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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第81章 觉察 将近元宵节了,大街上摩肩接踵,……


    将近元宵节了, 大街上摩肩接踵,书场门口更是挤满了年轻男女,像波浪一样直往前涌。伙计拦在门前, 刚板着脸孔叫了一声:“票已售光”,转头就看见了李生白, 瞬间堆上笑来:“这位贵客,楼上请。”


    林凤君跟在他身后进了包厢。里头极宽敞, 三面设着案几和榻床, 足可容纳十几人。她犹豫着问:“李大夫,这都是你定下的吗?”


    “对。”李生白伸手画了个小圈,“全都是。”


    她一下子着了急,跺脚道:“好大的地方,咱们两个用着太奢侈了,你不能这样挥霍。”


    李生白微笑道:“倒也还好, 买不到常座,这里听得清楚些。”


    “芷兰也是的, 一直缩在家里不肯出门。我爹说要喂鸟喂牛,我师叔……”她掰着指头数一数,“太可惜了。真糟蹋。”


    李生白指着眼前的榻,“林姑娘,所以你尽可以随心所欲,盘腿坐着也好, 躺着也好。”


    “那可不行,也太失礼了。”她挺起胸膛来, 坐的笔直。


    楼下挤挤攘攘的喧哗声连同货郎的叫卖声一路直传上来,林凤君忽然灵机一动,“李大夫, 你这……花太多钱了,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我出去招揽几个人进来坐,横竖他们买不到票,收一两银子一位,不算奸商。”


    李生白瞪大了眼睛,“林姑娘,这样不妥吧。”


    “一,二,三……就算八个人……”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八两银子手拿把攥能挣到。你立时就回本了。”


    “我……用不着。”


    “真不用?”


    他赶紧摇头,“人多的地方我会头晕。”


    “噢。”她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自从你来了济州,我还没给过诊金,都是你请客,没有这个道理。”


    “伯父请我吃了年夜饭,一餐值千金,荣幸之至。”


    林凤君笑了,“李大夫,真佩服你们读书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们是小户人家,也没什么招待。济州不比京城,以后回自己家,一定比这里舒服。”


    他愣了一下,苦笑道:“济州很好。”


    “差得多了。”


    李生白吸了一口气,“我家本是开医馆的,在济州做个分号,你觉得怎样?”


    “那好啊。”她先是惊讶,随即开心起来,“你医术这样好,我替济州人拜谢你。以后……”


    “常来常往。霸天好像也蛮喜欢我的。”


    “那是应该的,你救了它的小命呢。”她想了想,“可是你父母还在京城,你不想他们吗?”


    李生白露出失落的神情,“父亲一心想让我进太医院。”


    “太医……那可厉害了。给皇上娘娘看病,多威风啊。”林凤君崇拜地看着他,“外头那些走江湖的铃医一辈子也熬不到。”


    “林姑娘,你觉得大夫是不是该治病救人?”


    “当然了。就跟我们做镖师就该保护东家一样。”


    “做太医可没那么简单。有时候有病要说没病,没病要说有病。有些病要尽力,有些病只能装看不见。”他脸色暗沉下来,“所以都是装聋作哑的高手。”


    林凤君讶异地听着,十分不解,忽然她脑中一闪,“我明白了,太医就是做官。”


    “对。你很聪明。”李生白笑了。


    “我爹说过,这世道好人当不了官。陈大人就是个例子,别看他整天闷声不响地板着脸,有时候还挺凶,骨子里还真是个好人。所以……混得不好。”


    李生白忽然别扭起来,他招手叫伙计,“上茶,上点心。”


    伙计用托盘端了两大碗冒尖的元宵进来,外加一个吉祥八宝的果盒。元宵上头撒了干桂花,配了红枣,艳红金黄十分喜气。


    元宵是豆沙馅的,入口即化,甜腻腻的叫人愉快。林凤君心情大好,囫囵吞了两个,看李生白慢条斯理地嚼着,忽然放慢了速度,变得斯文许多。


    他留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摇头道:“林姑娘,你请随意。”


    “细嚼慢咽,不伤脾胃,饭后吃茶。陈大人教过我。”


    李生白神色一滞,刚好楼下台上一声醒木拍案,他微笑道:“开场了。”


    她很高兴,“难为你一直惦记着这出戏。”


    说书先生袖口一抖,折扇刷地一声地展开,满场喝彩。凤君拼命鼓掌,“我也卖过艺,底下叫好声越大,台上就越卖力,有钱捧个钱场,有人捧个人场。”


    李生白被她的热情劲感染了,跟着拍掌。说书先生果然很满意,眼光扫过全场,着意在包厢的方向停留了一会,微笑着示意领情。


    先生使出了浑身解数,台下众人忽而屏息瞪眼,忽而前仰后合。李生白偷眼望着林凤君,偶尔伸手过去给她添茶。她的表情十分生动,眉毛一会儿往上挑,一会儿向下耷拉。


    忽然她的身子前倾,鼻尖都泛起潮红,摇头道:“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


    “许宣看见白娘子现了原形,怕是怕的,可他听了娘子一番解释,便不追究了,都是法海这老顽固,将他扣下了,要做局捉白娘子。”


    李生白很茫然:“是吗?”


    “他一定是讲错了。前头说过,他二人成亲,夫妻恩爱,情似泰山,恩同东海,就算被吓破了胆,也不该是这样。”她暴躁起来,“说书先生怎么能乱改。”


    他完全摸不到头脑,“这……先生说是从书上看来的。”


    “尽是瞎说。他被扣在金山寺,白娘子找了四海龙王,虾兵蟹将一起来打,要救他出来……”林凤君絮絮地说着,“全不一样。”


    李生白不明所以,只得将点心盒子打开,“好歹听他讲完。”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相衫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了七层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醒木一拍,他又叫道:“正所谓: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


    林凤君脸色都变了,“这就是结局?”


    李生白点头:“是啊,降妖除魔,告诫世人不可贪恋美色,坏了大事。”


    全场喝起彩来,说书先生谢幕完了,径自走到后台。林凤君脸都涨红了,“许宣不会那么无情,那毕竟是他娘子,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是法海硬要作怪。”


    李生白的脸色忽然也白了,他垂下头,闷闷地说道:“林姑娘,咱们走吧。”


    人流往外涌动,都议论着这回书说得好。林凤君跟在李生白身后,嘟嘟囔囔地说道:“就是不对。”


    他们并肩走在大街上,李生白一声不吭。遍地都是冰雪,偶尔响起鞭炮声,额外有节日的气息。月亮出来了,差一点就是圆的。夜市里人流畅旺,处处是欢声笑语,卖元宵、沾红果、油茶的,各自在招呼客人,此起彼伏地热闹着。


    林凤君忽然觉出自己的扫兴来。李大夫请她听书,本是好心好意,自己倒抱怨了许久,岂不让他难过。她好一阵过意不去,开口问道:“你喝不喝油茶,我请你。”


    这实在是没话找话,李生白叹了口气,“我不饿……不渴。”


    “哦。”她的愧疚又加了一层,眼光扫过那些摊子,冷不防一个货郎晃着拨浪鼓过来,她心想总要买点什么送给他,便伸手叫住了。


    货架子上全是小玩意儿,头绳、绒花、泥塑的小娃娃。她忽然瞧见一只头绳,跟当时的白色头绳差相仿佛,手里便停住了,李生白微笑道:“喜欢这个?”


    他指着一支水红色的绒花,中间是黄色的花蕊,堆叠得很精致。货郎看他的样子,立即心领神会,“小娘子十分出挑,与这位公子真是郎才女貌,羡煞旁人。绒花配美人,锦上添花,又应了元宵佳节的喜气。”


    李生白便笑起来:“真会做生意。”便向兜里掏钱。


    林凤君心里一动,摇头道:“我不要。家里有。”


    “只当是过节的礼物,又不值什么。”他将绒花塞在她手里,她有点为难,想了想不能白拿,便向货架子的下头找。男人用的东西极少,还好被她找到一个做针线用的剪刀,样子很精致,她拿起来付了钱,放在他手里:“你是大夫,缝线用得着。”


    李生白轻轻笑了一下,将它收在袖子里。林凤君将绒花也塞进袖子里:“我……怕丢了。”


    风吹过来有点冷。有摊贩跺着脚卖元宵,簸箩里堆着雪白的元宵,上头挂着幌子,“豆沙、芝麻、金橘”。


    剩的不多了,摊贩急着回家,叫道:“包圆,包圆四百文,不拘什么馅儿。”


    她走上前去,李生白立时会意,“咱们买一些回家,再送到武馆。”


    “是。”她硬是自己给了钱,将一布袋元宵背在身后,像个苦力似的。李生白要接过去,她没让。


    他俩赶在戌时到了武馆。大概是因为元宵节后就要上课,这一晚孩子们玩的很忘情。林凤君进院子的时候,他们正满院子疯跑,在月光下追逐打闹,雪球乱飞。


    见到是她,他们欢呼一声就围上来。林凤君将元宵交代给李二狗,“水开了再下锅,不然就是糊糊。”


    “知道了,师姐。”


    她兜着圈子找宁七,果然在墙根下找到了他,手里拿着一支燃烧着的小呲花,左手换右手再换左手,速度飞快。


    林凤君一个巴掌打过去,将呲花打到地上踩灭了,“不怕把你的爪子炸烂掉。”


    宁七愣了一下,脸上堆出大大的笑容,“师姐,陈公子说把我的帐免了。”


    她倒是不意外,但另有疑云,“你给他干什么事了吗?”


    宁七摇摇头,“没什么。”


    “他不是去严州了吗?”


    宁七的眼神恍惚了一瞬,才笑道:“他临走前说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忽然李生白的喊声传过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眼前。他正握着宁八娘的手仔细瞧着。“太奇怪了,你来瞧瞧。”


    她看了一眼她的胳膊和手背:“冻疮好多了,你的药很好使。”


    李生白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跳蚤……我当时生怕杀不死,抓了数倍的药粉熏屋子,怎么棉衣里还会有。”


    她笑道:“那就是济州的跳蚤额外坚强,百毒不侵。”


    “怎么会,那个剂量,寻常猫狗也毒死了。”


    “估计是屋子漏风的缘故,通风冒气,烟都跑了。”


    回家的路上,李生白还在絮絮地念叨:“我记得我关了门窗来着。”


    林凤君并不在意,“一次不行就两次,天长日久,总有杀灭的一天。”


    “是。”李生白点头,“重新再来。”


    林凤君将他送到大通客栈才回家。已经是深夜了,她生怕惊醒了旁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去。


    她点着了油灯。从床边的柜子里取出陈秉正写的那本《白蛇传》,在手里翻着。他的字真是好看,端庄大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认的字多了,还是他写的很容易懂,她很快看进去了,没以前想的那么难。


    “白娘子高声叫道,我定要将夫君救回来,绝不受你这老匹夫的钳制。她驾起云彩,便去了东海龙宫……”


    她点点头,“这样才对。”又接着往下看,“白娘子只道法海言而无信……”


    忽然她的眼光落在那个“信”字上,最下端开了个口,没合上。


    她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闪过陈秉正写“仁义礼智信”的样子,那不是笔误,是什么呢。


    她搜肠刮肚地想,似乎有人说过什么,却想不起来了,头痛欲裂。


    她用手在太阳穴上揉来揉去,眼睛扫过那本《千字文》,秉文的声音忽然从记忆里头跳了出来,“川流不息……渊……唐代一个人写的,皇帝名字叫李渊,所以这个字要改掉……父母,祖父母的名讳都是要避忌的,倘若遇到便要改一两笔,不能写全……”


    一层白毛汗从她背上生出来,“信这个字,父母……守信,你算什么守信……”跟那个神神秘秘的女人有关系。


    陈秉正去了严州。宁七的债免了。熏跳蚤的药没起效。


    她似乎想通了什么,飞快地奔向父亲的房间,使劲敲门,“爹,快起来,我有急事。”


    子时已过,林东华走到棚子里,将所有的鸟笼一一打开。林凤君双手合十:“七珍,八宝,白球,雪球,你们是认识陈大人的,赶紧去找一找他。全城都找,犄角旮旯也别放过。”


    她将八宝抱在怀中,向上一送。八宝绕着她转了个圈子,立即向着远处飞去——


    作者有话说:说书先生的白娘子故事出自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白蛇传》的故事经历过多次演变,明代就是个降妖除魔的BE结局,清代才顺应民意改成了中状元救母的结局。


    第82章 取证 天黑得无比透彻,像被浓稠的墨汁……


    天黑得无比透彻, 像被浓稠的墨汁淋透了。林凤君奔上自家的顶楼向外望去,远处的树林、房屋都仿佛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完全没有轮廓。她瞪大了眼睛仔细分辨着, 没有鸟儿们的踪迹,也听不到拍翅膀的声音, 一只也没有。


    她再不敢往下细想,吹着风也不觉得冷, 整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来回转个不停。


    一件棉衣搭在了她肩膀上。她回头看,是父亲。


    她只觉得心跳如鼓,恍惚着说道,“爹,我在陈府这些日子,没有听说他在严州有亲戚。他一定有什么瞒着我, 很大的事。”


    林东华拍拍她的肩膀:“每临大事有静气,千万要冷静, 你再继续想。”


    她只觉得脑子要炸掉了,语无伦次地说道,“他早就神情不对……我真傻,压根没发现。陈大人认识这些鸟儿,他要是看见了,也会写个纸条让它们带回来。真的离开济州了吗?那不是大海捞针。”


    父亲摇头:“鸟儿们晚上是看不清的, 所以咱们还有另一种办法。”


    “什么?”


