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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

    第91章 破局 万世良拖着陈秉文,在屋顶间来回……


    万世良拖着陈秉文, 在屋顶间来回跳跃。他的轻功极佳,尽管提了个人,起落之间仿佛也显不出重量。脚尖在瓦片上轻轻一落, 便骤然腾空,只留下“咔嚓”的轻响。


    “站住!”林东华清喝一声, 声音不大却穿透夜空。万世良闻声回头,随即速度更快三分。


    两人一前一后, 在妙清观的屋顶上反复施展身法, 像夜枭穿过树林,身形飘忽不定。


    门前看守的两个兵士慌慌张张地冲到院子里,叫道:“犯人跑了,快来人!”


    林凤君听见了动静,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见到这一幕也是大惊失色:“他怎么跑了?”


    陈秉正脸色铁青:“秉文被他抓走了。”


    “怎么会?”


    林凤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转身就跟着追。她尝试着跳上房顶,可轻功远不及对方, 跟起来十分吃力,很快就被抛在后面。


    万世良突然纵身一跃,竟直接跳上了三丈高的藏经楼顶端。林东华眉头一皱,深吸一口气,飞身落在另一侧的飞檐上。夜风又冷又急,吹得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两个人遥遥对峙着, 万世良将陈秉文丢在身后。他刚挣扎了两下,忽然发现自己身在高处, 掉下去便是要摔个稀巴烂,顿时吓得心胆俱裂,伏下身子抱着飞檐一动也不敢动。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对峙着的两个人, 仿佛梦游太虚,神思飘摇,竟不知此身何属。


    “淫辱女眷,天理难容。我不会放你走的。”林东华的手紧紧握着刀柄。


    “你还是这么正义凛然,说起话一套一套的。谁还信你呢?”


    “你刚才真气上冲,将锁链挣断,必受内伤。跑不了多远。”林东华指着瑟缩着的陈秉文,“你将他放下。”


    “别教我做事了。当年的教头还没当够吗?”万世良发出一声低低的笑,“今晚反正也不能善了,不如尽情热闹一番。”


    林东华声音嘶哑:“放了陈家三公子。”


    “陈家?”万世良冷笑两声,“他是我亲生儿子。”


    林东华愣了一下,陈秉文惊惧不已,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


    “我是你爹。”


    陈秉文浑身发起抖来,便是黑白无常来捉自己,也没有这么可怕:“你是不是失心疯了,我姓陈,再敢乱叫我杀了你……”


    他强撑着站起来,咔嚓一声,脚下的瓦片便碎了,万世良瞥了他一眼,“你可真是没用。”


    “你这胡柴,消遣我,我跟你没完……”陈秉文扑上来,还没等挨到万世良的身边,就踉跄两下,万世良冷笑道:“你确实是我的血脉,你娘来求子……”


    “混帐,我撕烂你的嘴。我爹是殉国的将军,你好大的狗胆,敢这样诋毁我娘……”他起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推万世良,却被点住了穴位,挣扎不得。


    林东华深吸一口气,身形一晃,冲上前去便是一掌,万世良闪避极为灵活,堪堪躲过,“你还算讲仁义,知道我没有武器。”


    他突然俯身捡拾了几块瓦片,甩手掷出,林东华一个跟头跃出十步,返身又上,两人缠斗在一处,万世良又避过一招,口中不停:“帮主,知道小五怎么死的吗,肠穿肚烂……”


    林东华身形一震,手上就慢了半拍,他强忍着拍向对方面门,万世良一边转着圈闪躲,一边絮絮地说道,“七窍流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天下着雨,血水顺着小教场一直流……”


    林东华找了个破绽,一掌落下去,便要拍碎对方的鼻子,万世良却不闪不躲,径自迎了上来,口中叫道,“都是死不瞑目!”


    林东华被扰乱了心神,看着那张陌生的脸,眼前忽然幻化出许多少年的面孔。他的手一停,万世良顿时化指为爪,直取他的咽喉。电光火石之间,林东华闷哼一声,捂住了脖颈,可鲜血已经顺着指缝潺潺而下。


    他身形晃了晃,便从屋檐下直直地栽了下来。林凤君慌忙赶到,冲上来将他在空中扶住,父女俩缓缓落地,“爹。”


    林东华用袖子一擦,淋淋漓漓流下来的全是鲜血,林凤君见父亲伤了,怒火中烧,拔刀出鞘,“天杀的淫贼,我这就跟你拼了。”


    林东华扯着女儿的袖子,“不要硬来,你不如他。”


    万世良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忽然提着陈秉文向下一落,人便不见了,只在屋檐上留下一股灰烟。


    林凤君险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了定神才想到:“屋顶有洞。”


    她一脚踹碎了窗户,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屋内,一股旧书的霉味扑鼻而来。


    月光从屋顶的小洞中洒进来,照着这幽暗的藏经阁。两三丈高的书架参差竖立,如密林一般。高及殿顶的架身上层层叠叠堆满了书籍和经卷,将视线全遮挡住了。


    屋里一片寂静。她踮着脚尖,谨慎地在书架中穿行,耳朵竖着听动静。


    冷不防正上方传来轰的一声,一堆经卷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她勉强躲过,歇了口气,叫道:“秉文!你有没有事!”


    他叫了声:“二嫂”,声音刚发出来,就被按住了。她向上看去,远远瞧见书架顶端接近屋顶的地方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万世良将陈秉文按在墙角。


    他拼命挣扎,“你这疯子,我跟你拼命。”


    万世良叫道:“你看看我手上的伤疤,我从小也有六指,切掉了才习武,你也是一样的,亲父子血脉相连……”


    “王八蛋,你满嘴胡说。”


    冷不丁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发出尖锐的嘶鸣,直奔万世良的心口而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万世良向后跳跃闪躲,但那箭势大力沉,狠狠贯穿他的肩膀,箭尾上的白翎还在嗡嗡震颤。他惨叫了一声,顺手将陈秉文拖到身前,警惕地观察。


    外头已经星星点点燃起了火把,上百兵士将藏经楼团团围住,数人手持弓箭,闯进藏经楼。陈秉玉立在中间,右臂筋肉虬结,缓缓拉开三石强弓。


    “将我弟弟放下,你这淫贼。”


    万世良扣住陈秉文的喉咙,将他往前推了推,高叫道,“你只管放箭,要死也是他先死。”


    陈秉文挣扎着想回身踢他,一脸绝望,“大哥,这人是江洋大盗,没有人性,我跟他拼了,你放箭吧。”


    万世良叫道:“放我走,别再查了,我也是为了你好。”


    陈秉玉伸手到箭囊里,又提起一支箭,咬着牙向上瞄准。“我是济州守备,不和任何人谈条件。”


    陈秉正跟在后面,伸手拦住,小声道:“大哥,千万别伤了秉文。那人已经中了箭,支撑不住,只要再等一会儿。”


    陈秉玉冷静地观察,“我平生所学用在今日,绝不让他活着走出这道门。”


    屋顶角落的陈秉文高声叫起来,险些破了音,“大哥,你只管放箭,我武功不济,杀不了他,可同归于尽还是敢的。我不怕死,你记得给我多烧点纸,还有,让我二嫂多到坟前看看我……”


    陈秉玉哭笑不得:“你给我闭嘴。”


    忽然一股松香粉的味道从空中漫下来,陈秉正嗅到了,心里一凛,“姓万的,你要放火?”


    “给我退出去。”他歇斯底里地叫道。


    陈秉正向大哥说道,“只怕刀剑无眼,射到哪里,溅起火星,这一屋子木材纸张,顷刻便是爆炸。”


    陈秉玉脸色极黑:“我济州陈家三代将军,岂能被这等江湖小蟊贼威胁。”


    陈秉正摇头,“大哥,事缓则圆。”


    大哥没有办法,带着手下缓步向后退去,陈秉正又叫道:“凤君,你回来。”


    她一脸不忿地瞪着他,他放软了声音,“听话。”


    她犹豫着一步一步撤到他身边。


    陈秉正没有再说话,向她比了个手势,她点一点头,示意知道了,快步走出。


    幽暗的藏经阁内,只剩下陈秉正站在屋子中央。


    “你怎么不滚?让我跟我儿子待会儿。”


    陈秉正背着手道:“我手无缚鸡之力,拦不住你。你要做什么请自便。”


    万世良想将箭从肩头狠狠拔出,无奈是贯穿伤,用了些力量也拔不动。陈秉文趁他不备,忽然整个人撞过去,两人险些一起从空中跌落,万世良翻了个身,攀着书架将他踢到一边,“不孝的小崽子。你以为他们是兄弟,其实他们巴不得你赶紧死,田产多拿几分。”


    他浑身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脸上挂着两行眼泪,“我爹是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二哥,你千万别信。”


    陈秉正朗声道:“秉文,我自然不信。这人本是个市井无赖,惯会诓骗扯皮,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连我都被蒙骗了。这人既然说自己考过科举,那就有据可查,样貌特征各有记录。若有支指,那就是残疾,乡试都考不得。”他笑了一声,“我打包票,这人连名字都是假的。不信你问他,万世良三个字,可有一个字是真名真姓。举头三尺有神明,土地爷爷奶奶在上,你要是落地就叫万世良,我遭天打雷劈,地下不得超生。你敢认吗?”


    万世良哼了一声,将手指举起来,“我有疤痕为证。”


    陈秉正大笑起来,“说到疤痕,里头门道不小。正好我是做御史出身,略知道一些。新鲜疤痕颜色发红、凸起变硬,要过几年才能淡去,颜色慢慢变白。你这个疤痕既红又肿,说是蚊子咬的我就信。”他吸了口气,“你做骗子,自然是要做全套,少不得割点血出来,做个伤疤,好诱人入局。你胆子还挺小的,只割了小小一道,又窄又浅,是不是怕血?当骗子都当的这么不磊落,舍不得下本,难怪这么多年,百事不成,一无所有。”


    陈秉文拼命点头:“你说的对。他是个大骗子。”


    万世良心里忽然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深吸了几口气,蘸着鲜血在墙壁上写着什么。隔着几个纵横错落地的书架,陈秉正已经看到离地一丈见方的墙角有个洞口,林凤君的头从里面探了出来。


    他心中大喜,又提高了声音:“就凭你这癞蛤蟆长相,三寸丁身材,便是生在富贵人家也没人愿意瞧你一眼,何况你举止粗俗,行为怪诞,哪个女人见了你,就得捂着鼻子退出十里地,活该你断子绝嗣,无人送终。你娶妻不成,色令智昏,痰迷疯癫,竟肖想起大户人家的女眷来,可不该死。虽说律法有云,疯病犯罪,按律得减…… ”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向墙角望去,林凤君借着高大的书架,正在一步一步地攀援上升。


    万世良忽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律法?拿律法来审我,你算什么东西,也疯得不轻。谁不知道这律法洋洋洒洒,尽是祸害百姓的东西。刑不上大夫,你不是不懂,还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朝中多少忠臣贤臣,谈笑间便是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至于你,你仗着出身,满口仁义道德,有何资格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天要亡我,那是我的命,可我认命就是,可不是你的功劳。”


    陈秉正肃然道:“你也配称天命。朝廷对不住你,你便祸害百姓,荼毒无辜之人,杀人敛财,践踏良知。”


    “那你来杀我啊。你的仁义道德起不了什么用……”


    万世良的话突然停住了,胸前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低头看去,看见刀尖从自己的胸膛穿了出来,上面兀自滴着鲜血。


    林凤君松了手,刚才的力气使得太大,她便向后坐倒了,脸色渐渐发白,但语气坚定,“我不用律法,也不讲仁义道德。既然是江湖人,我就用我手里这把刀。”


    万世良的脸扭曲起来,“好……我服输。”


    “我不是为了跟你拼个输赢。这一刀是为了那些被你祸害的姐妹们,她们的哭声没人听见,我听得见。她们不能出头,我来出。”


    万世良的身躯摇晃了几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委顿着向下倒去,将要摔下书架时,突然伸手抓住了陈秉文的袖子,两人一上一下地从空中掉落。


    陈秉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巨大的书架跟着歪了一下,数百本旧书翻飞着,不知道多少年没人翻过了,书脊断裂,发黄的纸片雪一样下坠。


    陈秉正叫了一声:“秉文”,便冲上去接。


    一张大网在他面前展开,范云涛扯着网,飞快地从另一个角落钻出来。


    两个人将要撞在地上,又弹了起来,在网中裹成一团,身上横七竖八覆盖着经书,陈秉正恍惚之间只能辨认出“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下来的血,将这句话也沾污了。


    陈秉正将陈秉文拖出来,抱在怀里,慌张地呼唤,“弟弟。”脸上身上处处都是血,他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反应。


    范云涛笑嘻嘻地在陈秉文鼻子下方试探了一把,说道:“晕过去了,没事儿。”


    陈秉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众人冲了进来,抬尸体的抬尸体,叫大夫的叫大夫,陈秉正站在屋子中间,远远望着坐在书架上的林凤君。她坐得那么高,呆呆地望着他,表情一半威严一半柔和,像金刚,也像观音。


    林凤君闭上眼睛,将十指紧握在一起,不停地来回搓。血污从指缝里生出来,慢慢变黑变干,形成巨大的污迹。她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忽然旁边伸过一只宽大的手来,递上一条帕子。她定睛一瞧,是黄鸭子帕子。陈秉正爬到她身边,试着盘腿坐下。书架上本来比较窄,他试了试,终于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将自己安放好了。


    “你怎么上来的?”


    “有梯子。”他指了指旁边,“藏书楼的书架一般侧面或者后面都配着梯子。”


    她转头看去,果然如此,顿时怒从心头起,将他一推:“你早不跟我说,爬得太费劲了。”


    “哎哎,你要是把我推下去……”


    “呸呸呸。”


    他用那只帕子给她擦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得非常仔细。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忽然落下泪来,“我杀了一个人。”


    “我跟你一块杀的。”他想了想,用袖子给她擦,“便是有报应都报在我身上。”


    “他是坏人。没有报应。”


    “是。”


    林凤君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吓得脚都麻了,才下不去。”


    “那就再坐一会儿。我陪你。”


    在他们脚下,一群人正在忙碌着清洗现场,用木桶盛了清水将血冲去。松香的味道渐渐淡了,有一股书本发霉的味道,陈秉正笑道:“这活我会干,取出来通风晾晒,用些茶叶做成纱袋,放在书架里吸一吸。”


    太阳出来了,这道金光穿过屋顶的洞口,斜斜地投射在地面的水迹上,如同一柄用光做成的剑,插进了昏暗的室内。


    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漂浮,像金粉洒在空隙中。


    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斑。它不断变换着形状,像是有了生命。阳光到处,万物得活。


    林凤君突然心中一动,微笑道:“真好。”


    “是。”陈秉正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手里紧紧扣住。“真好。”


    忽然他指着一侧问道:“这是什么?”


