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桅杆 他盯着她看,眼里冷冰冰的,像个……
他盯着她看, 眼里冷冰冰的,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林凤君心里打了个突,觉得再对视下去就要被吸进这个洞里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扭过脸不敢再看。
何怀远冷笑了一声, 声音混混沌沌的:“原来你也怕了。”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一个耳光落在她脸上,热辣辣的, 痛感瞬间炸开,林凤君的半边脸仿佛被烙铁灼过, 耳中嗡嗡作响。
“都是拜你所赐。”他将眼罩取下, 伸手去掰她的下巴,强迫她跟自己脸对脸,“好好看,看清楚了。我一时心软的下场。”
他眼睛周围的肌肉全都陷了下去,像干涸的深井,一个没有光的所在。她脑中浮现出山洞里的情景, 黄色的烟尘飞起老高,陈秉正跟他扭打在一起……林凤君很容易心软, 但此刻并没有,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么做。
何怀远的指甲嵌入到了肉里,她脸上很疼。她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打算跟他斗嘴。她想的很明白, 现在拖时间要紧,不能争一时意气。
一片沉默。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说出口就后悔了,“疼吗?”
“你说呢?”
她眼中还是有点不忍的神情,被他捕捉到了。他像是受不了这点同情, 冷冷地说道:“我已经成亲了。”
“那我恭喜你。”她笑起来,那位小姐她见过,婚礼一定是鲜花着锦,大富大贵,“你们天生一对。”
“她很聪明,我爹娘很喜欢。”何怀远顿了顿,“只有你才那么蠢,不识抬举,认不清自己有几两重。”
“是。”她摆出一副乖顺的样子。他说什么,她就应和,只当狗吠过耳。
“你被那姓陈的耍了吧。你还以为能当大娘子,没几个月就被撵了出来,用完了就丢。”他冷笑道:“就知道你是痴心妄想。他那样的人家,当真会娶你?我都听说了,临走赶了一辆牛车,光身出门,二少奶奶好气派啊。”
林凤君眼皮一跳,细想来,也是句句实情。看他说得起兴,不如顺着接下去,说不定扮个可怜,还有生路,“我是傻瓜,混得差活该。”
她低下头去。她的头发被江水浸透了,辫子垂在脸颊旁边,刘海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湿哒哒的。何怀远看着她,还是秀气的嘴唇,圆润的下巴,本来是低眉顺目的一张脸,可是鼻梁骨中间高出来一小块,就显得格外倔强。她还是她,跟人成了亲又散了,可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他却处处都不同了。
他看到她的喉咙动了一下,大概是在咽口水。江水还没有喝饱吗?
林凤君闭着嘴,将绳子慢慢在身后蹭着。那板壁上有个硬硬的凸起,估计是造船时候的船钉。
忽然她的肚子咕噜噜响了。她悚然而惊,接着又是一声。
何怀远也听见了,“饿了?”
她闷声不回答。他出去吩咐了几句,很快就有人送来一个食盒,雪白的米糕,翠绿的蔬菜,还有一条皖鱼,清蒸过的,上头放了葱丝,香气扑鼻。除了食物,竟还有一个青花瓷的酒壶,配两个酒杯。
何怀远将酒杯斟满,闻着的确是酒。他递到林凤君嘴边,她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清醒。她抱定决心,这船里情况不明,为免有诈,一切饮食都不能入口。
他捏着她的下巴往里灌,她咬紧牙关,酒从腮边汩汩而下,流入脖颈。
他冷笑道:“怕我给你下毒?”
他提起酒壶,往她胳膊上倒去。那里被划伤了一道,沾上酒更疼了,她从喉咙里发出嘶的一声,脸色却平静,没有赶着求饶的样子。
“你真是小瞧我了。我要给你下毒,又何须放在饭菜里。”
他用筷子撕了一块鱼肚子的肉给她递到嘴边。她确实饿了,鱼肉也很香,但还是坚持着没有开口。
他的筷子转了向,将鱼肉放在自己嘴里,嚼了嚼,“味道不错。记得以前我跟你在池塘里,划着船,用荷叶挡着太阳,捆着瓷罐子下饵料捉鱼。捞上来的鱼就随便炖一炖,好吃极了,现在的大师傅做不出那味道。”他忽然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就爱吃鱼肚子。”
几年前的微风忽然在此刻热乎乎地吹到他们脸上,带着点水汽和荷叶的清香。差不多也是初夏时分,响晴的天,碧绿的一塘荷叶,娇嫩的荷花骨朵悄悄探出头来,船上的小儿女笑着闹着,何怀远抬着下巴,握着拳头叫道:“凤君,咱们都练成好武艺,一块儿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惩恶除奸……”在她眼里,他周身都在发光。
林凤君猛然想起清河帮的那个打手要挟打渔夫妇的样子,眼前的这条鱼是不是那渔婆孝敬的一条?他是少帮主,一定见惯了这种场面,当时叫着惩恶锄奸的少年自己成了恶霸,多么可笑。
他又夹了一块鱼肉递给她,她仍然摇头。
“你活该饿死。”啪的一声,筷子被拍在桌子上。“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何怀远将米糕扔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路见不平?一听就是你能干出来的事。知道你家为什么是个穷镖户吗?你,还有你爹,都是一路的死脑筋。”
林凤君隐忍了好一阵子,可容不得他说自己父亲,她立即反唇相讥,“我爹仁义当头,行得正坐得端,是响当当的好汉。你在江上勒索渔船,在小老百姓手里刮钱,被钱迷了心,真不是东西,你……”
“还真有骨气,下等人就是这样的,越穷越酸。我知道背地里有人戳我脊梁骨,可当面不还是到处捧着我,敬着我。”何怀远全然不以为意,“你就是混不明白,那套江湖道义早行不通了,难怪姓陈的不要你。你见富贵人家的哈巴狗没有?是条狗懂得哄主人开心,吃得就比穷人还好。出门坐轿子也是人抬着。”
他叹了口气,“像你,在外头当野狗当惯了,学哈巴狗那一套又学不来。高门弃妇,又重操旧业走起镖来了,好笑不好笑。”
林凤君默然不语,脸色阴晴不定,身体直往后缩。过了一会,眼睛里忽然含了泪,“不瞒你说,我在陈家,连条狗都不如。从上到下,人人都欺负我,说我偷东西。那姓陈的,更是阴险狡诈,肚子里一百个弯弯绕,我弄不过他。”
何怀远哼了一声,“早料到了。”
“他休了我,我嫁也嫁不出,只能接着走镖过苦日子。师兄,我受了大委屈……我想报仇。”
他愣了一下,怀疑地看着她,“你……”
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来,她咬着牙道:“师兄,我后悔了。当日在山洞里,我着了那姓陈的道,我该死。”
“姓陈的害我匪浅,我一定将他挫骨扬灰。”何怀远的脸扭曲起来。
“过去是我傻,这次我一定帮你。你放我回济州,我给你打听着消息,咱俩联手,报仇更方便。”
何怀远忽然伸出手来,将酒杯里斟满了,一饮而尽,“当真?”
“比真金还真。”
他哈哈地笑起来,声音凄厉,“想明白了?晚了。”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江湖上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凡事留一线……”她使劲想词。
“朋友?你拿石头打昏了我,救他出去。我不会忘记,你也是帮凶,不能轻饶。”他凑近了,揪着她胸前的衣服将她提起来,“你要投诚的话,先给我纳个投名状。”
她哆嗦了一下,“我……我是镖师,我不杀人。”
“多的是人来投奔我,我不能每个都收。这是清河帮的规矩,不能破例。”
“我帮你去收钱。我武功还行。”
“你的三脚猫功夫,我瞧不上。”何怀远又捏了一把她的脸,“你先陪我睡一觉,睡舒服了再说。”
她瞬间瞪大了双眼,书店里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景一起涌上来,从胃到喉咙泛着恶心,她情不自禁地干呕了两声。
何怀远的手停下了。下一个瞬间,他手上使了极大的力气,把她推到墙角卡住了,“跟他可以,跟我不行?”
她在背后偷偷用手指勾着绳子上的空隙,还差一点。她转了转眼珠子,“你……你都成亲了。叫人知道了不好吧?”
“偶尔在外头睡个把女人,我夫人不会管的。”何怀远平静地说道:“林凤君,放聪明点。我是个很大方的人,也念旧情。你把我伺候好了,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真的?”她两眼放光地说道。“什么都有?”
他笑了一声,“什么都有。”
她盯着他的腰带,那是白玉镶金的,闪着独有的光泽。何怀远看着她涨红的脸,傻得有点可笑,要是装的……
“我要金镯子,跟手腕一样粗的那种,两只,不对,三只……”
“有。”
他伸手去解腰带,将它丢在她脸上。
“我手脚还绑着呢。”她小声说道。“不方便。”
“不妨碍。”他伸手去揪她的头发,迫不及待的样子。
林凤君屏住了呼吸,眼神瞬间变了。她冷静地回想芷兰的那一击,膝盖重重撞向他的下腹,绳子同时落在地上。
何怀远嚎叫了一声。还没等他醒过来,她的左手如毒蛇出动一般,扼住何怀远的咽喉,右手还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随后又是一个,连本带利。
他愣了一下,表情从震惊转为狰狞,像头受伤的野兽般再次扑来。
林凤君双脚一蹬,跳出那个角落,随即灵活地一转身,右手抓住他的手腕,借着向前冲的力道猛地一拧。
咔嚓一声,关节脱臼的声音传过来。
“你最近没练功。”
外面忽然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雕花木门轰然洞开,几个打手冲了进来,她冷静地观察,地方太小,手里没有武器,挟持何怀远讨不到任何便宜。
她奋力一脚踹碎了窗棂,整个人飞了出去,向甲板上急急地奔去。
当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几十个人扯着嗓子高叫,“抓住她。”
她想跳河逃生,到了船舷边才发现,这大船边上绕了一圈细密的网,足有两丈高。犹豫之间,已经有人冲到她跟前。
那人使着一根长尖枪,招招往要害上招呼,她见势不妙,忽然纵身一跃,双手攀援住桅杆,迅速向高处爬去。
风帆已经落了下来,桅杆上纵横交错全是粗重的绳子,她体重较轻,在绳子上一悠一荡,毫不费力地上到高处。
这桅杆有四五丈高,上方横着几根木头,她在木头上站定,向下一望便是头晕目眩。
甲板上星星点点的火把亮起来了,有人高叫道:“捉她下来!千刀万剐!”
她冷静下来,在手边摸索着,将铰接在一起的绳结打开,哗啦啦几声,三五根绳子从空中直落,将下面试图攀爬的人砸得吱哇乱叫。大船猛地震动了一下,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抱紧桅杆,才能不被震得掉落下去。
这么高,摔下去定然会变成一滩肉泥。她试探着一只手抱紧桅杆,一只手将外袍脱下来,将自己和桅杆缠在一起,绕了几圈,打上死结,自己也能在木头上坐下。
打手们绕着桅杆围成一圈,向着她指指点点。
“砍断桅杆?”
“千万动不得,桅杆断了,这船就毁了。”船家战战兢兢地说道。
“要不……点火?”
“火小了烧不到,火大了烧自己。”段三娘冷笑,“没有脑子。”
何怀远也出现了,隔着很远,瞧不清他的脸色。他站定了,向上望着,深蓝色的天空下,桅杆直直地伸向空中,上头一个极小的人。
“她没吃没喝,扛不了多久。不过几个时辰罢了。离桅杆远些,省得掉下来砸死人。”他冷冷地说道,“给我搬一把椅子来,我好生瞧着她怎么死。”
天边露出鱼肚白,河面上泛起一层轻纱一般的薄雾。很快,太阳就出来了,薄雾立刻消散。她心中一凛,和前面几天一样,是个大大的晴天,没有一丝云彩。
万里无云,阳光刺眼地洒下来,照在她头上脸上。高处毫无遮挡,她使劲地缩了缩,将脸躲在桅杆的阴影后面。
可是阴影悄悄变幻着方向,不一会儿,暴露在外的皮肤又痛起来,像是有火在烧。饥饿和干渴同时涌上来,嗓子里像是冒着白烟。
渴完全压倒了饿。她伸出舌头,空气里没有一点水分。
何怀远坐在船头,有锦缎做成的圆伞给他遮阴。
她盯着下面看,那锦缎是红的一小片,圆圆的,忽然变成了好几片,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旋转,忽大忽小。
她知道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赶忙闭上眼睛。大概是快死了吧,死在这里,可真有点憋屈,死相也一定难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害怕。她恍惚地想道,只要我娘在地下等着我,我就一点儿也不怕,摔得再烂我娘也不嫌弃。
忽然,从空中传来一阵悦耳的啼叫声。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蓝天里两个五彩斑斓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她知道那是谁。
八宝收起尾羽,落在她身边,尖着嗓子叫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她想笑,张开嘴却笑不出声,嘴唇已经全然干裂。
七珍忽然向运河冲去,过了一会才飞上来,羽毛上湿漉漉的沾了些河水。它凑近凤君,将翅膀收拢,紧紧贴在她嘴巴上。她贪婪地抿了两口,玉露琼浆的味道也难比这几滴水的万一。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脸向远方看去,天际线下方的河面上,悄没声息地出现了一艘航船。
第102章 解围 船头笔直地破开水面,分开两道长……
船头笔直地破开水面, 分开两道长长的水纹。
隔着很远,林凤君就瞧见甲板上站着一个中年人,焦急地四处张望着, 正是父亲的身影,化成灰她也认识。
她的心突突直跳, 父亲是一个人来的吗?对上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她实在怕他吃亏。
过了一会, 她才定了定神, 伸手去脖子里取出哨子,狠命吹了几声。
尖锐的声音在江面上穿了很远。林东华仓惶地四处找寻,等他的眼睛聚焦到桅杆上的一点,他的脸色骤然变了。
大船上的人显然已经发现了不速之客,何怀远从锦缎的遮挡下面走出来,胳膊还是吊着的。阳光下他看清了是谁, 慌忙退了两步,叫道:“快放烟!”