    她往后看去,忽然瞧见宁七的身影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出现, 立时火冒三丈,揪着他的胳膊,“你干了什么事, 一五一十说出来。”


    他偷眼瞧着她的神情,直往后躲,“师姐,我没……没干什么。”


    她气不打一处来,“别叫我师姐。我回头再跟你算账,要是找不到人,我……我……”


    林东华连忙拦住,板着脸道,“凤君,咱们镖户尚且讲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宁七替陈大人做事,也替他守密,这是江湖道义,没有不对。”


    宁七听了这番话,忽然愣住了,张着嘴在原地呆呆站着。林东华平静地说道:“宁七,我是你师父,相信陈大人没让你做坏事。你也不会做坏事。”


    “是的,师父。”他声音有些发抖。


    “他现在可能有危险,我想请你帮忙,快点找到他,成不成?”林东华语调平和,带点恳求,是商量的语气。


    宁七慌乱地点点头,“一定一定。”


    林东华道:“我知道丐帮做事,各有地盘。”


    宁七立刻明白了,招一招手,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涌进来站成一排,“我把他们都带来了,师父你差遣。”


    林东华看着眼前一张张天真的脸,点了下头,低声道:“孩子们,你们对济州城大街小巷都熟得很。按平日里讨饭的地盘去查,有没有闲置的屋舍突然有陌生人出入,有马车往来,动过土或是购置过家具用品,及时回来告诉我。留心瘸子走路的脚印,一深一浅。”


    孩子们纷纷叫道:“知道了。”


    林东华从袖子里掏出一些零钱,挨个给出去,“早晨记得要吃饭。”


    宁七做了个手势,一群孩子在他的带领下冲下楼去,只听见楼板好一阵咚咚作响。


    林东华微笑道:“凤君,你先去歇着。”


    “我睡不着。”她懵懵怔怔地看他。


    林东华心里一阵柔软,女儿这样失魂落魄,他早该明白。“那就去跟我做饭熬粥。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要吃饱喝足准备着。明白吗?”


    她忽然像是狂飞乱舞的风筝找到了线轴,心里平静了许多。“好的,爹。”


    郊外的宅子里,陈秉正惊愕地望着窗户纸上跳动的橙红色火焰。他一瘸一拐地冲向门口,拉了一把,随即放开了手,眼神慌乱,“这下可糟了。”


    他高声喊了几声,外头全然没有人应。黄夫人瘫坐在角落里,呆滞地看着火苗,一动不动。


    刘嬷嬷蹭了两步到她跟前,抓着她的肩膀叫道:“夫人,快出去啊。”


    她缓慢地摇头,一脸眼泪鼻涕:“我出不去了。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好歹想一想秉文。”


    黄夫人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暗淡下来,“我已经不成了。”


    刘嬷嬷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头向门口猛冲,却被陈秉正堵在门口,“想走?”


    她惊异地看着他,面上的尊敬也没有了,“不走等着被烧死吗?”


    陈秉正目露凶光:“今日就算烧死在这里,我也要做个明白鬼。”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拔剑出鞘,雪亮的剑刃抵在刘嬷嬷脖子上,“要死一块死,你走不出这道门。”


    刘嬷嬷不信邪地往前闯,他略使了力气,血登时沿着她脖子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我也是将门之后,有本事就问过这把剑。”


    他的眼神像是煞神在世,她吓得捂着脖子退了两步,“二少爷,你……是不是疯了。”


    “对,我就是个疯子。十几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念着我娘,怨着自己,原来她是被你们害死的。”他提着剑往前走,一步步将她逼到墙角,“贱妇,你老实招来,你是怎么折磨她的,又是怎么……”


    刘嬷嬷抱着头蹲下去:“我真没有,我什么也没见到。”


    火光将这座屋子照得半明半暗,热气直逼进来。


    陈秉正冷冷地说道:“你有同伙是吧,不敢说。可他们真敢杀你。今晚形势已经很明白,我被人做了局。你就算走出这道门,外面也埋伏着人要杀你。换句话说,谁也出不去。”


    刘嬷嬷尖叫一声,又去推黄夫人,“咱们两个人对付他一个……”


    黄夫人窝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除了偶尔眨眼睛和流眼泪,再分辨不出她是个活人。陈秉正冷笑道:“咱们,你跟她称咱们,你这毒妇将她害成这样,还是个人吗?”


    刘嬷嬷瞬间提高了声音争辩,“我没有!”


    “好,漫天神佛在场,你发毒誓,你不曾跟人合伙骗她,装神弄鬼吓唬她,引着她吸了福/寿膏,好将她捏在掌心里揉圆搓扁,里外盘剥,中饱私囊。若有一个字虚假,报应马上就到,凡在世之人,挑拨离间,诽谤害人者,死后被打入拔舌地狱,小鬼掰开来人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


    他越说越快,最后斩钉截铁一般,不容置疑。


    刘嬷嬷身体抖得如筛糠,她捂着脸叫道:“都是那道姑指使的,我就是个跑腿,不是出主意的……”


    黄夫人本来神情麻木,此时忽然眼神聚了焦,“嬷嬷,你说什么?”


    陈秉正喝道:“贱妇,她吩咐你做过什么,你老实招来,阎王开眼,说不定免你的罪。”


    “我说我说。在庄子里实在不曾见过尸首,道姑只说梁夫人已经死了,叫我只管听吩咐。后来……她就叫我在夫人的饮食之中下了迷药,叫她头晕目眩,视物不清,她找人戴着帷帽在窗前走动。这……只是想吓一吓她,好让她心甘情愿掏钱去做法事。得来的钱财,我们五五分成。”


    黄夫人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唇微颤,却发不出声。陈秉正道:“诱使她吸食福/寿膏,是谁的主意?”


    “那可是治病的药,我打听过了,京城达官贵人们都用这个,听说这丹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一般人还买不到。”刘嬷嬷垂着头,“不是毒药。”


    黄夫人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表情扭曲着,“刘嬷嬷,我是喝你的奶长大的。我一个人嫁过来,府中大小事务全依赖着你,我视你为娘亲。你一句不高兴,我连几个陪嫁丫头都撵走了。为什么你反要勾结外人来害我。”


    “视我为娘亲?”刘嬷嬷冷冷地反问道:“当年十几个女人坐在街边待选,管家说我的奶又稠又厚,才选上当你这大小姐的奶娘。说好听点叫半母,难听点只是奴才。为了给你喂奶,不许我出府探亲。一年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反而饿死了,你却长得白白胖胖。你大富大贵的命,是用我儿子的命换来的。”


    “我娘给了你赏钱,我也给,都是独一份的。你要是忠心……”


    “我不要什么忠心耿耿,做一辈子奴才也就到头了,儿孙接着当奴才。哪有做主子舒坦呢?”刘嬷嬷呼出一口气来,“我也老了,想舒舒服服收田租,有人服侍,不用整天围着你转。”


    黄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完全不认识一样,“原来你这等恨我。既然如此,不如将我害死,一了百了。”


    陈秉正道:“她想要你的命,太容易了。只是你最好这样半死不活,任人宰割。”


    她们抬头看去,陈秉正用笔飞快地记着,“你们说的话,我都已经记录在案。按手印吧。”


    热浪逼人,刘嬷嬷疯狂地咳嗽起来。她定了定神,笑道,“二少爷,你可真是迂腐到家了。横竖今天大伙儿都是要烧死的,你弄这些做什么。”


    陈秉正将一张白纸摊在她面前,抓着她的手指涂了墨汁盖印,“只当烧给阎王爷看,是非自有公断。”


    他又走到黄夫人面前让她按指印,放低了声音道,“律例明文,妄行左道,造魇魅符书咒诅欲以杀人者,以谋杀论。”


    黄夫人再也没有了力气,她苦笑道:“秉正,你也不要忘了,忤逆不孝,罪在不赦。”


    他沉重地点头:“此事有违天理人伦,我不敢望宽宥。只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还没有抓到。今日你们先行一步,他日我将凶手正法后,便自行投案,剖肝沥胆以自陈。论律伏诛,亦无怨怼。”


    刘嬷嬷向窗外望了一眼,忽然回过神来,叫道:“火灭了,你……骗人。”


    “只是小小的障眼法而已。”陈秉正点头:“江湖上骗人的雕虫小技,侥幸得了这两份口供。”


    几个人沉默地对峙。黄夫人将乱糟糟的头发拨到后面,眼角止不住落下泪来,“秉文他不成器……就拜托你和秉玉了。”


    他拱手道,“秉文,他仍是我弟弟。家里的田产商铺,凡是您从黄家带来的,我保证每一分每一厘都归他所有。”


    “给他说门好亲事,找个厉害媳妇管着,别让他惹祸。还有……怡兰,别让她去清妙观。她一直想去,我怕她被骗被勒索……”


    陈秉正浑身一凛,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像一根将要熄灭的柴火骤然迸出个火星子,在他心上烫了个大洞。


    他撩开衣袍下摆,郑重地在黄夫人面前跪下磕了个头。“夫人对我也有十年抚育之恩,秉正不敢忘却。”


    黄夫人闭上了眼睛:“也好,终于解脱了。”


    陈秉正轻轻打开了门,外面仍是浓黑的天,一股寒气吹过来,他打了个寒战。


    他回转身,扶着门框立着,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缩在角落。他伸手将口供折叠好放进怀里,咬了咬牙,叫道:“动手吧。”


    一个人闷闷地答道:“是。”


    他抬头望去,忽然瞧见天上有个似有若无的影子,仿佛是一只鸟儿。他冷不丁想起林凤君来,她在做什么呢?做什么都跟他不再有干系了。


    一股白色的浓烟从屋子角落里的一个小洞中幽幽地升起,味道极刺鼻。他刚想将门带上,忽然背后起了一股凉风,整个世界猛然倾斜,视野碎裂成无数黑色的碎片。他的身体直直地向前栽倒。


    在失去知觉之前,他看见了一副瑰丽无比的画面,一棵高大茂盛的梅树,每一条枝梢都缀满密匝匝的花朵,风过时便抖落一阵香雪。


    天上飞着的那个小小影子忽然停住了,随即向下俯冲。


    霸天高亢的鸡鸣声揭开了济州城里又一天的序幕。林凤君站在院子里,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将两腮塞得满满的,硬往下咽。


    “喝点粥。”林东华将碗递过去,“我从隔壁借了两匹马。”


    她抹了抹嘴,站起身来,“我翻墙进陈府看看动静。”


    “不必翻墙,叫李大夫带你进去,只说是看病,正大光明。”


    她正起身要走,两个五彩的小点在空中缠绕着,越来越大,直奔她而来。她惊喜地叫道:“七珍,八宝,有什么发现?”


    八宝落在她肩膀上,嘎嘎叫了两声,随后扑腾着翅膀作势向南飞。


    林凤君和父亲面面相觑,“发现他了,在南边,咱们赶紧走。”


    她将拴马的绳子解开,冷不丁又一个小小的身影直奔过来,和她打了个照面,正是李二狗。


    “师姐,城南有一处宅子,原本是荒废的,这几日有人出出入入,大门关着,可门口有马车的车辙印子。我觉得很有可疑。”


    林东华叫道:“好孩子。”


    他一把扣住鞍子,靴尖轻点马镫,整个人便如展翅的鹰隼般掠上马背。林凤君跟着翻身上马。两匹马发出长嘶,鬃毛飞扬,一前一后像箭一般地消失在街道尽头。


    第83章 火中 晨光乍现,马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东方晨光乍现, 马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疾驰。八宝在马头前方不远处高高低低地飞着,七珍在更远处带路。


    从石板路转向了乡道,冰雪反射着晶莹的光。眼看就要到了, 忽然七珍极快地变了个方向,径自飞往上空, 随即远处闪出强烈的光芒,轰的一声巨响, 骤然间燃起了一团熊熊大火!


    马匹嘶叫一声, 直立起来,险些将林凤君从马背摔下去。她瞬间心跳都快停了,抓紧缰绳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宁七从远处狂奔过来,“师父,师姐, 宅子那边着火了!”


    她翻身跳下马,向宅子那边拼命奔跑。宁七赶上去拖住她, “这火烧得蹊跷。”


    林凤君扯开他的手,叫道:“陈大人在里面!”


    林东华也拦在路中间,面容严肃,“凤君,这火是爆燃,里头不一定有什么, 千万不要冲动。”


    她又上前两步观望,院子里的烈焰已经腾空而起, 像巨大的舌头舔舐着屋檐。七珍和八宝被热浪所逼,不敢上前,只在远处哀哀叫着。


    林凤君用雪搓了一把脸, 尽了最大的力量保持冷静。她趴下去观察地下的车辙印子,很乱,不止一辆车,脚印也很杂,边缘处有一深一浅的脚印,还有圆圆的深坑,是拐杖留下的痕迹。


    她喃喃道:“爹,是他,就是他。”


    她从地上抓起一捧雪,就往自己身上洒,林东华见她又要往上冲,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单枪匹马没有用,赶快找人救火,要快!”


    他低头吩咐宁七:“快去村子里敲门将人叫起来,旁边就是河,将冰凿破了用大桶接水,另叫个人去大通客栈找李大夫过来,越快越好。”


    “是,师父。”


    红色的火苗在半空中升腾,她眼睛瞬间红了,拔腿就要踹门。林东华拽住她,叫道:“凤君,我再问你一句,你真要进去?”


    她脑子里空白一片,“陈大人要被烧死了,我要救他。”


    “好。”他点头,“你在这守着,我进去。”


    他掏出一张帕子,兜了些雪,往自己脸上一捂,林凤君瞬间清醒过来,“不,爹,我不能叫你冒险。”


    “我好歹闯荡惯了,知道怎么应付。”


    “不。”


    一阵阵当当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大概是周边村子的村民出动了:“着火了!”


    她高声叫道:“里头有人!救人要紧!”


    一阵马蹄声从远及近,林凤君回头望去,前头一匹骏马上是个穿着斗篷的少年,赫然正是陈秉文。


    他跳下马急奔到门前,伸脚将大门踹得哐哐作响:“娘,娘,你在不在里头?你应我一声!”


    无人应答,只有院子里飞出来的火花和滚滚黑烟,他还在狂乱地砸门,冷不丁一个火星飞下来,身上披着的斗篷立即被点燃了。


    火星变了火苗往上烧,险些撩到他的头发。陈秉文慌张地去解,旁边忽然又冲出一个人来,将他推倒在雪地中,伸脚几下将火苗踩灭,正是万世良。


    陈秉文翻身坐起:“我要进去救我娘。”


    万世良将他拼命往外扯,两个人纠缠在一处,“三公子,夫人叫我好好看顾你,你怎能以身犯险……”


    陈秉文挣扎着推了他一把:“你走开!”