    林凤君转头看去,墙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她努力去念:“天,时,地,光,宝,音……后面两个不认识。”


    “畿,重。 ”他笑着说道:“你学得很好,平时一定很用心。”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明白。”陈秉正冷静地端详,“我想伯父大人会知道。”


    第92章 飞升 天很蓝,阳光照得通透。屋檐下的……


    天很蓝, 阳光照得通透。屋檐下的冰凌消尽了,一滴一滴地坠落,在石板上凿出小小的坑洼。


    林东华半躺在道观禅房的榻上, 脖子里缠着纱布,上头依稀洇出些血色。林凤君很紧张, 一直问:“爹,疼不疼?”


    “还好。”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芷兰将汤药端上来, 用嘴吹了吹。他便微笑道:“芷兰, 你是客人,以后这样的活让凤君做就是了。”


    芷兰的手顿了顿,垂着头走了。陈秉正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纸,问道:“伯父,他留下的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林东华用手在纸上摩挲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哑着嗓子说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其实也没什么, 当初我定的一整套暗码,天为一、地为二、光为三、时为四,八个字是一、四、二、三、八、五、九、十。”


    林凤君将数字记录下来,笔扔在一边,眼睛转了转:“是不是他存的私房钱?钱庄里的账款?金银财宝?一千多万两,那咱们可就发财了。”


    陈秉正笑道:“大概不是。”他跟林东华对了一下眼神, 肃然道:“此人轻功盖世,料想也是心高气傲的性子。这样的人, 明知自己命不久矣,想的一定不是钱。”


    “武功秘籍?”林凤君眼睛一亮。


    陈秉正在屋里转了个圈子,望着从屋檐下落的水滴发呆。“一、四、二……藏经阁……大概是了。”他转身对着林凤君道:“跟我走。”


    正说着, 忽然来了个书办,“陈二公子,周大人请您过去一趟,有要事。”


    周大人坐在客房的正座上,面容凝重。陈秉玉在旁边陪笑着沏茶,“岳父大人,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意外。”


    周大人的手往下一磕,茶碗就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响,溅出水花,“山门外,信徒已经闹起来了。是你出门去安抚,还是我搭上这张老脸?”


    “昨晚的事,我都交代过了,谁敢泄露出去,就是杀头的罪过。门外那些村民村妇,我派人去驱散……”


    周大人深深叹了口气,“秉玉,你都快三十了,还是这样莽撞。我三番五次提点你,济州守备这个位置,没有功劳就是最好的功劳,只求做人做事别留下破绽。怡兰是我最宝贝的女儿,性子又温和……”


    陈秉玉垂下眼睛,“岳父大人教训的是。”


    陈秉正进到房里,周大人便叫看座。他看翁婿两人的神情,大概明白过来,微笑道:“大人,昨晚一场闹剧,幸好有惊无险。”


    陈秉玉小声道:“秉正,这道观本来香火极旺,颇有些烧香祈福的人,还有的是从严州江州赶来的,发现山门不开,便起了流言,数百人在外流连不去。”


    周大人脸上毫无表情,“只怕一传十,十传百,有些悖逆之言向上传到京城,传到宫里,那就不是你我能扛得起的。何况查到今天,人证物证俱无,让我如何交代。”


    兄弟俩都一声不敢吭。周大人将茶杯端起来呷了一口,“罢了,先将山门打开,只说住持病了,案件再议。”


    陈秉玉还要再说,周大人咳了一声,“槛内槛外,出家人念的是生意经,万事一团乱麻,不如不了了之。”


    陈秉正默然不语,随即上前跪下道:“周大人,不了了之,不如一了百了。晚生虽鲁钝不堪,尚有一计,可保大哥全身而退,妙清观从此安定。”


    “哦?”


    “晚生愿以身家作保。”


    兄弟俩从屋里出来,陈秉玉虎着脸道:“身家,你有什么身家,也敢在我岳父面前拿大。”


    陈秉正收敛了神情,“但愿我的猜测是对的,不然身家没有,只好出家了。”


    “那我去跟林姑娘说一声。”陈秉玉笑了,“做不了我的二弟媳,做三弟媳也不错。我一点不吃亏。”


    陈秉正按一按自己的太阳穴,“秉文怎么样?”


    “他回家了,没有大碍。”


    “那就好。”


    山门外有隐约的哭声和喊声,还有“真人救命”的哀求声,声声入耳。他叹了口气,“遇善则善,当断则断。”


    静月师太的房间在道观最里面,四个兵士在门口看守着。陈秉正和林凤君两个人一起走进来,四处打量,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只有简单的桌椅。


    短短两天,她已经憔悴得不似人形,缩在角落里的蒲团上,用手在墙上乱蹭。胳膊都已经肿了起来,深深浅浅尽是抓痕,皮肤开始溃烂流脓,发出腐败的气味。


    她瞥了一眼陈秉正,哀哀地说道,“有没有解药。”


    “此药无解。一旦沾上便是死路一条。”


    她苦笑起来,“那你倒不如给我个痛快。”


    林凤君忍不住说道:“我真想把你牢牢看住,先给你解药治好了,再放毒药,关你五十年。像你这样蛇蝎一般的恶毒女人,痛快的死真是便宜你了。”


    静月师太朝着她脸上端详了两眼,“小姑娘心肠这般狠毒促狭,可没有福报。”


    陈秉正笑道:“师太这话错了,这位姑娘矜孤恤寡,敬老怜贫,一定是福寿康宁、好得善终的命格。你要羡慕也羡慕不来。”


    静月冷笑道:“没找到什么证据,就专程来消遣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消遣?依照师太所言,这里是叶首辅看重的清净之地,师太又是住持,我哪里有那个胆子。”


    陈秉正从怀中取出一摞白纸,有新有旧,他先捡了一张陈年的来念,“壬寅年十月二十日,城北周员外之妻许愿丈夫早日赶走妾室。十一月三十日,将该妾室拐带卖至江州。”


    再取一张,“壬寅年腊月十五日,城南许大夫之妻许愿母亲病愈。未果,其母于几日后病逝。”


    “壬寅年腊月二十三,城北江员外之妻许愿求子。当日与其行房。”


    静月的脸色越来越白,垂着眼睛不言语。陈秉正用手翻过一张张纸,哗哗有声。过了一会,他才说道:“万世良……不管他叫什么,他记下了这些龌龊勾当,放在藏经阁内,也许是指望能有一天有人发现,也许他想找一找,未来这些孩子里有没有他的血脉。他总归不甘心作为一个骗子孤独地离开人世,你说是吧?”


    静月闭上眼睛,“他已经死了。我听见了外头的动静。”


    “的确如此。死得很不堪,扔到乱葬岗上埋了,没有棺材。”陈秉正叹了口气。林凤君跟着补一句,“天理昭昭,作恶的人就应该有报应。”


    静月的眼中流下泪来,她用手去擦,“我对不起师父。”


    “你们师徒俩沆瀣一气,一脉相承的恶毒。”


    她摇摇头,“我只想葬在她身边,求求你,给我个痛快。”


    三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陈秉正说道:“变化救生,从何而有。甚劫修行,惟愿应机。你到底是女流之辈,我给你个体面的死法。只要你配合,死后仍然是得道高人,跟你师父一样,葬在后山。”


    静月停了一停,才道:“多谢。”


    “林姑娘会告诉你怎么做。”


    夕阳从云霞中隐隐透出光来。暮鼓声起时,有鸟儿掠过斗拱飞檐。台阶上坐着数百名男男女女,都在小声议论。


    “怕不是观里出了什么事。”


    “娘子,天快黑了,要不咱们先回家?”


    “不,牛已经卖了,这次怎么也要在真人前许上愿,把你的病治好。”


    “俺也不走。俺是江州来的,走了两天两夜的山路才赶到,怎么能空着回去。”


    忽然山中传来钟声,一声一声,洪亮又沉重。众人都竖起了耳朵,“什么声音?”


    道观的大门轰然大开,沉重的门扇向两侧退去。门楣上的铜铃骤然震颤。善男信女们面面相觑,随即飞快地奔向正殿的方向,唯恐被别人抢了先。


    奔到离正殿十几步远,他们忽然都停下了脚步。


    正中的慈妙真人庄严巍峨,犹如神明下凡,低眉垂目,似笑非笑。供桌前放着一个蒲团,上面坐着一个道姑,身着黄色经衣,通身花绣,头上梳着高髻,以一柄木簪固定。


    她以如意姿态坦然而坐,闭目合眼,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气度。有人认出来了,便道:“这是住持静月师太。”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木格窗,忽明忽暗。供桌上燃着几柱香,青烟袅袅升起。晚风拂过,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


    她睁开眼睛,不疾不徐地说道:“众位信士,今日召集各位,是要告知一事。贫道受真人召唤,今日即将飞升上界。”


    人群中顿时掀起一阵骚动,眼中既有敬畏也有难以置信。


    有个胆子大些的村妇上前跪倒,声音微颤:“师太,您这是……要离我们而去?”


    静月微微一笑,“我已在人世间修行三十年,红尘繁华不过梦幻泡影。天行有常,我凭道力拔度,往生之净土。缘聚缘散,本是自然。我虽离去,道却长存。”


    她抬头望向渐暗的天际,轻声说道:“时辰已到。”


    刹那间,一道金光自九天垂落,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她双手合十,身体慢慢离开地面,浮在空中。


    众人都惊得呆了,等反应过来,乱纷纷跪倒一地,口中念念有词,有许愿的,有祝祷的,院子里嗡嗡一片乱响。他们亲眼目睹静月向上飞到半空中,金光大盛,人骤然便不见了,只有身上的道袍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师太成仙了!”


    “神迹啊!”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响彻整个道观。围观的人们陷入了癫狂,他们冲出山门,向外跑去,高叫着:“白日飞升,亲眼所见……”


    陈秉正将窗户推开,冷静地观察着这荒诞不经的一幕。随即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将白纸摊开,笔走龙蛇。


    “琼霄垂象,紫府凝辉。有女冠静月者,栖霞饮露,抱月怀虚。一朝解形,白日冲举。霓旌导其前驱,鸾鹤骖其后驾。观其升遐之辰,烟霏四合,天乐遥闻。素衣振而星斗移,玉杖挥而云关启。三山神女,执幡以迎;九霄仙官,持笏而拜。”


    有轻微的声响自后方传来,他转身,竟是周大人走了进来。


    周大人的眼睛从纸上扫过,笑起来胡须微颤,“陈二公子,好主意,好文章。”


    陈秉正微笑施礼:“晚生以为,这是给圣上报祥瑞的好时机。唐太和年间,女道士谢自然飞升,皇帝唐德宗下诏褒美,当地刻石立碑。今日也可效法。”


    “老朽早听说你的事迹,一直以为你书读得好,却是死脑筋。如今看来,倒是老朽多虑了。读书是为了明事理,却不是死理。二公子既已学成,将来的前程,远非我那憨直的女婿可比。”


    “大人谬赞了,大哥英武明锐,是陈家的中流砥柱。”


    周大人摆摆手,“不必妄自菲薄。陈公子,你只需安心等待,定有起复的一日。老朽没有别的本事,只是能识人用人罢了。”


    陈秉正忽然心情激荡起来,他哽咽了一下,才说道:“晚生多谢周大人。虽结草衔环,难酬万一。”


    “陈家是我的姻亲,这点人情还是要讲的。”周大人点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作者有话说:“琼霄垂象,紫府凝辉。有女冠静月者,栖霞饮露,抱月怀虚。一朝解形,白日冲举。霓旌导其前驱,鸾鹤骖其后驾。观其升遐之辰,烟霏四合,天乐遥闻。素衣振而星斗移,玉杖挥而云关启。三山神女,执幡以迎;九霄仙官,持笏而拜。”——参照《凤台图为张凤台侍御题》,作者王弘诲;以及《上林赋》,作者司马相如。


    变化救生,从何而有。甚劫修行,惟愿应机。——《太乙救苦护身妙经》


    第93章 勘验 天是灰蒙蒙的,密林的枝头上满……


    天是灰蒙蒙的, 密林的枝头上满是雪。四面皆白,一片荒地中起了一座孤坟。坟前没有碑,也无祭奠的痕迹。


    “我杀了他, 你又给他收尸。多奇怪啊。”林凤君将最后一铁锹土埋上,将坟头拍了拍。“我还是有点怕。”


    “要是他还魂, 也第一个找我。”林东华闷闷地站在雪地里,捡了一根树枝插在坟前。


    “爹, 他的真名不叫万世良吧。”


    寒风吹过林东华的棉袍, 他眉目凝重,“他本来没有名字,我当年在街上捡到他的时候,他就叫阿七。有人跟我说,街上有个小乞儿身手不凡,是练武的材料。跑得快, 跳得高,不用梯子就能纵身上房顶。”林东华扶着脖子上的伤口, “他的名字是我取的,那年他七岁,一直跟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后来……叫什么也没关系了,估计他不想再要。万世良这名字是来济州后改的。”


    “就算跟他有渊源,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衣裳给他装裹,多晦气啊。”林凤君一脸不快, “他还打伤了你。”


    “凤君,到了我这个年纪, 什么都看得开。何况他要是想害我,早就下手几百回了。”林东华苦笑道,“我曾经救了他, 可是又害了他。一辈子那么短,说来说去,总归是对不住。”


    “他自己要跟着恶人做坏事,怎么能怨你。”


    “凤君,你知道什么叫趁虚而入吗?人在落魄时,就像野兽受了伤,被人闻着流血的气息就来了。你以为你遇见的是一个热心救命的善人,而对方可能只是等着吃肉喝血的恶狼,从古到今,少有例外。一旦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便会成为对方掌控你的把柄。”


    林凤君忽然想起那些去道观许愿的人,形形色色,各有难处。她安静地听着。林东华接着说道,“我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在落魄无助的时候,遇到了好人,最幸运的是遇见了你娘。不然,也许我就跟他一样,走上了这条岔路也说不定。”


    林凤君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爹,不会的,你是天底下心地最好的人,谁都及不上你。”


    “我也恨过。”林东华淡淡地说道:“恨得咬牙切齿,像每天都被几万只蚂蚁在身上咬。熬过来不容易。”


    他望了一眼坟墓,带着她沉默地离开了。


    来喜拉着车带她们父女俩回程。林凤君瞧着远处冰封的河面,心里一阵凄凉,“爹,我想再变强一点,能文能武,什么本事我都想学会。我娘没了,我得护着你。我才不想你有软肋任人拿捏。”


    林东华愣住了,然后微笑起来,“好女儿,你就是我的软肋,怎么办呢?”


    她挺一挺胸膛,“那我就变成硬肋,刀枪不入。”


    “有软肋也不一定是坏事,我成了家,有了你,就坚强多了,什么都不怕。”林东华笑得更开了,“那陈公子算不算你的软肋?老实承认。”


    “大概……算吧。”林凤君声音变小了。“我保护你,也保护他。”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林东华脸上露出释然的笑,“那很好啊。你多学点本事,以后就可以顶门立户。”


    她搓一搓手,“我一早就想过,义学就是武馆,以后出师的学徒就是镖师。以后咱们家就有林氏镖局,先接些小物件,把生意打开,再接人身镖,最后钱庄、商户……不用十年。”


    “很好。”


    “爹,我就有一个问题,你真的姓林吗?”


