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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第121章 行善 女人从混堂子出来,就有一个穿便……


    女人从混堂子出来, 就有一个穿便装的衙役守在后门口。他引着她往一条小巷子里走,路越走越窄。巷子尽头是青苔斑驳的墙,墙上是一扇掉了漆的门。


    衙役掏钥匙开锁, 门是旧的,锁是新的:“进去吧。”


    她大着胆子迈进门槛。一座巴掌大的小院, 院子中央有棵桃树,叶子上沾了层灰, 挂满了瘪瘪的青色小果子。


    三间瓦房, 独门独户,家具半新不旧,但一应俱全,收拾得很干净。屋里没有人。角落里摆着一张榆木床,被褥铺盖都是齐全的。


    两个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头并排放在床头。她心中一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的眼光扫过旁边的陈设, 床边架子上摆着水盆,烛台上插着两根崭新的红烛。琵琶被放置在书桌上。


    她看了一眼身上的新衣裳, 衙役拿给她的,白绫袄儿,青色缎裙,算是很体面了。镜子里是一张苍白的脸,不再年轻了,不知道府尊大人怎么瞧中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意外, 她没有理由不接受。何况这是难得的好命,羡煞旁人。


    她闷声不响地在桃树下的石凳上坐了, 太阳落山了,漫天的红霞像是满溢出来似的,随后一点点暗淡下去。月亮出来了, 蝉开始高声地叫。另一个人的身影突然在她脑海中浮现了,赶也赶不走似的。


    陈秉正在二更时分独自到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他换了一身便服,素白色杭绸外袍,温雅端方的样子。


    她很温顺地跪下去叩头。


    他摆一摆手,“起来吧。你叫……绮霞?”


    “是,大老爷。”


    绮霞站起身来,一直垂着眼睛。他不说话,仿佛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她很熟练地接过话头:“老爷喝茶吗?”


    “不喝了。”他淡淡地说。


    她愣了一下,后面有点接不下去,只得勉强将琵琶拿过来,垂首笑道:“奴家给老爷弹个曲子。”


    转轴拨弦,试了几声。她试探着问道:“奴家才疏学浅……弹个《月儿高》吧。”


    他突然开口道,“你会不会弹这个小曲?”随后低低地唱了两句:“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戴……”


    “茉莉花,我会。”她心里有点诧异知州大人喜欢这等民间小调,但还是抱起琵琶,柔柔地唱起来,“将手儿采一朵花儿……”


    他闭上眼睛听得很认真,但脸上全没有表情。她心里忐忑起来,“奴家唱得不好,老爷莫怪罪。”


    “唱得很好,就是有点太好了,都在调子上。”他叹了口气,“我没带赏钱。”


    “不敢讨老爷的赏。”她低眉顺眼地说道。


    “张妈妈跟我夸口,说你的琵琶是济州最好的。”陈秉正微笑道。“的确如此。”


    他态度温和,绮霞的心稍微放宽了些。“老爷谬赞。”


    “她说把你从五岁养到十五岁……”


    “把我卖给了一个富商当小妾。没过两年,他就去世了。我无所出,被撵了出来,只好重回阊门。”绮霞很坦然。“老爷若不嫌弃,奴家愿意当牛做马……”


    “那倒不必。”他摇摇头,“我略懂些音律,知道你下过多大的苦功。”


    绮霞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抱起琵琶,“那我再弹一曲……”


    “不用了。”


    “那我……伺候老爷安歇,有热水,老爷净手。”她转身去端热水吊子。


    “站住。”陈秉正说了一句,她停住了,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将一个香囊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桌上。“这是你的?”


    她脸色立刻变了,由青转白,眼泪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张了张嘴,忽然跪下去道:“不敢欺瞒,不过是我给恩客的念想,逢场作戏的小玩意儿,老爷不必当真,以后我一心一意伺候您……一定伺候得舒舒服服。”


    “香囊里装的不是鲜花香粉,而是沉香。近年香料价格飞涨,沉香并不便宜,十几两银子才能买得到五钱。你很舍得下本钱啊。”


    “我是做生意的,舍得下本才能迎客。”她有点慌乱。


    “沉香戴在身边,可以行气止痛、纳气平喘。换句话说,这不是香包,而是药包。”陈秉正看着那香囊,上面绣着喜鹊登枝,“这绣工也非一两日的工夫,更不是街面上买到的行货。”


    “我托人绣的。”


    “香囊可以借他人之手,音律却不能。那天我在岸边,听着花船里的琵琶声。那支小调有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意,刚才你弹给我听,便没有那一丝韵味。琴为心声,无法掩盖。绮霞姑娘,你对这个人有情。”


    “没有。”她噙着眼泪摇头,“奴家如今是老爷的人了。老爷便是奴家的天,以后我本本分分,绝不敢有邪念。”她伸出手去解脖子上的衣扣。


    “住手。”陈秉正喝了一声,她就停下了,“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动了心也不是罪过。”


    绮霞心中一震,他继续说道,“他叫江原,二十九岁,清河帮二等镖师。此刻就关在牢里。你说对不对?”


    她眼圈红了,支支吾吾地说道:“他……还好吗?”


    “清河帮没来赎他。他腰后有伤,牢里阴暗潮湿。想必不会好过。”


    她眼中纷纷落下泪来,擦了又擦。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被那富商家人撵到街上,举目无亲,险些被拐,是他出手解救了我,也没让我报答,自己走了。我心里一直念着他。后来……”绮霞露出羞愧的神情,“我又重操旧业,他们跑江湖的,上岸要人陪酒,在酒席上就见着了。”


    “你没想过跟他做正头夫妻?”