    “不行,火势太大……”万世良伸出双手阻拦:“夫人也绝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我娘死了,我也不活了。”陈秉文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万世良立在原地,似乎被他的气势感染了,“那我陪着你一起去。”


    宁七拎着一个极宽大的水桶跑过来,跌跌撞撞。林东华提起桶,伸手抚摸了一下宁七的头,“你给我老实呆着。”


    凤君在他身后惨叫了一声,他回头问:“怎么了?”


    林东华的身体忽然一僵,手中的水桶险些落了地。凤君及时地伸手接过,抬手将冰凉的河水从头浇下,湿淋淋的帕子蒙在脸上,“爹,我决不能连累你。”


    她看向宁七:“守好你师父。”


    林凤君径直往前冲,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大门,热浪扑面而来,几乎将她的脸颊烧伤。


    她张开嘴叫道:“陈秉正!陈大人!”


    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火声中显得极微弱,尽管围了帕子,浓烟熏得眼睛开始流泪。


    她定了定神,冷静地弯下腰去,热浪扭曲了空气,视线模糊不清。她小心地向前迈了几步,横梁突然咔嚓一声,在她面前轰然倒塌,顿时火星四溅。


    她敏捷地后跃一步,擦着边躲开了,心跳如擂鼓一般,手臂被飞溅的火星烫得生疼,也顾不上查看。


    林凤君又使劲踹开一道门,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咳嗽了几声,嗓子里火烧火燎地疼。


    眼里被熏得全都是泪,视野已经全模糊了。她用手扶着墙壁,在黑烟中来回摸索着,忽然脚下一软,险些被什么东西绊倒。


    她伸手去摸,热热的,软乎乎的,仿佛是个人。她心中涌出惊喜,拖着胳膊将人背起来,向外猛冲。


    院子里有一处火势略小的地方,她将人放下,才发现是黄夫人,如一滩烂泥一般委顿在地。


    她将黄夫人的四肢放平,搓了一把雪给她擦脸:“快醒醒。”


    哗啦一声,陈秉文蒙着淋湿的斗篷,如蝙蝠掠地一般出现了,他一把将黄夫人抢过来抱在怀里,扯着嗓子叫道:“娘!”声音凄厉,像是绝望的哀嚎。


    万世良匆忙地跟在身后,“三公子,冷静。”


    “娘,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没了你不行……”


    林凤君只得叫道:“秉文,你先别吵。”


    她使了全力去掐黄夫人的人中,她抖了一下,嘴角缓缓吐出些黑水,陈秉文的手抖得像发了疯一样。


    林凤君抓住黄夫人的肩膀,贴近她的耳朵叫道:“秉正,他在不在里面!”


    黄夫人勉强睁开眼睛,嘴唇毫无血色,“在……他在,快去……”


    林凤君立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向屋里冲去,可是刚才踹开的门已经被火封死,窗棂也烧得通红。


    没有别的选择了,她飞起一脚踹碎窗框跳进屋内,碎木与火星四散飞溅。外面的新鲜空气灌了进去,烈焰顿时飞蹿而起。


    “咳咳咳……”她捂住嘴巴向前走,热浪下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手大概是灼伤了,痛得发麻。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耳朵里不间断地嗡嗡响着。


    “咳咳咳……”她喘不过气,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流,瞬间就被蒸干了,糊在脸上。


    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拼尽全力将她往外拖拽,林东华的声音响起来,“不要找死。”


    “他在里面!”她狂乱地挣扎反抗着。


    “陈大人的为人你清楚,他不会让你陪他一起死的,不管到什么境地,他最不愿意的就是拖累你,明白吗?”林东华的声音很嘶哑,“你乖乖听话。”


    她整个人都定住了,茫然四顾搜寻。木头发出剧烈的爆响,一个冷冰冰的念头爬上来:“他不会是已经……”


    父亲揽住她的肩膀,“不走来不及了。为了陈大人,你也不能……”


    她向外迈了一步,忽然从脖子里掏出那只哨子,尖利地吹响了,哨声穿过浓烟,在火场四处飘荡着,一声又一声,全无回应。


    那个总是板着脸一丝不苟的人,难道已经变成了一具焦尸?不会,他这人没别的好处,就是命大,一顿板子没打死,路上那样风吹雨淋,发烧生病跳瀑布,他都没死。她求过土地爷爷奶奶保佑,多福多寿多子,多寿就是长命。


    她不死心地继续吹,声响越发刺耳。柱子已经摇摇欲坠,整个世界都是通红火热的,飞着火花和黑烟。里头似乎再没有了一丝生机。


    “凤君,快走!”


    她失魂落魄地往外摸索,忽然角落里传来什么声响,啪嗒,啪嗒。


    “爹,等等!”


    她不顾一切地奔过去,被绊倒了再爬起来,浓烟中隐隐传来敲击声,有人在敲。


    刹那间,她的全身血液直冲脑门,脱口而出:“陈大人!”


    他蜷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手里拿着一根木条,茫然地敲着地。


    “我是凤君。我来了。”


    他的手猛然抖动了一下。


    一股狂喜涌进了四肢百骸,她冲上去一把扛起他。平日里绝不困难,可是此刻胳膊再也撑不起他的重量,两个人一起踉跄倒地。


    林东华及时地奔上前,他和女儿一边一个,架着陈秉正的胳膊,从窗口翻了出来。身后是轰然垮塌的巨大声响。


    大门口的火已经小了一些,新鲜的空气裹着寒意扑到脸上。四面八方有人在泼水救火,陈秉玉快步迎上来,声音很绝望,“弟弟!”


    一群人围上来将陈秉正接过去。宁七的声调很尖,“找到人了!”


    恍惚中她还听见有很多人在乱喊,可是林凤君分辨不清谁是谁。她精疲力尽向后倒去,四脚八叉地躺在雪堆里。


    第84章 告白 眼前没有太阳,天是幽暗的蓝,灰……


    眼前没有太阳, 天是幽暗的蓝,灰白的云彩压着地平线,低低地悬在半空。半人高的芦苇随着风摇摆着。陈秉正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 望着远处被冰封的河流。河流的对岸似乎有一株盛开的梅花树,似有若无。风卷着雪花在枯草间游走, 发出细碎的呜咽,时而尖利, 时而低沉。


    雪落在他脸上也不觉得冷, 忽然空中传来尖锐的鸟叫声,他抬头看去,两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在空中转着圈子。


    远方传来一阵荒腔走板的歌声,“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猛抬头,见茉莉花在两边排。将手采一朵花儿来戴……”


    陈秉正猛地醒了过来, 胸膛上像被压住了一块巨石,五脏六腑搅和在一起, 变成火辣辣的一大片。他睁开眼睛,嘴唇似乎有些热。一把汤匙正往他嘴里喂着什么。他瞥了一眼,是褐色粘稠的药汤。汤匙的那一头,是个女子,模糊着瞧不清脸。


    他喃喃道:“凤君。”


    汤匙在空中停了一停,女子温柔地将手在他眼前晃一晃:“看得清吗?”


    他立刻知道不是凤君, 发了一阵愣怔。眼前的白雾散了些,他看到一张秀丽单薄的脸。


    “能看清。凤君呢?”


    “她没事。”


    女子款款站了起来, 回头道:“陈将军,陈公子醒了。”


    “这是……哪儿?”他望着屋顶。


    旁边忽然有人抢上前来,握住他的手。陈秉玉两眼通红, 神情是显而易见的憔悴,他没说什么,捂着脸冷静了一会,才说道:“秉正,这是你……林镖师的宅子。”


    他回头望了一眼,女子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门。


    陈秉正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怀里摸那两份口供,如他所料,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剩下。“大哥,我拿了两份口供,被人暗算了。”


    “是她们做的吗?”


    “是,但有隐情。你听我慢慢说……”


    “刘嬷嬷死了,我叫怡兰按家奴护主死难办理,赏了她家一些抚恤银子,拉去埋了。”陈秉玉接过药碗继续喂他,“那姓黄的贱人重伤昏迷,至今没有醒过。秉文在家大叫大吵,说外头人都要害他娘,除了大夫,不许任何人进屋子。我没法子,只好叫那位万先生慢慢解劝。”


    陈秉正勉强将药咽了,断断续续地说着那晚的经历。嗓子火烧火燎地疼,他说得很慢,但很清楚。“我昏昏沉沉的,似乎是着火了,然后听见了哨子声,是林姑娘吧?”


    “是。”陈秉玉点头,“她和林镖师在火场中又救了你一命。”


    “那她……”


    “手背上被火燎起了泡,没受伤。”


    陈秉正不怎么相信,他转着脑袋左右看。陈秉玉苦笑道:“李大夫拍着胸脯说你一定会醒,她才歇下了。要叫她起来吗?”


    “不,不用。”


    “秉正,回城的路上她一直握着你的手,心急如焚的样子谁见了都会动容。你辜负了这样的姑娘,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我当初就说过你会后悔的。”


    陈秉正闭上眼睛,只有眼皮一直在跳。“大哥,清妙观那边不能放过。”


    “那个道姑……”陈秉玉愁眉紧锁,“前任住持吧,略有耳闻,听说已经死了好些年了。这下又是一桩无头案。”


    陈秉正想了想,又问道:“哥,你派给我的两个人呢?”


    “死了。死在火里,两个人抱在一起,都烧焦了,解都解不开。”陈秉玉痛心疾首地摇头,“那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心腹,我怎么向他们的妻子儿女交代。”


    “死了?”陈秉正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咬着牙没有出声。过了一会,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哥,我还想彻查。”


    陈秉玉没有接这句话。他伸出手将被子往上拉了一点。


    “清妙观不干净,这次的案子一定跟他们有关。我想给死者雪冤。”


    陈秉玉站起身来,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终于站定了,眼睛通红,“秉正,这案子,咱们算了吧,不查了。”


    他惊愕地抬头,“大哥,母亲还有那两个死去的人,怎么能够白死。”


    “我仔细问过林姑娘了。昨日姓黄的……救出来的时候跟她说你还在火场里,你才得了这条命。她现在半死不活,只当是已经死了吧。”陈秉玉沉吟道:“我的两个手下,我只说是试验火药出了意外,请军功犒赏。”


    陈秉正严肃起来,“你我都知道背后还有主使。清妙观一日不除,就会一直骗人害人。”


    “他们不能再勒索陈家了。以后我严格约束下去,府中任何人不得再提,也不准去那里烧香拜佛。此事到此为止。”陈秉玉冷着脸。


    陈秉正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大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畏首畏尾。我险些……”


    “就是因为你险些死无葬身之地,我才畏首畏尾,你不明白吗?”陈秉玉脸色一变,“我是上过战场的人,血肉碎块我见得多了,可看到那两具缠在一起的焦尸,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万一那个是你……我不敢再想。”他指着自己鬓边,“我白头发都有了,你教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明明是挑衅。大哥,你是个天生的武将,十三岁就上战场,提着倭寇首级班师回营,那时候你多威风。”


    “武将又怎样?我早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陈秉玉了。实话告诉你,我怕的东西很多,倭寇来进犯,文官要弹劾,上司使绊子,又怕朝中没人,又怕朝中有人,哪一天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我越来越像爹了,瞻前顾后,唯唯诺诺,上司说往东我不敢往西一步。我以前腹诽过爹最后那几年胆小懦弱,到头来我跟他一个样子。”


    “大哥。”陈秉正叫了一声,他就停了。


    兄弟二人默然对视,陈秉玉长叹一声,“我全认了,我就是胆小怕事。你,还有怡兰,我不能将你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盯一辈子。那院子中央炸出一个坑,背后的人掌握了什么,我不得而知。这是贴着陈家的脸,叫咱们别再查了。如今清妙观并不是个小庙,去庙里供养的达官贵人不知道有多少,连知州都去拜过。我不能叫你去冒险,下一回你没那么有运气。”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大哥,这不是办法。”


    “随你怎么说。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行不行?”陈秉玉在他身边坐下,“只说眼前的事。老天在上,就说冲喜管用,你俩做夫妻才能保平安。林姑娘的神情我见了。趁秉文母亲没死,我再去和林镖师商议,选个好日子大操大办迎她过门,这才是正事。”


    陈秉正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母亲的大仇还没昭雪。”


    陈秉玉暴躁起来,“母亲若是在天之灵,你觉得她是想看见你拜堂成亲,圆满喜乐过一辈子,还是你被人害死,我去捡你的骨头。她要怨,就怨我没本事,死了我自去寻她谢罪。”


    “我……”


    “你对林姑娘,是真心的吧?”大哥盯着他,“还是被我说中了,你真有隐疾?”