    林东华笑道:“这是什么话。”


    “万一你姓牛马苟朱,我不也要跟着改。牛凤君,可难听多了。”


    “真姓林。”


    “那就没事了。”她兴高采烈地往前看,“前边是鱼摊,我买两条黑鱼炖了给你养伤。”


    天已经晚了,摊贩忙着收水桶,林凤君张口问过去,鱼贩子便笑道:“冬天的黑鱼哪那么容易抓,都躲在洞里。今天好不容易才有一条,一早被个小姑娘买走了。就剩几条巴掌大的鲫鱼,你看着给价。”


    林凤君心里好一阵惋惜,只得将几条鲫鱼拎着走了,“爹,你放心,虽然刺多,也是道菜。”


    林家的厨房里,白烟一阵一阵往上飘。陈秉正盯着桶里的那条黑鱼,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他深吸一口气,将它抓起来放在案板上,冷不防它一个甩尾蹦起来,又滚到地上。


    他慌张地去抓,那鱼在地上奋力打挺,折腾出不少动静。芷兰却眼疾手快,迅速将它抄起来,一菜刀拍在脑门上,鱼立时就不动了。


    她用手按着鱼,“怎么做?”


    陈秉正想了想,“斫冷水下入盐如堂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


    芷兰想了想,“苏东坡说过的吧。”


    “是。他说的一定没错。”


    “可是苏东坡没说怎么刮鱼鳞,去内脏。”芷兰很无奈地拎着鱼尾巴,“你会吗?”


    他摇头。


    “那就试着来吧。”她一刀剖开鱼肚子,使劲向外掏内脏,红红黄黄的一大片黏在手上,腥味扑面而来。他叹了口气,“这样的脏活我来做。”


    “我不怕。”


    陈秉正心里一动,自去切葱丝。两个人打着配合,将鱼收拾得还算像样,可下锅煎鱼时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沾锅,溅油,翻了几下就碎得不成形状。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加了半锅水,烧起鱼汤来。


    芷兰懊丧地坐下往灶膛里添柴。水呼噜呼噜地响着,渐渐熬成了奶白色,香味往上冒。陈秉正将葱丝扔进去,“熟了吧。”


    他将汤匙递过去。“你先尝一尝。”


    “不,你来吧。”芷兰无精打采。“我吃素。”


    陈秉正忽然放慢了声音,很温柔地叫道:“范小姐。”


    芷兰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反应过来才惊异地瞪着他,脸色都白了,脚下退了两步,“你……”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兵部范尚书家的女眷,抄家的时候被人带走了。”陈秉正语气温和,“首辅家的叶公子……”


    “是我杀的,一刀毙命。”芷兰抬起下巴,目光锐利,“要杀要剐随便你,你要报官,我这就跟你走,不要连累别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是凤君的朋友,我绝不会对你不利。”他舀了一勺鱼汤吹了吹,放进嘴里尝鲜,“很鲜甜,可是忘了放盐了,都是我的错。”


    “陈公子,你要怎样?”芷兰眉头紧锁。


    “我想请你帮个忙。你们师徒两个是不是懂验尸?”


    “不会。”


    陈秉正躬身作揖,“死者是我的挚爱亲朋,我恳求你们能帮手为她讨回公道。我记得你在火场里说过,烧死的人和杀掉再烧的人,仵作检验时能发现不同。我就一直猜想,通灵先生大概是探寻死者的蛛丝马迹再说话,不是以为装神弄鬼。”


    芷兰愣了一下,才缓缓答道,“正是。并非旁门左道。”


    “这世道人都在说鬼话,你们却在替鬼说人话,厉害多了。”陈秉正笑起来,“陈某佩服之至。”


    芷兰点点头,“的确如此。”她望向那一锅粘稠的鱼汤,“你既然一直有这个猜想,我做的饭你也吃得下去。”


    “我手上也不是没有血案。大家彼此彼此。”他忽然听见了外面开门的动静,还有林凤君荒腔走板的歌声。他将手擦了一擦,将鱼汤盛出来,向其中一碗多搁了点盐,微笑道:“晚饭时间到了,天大的事,咱们吃完再聊。”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就跟着陈秉正进了一条小巷。


    一间小小的屋子,停着棺材。陈秉正将骸骨一一捡拾出来。“我请仵作验过,他当日说死者大概是被勒死的时候双手乱抓,又或者……无奈下被逼自缢。”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微微发颤,林凤君将手覆在他的手上。


    范云涛蒙上面巾,仔细地观看颈骨折断处,“官府的仵作验尸,也很清楚,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她生前是被关在什么地方了吗?”


    范云涛将指骨拿起来,“这伤痕,有点怪。”


    陈秉正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师叔请直言。”


    “伤痕似乎有新有旧。”他用灯光照着,“有深有浅,如果是抓伤,痕迹应当很均匀。”


    芷兰默默地站在一旁,将指骨放在手心。她说道:“无名指略有弯曲,死者应当是读书人家,写字时间不短。”


    “正是。”


    “数十道伤痕……有深有浅,方向不一。”她想了想,“死者是不是精于篆刻?师父,这很像是刻刀的痕迹。”


    陈秉正喃喃道:“篆刻?母亲会刻章,但只是偶尔为之。”


    突然有一道闪电在陈秉正的脑海里劈开。母亲在那个院子里做了些什么?


    石雕的小老虎和猴子。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两个人在雪地里堆出了雪人。


    “好好读书。”她专注地看着他,“凿壁偷光、掘地三尺地读书,你记住了吗?”


    这句话穿过十几年的时光,清晰地响彻他的耳畔。如醍醐灌顶,他一瞬间全明白了。两行眼泪直流下来,来不及擦。


    “母亲,我记住了。我没有忘。”——


    作者有话说:斫冷水下入盐如堂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苏轼《煮鱼法》


    第94章 遗书 几间屋子孤单地矗立在庄子的中央……


    几间屋子孤单地矗立在庄子的中央, 屋檐上的茅草在风中被刮得东倒西歪。宁七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练马步,好奇地观望着这一群人。林凤君拍怕他的肩膀,给了一块碎银子:“大伙一块去吃个炒饼, 先不练了。”


    孩子们立刻欢快地围成一团冲出门去,“好嘞。”


    陈秉正审视着屋子里的四面砖墙。墙根处散着几茎枯草。靠窗户的地方, 墙皮已经剥落了许多,缝隙被宁七他们用些碎布胡乱塞住了。他将碎布取下, 风就从墙缝里钻过, 发出细碎的呜咽。阳光斜斜地切过来,土墙上便有了阴阳两面。他将手放在墙上,闭上眼睛,有一种真相临近的惶恐。


    范云涛取出一个长长的金属管子,一端贴在墙上。林东华弯下腰去,从左到右来回敲击。两个人配合着不断寻找, 最后终于确定了半人高的一处墙面:“从这里挖吧。”


    林凤君将匕首掏出来,沿着砖墙的缝隙, 飞快地剔掉墙皮。灰土哗哗向下掉,很快,所有人就看到了砖头缺了一块,里面卷着一个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油布包,边缘已经与灰白色的墙皮长在了一起。


    林凤君试着用小刀沿着边缘刮擦,剥落的不是灰尘, 而是一种类似蝉蜕的碎壳。


    她将油布包郑重地放在陈秉正的手上。一行人待要退出门去,他却急急地拉住她的手, “凤君,你留下来。”


    周围没有人声,只有两个人的影子慢慢在墙上移动着方位。油布包在掌心摊开的瞬间, 陈秉正仿佛闻到了十几年前的气味,母亲特有的温暖,以及药味。


    是一封信。阳光打在信纸上,折痕处泛着白,边缘处有些褐色的霉斑。笔锋劲利,力透纸背,比陈秉正的字还要豪气三分。林凤君真心赞美道,“你娘亲的字很好看。”


    陈秉正浑身一震,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嘴里喃喃道“避行……”


    林凤君呆呆地看着第一句,“有点怪。”


    他想了片刻,“是反切注音。”


    他从怀中掏出公文袋。毛笔落处,一行行笔迹清晰而端正,像多年前的故事重新被解开。


    他一句一句向下念,声音柔和而低沉。


    “秉玉,秉正。母今以此书与汝永诀矣。日后倘有缘,此书得复见天日,则泉路相逢,亦当含笑而相迎。


    自吾离家,已届三稔。千日之间,未尝有一夕不梦汝也。中宵惊寤,闻朔风之萧瑟,涕泗交颐,若缨络之不绝。汝乃吾心头之肉,劬劳所诞之麟儿。每忆及此,泪与墨俱堕,尺素难成。然不述诸文字,复恐汝再不能识吾衷。”


    林凤君虽不懂许多字,可她能看见他从眼底涌上的泪:“里面说的是什么?”


    “她说……她很想我们,日日夜夜都在想。”


    她拿出黄鸭子帕子给他擦泪,他喃喃地给她解说道:“母亲告诉我,她离开我们,是有苦衷的。”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


    风从四面八方不停地吹过来。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冬日,梁夫人就伏在案头,一字一句地写着这封诀别信,语气温和,像在陪着他一起堆那个雪人,一边看着他微笑,一边轻声诉说。


    “六载前,岁在戊寅,三月既望,家严梁任远将军,以交结近侍罪,论死京师。阖门被戮,殁无遗财。家严生前结发从戎,间关百战,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吾少从戍边,亲见其挥师七捷,屡摧寇锋。逆酋据河套百年,寇边虐民,父常中夜抚鞍,嚼齿穿龈。


    及战逆贼,尝简锐卒五千,号“铁鹰军”。选士之法,惟才是举,虽微瑕不掩瑜,凡有异能者,皆破格擢用。铁鹰所至,胡马为之辟易。每战,公必亲执桴鼓,士卒莫不感奋,故能建不世之功。


    噩耗骤至,吾骇绝而遽病。倾囊贿吏,多方营救,然众皆曰:“此乃宸断,铁案难移。”家门一夕倾覆,百余人伏诛,吾五内崩摧,自此沉疴日笃,渐至伏枕不起。汝父亦遭株连,动辄得咎。


    勿咎汝父,守信待我,极尽温慈包容之至。虽仕途蹇滞,未尝稍加辞色,反以和颜相向。然我何忍以累彼,况汝二人乃吾子,前程将为我所累,陈氏阖门百余口,日夕惕惕。吾潜弃医者所进之药,未几疾益笃。吾方坦然待死。忽有一事。


    一日,府中移运花木,有役夫猝问曰:“汝乃梁将军女耶?”吾应之。即知其有言相告。屏左右,乃自怀中出一敝册授吾,曰:“此尊公生前手书也。铁鹰军覆灭时,由亲兵出付某。”


    彼实不识字,亦不知此为何物,但知乃梁将军所重。今天下鼎沸,举世无可托者,唯吾为其唯一骨血,故千里迢迢从陕西步行至济州,将手书交托于吾。”


    陈秉正的手停了,他在油布包中搜寻,空无一物。


    “吾展卷视之,乃先严手书也。其书辑录多年与胡虏交锋之要略,自兵卒简拔、行伍编列,至三军操演、战阵韬略;自律令章程、赏罚规条,至诸般军械、火器制用之法;复有烽燧警讯、旌旗号令等建军经武之纲目。更附图说,凡兵刃、旌旗、阵图、武艺诸式,皆摹绘精详,栩栩如生。”


    “吾且惊且喜,涕泗滂沱,是夜即告汝父。孰料守信遽取是书,投诸火盆,吾惶遽夺之,已焚其半。吾愤极呕血,诘其何故。守信曰:“此物徒贻陈家之祸耳。”吾曰:“建军之事,或可资用。”守信摇首:“因人废事,天下岂有武将用此法练兵者?用之则为大逆不道。


    守信言之有理,然吾亦深陷绝望。执此残卷,痛何如哉。汝父诫吾当为陈门妇,勿复作梁氏女。然此书乃先严毕生心血,今毁佚若此,彼死不瞑目,吾亦死不瞑目。是夜无眠,视汝二人稚态可掬,心如刀割。世途艰险,安得双全?终决意效豫让吞炭,以诈死破局。”


    “吾已审慎思之。夫字书于纸,则罹于火;绣于帛,则腐于土。惟镌诸贞石,可历千年而不泯。纵百世之后,倘得见发于人间,则先严之心血,犹可济世。吾虽巾帼,亦知保社稷安黎元,乃忠孝大节。故宁毁身破家,舍此岂有他途。


    汝父虽殷殷相留,然吾沉疴难起,寿数早定,终不免使汝辈罹丧亲之痛。彼见吾志决,遂择幽僻别庄,苟全性命。三载以来,夙夜匪懈,依吾所悟,渐次补全手书。两月前,此浩工始竣,惟附图散佚,诚为憾事。


    思子益切,今得重逢,实出望外。吾身如风烛,苟延一息已属天幸。数日前,察有轻功者窥伺庄院,行藏殆露。既若此,可从容就死矣。守信与我已非夫妻,约定金兰之契,彼素知吾死志,身后事尽可相托。


    嗟乎吾儿,吾爱汝至,不得已而出此下策。倘见吾骸,勿祔陈氏茔域。吾逝后当化清风朗月,自在寰宇。吾儿当善自珍重,他日清风徐来,朗月普照,即慈母之临也。


    石函埋地三尺。留此一段精诚在天壤间,古人所谓知我罪我,先严意在是乎。”


    最后依稀几行小字,陈秉正仔细辨认,才认出是一首七律:


    “匹马南来渡浙河,汴城宫阙远嵯峨。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黄叶古祠寒雨积,清山荒冢白云多。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


    他浑身发抖,连指尖都在震颤,眼眶里蓄满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他抄起铁锹,一下,两下……


    林凤君拦住,“我来。”——


    作者有话说:白话文翻译版如下:


    秉玉,秉正,


    母亲今日以这封信和你们做永远的告别。倘若日后这封信能够有缘被你们看到,我在泉下有知,也会微笑着迎接和你们再会的一天。


    从我离开陈家,已经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没有一天不梦到你们。夜晚惊醒,听见外面的朔风呼啸,屡屡泪流满面。你们是我的心头肉,是我辛辛苦苦生养的孩儿。想到这些,眼泪落在纸上,快要写不下去。可是不写下来,又怕你们不了解我的苦衷。


    六年前,三月底,你们的外祖父梁任远将军,以交结近侍的罪名,在京师被满门抄斩,家无余财。他自幼从军,经历百战,总督陕西三边军务。我便是随他在边塞长大的,亲眼见到他率军屡战屡捷,大挫敌寇。敌寇占据河套地区百年,以此为巢穴侵扰乡民,鱼肉百姓。父亲常常在夜半时分扶着马鞍,切齿痛恨。