    她睁大了眼睛,“我哪里配呢。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又是贱民。”


    “你不是了。”陈秉正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张妈妈送来了你的卖身契。”


    绮霞拿着那张陈年的旧纸,抖得像是风中的树叶,“老爷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


    “你如今是自由身,谁也不能欺负你。”他笑一笑。“我不要你服侍,也不要你做妾做通房。”


    她呆呆地望着他。陈秉正笑道:“我想让你做更大的事。不必低估了自己的聪明。”


    “什么?”


    “你可以说服江原,暗中为我做事。”


    她吃了一惊,“江湖上的事,我哪里晓得。他……他很忠心,常说少帮主很器重他,总将他带在身边。”


    “他为何家卖命,何家不过当他是条狗罢了。”陈秉正摇摇头,“这院子怎么样?你若是答应,这里便是你俩的新房。新皇已经登基,大赦天下,民间可以婚嫁。以后你们夫妻恩爱,和和美美。”


    她的眼睛落在那个盆架上。日后她在家里守着,他走镖回来,她就端水给他洗手,两个人对着吃饭。她会做豆角烧肉,三鲜烩菜……她擦一擦眼泪,“他会听我的吗?他是男人,要做主。”


    “男人是脑袋,在外头发号施令。可女人是脖子,想让他往哪里转,他就得往哪里转。”陈秉正微笑道,“这道理我已经明白了。绮霞姑娘,他将这香囊戴在身上,也是有情。不向我求饶,便是有义。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我很欣赏,不会亏待了你俩。”


    他施施然地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你放心,就算他不答应,我也不会收回这张卖身契。”


    她抖着嘴唇,“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有情人成就姻缘,更是行善积德。”他微笑道:“我多行善事,希望神明能看见。”


    他出门去了。“不必相送。”


    绮霞站起身来,取出火折子,将那两支红烛点燃了。火焰突突地往上跳,红色的烛泪缓缓流下来。她静默地等待着,很快听见了哗啦哗啦的响声,越来越近。那是脚镣拖在地上的声音。


    她奔出去开门。


    陈秉正缓慢地走在大街上,两个衙役跟在后面。忽然他的脚步停下了。不远处,几条野狗正在撕扯着什么。他赶上前去,野狗像是饿极了,呜呜叫着并不松口。他捡起石头去砸,野狗这才不情愿地跑走了。


    月光下,他看清了它们口中的食物,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身体僵直,显然已经死去。


    他心头一震,回头道:“将他埋了吧。”


    衙役应了一声,“大人,饿死的人太多了,也没有地方埋。”


    “那就一把火烧掉。一定要快,不然会有疫病。”


    陈秉正拖着沉重地脚步继续向前走。他看着头顶的月亮。月光朦胧,像是笼着一圈光晕。膝盖隐隐痛起来,他的心一沉,“今晚怕是要下雨。”


    严州的山林之间,大雨倾泻而下。


    雨打在树叶间噼啪作响,林间的小路已经变成了泥浆。马蹄每向前踏一步都深陷其中。忽然一匹马嘶鸣起来,跪在泥坑中。


    “头儿,不能再走了。”镖师叫道,“万一陷进去伤了马腿,这匹马就废掉了。”


    林凤君披着蓑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看前方模糊不清的路。这条路她护送陈秉正回乡的时候走过,“不能停,万一打雷劈下来,或者暴雨要是带着泥沙石头下来,全都要送命。”


    她招呼两个人,从边上又搬又抬,好不容易将马搬出来,自己已经蹭了一身泥。


    一道闪电劈开苍穹,众人脸色都变了,有人骂道:“真天杀的倒霉,怎么刚出门就……流年不利。”


    “不许骂天,小心遭雷劈。”段三娘叫道,“前面三里有山洞,可以避雨。”


    林东华高声叫道:“凤君,你带着前面六个人去探路,中间的护好马车,我带着人断后。”


    他的声音刺透雨声。林凤君冲到最前方,扯着嗓子叫道:“跟我来!”


    她调转马头,带着人冲破雨幕,一路向前。


    夜幕中伸手不见五指。她举起火把,聚精会神地听着雨声。有山洞的地方,雨水落地的声音会不同。


    很快林凤君就找到了位置。在进入山洞前,她先点了火,扔进去探一探虚实。


    上天保佑,火没有灭。众人鱼贯而入。林东华突然转身,一刀仿佛要砍在石壁上。


    一条蛇断成两截掉落下来。


    林凤君带着人搜罗着柴火,将篝火燃起,又将雄黄粉在四周撒了一圈。“得有人守着洞口,前半夜两个,后半夜两个。”


    洞顶的水一滴滴落下来。众人缩在角落,都有些心事重重。林凤君将油布裹在身上,拍手叫道:“兄弟们,上路哪有不吃苦的,前半截不顺,后半截就顺了,这叫先苦后甜。”


    她将王有信送的猪肉干打开,一人分得一条:“大吉大利,今晚有肉吃,不必理什么吃素的规矩。”


    这帮人都是粗豪汉子,见她慷慨大方,也笑道:“等押镖回来,要好好喝酒。”


    段三娘坐在洞口,看着外头的雨,雷声已变成闷响。她解开胳膊上缠着的布,露出一道擦伤。“刚在树林里被刮了一道。”


    林凤君往她伤口上撒了些药粉。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不算什么。两天就好。”


    她忽然扬手,飞石击中洞外的黑影。大概是只野兽,嗷呜一声逃了,绿眼睛在火光中一闪而逝。


    凤君突然打了声喷嚏,“一定是有人骂我了。”


    “说不定刚有人想你。”段三娘笑道,“睡吧。”


    “那我后半夜来替你。”林凤君倚着石壁,很快打起了小呼噜。林东华将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