    “胡说八道。”他梗着脖子。


    “那就好办了。林镖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既然肯救你,那就万事好说。我让怡兰去操办,一切周密妥当。”他把声音压的很低,语气怆然,“这话我不敢在家里说。父亲殉国那一年,我也受了重伤,怡兰本来有了身子,惊吓劳累过度就掉了。等你成了亲,多生几个孩儿,过继一个给我,算我这房也有香火……”


    陈秉正看着大哥的鬓角,的确有星星点点的白发冒出来,他心里一酸,便说不出话来。


    “秉文在家里闹,我想着正好顺水推舟,将你送到这里。林镖师并不反对,这就成了三分。你再殷勤些,别一味嘴硬……”大哥絮絮叨叨地说着,全不像个叱咤沙场的武将,又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塞给他,“你自己掂量吧。”


    陈秉玉闷闷地咳了几声,垂下头转身出去。陈秉正看着他的背影,千言万语直涌上来,可是说不出,只叫了一声,“大哥”,声音哑哑的。


    陈秉玉回过头,眼圈也红了:“好好过日子,大哥再折腾不起了。”


    他走了。陈秉正呆呆地环顾这间屋子。黄花梨独板架几案,福字纹四出头官帽椅,眼中的每一样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当时还以为自己有这个福气,可以守在她身边看她在纸上描描画画。


    他提起一口气,自己扶着墙下了地,破天荒地没用拐杖,竟然也走了几步。墙上挂着条幅,“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他盯着自己龙飞凤舞的笔迹苦笑,写这幅字的时候是多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做起来又是何等艰难。


    陈秉正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再往前走就是卧室。他轻轻推开门,床前的帷幔低垂着,夕阳从窗边射进来,带着点金红色。她大概是累坏了,睡得很沉,全没有半点动静。


    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挑起帷幔,林凤君……根本不在,床上是空的,被子堆叠在一侧,枕头边扔着那本《白蛇传》,他拿起来翻了翻,里面圈圈点点,似乎是认真阅读过了。他微笑起来,总算是没有白费。


    饭菜的香味直传上来,他走下楼梯,嘎吱嘎吱地响,深深浅浅。


    林东华从厨房里走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一擦,眼神很疑惑,“陈公子,你这是……”


    “晚辈多有叨扰。”他斟酌着用词,“我不能住在这里,于林姑娘的名声恐有妨害。”


    林东华愕然地注视着他,指着桌子上的一个青花瓷盘,里头装着满满的白色元宵,最上端顶了大红的剪纸,鸾凤和鸣图样。“今天过节,留下来吃饭。”


    外头鞭炮声适时地响起来,他晃了晃神,“林姑娘她……”


    “刚看见一个身影,也许是出门买点心了,一般买吃的才跑得那么快。”林东华微笑着说道,“我掌的勺,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吃两口。住宿的事,饭后再议。”


    陈秉正忽然作了个长揖到地,林东华猝不及防,只好也跟着作揖还礼。“伯父和林姑娘对陈某有再造之恩,虽肝脑涂地未足为报。”他掏出几张银票,“区区酬金,不成敬意。”


    林东华脸色变了,“陈公子,你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我与林姑娘已经和离,不便再次打扰伯父。”他将银票放下,向外便走。林东华喝道:“你大哥跟我说……”


    “大哥大概是有所误会。”陈秉正咬着牙说道。


    “误会……”林东华冷笑几声,“那很好,陈公子慢走不送。”


    陈秉正狼狈地出了门。“这下真的孤家寡人了。”他自嘲一般地安慰自己。没了拐杖,走起路来略费劲,但也能撑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茫然地向南走,找了几家客栈才找到一间有房的,匆忙定下了。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他走出客栈,立即被喧嚣的声音淹没。街道上已经是密不透风,人潮汹涌。轿马在路中间挤挤攘攘,商贩的吆喝声与砍价声音此起彼伏。


    他好不容易挤进那家饺子馆。老板娘叫道:“只能拼座。”


    他和一家三口挤在一起,一对夫妇带着个小女孩。大概是进城观灯的村民,身上的棉衣打着补丁,但浆洗得非常干净。


    男人极瘦,可脖子上有个巨大的瘿瘤,红肿发紫,将脸挤得歪到一边。陈秉正听见周围的人小声议论:“怕来。怪模怪样的。”


    小女孩头上扎着个小圆髻,开心地吃着饺子,边吃边道:“娘,你快吃,咱们早点去占桥头看灯。”


    “对。”农妇夹着一个饺子,半天没动嘴。


    “听说今年有大烟花,有仙鹤灯,飞天灯,可好看了。”她奶声奶气地说,“我要我爹当大马给我骑着,去年就是。”


    “不行。”农妇一口回绝。“你爹他……”


    “没事。”农夫拍拍手。“别人谁都不给骑,我宝儿例外。”


    农妇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要不咱们把牛卖了,去妙清观求一求……”


    陈秉正听在耳朵里,忽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本能地说道:“不要去。”


    一家人全诧异地盯着他,他摆手道:“这种怪力乱神千万信不得。”


    农妇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推一推女儿,“快走。”


    他着急了,“那地方……不灵的。”


    农妇往地上啐了一口,双手合十,“菩萨千万别怪罪,这疯子胡言乱语,不敬神……”


    陈秉正无奈之际,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这病能治。”


    李生白微笑道,“这种瘿瘤我见得多,从后面下刀,切除便是,只余下拳头大的疤痕。”


    农妇又用一种看骗子的眼神看着他,李生白提了一下手中的药箱,“我是大夫。”


    陈秉正附和道:“他是京城来的,很有名气。”


    夫妇俩带着女儿快步往外走,李生白在后面叫道:“我住在大通客栈,想通了来找我。”


    一家人走得更快了。陈秉正苦笑道:“实话没人信。”


    李生白在他对面坐下来,用热水冲洗筷子:“路过,不介意吧。”


    “那很巧了。”


    李生白点头:“信神佛的人都苦,苦到分不清是非对错。”


    他招手叫伙计点菜,陈秉正却说道:“李大夫,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今天是元宵节,满城观灯,你不应该在这里。”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没有这个打算。”李生白语气很平和。


    “你当面对我承认过。”


    “陈公子,你是好人,但我还是不大喜欢。我开出来杀灭跳蚤的药,本意是治病救人,你偷偷拿去做别的用途,我不能接受。”李生白虎着脸,“何况她自从跟你成了亲,就没沾上什么好事。”


    “我大错特错。”陈秉正脸色很严肃。“李大夫,你性格豁达,又有雅量,是难得的良配。”


    “但是陈公子,身为大夫,我从小明白一个道理,就是病人的性命,不是医者的私产。不可挟术而迫人,不可执己而逆志。如病人执意不治,当喻以利害而终从其志,不得强施针砭。”李生白不疾不徐地说道。


    陈秉正内心震动起来,“你问过林姑娘了?”


    “不用问,我看见她的眼神,一千一万个明白,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强。”李生白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陈公子,你是聪明人。”


    “我……一肚子不合时宜。”


    “她想选你,自然有理由,世间多的是稀奇古怪的病症,难以用常理解释。”李生白将饺子放进醋里滚了一滚,“真是不甘心。”


    他俩出了饺子馆的门口,天上忽然飘飘乎乎洒下些雪片来。李生白微笑道:“假以时日,你的腿会好的。”


    “多谢。”


    “快走吧,省得我骨子里的嫉妒泛上来,将杀跳蚤的药再喷给你一些。”李生白丢给他一把伞,“留神别滑了。”


    文山寺后身的山腰上,纸灰凌乱地飞向空中,又缓缓落地。林凤君从树洞中把那张白纸掏出来,又换了一张进去。


    “娘,我跟爹已经搬了大房子,日子越过越红火。我跟人成亲了,就是画上那个不能动弹的男人。他身体不大好,可心肠不错,也有学问。你不用担心,是假夫妻,后来就和离了。本来这是小事,不值得跟你说。可是……你要知道了肯定笑我,他有危险的时候,我是真的着急,说书先生说牵肠挂肚,就跟肠子被线吊着似的,可难受了。你说我是不是傻。”


    她闭上眼睛,没有回响,只有树林中隐隐的风声。雪片落在她脸上,顷刻间就化了。她含着泪微笑,“好了,我听到了,一点不傻。”


    忽然,她听见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越走越近。这里只是一条狭窄的山路,平时就少有人来,这样的夜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偷坟掘墓的。


    夜色昏暗,只看到隐约的黑影。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向脑子,从腰间抽出匕首,飞身出去,将人拦住了,明晃晃的刀刃抵在他一步之外。


    她忽然愣住了。


    陈秉正将伞举起来遮在她头上。雪片打在伞面上嗤嗤直响。


    她醒过神来,将匕首赶紧收在腰里。“你……”山路不短,他怎么爬上来的。


    “瘸子也能走长路。”他开口了,不问自答。


    “你……”她搜肠刮肚地找词,“你吃了吗?”


    他点点头,“林姑娘,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她忽然词穷了,“我……我是做镖师的。”


    “我没给过你镖银。”


    “人命关天。人命比银子重要。”


    “对不起。”


    她愕然地抬起头来。他看着她的袖子,里面隐隐露出一截纱布,是包扎过的痕迹。


    “在我身边只有倒霉和灾祸。李大夫也说,没遇见什么好事。”


    “他胡说。我就发财了,还学了念书,宁七他们不做小偷了……”


    “还不够。”陈秉正摇头。“林姑娘,我能不能斗胆请你等我几个月的工夫,我还有事情要做,如果我能回来……”


    她叫道:“要是不能呢?”


    “那就下辈子……”


    她忽然狠命推了一把,他吃不住劲,险些就摔倒在石阶上。“下辈子你变牛变马都说不定。”


    他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做牛做马也伺候你。”


    “就这一辈子,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他犹豫不定地说道:“再等我几个月,我怕……连累到你,危及性命那种。如果你有事,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我不怕。说书先生讲了,人争一口气,佛烧一炷香,对兄弟讲义气,对朋友两肋插刀……”


    “噢。”


    她眼睛亮亮地望着他,“陈大人,你是要去抓坏人吗?”


    “是。”


    “那就行了。”林凤君坦然地笑起来,“咱们一块抓,更快。我陪着你。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她笑得像整个世界的花儿都开了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摸一摸她的头,俯身将她抱进怀里。“我何德何能。”


    她愣了一下,随即把脸埋在他胸膛上,双手紧紧环抱住他。“你就是德,就是能。”


    在他们身后,节日的烟火冲天而起,如金蛇狂舞在空中。先是嗤嗤的迸射声,继而轰然炸裂,火星四溅,花团锦簇,宛如流星雨照亮了半壁天空——


    作者有话说: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苏洵《六国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欧阳修《生查子》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陈子昂


    第85章 线索 月亮升起来了,圆满莹润,全无缺……


    月亮升起来了, 圆满莹润,全无缺憾。两个人傻乎乎地对着笑,像月亮只照得见他们两个人一样。


    陈秉正凑到林凤君耳朵边上, 她心里忽然上上下下的,脸都红了, 结果他只说道:“给我看看你的胳膊。”


    她撩起袖子给他看,小臂上缠着几圈纱布, 药味很冲。“不算什么。”


    他闷头嗯了一声, 手指伸过去跟她十指相扣。两只手都是凉的,他的还更凉一些,他反应过来,立时想松开,凤君却抓着不放,“咱们走吧。”


    山路窄窄的, 陈秉正走得有点慢,林凤君笑道:“我背你。”


    他像是被戳到了痛处, 陡然加快了步伐,在雪上印出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她放了手,隔着一步跟着,试探着将自己的脚完全放在他的脚印上,仿佛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似的,只觉得格外有趣。


    他笑道:“你不要学我走路, 小心变瘸子。”


    雪漫无声息地落下来,偶然有风吹过来, 将地面的雪一卷,雪片子围着两人团团转,像是一群孩子在笑着闹着。


    远处的烟花时不时窜起来, 济州城里此刻必定是灯火通明。他忽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倒是希望在雪地里待得久一点,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用想。


    然而……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还是要查下去,而且要快。再晚一天,也许那户农家就要将牛卖了去许愿。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将自己的故事全讲了。她一言不发,只是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你为什么早不跟我说。我要是知道……”


    “现在说也不晚。”他避重就轻地回答。


    进了城就是一片太平盛世景象,往来士女,锦衣华服,纷纷如蚁。街道两边是打把式卖艺的,有人打拳,有人演胸口碎大石,各靠本事招揽客人。林凤君用碎银子换了些铜钱,这边投一把,那边投一把。


    “你倒是会雨露均沾。”他笑眯眯地说道。


    “都是同行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她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们穿过人流往前走,前面有人表演吐火,隔老远就看见火苗窜起几尺高,惊心动魄的样子。一个瘦长汉子,青白脸色,脸上带着风霜。他先含了口什么,对着火把猛地一喷——便有一条火龙从口中直直地窜将出来,前排看客慌忙躲避。


    “好!”林凤君拍掌笑起来,将铜钱往里丢,一时欢声如雷,铜钱飞落如雨,当啷当啷响声一片。陈秉正看得有些发呆:“你知道这喷火的诀窍吗?”


    汉子似乎听到了,冷冰冰的眼神就朝他射过来。林凤君连忙将他扯到一边,“你不要命了,人家吃饭的家伙你也打听。”


    “这很重要。”他严肃起来。


    “人把油喝下去,运功练气,气沉丹田,点火时瞬间将油从嘴里喷出来。”


    “这油……”


    “是特制的火油,火焰很大。”


    他点头道:“那就是了。我让宁七帮我弄些江湖上吓人的东西,他就搞了些火油。我让大哥的手下帮忙点燃,火焰很高,我趁机逼供。”


    她脸色变了,“你怀疑宁七?”


    “除了你,所有人我都怀疑。”他脸色冷峻起来,又是那个当官的模样了,“有人蓄意放火。只是……我没让宁七去宅子,只是让他将火油交给我。”


    林凤君松了一口气。“那就不是他。”


    “说不准。但当日有人纵火,当属毫无疑问。”


    “我只听见一声爆响,火窜得那么高。”她踮起脚来比划,“要是有人纵火,早就自己烧死了。”


    陈秉正点一点头,两个人沉默地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得十分不妥,搜肠刮肚一番,好不容易想出几句笑话,刚要开口,又闭上了。


    林东华站在街口,眼光落在他身上。他身边的林凤君并没察觉,笑得毫无遮拦。两个人动作并不亲密,但眼神全不同了,像牵了无形的线似的,你拉着我,我拉着你。


    他上前两步,“岳……伯父。”


    凤君赶上去叫了声爹,林东华脸都黑了,一手一个将人拉进家门,盯着陈秉正道:“陈公子,你和凤君已经和离了。别忘了晚饭前你说过的话,大丈夫一言九鼎。”


    “他说什么了?”凤君好奇地问道。


    陈秉正只觉得天雷滚滚向下劈,他定了定神才答道:“伯父,我是诚心诚意喜欢林姑娘。”


    “我只是老了,还没糊涂。”林东华叹口气,“你的诚意……可变得太快了,屋子里一盆炭火还没烧完。”


    陈秉正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伯父,我愿意三茶六礼,明媒正娶,一辈子对她忠贞不二。若辜负林姑娘,万箭穿心。”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我……能不能入赘林家。”他恳求道。


    “想做我家赘婿的人很多。”林东华摇摇头,“我女儿只有一个。”


    林凤君听得傻了眼,“爹,你以前不是说过他是好人。”


    “好人不见得是好女婿。”林东华冷着脸道。“差别很大。”


    凤君跺脚:“爹。”


    陈秉正垂下头:“伯父,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您什么时候觉得我配做您的女婿,再松口不迟。”


    两个人冷静地对视,林东华点了点头,“那就进来喝杯茶吧。”


    陈秉正毕恭毕敬地说道:“那我去灶台烧水。”


    林凤君不明所以,匆忙起身,“你哪里会,我去我去。”


    父亲咳了一声,语调笃定,“凤君,你坐。”


    她稀里糊涂地坐下了,将声音压得很低,“爹,你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


    林东华瞪了她两眼,苦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女儿。”


    陈秉正提着开水吊子挨个倒茶,“伯父,师叔。”他眼光落在芷兰身上,“这位小娘子……”


    “我师妹芷兰。”林凤君心里一动,“江州来的。”


    陈秉正站在一旁,林东华瞥了他一眼,才摆手道:“陈公子,坐吧。”


    “是。”


    “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先查清楚一些事,然后继续将义学办下去,老老实实做个教书先生。”他实话实说,“我想回那个烧毁的宅子找些证据。”


    凤君帮腔道,“爹,这很重要,我肯定会帮他。”


    林东华不紧不慢地将茶水喝完了,“你贸然回去,怕是有危险。”


    “我陪他去。”凤君脱口而出。


    师叔范云涛憋不住笑了。芷兰也转头捂着嘴。林东华很无奈,“我……并不是反对你去,咱们得找个合适的由头。”


    陈秉正愕然地抬起头来,林凤君喃喃道,“咱们?”


