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杖刑 “钱老爷慈悲为怀,念在你们是小……
“钱老爷慈悲为怀, 念在你们是小镖局,在外跑一趟着实不易,又吃不起官司。”状师抱着胳膊, 居高临下地说道,“我们撤案。”
镖师愣了一下, 仿佛不相信这话是真的,他看看状师, 又看看陈秉正, 又惊又喜“这是……真的?”
陈秉正点头道:“既然原告撤案,本案就此了结。福成镖局的镖银是否照常支付?”
状师指一指外面:“钱老爷吩咐过了,以货物抵镖银,五百匹丝绢,已经全数送到外面。虽然发了霉,市价也比五百两镖银高。福成镖局现在就可以提走。”
陈秉正冷下脸来, 盯着状师一言不发。状师被他锐利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勉强笑道:“镖局不会吃亏。”
陈秉正便问镖师:“你们可愿接受?”
那镖师本以为要赔上万两银子, 这几天早就被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如今钱家主动撤案,他已经在心中念起了阿弥陀佛,镖银更是不敢再想,一叠声地答道:“愿意,愿意。”
陈秉正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摆摆手道:“以后记得押镖要谨慎些。”
镖师倒并不糊涂, 看得出钱家的人前倨后恭,定是陈秉正从中说情。他恭恭敬敬地给陈秉正下了一跪:“谢大老爷护我们周全。”
“去吧。”
镖师恍惚着走出门去, 脚步竟有些虚浮。烈日当头,县衙门口的石板被晒得发烫。几个健壮的男人站在前头,后面十多个农妇或站或蹲, 脸上都挂着同样的焦虑。有人抱着孩子,孩子不耐饿,发出尖利的哭声。
大门缓缓打开,镖师走了出来。蹲着的人全都站起身,神色仓惶,想要从他脸上寻个答案。连哭闹的孩子也被吓住了,怔怔地瞧着他。
他终于开口了,“钱家……不告了。还给了些布匹……”
有人跪倒在地,有人抱头痛哭。
镖师将孩子接过来,尽量沉稳地说道,“都是好料子。娘子,回家拣合适的,给你裁两件衣裳,还有孩子……”
林家父女站在街边,远远望着令人动容的一幕。
林凤君擦了擦眼角,“爹,这些镖师还不知道是钱家一开始就做了局,要让他们倾家荡产。”
“有时候不知情未必是坏事。”林东华微笑着看向林凤君,“惟愿吾儿鲁且直。”
“什么意思?”她眨了眨眼睛。
“希望你聪明勤快。”
“噢。”她点头,“我尽量。”
济州府衙公堂内,状师上前说道:“大人,给福成镖局的五百匹丝绢已经交清。”
他正想退下,陈秉正却说道:“留步。”
状师愕然地停住了脚步,躬身施礼,“请大人赐教。”
陈秉正不紧不慢地说道:“赐教不敢当。王状师,听说你是崇光十五年的秀才,在济州府赫赫有名。”
“是,大人。不过府尊乃是进士出身,我辈与府尊相比,实在是萤火比日月,不可同日而语。”
陈秉正不接这个话头,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钱家的契约,每一样都由你过手?”
那状师心里砰砰乱跳起来,“这我不敢说……”
陈秉正的眼神越发锐利,状师有点慌了,“纯属意外,我也不知道……”
陈秉正忽然笑了,“既然是意外,那就不提了。”
状师擦了擦汗,“谢府尊大人体恤。”
陈秉正摇了摇头,突然取了根令牌,向下掷出:“将这状师拿下,重打三十大板,只要留性命在,用心打!”
状师大惊失色,“这是何故?”
左右两班衙役也愣了,一时竟然无人上前动手,陈秉正冷着脸道:“都聋了?给我押起来。”
这才有两个乖觉的衙役上来,将状师重重地按在地上。他挣扎着大叫道:“大人,我到底哪里错了,请明示!”
“你自己心里清楚!”
“小人不清楚,事关刑名,小人实在无辜,只是照章办事,从未逾矩!”
“就你也敢称无辜?”陈秉正喝道,“国丧期间,我亲眼所见,你家竟然还是两扇朱漆大门,地处闹市,人来人往,分明是一片不臣之心!”
状师心中一沉,济州城内用朱漆大门的人家不少,但他知道陈秉正有心报复,不敢申辩,仍旧挣扎道:“小人知罪,只是小人尚有功名在身,按我朝律例,需革去功名后才可定罪,祈求大人明鉴。”
旁边的推官也坐不住了,上前劝道,“府尊高抬贵手,按规矩,秀才见官不跪,又可免刑。何况……”他没敢再说下去。
陈秉正一言不发,两个衙役对视一眼,便放了手。
状师刚要起身,忽然啪的一声响,陈秉正拍了惊堂木,喝道:“按住!此人以为对刑名律法熟极而流,实则大谬。亏礼废节,谓之不敬。大不敬,乃十恶之六,是常赦所不原的重罪。别说什么秀才,就算举人进士,斩刑我都判得,何况只是杖刑,给我打!”
衙役见陈秉正态度坚定,立即抢上前来,扒了那状师的外衣,拿起杀威棒,狠狠地开始行刑。
状师再不敢叫屈。衙役们几十棍子打下去,打得他惨叫连连,眼看状师昏厥过去,血肉满地,陈秉正轻呷着茶水,神色如常,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陈秉正摆摆手道:“叫钱家派人来领回去。地上的血,用凉水冲掉。”
他又从袖中抽出一本名册,上面大大小小画了不少红圈。
“昨日到码头缉捕盗贼的衙役,陈五哥等五人,忠勇有加,赏纹银二两。其他人等,赏纹银一两。”
十几个衙役站成两排,跪下谢了赏。陈秉正看了一眼剩下的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县衙待命的夜班衙役十人,在班房里推牌九,玩骰子,直到五更时分才散。”
衙役们脸色都变了,“大人,全然没有的事。”
陈秉正将名册放在一边,指着道,“李承祖赢了三局,进账五两有余,谢六儿赢了两局……”
众人见推脱不得,只得都跪下求饶。陈秉正叹了口气:“先革你们三个月的银米,如若再犯,杖二十,逐出公门。”
他施施然地进了内堂,余下的人散去后,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交换着消息,“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定然有眼线无疑。这天杀的狗贼,吃里爬外,抓出来砍了他。”
“我看谢六儿眼神飘忽,八成是他,他一心想当班头。”
“不一定,我猜是陈家老三……”
众人嘀嘀咕咕过后,忽然觉得个个都撇不脱嫌疑,悚然地住了嘴,各自归家。
日头高照,王家布铺内的顾客不多。林凤君拿着一匹灰色棉布,在父亲身上比划,“给你裁两件棉袍。”
“冬天我有斗篷就够了。”他微笑道。
“不够。”林凤君道:“我想过了,咱们武馆招不来新人,一定是因为你打扮得太朴素。爹,你做教头,就该是武馆的门面,外人瞧见你衣裳上尽是补丁,那就是学得再好也没出路。”
他很无奈:“做衣裳还要讲一番大道理。”
“我有理才讲理。”
“没理你就搅三分。”
林凤君将一块绿豆糕送到父亲嘴边,一口下去,清清甜甜。“爹,都听我的。”
忽然好几个女人走了进来,娇鸾迎上去,“各位姐妹,这里有上好的棉布……”
一个打扮精干的女人操着浓重的乡音,“东家,你们收布吗?绢布,便宜的。”
林凤君抬起头来,看见她们的样子有点熟,忽然想起来了,“福成镖局?”
“对,就是俺们男人,送了批货,人家给了绢布抵镖银。实话实说,有点发霉,所以……”女人很局促,“这布是贵,可一扯就坏。俺们是乡村人家,用不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孩子又小。”
林凤君笑道:“别舍不得,你们逢年过节喝喜酒,也是要换新衣裳的。”
“还有半年才过冬,俺们哪里有地方囤着,堆在院子里怕下雨淋坏了。”
“地窖呢?”
“上头长着霉,进了地窖,几天就烂穿。”女人眉头紧锁,小声求告,“刚才走了好几家,东家都不收,叫俺们快走。实在没有办法了么。”
林凤君和娇鸾对视一眼。这城里的布铺不到十家,要么是钱家的铺子,要么跟他们有往来,知道这批布的来历,不敢收。
女人拿了两匹布给她们展示:“这里,还有这里,一点点霉。东家,你行行好,给收了吧。价钱好商量呢。”
林凤君同情心大起,拉着娇鸾到后面商量:“你有没有主意?”
娇鸾很为难,“凤君,倒不是钱的事。发霉的丝绢,做衣裳人家都不要。有些书画铺子买去做装裱,倒是可以,可一年到头用不了几匹。”
林凤君叹了口气,走到柜台前,女人看见她的神情,便垂头丧气地说道:“那俺走了。”
忽然她脑子里泛出一个念头,“且慢,大姐你回来,这事……还有的商量。”
女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能收?”
林凤君俯身抱起一匹布,“你等一等,我……我想先去问个人。”
第112章 测绘 陈府花厅里,桌上摊着一段素白色……
陈府花厅里, 桌上摊着一段素白色的丝绢,几点霉斑在光洁的布面上悄然晕开。黄夫人微笑道:“凤君,你找我帮忙?”
“是。”林凤君有些犹豫。
“需要钱的话只管说, 咱们是一家人。”周怡兰在旁边陪坐,她招招手, 叫丫鬟送点心倒茶,“大胆开口。”
“不是钱的事儿。我只觉得可惜了东西。这丝绢做不了衣裳, 也可以做别的。”林凤君将手里的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朵绒花,“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想发霉的丝绢裁成碎片,上浆后也可以堆叠成花,五颜六色,又漂亮又大方。”
周怡兰将那朵绒花拿在手里转了转,这是一朵盛放的海棠花, 用白色的丝绢堆成,中间用金箔点缀。“倒是很别致。”
“是, 这绢花比不得金银首饰,卖价便宜,货郎的担子上就能买。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时不时会买一些,插在头上。”她顿了顿,微笑道:“夫人, 大嫂,不, 周夫人……”
周怡兰笑着摇摇手:“就知道你们年轻人爱折腾,鸡声鹅斗,过两日就好了。这声大嫂你叫定了, 不许改口。”
林凤君开口道,“你们人脉广,要是认识能做这绢花的匠人就好了。”
黄夫人想了想,“济州本地不产这个,我大概知道南京有数十家绢花铺子。不过送到南京的话,运费不薄。”
“我想请师傅来济州传艺,我可以学,也可以带人学。”
“找匠人传艺……”黄夫人皱着眉头道,“凤君,这只是第一步。开作坊要租赁房屋,雇佣工人,颜料金箔,铁丝珠片,样样都是费用。五百匹丝绢,怕是能做十万朵花,怎么往外卖呢。这花儿售价不高,想回本只怕很难。”
林凤君沉默了,神情有点失望,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微笑着抬起头来,“我是镖户出身,走家串户惯了的。大不了我就赶上牛车,沿着陆路一直往北走,济州卖不掉,我就到严州、江州,沿途叫卖。一朵花虽然便宜,只赚几文钱,积少成多,总有回本的一天。”
她的眼睛闪着光,似乎那路上的风雨都不算什么。等她一口气说完了,黄夫人却望着她神采飞扬的脸出了神。林凤君有点慌,“夫人,是不是我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不是不是。”黄夫人微笑道,“你很好。”
黄夫人将绒花放回匣子。“薄利多销,是一种手段。不过凤君,你再想想看,同样的辛苦,如果你能把做出来的东西卖给有钱人,一次能赚几两,胜过你做一千朵花儿。”
“有钱人?”凤君愕然地望着她,“花儿卖几两银子,那不是奸商么。”
“你情我愿就不是奸商。”黄夫人若有所思,“最好是你独有,别人买不到的东西。买家不在乎价钱。”
林凤君垂下头去,“不在乎价钱……我想不到。哦,以前给我母亲治病买药的时候有过。”
周怡兰愣住了,声音变得很柔和,“或者有趣的小玩意儿,比如我在娘家的时候,哥哥给我带过外头卖的小糖人,兔儿爷。你喜欢什么?”
“我跟着爹在路上东奔西跑,偶尔得空买图画本子,听先生说书,看人打铁花,在澡堂子里搓澡。”林凤君掰着指头数着,“王大哥家杀猪,绑在树上嗷嗷叫,他一刀毙命,好看。”
她大概也觉得自己越说越歪,挠一挠头,“都是稀奇古怪。”
黄夫人沉默了一会,“不,你见识很广。我很羡慕。”
“可是这些不能挣钱。”
林凤君四处看去,这屋子里摆的是紫檀木的桌椅屏风,墙上悬挂的水墨山水,有钱人喜欢这个,自己可不会。
她忽然眼睛聚焦在周怡兰手中的团扇上,那是丝绢制成的,上头是刺绣的花鸟。“大嫂,这个多少钱?”