    家父亲自挑选了五千精兵,号为“铁鹰军”。选拔的方法,是唯才是举,才华武功出众者,可以破格提升。铁鹰军坚不可摧,数次大胜。每次战斗,父亲总会亲自冲锋陷阵,士兵无不感奋,所以能够建立不世功勋。


    他获罪的消息传来,我不胜惊恐,就病倒了。花费了家里的积蓄四处打点,多方营救,可人人都说,这是皇帝钦定的罪名,是铁案,再不能翻案了。家门倾覆,百余人一同被斩,我再也承受不住打击,病越来越重,渐渐不能起床。守信也被株连,在官场上动辄得咎。


    不要责怪你们的父亲。他对我已经极尽温柔包容。仕途上受排挤,他也没有怪责我,更没有对我摆脸色。可是我怎么忍心牵连他,更何况你们是我的儿子,前程被我带累,陈家上下一百多口战战兢兢地活着。我将医生开的药偷偷倒掉了,病渐渐加重,我坦然等死。


    忽然有一天,府中搬运花木,有个工人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梁将军的女儿?”我便答是,知道他有话要说。我屏退了左右,他就从怀中取出破破烂烂的厚本,交给我,说这是梁将军生前的手书,铁鹰军覆灭之际,由亲兵带出来交给他。


    他其实并不识字,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知道是梁将军心爱的东西。天下大乱,他再想不到有谁可以保管,唯有我是梁家唯一的骨血,所以千里迢迢从陕西步行到济州,将它托付给我。


    自兵卒简拔、行伍编列,至三军操演、战阵韬略;自律令章程、赏罚规条,至诸般军械、火器制用之法;到烽燧警讯、旌旗号令等建军经武之纲目。还有插图,凡是兵刃、旌旗、阵图、武艺诸式,皆摹绘精详,栩栩如生。


    我又惊又喜,痛哭流涕,当晚告知守信。可是他拿着这本书突然扔进火盆中,我惊慌地去火中抢夺,已经烧了一小半。我愤怒至极,当场吐血,质问他为什么。守信说:“这本书只会给陈家带来灾祸。”我争辩:“里面的练兵之法,可以实用。”守信摇头:“世间都是因人废事,天下怎么会有武将敢用这方法练兵。用了便是大逆不道。


    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也深陷绝望。我握着半本残书,心如刀割一般。你父亲告诫我,应当做好陈家的媳妇,不再做梁家的女儿。可是这本书是先父毕生心血,如今损毁近半,他死不瞑目,我也死不瞑目。我当夜无眠,看你们两人稚态可掬的样子,悲痛欲绝。世途艰险,安得双全?我终于决定效法豫让毁容报仇的决绝,以诈死破局。


    我想得非常清楚,字写在纸上会被火烧,绣在布上会腐烂,唯有刻在石头上,能保千年不朽。百年后若有幸被人发掘出来,我父亲的心血就能派上用场。我虽然是女子,也知道济世安民,是忠孝大节。所以我宁肯毁身破家,别无选择。


    你父亲舍不得我,再三挽留。可是我身体孱弱,已注定没有多少日子,你们注定要接受我的死亡。他见我决心已下,才找了个偏僻的庄子,让我安顿下来。三年来,我夙兴夜寐,将这封手书按我的理解慢慢补全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石头上。两个月前,这项漫长的工作总算完成,唯有附图已经散失,是我唯一的遗憾。


    这些日子来,我一天比一天更想你们。能和秉正再见一面,更是额外惊喜。我已经是风中之烛,多活一天也是幸运。几日前,我发现有人窥探庄园,是个有轻功的人,大概是我的行迹已被人发现。既然如此,我可以从容自尽。你父亲与我不再是夫妻,但仍是朋友,他明白我自尽的决心,所以身后事可以放心托付。


    我的孩子们,对不起,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们若发现了我的尸身,也不必将我葬入陈家祖坟。我死后化作清风明月,在天地间自由自在。你们要善自珍重,好好生活,他日清风徐来,朗月普照,就是我来看你们了。


    石头藏在地下三尺。我将这一片赤诚之心留在天地间,孔子云,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先父的用意,大概就在此吧。


    “留此一段精诚在天壤间,古人所谓知我罪我,先父意在是乎。”——张懋修


    “匹马南来渡浙河,汴城宫阙远嵯峨。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黄叶古祠寒雨积,清山荒冢白云多。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于谦


    第95章 痊愈 林家的后院库房里,几处蜡烛发着……


    林家的后院库房里, 几处蜡烛发着昏黄的光。


    一块巨大的青石卧在地上。石面当年大概经过细细的打磨,已经非常平整。林凤君提着一桶水,从上到下细细地刷洗着这块石头。


    水将泥土冲走, 密密麻麻的刻痕完全显露出来。字迹与信上略有不同,笔划圆润而舒展, 柔中带刚。字体骨架宽博疏朗,起承转合间不见锋芒, 却自有一股端肃之气。


    陈秉正用手指触摸着开凿的痕迹。每一个字都是深深浅浅, 要许多笔才能写成。到最后,痕迹明显变浅了,大概是母亲再也没有了力气。


    芷兰将湿润的宣纸覆上石面,小心翼翼地用刷子蘸水,反复拍打,水渐渐沁入字口的每一道凿痕。上墨后, 纸面随着石刻的肌理起伏,凹陷处透出素白, 凸起处呈现乌黑。待揭起时,像是尘封的记忆突然在纸上醒过来——母亲下刀的力道、呼吸的节奏,一切都清晰可闻。


    陈秉正伏案抄写着,“每步兵一枝,马兵一枝,合为一营。其法……”


    烛光在他眼前突突地跳起来, 他眼前一黑,使劲撑着桌子才站住了。他仔细辨认了一下, 才继续写道:“以选定过骑兵营、车兵营,各预操行伍,惯熟听合。”


    林凤君叫道:“你歇一歇。”他定了定神, “我还成。”


    “都一天一夜了,铁人也不是这个用法。”


    “我娘当年比现在辛苦十倍百倍……”


    正说着,忽然旁边有个身影一晃,林凤君叫了一声“芷兰”,只见她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下。


    他吃了一惊,还没赶上前去,林凤君已经将芷兰拦腰抱了起来,直奔卧房,一边叫道:“快去请大夫。”


    她伸手去按芷兰的人中。芷兰恍惚着说道:“不用……”


    “怎么不用。”


    “我……血气不足。”


    “你就是累的,做人太老实,就会出死力气。”林凤君回过神来,将被子给她盖上,见她脸色苍白,黑眼圈极深,叹了口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站起身来搓搓手,“我去弄点吃的,你在这里守着。”


    他愕然道:“我……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芷兰是为了你家的事受累,你就该照顾她。”林凤君将炭盆点上,闪身就走了。


    芷兰无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才道:“陈公子,我并没有受累,令堂坚韧果敢,我十分佩服。”


    陈秉正垂着头道:“她其实已经病得很重了。不知道怎么能够撑过那几年凿石头刻字的日子。手指鲜血淋漓……”他说不下去,吸了吸鼻子,从吊子里倒了些开水放在她手边。


    “我很惭愧。”


    陈秉正想说句安慰的话,正在搜肠刮肚,忽然七珍八宝从窗户里飞了进来,落在桌子上。陈秉正勉强笑道:“我记得喂过你们了。”


    七珍抖一抖尾羽,叫道:“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八宝在床头绕着飞了几圈,又翻了个跟头,才叫道:“走过路过。”


    芷兰被逗得笑起来,陈秉正笑道:“凤君叫你们来的吧。”


    “嘎。”


    他伸出手,八宝就在他手上跳来跳去,又开口唱道:“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芷兰听了这句,笑容立刻凝滞在脸上,忍不住落下泪来。忽然门开了,林凤君端着一碗汤走进来,七珍和八宝都飞到她肩膀上。


    她见芷兰眼角有泪痕,便瞪了陈秉正一眼:“妹子,你别上心。他这人笨嘴拙舌,不会烧香得罪神,不会说话得罪人。”


    八宝跟着叫道:“不会说话得罪人。”


    林凤君将汤端过来,用嘴吹了吹,才舀出一勺来喂她:“豆腐汤。”


    芷兰喝了一口,眨着眼睛,“有鱼……”


    “知道你吃素。哪里有鱼,都是豆腐。”林凤君用汤勺搅了一下,奶白色的汤汁里漂着油花,冷不防勺子里出现一根白色的鱼刺,她迅速抄起来放在自己嘴里,“香煎豆腐汤,我爹亲手做的。”


    芷兰叹了口气,“凤君,我得守孝。”


    陈秉正忽然道:“正大光明地活着,守得云开见月明,比什么戒律重要多了。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


    芷兰便呆住了。林凤君也小声说道:“你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也希望你活得痛快,结结实实,百病不侵。你自己想想看。”


    她嗯了一声,伸手接过碗去,大口大口地喝着汤,险些呛到。林凤君给她拆了头发,吹熄了灯,“睡一觉就好了。”


    他俩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关上门。她笑道:“陈大人,你讲大道理的时候,也挺唬人的。”


    “偶尔吧。”


    她推一推他,“你也去睡。”


    他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她只顾着说:“快去。”


    桌子上有一只白瓷盘子,用碗扣着。揭开来看,里头是一条炖得极烂的鲫鱼。他默默笑起来,尝了一口,入口鲜甜。


    他猛然拉开门,她正贴在门口听动静,被吓了一跳,瞬间挺起腰来站的笔直,“我……”


    “你放心。”


    “嗯。”她点点头,转身要走,他忽然在背后说道,“我肚子还是饿。”


    她愕然道:“不合口味?”


    “都吃干净了,一点不剩。我是个大男人,一条鱼不够。”他抱着胳膊,“我想吃南城的肉烧饼。”


    林凤君的眼睛立即亮起来,“咱们走吧。”


    夜凉如水。老牛来喜已经在棚子里卧倒,前蹄弯曲垫在胸前,后腿折叠着蜷缩起来,睡得十分香甜。


    林凤君将草料给它加满了:“它也得有夜宵。”


    夜已经深了,街上少有行人。两个人各自捧着一块烧饼,热气扑在脸上。喷香的肉馅进了肠胃,叫人暖和。


    雪地里幽幽传来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有点凄凉。他忽然瞧见那间首饰铺子,“我带你去看看花样。喜欢什么?”


    林凤君直摇头,絮絮地说道:“家里现在办了义学,养了不少人,吃喝拉撒全都是钱。首饰这种东西,等有钱了再置办。”


    他叹口气,“我还有些积蓄,外头还有铺子。温饱总是有的。”


    “陈家的钱你不能再领,坐吃山空不是办法。等开了春,我接两单生意。如今江州的客商多……”她掰着手指头算一算,“走一步看一步,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


    他挑一挑眉毛,“那我呢?”


    “在家里记帐,做饭什么都好。回头我去王大哥那里打点肉,咱们自家做烧饼,一样的。给芷兰炖点肉汤。”


    他微笑道:“芷兰她是不是对伯父……”


    她悚然一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一个吃素的人,专门跑到郊外去买黑鱼。”陈秉正叹了口气,“比你还小的姑娘,回头要是做了我的岳母,那可太奇怪了。”


    林凤君挠一挠头,“我也觉得怪,只能指望她自己再想开些。不过……如果我爹转念愿意了,那就是两厢情愿,是件好事。”


    他有点惊讶:“你不会替你娘难过吗?”


    “会,可是她已经不在了。去世的人了无牵挂,活着的人才有遗憾。”林凤君话语间有些凄凉,“总得尽力先安慰活着的人。”


    陈秉正忽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抬头看去,月光如银,穿透凝滞的寒气,在积雪上铺开一层幽蓝的微光。枯枝的影子被拉得细长。


    他喃喃道:“娘,我和世上最好的姑娘在一起,我想跟她过一辈子,求您保佑我们长长久久的。”


    风轻轻拂过他的耳畔,像温柔的低语。


    路过一家客栈,冷不丁伙计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给你查了,不在我们客栈。”


    一个女人哀求道,“我求求你,你们店里有没有大夫,我记得他说是住店的。我都跑了十来家……”


    陈秉正瞧见饺子馆里遇到的那对夫妻带着孩子出来,男人脖子里的瘿瘤更大了,将下巴完全挤歪,样子极吓人。


    他心里一动,微笑道:“咱们又见面了。”


    女人打量着他,忽然认出来了,拧着眉头道:“又是你在胡说八道,亵/渎神灵。”


    “那妙清观的确……”


    “呸呸呸,住持师太飞升了,是我亲眼所见,只是没来得及许愿罢了。再说犯忌讳的话,小心天打雷劈。”


    他被说得懵了,林凤君却笑道:“大嫂,我可知道那大夫住在哪。”


    “真的?”


    “千真万确。”林凤君一拍胸脯,“不过让我带路得这个……”她用手指头捏了捏。


    “知道知道。”女人从兜里掏出两枚铜钱,想了想,又加上一枚,“谢谢姑娘。”


    林凤君掂了掂铜钱,勉为其难地说道,“有点少,算了。只当我发善心,带你过去就是。”


    女人立刻点头:“劳烦姑娘了。你心肠这么好,怎么和……”她瞥了一眼陈秉正,没再说话。


    一段日子不见,李生白风采依然。他仔细检查过了瘿瘤,从药箱里取了一个细毛刷子,将小半瓶药水在紫红色的瘿瘤表面涂抹均匀,点头道:“回家不要清洗,三日后再来。”


    一家人谢过他,又谢过林凤君,才欢天喜地出了门。


    李生白起身给他俩斟了茶,眼光又落在陈秉正腿上,忽然说道:“陈公子,刚才那家人好像把林姑娘的簪子偷走了。”


    他吓了一跳,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去,林凤君回过味来,伸手取出脖子里的哨子,吹了两声。


    他已经跑出了二十几步,听见哨音就停了,惊疑不定地回头。她在后面喊道:“我就没带簪子,偷什么偷。”


    陈秉正这才一头雾水地回来,“李大夫,你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生白鼓掌笑道:“恭喜陈公子,终于痊愈了。”


    “不会吧。我刚上楼的时候还是瘸的。”


    “那只是你习惯了瘸着走路,一时改不过来而已。”李生白呷了一口茶,“刚才那几步真是身手矫捷。”


    陈秉正忽然心里一酸,喃喃道:“我没事了?”


    “你没事了,以后就是全乎人。”林凤君特别捧场地叫了声好,拍拍陈秉正的膝盖,又对李生白比大拇指,“谢谢李大夫。世上最好的大夫。”


    “林姑娘,你才是。”李生白淡淡地说道,“仁爱聪明,是做大夫的根本。”


    话音未落,忽然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陈秉文像一团火一样冲了进来,扯着李生白险些要下跪,“大夫,求你救救我娘。”


    “怎么了?”