    “自然是咱们。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林东华笑道,“凤君,告诉陈公子,你师叔是干什么的。”


    林凤君骄傲地说道,“我师叔是江州数一数二的通灵先生,赶鬼、除病、造屋择日、看八字、解关、占卜、看相、超度亡灵、打醮、安神,样样都行。”


    “真的?”陈秉正被这一长串给唬住了,眼神很茫然。


    “自然是真的。”林东华郑重点头。“只不过轻易不出手罢了。”


    陈秉正目瞪口呆。林东华笑道:“这里论辈分我最长,那这回就说了算。明日咱们去宅子现场超度亡灵,东西都已经预备下了。陈公子先回客栈,明日辰时三刻,到我家门口,咱们一起过去。”


    凤君小声道:“爹,咱家还余着好几间屋子。”


    陈秉正站起身来,拱手道:“伯父说得甚是。”


    林凤君急了,“他出去住,只怕……”


    林东华想了想,“既然凤君你帮他求情,也只好勉为其难,留他在这里住几晚。”他站起身来,“劳烦陈公子睡前把来喜、霸天和那几只鸟儿喂了,明天早起帮忙做饭。我林家不养闲人。”——


    作者有话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论语》


    第86章 搜查 天边微微露出些鱼肚白,霸天在引……


    天边微微露出些鱼肚白, 霸天在棚子顶上引吭高歌。来喜扭了扭头,鼻孔喷出白雾。它用舌头卷走陈秉正掌心的草料,粗糙又湿润。


    它不紧不慢地将草料在嘴里慢慢反刍着, 他用手拍一拍老牛的额头,它就歪着头很亲昵的样子。


    林凤君拿了些鸟食, 喂鸽子和鹦鹉,八宝围着她跳来跳去, 她笑道:“你们也要出门?”


    “嘎。”


    “有翅膀就是好, 要是我也有,就不劳动来喜了,嗖的一声就能到。”


    林东华牵着来喜去套车。范云涛和芷兰师徒两个在车后面对坐,一人一边。陈秉正便上车端正地坐在范云涛旁边。


    芷兰冲着林凤君使了个眼色,笑道:“我师父这样富泰,陈公子……也是魁梧潇洒, 两边不一样重,怕是要翻车的。”


    她和陈秉正换了位置, 师徒俩便坐在一边,凤君和陈秉正坐在另一边。车中间塞了好几个碎花布打成的包袱,裹着道袍摇铃等奇奇怪怪的东西。


    林东华跳上车辕,车摇摇晃晃开始走动。七珍和八宝在前方飞着,一会儿一停。


    陈秉正坐得笔直,体态极佳。可是从石板路换到村镇小道, 加上冰雪没有化尽,沟沟坎坎就多了。牛车颠簸得越来越厉害, 每颠一下,就会让他和林凤君碰撞在一起。


    在众人面前,他保持得很好, 竭力控制着自己,可到底崎岖难行,有几次便不由自主地和凤君撞了个满怀。


    他与凤君千里相伴回乡,又成过亲,以往也不是没触碰过。只是这次全不同了,尽管是不经意的相碰,一股酥麻的震颤瞬间过遍全身,教人心烦意乱。好在他定力非凡,控制住了自己,挪动着离她稍远了些。


    林凤君心里就跟敲鼓一样一通乱响。她望向旁边的山梁,也把身体绷得很直。偏偏前方就是搓衣板一样的路,车跟要散架了似的抖个不停,范云涛叫道:“师兄,我这老胳膊老腿只怕要散架。”


    林东华笑道:“你肉多,什么时候也这么娇气起来。”


    林凤君看芷兰脸色苍白,拉着她的手道:“你有没有事?”


    陈秉正掏出那个破旧的水囊,“你先喝一些。”


    她勉强喝了几口,陈秉正摇了摇头,“怪我早上烧火,将米粥烧糊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芷兰深深吐了口气,“陈公子,哪里能怪你。实不相瞒,我第一回下厨的时候,比你还……”


    她忽然意识到不对,赶紧闭上了嘴巴。陈秉正心里一跳,面上装作没事。林凤君拍拍手,“师叔唱首歌吧。”


    范云涛将头发往后一拨,也不推辞,张口便唱道:“郎上桥,姐上桥,风吹裙带缠郎腰,好个阵头弗落得雨,青天龙挂惹人膘,惹人膘,惹人膘,小阿姐儿再来红罗帐里造仙桥,若有村东头,村西头,南北两横头,二十后生边垂头,肯来小阿奴奴仙桥上过,怕郎君落水抱郎腰。”


    这原是乡里少年男女对唱的情歌,歌词极直白泼辣。芷兰立时闹了个大红脸。陈秉正低下头,笑微微地不说话。林凤君原本是听惯了,冷不丁心里懵懵怔怔地发起虚来,只好将脖子扭到一边。牛车跌宕着往前走,继续颠簸着,两个人都心动神驰。


    他们离了老远就看见那烧得焦黑的房子,塌了半边,外墙也没了一半。一部分是烧的,另一部分缺口很新鲜,大概砖头是被村民拆走了。


    几个人跳下车来。废墟上满是焦黑的灰烬。断裂的房梁斜斜地戳在地上。陈秉正立在原地怔住了,看着扭曲的房门,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瞬间涌上来。


    路过的村民好奇地看着这群人。范云涛不紧不慢地拿出宽袍大袖的法衣穿上。芷兰也穿了一件略小些的,林东华将香炉安置在大门前,一起焚了香。


    行人小声议论:“做法事哎。”


    “就说里头有怨气。”


    青烟缭绕间,范云涛抖动巨大的袍袖,一手举着桃木剑,一手拿着铜铃。林凤君在废墟前点起一堆火,他便手持毛笔,在黄表纸上一气呵成地画出些红色符咒,将它投入火中,一时火焰高高地跳起来。


    他喝了一声,将桃木剑虚空一劈,喃喃道:“一心召请:法界六道,十类孤魂。面然所统,薜荔多众。尘沙种类,依草附木,魑魅魍魉,滞魄孤魂。”


    他半念半唱,声音尖利有如鬼哭,围观的人听得一股寒意上头,嘟囔着渐渐走散了。


    芷兰手持经幡,推开大门,几个人跟着进了火场,一眼就能看见那个两丈多宽的大坑。上头还覆盖了薄薄的雪。


    林东华伸手抓了着泥土,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拧着眉毛:“怪得很,丝毫没有火药的味道。”


    芷兰愕然问道:“师伯,你对火药很熟吗?”


    “没有。”他淡然摇头:“只是凡鞭炮焰火,放完了都有些残余气味。”


    林凤君俯下身在一片狼藉中翻找,险些被什么东西扎到:“怕是火油用得多了,偶尔火苗窜起来……”


    陈秉正扯了她一把,“小心扎到手指,我来。”


    他捡起一小块细碎的陶瓷片,“我事前想到了这一层,怕火油起火控制不住,便买了几个大肚子小口的瓷罐装火油,用棉线作为引线。也是看你们放焰火的时候想出来的主意,试验过。”


    八宝飞快地从空中飞下来,从他手里将那个闪亮的陶瓷碎片叼起来,凑到跟前给七珍看,见它丝毫不感兴趣,才张开嘴将碎片扔到一边。


    林凤君盯着他:“陈大人,你也算是心细如尘。”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摇摇头,伸手触碰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这样缜密也被人发觉了,到底是什么人?”


    几个人弓着腰,将地上的残留物翻来翻去,偶尔捡起些烧焦的木料。芷兰敲一敲墙壁,“没有夹层。”


    林东华的眼睛望着熏黑的墙壁,“奇怪,这样程度的爆燃,点火的人一定会被炸死。”


    林凤君点头:“爹,我昨天也是这么想,那点火的人是不是傻。”


    她双手合十:“土地爷爷奶奶保佑,赶紧让我们抓到坏人。”


    她沿着院墙一路用木棍敲打一路念念有词,忽然说道:“那人从后面将你打晕?”


    “是。”


    “要是我的话,既然站在你身后,抢了东西,就能用刀把你杀了。呸呸呸……”


    芷兰忽然冷静地插话:“用刀杀人再用火烧,和被火烧死的人,仵作勘验起来是不同的。肺和气管里会有黑炭。”


    陈秉正心中陡然一惊,他脑子里飞速转着,当晚有人在门口打晕了他,拿走了口供,扔进屋里。自己虽不算强健,也算高大,倒下去的时候不可能毫无动静。当时大哥的两个心腹就在屋内,却全程没有发现,这可能吗?除非……


    他脑中翻江倒海一般,一瘸一拐走到墙根,扶着墙站着,只怕自己站不住。当晚屋里有大哥的心腹,那就是肯为他卖命的人。大哥事后不许自己再查,难道就是……他命人下的手。是的,这下全说通了,大哥原不想杀他,看了口供,知道他查到妙清观头上,才不得已痛下杀手。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得死,他没算到凤君会来,这是个意外。


    林凤君在屋里转了几圈,凑到他身边。陈秉正目光呆滞地望着焦黑的院墙。喉咙一起一落,没有丝毫表情,但眼神像是死了一样。


    她忽然胆怯起来,摇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他眼前一阵发黑,喃喃道:“不会,不会。绝不可能。”


    “你想到什么了?”


    他握住她的手,像握紧这世上的最后一丝温暖,眼神里全是绝望,“我……不查了。”


    “怎么回事?你亲口说过的,不能让坏人祸害百姓。”林凤君吃了一惊,“谁威胁你了?有我在呢。”


    陈秉正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我……就当我怕了行不行?”


    “我会拦在你前头,天塌下来也有我扛着。”她目光坚定,“你从来不是懦夫。”


    他深吸了两口气,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持冷静。“凤君,你让我想一下,再想一下,还有一件事没想通。”


    他闭上眼睛,“当晚没有那么多火油,又用掉了一些,不会引发那么大的火。一定还有痕迹。”


    陈秉正蹲下身去,将脸贴着地一寸一寸地寻找,“脚印,纸片……什么都有用。”


    林凤君跟着在焦土中扒拉,忽然她瞧见八宝悄咪咪地跟在她旁边踱步,“你这家伙,又在捡瓷片?”


    八宝叫了一声,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就落在她手上,她擦了擦,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东西,亮亮的暖黄色。


    她将它递给陈秉正,“这是什么?”


    芷兰也捡到一块,脱口而出,“是琥珀。”


    “的确是。”他用手指捏了捏,“怎么会在这里?”


    林东华走到他跟前,将两块琥珀接过去,圆圆的两小滴。他忽然眼睛放了光,和范云涛两个人在墙角叽叽咕咕了一会,才笑道:“陈大人,有这两块东西,我觉得可以破案了。”


    陈秉正没有一丝喜悦,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简直像等待命运的宣判。林东华拍拍手,“知道琥珀是怎么来的吗?”


    “松柏的树干上流出来的。”范云涛微笑着接话。


    “可是这里没有松树。”林凤君说道。


    “那就是了。这是松香粉被火烧过凝结之后的痕迹。”林东华笑道:“陈公子,松香粉遇到明火,便会爆燃,比火油还要厉害。”


    陈秉正绝望地点头,“当晚那两个人撒了松香粉,点火自尽,引发了爆燃……不对。”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冲着林东华比划,两个人迅速交换了眼神。


    他像是在淹溺窒息的境地寻到一块浮木,不顾一切地抓了上去,“我懂了。这火是从外面引燃的。”


    “一点不错。”


    “那……”他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像重新回到了人间,“当晚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凶手。”——


    作者有话说:“郎上桥,姐上桥,风吹裙带缠郎腰,好个阵头弗落得雨,青天龙挂惹人膘,惹人膘,惹人膘,小阿姐儿再来红罗帐里造仙桥,若有村东头,村西头,南北两横头,二十后生边垂头,肯来小阿奴奴仙桥上过,怕郎君落水抱郎腰。”——冯梦龙《山歌》


    “一心召请:法界六道,十类孤魂。面然所统,薜荔多众。尘沙种类,依草附木,魑魅魍魉,滞魄孤魂。”——苏轼


    第87章 豪情 地面上积起了厚厚一层灰烬,像黑……


    地面上积起了厚厚一层灰烬, 像黑色的雪,墙角留下一个人形的灰色印子,以诡异的姿势凝固, 周边有用铁锹挖过的痕迹。


    范云涛举着铜铃摇动,叮铃铃作响, “逝者有灵,往生极乐。”


    陈秉正在印子前双手合十, 严肃地说道。“我猜, 当晚已经有人进了这屋子,将两个帮手制住。所以我出门吩咐动手的时候,在屋里回答的就已经是那个人了。然后他取得口供,打晕了我,丢进屋子,在院子里抛洒大量火油和松香粉, 迅速离开。”


    “谁来点火呢?”芷兰问道。


    “他可以在远处点燃,抛掷鞭炮。一见明火, 立即燃烧。”


    风卷来黑色的灰烬,在脚边打着旋儿。陈秉正有一种窒息的挣扎中突然透进一口气的感觉,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大哥,“只需要一个人。”


    “能轻描淡写地制住两个人,想必武功很高, 心狠手辣。”林凤君答道。


    “行事很谨慎,不留痕迹。”芷兰说道。


    “松香粉助燃, 原是和尚道士除妖点火时的小把戏,即便是跑江湖的人也不见得知道。”范云涛比划着手中的桃木剑。


    林东华点头:“若不是你师叔在此地,这伎俩轻易识破不了。”


    陈秉正仔细想了想, “伯父,我想找出这个人。”


    林东华望着院子里的大坑出神,“并不容易。不过可以去卖松香粉的商贩处打听。这东西一般铺子里没有。”


    “也只有这样了。”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正午了,一轮红日在南边低低地照着,一丝热气也无。牛车嘎吱嘎吱响着,雪地里留下长长的痕迹。陈秉正望着车后这道痕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遗忘了似的,如同隔着一层窗户纸,轮廓可见却难以触及。


    众人默然地在车上坐着。林凤君本来围了一条灰扑扑的围巾,被火场里的炭灰沾得脏兮兮,脸颊上也带了一抹黑。


    陈秉正伸手去给她擦,结果痕迹越抹越大,一会儿就弄得半张脸都是。她瞪他一眼,他赶紧拿出那块绣着黄鸭子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揩抹一番。


    她笑道:“这趟收获很大。”


    “是。”他看着自己手指上的黑印,“知道的事情越多,感觉越糊涂似的。”


    芷兰打了个喷嚏,林凤君赶紧将围巾摘下来给她戴上,“可怜见的,你就是瘦。”


    陈秉正愣了一下,伸手去解衣裳扣子,被她打了下手:“老实待着吧。”


    林凤君将手抄在袖子里,风吹过来脸上带着两抹红。不远处是结了冰的河流,不少孩童在上头用爬犁拉着飞快滑行,偶尔有连人带车一起翻倒的,也不在意,拍拍手接着起来玩儿。


    林凤君指着给他看:“你会吗?”