周怡兰顺手塞给她,“你拿去。”
林凤君和黄夫人对视一眼,“用刺绣片补霉斑,比如这一片,可以画一串葡萄,一定能遮住。”
黄夫人点头:“你我想到一处去了。正好家里就有绣坊,五百匹布也吃得下。”
凤君立刻开心起来,“我替福成镖局谢谢夫人。我还想要些裁下来的边角料……”
“只管去拿。想做花儿,也可以试试。”黄夫人笑道:“秉正问过我了,那座绣坊原是他母亲的陪嫁铺子,他想用来做聘礼。这是天公地道的事,我怎会反对。横竖都是你的。我写个条子,让掌柜收了就是。给多少钱,你看着办。”
周怡兰也跟着笑,“二弟的家产可不光这些,我也准备了好些东西,先不跟你说。”
林凤君虽然豁达,也被她们说得害羞了。黄夫人要留她吃饭,她只说镖师们的家眷还在等,便告辞出来。
五百匹丝绢立即被送到绣坊,实收八百两银子,福成镖局的女眷们喜出望外,对林凤君千恩万谢。
娇鸾笑道:“凤君是济安武馆的东家,你们是同道中人。”
镖师们也过来作揖:“林东家实在义气,以后有用得上我们的,只管开口。”
林凤君客气了几句,嘴上说“同气连枝”,心中却默默叹气,如今世道艰难,小镖局出门闯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奸商比盗匪还不容易对付。
可是总算顺手做了一件好事,她心满意足地回到家,父亲已经将饭做好了,顺手递上一封信,“东家,雪球带来的,请审阅。”
她打开看去,是一笔秀丽典雅的字,“爹,芷兰说她过几日就启程。”
“好。”
“她还问候师伯。”
“吃饭。”林东华神色平淡,凤君扒拉了两口,尽是青菜,“我想吃肉。”
“新皇登基,过一阵就解禁了。”父亲苦笑,“天子之丧动四海。”
忽然白球从窗户外径直飞来,在她手边落下。她赶紧将筷子撂在一边,满心欢喜地拆信,“酉时三刻,运河大堤,码头向北五里。男装,牛车……铁锹?”
林东华笑道:“听起来像是杀了个人,要赶紧处理尸体。”
她一惊,“他还有这本事?”
“杀人容易埋尸难。凤君,你不会报官吧。”
“自然不会,先埋了再说。”她忽然反应过来了,“他自己就是官。”
林东华点头:“那你代我转告,下次写信,用暗码交代。小心驶得万年船。”
林凤君望向窗外,一轮红日在西边,已经在渐渐下坠。她站起身来,“我走了。”
来喜的步伐一如既往地稳定。林凤君头上戴着斗笠,一身灰扑扑的短打扮,像是个年轻的农夫。她沿着大堤一路向北,很快就看见了陈秉正,他一身黑色绸衫立站在堤坝上,衣袂被晚风吹起,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衣裳很干净,不太像杀过人的。她跳下车来,心里起了嘀咕,“怎么忽然打扮得这么俊俏。”
“我要是像你一样有本事,能从墙里翻出来再翻回去,就不拘穿什么了。仪容不整,要被弹劾的。”他将那把铁锹抄在手里,指着面前迎风摇摆的荷叶,“今天要干点脏活。”
“不是埋进去,难道要挖出来?”她一头雾水,只能紧盯着他的眼睛,开口问道,“你要干什么?”
“这大坝两侧,已经淤积了不少田地。”陈秉正拎着铁锹向下走,“我这些日子盘查济州的鱼鳞图册。五十年来,以往村民持有的良田,已经被豪强们抢占了多半,加上蓄意隐瞒的田产,账面上的税亩大量减损。村民耕地三分,却要出一亩的税。”
“可是他们吃进肚子里的肉,怎么会吐出来。”
“这就是了。”陈秉正道:“田亩清丈,无异于虎口夺食。所以我身为地方官,又要将朝廷要的赋税收上去,又要尽力不盘剥百姓。那天村民打架,倒是提醒我了。”
他将绸衫挽起来别在腰里,又往下走了一步,忽然哎哟一声,一只脚陷进淤泥里,动弹不得。
林凤君赶忙上前将他拉住,这淤泥又湿又粘,她使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拖出来。她摇头道,“这泥里只能种藕,能算农田吗?”
“我有个同年在工部,听他说起过,运河水携带泥沙,能冲刷出上等良田,可以种稻米。只是为了运河通畅,不许官民私占。”
他用铁锹向下使劲,将泥土翻到地面上,“我试一试这堤坝沿岸泥有多深,含水几何。咱们弄清楚了,再写信给他,说不定会有办法。我本不该找你来做这种脏活,只是事关土地,我不敢交给衙役来干,生怕传出去再引发村民械斗。”
陈秉正从怀中掏出一本鱼鳞图册,上面用毛笔描出了大堤的走向,有宽有窄,“我去量,你在岸上记录。”
林凤君摇头,“我去。”
“我比你高些,万一陷下去也不妨事。”
林凤君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那一枚哨子,郑重地挂在他脖子上,“咱俩分头去挖,你若是陷在里面,便吹哨子叫我。”
陈秉正伸手将那只哨子握了一会。太阳已经落山了,西边是幽暗的宝蓝色,她着了急:“快天黑了。”
他点头道:“好。”
他将鞋子脱掉,沿着淤泥边缘试了试,用一根木棍使劲下探。淤泥瞬间将棍子淹没了。他提起来用手比量,“厚度三尺三。”
“好。”
铁锹翻飞。“上面一半是灰色沙土,厚一尺二。下面是黑色,腥味较重。”
“记下了。”她在图册上勾勾画画,“向前走一百步,再测。”
隔着几十步远,两个身影同时向前移动着,荷叶的清香混着污泥的腐臭味,有种独特的气息。
“厚度二尺五,沙土一尺一。”
“厚度四尺二……还不到底。”
他险些脱了力,差点就栽在淤泥中,还好稳住了,向后抽身。林凤君点起灯笼,望着远处的江面,“运河在这里绕了个大弯,所以淤泥越来越深。不能再往前走了。”
陈秉正取出油纸,将挖出来的泥包了起来,“我带回去。”
他弯下腰去,就着荷塘中的水洗了手脚,顺手将一支靠岸边的荷花花苞摘了下来,递到凤君手中,“送你的。”
林凤君将它握在手中,只觉得它比盛放的荷花还要好些,盛在水瓶中,可以开好几天,整个屋子都是香喷喷的。
牛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回程路上。不远处是码头的灯火,影影绰绰。他费了点力气才将靴子穿上。晚风中,林凤君荒腔走板地唱着,“将手采一朵花儿来戴……”
忽然他瞧见灯火乱晃,像是岸上起了什么冲突。林凤君也好奇心大起,牛车慢慢靠近。
陈秉正眼睛很尖,“好像是官家的驿站。”
夏日的夜晚很静,声音便传得远,听在耳朵里一字不落,“我们只认勘合。”
“这是我家大人的亲笔信,烦请过路驿站照顾。”
“什么大人小人我都管不了,我们上司刚刚吩咐过,没有朝廷签批的勘合,任何人不准到驿站过夜。”
“我们是京官家眷,一路过来都住驿站。”
“不要为难我一个小卒子……”
陈秉正听得眉头紧皱,“官员家眷在驿站蹭吃蹭喝的事情着实不少。这笔钱都是要地方支付的。一年到头,也有数千两开支。”
“吁……”林凤君将车停下了,“大人,不能叫老实人吃亏。”
陈秉正点头道:“我这就去调停。”
林凤君跟了两步,又停下了,“你是官员,说话管用。我在车上等你。”
陈秉正走到驿站门前,果然看见一顶软轿,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和驿卒正在争吵,两个人都已经脸红脖子粗。
他叫道:“什么人?”
那管家回头看他,黑暗中瞧不清脸,只闻到一股污泥的臭味,便啐了一口道:“河边无青草,不需多嘴驴。”
忽然从轿子中传出一个娇软的声音,“周管家,咱们出门在外,要客气些。”
陈秉正吃了一惊,他开口问道:“是……京城冯家的小姐吗?”
第113章 解释 管家反应快,已经拦在轿子前头,……
管家反应快, 已经拦在轿子前头,警惕地上下打量:“你是谁?”
陈秉正没有回答,呆呆地站在原地。轿子里没有动静, 轿帘静静垂着,没有一丝波浪。
管家指着他叫道:“你站远些。这一身什么味儿, 实在腌臜。小姐不要管他,狗拿耗子……”
忽然有人闪身过来, 挡在陈秉正面前, “说什么狗拿耗子?我倒不知道是哪家的哈巴狗蹲墙头,硬充坐地虎。”
那管家是威风惯了的,冷不丁被林凤君一激,便是火冒三丈,“哪里来的乡野村夫,多管闲事死得快。”
林凤君叉着腰道, “哪里是闲事?你们要住在驿站,吃喝就是官府出钱的, 回头还是摊派到老百姓头上。我是济州人,纳粮服徭役,便也有我的一份,你们这不是变相从我兜里……”
忽然轿帘掀开了,露出半张清丽的脸,肌肤如雪, 眉目如画。女子头上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更显得清冷出尘, 全无俗韵。一双眼睛澄明如秋水,直直地向她望过来。
林凤君也呆住了,上次在京城郊外见面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冯小姐比记忆中更美了三分, 像是月亮中的嫦娥。
她赶紧回头望向陈秉正,今日实在太过不巧,一个时辰之前,他还穿着绸衫,样子勉强算得上翩翩公子。此时此刻……他衣裳下摆和靴子上全是淤泥,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池塘水底的鱼腥味。再加上自己没遮没拦地说了那么几句……
算了,自己尴尬也不要紧,她赶紧说道:“陈大人……他平时不这样,今天是……出来泅水,对,泅水。”她推一推陈秉正,“你说话啊。”
冯小姐的眼神落在陈秉正脸上。他退了一步,拱手行礼,声音很平静:“冯小姐安好。问候恩师、夫人安好。”
林凤君松了口气,她小声道:“我先走了。”
“你别……”陈秉正还没说完,只见她脚下生风,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中。
轿门忽然开了,冯小姐带着丫鬟婷婷袅袅地走了出来,行了个万福,“一切都好,陈大人万事顺意。”
驿馆门前挂着白色灯笼,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冯小姐回头向管家说道:“这位便是济州知州,陈秉正大人。之前来过咱们府上几次。”
那管家用力盯着陈秉正,半信半疑,“小人眼拙,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莫怪。我记起来了,您在京城的时候,的确到府里来过。”
他将一封手书恭恭敬敬地递给陈秉正:“这是我家老爷的亲笔信。小姐回乡探亲,路过济州,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陈秉正往信封上看了一眼,正是恩师的字体。许多前尘往事浮上来,他看得出了神。
驿长悄没声息地出来了,刚才的对话,他已经尽数听在耳内,又瞧见此情此景,脸上堆上笑来,“陈大人贵脚踏贱地,小站蓬荜生辉。新备的茶叶……”
他一边骂驿卒,“说你不长眼睛,分明是贵客。快将门打开。”一边冲着管家点头哈腰:“行李在哪里?”
驿卒嘟囔道:“刚才你还……”
驿长赶紧打断:“偷懒耍滑的东西,快去搬。”
那驿卒嗯了一声,不敢再说。
陈秉正将恩师的信双手奉还,忽然说道:“冯小姐,官员出门,应当携带勘合。无勘合者……”
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冯小姐立时明白了。
灯光将她的脸照得煞白,她向左右望了望,管家陪笑道:“陈大人,叨扰一晚,实在是不得已。”
丫鬟说话却直白:“陈大人,你这人真不晓事,放着我们老爷对你的恩情不提,我们一路住了十几家驿站,都是笑脸相迎,偏你这里要扭着来。”
陈秉正神色如常,不紧不慢地说道:“无勘合者,一切费用自理。恩师对我不薄,我无以为报。今日驿站里吃饭住宿的费用,都由我来支付。”
冯小姐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一身素白立在风里,衣袂翻飞。
陈秉正道:“朝廷有法度,驿站有章程,我……”
冯小姐冷冷地说道:“陈大人不必再说了。费用我自己结清就是。”
陈秉正伸手去怀里去摸,却摸了个空。正尴尬之际,驿长笑着走上来:“陈大人和贵客请上坐喝茶,费用好商量。”
他摇了摇头,拿起哨子吹了两声。林凤君果然迅速出现了,“什么事?”
他凑过去说道:“给我拿点钱。”
林凤君心里雪亮,赶紧从袖子里掏出钱袋,摸出二两银子,叹了口气,又加了二两。
她将银子塞给驿卒,絮絮叨叨地说着。“都是尊贵宾客,给他们炒几个好菜,上好酒。”
“现在不让饮酒。”
“那就算了。房间收拾得干净些,床帐放好,河边多的是蚊虫。”
她又拣了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他袖子里:“小哥平日辛苦,这是给你的打赏。”
那驿卒喜出望外,也不再抱怨了,笑着将大门开了。
陈秉正作揖到地:“小姐出门在外,风尘劳顿,还请早日安歇。秉正惭愧,便不打扰了。”
冯小姐立在门前,神情复杂。丫鬟道:“小姐,咱们去歇着吧。”
林凤君也道:“夜里风大露水重,你衣裳这么单薄,小心吹着。”
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仲南,你起复了,我很替你欣喜。”
他微笑道:“多谢冯小姐。”
“父亲……他也很高兴,家宴时特意多喝了几杯。”
“他对我恩重如山。”
她往驿站里走了两步,又回身问道,“你……你的腿康复了吗?走路可有大碍?”