    “她从晚间到现在,一直在吐血。”


    李生白将药箱提起来,“三公子,咱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每步兵一枝,马兵一枝,合为一营。”——戚继光《纪效新书》


    “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六祖坛经》


    第96章 通灵 黄夫人的屋子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黄夫人的屋子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病人的气味加上药味,林凤君很熟悉。周怡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脸愁容。


    丫鬟婆子通报时犹犹豫豫的, 想报“二少奶奶”,又咽下去了, 最后只说:“林姑娘来了。”


    林凤君快步进来,周怡兰起身迎接, 便叫看座。她只是摇头:“我瞧一瞧人怎么样。”


    周怡兰叫丫头将绣花的幔帐撩起来。大红的幔帐, 锦绣的被褥,一团鲜艳夺目的颜色,唯有黄夫人那张苍白的脸是素净的,干枯的头发胡乱披在两边,竟是白了一半。


    林凤君心里突突直跳。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跟现在差相仿佛, 眼窝深陷着,颧骨衬得格外突出, 虽然就在眼前,可又好像隔了很远,怎么也瞧不真切。


    她心里一阵针扎般的痛。她伸手放在黄夫人干瘦的手上,开口叫道:“夫人。”


    黄夫人不知道听见没有,全没有回应,眼睛还是闭着。过了一会, 忽然张开嘴,嗓子里吐出几个字来, 咕噜咕噜地听不清楚。林凤君将耳朵贴上去,才勉强听清,“守信。”


    周怡兰小声叫道:“母亲。凤君来了。”


    黄夫人轻轻哼了一声。过了一会, 喉咙里嗬嗬直响,她又挣扎着说道:“是我错了。”


    林凤君瞧见她额头上的刘海乱了,有几根白发刚好戳在眼睛里。她想去拨开,不料手指轻轻拂过去,那几根白发竟断在她手上。她手上一震,忍不住便流下泪来。


    丫鬟赶紧将帐子放下了,周怡兰眼圈也红了,摆摆手让丫鬟去厨房再煮些参汤。


    林凤君小声道:“能吃饭吗?”


    “偶尔。”周怡兰叹气,“勉强喝点粥,很快就吐了。睁开眼就流泪。”


    她俩一前一后走到花厅,陈秉玉和陈秉正两个人都在,脸色暗沉。


    李生白坐在中间,垂着头写了个方子,缓缓说道:“病人心志沉迷,脾肾双虚,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症候,以后还是要看命数。”


    陈秉玉听见这话,心里就明白了。他叹了口气,又吩咐旁边伺候的管家:“该用的东西预备下了没有?”


    管家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陈秉文冲进来,狠命推了管家一把。管家猝不及防,被推得倒退了半步,险些倒在地上。


    陈秉文叉着腰叫道:“是你叫人买的白布?你好大的狗胆!”


    管家弓着身子,不敢答话。陈秉文满眼怒火,“大哥,你把他撵走,不用他了。”


    陈秉玉说道:“是我让人准备的。”


    周怡兰走上来,“秉文,这也是坊间的说法,用些东西冲一冲,大概就能好……”


    陈秉文退了半步,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不信,李大夫,你说句话。”


    李生白小声道:“三公子,有时候要看病人的造化。”


    陈秉文死死地盯着他,忽然指着他高声叫道:“那要你干什么。京城来的也是庸医,我有钱,咱们再去严州,去江州,找最好的大夫,我就不信……”


    陈秉正一直站在角落,忽然开口道:“秉文,你冷静些。”


    陈秉文呆了一会,径直走到林凤君面前,一脸急切,“二嫂,你说我娘能不能好。”


    “能。过些日子,天暖和了,就好了。”


    陈秉文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落,他抓着凤君的手,“我谁都不信,就信你。我什么都改,什么都不要。二嫂……我以后怎么办……我不要做没娘的孩子。”


    一屋子人都静默了。


    林凤君只觉得万箭穿心。她将手放在他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说道,“再等一等,总是有办法的。”


    “你路子广,知道哪里的神仙灵验,我去求,我从山脚下一路跪上去。”


    她的舌头打了结,“我……”


    “求神拜佛没有用。”陈秉正冷冷地说道:“你有这个工夫,多去陪她说说话,端茶倒水,也算尽尽孝心。”


    陈秉文张了张口,终于冲进母亲房中,无助地大哭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午饭用过了,又是晚饭。秉文的哭声还清晰可闻,只是越来越弱。陈秉正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


    林凤君默默在后面跟着。假山旁边堆着点残雪。月亮像银钩一样挂在天上,低低的,像是勾住了屋檐。


    他忽然说道:“秉文他会接受的。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总能熬过来。我当年……比他还要小。”


    “直到断气的那一天,大概才能算熬过来。”她摇摇头,“我没有一天不想她。”


    陈秉正心中又是悲苦,又是烦闷,他望向天上的月亮,低低地唱了两句:“月亮光光,装满筐筐……”


    林凤君说道:“陈大人,你也很难过吧。”


    他脸色僵住了,“我母亲的死,不能说与她无关。她在其中,也推了一把力。可是这许多年来,我也受了照顾。如今她要死了,我心里一丝喜悦也没有。我真是个无用之人,恨也恨不痛快。”他伸脚去踢脚下的残雪,上头积了灰,和土地融为一体的颜色。“以前总以为世间事非黑即白,现在才看清楚了些,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全都是混沌不堪,连我自己也是一样。”


    “那你就要问一问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月亮,“应无所往,而生其心。母亲,你是朗月清风,给我些指引。”


    月光温柔地洒下来,照着树梢。一只鸟儿忽然叫了一声,从树枝上直直地飞起,枝头上的积雪便跟着簌簌而落。


    他心念一动,“凤君,我想也许还有办法。”


    “什么?”


    “心病能用心药医。”


    三日后的傍晚,黄夫人的房间里搭起了好几层纯白色的幔帐。数十支蜡烛被布置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陈秉文坐在床边,一直握着母亲的手,很警惕地望着范云涛,“你是谁?在干什么?”


    陈秉正微笑道:“他是通灵先生。”


    陈秉文瞪着眼睛,“二哥,你亲口说过,求神拜佛没有用。”


    林凤君苦笑道:“也许能呢。秉文,你只管听我的话。”她拍拍他的肩膀,“不一定有用,可我们都会尽力。”


    “嗯。”


    天渐渐黑下去了。芷兰在院子里摆上香案,点燃三根粗壮的香,香烟袅袅升腾,弥漫出一股神秘而庄重的气息。范云涛穿上一件刺绣的法衣,手持一面铜铃,开始围着香案踱步。


    范云涛唱道:“仙法无边通天路,心诚则灵愿皆成。一请二仙三尊神,四海龙王聚来临。”


    林凤君将蜡烛一根一根地点燃。


    范云涛高声叫道,“天地之间,阴阳相应,吾奉太上老君之令,招唤英魂,速速来临,听吾号令,勿得迟延。”


    白色的帷幔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肩宽背阔,身姿挺拔。


    影子先是凝然不动,随即双肩一振,剑光起时带着风声,连烛火都为之暗了一暗。那剑影时而如神龙摆尾,时而似老松盘根,剑尖抖出的寒星闪着光。


    陈秉文看得呆住了,真的很像父亲的身影。虽然他知道是假的,可此刻宁愿是真的。他深吸一口气,俯身将黄夫人扶起来,在她耳边叫道:“娘,爹来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珠木然,眼神随着那影子僵直地移动着。


    影子舞剑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只有在结束时忽然顿住,左肩微微倾斜。陈秉文叫道:“娘,是他,爹肩膀上有旧伤。”


    影子将剑收入鞘中,缓缓踱了几步。风轻轻吹动幔帐,身影就忽隐忽现。


    黄夫人的眼睛聚了焦,喃喃道:“守信,是你吗?”


    影子恍若没有听见,又抽出长剑,舞了个剑花。黄夫人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守信,你是来接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影子不动了。黄夫人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命挣了一下,整个人摔下地。


    陈秉文惊叫了一声,想去扶她,她却叫道:“你走,我跟你爹说两句话。”


    “娘……”


    “你走。”


    陈秉文转脸看着窗外的林凤君,事出突然,她也有点意外,只得打手势叫他出来。


    黄夫人摔得很重。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向着帷幔缓慢爬去,每一步都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影子定住了,随后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半步。


    “守信,你还是这样厌恶我。”黄夫人在离帷幔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她伸出手指一点一点描摹着他模糊的轮廓,“我知道娶我不是你的本意。”


    一片沉默。


    “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就算你年纪大,是个鳏夫,带着孩子,我一眼就瞧上你了。”


    芷兰脸色苍白地听着,眼泪涔涔而下。


    “我再傻不过了,就算新婚之夜你一个人在外头舞剑,我只觉得你是大好男儿。别人都说你图我家的钱,可只要你愿意,钱算什么,我就想要你的心。我一直都知道,你心里那个人不是我。我说我不怕,就算是一块铁,我也把你捂热了。”


    黄夫人闷闷地笑了几声,她的白发散乱,看过去像个绝望的女鬼,“守信,你是个骗子,把我骗得好惨。”


    影子忽然向前动了一动,黄夫人轻轻说道:“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去害你的原配夫人。你跟她尘缘未了,这辈子一定又做了夫妻。我真是个大笑话。我这辈子就输在不服气上。什么都输干净了。”


    一缕鲜红的血从她嘴角流出来,沿着下巴落在地上。她闭上眼睛,“可我还是天天想见你,亲口问你一声。”


    帷幔那一边忽然传来闷闷的声音,“你错了。我心里有你。”


    林凤君和陈秉正面面相觑。黄夫人猛然睁大了眼睛。


    那声音很混沌,像是从嗓子里用力挤出来的,“娘子,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其实我早已经喜欢你了。”


    屋子里死一样地安静。黄夫人的声音有点抖,“守信,你说什么?”


    “你也是我娘子,穿凤冠霞帔的样子真漂亮,跟仙女一样。”


    “守信,你……”


    “你九死一生为我生了孩儿,一身都是血和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你脸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孩儿在你身边哭……我这辈子都圆满了。”


    林凤君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捂住嘴巴,看着帷幔后的父亲。


    林东华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么多年了,我……我心里一直惦念着你。当日只是我笨嘴拙舌,从来没有将情话讲在你面前。我心里很后悔,早知道有分别的一日,我该多多照顾你,爱护你,便是再泼辣大胆的话,我也想对你说个痛快。娘子,这辈子和你做了夫妻,是我毕生幸事。你温柔、宽厚、心地纯善,待人至诚,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有了你,我再不想其他人了。”


    芷兰深吸了一口气。陈秉正紧紧握住林凤君的手。


    黄夫人的身体像被定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幔帐。


    “咱们的孩子……聪明,活泼,是我的心头肉,我喜欢极了。”林东华顿了一顿,“心里越喜欢,越教养得严厉。你不要怪我。”


    陈秉文捂住了脸,手一直在抖。


    “我偷偷写了一封信给你,放在剑匣的底层,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林东华压了压声音,“在阳间的时辰到了,再不走就要灰飞烟灭。”


    林凤君挥刀过去,风将蜡烛弄灭了几枝。影子越来越浅,终于倏忽不见。


    黄夫人奋力爬了几步,伸手去触摸,只有冷冰冰的绸缎。她呆呆地趴在原地,像是整个魂灵都被掏空了。


    陈秉文冲进屋子,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整个人抱在怀中,“娘……”


    黄夫人抬起眼睛,里面仿佛忽然有了光,她恋恋不舍地看向飘动着的幔帐,另外一边已经是空无一物。


    “秉文,你去书房……将你爹的剑匣拿过来。”


    林东华走出院子,肩膀微微下沉。林凤君迎上前去,满眼都是泪,“爹。”


    “嗯。”


    “她……以后会发现是假的吗?”


    “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林东华长出一口气,擦了擦眼角,“她愿意相信就是真的。”


    他握住女儿的手,“咱们去个地方。”


    天上忽然落下来一滴水,落在陈秉正脸上,随即又是一滴。他伸出手去接,又惊又喜,“凤君,下雨了。”


    在无尽的夜幕中,细雨如烟悄然垂落,触地时无声无息地渗入泥土。路边灰色的积雪也融化在这雨水里。


    陈秉正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一场大雪,从那时起,所有人都进入了冬天,这冬天长得似乎无休无止。


    春天来了,是该融化的时候了。


    第97章 初吻 第二部完


    梁夫人的骸骨重新下葬的日子, 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落葬的地点是陈秉正选的,就在文山寺的后身,紧挨着凤君母亲的墓。墓地四周, 柏树森森而立,枝叶常青。山势高低起伏, 仿佛大地伸出了一双臂膀,将这安魂之所揽入怀中。土地上已经是一片绿草如茵。星星点点的野花忽然从草叶间探出头来。


    陈秉正和林凤君一起在坟前刨了个大坑, 种下一株桂花树。


    陈秉玉跪下去, 将手抄的那本兵书取出来焚化,一边默默念道:“娘,外祖写的治军方略,我已经收到了。孩儿愚钝,虽未能全然领会,也知道这是昆山之片玉, 应当学以致用。”


    陈秉正向林东华低声询问了几句,见他点头允许了, 便拉着林凤君的手,一同跪下祝祷。


    “娘,孩儿幸不辱命,没辜负您的期望。可是……不能为您立碑,只能以桂花树为记。您生前最爱桂花清雅悠闲,香味馥郁。等这棵树长成了, 漫山遍野都是香味,您一定能闻见。岁寒知劲节, 负雪见贞心,外祖与铁鹰军英灵不远,昭雪有日。”


    他虔诚地叩下头去, 又道:“我本想借着整修祖坟的工程,将您葬入祖坟。可是……总要依着您的意思。我们兄弟俩的玉佩放在一起,陪着您一同入土。父亲的香囊……我也放了,夫妻也好,朋友也罢,都是二老在地下的事了。”他眼中垂下泪来。“求您保佑我和凤君白首同心,永为夫妇。”


    林凤君将周围的花草采了一圈,便编出一个小小的花球,绿草为底,鹅黄、粉红、淡紫色的野花点缀期间,说不出的明媚。她将花球放在坟前,双手合十念道:“夫人,这里是块风水宝地,我娘的坟墓就在旁边。您是有胆有识的将门虎女,我心里佩服的很。我娘能诗会画,你们的脾气一定相合。她平素温温柔柔的,胆子又小,您多照顾一下她,别叫她被难缠的小鬼欺负了。我以后多多烧纸钱,一样孝敬,你们商量着花。”


    她将纸钱投入火里,火苗迎风而起,即刻将纸钱烧成灰烬。林东华听见她的一番言语,又好笑又难过,含泪点头。


    他们在坟前待到日头偏西,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来喜载着陈秉正和林家父女,跟着陈秉玉的马一同回城。


    陈秉玉刻意放慢了速度,不远不近地维持着距离。


    林凤君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画,递给陈秉正:“你瞧瞧像不像。”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却是一张人物画,画中女子眉眼清秀中略带英气,俨然就是梁夫人。他浑身一震:“你……”