嗖的一声响, 半空中一点星火骤然升起,化作五颜六色的青烟。林东华看到是江湖上求援的信号,心中一凛,没等船停稳,他就扑了上去。
船舷上竖立的网完全阻挡不住林东华。他纵身一跃就翻了进来,像一只疯了的老虎, 挥着弯刀,径直往桅杆下面冲。
清河帮帮众倾巢而出, 三五个人将他围在中间。可是他那股不要命的气势太惊人了,双眼通红,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每一下都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刀锋过处,全是骨头碎裂的响声。那个被凤君刺伤的打手用匕首从他背后偷袭,他鬼魅一样地纵身躲过,一招将对方的耳朵连同半个下巴一齐砍了下来,血登时冲天而起,溅落在船板上。
那人惨叫连连,林东华飞起一脚,像踢破布袋一样将他踹倒在地。甲板上鲜血流了一地,每走一步都在地上踩出黏腻的红印子。
他提了一口气,大叫道:“凤君!”
林凤君从不曾见到父亲这样残暴的一面,一时也被吓得发呆。她喉咙里早就哑了,只能用哨子回应。
又有几个人从后方奔袭而来。林凤君狠命地吹了两声“快走”。甲板上却响起一片稚气未脱的叫声,叫得有些乱,“师姐!”“师父!”“跟他们拼了!”“冲啊!”
竟是七八个武馆里的孩子,林凤君仔细辨认,陈秉文是年纪最大的,宁七跟在他身后,还穿着那身灰扑扑的衣裳,都是手持铁棍。
陈秉文抬头叫了一声“师姐”,将铁棍舞得虎虎生风。对手连连退却,他在后头发力直追,忽然对手使了个回马枪,直取他的下盘,他全没提防,眼看着脚踝就要被刺中。
忽然当的一声,对手僵直地倒了下去,宁七握着绳子的一端,贼兮兮地冒出来。“地上有绳子,是他自己眼瞎。”他顺手还在那人身上摸了一把,“师兄,有事咱俩一块上。”
“对。”
林东华看到这一幕,知道他们毕竟是孩子,论经验武功,都不及这帮练家子远甚。心念一动,他叫道:“以二攻一!速战速决!”
孩子们按照练过的阵型,背靠背,双面迎敌。陈秉文专职拦截,宁七快速出招,不一会儿又打倒了几个。
林东华已经摸到了光秃秃的桅杆,没有绳子借力。他脑子轰的一响,手就颤抖起来。
江面上响起了呜呜的号声,林东华用余光一扫,一艘大船乘风破浪而来,瞬间已在百步开外。
船上竟是数排穿着铠甲的兵士,手持长弓,箭已经搭在弦上,粗略看来也有上百人。这船是专门造的兵船,上面还设有火炮,炮口正往漕船上对准。带头的将领高声喝道:“漕运衙门。”
何怀远一下子来了精神,扑到船舷边叫道:“有贼人劫持漕船,犯上作乱。”
陈秉文跟着叫道:“船上的兄弟听好了,殉国的明远将军陈守信是我爹,济州守备、虎威将军陈秉玉是我哥,咱们都是一家的。这厮才是贼人……”
林东华看着密密麻麻的箭簇和黑黢黢的炮口,又抬头看着桅杆上的女儿,心念急转,用鬼魅的身法躲了几步,返身直冲到何怀远面前。
何怀远猝不及防,电光石火之间,身边的两个人就被放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走,林东华已经杀红了眼,雪亮的刀锋直直地抵在他的脖子上,“放我女儿下来。”
何怀远抖抖索索地叫道:“伯……伯父。”
林东华将刀轻轻一划,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你这畜生。”
何怀远慌了,向兵船上呼叫,“别,先别放箭……”
林东华冷冷地说道,“你将我女儿逼到绝路。”
“不,不是我……是她自己爬上去的,她还打伤了我,我这胳膊……”
“你救她下来,我就放了你。”林东华咳了一声,“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在他们身前五步远,清河帮帮众各自手持武器,互相递着眼色。何怀远叫道:“都退后,退后!”
“要么救我女儿,要么一块死。”林东华咬着牙,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说到做到。”
众人都是死一样的寂静。那将领叫道:“劫持漕船,立刻格杀。懂规矩的,立刻跳船离开,不然一律射杀。”
热乎乎的风吹过来,济安武馆的人都没有动,宁七笑道:“拿王法吓我们?小爷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王法。”
双方僵持着,桅杆上的林凤君忽然晃了一下。陈秉文叫道:“师姐,你撑住。”
林凤君的皮肤先是灼热,然后是麻木的钝痛,仿佛整个人只剩了烧焦的躯壳。神志像江上的波纹一样,忽隐忽现。她忽然觉得自己幻化成了两个人,一个人在烈日下缓慢被脱去了水分,,另一个已经漂浮到空中,看着这群剑拔弩张的人们。
似乎眼神格外清楚了些,什么都看得到。很多人,面目狰狞地对峙着,她呆呆地看着父亲,他的手在抖。
她闭上眼睛,这样仓惶的死法,也太对不起父亲了。还有……陈秉正在做什么?
忽然,从江面上又传来哗哗的划水声。一艘破旧的小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几条船本来已经把江面挤得水泄不通,可是这小艇极窄小,在中间硬是挤出一条通路。
舱里走出一个人,长身玉立,站于船头,一袭黑色斗篷在江风中猎猎翻飞,更衬得身形如松柏般挺拔。
娇鸾跟在后面,急匆匆地说道,“陈公子,就是这艘……”
陈秉正一眼就看见了这重若千钧的场景。顺着林东华的目光,他看见了桅杆上摇摇欲坠的林凤君。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向着兵船叫道:“你们是漕运衙门的?”
那将领答道,“正是,贼人劫持的是何百户,格杀勿论。”
陈秉正忽然伸手,将自己的斗篷解了,露出一身青色官袍。娇鸾将乌纱帽递过去,他稳稳戴上。船身随浪起伏,他的姿态却稳若山岳,冷冷的眼神里透出官威。
他背着手道,“在下济州知州陈秉正。”
一时众人都惊得呆了,林凤君看看他,再看看娇鸾,忽然明白了,肯定是娇鸾托关系弄了身官服,陈秉正过来扮大官。别的不说,这一招倒是很妙。
那将领见他只带了个女随从,大概是个丫头,连衙役都没有,犹豫了一下,“济州知州,不是杨大人吗?”
“我已经拜过官印。”陈秉正冷冷地说道,“杨大人自有去处,改天会向贵衙门通报。”
将领半信半疑,可是见他确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不便得罪,便拱手道:“大人,漕运衙门与济州官衙向来合作无间,今日只是铲除乱党,不劳大人亲自到访。”
陈秉正扫了一眼何怀远,目光冷的像冰,“上任第一天,我就听说漕船在此地拦截我济州商船,欺凌我济州子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要亲自来确认。”
何怀远的脸色从青转白,再说不出话来。兵船上的将领陪笑道:“没有的事,一场误会。容我慢慢解释……”
“既然是误会,那就将弓弦上的利箭收回去。按照律法,就算是贼寇,也要带回济州,按国法审讯,有了口供,报三司会审,才能定罪。”
那将领听他这样一说,便知道他的来意,左思右想,只得挥挥手,让人将箭放下,又陪笑道:“我们何百户还被人用刀抵着脖子……”
陈秉正眨了眨眼睛,“待我上船,仔细瞧一瞧。”
他快步登上大船。何怀远脸上已经出了一层汗,将衣袍浸透了。
陈秉正再不看他,高声道:“桅杆上的人,先救下来再说。谁有主意?”
过了一会,段九娘排众而出,拱手道:“这位……知州大人,万事好商量。”
段九娘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桅杆,又瞧着地下的绳子。“为今之计,只有叫人将房里的被褥弄过来,在地上厚厚铺一层,林姑娘自己试着往下走。”
陈秉正忧心如焚,看桅杆上只有几块木头,更无其他落脚之地,想来并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勉强应了,点头道:“你去操办。”
林东华挟持着何怀远,一步一步走到桅杆底下。他看着几十条被褥铺设完毕,才提着气叫道:“凤君,好孩子,你听着,将衣服绑住桅杆,慢慢向下爬。爹就在下面接着你。”
林凤君长长地吹了一下哨子,作为回应。在烈日的暴晒下,她已经头晕目眩了许久,手脚酸软得抬不起来。可是看着父亲焦灼的眼神,她忽然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用手臂环抱住桅杆,脚上使劲,一步一步地向下爬去,每一下都像是要把力气用尽。
数百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缓慢下降的身影上。林凤君吸着气,爬了两步,身形就不由自主的晃起来。
陈秉正握紧了拳头,又往前走了几步,神色惨变。林东华道:“慢一些。”
她停在原地,吸了几口气,又向下蹭。过了一炷香工夫,向下挪了两丈多距离,大概还有一半。几艘船上的人长舒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忽然她手一松,整个人直直地掉了下来。
数百人目瞪口呆。陈秉正瞬间向前飞扑,林东华却一纵身,堪堪在半空中接住了女儿,父女二人一起倒在半人高的被褥上,弹起又落下。
林凤君陷进棉花里,手忽然抓住了官袍的一角,陈秉正慌张地看着她通红的脸,将手放在她额头上,有点烫,“你没事吧?”
她再也说不动话了,只好吹了一下哨子。
陈秉正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来。陈秉文和宁七两个人一边一个,“哎哎哎,可别摔了……”
林凤君忽然觉得这姿势有点奇怪。可是陈秉正很坚持,胳膊似乎还有劲,“伯父,咱们回济州。”
“是。”林东华站起身来,“速速找大夫。”
何怀远坐在桅杆下,神色阴沉。陈秉正轻描淡写地说道,“何百户,好久不见。”
“是。”何怀远点头。
“后会有期。”
船已经走得远了。船底的潺潺水声混合着船夫摇桨哗哗的声音,在林凤君耳朵边上混成模糊的音调。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也像在水面上,飘飘浮浮,居无定所。
一呼一吸都是痛楚。有水送到她嘴边,她贪婪地喝着,喝完了又舔嘴唇。陈秉正笑道:“还有呢。”
“噢。”
她睁开眼睛。陈秉正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个瓷碗。
她伸手去摸,又摸到那官袍,丝绸的,料子还不错,怪逼真的。她小声道:“快脱了吧。”
他愣了一下,伸手去解衣扣,“你怕弄脏了?”
林凤君好不容易才有力气说长点的句子,“假冒当官的是死罪,你不要命了。”
陈秉正忽然笑了一下,“不冒充知州,没法把你救出来。”
“那倒是。”她恢复了一点神志,“要是官府抓你怎么办?快跑吧,先让我爹送你去江州……”
“嗯。”他将一勺热水送到她嘴里。大概加了糖,甜甜的。“凤君,你说什么我都听。”
第103章 起复 说完那句话,林凤君就像是被打了……
说完那句话, 林凤君就像是被打了闷棍,陷入了漫长和沉重的睡眠。
在梦里,她也像是被关进了火炉, 很热,周身的热在里面钻不出去, 将五脏六腑都烧焦了。耳边似乎传来父亲的声音,低低的;还有母亲的手, 轻轻抚过她的额头, 温软得像一片羽毛。
她张着嘴呼叫,“水……”
水立刻就来了,甜丝丝的蜂蜜水。身上忽然凉快了些,像是夏夜的微风终于吹了进来,舒服极了。
她哼哼了两声,又继续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像一个溺水的人被猛然拽出水面,神志先是朦胧, 继而清晰。她猛然坐了起来,肚里空得厉害,仿佛五脏六腑都自行挪了位置,互相挤压着,发出些古怪声响。
“原来是饿了。”
她定了定神,撩开幔帐, 确认这是自己的卧室。外头黑得透彻,床边点着一盏小油灯, 那本《白蛇传》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
身上的寝衣是没见过的,粉红色的丝绸料子, 又软又滑溜。她心里一惊:“谁换的?”想了想又松了口气,“有娇鸾呢。”
她想叫人,想着是深夜,就忍住了。伸手去摸索,最终还是失望。
“说他傻吧,倒是有主意,可是也不知道在床头放点吃的。”她嘟嘟囔囔地说道,缓慢地披衣服下床。
脸和脖子疼的厉害,似乎肿了。她先看了看自己的手,爬桅杆的时候划伤了几处,很轻微。
“总算全身而退,吃饭的家伙没丢。”她高兴起来,打开房门,举着油灯准备去厨房拿点吃的。
悄没声息地向外走了两步,走到楼梯口,她浑身的血都冰凉了。油灯的微光照到了楼梯下方的角落,那里站着两个衙役,穿着一样的青色衣裳,腰间是红布织带,帽子半红半黑。千真万确,是官府里的人。
他们将头凑得很近,正在低声商量着什么。林凤君竖起耳朵听着。
“现在上去还是再等会?”
“听招呼呗。”
忽然她的脑海中像闪电劈过,“假冒当官的是死罪。他们是来抓陈秉正的吧,说不定还得抓我爹,见者有份,我也逃不脱,糟了……”
两个衙役还没抬起头来,忽然腰间酸软,瞬间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林凤君环顾左右,只怕有埋伏。她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将几锭银子和几枝钗都塞进袖子里。
陈秉正的房间门开着,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陈秉正将一件平日穿的道袍慢条斯理地叠起来,放进软皮箱笼。他又拿了一件棉布中衣,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放回衣柜。
看见他不紧不慢的动作,她气不打一处来,快步奔到他身边,将箱笼啪的一声推上,“火烧眉毛了,还顾着这些破衣烂衫。”
陈秉正全不提防,被吓了一跳,“凤君,你醒了?”
“傻子,幸亏我醒了,不然咱们哪里还有命在。”林凤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咱们马上走。”
她压着声音,说得又急又快,陈秉正像是没听清似的,她急得跺脚:“衙役都来了,就在楼下,还好我出手……”
陈秉正立刻有点慌:“你把他们怎么了?”