陈秉正点头道,“无碍。”
他声音很小。冯小姐仿佛不信似的,茫然地盯着他看。林凤君补一句:“他全好了,不信让他走两步给你瞧一瞧。”
冯小姐苦笑起来,“那是万幸。”
陈秉正开口问道:“郑兄,他可好?”
她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好得很。他时时牵挂你。他日必能再会。”
“是。”
冯小姐又福了一福,闪身进门,裙裾微微荡漾着,像微风下的波浪。
大门在他们眼前缓缓关上了。陈秉正转身道:“凤君,咱们回去吧。”
牛车吱吱呀呀地走在回程路上。堤坝很宽,寂静无人,夏夜的微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回头望去,只见他高大的身影窝在车尾处,折着腿,像要掉下去似的。
她叫道:“坐稳了,掉下去不管埋。”
“我怕弄脏了车。”
她笑了,大男人有时候也矫情的很,“就是些塘泥,晒干了就是土,拍一拍就掉了。米面果菜都是土里种出来的,怎么能说脏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蹭过来坐在她身边,伸手便去扣她的手。
林凤君赶忙甩开:“不准给车把式捣乱。”
他停了手,弯下腰去,将脸紧紧地贴在她背上。她本来将头发结了一条辫子,披在脑后。堤坝上下一通折腾,辫子便散了,在风中飘忽着,丝丝缕缕打在他脸上。月亮高悬,两个人影凑在一堆,瞧不出谁是谁。
林凤君很煞风景地笑道:“陈大人,你闻起来像是一条臭了的咸鱼。”
“入鲍鱼之肆……咱俩臭味相投。”
她收着力气,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自己做臭鱼烂虾也就罢了,别硬拖我下水,混赖了人。”
他只好转移话题,“好久没见七珍和八宝了,你放它们来府衙瞧瞧我。”
“知道了。”她扯了扯缰绳,“有话就快说。”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才小声说道:“我十四岁时,父亲带我去了省城读书,做了府学的廪膳生员。”
“啊?”
“就是府学供给食宿,不用花钱。”
“读书真好。”
“那便是我跟他的最后一面。当年冬天,他就殉国了。”
林凤君的心突然疼起来,喉头哽住了,“嗯。”
“我与郑越是同乡,同吃同住,一起读书。学规繁苛细密,以禁令惩治为主,所以日子过得十分枯燥。冯大人当时是通判,主管府学,对我俩很是赏识,偶尔他府上有些文人酬唱的饭局,也叫我们叨陪末座。”
“所以你就认识了冯小姐。”林凤君忽然有点莫名的惆怅,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好像天天在练拳脚。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前也对你说过。我与她之间并没有私下往来。我不希望你误会。”
“动过心也不是罪过。”她轻描淡写地说道。“脑袋砍了碗大个疤,这又算什么大事。”
陈秉正张了张嘴,终于答道:“你说得对。”
“可我觉得今晚驿站的事做得很不敞亮。”她很认真地说。
“我盘点了驿站迎来送往的支出,去年便是五千多两,一大半都没有勘合。我刚三令五申要严查,若是自己开了口子,再难约束下人。”
“照你说的,她爹是你师父,郑大人还算是你的救命恩人,路过济州。我家是江湖人,也没有让恩人住外面的道理。依我看,你就该请她到家里去住,总比在外面舒服些。”
陈秉正释然地笑起来,“知道了。以后都由你安排。”
她“吁”了一声,来喜将车停在一处地方,门前挂着白色幌子,写着四个大字:“涤尘清心”。
“这是?”
“济州排名第一的混堂子。”她又掏出一把铜钱,“去吧,搓干净,不然……”她使劲回想陈秉正的用词,“就会被人弹了,说你坏话。”
他愣了一下才跳下车,“那叫弹劾。”
“知道了。”
林凤君回到家,屋里亮着盏小油灯。父亲大概是睡了,屋里安安静静。她将那支荷花插在水瓶内,放在窗前,一滴水珠顺着茎杆滑落。
“动过心……”她想起冯小姐的风姿,那样勾魂摄魄的美丽,换了自己也一样动心。
她忽然有些莫名的心烦气躁,大概是天热了,肝火旺盛。“他十四岁就认识她,她是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她暗骂自己真没出息,怎么和一个小女孩计较。可是思绪翻飞,像蛛丝一样向外飘散,只觉得身上都不自在起来。
她翻开床头的《白蛇传》,一眼就看见那句:“法海道,人妖殊途,绝非良配……”啪的一声,她又将书合上了,“这老秃驴懂什么,白娘子自有好处。”
林凤君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描画。天下着蒙蒙细雨,白娘子撑着一把油纸伞,温文尔雅,仙气飘飘。“别看她是妖怪,许仙就喜欢她,别人都不行。”
她愉快地躺下去,闭上眼睛。忽然一个念头闪电式地劈进脑海,她坐了起来,拿起那张纸左看右看。
“最好是你独有,别人买不到的东西。买家不在乎价钱。”黄夫人的话语响在耳边。
三天后,林凤君走进了空荡荡的书场,手里提了个大包袱。
两个伙计正在下象棋,懒洋洋地摇头:“过阵子再来吧,官府有令,一律停业。”
“我找你们东家。”
伙计怀疑地看了她两眼,向里头叫了一声,“东家,有个小娘子找你。”
她走进了二楼最大的雅间,李生白带她来过。书场东家看着她像变戏法似地从包袱里掏出一件又一件东西。
东家拿起一条丝帕,上面绣着两个撑着伞的美丽女子。林凤君暗道绣坊的师傅手艺好,将那幅画还原得栩栩如生。
“这是谁啊?”
“白娘子和青青。”她指着旁边绣的字样,“西湖初遇。”
“就是那个永镇雷峰塔的蛇妖?一条白蛇,一条青蛇。”
这话林凤君不大爱听,“东家,我记得你这里卖点心果品,上回我来听书,还尝过,味道不错。”
“是。”
“我想跟你商量,等书场重开了。我将这批货在你这里寄卖,要是能卖得出,三七分帐,我七你三。”
东家怀疑地盯着这丝绢帕子,“你要卖多少钱?”
“一两银子一条。”
“疯了吧,这价钱能在外头买十条有余。”
“可是外头买不到。只管试一试,卖不出去,全都算我的。”林凤君微笑着拿出一锭银子,“您到时候先让伙计们吆喝几声,这是给他们的茶钱。”
东家掂了掂那银锭,的确是真的。他想了想,自己确乎没什么损失,只是举手之劳,“那我吩咐下去。”
“多谢东家。”林凤君又拿起一柄团扇,上面画着许仙和白娘子,两个人在桥上对望,脉脉含情。“我们还有绢伞,一共六种花样,样样不同。集齐六条帕子,可以送一柄团扇。集齐六柄团扇,可以送一把绢伞……”
第114章 粮荒 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落在济安武馆的……
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落在济安武馆的草地上, 十几个孩子分成左右两队,正在演练兵器攻防。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林凤君拍拍手, 指着正在耍枪的陈秉文说道:“咱们来对一招。”
她指了指自己的咽喉,陈秉文手都抖了, 林凤君拉下脸来,“男子汉大丈夫, 决不能犹豫。”
他上前一步, 枪尖直奔林凤君的喉头,离着二尺远就摇晃起来。她向旁边纵身一跳,让过枪尖,手里的木棍正正地敲在陈秉文的手上。他哎哟一声,红缨枪便落了地。
林凤君喝道:“习武之人,招招都要往死里打。这样一无准头, 二无力气,瞻前顾后, 早晚会吃大亏。”
宁七笑道:“师姐,他对着你不成,对着我就火力十足。”
忽然一道雪白的影子在林凤君肩头轻盈落下。它歪着头,红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众人,翅膀轻轻扑棱,发出沙沙的细响。
林凤君又惊又喜, “雪球,你回来了。”
林东华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都听着, 今天中午加餐。”
宁八娘和宁九娘叫道:“师姐,还有几天才能吃上肉。王大哥最近都没有来送肉。”
凤君叹了口气,“馋猫儿似的,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功课要紧,知不知道?”她掏出两个煮鸡蛋塞给女孩们,“一边去,别让他们瞧见。”
宁七早看在眼里,挑一挑眉毛,“我说围墙底下有剥得稀碎的鸡蛋皮,原来有小灶。”
远处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凤君,我有江州带来的云片糕,要不要吃?”
林凤君立刻冲了过去,将眼前纤瘦的女子紧紧抱住了,“芷兰,我好想你。”
芷兰拍一拍她的背:“我也天天想。”
“不走了行不行?”
芷兰看向林东华,他郑重地点头:“武馆就现在缺先生教读书识字。你就在我家住下,我将你和凤君一同看待。”
她就微笑道,“师伯说的话,我一定听。”
林凤君欢欣鼓舞,即刻拉着芷兰绕着围墙走了一圈,孩子们也顺势散了,三三两两地观望着这位新来的女先生。“这是习武场,这是教习的屋子,这是厨房,几个学生轮流下厨,他们都会做饭。芷兰……”
芷兰“嘘”地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路引,“凤君,我改名字了,现在叫林金花。师父给我买了个逃人的户籍,我专门挑了个姓林的。”
“金花……”林凤君笑了,“你也姓林,咱俩就是亲生姐妹,天造地设的一家人。”
林东华指挥着几个孩子,扛着一个沉重的袋子进了厨房,正好被她瞧见,“爹,这是什么?”
芷兰收敛了笑容,“是我带来的,一百斤白米。在江州是贵价货,好不容易才买到手。”
凤君瞠目结舌,“这年头,到武馆当先生需要自带干粮的吗?”
芷兰叹了口气,“今年雨水少,江北许多地方出了旱灾,庄稼绝收。江州已经多了许多流民,粮价一天一个样。”
“流民……”
“就是受灾逃荒的农民,没有饭吃,只能离乡背井,沿街乞讨。乞讨不到,便聚众抢掠。”林东华很严肃,“集结造反的也有。人到了那种地步,便不是人了,吃草根、树皮、观音土,甚至……杀人来吃。”
宁九娘吓坏了,立时哇哇地哭了起来。宁七神色凝重,只有陈秉文不明所以地问道:“他们不能下河捉鱼吃吗?”
林东华叹了口气,便不答话。陈秉文一脸天真地说道:“师父,你不用急,有我在,缺不了咱们的饭吃。”
宁七叫道:“你懂什么。”语调很不客气。
陈秉文推了他一把,“叫师兄,没大没小。”
宁七一个不防备,一个香囊就掉在地下。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林凤君捡起来闻了闻,“还怪香的。”
她解开口子一倒,一枚奇怪的钱币就落在手心。“风花雪月……”她问芷兰,“你认识吗?”
“不认识。”
林东华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劈手夺过这枚钱币,冷冷地盯着宁七,“是你的?”
宁七看见他寒冰一样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立时便想否认,“不,不是……”
“那是谁的?”
他脑中千回百转,只得老实交代,“我在清河帮的船上捡到的。”
林东华将香囊收到袖子中,林凤君看他的脸色,知道不是好物,不敢再问,只好换了个话题,“爹,家里还有多少米面?”
“有些陈米,可是武馆有十几个孩子,勉强够吃二十天。”林东华想了想,“凤君,赶紧叫所有人去买米。宁七,秉文,你们俩过来,我有事交代。”
林凤君带着人,将米袋包袱尽数搜罗,飞快地奔了出去。
宁七和陈秉文面面相觑。宁七大着胆子道:“师父,千真万确不是我的。”
林东华将那枚春钱在桌面上一转,它就转成一道白影,“我知道。你没钱,去不起那些不正经的地方。”
陈秉文叫道:“我有钱也没去过。”
春钱越转越慢,最后无力地倒下了。林东华小声道:“你们两个去办一件事,跟踪平成巷卖猪肉的王有信,看他把猪肉偷偷送到了什么地方。”
陈秉文小心翼翼地问道,“杀猪?民间还没有开禁。”
“那帮一肚子脂油的富家公子能忍住嘴巴?鬼才信。”宁七笑了一声,又赶忙补充,“师兄,你是例外,污泥里也能生出白莲花。”
陈秉文脸上立时露出得意之色。林东华憋不住笑了,“速去速回,不要跟人起冲突。”
济州城最大的粮铺门外已经挤了一些人,男女老少都有,手里攥着空荡荡的米袋。大门只开了一条缝隙,两边都有人把守。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六百文一斗,限量一斗”。
伙计站在柜台后,懒洋洋地量着米,每舀一勺都要抖三抖,米粒洒回筐里。
“昨天不是五百文一斗吗?”