    雨一直下到清晨才停歇。阳光像金色的箭,射透了云彩。四围山色被雨洗过,青的愈青,绿的愈绿。未干的雨珠缀在叶尖上,映着朝阳,明明灭灭地闪烁。


    她仓惶地惊醒了,“爹,怎么不叫我。”


    “咱们换个班,明天你来。”林东华笑道,“你醒的真及时,还能瞧见彩虹。”


    第122章 同心 清晨,灰色的雾低垂着,万物都是……


    清晨, 灰色的雾低垂着,万物都是模糊的。迎春街上,林家的烟囱还冒着白烟, 烟混在雾中,顷刻便瞧不见了。


    芷兰用铁勺搅了搅锅里的白粥。说是白粥, 其实更像是汤,三勺米加上一锅水, 小火熬了大半个时辰, 滚了又滚,看不见米粒,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粥衣。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腌萝卜,将它细细地切成丝。


    忽然门被敲响了,她愣了一下,走到门边, “是宁七吗?这么快就买到米了。”


    外面传来一个极微弱的声音,像是个孩子, “东家,可怜可怜……”


    她心里一软,本能地伸出手去要拨门闩,冷不丁心念一转,脊背上一阵发凉。她回头看王二狗和几个女孩正在院子边缘寻觅野菜,连忙叫道:“二狗, 快带妹妹们上楼躲起来。”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低沉的说话声,像一群饥饿的野兽在灰色的大雾中逡巡。声音越来越近, 她竖起耳朵听着,能分辨出至少有十几个人。


    院门被猛地推了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心跳如擂鼓, 抓起墙边的杠子将大门顶上。


    王二狗带着两个男孩冲了下来,拿着一根木棒站在门边,“谁敢进来,死路一条。”


    外头的人沉默了,随即一声巨响,院门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木门剧烈震动,连带上面的尘灰簌簌落下。


    “他们用木头撞门了!”王二狗惊恐地叫道。


    第二次撞击比第一次更猛烈。顶门的杠子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芷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那门支撑不了多久。


    她后退了一步,摸到一把柴刀,将它高高举起来。


    第三次撞击伴随着木材折断裂的刺耳声响,院门被撞开了一条缝。


    “冲进去!”有人用嘶哑的声音大喊。


    院门被彻底撞开。芷兰的柴刀也同时挥了出去,她闭着眼睛,柴刀砍中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女人的手臂,鲜血喷溅在她脸上,一股腥味。


    女人尖叫了一声,倒在地下。但后面的人并不理会,一波一波往上涌。有人叫道,“她家有吃的。”


    王二狗的木棍打倒了两个人,但随即被几个更疯狂的人按倒在地。拳头和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芷兰冲过去,像一个疯妇一样挥刀劈砍,眼前全都是血,分不清是谁的。


    “还有牲畜,还有鸡!”


    饥民们的眼睛亮了起来。人群立刻奔向后院,如饿狼扑向羔羊。芷兰追过去,却被一棍打在小腿肚,跪倒在地上。


    芷兰顾不上痛楚,挣扎着跑上二楼,将两个女孩护到身后,“不怕,不怕。”


    流民已经冲进屋内,翻箱倒柜的声音、陶罐破碎的声音、木板断裂的声音混在一起。


    忽然一声尖锐的鸡啼,大公鸡霸天扑到一个人脸上,利爪嵌进了他的眼睛,鲜血如涌泉一般喷出。随即两只鹦鹉带着一群种类各异的鸟儿从窗外乌压压地冲了下来,将前面几个人啄得滚翻在地。


    “见鬼,这鸟……”


    “先把牛牵走!这牛真重,牵不动,再来两个人!”


    忽然院子里啪地一声巨响,芷兰浑身一震。她爬到窗边向下望去,只见宁七拆了一挂鞭炮,点燃了向人身上丢,鞭炮炸开,便是血肉模糊。


    他叫道,“放手!谁敢上前就炸死谁!”


    饥民已经形同骷髅,对燃烧着的鞭炮毫无反应。他们挪着脚步上前,像野兽一样将宁七围在中间。


    混乱的脚步声响起来,陈秉文带着两个护院冲进大门,他拿着一把弯刀奋力乱砍,“欺负我师弟师妹,我跟你们拼了。”


    院子里一片哀嚎和撕打声,刀和棍子已经施展不开,牙齿和指甲都成了武器,血肉横飞。陈秉文被逼到墙角,人群太密集了。几双手从不同方向伸来,拉扯他的衣服和头发。有人咬住了他的手臂,牙齿深深陷入皮肉。他怒吼一声,用另一只手肘猛击那人的面门,听到鼻梁断裂的声音。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铜盆的声音,“当当,当当!”


    “官府放粮了!”


    “施粥了!”


    几十几百人在齐声喊叫,饥民们精神恍惚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有粮食了?”


    有人在大声敲锣,“土地庙前,官府放粮,每人一碗,逾期不候!”


    宁七叫道:“有粮食了,都能活了,还不快去领!”


    饥民们一个接一个地爬起来,脸上流着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陈秉文挣扎着坐直了,倚着墙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将旁边躺着的宁七拖了拖。


    芷兰拖着一条腿,慢慢走进厨房。粥已经糊了,黑黑地贴在锅底。她用勺子使劲去刮。


    陈秉文叫道:“不能吃了。”


    芷兰的手停下了,仍然忍不住将旁边没有糊透的一块放进嘴里,安静地嚼着。


    陈秉文叫道,“都到我家去住吧。现在就走,不要再拖。”


    宁七摇头:“我要守在这里,等师父回来。我不在,家里被人砸了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他?”