“点了昏睡穴。”她将箱笼拎起来往旁边一丢,从袖子里掏出几根簪环,那支梅花钗子也在内,“身外之物,不用管他。多带金银细软才是实惠的。”
陈秉正忽然握住她的手,“不,凤君,你全误会了,听我解释。”
“来不及了,有什么话路上再说。”她将他的手掰开,冲出去叫了两声爹,没有人应。
他跟在她身后,“凤君,我没冒充官员。”
她跺脚道,“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船上那么多兵都见到了,何怀远那个狗贼更不会轻饶了咱们,你只管在江州躲个一年半载。”她掰着手指头,“先等过年。”
“我是真的。”陈秉正将箱笼打开,指着里面那身青色官袍,“吏部的任命状已经到了,我拜过官印,就算正式上任。衙役是我叫来的。”
林凤君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松了一口气,忽然伸手将她紧紧抱住,“凤君。”
她能听见陈秉正胸膛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她立刻就知道是真的。前一刻她觉得他还是逃犯,这一刻他又回到当时傲气威风的样子了,地煞星,凶巴巴的,往她手掌撒盐。
她像是被灌了一口烈酒,从喉咙到胃都火辣辣地烧起来,连带着眼眶也热了。他的吻落在她唇上,呼吸在耳鬓厮磨间变得灼热。
林凤君忽然将他一推,后退了一步,咂咂嘴,“怎么有点猪油味道。”
“我替你涂上的,最好的猪板油,白花花香喷喷的。”陈秉正一挑眉毛,“伯父看了都赞不绝口。”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果然涂得很厚,一擦一道油乎乎的痕迹。她向镜子里看去,脸肿了,将眼睛挤成小小的两条。
“过两天就好。”他毫不在意。
林凤君嘟着嘴,这样重要的时刻,他终于苦尽甘来了,自己却像个大萝卜,得寻点不是,“你在船上说谎话骗我。”
“对天起誓,我再不敢了。差点搭上两个衙役的命。”他郑重地说,“我起复了。”
“什么意思?”
“就是……重出江湖你懂吧?”陈秉正眼神里略有点得意。
“我懂了。济州知州,那就是父母官了,出门要鸣锣开道,坐八人抬着的大轿子,威风凛凛。”
“不对。”他摇头,“朝廷律例,三品以下不能坐轿,只能骑马。”
“我以前见过。”
“那是违例的。”
这些规矩都是她全然不懂的事。她茫然地坐下来,看着那个扔在一边的箱笼,里面放着几本书,是从陈府拿过来的。几身衣裳,有新有旧,“所以你要走了?”
“我得到府衙去住。”他叹了口气,“按官员任职的规矩,文官不许在家乡五百里内为官。我是特例允许,不能在住处上落了口实。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以后你和伯父只要说是迎春街林家的人,都不用通报。其实也是多余,又有什么人能拦得住你。”
她由衷地替他高兴,又有些小小的心酸,“你带着白球走,写信给我。”
“嗯。”
“那你当官当的不好,还会被打板子吗?”
陈秉正开了窗户,街市很沉静,偶尔有一点亮光。远处有婴儿的哭泣声,狗的吠叫声,打更人拖着嗓子叫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觉得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自己真是扫兴鬼,“呸呸呸。我不问了。”
“凤君,你见过我最不堪的日子。一个站不起来的瘫子,削籍还乡的废人。我曾经很多次在夜里辗转反侧,不得安宁,不知道未来要怎么走。我曾经少年得志,壮怀激烈,恨老天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死掉,成就我杀身成仁的美名,非要我经受那些痛苦和耻辱。我也害怕过,害怕眼前的障碍,害怕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是你告诉我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姜子牙八十遇到周文王,活着才有以后。经过这一遭,我终于明白,就算再不如意也要撑得住,忍下去,一步一步向前走,总有翻过去的一天。
凤君,在回济州的路上,我曾经说过,想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你笑话我,说世上哪有太平年月。我如今是济州的主官,我想用这双拳十指,换一个百姓们日思夜想的太平盛世。”
他一字一句地说完了,眼睛里闪着光。林凤君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我知道。”
“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一点不多。那我送你去府衙。”她拎起箱子。
他抢过来,“有衙役呢。”
两个衙役仍旧躺在楼梯口。她摇摇头,“济州府的衙役也太废物了,日后怎么办差。”
“一个月挣八百文,想让他们卖命也难。”陈秉正笑道,“有外快的活他们才肯用心干。”
她愕然道:“你居然开始懂行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圣贤的大道理百无一用。”
林东华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陈大人,济安武馆少了个教书先生。来喜和鸟儿们又得我喂了。”
陈秉正微微一笑,“芷兰姑娘学富五车,足可代替。”
林东华点头道:“世上多一个好官,我很高兴。”
陈秉正提着箱子迈出门槛,“伯父,凤君,请留步。”
林凤君心里一阵不舍,送他到街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正当此时,忽然听见马蹄声哒哒作响,路中间有一匹驿马极快地直冲过来,骑马的人见了他们,却一点放缓的意思都没有。陈秉正赶忙转过身护住她。
她叫道:“急惊风,赶着投胎呢……”
那人全不回头,叫了一声“马上飞递,八百里加急”,很快就没了影子。陈秉正和林东华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眼神深邃:“要出大事了。”
第104章 缟素 林家大门紧闭,林凤君坐在板凳上……
林家大门紧闭, 林凤君坐在板凳上,将整匹的白色坯布剪下一段,豁出几个口子, 勉强做了件孝服,虽然粗糙, 但好歹能穿。
她招一招手,“爹, 你快穿上。”
林东华一反常态, 垂着头坐在角落里,脸色极麻木。他恍若未闻,忽然拿起身边的青瓷酒壶,仰着头又往嘴里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唇角溢出,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浓烈的酒气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林凤君从没见过他这样, 赶紧抢上来将酒壶夺下,“爹, 你这是疯了,不怕有人来抓。”
父亲苦笑了一声,说话都不利落了,他抬起头来望着虚空,“我怕什么,他早该死。便宜他了。”
林凤君大惊失色, 赶紧捂着父亲的嘴,“可不敢乱说, 这是杀头的罪。”
“病死的,安稳地死在床上,算寿终正寝吧。”林东华吐字有点颠三倒四, 冷不丁哀哀戚戚地唱起来,“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他嗓音凄厉,有如寒鸦声声哀鸣,唱至末句时,两行清泪竟似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消瘦的面颊簌簌滚落。凤君跟着掉了眼泪,深深吸了口气,才解劝道:“爹,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咱们一直撑下去,总有苦尽甘来、含冤昭雪的一天。”
他喃喃道:“我还能等到吗?就算等到了,蒙受冤屈的人尸骨都凉了。”
“一定能。”林凤君将孝服胡乱给他套上,“咱们只当给冤死的人守灵,心里想着他们,纸钱烧了也给他们花。狗皇帝拿不到一文。”
“嗯。”他擦一擦泪,“我比这狗皇帝的命长些,也算是件大喜事。可喜,可贺。”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去推门,“我去外头瞧一瞧,全城缟素的场面可真热闹,这辈子也看不见几回。娘子,我替你看见了……”
林凤君吓得腿脚都软了,赶紧出手点了他的昏睡穴,将他扶到房间躺下。他嘴里兀自叫道:“娘子。”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后院去喂牛。来喜安静地反刍着,她摇摇头道:“只能管你叫老牛了,你的名字也犯忌讳。”
七珍和八宝在她身边绕着圈子,霸天也似乎收敛了些。她将谷子撒下去,看着它们一点点啄食,忽然又想起陈秉正来,“也不知道他怎样了。”
“嘎。”
忽然门被敲响了,她心头一凛,仔细听着,来人虽然急迫,但手上没劲,不像是衙役。她打开门一瞧,是娇鸾,也披了一身白麻布。
娇鸾神情肃然,回身插上门,瞬间就变了脸,从阴沉变得欢快,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凤君,这下咱们发财了。”
这倒是在林凤君意料之中,可是发财俩字听着忒叫人舒坦,像是温暖的春风从头吹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是畅快的。娇鸾继续说道:“多亏了你千辛万苦把这一船布运回来。昨晚半夜府衙来人,定了五百匹。我得了消息,就挂起白布有售的牌子。今天早上开始,好多大户来下定,一两百匹地买,还有乡里来的客人,张口要一千匹。”
她兴奋得脸都通红了,林凤君听得心情激荡,“你多少钱卖的?”
“一万匹布,摊上运费和咱俩的花销,一共不到一千两。一匹算下来一钱都不到。早上来的都是豪客,我看他们不像差钱的样子,我就叫了个三钱一匹,心想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连价都没砍,只要现提。”
“三钱?”林凤君掰着手指头,“那就是……”
娇鸾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银票,“都是通盛钱庄的通兑票,差一点就是三千两。”
“才一天就全卖掉了?”她简直不敢相信。
“嗯,全卖了。剩了不到二十匹进了水的坯布,我看有点发霉,不敢出手,怕大户人家嫌弃,回头卖布搭着出掉算了。”娇鸾又拿出一个小算盘,啪啪几声,打得利落响亮,“本钱还给你,毛利咱俩三七开。两千四百两,是你的了。”
林凤君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拿银票的手指都快抖了,语速快得像要咬到自己舌头。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脸,又火辣辣地疼起来:“是真的,是真的。”
娇鸾搓着手道:“早知道能发财,我怎么也要弄两船,三船……对了,陈大人怎么知道皇帝要死……不是,崩?”
林凤君登时想到李生白的那封信,心想决不能让人知道,只得含含糊糊地说:“我不清楚,也许他能掐会算吧。”
娇鸾将那几张银票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凤君,我家就是个小铺子,十年都挣不到这么多。陈大人真是神了,天生富贵人,蹭上都能有油水。”她眨了眨眼睛,“能不能让他算一算,新皇帝啥时候能再崩一回?”
林凤君赶紧冲上去堵嘴,这种日子里,一个两个都不叫人安生,“要杀头的。”
“知道。”娇鸾笑道:“他当上官了,你能不能跟他说一声,以后不光是县衙的囚服,连同衙役们的衣裳……多照顾一下我家的铺子。”她揽住林凤君的肩膀,“多年姐妹,我绝不叫你吃亏。”
凤君忽然没来由地想起陈秉正站在船上,板着脸将盐倒在她手心的样子,他不是一个会受收好处,滥用人情的人,她完全懂,不想叫他为难,所以也不敢应承什么,“回头再看吧。”
娇鸾便自觉岔开话题,“伯父呢?”
“喝了点……茶,上楼去睡了。”林凤君将银票卷起来,想了想又分开几份,卷成纸卷,藏在几个隐秘的地方锁起来。
她只留了两张在怀里,“娇鸾,陪我去买衣裳。”
“这可不是好时候。鲜亮颜色全不让穿。”娇鸾欢快地跟在她身后,“你再忍一忍。”
“我想给我爹买件披风,黑色皮子的。再给他买双靴子,我早上看见靴子底都磨坏了。”
“你真孝顺。”
她俩走在略显冷清的街上。两边商铺屋檐下都挂着白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门前都贴着白纸黑字的挽联。平日里最热闹的酒肆全都闭门谢客。
娇鸾笑道:“我请你吃肉烧饼吧,回头还有大餐。”
林凤君往烧饼铺子里走了两步,忽然察觉身后有人,她立刻闪开,跟几个衙役擦身而过。衙役们饿狼一般冲向铺子,将店主拎了出来。
那店主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衣裳,上头打了不少补丁。他缩着身子,“官爷……”
衙役们用刀鞘拍他的脸,“为什么门前不挂白幡?不带孝?是不是想造反?”
“没……转了一圈,没买到。”店主哆哆嗦嗦地说道。
带头的衙役又高又壮,在他面前更是神气非凡,“大不敬,带走。”
冷不丁店主的女儿冲了出来,抱着父亲的腿哭着叫道,“不要动我爹……”
林凤君心中咯噔一下,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穿一身红底碎花衣裳,有点旧了,但浆洗得很干净。
不出所料,衙役们的眼睛登时放了光,“铁板钉钉的证据来了,国丧,穿红,分明是反贼没错了。”
哗啦几声,父女二人便被上了镣铐。林凤君看得目瞪口呆,想要上前,又摸摸自己肿胀的脸,正犹豫之际,只见几队衙役从街两边过来,每一队都铐住了几个人,都是没穿孝服的百姓,有的手里还拎着菜篮,拢共大概二十来人,男女老少,哭声震天。
过路的人都好奇地聚拢过来,围成一堆。衙役头子从后面一踢,将人踹得跪在地上,自己高声叫道:“国丧当头,有些人不忠不孝,其心可诛。你们都听着,给驾崩的皇上披麻戴孝,是天底下第一大的规矩,知道反贼是什么下场吗,秋后初斩,人头落地……”
烧饼店主的女儿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立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人群中忽然有人说道:“我给你们指点条明路,钱家绸缎庄有白布卖。”
被镣铐铐住的众人回过神来,“官爷,我们愿意去买。”
那人大概二十三岁,说话有点口音:“二两银子一匹布,够三个人的……”
这一声犹如炸雷一般,林凤君和娇鸾面面相觑。娇鸾盯着那人,脑子飞速旋转,很快凭着口音认了出来。
她脸色顿时变了,将凤君扯到一边,“这个人说自己是清水乡的乡正派来的,从我家提了货,就是那一千匹,原来,原来……是钱家的伙计。”
林凤君脑子转得快,即刻明白了前因后果,“这钱家不是商会的头儿,那么大的买卖,丝绸大户,又卖米粮?”
“就是他。这种钱都赚,丧良心。二两银子一匹布,比上等的潞绸都贵。”娇鸾叹了口气,“咱们还是太实诚了。”
林凤君怒不可遏,拳头就握得咯吱响。娇鸾拦住她,“这种事咱们怎么惹得起,他们又是官差。”
“我去找陈大人。”
娇鸾忽然笑了笑,“凤君,你有时候也挺傻的。衙役们在外面大把捞钱,能不回去孝敬上司?”