“随行就市,现在就是这个价。”
买米的人磨蹭着问道:“五百五十文一斗行不行?家里有老人孩子,昨天我本来就要来……”
伙计板着脸,“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外面又有不少人要往里进,在狭窄的门口推挤着,寸步难行。芷兰本来就瘦弱,险些被推倒在地。林凤君左手拉着她,右手拉着娇鸾,从人堆里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三个人。”她将米袋递过去。
“只有一斗了。”伙计将木牌翻过去,上面写着“今日售罄。”
“这是什么道理?”娇鸾叫道。
“你要不要,不要下一个。”
她们奔走了好几家铺子,只买到了五斗米,已经是筋疲力竭,只能站在路边歇脚。娇鸾有点害怕,手一直在抖,“凤君,照这样下去,我怕有钱也买不到。”
林凤君本想说一句“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握着拳头,“会有办法的。”
济州府衙的花厅内,几个粮商都垂着头坐着,一声不吭。
陈秉正坐在主座上,翻开一本簿子,摊开给众人看:“今日米价,六百文一斗。十日内已经连涨了五成。是你们事先商量好的行情价吗?”
粮商们偷眼望着钱老爷,他陪笑道:“实不相瞒,济州本土稻米本就不多,还要等外地的调货,这都是去年的陈米,仓储不足。”
陈秉正道:“去年明明是丰年。”
“大老爷明鉴,去年收成虽多,还是要交皇粮国税,又要缴纳储备的军粮,留在济州的本就没有多少。”钱老爷摇头道,“多年从商,没有一年像今年这样难。清河帮已经提了条件,过往粮船,要额外加三成的保运费用。我们卖的越多,赔的越多,也有难处,请老爷体谅。”
陈秉正默不作声地翻着帐,“现下你们仓库里有多少存货?给我报个数。钱老爷,我知道你在迎春街附近有粮仓。”
“小人不敢欺瞒,已经盘点过,家中六个粮仓,共计只有一万石大米。”
“当真?”
“句句属实。”
几个粮商纷纷自报家底,“我家存粮有限,只有五千石。”
“我有七千石。”
陈秉正将数字一一记下,“济州城内存货约三万石,远远不够。钱老爷,你是商会会长,见多识广,市民若抢购粮食,引发混乱,你知道后果。”
“大老爷,不是小人蓄意涨价惜售,今年雨水少,稻米收成不好,济州的饥荒怕是秋后就到。若一早就把粮食卖光了,日后如何应对,请大人三思。”
粮商们纷纷附和:“说的是,不如官府择机开太平仓,出仓米救济,才是万全之策。”
陈秉正摇头道:“还不到开仓的时候。米价涨,那就是万事万物都要涨。百姓可以不穿新衣,但决不能一日不吃饭。今日我将这话说在前头,济州拢共十一家米行,必须共同进退,谁也不许再涨价,若一意孤行,不要怪我办事难看。”
他将一张地势图摊开,粮商们凑过来看,陈秉正取出一枚针,扎在粮店的位置,“今日起,持济州户籍者,方可买粮,会有衙役在门口守着,违者立时拘捕。”
第115章 出击 一个膀大腰圆的年轻男人弓着腰,……
一个膀大腰圆的年轻男人弓着腰, 肩上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在小路上晃晃悠悠地走着。他抬眼望一望西边,日头坠下去了, 热气却从地面蒸腾上来,和正午一样毒。扁担吱呀吱呀地叫, 箩筐上用西瓜叶遮盖得很严实,底下漏出几滴血水, 滴在土路上, 转眼就渗入地里,再也寻不见了。
这人正是王有信。他在码头旁边的小树林里停下了,向里面张望。
“是好货吗?”一个中年男子凑到他身边,两个人默契地对视。男人揭开箩筐看了一眼,“这回肥肉多了些。”
“新宰的,胜在新鲜。”王有信陪笑, “包客官满意。”
中年男人再没说什么,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塞给王有信, 将他打发走了。
男人将箩筐拎到一棵树后面,那里停了一辆板车,上头堆了两只青灰色的瓷坛子。他在车辕坐下,擦一擦汗,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吐出白色的烟圈。
吞云吐雾之际, 冷不丁从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咳嗽,他立时警觉起来, “谁?”
他手里扣着一枚石子,向那边摸过去。忽然树叶刷刷乱响,一个穿灰色布衣的少年站了起来, 头上还顶了几根草叶。
男人堵在他跟前,“干什么的?”
少年眼睛咕噜噜乱转,并不说话。旁边又站起来一个人,个子与那少年差相仿佛,只是穿着素白绸衫。看打扮像是富家少爷和小厮。
少爷一脸茫然。男人看见他二人的模样,心中雪亮,虽说这事并不罕见,可让他撞见了,不由得叫了声晦气,啐了一口,转身要走。
灰衣少年表情羞愤,一溜烟地跑到一边。绸衫少年却扯住男人,从怀中掏出钱来,“你千万别说出去,求你了。”
男人看见银子,双眼发亮:“知道了,天王老子也撬不开我的嘴。”
绸衫少年千恩万谢,又让他赌咒发誓,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奔向大路,终于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停下来,面面相觑。
陈秉文脸都红了:“今日真是德行丧尽。宁七,你好大的狗胆,真不要脸。”
“少爷,我可一句话也没说。谁叫你身娇肉贵,连旱烟的味道也忍不得。带着你真是拖累。”
“叫师兄。”
宁七叉着腰,“师兄,你是富家子,什么没见过。我才是舍了脸皮。我虽穷,也不至于……”
“行了。蚊子可真多。”陈秉文翻了个白眼,一直挠胳膊。
“这人有点功夫但不多,一身油烟味,胳膊粗,脖子粗,大概是个厨子。”宁七望着远处的运河河面,“今晚船上会有酒局,两坛酒,中等席面。”
“蒙汗药下了没有?”
“全下了,酒里,肉里,让他们尽情吃顿好的。”宁七点点头,“咱们只管等。”
陈秉文走了两步,又咬牙切齿地说道,“今天的事,千万不许说出去,更不许告诉师姐,不然打烂你的头。”
天慢慢黑下去了。栈桥向北二里路,运河在这里转了个弯。在僻静角落,河水温柔地拍打着岸边的石砾,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哗哗声。两个头戴宽大斗笠的身影,坐在圆石上,手中长长的鱼竿斜斜探出。
忽然鱼竿轻颤,竿梢骤然绷紧了。林东华向上一提,一条肥壮的鲤鱼在水波间忽隐忽现,尾巴狂乱地拍打出水花,死命挣扎着不肯就范。
陈秉正上前用网扑住,将它扔进鱼篓,扣上盖子。
“伯父大人好身手。”
“一条鱼而已,跟身手有什么关系,我动都没动。”
“一竿一线一天地,伯父心中自有丘壑。”陈秉正指着自己的鱼篓,“看我就没有一条入账。”
“那是你的心不够静,还在惦记着更大的鱼。”林东华笑眯眯地说道。
突然林凤君的声音在陈秉正身后响起来,“什么更大的鱼?”
林东华笑道:“这鱼可不是真的鱼。”
林凤君似懂非懂地皱起眉毛,“你还惦记谁呢?”
陈秉正叹了口气,“苍天在上,伯父作证,我只是在说鱼。”
她指了指鱼篓,“说好的守礼不吃肉呢,你自己说了又不算数。”
“只是抓鱼,我又没吃。”他很淡定,“孩子们要养身体,拿回去炖了,不算什么。所谓礼制规矩,不过是约束老实人的。两种人不用守规矩,一种高高在上,以日代月,行二十七日除服礼。一种身在底层,除了一条命再无顾忌。比如流民,人都吃得,鱼如何吃不得。”
林凤君听得茫然,不过绕来绕去,就是说鱼可以吃,她高兴起来,“懂了。你们读书人的弯弯绕真多。”
“我倒希望世事非黑即白,痛痛快快。从阎王殿里走了一遭,算是学明白了,还是得隐忍,伺机而动。”陈秉正神情很严肃,“谢谢伯父出手相助。”
“我只是想知道什么地方能买猪肉罢了,不必谢我。”林东华将鱼竿一甩,一条肥大的白鲢鱼咬着钩被提上了岸。林凤君看它肚腹鼓胀,叫道:“爹,它肚子大了,里头有小鱼。快放了吧。”
林东华将鱼钩从鱼嘴里拔下,随手一撇,扑通一声,那鱼又进了江里,水面上只留下一道波纹。
“它说不定能生几百条、几千条小鱼。”林凤君双手合十,“河神保佑,让它平平安安的。”
“真有河神吗?”陈秉正淡淡地问道。
“当然有了,岸上拜土地,水上拜河神。相传他是人面鱼身,跟白娘子差不多,不管是修堤坝还是行船,要是拜神不诚心,他发起火来就将人沉在江里了。”她絮絮地说道,“读书人百无禁忌,呸呸呸。”
正在此时,栈桥上船夫起了锚,一条精致绝伦的花船离了码头,缓缓驶向河心,船上的灯次第点亮,影影绰绰可见妙龄女子的影子。花船在他们面前悠然驶过。有女子的笑声从河中传过来,还有脂粉香味夹着酒味,幽幽地在夜色中散开去。
林凤君恍然大悟,“爹,怪不得一开始你不叫我来。原来你也要看热闹。”
林东华咳了一声,“看什么热闹。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笑声轻轻柔柔的,仿佛黏腻着往人耳朵里钻。她听得骨头酥麻,回头看陈秉正神色如常,不为所动的样子,“你见识倒广,懂行的?”
他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当年有同乡、同年叫我应酬,我推脱了几次,便也没人叫了。我乐得清静。”
林凤君想了想他在京城的住所,也的确不像是交友广泛的,便嗯了一声,算放过了。陈秉正松了口气,“伯父,你只管放心。林家的规矩我懂。”
“你知道就好。”林东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忽然船上传来泠泠琵琶声,悠扬婉转,意境深邃。陈秉正脸色沉静下来。隔了很远,只见珠帘半卷,烛影摇红,一名女子斜抱琵琶,正在弹拨。
借着便是一阵乱糟糟的杂音,大概是灌酒声,调笑声,林东华听见许多污言秽语,料想船上情形已经不堪入目,只得摆手道:“凤君,你走开些。”
林凤君脚下没动,自己拈了两块碎布塞进耳朵,“这下听不到了。”
琵琶声骤然停了,没过多久重新响起来,曲风为之一变,成了坊间俚俗的小调,恰是范云涛唱过的“郎上桥,姐上桥,风吹裙带缠郎腰……”
林东华微微一笑:“开始了。这些人在酒过三巡之前,说得都是虚头巴脑的话,绝不会谈生意。”
他与陈秉正交换了一下眼神,“那蒙汗药开始并不会发作,要等酒喝到七分,才会筋骨酸软,难以行走。”
“外层有护院,看样子也有二十几名。”
“他们不是吃素的。”林东华笑道。
夏夜的微风拂动衣角。父亲专注地盯着鱼线和浮漂,偶尔出手,便是一条大鱼。林凤君转头望向陈秉正,他的手微微颤抖,浮漂一动,他猛然上提,一条鱼猛烈挣扎着,甩掉鱼钩跑掉了。
“你这样不成。”她跑过去,“手一定要稳,上钩容易,入袋很难。”
“是。”他答非所问:“不知道鱼有多少,有多大。”
“胃口再大也吃得下,清蒸,红烧,香煎,总有一种做法。”林东华笑道,“你只管先去抓。”
陈秉正释然地笑起来,他起身行礼,“伯父,希望我能不辱使命。”
岸上拴了一匹马,他翻身上马,急速离去。林凤君接手了他的鱼竿,“爹,我再多钓几条,藏在水缸里。芷兰会熬鱼汤……”
林东华叹了口气,“凤君,即日起叫孩子们都到家里来住。若是乱起来,人多有照应。出门要结伴而行,不能落单。”
她眨了眨眼睛,“爹,咱们是做武馆的,也要这么小心吗?”
“乱拳打死老师傅,你懂不懂。”林东华无奈地摇头,压着声音道,“你没经历过的事还多着呢。可我宁肯你不要经历。”
夜风把声音送得很远。船上的琵琶声渐渐缠绵,酒局愈发火热,林凤君专注地盯着甲板,有人在巡逻,四个人一队,大概二十个人左右。
忽然当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伴随着尖叫声,有人沉重地倒地。林东华好整以暇地收起鱼竿,将鱼篓封好,“看看陈大人出手的时机怎么样。”
林凤君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她的手心出了汗,黏糊糊的。
花船上乱起来了,有穿着轻纱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走到外面甲板上,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倒了下去。
一缕五颜六色的烟从甲板上升起来,那是求援的信号。林凤君望向码头,陈秉正得赶紧来,习武之人,就算一时中了蒙汗药,也会自行调息。错过了这一段,再无机会。
不远处突然有呜呜的号角声,两艘巨大的官船从码头开拔,分左右包抄,将这艘花船夹在中间。官船很宽阔,陈秉正站在甲板上,沉稳如松。他朗声道:“停船靠岸,人员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花船上有人在尖叫,但声音微弱。陈秉正招招手道:“上去搜查,不许放过一个。”
众人齐齐叫了声:“是。”
林东华站在岸边,冷静地观察着衙役们将瘫软的人一一拖出来,排成一排丢在甲板上,用绳索捆住,“陈大人今晚实在威风得很呢。”
林凤君笑了,“是爹用的计谋好,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父亲一挑眉毛,“真是明辨事理,不愧是我的宝贝女儿。”
忽然他脸色变了,眼神直勾勾地望向水中,林凤君问道:“爹,有大鱼?”