    王二狗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我听大哥的。”


    “我是你大师兄。”


    王二狗哼了一声,陈秉文恼羞成怒,“死犟种。”


    芷兰往前站了一步。虽然她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但她毕竟是武馆的先生。她笑着说道:“不许再吵了。秉文说得对,人命关天。这里由我做主。就算你们师父在,也不会在意这些锅碗瓢盆,家具衣裳。咱们立刻收拾包袱走。”


    宁七朝后院指了指,“来喜和霸天呢?还有鹦鹉。”


    “当然一起走。”陈秉文拍拍手,“通通装得下。”


    土地庙前的空地上,来领粥的人群排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三伏天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渐渐扭曲起来。人们低着头,沉默地挪动着脚步,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别挤!一个个来!”衙役挥舞着鞭子,在空中抽出一声脆响。没有人抬头,没有人说话。饥饿已经抽干了人们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向前蠕动。


    车轮声吱吱呀呀作响,衙役押着一车白米,停在粥棚旁边。人们好奇地往那边望去。


    “官爷,米够吗?”


    “管够。”


    有人小声道:“官仓满着呢。刚才我从那边过来瞧了一眼,顶上雪白雪白的都是大米。”


    人群中立即起了一阵议论,“怎么不早放粮。都饿死人了,才开太平仓。”


    “官府要施粥,谁会去米店买那么贵的米。一定是他们有勾连……”


    “嘘,说话不要命了。”


    陈秉正站在阴影下,默默注视着蠕动着的队伍。


    一阵尖锐的头疼袭来,他揉了揉太阳穴。这种障眼法,混得了一时,能保市面安定。可是就算一日两顿,一万人排队喝粥,勉强能再坚持七天。七天后……


    他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那句,“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疼痛仿佛减轻了些。要是凤君在身边该有多好。


    他低头问身边的衙役,“绮霞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还没有呢,要不要催催?”衙役压着声音,“万一她跑了怎么办?”


    “不必催。”他摆一摆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是。”


    陈秉正望向西北方向,山的那一边,还是一座山,将视线死死挡住。


    关中平原上绿树盎然,松涛阵阵,恍然是又一个江南。田间一派丰收景象,稻米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林凤君眼前摆着像盆一样大的碗,里头堆满了红褐色的羊血和白色的粉丝,配上鲜红的辣椒油,麻辣鲜香的味道从嗓子直通肠胃,她立时出了一头汗。


    一路的风霜仿佛都被这一碗粉汤羊血抚平了。她热切地吞咽着,时不时加一点醋,“爹,咱们常驻在这里吧,真的好吃。”


    “也好,只是怕你不舍得一些人。”林东华笑眯眯地蹲下,“蹲着吃才舒爽呢。”


    她把锦囊掏出来,在手里掂了掂。“是用得上你的时候了。”


    她穿了一身灰色的袄裙,头上裹了一块头巾,样子像个普通农妇。关中最大的粮市里,多得是她这样的小商贩。她不紧不慢地在各个小摊前转悠。


    “这位大姐,您这米成色不错,怎么卖啊?”她在一个老农妇的摊位前蹲下,抓起一把米仔细查看。


    “五十文一斗,姑娘。”老农妇满脸皱纹里夹着愁容,”今年粮食多,卖不上价。再卖不出去就要发霉了。”


    凤君点点头:“我多买些,四十文如何?我可以给现钱。”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四十二文一斗成交。林凤君付了定金,当场取货。她一家一家地转悠,在市场上分散地收购了约一百石粮食,都是挑选的上等好米。


    当晚,在客栈内,林凤君和镖师们聚头。


    “明天开始,咱们分头行动。”她展开一张地图,指着上面标记的几个点,“赵大哥带三个人去城西头;李大哥带人去城南;段三娘去城北。各自装作不同商号的人,小量收购,价格控制在四十五文以下。贵了便不买。”


    “都什么时候了,济州城水深火热,晚一天都会饿死不少人。为何不直接找大粮商一次购齐?这样零散收购,多久才能收齐。”赵镖师焦躁起来。


    林凤君轻轻摇头:“若一次性大量收购,必然引起大户们的警觉,粮价会迅速上涨。咱们手头的银票有限,能多收一石粮食,就能多救几百人。若被人知道是江南来的,就再也收不到便宜粮了。”


    第二天一早,镖师们各自去收粮,林东华换了一身华贵衣裳,风姿傲然。林凤君笑道:“爹,我只好扮作你的丫鬟。”


    “那我就是京城来的豪客。”


    他们进了粮行,不凡的穿着和谈吐立时引人注意。伙计引着他们去了会客厅,恭恭敬敬地上茶。


    林凤君取出折扇,恭恭敬敬地在后面给他扇风,时不时揉一下肩膀,很是殷勤的样子。


    “林东家,您要的一千石上等白米,我可以给您六十文一斗的优惠价。”隆昌粮行的掌柜笑眯眯地说。


    他故作犹豫:“价格还是高了。我听说前几日有商队以四十文的价格收到了白米。”


    掌柜脸色微变:“哪有人能以这么低的价格拿货?”


    “也许是我听错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题,转而问道,“若是三千石的量,您能给到什么价?”


    “交情价,五十五文,不能再低了。”


    “那要是一万石呢?”林东华伸出袖子,两个人笼着袖子做了一番手势,掌柜陪笑道:“五十文。”


    林东华笑了笑,“那我再去别家走一走。”


    他不理会后面的挽留,径自摇着扇子走出门去。林凤君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他带着女儿在城里转了一圈,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还看了一场花鼓戏。刚回到客栈,好几位粮行掌柜的拜帖就接踵而至,都希望能单独洽谈。


    “那就看你们的诚意了。价钱不是最紧要的,我要的是上等货。”林东华提起笔来,笔走龙蛇,潇洒地回了信,“以次充好,京城的贵客们可都有着刁钻舌头,我不好交代。”


    林凤君笑道:“爹,别的不说,你的派头倒是十足十。”


    “偶尔也要装腔作势。”林东华笑道,“明天将他们约在一起,一个一个叫进来谈。今年粮食太多,能一次性卖出这么大数量已属不易。他们见了彼此,必然心里有个比较。”


    “那我呢?”