    “芷兰说看人的头骨,大概能描绘出死者生前的面貌。我试着描了几副,她指点着选了一副。”林凤君微笑道:“有些地方拿不准,我还是照着我娘的样子画的。”


    林东华的背影忽然轻微地震了一下,可是他俩都没有发觉。


    他的眼泪簌簌落下,“形神皆似。”


    “以后你拿着它,就像母亲一直陪着你。”林凤君的语气很平和,前所未有的温柔。


    春风拂过她的脸庞,掀起散落的头发。他安静地擦干了眼泪。“好。”


    牛车回到林家楼下,他们意外地看到了几辆装饰精美的马车,两位不速之客——黄夫人带着陈秉文,神情忐忑地站在门口。


    林东华十分诧异,便招呼他们母子进来,连陈秉玉一起在前厅坐下。


    黄夫人大病初愈,瘦得形销骨立,天气暖和了仍旧穿着貂裘,走两步便要秉文扶着。陈秉正很熟练地烧水,泡茶。


    林东华开口道,“夫人这是……”


    下人们将整箱整匣的礼物抬进来,上头都裹着红绸。陈秉文一副满怀期待的样子,陈秉正看得心头突突直跳。陈秉玉更是一脸狐疑。


    “区区薄礼,请林镖师笑纳。”


    林东华摇头,“名不正而言不顺,我不会收的。”


    “实不相瞒,小儿秉文已经十四岁了……”


    陈秉正和陈秉玉面面相觑,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母亲,林小姐和我是天定的缘分,已经约定婚姻,绝无更改之理。”


    陈秉玉也帮腔:“他二人情投意合,天生一对。”


    黄夫人愕然地看着他俩,“怡兰已经告诉我了,我乐观其成。”她笑眯眯地看着林凤君,“这样爽快聪明的姑娘,我喜欢还来不及。你们早日将婚事办了,定要风风光光的,来个震动济州城的大阵仗。我身子不好,府中事务已经全数交给怡兰了,日后凤君进门,便学着经营商铺,我也多一个膀臂。”


    陈秉正心神不定地看向陈秉文,他从嘴边挤出一抹笑容,“恭喜二哥二嫂,都是一家人。”


    黄夫人又拉着陈秉文的手,絮絮地说道:“我这孩儿十四岁了,虽然学武艺开蒙晚了些,可他心心念念想拜入林镖师门下。今日我过来,便是来拜师的。”


    陈秉正松了一口气。林凤君笑道:“秉文根骨很好,有这份上进的心思。爹,你看……”


    林东华咳了一声,“夫人,我如今在义学带着十几个孩子,只怕难以从命。”


    陈秉文听到他没有立时拒绝,立即凑到他身边,“我可以跟他们一起上学。横竖林镖师你一头羊也是赶,两头羊也是放……”


    林凤君比划着对秉文说道,“义学里头收容的是吃不上饭的小乞儿,穿的都是破衣烂衫,吃的是粗茶淡饭,你可受不住这罪。”


    “我不怕。有我在,绝不会让大伙吃不起饭。”陈秉文一拍胸脯,毫无退意,“餐餐有肉吃。”


    林凤君心里盘算着,义学里孩子的吃饭穿衣就有着落了。她又转向黄夫人,语气柔婉,“那边屋子也很破旧了,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只怕委屈了秉文。”


    “另盖几间屋子就是了。”黄夫人见他们口风松动,笑眯眯地接了话茬,“我可以按月给义学拨银子,供日常花费。”


    陈秉玉忽然插话:“母亲,父亲在世时,曾经说过,不许三弟他学武功。”


    黄夫人沉默了。陈秉正微笑道,“大哥,去世的人了无牵挂,活着的人才有遗憾。谁说父亲留下的话就一定对呢。”


    陈秉玉听得呆了,随即释然地露出笑容,“的确如此。”


    林东华便在椅子上坐了。陈秉文在他面前跪下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苍天在上,徒儿陈秉文今日拜林镖师为师,以父事之,绝无反悔。”


    他拜了三拜,林凤君在旁边递过茶碗来,陈秉文便双手举着道:“师父喝茶。”林东华接过来喝了,微笑点头:“明日你到义学,与他们一同上课。”


    第二天早上陈秉文到的很早。林凤君很意外,因为他除了自己,还带了五六匹马,都是一等一的好马,毛皮光亮如绸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孩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窝蜂地往上涌,争着去看。陈秉文得意洋洋地叫道:“叫声师兄,教你们学骑马。”


    宁八娘翻了个白眼,神气傲然,“你入门最短,只配做我师弟。”


    宁七抱着胳膊站着,嘴里叼着一根草棍,“别以为有钱就能当老大,我们江湖人只认拳头。”


    陈秉文见他比自己矮一个头,不以为然,“打服了你,我就是老大。”


    “那你来试试。”


    陈秉文刚要上手,林凤君立时出现,将他喝住了,“秉文,师门内不许内斗,不讲规矩,立时逐出门去。”


    她又教育宁七,“秉文来了,大家都有吃有穿,要记他的好,明白吗?”又低声在宁七耳边说道:“叫声师兄不掉肉。”


    “明白。”


    宁七将孩子们招呼在一块,齐声叫道:“师兄好。”


    陈秉文的脸兴奋得都红了,“师弟师妹们好,今天包饺子。”


    林凤君拍一拍手,笑道:“都愣着干什么,去扎马步。”


    她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练习马步,陈秉正在角落里远远看着,也学着她的动作,气沉丹田,将重量压在腿上。


    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一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去,竟是李生白。


    李生白是一身利落打扮,指一指树上拴着的几匹骏马,露出微笑,“心中不服气,总想跟你比一局。既然你的腿好了,那就是时候了。”


    陈秉正点头:“敢不从命。”


    李生白选了一匹白马,陈秉正便选了一匹红马,两个人翻身上马,控制着马匹在一条线上,身姿都极其挺拔。


    陈秉正指着远处的一株松树,“先到为胜。”


    两匹马几乎是同时冲了出去,马蹄声疯狂地“哒哒”着,像暴雨不停落下。两个人都沉默着拍马狂奔,有如破空之势。


    地面上尘土飞起一人多高,马匹齐头并进,互不相让。冲过松树的时候几乎是并驾齐驱,李生白笑道:“打了个平手。”


    “你的马头先过了一点,我留意到了。”陈秉正平静地说道,“我认输。”


    忽然一匹黑马飞奔而来,林凤君骑在马上,衣袂翻飞,风扬起她的头发,像离弦的箭。她很快就赶到了,“你们在干什么呢?”


    “比骑马。”


    “那就一起比。”她紧了紧缰绳,“我也来。”


    “不比了,没意思。”李生白笑着看向陈秉正,“我想和林姑娘多说两句话。”


    陈秉正笑了笑,并不多问,策马走到一边。


    林凤君下了马,转头问道,“李大夫,你有什么事?”


    “我要走了。”李生白若有所失,“回京城。”


    她吓了一跳,“你……不是要在济州待一阵子吗?”


    “家父来了几封信。我也想过了,我不能只获取家族传承的医术,不承担责任和使命。”


    “那……你是要进太医院了吗,给皇上娘娘瞧病。”


    “也许吧。能过得了遴选再说。”


    “你一定没问题。”她握起拳头,“世上最好的大夫。”


    李生白笑道:“其实陈将军和夫人的身体都没什么大碍,假以时日,不愁没有子嗣。倒是你和陈公子……”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子,上头写着许多字,“这方子给你,留着你们成婚后给他使用,我以前承诺过的,祝你们新婚愉快。”


    林凤君懵懵懂懂地接过去,“多谢。”


    李生白看着她的笑容。她笑起来没心没肺的,露出一溜白牙。他心中一酸,忽然转了个话题,“我送你的绒花,你喜欢吗?”


    她心中一动,猛然从脑海中想起这东西来,似乎还搁在抽屉里,“喜欢,我很喜欢。”


    李生白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剪刀,林凤君认出来了,指着说道:“李大夫,它实用吗?”


    李生白叹了口气,“林姑娘,你一直没发现。”


    “发现什么?”


    “我自始至终都是左撇子。动刀也好,吃饭也好,都用左手。所以我用的剪刀都是专门打造的。”他伸出左手来,握了一下给她看,“你当时只是着急地想买个东西给我,作为馈赠,不亏欠我什么,是吧。”


    她鼻子猛然一酸,一股愧疚往上浮,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李生白摇摇头,将小剪子收进口袋,“你从来不欠我什么。林姑娘,遇见你是我毕生的幸运。虽然有缘无分,我也得感激上苍,让我有一个能心动的人。”


    他跟她隔了两步远,躬身作揖,“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林凤君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李生白潇洒的背影由近及远,从门口穿过,再转了个弯,便消失了。


    她忽然翻身上马,飞驰出去追上他,翻身下马,“李大夫……”


    他惊喜地回过头,“林姑娘。”


    “我会把义学办成武馆,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不请陈公子吗?”


    “我先问问你的意思。”


    李生白沉吟了一下,“学武强身,为的是济世安民,不如叫济安。”


    “好。”


    马车在路口等着他。他转身挥手,“林姑娘,再会。”


    “再会。”


    她一直挥手挥到他再也看不见为止。远处尘土飞扬,她勒转马头,疾步上山,那里的视野好一些。


    林凤君跳上那块除夕夜坐过的大石头。天很蓝,草很绿,蜿蜒的小路在春草中绵延无尽,李大夫乘坐的马车就沿着这条路轻快地离去。


    她眼睛一直追着它看。过了一会,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陈秉正从另一端缓坡爬上来,坐在她身边。


    “送别都不叫我。”他摇摇头,“显得我这般没气量。”


    她苦笑起来,“你啊。”


    白纸的一角从她怀里露出来,他盯着看,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林凤君抽出来递给他,“神神秘秘的,说等咱们成婚再给你用。”


    陈秉正打开看了两眼,神情呆滞,手有点抖,“这……”


    她皱着眉头,“这是什么?”


    “一些用不着的东西。”他将纸递还给她,想了想又收回自己手里,“你不要管了。”


    “噢。”她点头。


    “我有一件礼物,比他的有用。”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递了一个檀木盒子。她茫然地打开。


    是一支极繁复精致的簪子。纯金打造,却没有半点俗艳。簪头是七八朵梅花,全开的,半开的,各有风情,累累地攒在一处,金丝掐成花瓣,红宝石镶嵌成花蕊,簪身便是梅枝。日光一照,那些梅花便活了,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她惊呼了一声,忽然回过味来,“怎么这样糟蹋钱呢。”


    “不才还有点积蓄。”他眨了眨眼睛,将簪子仔细地插在她乌油油的头发上,像一树梅花在发光,“钱财随风去,美人难再得。”


    “这样油嘴滑舌的。”她推一推他。


    他严肃起来,“凤君,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嘴上嗔怪着,眼睛里全是笑,春风见了都自愧不如的那种笑容。正好一阵风过来,带着粉白色的花瓣,说不出是梨花还是桃花,片片飘落,有一片就缀在她发间。


    陈秉正抬起手,将手指贴在她的额头上。


    他的手指沿着鼻子向下刮,温柔又带点俏皮。她的脸很饱满,腮颊也是红彤彤的,嘴唇也是。红得像是将周边的空气也染红了似的。


    她抬起眼睛和他对视。


    他的眼神很温柔,像头顶的阳光一样温暖,却有些犹豫。


    林凤君是个很干脆的人。反正阳光那样好,花儿那样香。之前自己在厨房见过父亲和母亲在烧火的时候偷偷亲嘴,她知道该怎么做。


    所以她二话不说,双手捧着他的脸,果断地亲了上去。


    (第二部完)


    第98章 来信 “咯咯咯……”大公鸡霸天收了尾……


    “咯咯咯……”大公鸡霸天收了尾羽, 帅气地从树梢飞身而下,刚好落在林东华的脚边。


    一群孩子横平竖直地站成一个鸳鸯阵形,陈秉文昂首挺胸地站在最前头, 享受师门首徒的待遇。


    霸天在孩子们面前骄傲地踱了几步,胸脯挺得比任何人都高。


    宁八娘忍不住抢上前伸手去抱:“师父, 这鸡真漂亮。”


    陈秉文立刻拦住:“这可是济州鸡王,不容冒犯, 论打架是一等一的好手。”


    霸天歪着头扫了他一眼, 眼神依旧犀利。


    林东华笑着伸出手臂,霸天就跳到他胳膊上:“这堂课要做指法练习。出爪最快的,莫过于鹰隼,眨眼间便将牛羊抓住飞走了。鹰隼咱们没办法学,斗鸡也可一试。仔细观察这鸡,出爪利落, 下盘灵活。你们将手勾起来,学它的样子, 抓,叉,削,力道要狠,快去快回。”


    陈秉文试着用手往前探,五指软趴趴的, 怎么也做不到位。宁七在他旁边,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就急了:“难道你会?”


    宁七再不说话,伸手就往他头上招呼,出手奇快, 陈秉文根本没瞧见他的招数。宁七摊开手掌,他头上的一根白玉簪就落在手掌心。


    “你……”陈秉文睁大了眼睛,脸色将变未变的样子。


    宁七还以为他要生气,结果他瞬间换上一副谄媚脸色,“师弟,快教教我。”


    宁七若有所失地看着自己布满疮疤的手。“我不会教。”


    春风轻柔地拂过这座庄子,远处的树林是深浅不一的绿色。陈秉正搬了把椅子坐在树荫下,手拿着一摞黄纸,神情严肃,“九娘,怎么又在纸上画圈圈,一定没有做功课。”


    “我念也念不会啊。”宁九娘嘟着嘴,很无辜地看着他,“太难了……”


    林凤君看她的小脸粉扑扑的,泪水在眼眶里将落未落,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抱起来哄了两句,又对陈秉正说道:“她才几岁,太严了怎么得了。”


    宁九娘十分乖觉,将脸贴着凤君的脸使劲蹭,扭股儿糖似的扒在她身上。陈秉正将脸扭到一边,半晌才嘟囔出一句:“慈母多败儿。”


    他拿起林凤君写字的黄纸,她立时低着头,垂着眼,“请先生指教。”


    陈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得出来,花过功夫练了,只是笔法不比刀法,一味用力,想要将纸戳破似的。你再写一张我看。”


    她提起笔来,饱饱地蘸了浓墨,便往纸上落去。陈秉正适时地握住她的手,“提起来,一点就够。”


    他的手很大,竟将她的手全然罩住。“发力不对。”


    两人肌肤相触,额外的热,她心里突突直跳起来,他用手腕发力,带着她缓缓写了几个字,“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林凤君定了定神,笑道:“千字文里的,我都认识。”


    “那很好啊。”他不紧不慢地放下笔,脸色很正经,“多多练习。”


    宁九娘趴在凤君肩膀上,似懂非懂地看着这幅字,陈秉正指着说道:“寒往暑来而不穷,哀极乐反而有终,寓意人生无常。”


    林凤君跟着补一句:“陈先生说得高深,其实就是一年分春夏秋冬四季,日子天天过,过好一天算一天。”


    陈秉正一怔,微笑在脸上慢慢展开:“解说的真好。”


    宁九娘愉快点头:“那我知道了。”


    林凤君转过身,忽然瞧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婆婆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门前探头探脑。她瞬间开心起来:“生意上门了。”


    她将宁九娘往陈秉正怀里一塞:“你带一带她,可别再弄哭了。”


    宁九娘脸色立刻变了,挣扎着要下地,“我……我自己能走。”


    林凤君跑过去,堆上一个热情而不急迫的笑容,“婆婆,这是济安武馆,请进来随便看随便瞧。”


    那婆婆大概是周边村子里的村民,头发花白,衣裳满是补丁,眼神怯生生的,“武馆……教打人的?”