“大概是吧。”他拉着女儿猫下腰,隐身在一棵树的后面。
一个黑影飞速地泅着水,离岸边越来越近。没过多久,他手脚并用爬上了岸,跪在泥地上喘息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刚往前走了一步,只觉得腰间一软,瘫倒在地。
林凤君叫道:“爹,我今晚总算没有空网而归。”
她将这人转过来,林东华忽然道:“这人是个女的。”
林凤君十分讶异,她拨了拨她脸上水草一般的头发,这人她认识,“爹,是清河帮的女镖师,好像叫段三娘。”
第116章 三娘 段三娘勉强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
段三娘勉强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里,有个熟悉的脸。她打量着林凤君:“怎么是你?”
“我正好在钓鱼。”林凤君提着鱼篓给她瞧,没敢说别的。
她怀疑地看了这父女俩一眼, 伸手将湿淋淋的头发随便一挽,挣扎着爬起来, 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林凤君上前拦住:“你要去哪里?”
“我要走。回清河帮报信。”
段三娘看了一眼河面,花船已经在两艘官船的包夹下驶入码头。“我得赶紧去, 不然来不及了。”
林东华忽然说道:“何怀远在船上吗?”
她摇头:“没……没有。”
“你是个实诚人, 我信你了。”他叹了口气,“你在花船上做外面的警戒?”
段三娘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林东华想了想:“清河帮内规矩极严,这次被人截了船,你回去定要挨罚。少则一顿鞭子,多则断手断脚。”
她脸色变了, “谢谢林镖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到底是清河帮的人, 活没干好,挨打挨罚是应该的。”
林东华摇头道:“你倒是很忠心。可是性格太耿直的人,若遇不到明主,多半要吃闷亏。你觉得何怀远是明主吗?”
她惊愕地抬起眼来,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她冷硬地说道,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我只是好心提醒, 忠言逆耳。”林东华轻描淡写地抄起鱼竿,“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
她瞪着他, “什么意思。”
“何家不是能容人的。你要是去报信,最好在身上再补两块伤痕,说是跟官兵冲突后,力有不逮,无奈跳江。”他笑道:“我女儿愿意代劳。”
林凤君跺脚道:“爹,什么时候还开玩笑。”
段三娘怒道:“休要管闲事。”
她甩开林凤君拦她的手,走得极快,瞬间冲上大路,没了踪影。
林凤君愤愤地说道:“爹,你说什么风凉话。她是好人,一直在帮我。”
“并不是风凉话。”林东华笑道:“咱们走吧。”
街道浸在朦胧的月色里,两侧的白色灯笼早熄尽了,在夜风中簌簌地抖动。偶然有野鼠窜过空荡的街心,吱吱叫着。更夫的梆子声自远处飘飘地传来,反倒衬得这长街愈发寂寥。
蓦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声响。清脆、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由疏变密,越来越急迫,越来越密集。数匹高头大马风驰电掣般奔来。青铜蹄铁敲击着青石路面,火星四溅。它们鬃毛飞扬,鼻孔喷着白气,宛如一阵黑色的狂风卷过空寂的长街。
他们在济州府衙门前翻身下马,簇拥着中间的何怀远。他穿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右眼戴着一个黑色眼罩,神情格外阴冷。
早有小吏等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引他们进去。
何怀远朝远处望去,钱老爷和几个商人排成一排,跪在院子里墙根底下,战战兢兢地看着里头那扇紧闭的门。
当当几声锣响,忽然一个士兵抱着一堆衣裳出来,将它们尽数扔在地上。虽然都是白色和黑色,却也是锦绣绸缎,上好的衣料。
商人们顿时慌了,钱老爷扑上去,“我儿子……你们将他怎么了?”
士兵全不答话,笑眯眯地站到一边。从后面来了个魁梧的武将,用靴子将那堆衣服踢了一脚,笑道:“令公子还没用刑,只是关了几个时辰,就耐不住肚饿,将衣裳交给我们,只要换两个窝窝头吃。”
钱老爷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陈将军……”
“我还劝他来着,一件衣裳换一个窝窝头,一天也就换完了,无以为继,总要有点打算。回头在牢里衣裳没了,倒是一身细皮嫩肉,冰雪肚肠,你说怎么办。”
钱老爷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上,两行老泪夺眶而出,平日的嚣张气焰全不见了,“我……我想面见陈大人。你们乃是同胞兄弟……烦请高抬贵手。”
“我弟弟忙着呢,在等待一位贵客。”陈秉玉斜眼往外看去,就看到何怀远站在走廊下面,脸色不善。
他微笑着上前,“这位想必就是何少帮主吧。听说又升了千户,可喜可贺。”
何怀远拱手道:“陈将军安好。以前远远见过,不曾拜会。”
“阴差阳错,不曾撞见。”陈秉玉笑道,“有缘必能相逢,请。”
他带着何怀远穿花引路,一路走到衙门后身,这是陈秉正的住处,青砖墁地,扫得干干净净,连半片落叶也无。
屋内四壁萧然,只悬着一幅字“惠风和畅”,底下设一张榆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排列整齐,纤尘不染。墙角立着个素漆书架,垒了满满的书。
何怀远抬头看去,只见梁上还有个燕子窠。
陈秉正面无表情,只是叫长随倒茶。那长随递上茶,便乖乖地走出去,将门带上。
何怀远坐在下首,思前想后,只得开口道:“陈大人,多日不见。”
“的确如此。十分有缘。”陈秉正微笑道。
何怀远咬了咬牙,他平时最憎恨向人低头,尤其是陈秉正乃是血海冤仇,实在开不了口。他料想陈秉正也不会轻易松口,便垂着头不说话。
不料陈秉正喝了口茶,脸上表情竟是十分温和,慢悠悠地说道:“昨天晚上,有人向官府送信,说运河上有花船奏乐,又有女子弹唱。国丧期间,兹事体大,我便令官船将它拦下了。从船上带回来几个人,其中三个原不肯说话,用了刑才供认是清河帮的人。”
他望向何怀远,“不知道是真是假。这年头,江湖术士混冒出身,也颇为常见。”
他这样坦诚布公,何怀远反而僵住了,若不承认,那几个人在帮中地位不低,在陈秉正手上受了刑罚,万一吐出什么,后果不堪设想。他叹了口气,“我手下有几个镖师不懂规矩,被人引诱,上了花船,还望陈大人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被人引诱?”
“好色罢了。”何怀远摇头,“江湖人飘飘荡荡,难免有些露水姻缘。”
“知道了。”陈秉正笑道:“何帮主不必忧心,我并没有向贵帮问罪的意思。济州在运河边,来往货物,全用水运。你如今在漕运衙门任职,又是清河帮的首领,下官是济州的父母官,有个不情之请。”
何怀远心中一动,忽然一股凉意从后背直冲上来,“陈大人请讲。”
“清河帮自此以后,不再阻拦济州的船只。”
何怀远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道:“济州的官船,我们不仅不会拦,还会保驾护航。至于每年的收成,清河帮决计不会忘了陈大人。”
他说到后面,便用指甲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两道。陈秉正摇摇头,“我说的不光是官船,还有民船。济州大小货船成百上千,往来省城乃至京城,往来货运,一刻也不能缺。请何帮主看在我这番诚意上,将保运金一律抹除。我将三位帮众,即刻释放。”
何怀远沉默了。陈秉正道:“济州产桑麻茶叶,多亏这条运河,才能送往各处。百姓卖了货物,缴纳赋税,已经是所剩无几。若再加三成保运金,大户自不必说,小本生意的商户,怕是有半数都要赔本关张。这样算起来,五百商户,便有三千以上工人,牵连不下万人。数万人嗷嗷待哺,我作为济州知州,又于心何忍。恳请何帮主大发慈悲。”
他语气温柔谦和,说到最后,便起身作揖。何怀远吓了一跳,也起身还礼,嘴上道:“这如何使得。”
“为了济州百姓,这礼你受得。”
何怀远脸色阴晴不定。陈秉正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是每年一万多两的收入没了,向上无法交代。若真免了济州商户的保运金,严州、江州商户闹起来,更是无法弹压。他犹豫再三,只得打了个哈哈,“陈大人,您真是高看我了。我在帮内虽说是少帮主,其实全做不了主。容我回去向父亲告知,他老人家拍板定夺。他如今忙着往宫里送鲜鱼的差事,他老人家正在监督徐州船厂造冰船。陈大人多等几日,我必能回话。”
陈秉正听其言观其行,已经摸了个大概,微笑道:“那三个人在帮中多年,可是说是少帮主的师父辈。如今在牢里受苦受难……”
何怀远从袖子中取出两根金条,拱手道:“请陈大人关照。”
陈秉正斜着看了金条,冷笑一声,并不去接。一时屋内万籁皆寂,忽然一声咕咕,何怀远望了一眼,一只白色的鸽子从燕子窠中间探出头来,见他在座,就把身体往后一缩。
他心中一震,知道是林家的鸽子,新仇旧恨一时都翻上来,不由得开口道:“久闻陈大人学识渊博,杂学旁收,连江湖上的手段也学会了不少。”
“我自求我道,圣贤道也求,江湖道也求。”
“莫要念错了经,将顽石作了珍宝。”
陈秉正笑道:“秉正自知眼光短浅,不如何帮主高瞻远瞩,目光独到。”
何怀远听见他阴阳怪气,句句直指自己眼睛,登时大怒,脖子以上都涨红了,强忍着说道:“陈大人若没有别的吩咐,怀远这就告辞了。”
陈秉正端起茶来,“送客。”
何怀远站起身来,一炷怒气往上顶。院子里钱老爷本还眼巴巴望着,见到他出来,便扑过来道:“少帮主……”
他将衣服下摆甩开:“你儿子做的席面,必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被人做了局。你倒还来求我。”
钱老爷不敢说话,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何怀远一扭头,大踏步出门去了。
东方刚刚露出一点鱼肚白。他出来得匆忙,险些在后门的门槛上绊了一跤。忽然有人叫道:“少帮主。”
他回头看去,是段三娘,头发散乱,一身都是湿淋淋的。他一时怒火又高了数倍,“你去哪里了?”
“少帮主,不是属下无能,当晚中了埋伏……”
他忽然喝道,“我自然知道有埋伏。为何昨晚你本来在船上警戒,却不来找我报信?”
段三娘愣住了,“我筋骨酸软,想着跳船逃生,所以迟了片刻。属下已经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何怀远脸色发青,“你可有人证?”
段三娘张了张嘴,自然不敢说林凤君,只得垂着头道:“一路不曾遇见其他人。”
何怀远道:“船上三个人尽数被捉,唯独你逃了,你莫不是官府的细作?”
段三娘瞠目结舌,说话都支吾起来,“少帮主,这……实在冤枉。”
“冤不冤枉,回去查明。”何怀远望着左右,“给我押起来。”
两个镖师上前要抓段三娘的胳膊,冷不防她双臂一缩,使出一个拖字诀,两人便抓了空。两个人抄起兵器,一左一右又上,段三娘抽出腰间软剑,如灵蛇吐信,直取对方腋下。
两个人躲闪之际,段三娘身形一折,用起轻功,飞快地逃进一条小巷。
何怀远恼羞成怒,叫道:“两个废物,快给我追。”
第117章 危机 钱老爷等了很久,从天亮又等到天……
钱老爷等了很久, 从天亮又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等到陈秉正叫他进门。他跪在冷冰冰的方砖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都是犬子不争气,做出这样没羞耻的事。”
陈秉正面无表情地说道:“儿子养成这样, 便是废了。听闻你还有三个小儿子,这一个不救也罢。”
钱老爷瞠目结舍, 惶惶然叩下头去, “府尊大人,那是钱家的长子嫡孙。小人平时娇惯过甚,才酿出今日大祸。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犬子的罪,我替他担了, 大人要杀要剐,只着落在我身上便是。”
他将头磕在砖上, 磕得极为实在,梆梆作响,“府尊,我求求你。小人年过不惑才得了这个儿子,只要大人肯高抬贵手,我家中资财, 任凭发落。”
陈秉正默然地看了他一会,见他额头已经渗了血, 挥手叫停,“上天有好生之德,律法也有明文, 可以金作赎刑。你出些钱物,依律赎罪乃至免罚。”
钱老爷喜出望外,“大人只管说,但凡我能拿的出,愿意缴纳。”
“五万石大米,当场缴清,我立刻放人,决不食言。”陈秉正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我是济州父母官,能做主。”
钱老爷脸色变了,“五万石……我哪里会有这么多。但凡是金帛,还是绸缎,我都能弄到。如今粮食是稀罕物,周围十几个州县全都乱了,我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能为力,请大人体恤。”
“若不是稀罕物,我也不会要。”他语气平静,“一个月之内弄到,我亲自验看。”
钱老爷垂下头去,咬着牙一声不吭,过了一会,他才战战兢兢地说道:“小人,小人在迎春街的货仓内还有一万石粮食,尽数献给大人,剩余的可否用金帛抵数?”