    “等他们将大米拉过来,你细细查验。黄夫人的锦囊上说了,长途运粮,多半掺假。上层是好米,下层却掺了不少陈米和碎米。到时候你只管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你能做到吧?”


    林凤君将胸脯一拍,“行行出状元,包管骂得他们恨不得白送给我。”


    “那就好。”父亲将扇子递给她,“快给我扇扇,被人伺候过了,就懒得自己动手。”


    “爹。”她无奈地接着扇,“还要捶腿吗?”


    “要。”


    她又打了个喷嚏,“这回大概是有人想我了吧。”


    济州府衙内,陈秉正望着空空的鸽巢发呆。


    忽然有人敲门:“府尊大人,绮霞那边有信来。”


    他眼中露出喜色,“好。就知道温柔乡是英雄冢。”


    他拆开条子,从上到下看了一眼,迅速将它放在蜡烛上烧了。“把江原带回牢里,身上做些伤痕,三个镖师分开关押。”


    “是。”


    “向几家商户募集几艘破旧不堪,快要报废的大船,拖到码头,时刻准备。等我的命令。”


    “是。”


    第123章 故地 残阳如血,官道上尘土飞扬,二十……


    残阳如血, 官道上尘土飞扬,二十辆粮车排成长龙,在后面投下长长的影子。林凤君的脸已经被晒得黝黑, 满是尘土。她手搭凉棚向远处望去,前面不远就是严州, 济州已经在望。


    “三娘,前面就是乱石坡了, 要不要让弟兄们歇歇脚?”她驱马靠近段三娘。


    段三娘摇摇头, 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凤君,这一路不太平。道旁的草根和树皮都被剥光了,怕是附近有饥民。咱们还是赶在天黑前过了这里,好找个客栈休息。”


    林凤君脸色凝重起来:“这一路上逃荒的人越来越多,只怕济州已经乱起来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快到了, 越不能有丝毫闪失。”林东华小声道。“凤君,你注意观察。”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车队, 四十名镖师各司其职,将粮车护在中间。车上都插着镖局的三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大伙儿加快脚步,过了乱石坡,咱们就投宿。”她高声叫道:“还有三天,咱们就回家!”


    “回家!”镖师们的脸上都浮起笑容。


    林凤君将右手放在刀柄上。她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太安静了,连鸟叫声也听不到。


    “爹, 你觉不觉得……”


    转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一座废弃的驿站,残垣断壁间杂草丛生。“估计是驿卒逃了。”


    “停!有杀气!”林东华突然举手示意, 他勒紧马头,马长长地嘶鸣一声。


    “驿站里有人!”林凤君立时注意到驿站的矮墙后有人影闪动。“小心埋伏!”


    几乎在同一瞬间,破空声响起!


    “有暗器!”林凤君大喝一声,同时身形一闪,一支竹子削成的箭擦着她的发髻飞过,钉在身后的草丛中,溅起尘土。紧接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人从驿站废墟和路旁的沟壑中冲出,挥舞着棍棒和简陋的武器。


    “保护粮车!”段三娘抽出佩刀,将一支飞来的箭砍成两截。镖师们迅速结阵,将粮车团团围在中间。


    林凤君翻身下马,腰刀出鞘,寒光闪过,一个举着锄头冲来的汉子惨叫一声,手腕鲜血直流。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下死手,刀微微上挑,切断了对方的手筋。


    人越聚越多,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竟有数百人将镖车围在中间。


    “只是要口饭吃!”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驿站门口高喊,“把粮食留下,放你们一条生路!”


    她心中一颤。这些人形容枯槁,眼中满是绝望,分明是走投无路的流民。


    “这是济州的官粮!”她将陈秉正写的文书拿出来,上面盖着红色的官印,“决不能动!”


    “济州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了吗?”


    “谁抢到就是谁的!”


    流民们发出愤怒的吼叫,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林凤君步步后退,紧贴着粮车。对方用的是锄头和长矛,一寸长一寸强,自己的刀未必能讨到便宜。况且人多势众……


    她和父亲对了一下眼神,林东华将刀尖对准人群:“擅入者死!”


    人群鼓噪着向前冲,试探着用长矛推进。林东华挥了一下刀,两根长矛断了。谁也没有留意到,一个瘦小的男孩从车底钻了出来,拿着一柄镰刀刺向林东华的后背!


    “爹!”林凤君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用身体挡在他前头。镰刀猛然擦过她的肩膀,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林东华目眦欲裂,他回首便是一刀,男孩直挺挺地倒在地下,再不动弹。


    林凤君捂住伤口:“保护粮车要紧!不要管我了。”


    一片混战开始了,刀枪过处,惨叫声连成一片。林凤君忍着剧痛,连续刺倒了十几个人,但人群浑不畏死,依然如野兽般扑上来。她回头看去,已经有镖师受伤倒地。


    她伸手到怀中,抓了一把金豆子向外洒去,“金子!”


    豆子纷纷落在地上,闪着金光,可流民们谁也没有理会。


    她和父亲对了一下眼神,林东华一跃而起,将一辆镖车上的米斗踢翻在地,白花花的上等米立时流了出来。


    流民们呆了一刹那,本能地向那辆车涌过去,双手捧着白米,开始争抢。


    林凤君跳上一辆车,“所有人上马!点火把!”