她拼命摇头,“不会,别人我不知道,陈大人决计不会。”
“做官哪有清白的。”娇鸾看着镣铐下的人们开始凑钱,碎银子堆在一处,有几块上面还沾着菜叶子。“回家吧,只当没看见。”
小女孩尖利的哭声透过人群传过来。林凤君呆呆地站在原地,猛然一转身,“我这就去府衙。”
忽然一阵哒哒声,是马蹄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林凤君远远望去,一匹马极快地直冲过来,由远及近。马上坐着个官员,左手挽缰,右手执鞭,一身缟素,正是陈秉正。
他跳下马来,衙役们一片哗然,为首的赶紧叫道:“这是府尊陈大人,还不跪下。”
衙役连同看热闹的人群呼啦啦跪了一地。娇鸾赶紧拉着林凤君,悄没声息地跪在角落。
陈秉正眼神如冰,冷冷地扫了一圈,眼光落在那穿红色碎花袄子的女孩身上,“这是?”
“启禀大人,小的们看见有人穿着花衣裳,着实看不过眼,定是贼人要造反,抓起来审一审,说不定是倭寇派来的细作。”
陈秉正一言不发,镣铐下众人吓破了胆子,“冤枉啊大人……”
衙役道:“大人,别听这些刁民装可怜,有一个算一个,没有冤枉的。”
陈秉正很轻地笑了一声,看着凑起来的那一小堆碎银子,烧饼店主道,“大人,小人马上凑钱去钱家绸缎庄买白布,再不敢了,请大人饶小人一条生路,小人全家感激不尽。”
陈秉正不置可否地问道,“多少钱一匹?”
“二两银子,大人。”
陈秉正点一点头,便向怀里去掏,却掏了个空。他默然走了几步,刚好站在林凤君跟前。
她不明所以地低下头,眼光只瞧见孝衣粗糙的边缘。他开口道:“本官也想买一匹,可惜忘了带钱。”
衙役头儿赶忙叫道:“大人,我有……”
陈秉正打断了他,小声对林凤君说道,“这位……姑娘,可否好心借我二两,我定然还清。”——
作者有话说: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关汉卿《窦娥冤》
第105章 红豆 林凤君一头雾水,伸手到袖子里掏……
林凤君一头雾水, 伸手到袖子里掏了些散碎银子,一股脑全都攥在手里。刚要递过去,想了想, 又取出自己的干净帕子,包裹住银子才给了陈秉正。
他在手里掂了掂, 脸上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衙役头儿凑上来问道:“大人要买什么,只管使唤小的便是。”
陈秉正并不搭理他, 弯下腰从人群里挑了个约莫十岁的男孩, 将钱给他,帕子收进袖子里,“劳烦你去绸缎庄买一匹白布。”
衙役小声道,“大人,我叫掌柜的送来……”
“不必扰了人家的生意。”
陈秉正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太阳很毒, 周围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也被这酷热折磨得喘不过气来。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 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是繁华大街,虽然国丧期间关了些酒肆饭馆,过往人口还是不少。陈秉正往中间一站,看热闹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舍不得走,人越聚越多, 里三层外三层。镣铐锁着的人们深深地埋下头去。
男孩很快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匹白色坯布, 将零钱给他。陈秉正点头道:“好孩子,赏你了。”
林凤君倒吸了一口气,那碎银子加在一块少说有四五两, 陈秉正手上一点轻重没有,早知道不给他那么多了。
他将坯布抱在手里,展开一个角,向着众人朗声说道:“先皇陛下乃仁厚君主,恩流草木,泽被虫鱼。省刑罚,蠲赋税,鳏寡得所,老幼熙熙。虽文景之治,未足比拟。臣等万幸,躬逢盛代,敢不稽首拜颂。圣心至仁,泽及枯骨;皇恩广被,德配乾坤。”
陈秉正声音洪亮,一串词说下来像说贯口一般,众人虽然听得不明不白,也知道在颂圣,只得此起彼伏地叫道:“万岁,万万岁。
林凤君和娇鸾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
娇鸾小声道:“他对你也这么说话?”
凤君赶紧摇头。
“天子乃君父,龙驭上宾,有如山岭崩塌,所以叫驾崩。天下人都是天子的子民,为君父守孝,乃是理所当然。我朝以忠孝治天下,不忠不孝,乃是十恶之重罪,杀无赦。”
镣铐下的众人都听出端倪来,妇孺们哭得更大声了,伏在地上讨饶:“大人,我再不敢了。”
衙役中有几个乖觉的立刻开始捧场叫好:“大人好文采,真是文曲星盖世。”
林凤君愕然地看着他,只觉得他的面孔极其陌生,跟不认识似的。娇鸾以一种了然的神情扯开她的袖子,低声道,“咱们走吧。”
她嘴很硬,无声地辩解,“他不是这种人。”
“以前是以前。”
陈秉正接着说道:“先皇慈怀若天,有好生之德,钦定热审,重罪矜疑,轻罪减等,枷号疏放。本官在京师,亦曾有幸亲聆圣训,耳受教言。圣心恻隐,爱民如子。绝不会以峻法苛政,重困吾民。”
“孟子有云,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何为人伦,富者盛其仪,贫者薄其礼。各随其力,尽心而已。若臣民有心守孝,无力戴孝,先皇有灵,亦绝不忍苛责。”
陈秉正说完了,就用双手去撕那白布。坯布还未上浆,质地较软。只听嗤啦一声,便撕下一条白布,约一寸多宽,二尺多长。
一群人愕然地瞧着他。他将剩下的坯布递给衙役头儿,自己走到那穿碎花红布袄子的小女孩面前,将白布在她额头上绕了两圈,在后脑勺上打了个死结。
“事可从宽,又可从权。今日我是地方官,百姓疾苦,便是我的过错。为万民添置孝衣,我力有不逮,只能勉强为之,实在惭愧。你们将这孝带当做孝衣就是。”
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才响起小声的议论,烧饼店主眼中含泪,重重地叩下头去:“谢过青天大老爷。”
陈秉正扫视了一圈衙役们,冷静地观察他们的神情。有脸色灰败的,也有目露喜色的,他暗暗在心里记下,随即吩咐道:“一匹白布,倘若做孝衣,两三个人也就用尽了。按此操作,可赠予两三百人。你们解了镣铐,在这里依样画葫芦便是。”
衙役头儿脸上挤出笑容,“大人英明。”
烧饼店主忙不迭地将白布给自己脑门缠上,高声叫道:“大人真乃包龙图再世!”
围观的人群中,有种田的,有做生意的,十个倒有九个在衙役们手里吃过亏,立即群情激动起来,一齐欢呼叫好,有读过书的,也要趁机露个脸,赶忙道:“清廉如水,明镜高悬,实为济州之光。”
陈秉正一言不发,点了点头,便向着自己的坐骑走去,顺便跟林凤君交换了个眼神。
忽然背后的人群又骚动起来。他回头一看,林凤君已经一阵风似地拉着娇鸾快步上前,站在人群中间,扯着嗓子道:“知州大人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说的句句都对,特别对。我们小老百姓也要出一份力。隔壁主街上的王家布庄,白色孝带免费送,每人限送一条!走过路过的兄弟姐妹,大家有难处的,只管去领。”
纷纷的议论又起来了,有人试探着问道:“真不要钱吗?”
“自然不要钱。”林凤君指一指娇鸾,“店主就在这,十年老店,诚信为本,一口唾沫一颗钉,说话算话。”
“那你们得亏本了啊。”
娇鸾收敛了神情,严肃地说道:“我们王家布庄一向做的都是街坊生意。如今白布急缺,我们就得给大伙排忧解难。有需要的这边请,走两百来步就到。”
衙役头儿看着她俩,一肚子火气越来越盛,正没处发作,断然喝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两个女流之辈,放肆什么?哪有你们说话的份。”
林凤君叉着腰道:“这是济州的大街,人人过得。鸟能叫,狗能汪汪,怎么人就不能说话了?”
围观众人都哄笑起来,有人叫道:“说得好,说得妙,就算是姑娘家,也懂体恤百姓,可比公门中人强得多了。”
娇鸾拉着凤君,招了招手,“要领孝布的,只管跟我来。”
陈秉正手扶着马鞍,笑眯眯地看着林凤君,她还没有完全消去红肿,整张脸像两团红霞,眼睛却亮得惊人,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俩身后跟着好几百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布庄。他淡定地上马,绝尘而去。
娇鸾一边走,一边不失时机地介绍道:“我家还有其他颜色的棉布,上等松江布,料子平整,又软又结实,做棉袍是上好的……”
天慢慢黑下来了,铺子门前点了一串白色的灯笼。屋檐下,来领孝布的人流还是络绎不绝,林凤君将白色布条一一递过去,换来一声又一声“多谢。”
不少妇人领了布条,便呼朋引伴在店里流连一会儿,顺便看看衣料。店里挤挤攘攘地塞满了人,有量身的,有问价的。娇鸾将鲜艳带花的布料都收了起来,货架上只剩了灰色和黑色。“还有其他颜色的,不方便卖,价钱都是一样的。要是想要,可以先量尺寸下定,过些日子再来取。”
“定金?”对方有点怀疑。
“我家十年老店了,绝不会克扣这点小钱,坏了名声。”娇鸾熟练地拿出一本写地址的簿子,“到时候我亲自送货上门。”
“就凭你家没把白布吊高来卖,我就信你是个老实人。”
快二更天,人群才逐渐散了。林凤君松了口气,只觉得饥肠辘辘。
她跟娇鸾两个人合力将门板收起来,忽然来了一辆马车,在铺子门口缓缓停下了。
林凤君摆手道:“收摊了,不好意思,明天请早。”
那是辆朴素的青布马车,样子有点熟悉。她心里忽然一跳,车辕挂着灯笼,上头写了个“陈”字。
她走上前去,悄声问道:“是不是大嫂?”
车帘被缓缓撩了起来,竟是黄夫人带着青棠。
青棠见到她,眼睛里就闪出光来,忙不迭地跟她招呼。两个人进了铺子,娇鸾忙着倒茶。黄夫人一身素白缎子袄裙,头上只插了两根银簪。她大病过后,脸色恢复了些,可白发已经无法复原,皱纹从眼角扩展开来。
林凤君行了个礼,“夫人。”
“叫老夫人吧。”黄夫人微笑道,“我叫府里也改了称呼。早该改了,不服不成,怡兰很妥当。”
“您怎么算老呢,三十来岁,多好的年纪,青春年少。”林凤君回道。
黄夫人被她逗得笑起来。林凤君发现她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另有一番动人,当年应该也是明媚娇俏的姑娘。
青棠将几个食盒递给林凤君。她不明所以地打开,被里面鲜艳夺目的菜色惊到了,“不行,这犯忌讳。”
黄夫人笑道,“厨房做的素斋,徒有其表罢了。”
黄夫人扫视着这间铺子,三丈见方的店堂,杉木柜台被磨出了包浆。柜子上放着算盘,量尺寸的铜尺,上头的刻度早被磨得模糊了。
她忽然眼神朦胧起来,过了一会才道:“我才几岁大的时候,家中也只有一间小铺子。”
青棠笑道:“夫人是大富大贵的命格,所以后来娘家就发达了。”
黄夫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手中的茶饮尽了,站起身来。林凤君将她送到门口,她才小声道:“凤君,我倒有个主意,你听一听。这间铺子的柜台略高,布匹又在侧边货架上。女人家,多半比男人矮些,一眼瞧不清楚,手又摸不到,胆小的自然掉头就走了。”
林凤君一惊,“原来夫人这么有眼力。”
“当年讲不起那些规矩,事事要亲力亲为。”黄夫人叹了口气,言语中有无尽的遗憾,“我抓周时抓的便是算盘,五岁便会苏州码子。”
林凤君安静地听着,黄夫人笑了,“都是老黄历了,没意思得很。”
“夫人,我想学,也想挣钱。”
黄夫人很惊喜,“等国丧过了,你嫁进来,我慢慢教你。”
“好。”
黄夫人的马车走出好远了,青棠还在不断向她挥手。娇鸾小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帮主啊。”
“是。”
“瞧着挺和气的,不像你说的那么凶。是不是因为陈大人又当官了?”