陈秉正本就猜想他另有库存,此刻正验证了猜想,一时怒火攻心,拍案而起,“好你个奸商,就知道你在这里藏了私。如今济州城数万百姓身处水火之中,排队买粮的人群日日哭求,奔走四方,你却囤积居奇,从中渔利,脑子里尽是猪油的货,脏肠烂肺,一颗黑心,掏出来扔在大街上狗都不吃……”
钱老爷听他骂得极脏,全不像读书人的斯文相,心中大震,缩在地上,一句不敢应。陈秉正直抒胸臆,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淋漓,又念了两句“毫无廉耻”,才止住了,冷着脸道:“一万石粮食即刻充公,剩下的你去自筹。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钱老爷急得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爆出来,“大人,如今流民处处,周边早就乱成一团,哪里去找四万石大米。何况清河帮……何帮主……”
陈秉正咳了一声,他就换了称呼,“那姓何的小肚鸡肠,对济州的商船本就雁过拔毛,没事也要找事情拦住。如今,如今……走水路再不可行,便是我肯出钱,也没有粮商肯来。”
“钱老板,你做了济州首富,也非一年半载,没一点本事做不来。”陈秉正摇头道,“黑白两道你总有办法,不用我替你操心。”他端起茶碗,“送客。”
钱老爷思前想后,一时无计可施,跪在地上哀哀哭泣。陈秉正喝道:“再不出去筹粮,小心落个抄家灭族的罪名。”
钱老爷哆嗦着走了出去,步履蹒跚。陈秉正吁了口气。他整晚未眠,按着太阳穴,只觉得里面突突地发疼。
他叫衙役进来:“抓来的人怎么样?”
“那位钱公子连裤子都没剩,锁在角落,蹲着吃窝窝头呢。”衙役兴奋莫名,“大人神机妙算,犹如神兵天降,一下子立了个大功。”
“钱家要探监,只管让他们进来。”陈秉正笑一笑,“你们也顺便发财。”
“是,大人。这回他落在我们手上,管教他死不了活不成。”
“清河帮的人呢?”
“嘴还是死硬,依我看,再用烙铁……”
“不许随便动刑,饮食要跟得上。”陈秉正摇头,“我留着他们还有用。”
“遵命。”
衙役也走了。屋里剩下他一个人。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那个燕子窠伸出手来,白球便飞到他肩膀上,咕咕地叫唤。
他从桌下取出一把小米喂它,絮絮地说道,“脏肠烂肺,一颗黑心,原来骂人真痛快。你认识何怀远吧?”
“咕咕。”白球轻轻啄食。
“他当年……大概还不是这样。”
“咕咕。”
“我要是早点认识凤君就好了,不让她受苦。”他自言自语,“人生需要后悔的事太多,细说起来……”
白球吃完了,仿佛不耐烦听他絮叨,径自飞回窝里去了。冷不丁窗户哗啦一声响,先是两只鹦鹉一先一后冲进来绕着他转圈,随即从外面跳进一个人来,青衣小帽,男装打扮,正是林凤君。
“你一个人猫在这里,瞧着伤春悲秋的。”
他惊喜非常,上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你终于来瞧我了。”
忽然门被敲响了,是衙役的声音,“大人?”
过了一会,陈秉正淡然地开门,“什么事?”
衙役笑道:“我刚听见外头似乎有动静,只怕有事,赶着过来瞧一瞧。”
“你多虑了。”陈秉正摇头,“我睡得早。”
衙役往上凑了一凑,压着声音道:“昨天晚上,咱们不是在花船抓了几个姐儿,还关在牢里呢。王妈妈托我跟您说,您要是看中哪个,便送您养在屋里也罢,做妾也罢,铺床叠被随您的吩咐,只求把剩下的几个都放了。”
陈秉正脸色大变,喝道:“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还不赶紧出去。”说着便要关门。
衙役见他皱着眉头,一脸铁青,知道自己说冒撞了,连忙陪笑道:“是小的该死,正值国丧,便不该提这事。等几个月再说也来得及……”
咣当一声,门被关上了。陈秉正深吸了两口气,听外面人走远了,才小声道:“出来吧。”
林凤君从梁上一跃而下,将手上的食盒重重地放在桌上。陈秉正偷眼看她的脸色,还算平静,连忙揭开食盒,“凤君,你先请。”
食盒里面是一大海碗鱼汤,乳白色的浓汤像牛奶一样,上头飘着一层油花。还有一张葱花饼,外酥内软,香味浓郁。
林凤君不紧不慢地吃着,鱼的鲜味混着葱姜的辛香,喝一口就觉得不似在人间。陈秉正坐在一旁,神色尴尬。
忽然七珍落在桌上,小口啄食着食盒中的饼碎。八宝凑到它身边,用鸟喙给它梳理着背后的羽毛。
陈秉正陪笑道,“凤君,你瞧瞧八宝越发机灵了,毛色也亮。一定是你管教得好。”
林凤君笑了笑,白了他一眼,用手一撇,两只筷子在空中飞了一段,一前一后落在他手上。“吃完再说。”
“多谢。”
陈秉正吃了两口,便问道:“外面是不是乱起来了。”
“是。有一些流民,沿街乞讨。”她忧心忡忡,“该开仓放粮了吧。”
这句话正戳到他的心事,“太平仓里粮食不多了。”
“明明每年农户都纳粮的。”
“我去查看过,仓内只有上面一层是新米,下层全是发霉的陈米,如果贸然放出去,恐怕有疫病。”
林凤君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怎么办?”
“都是杨大人留下来的烂摊子。”他咬牙道。
“这狗官现在在哪里,我去宰了他。”她怒发冲冠。
“他高升了,现在是省城的道台。”陈秉正苦笑,“我见到他要行礼。”
“你看,这世道就是贪官才混得好。”林凤君做了个弹玻璃球的手势,“你可以弹他吗?把他弹到一边。”
“还不是时候。”他摇摇头。
她看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暗暗惆怅起来,连带嘴里的葱花饼都不香了。“出去买粮食呢?”
“我刚收到公函,江州知州的求援信。其实我自顾不暇。”他缓慢地喝着汤,“所以要想办法,六家粮商合计四万石粮食,还不够济州人一个月吃的。”
他喃喃道,“为今之计,只有先驱逐流民,再将城门关了。徐徐图之。”
她瞪大了眼睛,“流民也是人,只是遭了灾而已,乞讨有什么错。你要是将他们赶出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陈秉正沉默了,伸手扣住她的手,半晌才道:“凤君,我手里只有一张饼,若每人分一口,全都会饿死。我必须得做活阎罗,倾尽所有手段,为济州百姓挣一条活路。只当咱们在打仗,必须赢,不赢就会死。”
她垂下头去,“我明白了。”
“家中还有多少米粮?”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到他说的是林家,“够吃一个月的。”
“以后深居简出,将自己照顾好,不要轻易出门。七珍和八宝,”他看向桌上伺机吃饼渣的鹦鹉,“你们也不要出来了,在别人眼中,你们就是一团肉。”
八宝吓得尾巴一抖,向后跳了一步,瑟瑟发抖起来。七珍淡定地拍了拍它。
“我会想办法求援。”
“能求到吗?”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陈秉正拿出一包米糕,郑重地塞到她手里。“我一定会尽力。”
夜深了,林凤君提着包袱走在回家路上。陈秉正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只当咱们在打仗,必须赢,不赢就会死。”
她加快了脚步。
“求求你……给点吃的吧……”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路边传来。
林凤君脚步一顿,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老妇人蜷缩在街边,只剩了皮包骨,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包袱。
她心头一紧,往前走了两步。可是终究还是忍不下心,摸出一块米糕。可是老妇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个黑影就从侧面扑了过来。
她本能地闪避,跳开一丈有余,可是米糕却落在地上,沾了一层灰……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枯黄的头发像干草一样蓬乱,脸上布满污垢,只有那双凸出的眼睛亮得吓人。林凤君看得呆住了,那仿佛不再是个人,而是疯狂的野兽。
他伸手捡起米糕,老妇人冲上来了,用最后的力气和他扭打在一处。没过一个回合,老妇人就跌坐在地上,嘴里嗬嗬有声,枯瘦如柴的手指像铁钩一样伸向她,想要继续抢夺。
林凤君寻回神志,脚下用起轻功,几步便越过那些横七竖八躺在路边的身影,拐进一条巷子。
黑暗中,她忽然听见了一阵深沉又均匀的呼吸声,有个会武功的人跟着她,离着十几步远。
她故意放慢脚步,装作疲惫的样子。这是一条死胡同,她在尽头处停下,假装惊慌地转身。”谁在那里?”她高声喝道,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
没有回应,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息。
“是我。”一个女声回答,“段三娘。”
午夜的济州城,万籁俱寂。林凤君和段三娘上了一座酒楼的房顶,并肩坐下,看着陷在黑暗里的一座城池。
段三娘一脸灰尘,“都是我不听良言,该有此报。你爹真是明智。”
“我爹平日话多,也就是偶尔说对一回,不用放在心上。你可以先到我家住。”她诚挚地邀请。“我家最近挤进来不少人,不差你这一个。”
“可是差我这一份口粮。”段三娘狼吞虎咽地吃着米糕,“粮店不卖给没有济州户籍的人,我连大饼都买不到一张,出城又查得严。我只会拖累别人。”
“江湖救急,先有地方落脚,别的再说。”林凤君笑道,“我家来去自由。”
第118章 新路 粮店门前排起了长龙,林凤君和宁……
粮店门前排起了长龙, 林凤君和宁七排在队伍末尾。她张望着门口的木板,精米六百文一斗,糙米三百文, 豆子二百文。换在平时,这已经是绝对高攀不起的价格。
她嘟囔道:“连霸天吃的都涨了。”
话音没落地, 宁七赶紧摇头,压着声音道:“在外头可不许提家里养了牲畜。万一有人起了歹心, 将它们捉了去……”
她吓得打了个哆嗦, 想起来喜温顺的眼神,霸天傲气的身姿,都化作一副嗷嗷待哺的可怜相。她只得叹了口气,继续向前挪动着脚步。
人们的表情是麻木的,队伍里此起彼伏地抱怨起来。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叫起来,声音嘶哑。
“小声点, 娘,被官差听见了……”旁边一个男子紧张地拉了拉老妇人的衣袖。
“听见又怎样?横竖都是个死, 死在牢里不也是一样。”她一边说着,一边擦了擦浑浊的两行泪。
林凤君别过脸去,喉咙发紧。队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和咒骂声。
“天杀的官府,怎么还不开仓放粮。”
“还不是全被那些狗官私吞了!”
她叹了口气,还是要为陈秉正说两句,“流民实在太多了, 万一开仓放粮,周边几个州县的人还不都跑到济州来。”
周围人大概觉得也有道理, 便收了议论。忽然旁边起了波澜,衙役们用棍棒驱赶着一群破衣烂衫的流民,将他们往城外撵。
“求求您, 行行好吧。”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倒了,怀里抱着个精赤/条条的孩子,手脚细得如枯枝,肚子却大得吓人。“我儿子病了……”
衙役说道:“知州大人吩咐了,六岁以下孩子可以留下,孔庙旁边设了育婴塔,官府出钱养着。”
那妇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孩子茫然地瞧着她,忽然大哭起来,扯住她的腿不放,“娘……”
妇人眼眶里却像是枯井,再也流不出眼泪。周边的人有气无力地劝说道,“舍了吧,跟在你身边哪有活路。”
她仿佛下定了决心,用手指在孩子的脸上揩了揩,刮掉眼角的泪,随即一把撕开孩子的手,“跟官爷走吧。”自己却一瘸一拐地跟着人群,往城门的方向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在孩子绝望的哭声中,林凤君低下头去。
他们好不容易买到两包精米,一包豆子。宁七将她拉到角落里,神秘兮兮地说道:“师姐,我已经看好了他们卸货的地方,早晨天不亮,我埋伏在那里……”
林凤君吓了一跳,“你不要命了,现在这里都有衙役驻守,万一被抓到,格杀勿论。”她用手在脖子里划了一道。
“谁说要去偷去抢了。”宁七瞪大眼睛,“你就知道拿老眼光看人。我说的是卸货难免掉在地上一些,我去捡,总不犯法吧。”
她心里微微发疼,“家里还有粮食,秉文又送来一些。”
“师姐,你本来可以不管我们。哪家武馆都是遣散了人。”
“不要胡说。”林凤君带着他往家里走,“你还能去哪?”
家门紧闭,宁七的眼睛忽然落在门缝里,那里夹着一封信。
她陡然想起李生白的鸡毛信,“不会皇帝又死了吧,这回挺快的啊。”
宁七将它抽出来,“英……”他茫然地看了看林凤君,她大声道:“英雄帖,一看就是上课没听。”
她忽然觉得事情蹊跷,英雄帖一般是开武林大会或是比武,兵荒马乱的,早就没人搞这一套了。
林凤君将信丢给父亲,“有人要打上门?好大的狗胆,我在门口挖个坑,扎点蒺藜,管教他有来无回。”
林东华打开信,神情愕然。“钱老爷要招募镖局,四万石粮食,镖银……一万两。”
她瞬间眼睛亮了,冲到他身边,“能给一万?去哪里?这价钱走岭南也合适。”
他摇摇头,“他想派人去买粮食,运回济州,去往何处……待定。”
“他为什么不直接找清河帮呢?”