    “也算是吧。”她拼命点头,用手掌向下切了一道,“学功夫,行走江湖,棍棒拳脚,胸口碎大石,一拳头能劈碎砖头。”


    男孩立即来了精神,“奶奶,我要学。”


    婆婆却很谨慎,“那……也算是门手艺?”


    “算算算。学出来能当镖师,也能给人当护院。”


    婆婆看着那群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互相拆招的小孩。衣服是自来旧的颜色,样子臃肿不堪,怎么看都像是囚服,“能挣钱吗?”


    林凤君想了想,不敢瞎说大话,“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的。”


    “学这个要钱吗?”


    “可以先试着学一个月,包教包会,学不会免费再学,只要交伙食钱,一天二十文。有鱼有肉,有米有面。”她看到老妇人脸上的犹豫,“不愿意学功夫的话,我们还能教阴阳五行,招魂通灵,对了,还可以学写字做文章,有考上进士的老师教。知道举人不,他比举人还厉害。”


    她往陈秉正的方向指了一指,婆婆看见了那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布衣,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女孩,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念叨着什么。看模样倒算是周正,但……怎么也不像个体面人。


    “比举人老爷还厉害……”老妇人拧着眉头喃喃道。她打量着这外表朴素到极致的武馆,只觉得林凤君满嘴胡说,她扯着男孩,“咱们走。”


    “哎……别走啊,伙食钱也可以商量。”林凤君追出门叫了两声,看她走得更快了,只得讪讪地回来,跺脚道:“我可没瞎说。”


    林凤君垂着头,一路闷闷地踢着脚下的一块石子。陈秉正不敢多问,小声说道,“是她没眼光。”


    她嗯了一声,“万事开头难,好歹有人来看了,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两个,早晚能成。”


    她将宁九娘接过去,三个人都松了口气,小女孩蹭着她,奶声奶气地说道,“陈先生的骨头好硬,硌得慌。”


    林凤君尴尬地笑一笑,“他太瘦,欠练。”


    她将宁九娘送回到练手法的队伍里,转身回来,只见陈秉正一声不吭地在角落里蹲马步。


    她憋不住笑起来,“入门先站三年桩,你还差得远呢。”


    冷不防他将她的手拿起来,在嘴边轻轻一触。她吓了一跳,慌忙向远处望,见无人注意,才放下心。脸忽然烧起来,低声道,“没有正形。”


    陈秉正表情不变,仍是一副古板面孔,“是我孟浪了。你不喜欢?”


    林凤君简直无法回答,只好咳了一声,按着他的背,“学武不专心,还是欠练。”


    一轮大太阳缓慢在天空中挪移,影子便跟着在地下转动,渐渐缩成一个黑影。他脸上沁满了汗,一滴滴落在地上,仍旧一声不吭。


    她看得不忍心了,掏出黄鸭子帕子给他擦,嘴里絮絮地说道:“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俗话说,铁杵磨成针……”


    “我以前也是能拉硬弓的人。”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有点找补的意思,“挽弓一石。”


    林凤君愣了一下,忽然身影一晃,倏忽就不见了。陈秉正吃了一惊,直起身来一通乱找,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又冒出来,手里拎着一根分叉的树枝,“硬弓一时半会儿不成,我给你做个弹弓,练好了一样的。”


    她坐下来,从腰里掏出匕首,一点点削去外皮,“改天拿牛皮割成小条,在把手上缠几圈,就不会磨烂了手。”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凤君,我名下还有几间铺子,一年有几百两的进项。”


    她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眼睛骤然亮了:“几百?一百跟九百不一样。”


    “三五百总是有的。”


    她搓一搓手,“给我花吗?”


    他忍不住一直笑,“都给你花。你想干什么都行。依我看,当务之急就得先把学生的衣裳换了。被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囚犯放风。”


    “才穿了几个月。”林凤君的嘴很硬,“皮实耐脏。”


    门口忽然有人叫凤君,她转过头去,又惊又喜,“说曹操曹操到。”


    娇鸾施施然地走进来,左手拎着两条草鱼,右手晃了晃,“你家门上有封信,我瞧见上头插着鸡毛,就赶紧给你带回来了。”


    陈秉正将信拿在手里,愕然道,“是寄给我的,写的又是你家的地址。落款……李生白?”


    林凤君很纳闷:“你跟李大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


    陈秉正知道李生白是怕他多心,嘴上却笑道:“我俩说点男人之间的事情更方便。”


    “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弯弯绕。呸呸呸。”


    林凤君拉着娇鸾走到一边,小声打听,“我准备给孩子们换一批春秋的衣裳,你给个好价钱。”


    娇鸾一挑眉毛,“今年雨水少,棉花生丝收成都不好,布料绸缎涨了价钱。凤君,上等的绸缎我有,中等的棉布我也有,这得看你对孩子们有多少真感情了。”


    “感情可是真的,比真金还真,不怕火炼。”林凤君一拍胸脯,“不过……我还是要便宜的。”


    娇鸾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松江棉布也贵。本地棉布不经穿,上色不匀。”


    她想了又想,才咬牙道,“松江的吧。”


    “果然当了东家就是大气。我回去就叫裁缝赶着做,横竖尺寸都是现成的。”娇鸾笑嘻嘻地竖起大拇指。“济州商会的女东家又多了一号。”


    林凤君按住太阳穴,“别提了,商会除了每年收定例银子,有个狗屁用处,几个老头子轮番坐庄,收小商户的钱。”


    “胳膊拧不过大腿,不交不能开张。”娇鸾叹了口气,“他们跟官府是通气的。”


    林凤君将草鱼提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妥当,刮鳞去皮,“别走了,今晚在这吃炖鱼。”


    陈秉正还在看信,眉头紧锁。她凑上前去,“李大夫……是不是有什么麻烦,想要咱们帮手。”


    “那倒没有。”他将信放下,“以后得尊称他李太医了。”


    “他就是天下第一厉害。”林凤君满意地笑了,夺过信纸,一字一句地读着,“问林姑娘安。你二人两心相照,情志交融,宜……”她念不下去了。


    “宜速缔秦晋之盟,毋使良辰虚度。”陈秉正解释道,“就是让我们快些成婚。”


    她陡然红了脸,“我爹都没催。”


    娇鸾拍掌道,“凤君,我专门留了上好的霞光锦,就是给你做嫁衣的。我速速给你操办,找刺绣师傅,一个月工夫就好。”


    她偷眼瞧着陈秉正,见他面色阴沉,心里打起鼓来,“你……是什么意思?”


    陈秉正揪着信封上的鸡毛,用蜡粘得很牢,拽不掉。他重新拿起信纸,用力抖了抖,又对着太阳看去,确认没有夹层,“四月初二……这封信在路上用了十天。”


    “从京城到济州,算很快的了。”


    “以这封信里的内容,倒不必如此匆忙,更不需要加急。”他将手指握在一起,望着天上流动的白云,咬着牙道,“李大夫心细如发,这封信单独寄给我,定有原因。”


    “你心眼像马蜂窝一样密,没事也瞧出事来。”林凤君拉着娇鸾,“咱们不理他。”


    陈秉正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挺直了身体,沉稳地走向林东华。


    “伯父大人。”


    林东华正在纠正陈秉文的手型,捏得他好一阵吱哇乱叫。


    陈秉正将林东华拉到一边,他愕然问道,“什么事?”


    “我想尽快和凤君成亲。”


    “有多快?”


    “三日内。”


    “你开什么玩笑。”林东华眼神中全是愤怒,“上次冲喜,便是仓促得不能再仓促了,我想起来就后悔。如今聘礼嫁妆都未齐备,再重演一次,我如何对得起凤君的娘亲。婚姻是终身相守,怎能容你如此敷衍了事。陈公子,我以为你对凤君一片诚心……”


    “伯父大人,我的确是。”陈秉正肃然道。他将信纸双手递上,“李大夫如今在太医院,我有个猜想……”


    林东华一字一句地看完了。二人面面相觑,林东华摇头道:“便是国丧,我可以等,最多不过是一年的工夫。我绝不能用女儿的终身去赌。”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难道,难道……”


    陈秉正看到伯父眼中杀意陡现,竟像是立刻要将他分尸埋在树下,吓得打了个寒噤,“小可一向以礼自持,决计不敢。”


    “那就好。”林东华将信塞给他,“你自己掂量着办。”


    陈秉正默然地走回原地。娇鸾正在用软尺给凤君量尺寸,两个人嘀嘀咕咕说得很是开心。


    娇鸾笑道:“陈公子,我给你也量一量,新郎新娘齐齐整整。”


    他叹了口气,“暂时先不用了。”


    林凤君不解地望着他,“难道你想变卦?”


    他沉吟了半晌,忽然有个念头冒泡似的浮上水面,“我想先立业后成家。凤君,娇鸾,你俩想不想发财?”


    “想啊。”两个女孩同时热情回应,“你有什么路子?”


    “娇鸾,你店里头有没有白色坯布或是麻布,最素的那种。”


    “那都是染布的底料,济州很少有存货,价格不高。”娇鸾想了想,“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去省城进货。”


    “我要一批货,放在你店里寄卖。”


    “要多少?”


    “有多少收多少,至少要一船。”


    林凤君目瞪口呆,“你疯了。乡下人进城买布也只要花布,喜庆又漂亮。”


    陈秉正脸上波澜不惊,“我可以出钱。娇鸾,你只管去买,卖出去的货款都归凤君。”


    第99章 省城 省城的布庄规模和气派远非济州可……


    省城的布庄规模和气派远非济州可比。前厅右侧是一排丈余长的柜台, 乌木打造,台面被岁月磨得发亮。柜台后站着五六位伙计,每人面前都摊开着账本, 手持毛笔,随时准备为客人量布裁衣。左侧则是一排排货架, 按照布料种类分区:棉布、麻布、丝绸、毛料,各占一方天地。


    “白色坯布倒是有, 不过……一船?那就是一万匹以上。”掌柜很疑惑地盯着眼前这对年轻人, 看上去像新婚夫妇,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贵客。


    “家里开染坊,试试手。”娇鸾扇着扇子。林凤君是男装打扮,头顶一盏青玉冠,穿一件浅蓝色暗横纹罗直身,潇洒俊秀, 跟娇鸾倒是很相衬。


    掌柜笑了,原来是刚入行的新手,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坯布不如白绢,粗得很,连我店里的伙计都不爱穿了。”


    “白绢不耐脏,也不好洗,坯布就很好。”娇鸾不接话头。


    掌柜转了转眼珠子, 又朝向林凤君,试探着说道。“这位小哥, 尊夫人可真是厉害,在家想必是一言九鼎。”


    林凤君微微一笑,“我家的规矩就是都听夫人的。”说完做了个手势, 便是要谈价钱。


    掌柜用袖子将手笼住,两个人的手指在黑暗里相互触碰,顷刻间变了几招。


    掌柜暗暗心惊,这年轻人看上去一派天真,砍价倒是老江湖了,又狠又快。


    娇鸾在旁边捏着布样抖了抖,笑道:“质地倒好,棉线又长又实。”


    “最好的松江棉。丁娘子听说过没有?弹棉花的手艺一绝。”掌柜借机推销,“染的蓝布是上乘的,价格比坯布高不了一成,买坯布真是不划算。”


    “那坯布还是要价高了。”林凤君反应倒快,“再降一些。”


    她很有耐心地磨了半天,终于拿到一个合适的价格,掌柜掏出帕子擦汗,“好厉害的小两口,你们不发财可真是老天无眼。”


    “小本生意,没办法。”凤君笑了笑,“劳烦掌柜的帮忙叫人送上船,届时我们再清点。”


    掌柜瞪大双眼,“运费也要我家来掏?”


    娇鸾微笑道,“松江坯布一般都在码头有库房,捎带脚的事。”


    掌柜只剩苦笑:“你们两位倒是懂行的,这笔买卖只当是小号交个朋友。日后常来常往。”


    林凤君在发货单上按了手印,约定交付,感觉一身轻松。


    大街上人流如织,生意畅旺。两个人走一走,停一停,在中药铺里逛了一圈。林凤君买了些跌打酒和药膏,心想老老小小开武馆,一定用得着。


    她照例在街边买了大饼,回想上次去京城走镖,真是恍如隔世。陈秉正从一个瘫子变得能走能跳了,比什么都好。


    有人叫卖糖沾红果,声音拉得长长的。她掏钱买了两碗,两个人不顾体面地站在街边吃。娇鸾收敛了神情:“这么多坯布,卖到猴年马月也卖不完。”


    林凤君也很疑惑,“想不通。不过陈大人说什么,自有他的道理。反正本钱是他的,他打水漂我也管不得。”


    娇鸾笑了,“他的钱不就是你的钱,你倒是心宽。”


    “他是他,我是我。成亲了也是如此。”林凤君使劲嚼着红果,又酸又甜,“过了年我就十九了,得顶门立户,打理好生意,奉养我爹。要是人一直不长大该有多好。”她四处望去,“你知道哪里有书店吗?”


    “你……买书?图画本子?”


    “嗯。”


    书店很大,五间门面,临街而立。店中书架皆是榆木所制,高高的叫人看着晕,不少学子在里面翻看书籍。伙计懒洋洋地招呼,“客官要看什么?”


    她想起京城里的书,“科举……就是考中进士的人,他们写的文章。”


    “《三场闱墨》,这边有。”伙计递过来一本。


    林凤君使劲地翻着,如今她认字多了,七七八八读得懂大概。可这本书跟京城的不一样,没有陈秉正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她进了书店总觉得心虚。


    她小心地打听,“济州有个叫陈秉正的,他也中过进士,有他的文章吗?”


    “陈秉正?听说过。是不是被撵回家那一个?早不卖了。”伙计想了想,“你是新进府学读书的吧?这种人的文章读了晦气得很。如今新科进士都出来了,闱墨自然也要换新,来一本吗?”


    “不,不要了。”林凤君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你们这里能印书吗?”


    伙计吓了一跳,盯着她打量,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哪位官老爷要印书帕本?”