“不是,别瞎猜。”林凤君笑一笑,“以后你家就不愁客人了。”
“凤君,你真有主意,只用了几匹压箱底的白布,就引来了上千人。就算留住一百个,四季衣裳也够了。”她算着算着,又有点可惜,“早知道我卖五钱就好了,为了押船,还差点把你搭上。”
“我的命就值五千两?我千金不换,听见没有,一千两金子也不成。”林凤君拍拍胸脯,又得意起来,“咱俩姐妹同心,包打天下。”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林凤君提着食盒,走在寂寥的街道上。寂寂无人,月亮高悬,她忽然想起家里的两千多两银子,发财的感觉一下子漫上来,每一步都踩得飘飘然,仿佛有一股热气顺着血管往四肢涌去。吸一口气,她连府衙门口的石狮子都能搬得动。
府衙……她停下了脚步,陈秉正肯定在里头。他在干什么,看书还是看案卷?她脑子里一热,险些就要从墙外翻进去。他说得对,就那些衙役的本事,谁也拦不住她。
“算了,不给他添麻烦。”她恋恋不舍地瞧了衙门口两眼,加快步伐,往家中走去。
家里的门给她留着。她悄没声息地进了门,林东华穿着一袭长衫,在院子里练功,一袭青衫,衣角翻飞。
她将食盒打开,“爹,吃饭。”
“好。”
“陈大人今天可威风啦,几句就把那些坏班头说得没词儿。”她絮絮地说着,“依我看,就该把他们全打一顿。”
“那可不行。”林东华将一块素鸡送进嘴里,“一个人对付一群人,贸然下手,一定会被人合伙灭掉。”
“那怎么办?”她着急了,“陈大人危险。”
“今时今日的陈大人,已经不是在京城的愣头青了。”林东华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一定会拉一批,打一批,杀一批。”
她懵懵懂懂地听着,忽然白球从天而降,落在桌子上咕咕叫着,脚上还缠着一个纸卷儿,两端封住。
她喜出望外,赶紧拆开,从纸卷里掉出一粒豆子。她不以为意,将它扔到一边,一字一句地开始读信:请宁七明日到府衙,有事商议。
林凤君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别的话了,心头一阵失落,强打精神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定很忙。”
林东华却将那豆子捡了起来,放到她手心里,“一粒红豆。”
“红豆?”她盯着这暗红色的小豆子,“是不是他说红豆要涨价?太好了,我明天就去买一百斤。”
林东华大笑起来,“凤君,我得去找一本《全唐诗》给你读一读。要不然,我怕得吃一夏天豆芽。”——
作者有话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王维,这里的红豆是相思子,不过秋天才能成熟,果实有毒。
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孟子》
第106章 夜会 林凤君推开窗户,夜风从缝隙里溜……
林凤君推开窗户, 夜风从缝隙里溜进来,带着隐约的蝉鸣与草木的清香。她从衣柜中将一卷银票拿出来,正面反面看了又看, 郑重地放在枕头旁边,像是怕它突然飞掉似的。
“不行, 万一我睡得太死,被贼人偷走了怎么办。”她忽然觉得不妥。重新起身, 将它放回原处锁好。
父亲对这两千多两银子看得很淡, 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说:“全给你做嫁妆。上次太仓促了,什么都没有置办,连累你在陈家受了不少委屈。”
“委屈?其实我都忘了。”林凤君想了想,她总归是有特别的能力,对不愉快的事情记性很差。“不就是被人说说闲话, 伤不了我一根寒毛。最没本事的废物才在背后议论别人。”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倒真有些睡不着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一笔横财,还是因为想起了陈秉正。前一段时间他住在林家,倒真是亲力亲为,什么都肯做。烧火已经会了,买菜还是不大会砍价,喂牛知道将干草湿草分开。偶尔拌一拌嘴, 他也全让着她。
林凤君拿起那本《白蛇传》,突然有点后悔, 早知道这趟卖布能挣这么多,当初在省城就不该那么吝啬,花一百两银子将书印出来。不过, 陈秉正今时不同往日,又开始讲起了大道理,这本故事书估计就成为绝版了。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法海诱骗许仙,关在塔内,白娘子叫齐了虾兵蟹将,攻到金山寺……她摸出一支细细的笔,在白纸上画着,几下就描摹出了轮廓。
一只鸽子在夜空中孤独地飞行,越过民房商铺,在几条街外的府衙内悄然下落。
陈秉正的住处很简洁,三间瓦屋,家具陈设一览无余。灯光下,桌上堆了一摞账本,足有三尺多高。陈秉正一页一页地翻看。“税银进出的账目都在这里了?”
一个杂役毕恭毕敬地说道:“主簿告诉我,这是衙门里自己的留存账目,大人可以慢慢验看。”
陈秉正嗯了一声,“备造册揭五本,一送接管,一送部司,一送巡视,一送工垣,一留自照。杨大人签过字没有?”
“已经签过了。”
他继续埋头在账目中,偶尔抬起头发问,也是言简意赅。这杂役在衙门里混了多年,秉性油滑,不干己事不张口,绝不多说一句。陈秉正既然不肯睡,他就只好强打起精神,忖度着慢慢回答。
耳边听见更鼓响动,三更已过。杂役的脑子都有些糊涂了,摇头道:“小人记不清了。”
陈秉正点点头,随手写了个条子,“这是今日查出的六个问题,你叫钱粮主簿查清楚,明日一早便来回话。顺便带五年内济州粮仓的明细过来。”
杂役一股劲地称是,出门时忽然眼前一花,一个白色影子擦着他的脸飞过,把他吓得两腿一软,险些绊倒在门槛上。
“这是……”
等他看清了是只肥壮的鸽子,正冲陈秉正脸上飞去,慌忙飞扑着去挡:“这禽鸟误打误撞进来,不要冲撞了府尊。待我捉住,给府尊下酒……”
那鸽子极其灵活,瞬间便高高飞起,落在房梁上。陈秉正脸有点黑:“这是我养的鸽子。”
“啊,原来如此,鸽子果然聪明伶俐,绝非凡鸟。”杂役挠一挠头,心想这新来的老爷有些怪癖。
那鸽子咕咕叫着,在房梁上踱步。陈秉正摇头道:“国丧期间,你口口声声吃肉喝酒,实在不妥。”
“小人无心,小人该死。”
“倒不必请罪。”陈秉正想了一下,“明日你叫人去市场,将米粮、萝卜青菜的价格抄写下来,以后按日呈报。若过了国丧,再加上鸡蛋、生肉价格,天天如此,不得有误。”
“是。”杂役擦一擦额头的汗,慌慌张张地走了。
陈秉正招手让白球下来,将它腿上的白纸打开,竟是一副水墨白描的人物画,画中浪花狂暴地扬起,高过了金山寺的塔尖,许仙抱着一棵树,怕得要命的样子。白娘子怒气冲冲地指着法海,一袭白衣在风中猎猎飘扬,身后露出一小截蛇尾巴。
这幅画实在是惟妙惟肖,饶有趣味,他竟是从许仙脸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可比他强得多了。不过……被娘子救的感觉也很不错。”
他翻开鱼鳞图册,将手放在林家的位置,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哗啦一声响,窗户被人推开了,一个人轻飘飘地跳了进来,一身短打扮,蒙着脸。
他又惊又喜,险些脱口而出“凤君”二字。来人将脸上的黑布揭开,竟是宁七。
“原来是你啊。”陈秉正不咸不淡地说道。
宁七笑道:“陈先生,师姐说大人今天招呼我,子时已到,我这就来了。”
陈秉正叹了口气,“以后你可以正经走进来,有衙役通报给我。不用翻墙跳窗户,叫人瞧见了,又是一番官司。”
宁七挠挠头,“我也想,可看见衙役,腿比脑子都快,转身就想跑。”
陈秉正很无奈,“你……师姐怎么样?”
宁七笑道:“这也怪了,你怎么不直接开口问。”
他被这句话堵得全无话说,只好咳了一声,换了话题,“济州的白布现在什么价钱?”
“都降价了。”宁七将桌上的米糕拣了一块,放在嘴里嚼。“我师姐高高兴兴的,说完了还跟着唱小调。”
“运河上的清河帮是怎么发迹的,你可曾听说。”陈秉正压着声音道。
宁七眼睛瞬间亮了,“江湖上传说,他们帮主姓何,原本就是个镖师,也是济州人。后来有一回走镖的时候遇到山匪,姓何的出力气救了主家,就被提携到了京城。不知道怎么又结识了些达官贵人,创立了清河帮。这人很好客,江湖上有点名气的人物,只要去投奔,多半都能给个位子,镖银也多。他家有不少船只,运河上南来北往,挣钱如流水。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陈秉正默不作声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道:“你认不认识在清河帮里有身份的人?”
宁七摇头,“我连个丐帮的喽啰都没混上呢。要不,问问我师父?”
陈秉正摇了摇头,“清河帮发家太快,背后一定有大靠山。你再想一想,什么细枝末节都可以。”
“先生,你打听清楚又能怎样。”宁七继续吃米糕,“那姓何的狗崽子都当上官了,以后人家就是官。你也是官,官官相护。”
他轻轻笑了一声。宁七忽然从腰里扯了个东西给他,“那天我在船上救师姐的时候,顺手从清河帮的人身上摸出来的。”
陈秉正仔细看去,是一个香囊,紫色锦缎制成,绣工十分精致,外面是连绵的云纹,里面绣着缠枝蔓藤,一对喜鹊落在藤上。
“这是女人的东西,多半是相好送的。”
宁七从里头倒出一枚铜钱,上头刻着“风花雪月”四个字。陈秉正捏起来瞧了瞧,“不是钱币。”
“先生,这你就没见识过了。这是堂子里的春钱。”
“堂子……”陈秉正反应过来了,“你倒是懂行。”
“以前我师父……不是现在这个师父,是教我偷东西的老乞丐,教我后半夜去堂子外头候着,有些喝多了花酒的客人,醉得一塌糊涂,最好下手。”宁七将铜钱拧了一下,在桌上转成一道影子,“我还差点成了堂子里的龟公。”
陈秉正将那个香囊凑在鼻子边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能查出那个女人是谁吗?”
宁七笑道,“济州大小堂子怎么也有几十家,怎么查得出。说不定是老鸨买了几百个,凡是进来的客人都发一个。”
陈秉正摇摇头,“这香味很特别,醇厚悠远,合香的时候用了沉香。沉香价值不菲,一般女人买不起也舍不得用。只是国丧期间,查问起来不方便。”
他将香囊丢回给宁七,“你收着吧。下次记得走门。”
翌日,林凤君一大早就醒了。她打了个哈欠,嘟囔道:“以前我说过,等发了财就天天窝在床上混吃等死。”
林东华坐在客厅,手上拿着一封精致的请柬,“东家,钱老爷请你到商会,有事相商。”
“钱……”她反应过来了,“我不去,必然是他家将白布砸在自己手里了,要借机生事。”
“东家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回了他。”父亲取出一张白纸,“适染微恙,未能赴约,深负雅望。”
“不。”林凤君摆摆手,“要是不去,人家会以为我怕了他。我可是开武馆的,传出去就太丢人了。”
她昂首挺胸地接过请柬。“怎么是青色的?哦,红色犯忌讳。请我吃饭?茶楼酒肆都关了。原来是他自己家。难道要来个瓮中捉鳖?”
她脸色阴晴不定,最后一拍胸脯,“爹,关云长还能去东吴单刀赴会,我义薄云天,也不怕他玩什么阴谋。”
林东华笑眯眯地说道:“凤君,你要扮关公,那我就做周仓,扛着大刀,跟你一起去会一会他。”
第107章 商会 春晖园在济州城的东南角,是钱老……
春晖园坐落在济州城的东南角, 是钱老爷宅邸后的一片花园。里面占地广大,亭台水榭一应俱全,文人雅士多有题咏。钱家还额外养了戏班子, 逢年过节撑得起大戏,办得了席面, 官商云集,热闹非凡。
如今是非常时期, 戏班子已经解散了, 门外只有几个穿白的小厮,替客人看着车马。
天雾蒙蒙的,飘着几丝灰色的云,可又不像要下雨的样子。林家父女是赶着牛车来的,倒把小厮逗乐了,“哎呀, 这坐骑倒是别致。”
林凤君没理会他们。她跳下车来,将帖子递上去, 拍一拍来喜的头,“等我回来。”
园子外头人流如织,林凤君一眼就瞧见了几个熟人,娇鸾,还有杀猪的王大哥,都扎堆在议论着什么, 不知道是在碰头商量还是打探消息。
林东华笑道:“还以为是单刀赴会,结果是鸿门宴。”
林凤君也笑了, 现在看来,那贩售白布的几千两银子对钱家来说不算什么,至少没重要到当面敲打的程度。这次众商户云集, 一定是更大的事。
有仆役将他们引到一个阔朗的花厅。里面设着桌椅,焚着苏合香,香气缭绕。聚会的主人倒没有出现,只有一些小商户围坐在桌边,讨论得如火如荼。
林凤君瞧见桌上摆着一碟点心,是上等的白玉糕,便随手拿了一个放进口中。
王有信坐在她身边,深深叹了口气。她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他垂着头道:“如今民间禁屠宰,十天没开张了。”
她明白了,借着国丧,自然是有人发财有人愁,自己算是占了便宜的一拨。放眼望去,卖米粮的还算平和,开饭馆的都是神色黯然。她只好另拿了糕点递给他,“别亏了自己的嘴巴,好歹来一趟。”
王有信摇头道:“实在吃不下。凤君,你不晓得,商会若是有好事,也轮不到我们这些人。”
娇鸾也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定是不安好心。”
林凤君心里一动,向外张望。王有信将眼前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苦笑道:“我在商会待了好几年。这花厅里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只有茶水点心。有身份的都在湖边,好吃好喝好招待,吃完了就算计咱们。”
有人道:“听说是会银要涨。”
“真的假的?”