    “不会。”


    “我教你啊。”她眉飞色舞,神态骄傲。


    陈秉正忽然走了神,元宵节进城看灯的女孩在不在里头?她家里人会去妙清观吗?


    他俩在南市门口下了车。十五已过,铺子都开门营业了,街市照旧繁华。


    她不露痕迹地打听松香粉,好容易找到一家杂货店,掌柜却道:“年前进了些,全卖完了。”


    “卖到哪里去了?”


    “各大寺庙都买,驱妖除邪,收瘟摄毒。”掌柜翻开册子,“崇恩寺,慈悲寺,妙清观,三仙观……都有。都是亏钱卖的,只当香火钱了。”


    林凤君笑着扫了一眼:“掌柜,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


    掌柜讪笑:“神佛的钱我可不敢挣。”


    陈秉正默默走出铺子。大哥也许说得对,自己在明,别人在暗,手中一丝证据也没有,横冲直撞只会送了性命。


    他闷头道:“咱们回家吧。”


    他虽然神思不属,熬出来的粥好歹没有糊锅。林凤君很满意,夸了又夸,虽然他知道是安慰居多。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人生七十古来稀,不如就这样和凤君互相扶持,平淡地过一生,已经是难得的福分。


    饭后他去院子里洗衣裳。长袍下摆上全是黑色,黏黏的,洗不掉似的。有一股烧焦的气味挥之不去,闭上眼睛总想起墙角那灰色的人形。也是谁家的丈夫,谁家的儿子,谁家的父亲。


    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想。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尽数杀人灭口,是杀头又赔本的生意,为什么要这样?对方阴险狡诈,绝不是一时意气。


    他正在出神,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林凤君凑到他身边,小声说道:“一定还会有线索的。改天……”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凤君。你千万别做赔本生意。”


    她瞬间明白了后面没说出来的话,“人命关天,怎能装聋作哑,说不管就不管。”


    “我自己去。”


    她瞪着眼睛,突然反手狠命拧了他一把,他险些叫出声来,“你也将我瞧得小了。我是惜命,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我们江湖人的本分。”


    “万一……”


    林东华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说道:“陈公子,我们是镖户人家,不是读书人。只不过见到些宵小之辈用邪术害人,总也忍不住跳出来管一管,这辈子不过问心无愧四个字罢了。陈公子,假如让你丢开手,忘了这件事,你做得到吗?”


    他看着衣服上焦黑的痕迹,摇摇头:“我不能。”


    “我也一样。既然知道了,便不能置身事外。你想把我撇出去,门也没有。”林凤君气鼓鼓地望着他。


    “我也不能。”芷兰笑着一字一句说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凤君愕然地看着她,她接着说道:“就是做好事不惜命的意思。”


    “噢。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林凤君指着八宝,“节义廉退。”


    八宝叫道:“颠沛匪亏。”


    她鼓掌道:“神鸟说的一定没有错。”


    “那也不能把我忘了。”范云涛抱着胳膊,站在石阶上笑微微地点头。


    陈秉正感激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深深地作揖到地:“秉正多谢众位英雄大义相助。”


    林东华大笑起来,“英雄还是好汉,不过虚名罢了,我倒不稀罕。做人无非要个痛快,师弟你说是不是?”


    “正是。”


    他这一笑,将眼角的纹路尽数展开了,目光中洋溢着不羁的豪情,整个人潇洒飘逸之至。不光陈秉正心头激荡,连芷兰也看得出了神。


    陈秉正几乎要落下泪来,林东华揽着他的肩膀,“陈公子,一个人冲锋陷阵可不成,往往吃亏就在这里。我虽读书少,也知道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我们几个臭皮匠出出主意,说不定比诸葛亮还精明,你说是不是?”


    他微笑道:“伯父说的是。既然如此,我便再回一趟陈府。”


    林凤君愣住了:“你……不想在这洗衣做饭了?”


    “我回去找些助力。”他笑得越来越开,“来日方长,我绝不敢有一丝偷懒。”


    七日后,陈府的侧门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这马车是青布帷幔,外表朴素。车夫等了许久,才有个高挑的丫鬟拎着包袱出来。


    车夫殷勤地笑道:“青棠姑娘这是要出门?”


    青棠并不回答,转头左右无人,才小声道:“送大少奶奶出门,不准声张。”


    车夫吓了一跳:“我这辆车接送丫鬟仆妇还差不多,大少奶奶怎么瞧得上。再说,您不是服侍二少爷,莫非是另投了明主?”


    青棠板起脸来,将一块散碎银子递过去:“主子叫你是荣幸,千万别多嘴。”


    车夫千恩万谢地接过去,不一会就见周夫人戴着帷帽出来,青棠服侍着上了马车,压着声音道:“去城外妙清观。”


    “好嘞。”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往前冲,青棠高声叫道:“你要死啊,慢些,不要颠坏了大少奶奶。”


    “是,是。”车夫很惶恐,“小的毛手毛脚惯了。”


    车慢了许多,稳稳地在街道上前行。青棠问道:“快出城了吧?”


    “是,姑娘你看前头的城楼……”


    车夫抬起手来,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尖叫,他本能地拉紧缰绳,将车稳稳地刹住了。


    车轮前方,有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姑娘扑在地上,高声嚎哭着,又冲出来一个略大些的男孩将她拉起来。


    小姑娘满胳膊都是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红得触目惊心。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孩怒气冲冲地拦在路中间,指着马车:“什么人撞了我妹子!”


    车夫暗叫不好,刚要打起陈府的大旗,忽然想起主子还在车里,只得默默咬牙,心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跳下车,从怀里掏出青棠给的那块碎银子,“拿去买点药。”


    那男孩摇头:“我不要钱。”


    “那你要怎样?”


    “你陪我妹子去看病。要是摔坏了胳膊,可不是这点银子能赔得起的。耽误她干活怎么办?耽误她找婆家怎么办?”


    “我赶着送客人呢。这里去医馆很方便的。”车夫陪笑。“我们是陈府的人,绝不会赖账不还。”


    那男孩突然冲上来,抱着他的大腿道:“快来看,快来瞧,有人当街撞伤了人……”小女孩尖利地哭叫着,路人指指点点,车夫急得出了一头汗。


    青棠跳下来,“什么事?”


    “他不放我……说要陪这小丫头去医馆看病。”


    青棠走到马车边,低声说了下情况。周夫人叹了口气,“我看这孩子伤得着实不轻,那就去吧。”


    “您呢?”


    “你在路边先停一停,我服侍大少奶奶在车上等你。”


    一盏茶的工夫,车夫才从医馆出来,陪着笑脸道:“都是我的不是,大少奶奶莫急,天黑之前咱们一定赶到妙清观。”


    “嗯。”——


    作者有话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


    “节义廉退,颠沛匪亏。”——《千字文》


    第88章 决战 妙清观静静地立于半山腰,山门两……


    妙清观静静地立于半山腰, 山门两侧的石狮子头上顶着一小堆雪,往日狰狞的相貌竟有几分憨态可掬。


    妙清观的住持是个三十几岁的道姑,面容极是素净, 略有些皱纹。她陪着周夫人走上石阶,一袭灰白道袍被山风吹得微微抖动。


    “贫道法号静月。”


    “静月师太, 叨扰了。”


    “贫道荣幸之至。”静月师太双手合十,垂下头去。


    进了山门, 里头意外地宽敞。青瓦上覆盖着白雪, 飞檐下垂着长长的冰凌,偶然有鸟儿在屋顶驻足,一些雪粉飘落,簌簌地跌进石阶下的草丛里。


    青棠隔着三步远,凝神静气、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我是第一次来,没想到如此恢弘壮观。”


    “家师羽化飞升前, 将这里翻修过,也算了结了她老人家的一桩心事。”静月师太神态严肃, “菩萨慈悲为怀。”


    她们走过放生池,里面已经结了冰,像一大块半透明的琉璃,残荷的梗无力地在冰面上支着。


    周夫人看得出了神:“明照八表,暗迷一方。但能虚寂,生道自常。”


    静月师太略有些意外:“原来周夫人对道法也颇有研究。”


    “只是些粗浅的见识, 平时也念经修心。”


    静月便合十笑道:“人以难伏,唯在于心, 心若清净,则万祸不生。夫人有慧根,我等羡慕不来。”


    周夫人默默叹了口气, “这里真是清静悠闲,全无俗韵。在这里修行,是有福气的。只可惜家中琐事太多,牵绊住了。”


    静月捕捉到她脸上的愁容,微笑道:“听说夫人出身高门大族,丈夫又是嫡长,事业有成。连知州夫人跟我闲聊时,也说夫人论美貌才学,公认为济州第一。便是哪一条,也够外人羡慕一辈子的。我原有心上门拜访,又怕别人说我攀附。”


    周夫人发出几声苦笑:“哪里的话。我一早听闻妙清观大名,只是整日忙于家事,实难脱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哪里知道……”她顿了顿,便不说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正殿。阳光从窗格中透进来,将地面分割成明暗间隔的小块。正中的慈妙真人庄严巍峨,犹如神明下凡。菩萨低眉垂目,似笑非笑,右手结印,左手持净瓶,衣袂层叠,璎珞垂落。下面不少善男信女虔诚地一拜再拜。


    桌上摆的都是供奉塔,一盘盘金锭银锭堆叠着,在长明烛火下粲然生光。也有许多铜钱碎银被投掷到真人座下,积了厚厚一层。


    周夫人在蒲团上跪下三拜,她抬头望着慈妙真人半阖的眼睛,似有所感,两行眼泪便顺着眼角直流下来。


    静月小声道:“夫人这是……”


    周夫人默默将眼泪擦去,走到外面角落里,才压着声音说道,“我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


    静月咳了一声,招手叫了个小道姑过来,“请夫人到后山静室坐一坐。我即刻就到。”


    净室内石板铺地,靠墙只设着一副朴素的床榻,还有简单的桌椅茶具,除此以外一切装饰皆无。桌上摆了一座白瓷的慈妙真人像,香炉里点着三炷香,青烟袅袅上升。


    青棠开了窗,寒气立时扑了进来,带着一点香火的气息。


    周夫人在椅子上坐定了,小道姑便送上茶来。茶叶是雨前龙井,回味悠长,是上等货。


    没多久,静月就到了,手中端了个铜盘,上头是一个精致小巧的黄杨木盒子,还有纸笔。她做了个手势,叫小道姑下去。


    青棠犹豫着看了周夫人一眼,周夫人笑道:“这是我的心腹丫鬟,不妨事。”


    静月只是摆手,“夫人,求仙问道乃是极私密之事。”


    周夫人咳了一声,青棠这才磨磨蹭蹭走了,将门带上。


    静月笑道:“真人慈悲,渡人间一切苦厄。这座真人瓷章更是灵验,有求必应。”


    周夫人犹豫道:“真的?”


    “夫人今日到此,想必也耳闻过显灵的故事。真人若是不灵,怎会有那么多信徒甘心供奉。夫人若有愿心,可将心中所求之事写在纸上,放入木盒,在真人面前焚化。”


    周夫人犹豫着将白纸展平,手在上头来回摩挲着,半晌不发一言。她从头上取下一股金钗,“师太……我有一言,请转达给真人。”


    静月摆摆手,“我是出家人,用不了这些富丽妆饰,也不会从中转达。夫人自行向真人恳求,往后所求若达成,夫人自己许个愿心就是了。”


    “那……”她提起笔来,又放下了,“我不想叫人知道。”


    “那是自然。在真人面前焚化,天知地知,连我都不会知情。”


    “若真是灵验,我给瓷妙真人重塑金身。”


    周夫人像是下定了决心,下笔如飞,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折叠起来放入木盒。静月用铜盘接过去,呈到白瓷像前,背着身用火折子将木盒点着了,火焰笔直地窜向空中,片刻间便烧成了一堆灰烬。


    周夫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眼神恍惚。“烧化了,真人就能看见吗?”