    镖师们翻身上马,林凤君从袖子里取出火石,将一个烟弹点着扔进人群,刺鼻的白烟腾空而起。


    流民们被吓住了,惨叫着后退。她抓住机会,高声叫道:“护着车冲出去!”


    马匹往上冲,加上火把和烟雾的威慑,硬是在人群中撕出一道口子。林凤君一马当先,身后粮车吱呀作响,快速冲出包围。


    马车在山路上不断爬坡上行,林凤君只觉得肩膀疼痛加剧,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忍住了,叫道:“再走几里……”


    忽然从后面传来啪的一声响,她回头看去,心瞬间提起来,是段三娘从马上跌到地下。


    林凤君下马飞奔过去将段三娘抱在怀里。火把之下看得真切,她左手死死按住腹部,鲜血仍从指缝间渗出,一滴滴落在地上。


    林凤君抖着手替她包扎。她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这都是小伤。”


    “胡说八道,要不要我拿针线缝上,连带你这张嘴。”


    “你的针线行不行啊?”


    “绣花不行,缝人凑合。”


    林东华俯身看着她下腹部血肉模糊的伤口,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段三娘笑道:“我是不是不成了?运粮食要紧,你们……把我撇下吧。别连累了……”


    “闭嘴!别乱动。”林凤君只觉得心如刀割,“我们是镖局,兄弟们都是同气连枝,哪有撇下一个人的道理。”


    “粮食能救几千人,我只有一条命。”她神色坦然,将手放在凤君手上,“江湖人,迟早有这么一天。”


    林凤君的眼泪都出来了,她拼命摇头,“不行,我不答应。”


    镖师们围成一圈,脸色都很凝重。有几个人也在彼此包扎。林东华道:“还有几个兄弟受了轻伤,不能再走了,需要找个地方歇息治伤,另行打算。”


    “山洞?”


    “山洞潮气太重,受伤的人不能过夜。”他观察着周围的山林,“还得找个村子。”


    镖师们议论纷纷,“都是林子,哪里有山村?”


    “就算有,早就关门闭户了,要不还是找个庙?”


    她跳上一块石头,向远方极目望去。山峦起伏,她忽然觉得莫名熟悉,“爹,我想起来了,这里好像……”


    “是你成亲的地方。”林东华微笑道。


    一个时辰后,像是做梦一般,镖师们有了落脚的地方,不是林间的破庙,而是结实的砖瓦房。他们围坐在灶台边,看着白米在锅中上下翻滚,香味满溢得整间房子都是。


    段三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林凤君将被血浸透了的白布换掉,给她将一些药洒在伤口处,用火灼烧。


    她痛得汗水涔涔而下,但仍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我还能走。”


    “你不能。”凤君打断了她,“睡吧,我们自有办法。”


    林凤君又给自己肩膀上缠了一圈,幸好是擦伤,并无大碍。她走到院子里,杨家小夫妻站在门口,想问又不敢问,神色紧张。


    “她没事。”凤君笑道,“不需要冲喜就能好。”


    新媳妇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摸着自己的肚子,“可把我吓坏了。”她转身嗔怪丈夫,“你总是一惊一乍,说流民打上门来了,险些动了胎气。还好我听出了妹子的声音。”


    她拉着凤君的手,“妹子,好久不见,我心里常常惦记你。你跟你相公……”


    “挺好。”她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的确也挺好。


    新媳妇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将凤君拉到一边,才道,“他能走路了吗?”


    “能跑能跳。”


    “他家是不是遭了什么灾,看着挺有钱的,怎么让你出来跑单帮挣钱。”新媳妇的脸挂下来,“你得学会使唤男人,知道吗?太实心眼了不好。”


    “我……”


    她恨铁不成钢地提点,“你相公那么高一个汉子,瘦是瘦了些,看着也有几分力气。当日你救他,我都看在眼里。他敢不心疼你,我第一个不依。”


    林凤君看着那略微褪色的喜联,陈秉正的字还在,龙飞凤舞,叫人安心。她忍不住笑了,摸一摸她的大肚子,“我过得还不错。你们俩要升格做爹娘啦。”


    “就快生了,闹腾得不得了,全家跟着不太平。”新媳妇很高兴,“当时你沾了我的喜气,病好得多快。这次你再沾一沾,自己也怀一个。”


    她愣了一下,心想:“要是大嫂在这里该有多好。”她掏出一把金豆子递过去,“我俩给孩子的礼钱。”


    新媳妇脸都红了,笑微微地接过去,“我替她谢谢你。”


    “我们这几十个人,实在打扰。”


    “这里暂时还算太平,可山下老有流民出没,我都好久没敢出村了。”新媳妇直摇头。


    林凤君心里焦急起来,又不好明说,走到墙角下,看着那喜联发呆。喜联贴得久了,下面有一角翻了起来,在风中簌簌抖动。她伸手按了按。


    父亲走到她身边,微笑道:“当日成亲,实属无奈。我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上天自有安排。”她笑了,“咱们万万想不到,今晚会在这里投宿。”


    “几个镖师的伤并不重,可是再容不得闪失。保险起见,咱们求援吧。”


    “好。”她还有些犹豫。“他们会来吗?”


    “会的。”


    她将鸽笼打开,在白球和雪球腿上捆好求援信,将它们依次放飞,“就靠你们了。”


    鸽子展开翅膀,消失在夜色中。


    济州城墙上,兵士点着火把。陈秉正一步步走近城门,陈秉玉正守在那里,紧张地望着下面的流民。


    护城河外,饥民们横七竖八地躺着,肋骨在皮下起伏,分不清活着还是死去。几只秃鹫盘旋着,一圈又一圈地绕着那群人打转。它们的眼睛黑洞洞的,像是能看穿这群人的皮肉。


    “下面有多少人?”