“八成是。”
屋里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气氛逐渐激昂起来,王有信将蒲扇一般的大手握得咯吱响。
他一拍桌子,“跟他们拼了。”
众人纷纷附和,“就是,横竖我也不想呆了,就要个说法。”
林凤君被感染了,一拍大腿,“这回要当面讨个公道。”
眼看就要炸锅了,忽然珠帘轻响,一群仆役簇拥着几个人进来站定。
娇鸾悄悄告诉林凤君,打头的便是钱老爷,济州商会会长,丝织大户,也卖米粮。后面跟着的是两个盐商,虽是副会长,财力有过之而无不及。钱老爷能当会长,全因为是济州本地人,在本地经商多年,黑白两道都颇有人脉。盐商是徽州来的,只得暂居次席。
那钱老爷个子不高,身材略发福,穿一身素白色直裰,虽然是棉布,光照下隐隐泛出绸缎特有的水头。娇鸾小声道:“上等三梭布,市面上最好的货色。”
钱老爷的眼光在花厅里绕了一圈,刚才热烈的议论声立刻停止了,像满天乱飞的鸽子忽然归了巢穴。
他咳了一声,开始讲了几句颂圣的话。林凤君听得云里雾里,左耳进右耳出。他随即话锋一转,开始说到正题。“今年春天雨水稀少,运河淤塞,船运不通。济州商户多受其害……”
林凤君心里咯噔一声。众人脸色都变了。她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果然,钱老板接着说道:“我是济州商会会长,自当为本地商户排忧解难……”
省略了自我吹嘘的话若干,最后不出所料地揭晓了答案,济州商会与清河帮谈判再三,清河帮答应给商会的船只通行便利,代价就是所有入会的商会,会银另加三成,即日生效。
商户们一阵哗然,有人便道:“会银以往都是按年核定,去年年底已经加了两成,今年半年不到,便又加三成,让我们小本生意如何过得去。”
也有人道:“如今正是国丧,我家酒馆数月不能开业,房租人工,日日如流水一般。我又用不到船运,为何也要加价。”
钱老爷笑眯眯地说道:“酒馆酿酒虽不用船运,可杯碟碗盏,瓷器花瓶,桌椅板凳,哪一样不是从外地运来。济州商户,同气连枝。只说我家商号,上个月的丝绸在江上被耽搁了几日,便生出了霉斑,平白损失了一千多两。所以舍一点小钱,保出入平安,也是值得的。”
林凤君看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又咂摸出最后一句话略带威胁之意,心中怒火便直直地向上窜。
王有信忽然站起身来,高声道:“我就是个杀猪的,卖手艺,卖力气。我用不着什么清河帮。”
钱老爷仔细打量着他,见他穿了一身粗布衣裳,裤脚高高挽起,像是个普通农夫,便冷笑了一声,“入会的时候,大伙都讲好了,不交会费者,视同退会,自绝于济州商户。”
这句话甩过来,像是一把米糠突然塞进王有信的嗓子眼,噎得他喉头上下滚动却挤不出半个字。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像锯了嘴的葫芦,只是说不出话来。
林凤君看他脸色通红,心中实在不忿。娇鸾见势不妙,便拉扯她的袖子,可还是没拦住,她起身道:“请问钱老爷,自绝于济州商户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断了他的生意?断人衣食,有如杀人父母。”
钱老爷一愣,“这位是……”
她抱拳道:“济安武馆,林凤君。”
“林姑娘,失敬失敬。我倒没有这个本事,能断了他的衣食。只是入商会之前,我们也有言在先,凡有交易,优先入会的商户。至于乡下人办席面要杀猪,那我是管不着的。你说对吧?”
林凤君道:“钱老爷,各地有商会,有会馆,便是为了大伙都是济州人,应当同气连枝,互通有无,有钱一起赚,有难一起扛。扶危济困,修桥补路,定要同心协力。如今清河帮把持河道,上下要挟,商会集众人之力,就应当拔了这根眼中钉,还济州商户一个公道。”
她这话说得慷慨激昂,底下瞬间有人叫了声好。几个富商脸色阴沉,钱老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林姑娘,按你的意思,是我们几个办事不力?”
“我倒没这个意思,实不相瞒,我以前是镖户,出门在外,多亏老乡扶持才有生意。只是正值国丧,好些商户都停业关张,再加会银,实在是……商会若不能雪中送炭,也不能雪上加霜。”
小商户们全鼓噪起来,“林姑娘说得对!”“好歹给我们一口饭吃!”
钱老爷的脸色渐渐紫胀起来,连最后一丝笑容也装不下去了,他冷冷地说道,“开武馆的。济安?我记住了。莫非你也想退会?去留随意,济州商会绝不勉强。”
林凤君听他这话说得生硬,一时怒火万丈,脑子一热,刚想说“退就退,绝不怕你”,父亲却在旁边拉一拉她的手,示意她噤声。
钱老爷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面孔,将扇子打开,悠然地扇风。鼓噪渐渐停了,屋里连一根针掉在地下也能听得见。
她环顾周围,花厅内已经是一片哑然,商户们漠然坐在原地。没人敢和她目光相接,连王有信都低下了头,再不敢附和,脸也转得离她远了一些。
林凤君忽然背后起了一阵凉意,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林东华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拱手道:“钱老爷,清河帮如今在运河盘踞,向他们上供,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古人言犹在耳,还请三思。”
一片死寂。钱老爷眼皮一抬,“你贵姓?”
林东华平静地说道:“姓林。钱老爷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我们济安武馆是新开的商户,本钱有限,容我们几日,回去攒一攒银子,日后再来。”
钱老爷冷着脸道:“请便。谁有异议,也可以一起走。”
林家父女一前一后,仰着头步履生风得从数百商户中穿过,无人再言语。俩人从园子里一路穿行,刚走到大门口,忽然身后有人叫道:“凤君,等一等我。”
她回头望去,只见娇鸾飞快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我跟你走。”
她忽然心里一酸,“你不必这样。我反正已经得罪了何家,你又做什么趟这摊浑水。”
“我能发那笔财,全因为有你。我只当多挣了十年的钱,够本了。要是你因为说两句公道话被人威胁,我缩着脖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那我算什么人,只当乌龟罢了。”
林凤君擦了擦眼角,嘴角却忍不住扬起来,“咱们都不当王八。”
“对。”
林东华笑了,“想吃白玉糕,我也会做,都到我家去。”
这天晚上,父亲做的米糕颜色不那么白,可是味道很好,过了很久还有甜味在嘴里弥散不去。林凤君仔细想想,又有点后悔,“爹,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一年多三两,也不算什么。”
“我不会给害我女儿的人送钱,一个铜板都不行。”林东华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辛苦挣钱,变成刀枪落在你身上,那我就白活这一世了。”
“得罪了商会,日后接生意就难了,谁会找咱们走镖呢。”
“咱们不出去惹事,可也不能怕事。大不了躺在被窝里混吃等死,有什么难的。”林东华毫不在意,“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
她大笑起来,“爹,咱俩即刻开始养老。”
忽然窗户哒地响了一声,林凤君竖起耳朵,“嘘,有动静。”
又一声,像是有石子在敲击窗户。她心头一凛,闪身躲到一边,抽出匕首在手里握紧,开了条缝向下看去。窗户下面停着一匹骏马,上头坐着个风姿潇洒的人,仍是穿着那身黑色斗篷,一脸期待地望向她。身后就是一轮圆满的月亮,而他像是从月亮里下凡来的。
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这一幕倒像是话本里的,江湖豪侠遇见闺阁小姐,你情我愿,夜间私逃。她定了定神,“爹,是陈大人。”
林东华看清了是谁,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向外摆一摆手,“知道了,女大不中留,赶紧去吧。”
她打开窗,脚下一点,轻飘飘地从二楼跃下,稳稳地落在马背上。陈秉正用马鞭一抽,骏马飞驰,转瞬已在数丈之外。
林东华在窗前,默默看着两人一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林凤君搭着陈秉正的肩膀,他转过头来:“抱住我的腰。”
她伸手到前面扣住,他的腰身很瘦。漆黑的路上少有行人,马跑得飞快,两个人的心跳得也很快,扑通扑通,此起彼伏。风温柔地吹过来,将他的斗篷吹得鼓鼓的,像一整片饱满的风帆,贴在她脸上。她往前凑了一凑,脸靠近他的背,有种熟悉的香味,莫名叫人安心。他们渐渐离开了热闹的街市,朝郊外山坡上急奔。
他们在那块大石头前面停住,林凤君纵身带着他上去。两个人并肩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
“怎么今儿有空?”
他忽然转过身来将她抱住,抱的很紧,像是要把她揉碎了似的,过了半晌才道:“真想你。”
这句话说得全不像个才子。她鼻子很酸,拼命地吸了吸,“我也是。”
第108章 喂鸡 陈秉正低头吻她,吻得不紧不慢,……
陈秉正低头吻她, 吻得不紧不慢,细水长流。林凤君觉得自己好像在喝甜酒,甜丝丝的, 却比烧刀子还浓烈,烧得五脏六腑都发起烫来。
她的腰部被他牢牢扣住了, 让她紧贴着他,丝毫后退不得。
他的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 十指交错。他的手很热很软。相比之下, 她的手就粗糙多了。
林凤君仿佛才察觉原来他个子很高,胳膊很长。莫名的好胜心起来了,她加了三分力气。结果就是两个人愈发如胶似漆,等松开时,都有点眩晕。
他顺势凑过来,头搁在她肩膀上, 生怕挨得不够近。
墨色的深夜里,远处的灯光渐渐灭了大半。蟋蟀的鸣声从草根处浮起, 时断时续。
“你不怕别人瞧见啊。”她有点担心。
他笑了一声,“天不老,情难绝。”
这句话她真的听懂了,跟那一粒红豆同一个意思。她好像也做不出什么诗,可是不妨碍,歌词里句子多, 她指着月亮说道:“栏杆月上两更天,别郎容易见郎难。”
陈秉正忽然呆住了, 他望着银盆一般的月亮,咂摸了一下:“这两句写的真好。”
“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有滋有味,胜过多少矫饰文章。”
林凤君忽然飞身而下, 拣了一片长长的草叶,在手中编成一只蚂蚱,放在他手心里,“送你的。”
他将它仔细地揣进袖子里,轻轻叹了口气,“我很后悔。”
她忽然心里惴惴不安起来,他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很累吧?”
他又凑过来,“对,前任留下来的帐一塌糊涂。”
“你也要管钱?”
“恨不得钻到钱眼里。”陈秉正笑眯眯地说道,“赋税钱粮,哪一样都是要命的事。我后悔了,以前总说你爱钱。”
“我那是取之有道,对得起天地神明。”林凤君骄傲地抬起头,“你懂了吧?”
“懂懂懂。”
“你……千万别做贪官,被老百姓戳脊梁骨,我丢不起那个人。”她很认真地说道。
“要是忍不住呢?”他促狭地笑,像是考验她似的。
“那我就……”她想了想,似乎毫无办法,“就跟你一刀两断。”
“哦?”他一挑眉毛,“女侠的刀要砍在哪里?脖子上?”
她很无奈,“割袍断义,一别两宽。再也不跟你来往。”
他忽然大笑起来,又握住她的手,“你砍袍子也舍不得砍在我身上,可见心里有我。我很快活。”
林凤君觉得他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自说自话,跳脱得像戏台上的猴儿,“你的官威哪里去了?”
他收敛了神情,“我一天到晚板着脸,说着自己也不想听的官话,只是因为在你这里可以畅情肆意一会儿。为了这片刻工夫,我可以继续再忍耐几天,十几天,戴着面具跟人周旋。”
夜色很温柔。她觉得好像白天在商会受的气也化了,不值一提,免得叫他忧心。
“新皇登基,平民禁婚嫁三月,官员大概一年。”他小声说道。“你等一等,我一定八抬大轿,接你进门。”
她忽然莫名想起温柔端庄的大嫂。“也许我不适合。”
“你很适合。”他笑道:“我会让你有诰命,朝廷给你发钱粮,不用干活就有工钱,你一定很喜欢。”
“诰命夫人?”她果然眼睛亮了,戏文里的小姐总是以这个身份退场的,荣耀至极。
“五品诰命只能叫宜人。”
“噢。”
陈秉正冷不丁觉得自己如果打起精神来,四品官也不是不能争一争。他默默地坐在她身旁,那些委屈痛苦的日子渐渐走远了,而他活在当下,又鼓起了无限的勇气。
回城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纵身从窗户翻进自己卧室,目送他骑马离去。黑色披风高高地飘起来,缥缈得像是幻象。
府衙里的杂役发现新来的知州晚上出去了,没带长随,月上中天才回来。无人敢问,但很快传得尽人皆知,不少人心中便有了奇怪的猜想。
知州大人第二天很早就起身升堂。公堂前人头攒动,颇有一批好事之徒,铆足了精神,看看新来的父母官到底几斤几两。
咚咚咚三通鼓响,震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两班皂隶鱼贯而出,手持水火棍,将青砖一阵乱敲,额外费力气。
“肃静”“回避”两道铁牌分列两侧,陈秉正头顶乌纱帽,端端正正地坐在当中。
他已经翻过案卷,并没有大案要案,比如下面跪着的两个犯人,只是为了一只鸡对簿公堂。
原告是米粮店老板,被告是村里的农夫。原告称被告在店里踩死了自家的一只鸡。
“一只小……小鸡……”被告辩解道,他带点结巴,用手比划着,“巴……巴掌大一只小鸡,跑到我脚下,我……我一时没有看见。”
原告叫道:“大老爷,他承认了。”
陈秉正转头吩咐书吏,“记录在案。”
“我说赔……赔他一只,他不干,又说五百文钱,他也不干。”
原告抢白道:“大老爷,我这只鸡是上等的芦花鸡,是我特地留下来的,体格矫健肥壮。再养五六个月,便是难得的雄鸡,我将它训成斗鸡,怎么也要二两银子起步。”
被告叫道:“大老爷,这……这是强词夺理。斗鸡……我看这就一只三黄油鸡。”
“被你踩死了,当然做不成斗鸡了。”
被告气急,冲上去跟原告厮打起来,被衙役拦下。陈秉正一拍惊堂木:“不准咆哮公堂。”
围观的人都笑起来。
他不动声色,转身问主簿,“你怎么看?”
主簿判断不出他的好恶,只得讪笑道:“府尊……这都是小事,不要污了府尊的视听。各打十五大板,逐出便是。”
陈秉正发问,“你们就为了一只鸡闹上衙门?”
原告很严肃,“大老爷,我就是为了讨个公道。”
“那我就给你个公道。”陈秉正点点头,“斗鸡,二两银子,倒是不多。既然你对踩死这只鸡的事供认不讳,你赔他便是。”
被告的脸色变了几变,“大人,你……你……”
公堂外笑声又起来了,还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被告叩头叫道:“我……我实在冤枉。”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陈秉正转头向着书吏,“被告赔原告二两银子,即日理清。”
书吏和衙役们互相递着眼色,“遵办。”
被告抖抖索索地掏出些碎银子,交了过去。原告笑道:“大人英明。”
他刚起身要走,陈秉正叫了一声,“慢着。”
“听大老爷吩咐。”
陈秉正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说养五六个月,能将一只小鸡养成斗鸡,所以他赔了你二两银子,是也不是?”