林东华摇摇头,“可能已经割席了。”
“啥?”
“交情破裂了。”
“那别人更不敢了。”林凤君晕头涨脑地将信塞给父亲,自己到院子里哄着霸天进笼子,“我的小祖宗,你最近可不能上房顶打鸣了,叫人瞧见了就要害你,把你炖成鸡汤。”
她心里不由得牵挂起来,“一万两的镖银,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要是真能弄来粮食,是不是还能多救几条人命。顺便……陈秉正也不用那么愁了,少挨些骂。”
“爹,你有办法吗?”
“咱们没人脉,没钱,没帮手。”林东华摊手,“天天在家煮饭还差不多。”
她叹口气,“英雄帖发到咱们家,估计大镖局不肯应。”
“不光是护镖,还有采买。这才是大头。”
林凤君低下头,将信揉了揉抛到一边,“算了,命里无财莫空想。”
忽然有只手在空中将信纸接住了,用力抚平。“林镖师,妹子,我觉得这镖可以接。”
父女两个同时抬头,“什么?”
段三娘眼神明亮,“清河帮将运河牢牢控在自己手里,把持着南北水路。可是他们人手不足,只能将路上的镖局裁撤了。所以咱们可以走陆路。”
“陆路也罢,可是粮食从哪里来?”林东华只是摇头,“周边十几个州县,全都告急。”
“那就走得远些,再远些。”段三娘用手指沾了水,在桌子上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南北线路,“这是运河。”
她将水线逐渐向西延伸,“从济州向西北,翻过山,经过严州,便是南阳,再向西走,是关中平原。据我所知,那里今年没有旱灾,是个丰收之年。”
林东华看着这条熟悉的路,沿路的艰险历历在目,他深吸了一口气,“四万石粮食,不用船,改用车,得二十几辆大车。每辆车至少两个人,让谁去呢?”他指了指后面围成一圈,眼神迷离的孩子们,“他们才十二三岁,连身体都没长全。”
宁七突然叫道:“师父,我可以,哪里都长全了。你安排我去吧。”
王二狗也拍着胸脯,“我也行。”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凑过来,“我行。”连宁九娘也奶声奶气地叫道:“我也跟着去。”
林凤君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鼻子里有点酸,又想哭又想笑,“都疯了,家里再缺钱,也不至于让你们出去拼命。”
一群人便沉默了。芷兰将饭端上来,一碟子炒青菜,配白米饭:“大家慢慢吃。”
林凤君将白饭往自己嘴里拨着。米粒开始嚼起来有淡淡的甜味,随即味道便散了。那些被赶出城外的流民,他们有吃的吗?关中平原,那里听起来真的好远。
她放下饭碗,默默走到院子里,看着头顶的月亮。她伸手摸来喜的头,它慢悠悠地啃着秸秆,偶尔用温顺的眼光望向她。
“还在想走镖的事?”
她回过头来,父亲拍拍她的背。
“爹,我总觉得还可以再争一争。不光是为了镖银。”
“你是济安武馆的东家,你说了算。”林东华微笑道,“做东家的第一步,就是要明白手里有什么牌,还缺什么。”
“缺的东西太多了。关中平原只是个纸面上的地方,一路上的地形、水陆要道、山匪、客栈,全都不知道,何况没有人,没有车,太难太难。”她说着,自己仿佛也泄了气,可是随即她又握紧拳头。“可是粮食不比别的人身镖,就算多一口,也能救下一个人。”
“那我们就查缺补漏。”林东华点头,“我来招呼段三娘和芷兰,大家一起想办法。”
她们几个将所有的问题理清,已经是三更天。林凤君快步走到鸽笼前,将雪球抱出来,“好宝贝,一根筷子容易折,十根筷子硬如铁,这次就靠你了。”
雪球仿佛听懂了,微微点头。林凤君将它托在手上,向上一送,叫了声“去”,雪球振翅高飞,顷刻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会来吗?”
“会的。”林东华点头。
四更时分,门被重重地敲响了。
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来,外表各异,但步伐和气息很明显只有练家子才有。
兴隆镖局,会友镖局,三合镖局,昌隆镖局,福成镖局……几个东家都来了。
他们眯着眼睛向林凤君看了一眼,她立刻紧张起来。她定了定神,想着陈秉正查船的威风样子,挺起胸膛,拱手道:“感谢各位东家赏光,三生有幸。”
芷兰端上茶来,“蓬荜生辉。”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老成持重一些,“事情紧急,我们便不叙闲情了。今天钱老爷发的英雄帖,各位同行可看过了?”
“看了。”三合镖局东家笑道,“镖银不少,可我们没法接。”
“引火烧身,这活不好弄。”昌隆镖局东家摇头。
她沉着地说道:“我觉得这笔买卖可以做。咱们济州的镖行合力同心,一定能打赢这场仗。”
众人的眼光齐齐向她看过来,她从袖子里取出几张自己描绘的地图,“这条路,我们有镖师很熟,可以走。”
“关中?”会友镖局东家怀疑地看着她,随即笑了,“大侄女,你怕是不知道这路上有多难。翻山越岭,山匪也多。知道你们着急挣钱,也不用这么怂恿着大伙去送命吧。”
她一下子僵住了,只得微笑道:“您说哪里话。”
“要是这条路好走,一早就通了。哪能留到今日。”
“万一没了一个镖师,我就得赔五百两给他家里。你说划不划算。”
几个东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结论很明确,“这条道不可行。”
她又取出一张纸,上面长长短短列了数十条问题,“各位东家,我考虑过,路上可以走一些捷径,比如严州这里穿山,可以走桦林沟一路上行,避开山匪。从西凤岭渡河,这里是最近的,还有……”
兴隆镖局东家一摆手,“大侄女,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你入行时日尚浅。做镖局的,头脑里一定要有计算。不是我们对这一万两不动心,你要记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这话一落地,林凤君便知道没得商量了。她的心咚的一下子沉下去,可是还要保持礼貌:“谢谢伯父的教导。这次劳烦各位到来,实在抱歉。”
“不要紧。”他站起身来,“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没……没有了。”
她难掩失望,躬身道:“恭送各位。”
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去。忽然福成镖局的东家在她眼前停住了,“我认识你,你就是……”
她惊愕地抬起头来,“对,收你们丝绢的那一次,是我帮忙从中牵线的。”
对方又惊又喜,“果然是你,你可帮了我们大忙。没有那笔钱,我们早就饿死了。”
“举手之劳。”她笑起来,“夫人孩子还好?”
“都挺好。”他点点头,“妹子,要不咱们再聊一会,我刚才在他们面前,不敢说话。我倒觉得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
林凤君喜出望外,“快请坐。”她展开那张简易地图,“严州这条路我走过……”
他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我跟我兄弟们商量一下。”
“对了,要是这笔生意能做成。镖银二八开,我二你八。”林凤君赶紧补充,“出人出力你们是大头。”
“我们也缺钱,但钱不是最紧要的。”福成镖局的东家很严肃地说道,“妹子,我觉得你这个人可信,人品好,不会骗人。”
她忽然羞愧起来,心想自己嘴里没把门的时候也多,“我……没你说得那么好。”
“我们庄户人家,就认这个。”他点头。
“对对对。”她眼睛里闪着光,“两个肩膀比一个宽,千人之力大如山。”
第119章 和解 “我不答应。”陈秉正将那张英雄……
“我不答应。”陈秉正将那张英雄帖拍在桌子上, 沉着一张脸,“关中平原太远了。”
他声音有点大,梁上的燕子窠里传来动静, 白球将头伸出来,好奇地盯着他。
林凤君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你莫着急,我爹和我将想到的问题……”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翻山越岭, 跋涉千里, 爬山过河,谁能保证不出什么意外?”陈秉正并不看那张纸,脸色愈发冷冰冰,“凤君,你压根没走过那条路,我不能让你以身涉险。”
“段三娘走过。她资格很老, 在清河帮也是一等镖师。”
“那又是谁?”
“当日在大船上的那个女镖师。”林凤君用手比划,“她在绳子后面动了手脚, 我才有机会逃脱。”
“凤君,你实在太轻信了。她跟你才见过几面,你就将身家性命托给她。”他拧着眉头说道,“她是清河帮派来的奸细怎么办?何怀远此人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但他决计不是傻子。他若派人来算计你, 你就傻傻地中了圈套。”
“当天你也看到了,是她出主意用被褥垫在甲板上, 救了我一条命。”林凤君的怒火蹭地烧了起来,“陈大人,你这样无端揣测别人是奸细, 是不是多疑成性,官场那套用的多了。我们江湖人家,不是这样对朋友的。”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他试着将声音放软了些,“她是恩人,要好好感谢她,可不是言听计从。行走江湖,阴谋诡计也不少。千门八将你该比我熟,骗人的例子一个接一个。”
林凤君垂下头,将手放在地图上,从济州一路向西:“我问过镖局同行,这条路从山中穿过,开始几天是难走一些,但翻过去之后,便是宽阔大路。”
“你当年从京城将我运回来,路上意外层出不穷,险些将命都丢了。”陈秉正缓缓说道,“何况我当年只是个瘫子,毫无用处,也无人抢夺。眼下你要运的是粮食,堪比黄金。就凭你的功夫,打不过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我功夫不好,可也救过你的命。”
“我……我的意思是,双拳难敌四手。”他焦躁起来,“我怕路上有埋伏。”
“我一个人自然不行,还有我爹和段三娘,还有福成镖局的四十个镖师,都是身强力壮的大汉。”林凤君咬着牙道,“定能将粮食护送回来。”
“一路上流民太多了,上山便是匪。你什么准备都没有,太冒险了。”
“我已经准备了车马,必须赶快出城,事不宜迟。”林凤君握紧拳头,“等做好准备,什么都来不及。”
陈秉正看着她倔强的脸,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听我的,不要去。”
他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是不是因为那一万两镖银?凤君,那根本不算什么,我有庄子有田产,还有我的俸禄,每一分每一厘都归你掌管。成亲以后,诰命夫人也有钱粮……”
她打断他,“对,我就是爱钱。我是个镖师,靠卖力气赚钱,你早该知道。”
她继续指着地图,声音提高了些,“你看,这一段去常州的路咱们走过……”
一阵烦躁从他胸口升起,“不准去。”
她惊愕地抬起脸来,陈秉正冷冷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驾车出城门,都需要我的签批。我不批,你休想离开济州城。”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愣在原地,死死盯着他看,“你要将我锁在家里吗?陈大人,你真是好大的官威,冲着我也摆起来了。要不要给你磕个头,父母官,放小的一马,小的再也不敢了。”
“我是济州知州,济州的天塌下来,由我顶着。”陈秉正一字一句地说道,“运粮的事我自有筹划,不能叫我娘子去冒险。你会……”
“我会怎么样?”她接上一句。
“会受伤,会……你可能会死。”
“死了更好,死了有的是人给你铺床叠被,想挑哪个挑哪个。”林凤君抱着胳膊,脸涨得通红,声音很高,“在你眼里,我武功不好,整天钻到钱眼里,还有什么别的?”
“你怎么这样说不通……”陈秉正着急了,“冥顽不灵。”
“什么?”
“就是……”
“我明白,说我笨是吧。”
“我……”陈秉正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一阵无名火起,看着旁边笔架上摆着一支毛笔,白纸上墨迹未干,全是自己求告的信件,如泥牛入海一般并无消息。他只觉得头突突地疼起来,挥起袖子便将笔架和毛笔一起从桌上扫落,“这事原是我自作自受。”
笔架直直地下落,眼看就要砸在地上,林凤君一个海底捞月,就将它抄在手里,又伸手去接毛笔,可是晚了一步。毛笔从她手边擦过,啪啦一声落在地上,溅了她一脸墨汁。
陈秉正看得呆了,等反应过来,从怀中掏出帕子上前去擦,林凤君将笔架当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怒视着他,“陈大人,你又犯起少爷病来了,会糟蹋东西算什么本事,败家子,你摆阔给谁看!”
