是。”
“你一个月月银三两,就算年节有赏钱花红,一年一百两顶天了。三千五百两,怎么来的,汇给谁。二楼雅间,非熟客不能进。”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黄夫人呆呆地站在旁边。
“你丈夫在严州、济州两地有不少田产,光良田就有六百五十亩以上。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百事利当先。”
“那是……黄家赠给我的。我是小姐的陪房,夫人特意关照我。”刘嬷嬷答道。
“这些田亩的登记时间,最早在十年前,都是零散买入。”陈秉正掏出一张白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桩桩件件,有据可查。”
刘嬷嬷的脸色愈发灰败起来,陈秉正叹了口气,“有一个问题,你答上来,钱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什么?”
“梁夫人,就是住在城外庄子的那一位,你见过吧。”
“我,我没有。”
“刚才黄夫人向我承认,她生产以后,派你去过那里,你回禀说人已经没了。当时你看到尸体没有?”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刘嬷嬷瞪大了眼睛,慌慌张张地说,“庄子里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人没了呢,除非你跟凶手……”
忽然,他发现窗户上跳动着诡异的橘红色光影,一股火油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转头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无人回应。
70-80
同类推荐:
鸾春、
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
侯门夫妻重生后、
逢春、
茎刺、
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
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