“是。”
“那他还帮你省了五六个月喂鸡的费用,是吧。”陈秉正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这笔账要算一算。”
原告愣了一下,“对,五六个月,按麸糠来算……”
“斗鸡吃的可不是麸糠。”陈秉正露出微笑,“斗鸡要筋骨强健,爪子锋利,每日需要喂二两豆子,一个鸡蛋黄,一两谷子,骨头磨成粉,鱼肉剁碎。”他看向主簿,“骨头和鱼肉就算了。豆子今日价格三钱一斤,鸡蛋五十文一个,谷子一钱一斤。这笔钱按照一百五十天计入总账。现在就算。”
算盘噼里啪啦响起来,原告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手也抖起来,“大老爷,这……”
主簿将算盘一推,“启禀大人,纹银十八两整。”
“很好。”陈秉正笑了,“原告付被告十八两,当堂点清。”
公堂外的笑声更大了,也有叫好称赞的,一时人声鼎沸。陈秉正一拍惊堂木,“肃静。”
又进来两个人。被告是个押船的镖师。陈秉正心中一动,再看原告,是个穿着一身素白棉袍的中年人。
他翻了翻案卷,“你是原告钱老板?”
中年人一抱拳:“大老爷,我是状师,受钱老爷之托,代他过堂。”
那状师成名已久,立志要在新知州面前展现风采,故而立于台前,目光如炬,言辞锋利,“上月,福成镖局十名镖师受委托,到省城采办丝绢。按契约所示,来回五天。这些镖师护镖不利,晚了三天才回,丝绢在船上进了潮气,已经霉变,不能售卖。”
镖师叫道:“请主家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这间小号,实在是没有办法,当时漕运的船堵在江口……”
状师将折扇打开,缓缓说道:“立契的时候,双方已有约定,我是中人,另外又有两个保人。货物坏了,赔双倍价钱。”
陈秉正点头道:“将契约呈上来。”——
作者有话说:栏杆月上两更天,别郎容易见郎难。——冯梦龙
第109章 械斗 陈秉正仔细地翻阅这张契约,是标……
陈秉正仔细地翻阅这张契约, 是标准格式,上面按着红色的指印,双方签押, 中人和保人也都签了名。
他先问镖师,“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镖师犹豫了一下, 点头:“知道。”
契约上写得很清楚,货物是两千五百匹丝绢, 作价五千两, 镖银十中抽一,一共五百两。陈秉正发问:“丝绢发霉可有证据?”
状师叫人搬上来一匹浅蓝色的绢布,上面确有深深浅浅的灰色霉变。“大人,您慧眼如炬,丝绢一旦受了潮,便是劣等品, 白送都没人要。”
他将绢布抖开,向着衙门外头展示一番:“钱老爷做生意一向诚信, 发了霉的丝绢做衣裳,没几天便是一戳一个洞。这位大姐,你肯不肯花钱买这样的料子?”
“不行不行。”
状师立刻点头,“五千两货款砸在里头,契约上有明文,福成镖局需陪我们一万两。”
镖师看着那霉斑, 嘴唇都抖了起来。他跪下叩头道:“大老爷,往日走这条路都很顺畅……实在是天灾人祸。”
状师道:“天塌下来, 咱们也得按白纸黑字来办。”
镖师哀哀地说道:“我们的船被漕船堵了五天,连随身带的干粮都耗尽了。我只是家刚成立的小镖局,平日风里来雨里去, 全家老小都指望我们出力气挣钱……”
陈秉正用手指轻轻敲打那份契约。“你是第一次走镖?”
“也不是,只是第一次走这么大的镖。我们原是山里的猎户,有点拳脚功夫,经人介绍入行。”镖师慌乱地解释道:“我生怕耽搁了钱老爷的生意,把能叫上的人手全叫上了,就怕出了岔子。”
“以前你走镖一次,能挣多少钱?”
“大概就是几十两。”
陈秉正本能地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他闭上眼睛思考,一望无际的河面,高大的槽船挡在河心,桅杆上一个小黑点,林凤君干渴之极……他睁开眼睛。
“十天之前,省城到济州,虽是水路,一路并没有下雨。货物从哪里受的潮?”
状师笑道:“运河上晚上有雾气,船底又渗水,自然有潮气。”
镖师更慌了,他叩头道:“我在底层垫了油布,就怕沾水……老天爷啊,求求你们给我全家一条活路,一万两银子,卖了我们也赔不起。”
陈秉正看着他一个彪形大汉仓皇无助的样子,忽然想起林家父女来,心里便软了。他又仔细地读了一遍契约,终究从文字里寻不到什么破绽,无奈之下,只得摇头道:“你刚才承认自己知情,这契约上也有你的指印,抵赖不得。”
“是我,是我太贪心,没那个本事,还想做一笔大买卖。”镖师眼泪下来了,“您大慈大悲……”
陈秉正将声音放软了,向状师说道:“你代理原告,都是生意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批丝绢写明价值五千两,折价三成总是能卖出去的。差额三千五百两,由福成镖局赔偿,你看怎样?”
状师眼看己方胜券在握,又看陈秉正年轻,说话也和气,便存心不买他的账,于是拱手道:“大老爷,不是我们不通情达理。做生意的,讲的是白纸黑字红手印,钱老爷就算家中小有资财,也不能白白吃亏。就算折价三成,差额三千五百两,双倍赔偿就是七千两。”
镖师冲着他叩头:“求求你……”
状师闪身躲开:“别,磕头要是能值这么多银子,我也磕,磕多少都算数。”
陈秉正内心犹豫起来,分明觉得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异样在何处。堂上堂下一片寂静,连记录的书吏也停了笔,茫然地瞧着他。
照理说,这案子并无可争辩之处。只是……若这样结案,镖师们家破人亡,在所难免。他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摇头道:“此案押后再判。”
那状师一愣,“大老爷,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福成镖局无法抵赖,为何还要押后?”
陈秉正道:“择日再判不迟,先将这镖师押下去。”
状师却不依不饶:“案情分明,大老爷如此偏帮被告,却是何故?若在济州讨不到公道,我们便到省城……”
陈秉正神色平静,“这位状师想必对我朝律例了如指掌。越级上告者,先杖三十。你要是想去省城,先来领教了三十大板再说。”他示意衙役:“记住这位状师的样貌,到时候用心处置。”
状师缩了缩头,便不敢说了。陈秉正挥手叫他退下。
他又接着审了十几个案子,才退了堂。刚走到后面,主簿便凑上来小声道:“那状师冲撞了大老爷,着实该死。”
陈秉正有心试探,便叫他到后堂,屏退众人:“我虽是济州人,少年时便去了省城读书,对本地商贾着实是一知半解。这姓钱的什么来头?”
主簿笑道,“老爷是有名的才子,在俗务上自然不花心思。钱家世代官商,和不少大员都有往来,前任府尊杨大人的夫人,便是他的远房表妹。”
陈秉正嗯了一声,“福成镖局的案子,你怎么看?”
主簿说道:“证据确凿,老爷只管判就是了,哪个外人敢说半句不是。如今济州赋税,倒有四成仰仗商户,其中又有四成出自钱家。老爷日后若升迁,只说钱粮一项,少不得富户捐输。”
他刚说完,忽然有衙役来报,“大老爷,河堤上出事了,东胜村和桥头村的村民打起来了。”
陈秉正霍然起身,“有多少人?”
“一两百人是有的。”
烈日当空,运河河堤上尘土飞起半天高。两个村子的村民对峙着,正值国丧,头上都系了孝带,一身粗布短打扮,铁锹、锄头、扁担在闪着冷光。河堤下浑浊的运河水不断拍打着石砌的堤岸,发出哗哗的声响。
“这田地是我们的,已经栽了苗,凭什么全让你们占去?”领头的村民手里攥着一根碗口粗的榆木棍子,手心全是汗。
“你们村别欺人太甚!”对方的头目挥舞着一把镰刀,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起,“去年我们种的莲藕还在,都开花了……”
他指着河堤下面,一片淤泥中,荷叶迎风摇摆。风卷着沙土刮过所有人的脸。
“放屁!河堤是我们修的,运河是朝廷的,水是老天爷的,冲出的田地见者有份。”
“那就打!”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打!打到他们服!”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突然从一侧飞来,擦着领头的耳朵过去,砸在后面一个人的肩膀上。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打!”
“上啊!”
陈秉正策马飞驰在路上,远远望去,两拨人像两股浑浊的洪水,瞬间冲撞在一起。铁器相击的声音、痛苦的嚎叫声、愤怒的咒骂声混成一片,眼看就要酿成群死群伤的血案。
他忧心如焚,高叫道:“住手!”声音却很快被风吹散了。
忽然一小队人冲上来,领头的不知道使了什么招,左冲右突,只听见丁零当啷的响声,锄头镰刀纷纷落地。
缠斗的几十个人尽数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剩下的人都是老弱病残,惶惶然地观望着。
林东华在自己的衣衫上擦了擦手,摇头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真不懂道理。”
有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小子鼓足了勇气,举着木棍向他冲过来,高叫道,“凭什么打我爹?”
忽然他脚下一顿,立时被绊倒了,陈秉文跳出来将木棍抄在自己手里:“别的不说,这棍子还真直啊。”
林凤君一身男装打扮,在中间站定,敲了一声锣,“东胜村和桥头村的各位老少爷们,知道你们为了这几块地掐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年年打破头。”
后面有个瘪嘴老太发问:“你是谁啊?”
“我们……我是济安武馆的东家。”林凤君站定了,使了一招“白鹤亮翅”,顺手又敲了一声,“武馆就是教人打架的。”
“教人打架?”老太皱着眉头问。
“对。”林凤君走到一个人面前,比划了招式,“刚才那人用镰刀向你劈过来,你抬起棍子一挡,震得虎口发麻,差点就把棍子掉在地上,是也不是?”
那人嘴里呜呜做声,林凤君推了一下陈秉文,让他使了一招“燕回朝阳”,“你就不该硬顶,像你们这些没有武功的人,只知道用蛮力。你先往后退,卸了他的力量,然后直接扫他下盘,便是铁人也抗不过两招。宁七,你跟秉文演示下。”
宁七拿了镰刀,跟陈秉文过了几招,那人大概看明白了,强撑着点头。林凤君道:“所以打架靠蛮力不行。”
她给领头的两个村民解了穴位,“你们每年都打,有死有伤,还想打吗?”
“打,往死里打,打到就剩一个男丁也要打。”
林凤君笑道:“找个师父学武功,包你打赢。看见师父刚才出手没有,一个人对付二十个,不带怕的。你要是学一年,一人对付三个也够了。想不想学?”
宁七给其他人解穴完毕,两个村的村民愤恨地怒视对方,“学!”
她鼓掌道:“这可就对了。可以先试着学一个月,包教包会,学不会免费再学,只要交伙食钱,一天二十文。有鱼有肉,有米有面。不愿意学功夫的话,我们还能教读书写字,招魂通灵,不过老师还没到。”
陈秉文也帮腔:“师父手把手教,武功提升那是一日千里……”他忽然瞧见了不远处的陈秉正,吓得立时不做声了。
林凤君看见村民们意愿高涨,兴奋得脸颊通红,高声叫道:“今天就可以报名,济安武馆,童叟无欺……”
她瞬间闭了嘴,陈秉正带着一帮衙役过来,“聚众械斗,所为何事?”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忽然叫了一声:“官差,快走!”
呼啦啦一阵乱响,瞬间堤坝上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两把镰刀躺在地上,还有一只袢带坏了的草鞋,昭示一场大战被消弭于无形之中。
林凤君急得搓手,恨不得跳起来招呼,“哎,别走啊,这是……”
宁七笑道:“师姐,他们不走,等着被抓到城里坐牢吗?”
她肩膀垂下来,一脸丧气。
衙役叫道:“就是你们这些开武馆的在这里闹事……对了,怎么又是你?”
林凤君冲他翻了个白眼,“我流年不利。”
陈秉正却忽然回过头去,对衙役挥挥手,“你们走吧,不必横生枝节。”
“府尊大人?”
“只管走就是。”
衙役们只好下了堤坝,远远退了出去。陈秉正看着远处的宁八娘、宁九娘,招一招手,她们这才凑上来,围着他叫道:“先生。”
“听说陈先生做官了。”
陈秉正将宁九娘抱了起来,笑道:“你又胖了些。”
宁九娘虽然觉得他总板着面孔,不如李生白温柔亲和,但好歹教过自己,也有三份亲热,“先生你的袍子真好看。”
陈秉正扯一扯她身上的深蓝色衣裳,“总算也给你们换了。”
宁七过来将小女孩接过去,陈秉正和林凤君两个人走到一旁,远远望着淤泥中的荷花。运河淤积的滩涂上,软泥渐渐干结,在阳光下裂出细碎的纹路。村民种下的莲子便在里头安了家。
荷叶一支支窜得老高,迎风招展,将运河边缘染成参差的绿色。已经到了盛夏,荷花亭亭玉立。陈秉正仔细辨认着,跟园林里精心培育的重瓣品种不同,只有单薄的几瓣,颜色也淡,却开得极是热闹,粉白的花盏颤巍巍地立在茎端。
林凤君正因为错失了千载难逢的招生机会而懊丧,可是看到这盛开的花儿,忍不住微笑起来,“真漂亮。”
陈秉正却皱着眉头:“荷花的根在淤泥里越扎越深,把淤积出的土地固定住了,来年这里或许就不再是水域,而是农田了。”
“农田不是更好吗?”
“农田要上鱼鳞图册,得交税,服徭役。这些且不提,污泥淤积多了,便堵塞河道。”陈秉正望一望远处的江面,“上下不畅,江面狭窄,来往船只都会被困。”
林凤君大概听懂了,嘟囔道:“又便宜了何怀远这个狗贼。”
陈秉正并不喜欢听见何怀远的名字,可跟了狗贼两个字,他就觉得心里舒畅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说有械斗,就来了。横竖我爹一个人也是教,一群人也是教,多赚一点。”
“不怕村民打起来吗?有了武功,伤的更重。”
“进了武馆,那就是师兄师弟,勺子碰锅沿,早晚三分情。说不定就消停了。”林凤君笑道,“官府能管的了吗?只会各打五十大板,还不如我管用呢。”
“那是。”陈秉正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和她沿着堤坝走去,夏日的微风吹在脸上,带着荷花的清香,说不出的惬意。
“加上荷叶蒸米饭,味道很香。”她絮絮叨叨地说道,“你让厨子给你做。”
“嗯。”他回头望一望,众人都默契地走远了,他终于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好好在家休养。”
“我不累。”林凤君擦一擦脸上的汗,阳光下被晒得有点红,“镖局一时半会儿不能开了,所以我……”
他敏感地一抬头,“怎么?”