    “能,一定能。贤德慈悲,洞察一切人间疾苦。”静月微笑道:“夫人在此处用些斋饭,歇宿一晚便是。睡前默念心愿,就能快些达成。”


    周夫人将眼光在房间四周扫了一圈,似乎有所顾虑。静月道:“道观自然不比夫人府上华贵,不过这里安静整洁,也不准外男进来,睡一晚也不妨事。”


    “我的丫头……”


    “我安排在隔壁,不耽误服侍夫人。”


    “平日她伺候我惯了,安排同榻倒也方便。”


    静月略一愣怔,“那好。”


    周夫人默默地坐在窗前,望着那尊白瓷神像,有种风露清愁的姿态。窗外一轮红日将坠未坠。小道姑将晚饭呈上来。


    食盒中盛着特制的斋饭,青瓷碗碟里,碧粳米饭热腾腾地冒着白汽。素鸡用豆皮层层裹就,素鱼以香菇作首,豆腐为身,上头还斜斜划着几刀,俨然是鱼鳞的模样。


    青棠道:“真有意思,明明是素的,却又做成荤菜的模样,只怕做不像。”


    周夫人咳了一声,“嚼在嘴里究竟是豆腥还是鱼鲜味,我都分不出。”


    静月平心静气地道:“这斋饭斋菜都是庄田里送上来的。青菜豆腐汤也极鲜甜。知州夫人大为称赞。”她伸手盛了汤,“夫人还请慢用。”


    周夫人用调羹搅着,慢慢将汤喝了下去。静月便笑起来:“山里天黑得早,我要带着徒弟们做晚课,夫人早点歇息。”


    青棠忙忙地将木门上了闩。她推开窗向外望了一望,夜色如墨,黑暗中是一种诡异的寂静。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偶尔透出几缕光,照在山后的树林上。


    周夫人按一按太阳穴,“怎么忽然有些头晕。”


    青棠笑道:“大少奶奶好不容易从府里出来,又赶路,自然累了。我服侍你上床歇着。”


    两个人都歇下了。外面树林中沙沙作响,像是在摇动,不时传来夜枭尖锐的啼叫。周夫人嘟嘟囔囔道:“难得清静,这么早就困了。”


    两个人都没留意窗户纸上破了一个小洞,一支细细的竹管从里头伸了进来,幽幽地喷着白烟。


    青棠迷迷糊糊地说道:“哪里来的香味,甜丝丝的。”


    随即她也倒下了,人事不知。


    一片寂静中,床前的石板忽然有了轻微的动静,随后竟自徐徐移开。那石板磨着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一道幽邃的洞口赫然显现,内里黑黢黢的,隐约泛着些冷冰冰的湿气。一只青白的手探出来,五指箕张,死死扒住地面。继而冒出个男人的脑袋,头上梳着高髻。那人身子一纵,轻飘飘地窜出洞口,落在地上。


    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掏出火折子打着了,向床上看去。两个女人僵直地躺着,一里一外,连帐幔都没来得及落下。


    “居然是两个,算我赚了。”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都不错,主子更漂亮些。”


    他伸手去触碰周夫人的脸。秀丽单薄,眉目如画。大概是倒下去得太匆忙,妆也没来及卸掉,扑鼻的脂粉香味。


    “美人求子,还要一举得男。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思。今日你算求到人了,等我好好疼你一把,就有了。”他伸手去脱自己的外衣裤子,腰里似乎有武器,他随意卸下来丢在一旁。


    他又去脱周夫人的衣服,可外袍繁杂,一时半会解不开。他伸手一提,将青棠直直地提起来丢在地下,她哼也没哼。“一个丫鬟,也要浓妆艳抹,弄完你主子,我再来弄你。”


    他俯下身去解周夫人的衣带,那是个死结,他不耐烦起来,双手用力一拽,衣带便断成两截。他立时伸手去她身上摸索,冷不丁周夫人略转了个角度,用力一踢,一脚狠命踢中他的要害部位。他全不提防,瞬间躬下身去,叫了一声。


    背后忽然有一阵凉风吹过,他本能地一闪,黑暗中一道寒光擦着他的脸飞过。他反应极快,瞬间伸手去摸武器,却扑了个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在地上的青棠已经站了起来,他叫道:“做局?”顺手抄起外袍缠在身上,将椅子抡起,果然抵挡了几只袖箭。他抄起桌上的那座白瓷神像一磕,用衣服卷起瓷片,向对手袭来的方向挥去。


    对方反手一剑刺过来,却只刺中了空气。“当”地一声巨响,那男人踹开窗户,飞也似地向外头的密林狂奔。


    青棠并没忙着去追,在原地吐了口气,急急地问道:“芷兰,你有没有事?”


    “凤君,我没事。”芷兰从床上坐起来,从口中吐出一粒丹药,拎着被扯断的衣带笑了,“天杀的急色鬼,我这一脚下去,管教他鸡飞蛋打。”


    “什么?”林凤君迷茫地问道。


    “没什么。”芷兰一阵疑惑。


    “还好我一直守着你,这人武功着实不错。”林凤君从袖子里取出一根蜡烛点上,擦掉脸上浓重的脂粉,跟芷兰相视而笑。她从床下将男人的短剑扒拉出来:“放心,他没了武器,决计跑不远。”


    “他还没有穿鞋,看着赤脚大仙能撑多久。”


    密林中,林东华屏住呼吸,身形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一根横枝上。他的右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弯刀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警惕,微微震颤着。


    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声音——那是碾碎枯叶的声响,几乎微不可闻。


    他在心中计算着距离,身形却纹丝不动。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掠过树丛。林东华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密林中穿梭。那人轻功极好,时而前行,时而折返。


    突然他身形一歪,像是踩到了什么,林东华轻轻拔出了弯刀,脚下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扑了上去。


    “当”刀锋与一段粗树枝相撞,将它劈开。那人身形极快,诡异多变,向后翻了个跟头,又要逃窜。


    林东华抓住机会,弯刀直刺对方咽喉,对方却向后退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抓了一把石子洒向林东华面门。


    林东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疑云,他刀锋一转,将石子尽数拨开,左掌拍出,正中那人肩头。那人闷哼一声,连退数步,撞在一棵大树上。


    范云涛这才施施然地跳下来,手持一架渔网,将那人从头到脚捆了个严实。“师兄,好功夫。”


    他吹了一声哨子,密林外忽然亮起了光,随后一处接着一处,光芒点点,照亮了半座山。陈秉正手持一根松油火把,一瘸一拐地踏入密林,“多谢伯父出手相助。”


    陈秉正看向那架渔网,那人不再挣扎,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他心中的猜想已经落地了八/九分,只待最后一击。他冷静地伸手拨开那人前额的散发,一张熟悉的面孔露了出来,略显苍白,但神色淡然。


    是万世良。


    尽管早就有了准备,他依然心中一震。“真的是你。”


    万世良的眼睛并不躲闪,“是我,二少爷。”


    树林外的呼喊声越来越大,“陈公子……”


    “二弟……”


    陈秉正叫道:“抓到了。”


    一群兵士簇拥着一位官员走了进来。他身穿红色官服,锦鸡补子,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陈秉玉。


    陈秉正上前跪下:“启禀周大人,此案主犯已抓获。”


    “很好。”周大人点了点头,“秉玉,道观里的道姑……”


    “岳父大人,从住持以下都已尽数擒获,一个不剩。”


    “好。都带回去,慢慢过堂。”他对着陈秉正微笑,“陈二公子推断果然不错。”


    “多谢周大人明辨。”——


    作者有话说:明照八表,暗迷一方。但能虚寂,生道自常。人以难伏,唯在于心,心若清净,则万祸不生。——《太上老君内观经》


    第89章 审讯 穿过两道月亮门,讲经堂内已经灯……


    穿过两道月亮门, 道观的讲经堂内已经灯火通明。


    中间原是住持讲经的台子,临时加了桌椅,略显简陋。周大人坐在中间, 脸色阴沉,带着一丝熬夜的疲惫。他揉了揉眼睛, “秉玉,做事要周到谨慎, 不能给人留把柄。要案不通报州府衙门, 又不叫济州知州,不合规矩。”


    陈秉玉道:“岳父大人,我知道济州知州与妙清观素有往来,若转交他们,怕是风声早就泄露了。”


    陈秉正上前一步,“大人, 此事牵连甚广,几事不密则害成。”


    周大人扫了他一眼, 不置可否地指了指身边。陈秉正便在他旁边坐下,提起笔来,一副随时准备记录的样子。


    林凤君和静月师太一前一后走上来,静月手上缠着镣铐,仍是一身道姑打扮。


    陈秉正摆一摆手,林凤君就给她将镣铐解了。


    周大人要拍惊堂木, 手顿了一下,拿戒尺代替了, 啪的一声,“静月,你可知罪。”


    “大人明鉴, 贫道正在和徒弟做晚课,突然来了几个人,将我捆绑看管。请大人为贫道做主,还我一个公道。”静月师太神色平静,毫无惧意。


    芷兰说道,“大人,民女状告妙清观住持在寺中暗设机关,凌辱良家妇女。”


    “有这等事?”静月睁大了眼睛。


    “你胡说。”林凤君叫道:“我是证人,那歹人分明就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陈秉正道:“经查,净室内有暗道机关,已经遣人试过,地洞修得极阔朗,爬过去便是藏经阁。你的徒弟们供认,藏经阁的钥匙都掌握在你手里,从不曾借给他人。”


    “既然是歹人犯案,又何必用钥匙,翻窗翻墙都做得到。”


    “这机关长达数十米,在观里挖土钻洞,身为住持不知情,似乎有些难了。”陈秉正不紧不慢地说道。


    静月微笑着搓了搓手,“我说过,是先师在世时住持的翻修,我当时只是小徒弟,日日诵经,参与极少。我猜,大概是怕藏经阁起火,经书转移不便。”


    “请问你师父的法号?”


    “慧洁。聪慧洁净。”


    “好一个聪慧洁净。”陈秉正点头,运笔如飞地记录。


    静月拉下脸来,“先师在观中修行四十余载,道行既深,德望亦高。她老人家待香客极是温和,每逢有人求问,必细细开解,温言安抚。我当日只是个小孩子,偶有顽劣,她也只略略责备几句。济州、严州、江州各地百姓皆称她为”活菩萨”,每逢灾荒,她总将观中存粮散尽,自己却啜些薄粥度日。”


    “翻修道观,大兴土木,所费当不下十万金。”


    “香客们感念慈妙真人显灵,有求必应,所以捐赠极踊跃。高门富商捐千金者也不乏其人,所以正殿前立了功德碑,大人尽可以去查账。首辅叶大人不仅捐了五百两银子,还为山门题写了“福地洞天”四个大字。待道观翻修完成,家师了却一桩心事,这才端坐蒲团之上,淡然飞升,神色如常。消息传到京城,叶大人极为痛惜,又手书“慈悲为怀”,刻在她老人家墓前石碑上。”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段话说完,周大人脸色立时变了。他咳了一声,低声道:“秉玉,你随我出来。”


    陈秉正心头一紧,手便停住了,险些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周大人低声道:“陈二公子,你继续问便是。将口供拿给我看。”


    翁婿二人出去了。一时众人的眼光都落在陈秉正身上。芷兰听见静月的这番话,脸色苍白,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林凤君也大概看懂了,急得差点要跺脚,还是忍住了。


    一片静默里,陈秉正站起身来,走到静月身前,“你师父既然选中了你做住持,想必对你十分疼惜。”


    “的确如此。”她双手合十。


    他看着静月的手,几根手指上伤疤叠着伤疤,让他想起宁七,“铜锅里烧热油,取铜钱,一枚,两枚,三枚,才能练得成。”


    静月神色一滞,手不由自主地往袖子里藏。陈秉正说道:“你是出家人,却长着一双盗门的手。是进妙清观做道姑之前还是之后?”


    她一言不发,半晌才道:“慈妙真人大慈大悲,师父收留了我,宽宥了我,我才有今日。”


    陈秉正道:“功夫是她逼你练的吧。”


    “我本来就是要饿死的人了。”静月脸上有一丝动容,“我这条命是她救下来的。”


    “救了你,也不一定非要替她卖命。”他摇头,“你在那座白瓷神像前,借着盒子着火的工夫,将里面许愿的白纸取出,找人安排。所谓的显灵,不过是对症下药。”


    “我听不懂这位公子在说些什么。”她又搓了搓手,“既然公子帮忙抓到了歹人,贫道感激之至。明日还有早课,劳烦将我的徒弟们放了。”


    “慢着。周夫人刚才所求何事,你可知情?”


    “即刻焚化,绝不知情。”


    陈秉正望了一眼林凤君,她立刻接话:“那可太好了,我家夫人真是瞎操心,说有人会偷看。我就出了个主意,让她在纸上沾了药粉,谁要是黑心眼拿了去,不出半天,即刻红肿溃烂,无药可救。”她看向芷兰,“神明看了自然是不妨事。”


    静月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那里已经抑制不住地开始发痒,她一直在搓。


    陈秉正道:“我问完了,住持自行离开便是。”


    静月脸上都没了血色,脚步踉跄起来,出门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得栽倒。林凤君叫道:“师太,用不用我扶你。”


    “不用。”


    她穿宽大道袍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空荡荡的讲经堂只剩下三个人。


    芷兰轻声道:“快看牢她,她跑了怎么办?”


    林凤君笑道:“中了这毒,腿脚酸软无力,想跑都难。你只管放心,我爹死死盯着她呢。”


    “原来你教我摩挲纸张是这个意思。”芷兰看向自己的手,仍然是莹润光泽,毫无异状,“怎么我没有中毒?”


    “因为药粉根本不在那。”她做了个戴镣铐的手势。


    芷兰深深吐出一口气,“偷看信徒的心愿,可算不得什么罪名。周大人也出去了,我猜是……”


    陈秉正点头:“兹事体大。妙清观背后势力极大,香客众多,谁都不愿意担干系。万世良逼/奸不遂,论罪只能杖责。要办成铁案,只怕难了。”他想了想,“殿前有功德碑,写着香客姓名。也许有人能出首告发?”