    她听得晕头转向,摆手道:“自己写的故事。”


    “妄议时事的可不行。”


    她将自己那本《白蛇传》递过去。那本书被摩挲得多了,边上略有些翘起来,她很珍惜地按了按,让它平整些。


    伙计翻了翻,“字倒是不错,是你的?”


    “我家……哥哥的。写得特别好。”


    伙计拿给掌柜,两个人一起在柜台上翻,边看边笑。林凤君见掌柜手上有点墨汁,将纸面翻得脏了一处,一时心疼极了。


    掌柜粗略看完了,将书一合,“写得文不文白不白,只有这笔字是真漂亮,你哥哥有没有差事?可以到我这里来抄书,一个月一两银子,现付现结。”


    “差事已经有了,这书能印吗?”她将心一横,要是报价十两银子,就咬牙给了,二十两……也不是不能商量。回家对陈秉正只说是有书商看上了,他面上不说,一定暗搓搓地高兴。


    “印书……你拿一百两银子来,可以出。”


    林凤君目瞪口呆,直接将这念头放弃了,“怎么这么贵。”


    “又不是什么名家,故事也怪,人跟妖哪能配成一对。”掌柜摇头,“有学问的人嫌粗俗,没学问的人懒得看。要不……你看看卖得好的都是哪些。”


    伙计将她带到一边,一堆人围着看降妖除魔的图画本子,上头的虾兵蟹将打成一团,“带画儿的卖得快。越热闹越好。”


    林凤君心里一动,便在里面挑了两本画工好的,刚要去结账,伙计又道:“这位小哥,卖得最好的要不要看?”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到后面,伙计便在最尽头的书架后翻开一个檀木匣子,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连封面都是双色锦缎,“避火图,没见过吧。”


    林凤君伸手翻开,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响。里头的人物半藏半露,衣袂交叠……就算不懂,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她手抖了一下,伙计嘿嘿地笑起来,“带劲吧?这年头读书人的书架上,都要放一卷这个画,说是能避火神。男女成婚前,多有女家的亲人过来采买,怕新娘子不通人事,落了笑话……”


    她的眼神落在细腻笔触描绘出的男男女女上面,肌肤相触,成婚,人事……她啪的一声将画合上,“我不要。”


    “府学的学生也是熟客。一看你就是刚来省城,还是老实孩子。这帮学子玩得花着呢,你当是什么正经人。”


    林凤君慌慌张张地出门去了,险些绊倒在门槛上。天有点热,照得她一脑门都是汗,热气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浑身的血都像是发烫的。


    娇鸾还在吃红果,“凤君,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林凤君陡然想明白了许多,还有妙清观里,那坏人说要生娃娃,竟是这么一回事。陈秉正懂吗?多半懂吧,他也在省城上过学。


    娇鸾有点急了,她扯着凤君的袖子,“咱们去看大夫。”


    “不用。”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猜想中寻到一丝清明,将大饼往怀里一揣,又恢复了走镖的气势,“咱们回家。”


    码头上舳舻相接,挤挤挨挨,岸边商货堆积如山,不少苦力裸着上身,来回搬运货物。


    林凤君平日粗豪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却仿佛吃错了什么药,心砰砰跳得极快,好一阵才稳住。


    他俩找到了那艘雇下的摆子船。这船吃水很深,布匹已经堆得满满当当。娇鸾很细心地逐一盘点完毕,才将货款给伙计结了。


    船夫起锚撤跳,缓缓驶向河水中央。夕照西斜,万桅镀金,船火渐起,竟将半江水面染成一块壮丽的锦缎。


    “能快些吗?”林凤君将鸽子笼子安置在内舱,自己坐在船头,望着沿岸的点点星火。


    “夜晚行船,可不敢太快。”船夫摇摇手,“今年天旱,运河水浅,水路不好走。”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问道:“东家,你们备好孝敬银子没有?”


    “给水关的?”林凤君点头,“已经备下了。”


    “官府有水关,还有清河帮……”


    林凤君心中突然一跳,“他们要打劫?”


    船夫笑了,“不是打劫,倒和打劫大差不差。这清河帮不知道攀上了什么朝廷里的大官,现在两江的漕粮,都是他们的船押运,发了大财。”


    “发财便发财,关我们什么事。难不成还能锁住运河不让人过。”


    船夫叹了口气,不说话了。河水哗哗地流淌着。月亮出来了,江面上便跳跃着金点。娇鸾坐在她身边,柔柔地唱道:“有缘千里会,无缘对面遥。”


    林凤君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月亮。忽然,耳边哗哗的船桨声慢了一拍,船像是走不动似的,在江心打晃。


    她愕然问道:“船家,怎么了?”


    船家伸手向前指了指。灰蓝色的天空下,出现了一艘船的庞大影子,那船身形颇巨,矗立不动,上下三层,桅杆高高地指向空中。“东家,时运不济,又碰上了,准备破财免灾吧。”


    第100章 交手 大船纹丝不动地立在水中。晨雾中……


    大船纹丝不动地立在水中。晨雾中, 数十艘长短不一的船密密麻麻堆叠在河道中央,仿佛整条河流都被卡住了喉咙。


    客商们都憋不住了,站在船头, 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林凤君心里有些发虚,躲进船舱, 手一下一下地敲着鸽子笼。白球歪着脑袋看着她,扑腾了两下翅膀, 豆大的眼睛里全是不解。


    “还不到求援的时候。”她心里想道。“不如待会给点钱混过去算了, 半天工夫就能到济州。”


    娇鸾焦躁起来,不时到甲板上瞭望。两只小艇连在一起,将江面堵死了,上面站着两个魁梧的男人,一身短打扮,料子却是杭绸的, 像大户人家的打手。


    有个跟班在后面敲着锣:“各位兄弟,事出不巧, 漕运的船在这里搁浅了。按照律法,过路船只皆可被征召。待会被点到的,将自己船上的货物处理掉,运漕粮要紧。”


    一片哗然。有个客商高声叫道:“什么叫处理?”


    “扔掉,转卖,托人运送, 怎么都行。”小艇上的人懒洋洋地答道。


    “岂有此理。这都是我们包下来的商船,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得到下家。”客商声嘶力竭地叫道:“这不是要人命吗?”


    “耽误了运漕粮的行程, 那就是杀头的罪过。朝廷要抗倭,西北今年大旱,知不知道?”


    有人道:“我是送新娘子去济州成亲的, 只怕误了吉时,耽搁了喜事。终身大事,你们赔得起吗?”


    又有人道:“我是江上打渔的,好不容易攒齐了一船活鱼,赶着运到济州,再耽搁下去,鱼立刻就死了,大爷,可怜可怜我一家老小……”便在船头跪倒,磕了几个响头。


    林凤君听得怒气勃发,“这比强盗还狠毒,比山匪还蛮横。”


    娇鸾脸色惨白,压着声音道:“凤君,要不咱们回省城吧。”


    船家却摇头道:“这船挤挤挨挨,掉头也难,后面还卡了几十条,如何走得脱。”


    乱纷纷的议论声逐渐变成了哀求声,中间还夹着尖利的哭声。小艇上的两个打手飞身下来,挨个船只检查:“我来瞧瞧这条船适不适合运粮。”


    都是老套路了,检查是假,索贿是真,有乖觉的船老板便向他手里塞银子。他掂了掂分量,伸出五指,便是不够。


    那打渔的一家有老有小,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女人抱着个吃奶的婴儿,跪下来哀哀痛哭,塞了银子,见那人还嫌不够,便从船舱中捞了几条欢蹦乱跳的大鱼,使劲塞到他手里,“官爷只管拿去吃,都是昨天现捞的,新鲜得很。清蒸还是红烧都好。”


    女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阵子,林凤君听得不忍,便要站出来。船夫赶紧拉住,“客官,给钱就能办的事。”


    她咬着牙道:“依你所见,大概多少钱?”


    “看您这一船布,是豪客。怎么也要收个五六十两。”船夫支支吾吾地说道。


    “什么!”她霍然起身,“难道没有王法了?”


    “在运河河道上,人家漕船就是王法。”船夫叹了口气,“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呢?”


    哗啦一声响,有人跳上甲板,扯着嗓子喝道:“干什么的?”


    船夫谨小慎微地回答道:“贩运布匹的,官爷只管查。”


    那打手大步流星地迈进船舱,凤君听见声音略有些耳熟,心里一念闪过,难不成是当时交过手的?


    她退了一步,躲在高高的坯布后面,只听见脚步声又深又重。娇鸾便迎上前去,“官爷,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人的脚步停下了,踱步的声音轻了些,“这么多布料,大户人家啊。”


    “小本生意。”娇鸾陪笑,“几十口人的生计……”


    那人笑了两声,“小娘子一个人打理买卖?”


    “不是,我相公也在,刚才只说肚子疼痛。”娇鸾张望了一下,“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是他的心意,官爷请收下。”


    那人咳了一声,估计是满意了,高声道,“船上又臭又脏,装粮食万万使不得,赶紧走吧,别拦了路。”


    两只船转了个角度,将江面让开了。


    船家十分欢喜,即刻摇了桨,正是顺风,风吹了满帆,眼看就要过这个卡口,忽然那送亲的花船飞快地启动,擦着边抢在前面,冲过去了。


    那人反应不及,骂道:“这天杀的贼汉。”脚底一点,便分身冲到花船上,三下五除二从船舱中将新娘子拖了出来。


    那新娘的凤冠都被拖得散了一地,蓬着头发扑倒在地上,吓得一动不动。送亲的人轮番上来护着,都被那打手三五下踹翻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新娘子脸蛋一般,倒是细皮嫩肉。”


    林凤君奔入后舱,将鸽子笼打开,对白球说道:“快回去找我爹。”白球即刻冲了出去。


    她从怀中掏出那本《白蛇传》,丢给娇鸾:“还给陈大人。”


    娇鸾呆住了,连忙伸手去扯她的袖子,“凤君……”


    她扯了一块布遮住自己的脸,“趁乱快走,不要管我。”


    “凤君,不要……”


    林凤君硬邦邦地扔下那一句,快步飞奔到甲板上,纵身飞起数丈,堪堪落在那花船的船舷上。


    新娘子一脸鼻涕眼泪,想往后退,腿脚却麻了,一时动弹不得。打手叫道:“想贪便宜?我叫你占个大便宜。”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就向她胸前摸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凤君抽出腰间的弯刀,如灵蛇吐信一般,直取那打手的咽喉。那人是个练家子,闪身躲过,突然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从上到下直刺她腰腹。


    林凤君向后翻身,堪堪避过这一波攻击,随即快步跟上,连续几下劈向打手的左肩。他侧身闪避,两人在甲板上瞬间交手数招,谁也没占到上风。


    林凤君已经认出来了,这人在山洞里和她交过手的,在清河帮里地位不低。她又拼了几下杀招,每次都在关键时刻被他挑开,她暗叫不妙,打手即刻转守为攻,匕首奔着她心脏直插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腾空而起,双脚在舱壁上一蹬,也向他背后刺落。


    那打手匆忙转身,花船便摇晃起来,水花纷纷溅到甲板上。


    林凤君从余光里看见娇鸾的船已经趁乱行得远了,便放下心来。忽然虚晃一枪,快步奔到船尾,纵身一跃,跳入了汹涌的江水中。


    江水又凉又浑,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她拼尽全力分清楚了方向,挣扎着向河边游去。


    突然黑影一闪,那人竟是追了上来,手中的匕首直刺她胸口。她转身不及,被划破了衣袖,在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疼得钻心。


    血丝在水中飘散。她知道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失血加上体力消耗,她很快就会处于劣势。她故意装作力竭,动作变得迟缓。


    那人果然上当,再次逼近。就在他伸手要扼住她脖颈的瞬间,她突然双腿一蹬,身体如箭般向上冲去,同时用刀向下刺出。鲜血涌出,她知道自己刺中了。


    他没有再追。林凤君奋力地向岸边游着,树木礁石遥遥在望,还有几十丈……冷不防从空中落下一张大网,将她罩住了。


    那网像是铁做的,瞬间让她动弹不得。她尝试着去拽,却怎么也拽不开……呼啦一声,她被提出了水面。


    半炷香的工夫,她就被丢在了大船的甲板上,点了穴道,周身酸软。眼前有很多人,乱哄哄的,都在讨论怎么处置。


    那人伸手去掰她的下巴,眼神里有轻蔑,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害怕,毕竟是刚刚拼过命的。她一声不吭。他认出来了,叫道:“是上次在严州害了咱们好几个兄弟的小娘们。”


    议论声更大了,忽然有个女声说道:“人家当年是做镖师的,拼死护主,没有不妥。”


    一群人叫嚣道,“狗屁。”


    “只怕你们不肯出工出力,对不起祖师爷的教导。对了,那姓胡的,都说你上回遇见山匪跑的比主家快,是不是真的?”


    “镖局都不干了,你提这糟烂旧事干什么?”


    她愕然地抬起脸,看见是京城寿宴上见到的女镖师,梳着高发髻,气势凛然地站她面前,拦住了几个要冲上来的男人,“我已经派人去报少帮主了,怎么处置,都由他说了算。”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后退,“段三娘,你就是爱管闲事,关你哪门子官司,硬要出头。少帮主来了,也是要把她千刀万剐的。”


    段三娘全不理会,用绳子将林凤君的手脚捆住,叫了两个手下:“送到客房去。”


    林凤君经过一番打斗,已经是筋疲力竭,抬手都没了力气。她全不反抗,被拖着进了船舱。


    这船极大,里面迷宫似的,一时分不清南北。她被带进一间还算整洁的房间,有桌椅有床,家具是好的,有种不知名的香味。


    她被丢在一个角落。哗啦哗啦,是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林凤君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伤口像针扎一样,疼得要命。要是忍住脾气不大闹这一场,大概连人带货也已经到济州了。可是……当时的确没憋住,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姑娘被人欺负。


    她索性不想那么多,闭目养神。何怀远,他还活着,并且发了财,虽然是不义之财,但这世道有钱就是爷。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多的是不公平,老天爷不怎么讲道理。


    他会怎么处置她呢,求饶大概也没用了。私刑处置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总得拖一拖,说不定还有条生路。


    天慢慢又黑下去了,左等右等,不见一个人影。她肚子咕咕叫起来。


    她努力将四肢放轻松,深深呼吸吐纳。忽然她用小指摸到捆绑的绳子有点松,大概半指宽的空间。


    林凤君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段三娘刚才一定是手下留了情。她用指头勾起来,慢慢去拉绳子,一点一点向外挣。


    冷不防外面传来哗哗的响声,她将肩膀缩起来,不再动弹,整个人像一只被吓呆了的鹌鹑。


    不出意料,进来的正是何怀远。


    他身体似乎不像原来那么挺拔了,弓着腰,提着一只灯笼,步子迈得有点慢。他转过身来,她心中一震,他的一只眼睛上戴着黑色眼罩。


    她一阵恍惚,像是过了好几十年似的。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像是僵住了。


    何怀远的那一只眼睛格外黑,又阴又冷。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道:“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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