    “将近万人。”陈秉玉脸色沉重,“还在不断变多。”


    “城里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凤君还没有消息。”


    陈秉玉压低了声音,“弟妹不能及时回来,我可以调一批军粮……”


    “不必。”陈秉正抱着胳膊,“我有方法。”


    “难道你是神仙,能从天上变出粮食来?”


    “我不是。”陈秉正笑道,“我可以偷可以抢。”


    “开什么玩笑。”


    陈秉正再不解释,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步走下城楼。


    夜色深沉,一艘大船平静地行驶在运河上,船头打着“漕”字大旗。船夫们奋力划着桨。何怀远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望着波澜不惊的河面。


    水面上起了大雾,渐渐浓重起来。他转身吩咐道:“都打起精神来。不许怠慢。”


    “是。”


    忽然有人叫道,“那是什么?”


    何怀远心中一惊,透过迷雾,远远望见两个巨大的阴影,正在船头前方。


    漕船越来越近,阴影却纹丝不动。他大惊失色,高声叫道:“快停船,快!”


    “糟了,要撞上去了!”


    第124章 圈套 济州城内,马蹄声如雷,卷起一路……


    济州城内, 夜晚的街道静默如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城门口正在巡逻的士兵如临大敌,将长枪高高举起:“什么人?


    伴随着卷起的烟尘, 队伍在城门口停下。七八十名彪形大汉穿着不同镖局的衣裳,但都是肌肉虬结, 目光如炬。


    为首的镖头拱手作揖:“请求开城门,放我们出城。”


    早有人报告陈秉玉, 他走下城楼, 火把的映照下只见众人面色凝重。


    士兵喝道:“非军令或是知州手令,一律不得出。”


    “我们有急事,求见将军。”


    “什么事?”


    镖头将林凤君的信递上,陈秉玉立即瞧见了那用墨画成的凤凰,浑身一凛:“这是哪里来的?”


    “济安镖局受困在严州,用镖鸽送来的求救信。”


    “严重吗?”


    “有人受伤。”


    他将信细细研读, 字写得很大,笔画斜飞, 每一笔都透着力气,的确像是林凤君的笔迹,“你们要去救援?”


    “我们镖行素来讲究信义立身,济州镖局更是要同气连枝,一家有难,便不能袖手旁观。”


    陈秉玉皱着眉头:“外面流民有数万人, 你们可有胜算?”


    “将军说的是。”镖头回身拱手道:“若各位实在为难,我们绝不勉强。”


    众镖师纷纷回应, “江湖中人,义字当头,林家千里迢迢运粮, 若失陷在严州,那便是济州镖行无能,看着兄弟落难不帮忙,以后没脸出去混了。”


    “既然会友镖局都去了,我兴隆镖局岂能落后?”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会友镖局很差吗?”


    镖师们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一个人退缩。陈秉玉再不犹豫,他将信收到袖子里:“我再加派一百精兵,陪你们一同去。”


    镖头十分惊讶,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江湖事江湖毕,不劳将军挂念。”


    陈秉玉不由分说,伸手点了几个亲兵,“早日将粮食运来,济州才能安定,我这个守备也就放心了。”


    城门徐徐打开,两支队伍同时策马而出。马蹄铁踏在地上,哒哒的声音混着黄土烟尘,在暗夜中突破雾障。


    陈秉玉目送他们离去,转身吩咐亲兵,“将这封信送到济州府衙,越快越好。”


    随从接过信,飞马离去。没过多久,他就返回来,“知州大人不在府衙内。”


    “他去哪儿了?”


    “小的不清楚。”


    陈秉玉冷不丁想起自己弟弟那句“可以偷也可以抢”,脊背上顿时透了一股凉气,他摆手道,“再探再报。”


    运河上大雾迷漫。一阵巨响之后,何怀远终于看清了前方的障碍。那是一艘中等货船,横在河面上,正在缓缓下沉。


    正值大旱,水位极低。河道本就收窄不少,货船一沉,便将前方的路完全堵住了。


    几个渔夫模样的年轻人浑身湿透,扯着嗓子叫道:“赔我的船。”


    “我跟你拼了!”


    他们打量着何怀远,约莫他是个领头的,便冲上来撕扯。清河帮的属下冲上来,将他们拉开,“不许冲撞了我们少东家。”


    何怀远心中恼火,喝道:“夜晚行船,为何要横在河中间?”


    几个人纷纷叫道,“大雾,我们就开得慢一些,有错吗?”


    “你……”


    何怀远暗叫一声 “倒霉”,他板着脸道:“知道漕粮是什么吗?是皇粮国税,莫说撞了你的船,便是征用你的船,也是应当应分的。”


    “你这人蛮不讲理……我要报官!”


    清河帮的人听得笑了,“你们只管去报。”


    何怀远心乱如麻,他低声问道:“这种船打捞起来需要多久?”


    “不好说,得用几艘大船从两侧拉起来,少则两三天……多则……”那人没敢再说下去。


    他向水中望去,船完全沉下去了,只有桅杆的一半露在外头,像是水里生出了一棵笔直的树。渔夫们惶惶然地落下泪来。


    何怀远苦笑道:“赔偿事小,运粮事大。咱们返航,试着走陆路上京。”


    “少帮主,如今流民遍地,走陆路不太平,怕是也要耽搁。”


    何怀远急怒攻心,“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要飞着上京?”


    下属不敢多话,他叫道:“让船只掉头。”


    “东家,调头也来不及了。”船夫叫道。


    “什么?”


    “来了一艘官船,就堵在后面。”


    他转过身去,立即看见了这世上他最不想见到的人。陈秉正身着官服,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官船上,冷冷地注视着他。


    渔夫们此起彼伏地叫道,“请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


    陈秉正点点头:“请何千户到官船上说话。”


    甲板成了公堂,渔夫们指着那艘只剩了桅杆的船,“我们全家老小的生计,全赖这艘渔船……”


    一个打手喝道:“说是渔船,打来的鱼呢?”