    芷兰眼里全是泪,道:“大人,你不懂女人的难处,在这世道活着实在太不易。良家妇女无辜失身,已经是天大的罪过,若被人揭穿,轻则被休弃,重则来个羞愤自尽,才能保全夫家和娘家的名声。连同血脉不明的孩子只怕也要遭了毒手。所以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这道观就是知道妇女不敢告官,才咬死不认账。”


    林凤君见陈秉正目光游移,跺脚道:“这帮人也可恨了。咱们折腾好一阵子,这么轻拿轻放,拿他们没办法,不是要害更多人。”


    芷兰拍拍她的背,“凤君,莫着急。”她咬着牙,伸手就拼命去扯自己的衣裳:“我向官府告发那歹人逼/奸既遂……”


    陈秉正连忙拦住,“你这是干什么。”


    “绝不能放过奸人。”


    林凤君叫道:“你疯了,好不容易……”后半句便烂在嗓子里。


    “诬告反坐,另加三等。”他咬着牙道:“芷兰,你先回去歇息,意气用事要坏了大局。”


    芷兰也走了,陈秉正眉头紧锁,缓缓步出大堂。他向正殿前的那块功德碑走去,碑顶上落了点雪,在暗夜里幽幽发亮。


    林凤君默默走在他身边,“是没办法了吗?大嫂的父亲那么大的官,也没有主意。”


    “我还在想。”他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伸手拂去石碑上头的雪,“子产铸刑书以救世。”


    “什么?”


    陈秉正忽然回头问道:“凤君,去年你护送我从京城回乡,那棺材里藏的是私盐吗?”


    她冷不丁被问到痛处,脑子里轰的一声,结结巴巴地说道:“是啊。”


    他微笑着嗯了一声,抬头望着灰蓝色的天空。“天一定会亮的。”


    几个兵士守着柴房。万世良弓着腰坐在角落里,被锁链捆得很牢。陈秉正进了门,他将眼皮略抬了抬,又合上了。


    陈秉正在柴草上坐了。“万公子,江湖上可不光是打打杀杀,除了明的,还有暗的。所谓千门,以骗为生。正、提、反、脱、风、火、除、谣,合称千门八将。”陈秉正笑微微地说道:“八将联手,天罗地网,任你是大罗金仙也难以逃脱,所以我也陷进去了。”


    万世良摇头:“陈公子是聪明人。”


    “人一旦自认为比别人聪明,那就要倒霉了。论起谋算人心,将计就计,万公子其实比我聪明得多。明明可以靠武功搏杀,结果只用几句话就叫人死心蹋地,好本事,好计谋。”


    万世良笑了笑,并不回答。


    “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故与阳言者依崇高,与阴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由此言之,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真正的骗子不一定花言巧语,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见到了我在府学宴会上最落魄的样子,所以惺惺相惜,想要帮我一把,何等高明的故事。”


    “然后恰恰就在那天晚上,秉文去了赌坊,赌输了玉佩,被人追打,然后你非常巧合地出现了,卖了我第一个人情。回想起来,刘嬷嬷既然已经是你们的内应,在秉文身边安排几个帮闲,诱他入局,简直是易如反掌。至于赌坊……这种一掷千金的财神爷,他们怎么会不欢迎,所以你们一拍即合。”


    “秉文年纪小,耳根子极软,好胜心又强,别说玉佩,输掉裤子我都不稀奇。然而你们不要别的,只有扣下他的玉佩,才有下一次的机会。这玉佩关系重大,他一定会想法子赢回来。很快机会就来了,你我约在茶楼谈义学的事,我记得地方是你定的,非常巧合,就在赌坊斜对面。更巧合的是,快吃完了就有人在茶楼大声议论,什么鸡王出现,陈三公子如何霸气。我听了这些闲话,自然是要眼见为实,这样一来,兄弟失和还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你见了黄夫人一面,确认她没认出你就是那个戴帷帽吓她的人,同时在她面前留了一个热心救她儿子的印象。这很重要,方便你从幕后走向台前。”


    万世良笑道:“陈公子真的很会编故事。”


    “那我就编下去,请你指正。”陈秉正笑眯眯地继续,“为什么你要露面呢?现在想起来,原来靠诱惑吸食福/寿膏,偶尔扮鬼恐吓黄夫人,就能获得一大笔供奉银子,可时间长了,她精神不济,开始气郁狂躁,能活多久都不一定。加上秉文年纪大了,在一两年内就要议亲,若是新媳妇进了家门,黄夫人又有私心,必然会将外头的商铺田产交给她打理。到时候刘嬷嬷这枚棋子就全不管用了。所以要尽快安插一个秉文信任的人,代替刘嬷嬷的位置。你很合适,因为秉文自小没了父亲。”


    万世良的眼皮跳了一跳。


    “仔细想来,贪心之人,不在穷富。黄夫人就不用说了,我想找个知心好友,同道中人,秉文一直惦念父亲生前对他不闻不问。”陈秉正叹了口气,“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一个彻头彻尾的穷书生,为了能教书而感激涕零。”


    “所以前几天我在苦思冥想,那一天在城南宅子,按照常理,那人原本可以直接杀了我,救黄夫人和刘嬷嬷出来,完全不用点火烧房子。后来我想通了,她俩早已经是无用之人,所以你精心制造了个场景,通知秉文,让他目睹房子燃起了大火,在烈焰下表演一下忠心耿耿,不畏艰险。他才十四岁,在丧母的悲痛下,他总要找个人来依靠,是这样吧。”


    “真假有那么重要吗?”万世良摇头,“陈公子,你相信就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几事不密则害成。——《易经》


    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故与阳言者依崇高,与阴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由此言之,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鬼谷子》


    第90章 变数 陈秉正看着这个被锁链困在墙角的……


    陈秉正看着这个被锁链困在墙角的男人。他身上只裹着深蓝色的外袍, 光着脚盘着腿,但神情全不像是那个瑟瑟缩缩的书生了,他脸上带着几分讥诮和得意, “若真如陈公子所言,我就不应该坐在这里, 早就高床软枕温柔乡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陈秉正摇头,“南城宅子放的那一把火, 你做得太着急了, 秉文来得也太及时。并且你从未想过,会有人冒着那样的火冲进去救人,不顾自己的性命。凤君也是,秉文也是。”


    “在你心里,他大概是个无可救药的纨绔,好赌爱玩, 可为了他母亲,他真敢不顾自己。所以你不得不跟上去, 偏巧凤君救了黄夫人出来,又确认我在火场里头。照常理推断,我跟你的交情应当远大于秉文,我一手引荐你进陈府,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对此无动于衷, 即便不帮忙,也不会冷眼旁观不闻不问。所以我细细回想, 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是实证,而是人情。”


    “当时的确没想到这一点。”万世良冷静地眨眼, “只当我性情凉薄吧。”


    “你成功获取了秉文的信任,但这些还不够。以你的经验,控制女人,还是要抓住她的软肋,一旦弄上了手,她就会予取予求。你太贪心了,所以中了埋伏。”


    跳动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仿佛在颤抖。


    “你有这样的武功,言谈举止并不是粗人,到哪里都有一口饭吃,如果做保镖护院,也会有不错的薪俸。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害乡里?”


    “为害乡里。”万世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声音嘶哑得像是沙石摩擦。“来这里求神拜佛许过心愿的人们,心愿达成后各个欢欣流露,喜不自胜。你猜他们真的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陈公子,我劝你一句,难得糊涂。这世道人人都在撒谎,骗自己,骗别人,有时候明知道是假话还乐意相信,因为他们只想听顺着自己心意的。聪明人都是逐利而来,只有傻瓜才会争辩是非。你倒是会跟皇帝老儿说真话,他赏识你了吗?还不是一顿板子打出京城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紧盯着陈秉正的表情,像是要等他发怒似的。但陈秉正笑了笑,平静地答道,“我一点也不后悔。”


    “你没想过许愿吗?求不得之事。”


    “自然有过。但许愿不如发愿,行愿在自身。天地生人,各得其分。若夺人之所有以充己之所无,是逆天理也。如同饮鸩以止渴。”


    “我真是讨厌读书人。”万世良将脚伸直了,“文绉绉的,谈天说地,开口仁义,闭口道德。仿佛各个都是正人君子似的。”


    “这不是仁义道德,而是法理。大明律,逼/奸未遂,杖一百,流放三千里。”陈秉正说道:“杖刑,可轻可重。”


    万世良挑了挑眉毛,“看我招不招。”


    “你受谁的指使,犯过哪些罪行,老实招供,可以从轻。”


    “从轻……”万世良笑了,“我考虑考虑。”


    陈秉正语气里带些惋惜,“你武功上佳,想必在江湖上有过名头,为何沦落到这乡野道观,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若被官府打死了,暴尸荒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更没有人披麻戴孝,上坟焚香,怕不是要进地狱,做孤魂野鬼,投不了胎。”


    万世良听到后面几句,略有些不自在地往后蹭了蹭,没有回答。陈秉正严肃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忽然一口痰从万世良嘴里飞出来,险些落在陈秉正脚边,“够了。收起你那套虚伪的善心。说起耍心眼骗人害人,谁也没有你们当官的有本事。那些头戴乌纱的老爷们,嘴里全是忠君爱民,背地里坏事做尽,哪有一分良心。上司跟前弯着腰杆子递谎话,百姓面前挺着肚皮耍官威,舌头底下颠倒阴阳,那是全挂子的本事。”


    “也有忠臣贤臣。”


    “结果就是死无全尸。”


    他一改懒洋洋的架势,整张脸都涨红了。陈秉正悚然一惊,仔细打量着,他外袍下摆散着,露出的两条腿连同脚上尽是深深浅浅的伤疤,时间大概很久了,但依然能想见当时的惨烈。


    陈秉正打了个寒噤,背后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盯着万世良,“你到底是谁?”


    他默然不答。


    陈秉正去看他的手,“无名指和小指没有茧子,你不是读书出身。秀才的身份自然是假的,名字……是讽刺吧。”


    突然,他借着灯光,在万世良的小指上头发现一块伤疤,与陈秉文手上的极为相似。他手指无意识掐进掌心,牙齿不受控制地战栗:“你这千刀万剐的……”


    万世良挑衅似地将指头举起来,“你看清楚了?”


    “你……”


    “你想查是吧,第一个毁掉你家。”他抖一抖腿,“自诩聪明的陈二公子。我要是死了,大家都不能活。”


    陈秉正脑中嗡嗡乱响。万世良微笑道:“我招,我都招。”


    陈秉正将笔拿起来,按他说的记了两个字,又放下了,气渐渐喘不匀。“十几年前,是你杀了我母亲是不是?”


    “我没有。”万世良一口否认,“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你撒谎,分明是你将她害死了,她手上是挣扎的痕迹……”一晚上的克制终于决堤,他忍不住站起来,怒视着万世良,“杀人凶手。”


    “不是我。”他摇摇头,吐出一口气,“我去那座庄子里看过。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甚至……”


    陈秉正将指头按在眉心,一切都乱了,全出乎意料。他盯着万世良腿脚上的伤疤,忽然一些尘封的记忆如深潭底部的枯叶,被暗流搅起,幽幽地浮上水面。


    他幽幽地说道,“我听母亲说起过,外祖父创立铁鹰军的时候,曾经从民间征召了一批能人异士入伍,做教头教习士兵。铁鹰军连战连捷,勇不畏难……”


    万世良大笑起来,“最后没有在战场死于倭寇刀枪之下,却在驻地被朝廷派来的人诱杀。人头落地,内脏横流,死无全尸。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暴尸荒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做孤魂野鬼,投不了胎。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好笑的事情,是吧,陈公子。”


    “说到撒谎骗人,这朝廷才是最大的骗子!”他挣扎着,锁链哗哗作响,“我们被埋伏好的精兵乱箭齐射,然后被挥刀砍杀,刀剑上都是毒药。同门的肠子流了出来,落了我一手,还是热的,塞都塞不回去。我拼着一口气逃了出来,快死在山下,有个道姑救了我。陈公子,你觉得世道上谁好谁坏?”


    忽然咚的一声响,陈秉正回头看去,是林东华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林东华喃喃道:“果然是你。交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样好的轻功避让,天下没有几个人能练得出来。”


    “是我。帮主,你当年带着我们去投军,去招安,口口声声说什么锦绣前程,其实是一条断头路。你手上全是弟兄们的血,怎么有脸苟活到现在。”万世良冷冷地说道。


    林东华垂下头去,“你的脸……”


    “有高人给我易容,去了毒,但相貌也都变了。”万世良道。


    “你就在济州,为什么不找我?哪怕是找我报仇,杀了我。”


    “我很想。你还做了镖师,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过起日子来了。兄弟们连坟头都没有。你苟活的每一天都是欠他们的。”万世良冷笑一声,看着目瞪口呆的陈秉正,抖一抖手上的锁链,“帮主,你放我走,咱俩算扯平了。”


    陈秉正叫道:“伯父,不能放。”


    “你这女婿是个傻子,地地道道的大傻子。你懂吗?”


    林东华上前一步,刚碰到锁链,又收回去了,“你犯的是十恶不赦的罪。上天有眼……”


    “上天有眼,也好久没睁开了,我什么都不怕。”万世良深深吐出一口气,“陈秉文就要到了。”


    陈秉正脸色立时变了,“什么?”


    “刚才周大人已经带人来过了。我说把秉文送过来我就会招。算算时间,紧赶慢赶,差不多了。”


    “你是不是疯了。”


    “横竖都是死,死得轰轰烈烈,快活一点不好吗。”万世良混不吝地说道,“帮主,或者你杀了我也行。江湖规矩,只当我跟你比武没比过。”


    陈秉正的手都抖了起来,他定了定神,“不要牵扯无辜。”


    “没有人是无辜的。”万世良闭上眼睛默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陈秉正仓皇地回头望去,果然是陈秉文,一张单纯得近乎愚蠢的脸悄然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武将,大概是陈秉玉的手下。


    “万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林东华和陈秉正都僵直地立在当地。万世良微笑道:“你二哥诬赖我偷了道观的东西。”


    陈秉文的脸渐渐扭曲起来,“我娘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你又对着万先生下手。”


    林东华回过神来,起身去拦他:“三公子,你先出去。”


    陈秉文在他手里扭着,却始终逃不脱控制:“万先生是被冤枉的。”


    陈秉正心乱如麻,喝道:“不关你的事。”


    万世良笑道:“这世上总还有人相信我是好人。”忽然他双目陡睁,一声暴喝,如惊雷一般,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铁链哗啦作响,簌簌抖动。


    林东华道:“不好。”刚要上前,冷不丁听见咔嚓一声响,锁链先是从腕间崩开裂缝。


    陈秉文如同被雷劈过,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万世良脚下发力,径直冲到他面前,轻松将他提起来。“我跟你说两句体己话。”


    哐的一声响,窗框碎了,两个人直直地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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