她暗暗懊悔自己嘴太快,“没有什么,镖局很难挣钱,什么乱七八糟的货都得接。”
“比如我?”
林凤君被他逗得笑了,“陈大人,接你那趟镖,我可真是赚大了。”
他低头笑起来,“林镖师,你满意就好。”
“可不是每一趟都顺利。不少黑心的东家,往死里扣走镖的钱。”
陈秉正忽然心中一动,像是那片疑云又冒出来了,“一般镖银收多少?”
“货银十分,镖银一分,大镖局是这个规矩,我们镖户得减半。”林凤君叹口气,“人微言轻,为了挣钱就得受着。”
陈秉正猛然一抬头,如醍醐灌顶,之前的谜团迎刃而解,“原来如此。”
她愕然问道:“什么事?”
他肃然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咱们一起跟这帮为富不仁的奸商斗一斗,看世上有没有公道二字。”
第110章 码头 夜深了,码头浸在清冷的月光里。……
夜深了, 码头浸在清冷的月光里。岸边停泊的大小船只排成一排,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草丛里的虫子像是忽然来了精神,忽高忽低地叫着, 仿佛在数着更漏。
林凤君猫着腰躲在一处货仓的后面。陈秉正站在她身边,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远处有人提着灯笼过来, 林凤君赶紧扯着他的胳膊,“嘘”地一声, 做手势让他蹲下。
陈秉正向下弓身, 冷不丁触动旧伤,膝盖处猛然刺痛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一个定时巡逻的兵士听见了动静,举着长枪快步过来,将枪尖向外扫,“什么人?”
林凤君反应快, 立即丢了个石子到旁边货仓,兵士循着声音过去了, 嘴里嘟嘟囔囔道:“难道是老鼠?”
他离林凤君不过只有十几步远,她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好不容易等兵士搜寻无果,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陈秉正已经蹲得四肢麻木,手扶着膝盖, 再也直不起腰。
林凤君叹了口气:“好好一个官儿,混到这个地步, 跟做贼有什么两样。”她想了想,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一块油布垫在草地上,扶着他慢慢坐下。“傻子, 你旧伤还没好,何必自己出来。”
“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怕你跟宁七吃亏。”他狠命揉着膝盖。这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外袍,融入夜色中,半点瞧不出来。
“他们在明,我在暗,打不过就逃,我又不傻。”她赶紧解释。“李大夫说过,你要好生保养,不然腰腿……”
“我腰腿好得很。”陈秉正挺直了腰,坐得一丝不苟。“公事要办,偶尔趁着公事出来见你,两全其美。皓月千里,浮光跃金……”
“就是蚊子太多了。”她皱着眉头挥手驱赶,效果甚微,肩膀处被咬了个大包,她伸手去够。“可惜痒痒挠没有带。”
陈秉正忽然伸过手来,隔着衣服,在她肩膀上不紧不慢地抓了两下,很克制。“还痒吗?”
一阵酥麻。她小声道:“不用,不痒了。”
她掏出一包雄黄粉,陈秉正赶紧拦住,“不能洒。”
“为什么?”
“你瞧。”
眼前的草地里忽然浮起星星点点的萤光,起初只是三两个绿色的光点怯怯游荡,而后成片的微光便从草叶间漫溢开来,随风摇曳,仿佛整个黑夜都随着这细碎的荧光轻轻颤动。
“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他轻声说道。
“不就是作诗吗,我也会。”林凤君接上一句。“东来又西去,处处点灯笼。”
陈秉正的眼睛立马亮起来了,“倒是很有意趣。”
林凤君骄傲地抬起头,“我就是从小学武功耽误了,不然……”
“不然怎样?”
她立时没了底气:“追问这么多干什么。”
两个人并肩看着眼前飞舞的萤火虫。绿色的光点上下翻飞,映在江面上,是可遇不可求的美景。忽然绿色之中出现了一点红,陈秉正问道,“凤君,那是什么?”
林凤君死命地盯着看了一会,“好像是艘船,挺大的,挂着两串红灯。奇怪了,倒不怕犯忌讳。”
陈秉正立时明白过来,估计是济州三坊七巷的花船,国丧期间不能营业,夜晚便到了运河上。
林凤君见他神色阴晴不定,问道:“你怎么了?”
他只得答道:“没有什么,随它去吧,咱们专心等钱家的人。”
她忽然发起愁来,“万一他们不来呢,不是白挨蚊虫咬了。”
“我白天已经放出风去,说近日济州市面上有私盐流通,要从重查处。明天一早,我就带着人到码头搜查货仓。这些衙役跟钱家都有说不清的关系,背后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会有人去报信的。”
“私盐?钱家那么富贵,会贩私盐?”
“引蛇出洞罢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大商户都在码头有货仓。钱家也不例外。一般在码头卸货以后,再分别拉到各个布庄。福成镖局就是在这里交货的时候,发现丝绢发霉,被抓住告官。”
林凤君很诧异,“娇鸾拉回来的坯布是好的,最下面一层的确有水浸,可是整艘船的丝绢都霉变……那就是老天不帮忙。走镖人家最怕这种事,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陈秉正摇头道,“发霉还是倒霉,我看难说得很。我选了几个可靠的人,就埋伏在外面。”
她反应过来了,“仓库里有鬼?”
“钱家要是动手脚,这里是唯一能下手的地方。”
林凤君忽然问道:“陈大人,你想清楚了吗?不管他们是不是搞鬼,你这一查,都会得罪他们,没有半点好处。”
“是。”他微笑道,“说不定再来一顿板子。一回生二回熟,我换个新姿势,争取受伤轻点。”
她脑中又浮现出那血肉模糊的惨状,打了个寒噤,“你不怕吗?”
“怕。一想到要留一条命跟你成亲,我就更怕了。不过……”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娇鸾对我说,你那天遇到清河帮的人查船,本来可以交点银子蒙混过关的,为什么你要为那个新娘子出头?你跟她非亲非故。”
“我……我是跑江湖的,见不得仗势欺人。路见不平,就该拔刀相助。”
“那我是济州的父母官,为民请命也是我的分内事。要是怕死,就配不上你了。”他认真地说道。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她却觉得心里一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揉了揉。
她忽然“嘘”了一声,远远望去,几辆骡车驶过石板路,直直地冲着货仓而来。
她睁大了眼睛,“蛇被引出来了,要打吗?”
陈秉正微笑道:“先等一等。”
她掰着指头数,一共六辆骡车,在离他俩不远的一处货仓前停下了。下来几个人,在仓门前捣鼓了一番,将门推开。
马车夫也跟着进了货仓,像是要去搬抬货物。陈秉正小声道:“动手吧。”
林凤君仔细观察着时机:“事不宜迟,正好现在没人,不怕冲撞。”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串鞭炮,用火折子点燃了引线,使出全力将它向第一辆骡车扔去。
“砰”一声,鞭炮在空中爆开,紧接着是噼里啪啦一连串炸响。骡子受了惊吓,立即狂奔起来,六辆骡车朝着不同的方向飞速奔逃。
远处传来宁七捏着嗓子的大叫声,伴随着敲锣的声音,“着火了!码头着火了!”
货仓里的人仓皇失措地冲出来,外面已是一片大乱。“骡子跑了!”
码头守军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火在哪?”
陈秉正走到一个土坡上,冷静地观察着码头兵荒马乱的景象。“且让他们乱一会儿,我再带着人登场。”
她忧心忡忡,但还是忍住了,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走了,你保重。”
他微笑道,“凤君,你只管放心。”
过了一个多时辰,码头才重新恢复了平静。第二天天还没亮,码头船政衙门来了一位客人,正是钱老板。
公堂之上,已经是一片鬼哭狼嚎。陈秉正吩咐衙役动手,将昨晚抓到的十几个贼人打得皮开肉绽。
哭叫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叫道:“冤枉啊,我就是个伙计。”
钱老板脸上堆着笑,进门就跪下了,“给府尊叩头。”
陈秉正笑道,“公堂之上,不方便设座,站着回话吧。”
“谢府尊。”
陈秉正指着下面受刑的人,“昨天我在码头带着衙役们,亲自抓了十几个私闯货仓的贼人。本官治下,竟有此等嚣张忘形之事,真叫人恼火,你说是不是?”
钱老板陪着笑脸,刚要说什么,又被陈秉正打断了,“此等鸡鸣狗盗之徒,分明藐视本官。便是打死,也是轻的。他们号称是贵商号的伙计,又拿不出取货的文书,我看是监守自盗。”
钱老板的脸色铁青,沉默了一会,才不得不陪笑道,“府尊误会了,的确是鄙人商号的伙计,昨天只是去码头拉货。”
陈秉正看了一眼旁边的守官,“码头重地,凡有货物进出,一律在日落前完成。夜间取货,需报官府签押。”
钱老板从怀中拿出一封文书,恭恭敬敬地递上来,“实在是着急了,是我考虑不周,府尊打也打了,还请高抬贵手。”
陈秉正翻了翻,“上品丝绢两千五百匹。”
“正是。”
“原来是你家的货品,我以为是贼赃,被他们翻得乱了,还没有厘清。”陈秉正笑了笑,“昨日情形的确混乱,只怕有人浑水摸鱼。既然如此,咱们就一起到货仓里去瞧一瞧。”
陈秉正带着几个人出了大堂,沿着石板路向码头货仓走去。空气十分清冷,带着微弱的咸腥味,偶尔能听到水波轻拍岸壁的声音。有一两个早起的工人身影在远处走动。
钱老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小声道:“府尊大人,料想我记错了,仓内只有两千匹,余下的五百匹,陈大人自行处置便是。”
陈秉正心中雪亮,笑了笑:“钱老板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贿赂本官?”
钱老板赶紧摇头,“小人决计不敢。”
陈秉正道:“码头的货仓虽是各商家租赁使用,但大宗货物入仓,也在官府有登记凭证。你将入仓的凭证拿来,我照实发还。”
钱老板支支吾吾地说道:“小人……小人不记得放在何处了。”
陈秉正使了个眼色,守官呈上一本册子。他仔细翻了翻,“是不是十日前船运卸货的?福成镖局的签押还在。”
钱老板点头,“正是。”
仓房前面有两个衙役把守,见到他们到来,就缓缓将门推开。
仓房内有数层铁制货架,堆叠着布匹。钱老板道:“劳烦府尊亲自过问,钱某不胜感激,如今货物完好无损。小人……定当效犬马之劳。”
陈秉正微笑道:“缉捕盗贼,安抚民生,原是本官的分内事。”只是这布匹是否数量短缺,还请钱老板验看为上。”
“不会短缺,一定是好的。”
那不一定。陈秉正转头吩咐衙役:“拿一匹打开,当众验明,也就安心了。”
钱老板说道:“不劳……”
还没等他说完,一名衙役取了一匹绢布,从头扯到尾,摊放在货架上。明艳光洁,并没有发霉。
“那就怪了。”陈秉正啧啧称奇,“这丝绢完好无损,并没有受潮发霉的痕迹,跟之前状师展示给我的货品大为不同,这是怎么回事?”
钱老板汗如雨下,他掏出帕子来擦,“大概……大概……”
陈秉正幽幽地发问,“莫非霉变能自行清除,这倒是神明保佑,陈某未曾听说过。”
钱老板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验看的时候,大概是看错了。”
“福成镖局的案子……”
“我不告了,大人,我撤案便是。”
陈秉正挥挥手,叫人出去,顺手将仓门关上。四目相对,钱老板脸涨得通红,汗水不停地向下滴。
“钱老板,你是本地商会会长,济州修桥补路,商会多有捐助,乐善好施之名,我早已有所耳闻。”陈秉正笑微微地说道,“如今杨大人高升进了省城,本官初来乍到,还望钱老板襄助,一如从前。”
钱老板跪下去,“小人……不敢,一定一定。”
陈秉正叹了口气,“钱老板,县衙乃是公堂,要的是公平二字。官印在上,本官不敢有所偏私。”
“小人明白。”
“有些讼师之流,日日挑唆主家打官司,好借此扬名。钱老板必然是听了那状师的谗言,对手下失察,是也不是?”
钱老板见多识广,知道陈秉正话语里句句是敲打,已经给自己留了极大的脸面,忙不迭地说道:“府尊说得极是。”
陈秉正道:“济州县衙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本朝律例,诬告者反坐。”
“大老爷高抬贵手……”
“我今日对你高抬贵手,盼你也对小商户高抬贵手,一团和气,彼此扶持,才是济州商会的根本。”陈秉正叹了口气,“你能记住吗?”
“大老爷一片苦心,小人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陈秉正背着手在货架间行走,“发霉的丝绢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
“你的伙计已经交代了。”陈秉正冷静地用手转动货架上的一枚旋钮,铁链吱吱呀呀响着,货架竟然向上移动起来,露出下面的一层。
“货仓内有玄机,货架的木板下另外设了夹层。发霉的丝绢就在里面堆着。福成镖局将货物从船上搬运入仓,你的伙计就偷梁换柱,将发霉的丝绢调换了新来的丝绢,神不知鬼不觉。”
“我……我真不知道,手下人欺瞒,我这就将他们逐出去。”钱老板抬起头来,声音压得很低,“大人,小人在城外有个宅子,里外三进带花园……”
陈秉正微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钱老板使劲点头,“对对对……”
“可是神明也能瞧见。”陈秉正看着那发霉的丝绢,“被诬赖的镖师也有妻子儿女,经此一役,怕不是吓掉了半条命。你好生想一想,如何补偿。”——
作者有话说:皓月千里,浮光跃金——范仲淹
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虞世南
1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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