她说了两句,再说不下去,用手将脸一抹,脸上顿时黑了一片。他瞪大了眼睛:“脏了。”
她怒视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就你干净。”
哗啦一声响,她已经跳出窗户,瞬间不见了踪影。
陈秉正僵直地立在原地,心里讪讪的全不是滋味。过了一会,他自己将毛笔捡起来,在纸上写:“素蒙雅量……”
他停下笔,将这张纸揉了丢到一边,换了一张纸,继续写道:“莫生气。”
他眼睛看向燕子窠,招手让白球下来,它却缩回窠内,无论怎么叫也再不露面。
陈秉正颓然地坐下去,头疼得更厉害了。从窗户往外看去,天漆黑如墨。
他站起身来,提着灯笼走出县衙。街道两边家家紧闭着屋门。打更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条瘦瘦的野狗跑过,见到他,便缩紧尾巴溜走了。榆树皮早被剥得精光,白森森的树干上留着几道抓痕。
他的心沉重地坠下去。
“当、当、当……”他敲了三下,林家的门就开了。
林东华神色平静,“进来坐。”
他回身将门掩上,作揖到地,“伯父,请您郑重考虑,这趟镖不要走。山高路远,万一有什么事,我无法接应。”
林东华倒了杯茶给他,“凤君是武馆的东家,我都听她的。”
他瞪大了眼睛,“伯父,要是这世上还能有人阻止她,那就是您了。您开口说一句,顶我说一百句有余。我不能让你们陷入危险。”
“我们是镖师。若不危险,便没人付镖银。”林东华微笑道:“挣的都是刀口上的钱。”
陈秉正忽然感到绝望,这林家父女长的都是同一条舌头,“凤君是我未来娘子,她不必吃跋山涉水的苦头。”
“我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她跟她母亲不同,生来是要出去闯荡的。我想让她顶门立户。”
“我担心……”
“陈大人,我也担心危险,可是我必须让她自己决断。”
“她才十九岁。”
“我十九岁的时候,已经经历过太多了。”林东华道,“世上有魑魅魍魉不假,她总要自己去见识,经风雨才能历练。她跟我商量过,我支持,会一直守在她身边。”
陈秉正咬着牙道:“历练……能不能再等等。我知道你们是为了筹备粮食才出城的。我已经写信给周大人还有我老师,以及所有的同乡同年,有户部的同年愿意从中斡旋,从岭南调些存粮过来。万一等不到,我已经跟大哥说过了,军备的粮食,可以先动用……”
林东华双眸如电,“那是死罪。”
“我知道。”他很平静地说,“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如此。”
林东华忽然笑了,“陈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万不得已的时候,城内会比城外更危险。等存粮耗得差不多,民众就会哄抢粮食,家奴会哗变,农民会变成流民,打劫富户,杀人劫财。”
他闭上眼睛,“我想过。”
“那我和凤君出去筹粮,便是筹一条生路。为济州百姓,也为自己。”
陈秉正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才点点头,“的确如此。”
林东华微笑道:“好了,你去找她吧。”
他拱手:“多谢伯父。”
“是你将我女儿的脸涂成小黑猫的?她洗了很久,险些将脸皮搓破了。”林东华忽然冷下脸。
“我……那是意外。”他慌忙解释。
林东华摆摆手,“去吧。”
陈秉正走到林凤君的门前,敲一敲门,声音很轻,但她肯定能听到。
他默默等着,没有动静。
他正踌躇之际,芷兰披着衣服在走廊出现了。她摆一摆手,示意他走到一边。
芷兰敲门道:“凤君,陈大人来了。”
还没动静。
“他惹你生气,便是天大的不对。我打发他去楼下牛棚里站到天亮,给你消消气。他说让我把这封信给你。”
话音未落,门就开了,林凤君探出头来,“不行,牛棚太潮了,他的腿……”
她和陈秉正四目相对。芷兰向后一退,笑道,“我可不做坏人了。”
林凤君虎着脸,“你还来干什么。”
他瞧见她两颊有点肿,想必是用力搓的,又心疼又好笑,“涂点猪油,肯定管用。”
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将头一低,半张脸埋在他手里,“我又爱钱,武功又……”
他立刻投降了,“我信口胡说,你不要在意。我娘子世上第一美,第一聪明,打遍天下无敌手。”
她横了他一眼,吃吃地笑起来,“口不应心。”
他不等她说完,低下头轻吻她额头和眼角,“你相信我,我会尽力护你周全,还有伯父,还有芷兰……”
她抬起脸来,眼睛闪着光,“你是济州知州,你应该让好几万百姓都周全,我是其中一个。”
这句话落在他耳朵里,简直重若千钧,他缓慢地眨着眼睛,像是在回味似的。“我实在舍不得。你走了,我就没了主心骨。”
“你骨头硬着呢。四十棍子都没打死。”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她跺脚,“说人话。”
他忽然心酸起来,此去千难万险尚未可知,再相见又不知道在何时。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总怕不够紧似的,“你去吧,可一定要平安回来。”
她声音有点发闷,鼻子用力吸了吸,“我知道。一块过好日子,吃饱喝足,在田野里晒太阳。”
“嗯。”他眼圈红了,“一定会。”
第120章 出城 陈秉文一阵风似地冲进林家大门,……
陈秉文一阵风似地冲进林家大门, 第一句话就是:“我也去。”
林凤君简直强忍着才没笑出来,这位三少爷的娇生惯养怕是比当年的陈秉正还胜三分。她无奈地说道:“你们还是小孩呢,还在练武, 照规矩不能出门扛活走镖。”
“什么小孩。”他伸手去她头上比划,“师姐, 我比你都高了。”
“那是好事,威武雄壮, 是好苗子。”林凤君弯下腰去整理随身兵器, 将袖箭磨得雪亮,按大小排成一排,“可是宁七也不去。”
“他怎么能跟我比,我是大师兄,就该为师父分忧。”陈秉文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师父也说我身法好, 有天分。”
林东华笑道:“你是大弟子,是师父的左膀右臂, 那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你要护好师弟师妹,让他们无灾无病地等我回来。”林东华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道:“咱们师门平安,就全靠你了。”
陈秉文十分犹豫,“我想陪你们一起去走镖。”
林凤君微笑道,“黄夫人同意了吗?”
他脸上立时露出为难的神情, 低下头不言语。她拍拍他的肩膀:“外面千难万险,你吃不了苦。”
“谁说的。”他嘟着嘴。
林凤君吹了一声口哨, 白球和雪球就飞了过来,落在她胳膊上。她将它们俩放入笼子,“你天天得打扫笼子, 给它们收拾粪便,想不想干?”
他一咬牙,“没事儿。”
“真是男子汉,下次一定带你。”
陈秉文听她这么说,忽然傻傻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掏出一个布口袋丢给她,“师姐,给你的。”
她打开一瞧,立时被闪闪的金光刺到了眼睛,里面是金豆子和金叶子,足有好几把。
“这是……”
“我的私房钱,大哥和大嫂也出了一些,府里打造好了,拿来赏人的。要是碰见人抢劫,你就抓一把丢出去,拼命跑。”陈秉文轻描淡写地说道。
“乖乖,你可真有钱。”她抓了一把,顿时觉得自己飞黄腾达了,飘飘欲仙的感觉让人迷醉。她赶紧搓了搓手,将它收起来,“大恩不言谢,回来我还你。”
“不用还。”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我娘给你的妙计,写得洋洋洒洒,什么择地生财,精算远近,我瞧不懂。”
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琢磨出了大概,“多谢多谢。”
“家里你们只管放心。”陈秉文拍了胸脯,“有我一口饭吃,决计饿不到他们。”
“那就谢谢了。”她郑重其事地回应,算是托付。
第二天一大清早,林凤君打扮利落,穿一身破旧的男装,头发高高扎起。她将金豆子小心地揣进怀里。“爹,咱们走吧。”
宁七带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围成一圈,神色凝重。九娘不停抽泣:“师父。”
林凤君蹲下身,揩掉她眼角的泪,“乖,听师兄的话。我回来给你带饴糖吃。”
宁七打开门,二十几辆巨大的镖车已经在迎春街上一字排开,车夫坐在前头,车辕包着熟铜虎头吞口,精铁的车轮被擦得明晃晃,两侧插着镖旗在风里猎猎作响。两侧一边站着一个精壮的镖师,一身齐整的短打扮。
路人渐渐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
她愕然地退了一步,“这车……”
几家镖局的东家走出来站在她面前,拱手道:“出城运粮,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同为济州镖局,也当鼎力相助,镖车就由我们来出。”
娇鸾向她招了招手,跳上车将油布撑开,“防雨也防露水。”
林凤君笑道:“招贴写好了没有?”
娇鸾指着油布上几行显眼的大字“济州王氏布铺、吉祥绣坊”。“前后左右都有,就算路过的猫儿狗儿,只要不瞎都看得见。”
林凤君笑道:“猫儿狗儿也来买,那就更好了。咱们做成济州,不对,江南最大的布铺,一直卖到关山南北。”
王有信从人群里挤上前去,递上一个油纸包好的大包裹,对她挤了挤眼睛。她闻到一股熏肉的香味,立时心领神会,微笑道:“大哥,你家的窝头我收下了。”
“妹子,千万保重。”
林凤君将鸽笼放进马车。她心中难过,又回去给来喜的食槽中放了些草料,对七珍八宝说道:“乖,等我回来。”
福成镖局的镖师左右分开,让出中间一条路。她伸手牵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父亲和段三娘在她身后三步远,控制着车队的步伐。
一行人在街道上沉默地行走。
没过多久,她就望见了青砖灰瓦的济州府衙。大门上挂着“明镜高悬”匾额,里面望不见人,只有一段青石铺成的直道通往大堂。她忍不住想:“陈秉正这时候在做什么?审案还是筹粮食?”
她忽然很想见他一面,想得抓心挠肝,可还是忍住了,“我这人眼窝浅,万一忍不住哭出来,在路上可就没法服人了。”
她扭过头,径直朝城西的土地庙走去。那是座很老的土地庙,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济州出发的商旅,按规矩都是要从那里启程。
林凤君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端端正正地立在庙门前,身后跟了几个随从。他站得笔直,一袭官袍被风撩得猎猎作响。
队伍窃窃私语起来:“那是……陈大人?”
她强作镇定地走上前去,拱手道:“府尊大人。”
他深深凝望着她,神色平静,可眼圈下有一块黑。
她微笑道:“大人,我们要进庙烧香了。”
他点点头,却没有让开,自己带头走了进去。正殿里的一对男女神像端坐在斑驳的木龛中,矮小而敦实,笑得舒展阔朗。
他亲自拈了香,点燃了递给她。她向香炉中望去,里面落了一大片新鲜的香灰。她心中一震,望向他的膝盖,果然有长跪过的痕迹。
三支新插的线香升起袅袅青烟,她在神像面前弓身拜了下去:“土地爷爷奶奶,这趟行程千里路都不止,请千万保佑我们出入平安。”
众镖师跪了一地,跟着她三拜九叩,无比虔诚。
她站起身来,眼圈已经红了。她向香炉伸出手去,他却拦住了,“我来。”
他用手指沾了香灰,在她脸上涂了两道。香灰很热,可他的手势很柔和,像是在轻抚她的脸。
长随呈上几卷纸张。“这是一副舆图,这些是我写给沿途各州县的信件,请他们务必优待。”他垂下眼睛,“不知道是否管用。”
林凤君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然而她是镖队头领,只得吸一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笑道,“多谢陈大人送行。”
“盼你们早日归来。”他接上一句,“解济州之困。”
长随用托盘呈上一壶酒,林凤君愕然道:“不是不让……”
“祭祀土地,不为冒犯。”
他斟满一杯酒,泼洒在地上,水珠溅落。敬罢天地,第三杯才再递给她:“请林镖师满饮此杯。”
她仰首便饮尽了,先是舌尖一阵酥麻,继而咽喉间热辣辣的,像有人持了火把灼烧,五脏六腑都跟着烧将起来。面上渐渐浮起一层薄汗,眼眶也微微发热。
镖师敲响了锣,哑着嗓子叫道:“吉时到。”
林凤君握紧拳头,走到庙门前,仰着头高声叫道:“合吾!”
一众镖师们齐声应和:“合吾!合吾!威武!威武!”声震林木,连林子中的鸟儿也惊得扑棱棱飞起。
陈秉正只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他摆一摆手:“去吧。”
林凤君利落地翻身上马,转身抱拳行礼,随后提起缰绳。马匹一声长长的嘶鸣,向前迈进。二十几辆镖车首尾相接,车轴吱呀作响。两侧镖师马队呈雁翅形排开,在身后扬起尘灰。他在后面远远望着她。
没走多久,就是城门。陈秉玉一身铠甲站在城门上,远远对她作了个揖。她微笑行礼,城门缓缓洞开,一行队伍离开济州,沿着官道向西进发。
陈秉正在土地庙前站了一会儿,随即恢复了冷冷的面孔。他转头吩咐道:“去大牢。”
牢里一片阴暗潮湿,狱卒领着他往角落里走,一边絮絮地说道:“这里腌臜得很,不要冲犯到大人。”
离了很远,就闻见一阵腐肉的腥味和便溺的臭味,夹在一处令人作呕。陈秉正远远望去,那位钱公子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地缩在角落,手脚没有上镣铐,大概是钱家孝敬得到位。
隔壁牢房里,清河帮的三个人都带了伤,血迹宛然,一言不发地坐着,手铐脚镣俱全。他扫了一眼,那三个人神色麻木,却不过来求饶。
他点点头道:“去女监。”
女监里关押的人并不多,从花船上扣押的几个风尘女子在最边缘的一间,哀哀的声音叫道:“有没有水啊……”
狱卒用刀柄拍一拍栏杆:“都过来叩头,陈大人来了。”
女人们的眼睛都落在他的官服上,随即围过来了,斜着跪下去,楚楚可怜的姿态:“求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他退了一步,眼神在几个人身上游走。有人会意,将头发拢到一边,露出长长的脖颈:“大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光定在最边缘的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垂着头,一直瞧不清脸。
陈秉正指着她对狱卒说道:“都放了吧,把她留下。”
女人惊愕地抬起头来,脏兮兮的瞧不清五官。
狱卒愣了一下,随即会意,笑嘻嘻地用钥匙开锁,“我叫人用水洗干净了,给大人送过去,脏不溜秋的……”
“不用,现在就叫她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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