    “自然是落在河中游走了。”


    何怀远勉强忍住了怒火,嘴角露出一丝笑,“陈大人,这艘是漕运的粮船。按我朝律例,漕船在运河上有了冲突,归漕运衙门管辖。”


    “那好。这起案子便移交漕运衙门,我不便置喙。”陈秉正微笑道,“我的官船在运河上往来巡逻,是否也归漕运衙门管辖?”


    他招招手,一个衙役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他施施然地坐下去,“何千户,你看这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能看到此等美景,不枉此生。”


    “……”


    “去取我的鱼竿来,本官要在这里垂钓,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何怀远见他一副无赖样子,只得陪笑道:“都是小事。后续赔偿,我们会妥善处理,便不劳陈大人费心。”


    “既然是漕运衙门的事,我费什么心。”陈秉正开始上手整理鱼线,“《渔樵问答》中讲垂钓,分“竿、纶、浮、沉、钩、饵”六节,你可知道?”


    何怀远一时气结,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了,“陈大人,这批漕粮是东南漕运到京城的税粮,户部专门督办的。若是迟了,后果不堪设想。恳请陈大人为朝廷赋税考虑,给何家一个方便。”


    “若督办不成……”陈秉正沉吟道。


    “我为陈大人着想。大人如此年轻有为,想必不会愿意担一个阻碍漕船,致使延误的罪名吧。”


    陈秉正慢慢抬起眼来,打量着他,手里的动作便停下了,“这罪名不小,依律可判到斩首。”


    “是。”


    陈秉正忽然笑了,“护漕不利,致使延误。若是论罪,也是你先立斩不赦。等我被弹劾,三法司审定,秋后押送刑场,人头落地,你在地府已经过周年了。九泉之下有何千户迎接,陈某荣幸之至,亦不觉得孤单。”


    何怀远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半晌才抖着嘴唇道:“你……你真是个疯子。”


    “我一直是。”陈秉正悠然地站起身来,“你今日才发现吗?我从头到脚都是不合时宜。我想办的事,就算把我打烂撕碎了,我也一定要办成。”


    “你……到底想要什么?”何怀远苦笑,“我知道了。我认了,济州商船以后的保运费用,一概免除。还有堵在运河的那艘船,我愿意赔偿一千两。”


    “还不够。”


    “大人还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人。”陈秉正笑道:“你们的女镖师,段三娘。你以后不得为难她。”


    何怀远忽然咂摸出这句话的意味来。“她……她是你的人,怪不得。”


    他没往下说,怪不得自己中了圈套,今天的事,一定是有人算准了漕船过境的时辰,弄了一出大戏,将自己当小丑戏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叹了口气,“我给陈大人面子,只将她逐出清河帮,以后各不相干。”


    “那很好。”陈秉正点头道,“漕粮毕竟是朝廷的赋税。我身为地方官,应当出一份力。”


    “多谢陈大人成全。”何怀远眨着眼睛,“看在清河帮如此有诚意的份上,能不能请大人将大牢里的三个镖师放回,何某感激不尽。”


    “这……”


    何怀远道:“我可以即刻写下字据,以后济州商船在运河上来去自由。”


    陈秉正点头道:“很好。这三个人在牢里实在无用,还多供应饭食。”他吩咐道:“将三个人提过来,在码头交割。既然如此,便请移步到码头一趟。”


    “那这艘沉船……”


    “我募集两艘大船,将它打捞上岸,不耽误漕船的行程。”陈秉正道:“何千户,不必担心。”


    两艘船一前一后驶向码头。晨光乍现,照着略显萧瑟的码头。漕船在码头停泊完毕,何怀远就看见那三个被抓的镖师,衣衫褴褛地站在岸边。


    他走下船,陈秉正点头道:“我一言九鼎,将人交给你了。”


    何怀远将字据递过去,“何某也是守信之人。”


    陈秉正弃船换马,拱手作别。三个镖师跪下来,眼中含泪:“少帮主,我们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


    何怀远摇头道:“不怪你们,连我也被绕进去了。这姓陈的十分厉害,不留神便要吃亏。”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最可恨的就是那个段三娘,吃里爬外的东西,一定是她将帮众的行踪透了出去。”


    三个镖师面面相觑,“竟然是她?”


    “此人狼子野心,可憎可恨。” 何怀远俯身将他们拉起来,“让你们受苦了。”


    “感谢少帮主搭救,江某铭记于心,结草衔环以报。”江原擦了擦眼角的泪。


    “上船吧。”何怀远肩膀松下来,“其余的事容后再议。”


    几个人梳洗后,换了衣服,何怀远吩咐人做了桌酒席,送到内舱。席上照例安抚一番,又亲自捧着酒杯道:“压压惊。”


    江原一饮而尽,却神色阴晴不定。


    何怀远问道:“你怎么了?”


    “属下觉得昨晚的事,十分可疑。”


    何怀远道:“我也认同。此事八成是圈套。”


    “陈秉正此人极度狡诈,怕是还有后手。”江原犹豫着说道:“如今一船漕粮就在码头,万一他找艘破船,再撞一下,或是找些水鬼,晚上凿开船底,将船弄沉,漕粮尽毁……少帮主,你我兄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何怀远凛然道:“你说得对。可有什么法子?”


    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何怀远闭着眼睛想了一会,才道:“依我看,不如将船舱里的粮食尽数搬运上岸。我看岸边有大大小小不少货仓,先在里面存放,贴上封条。这几天派兄弟们日夜盯紧,待运河通畅了,再搬运上船。”


    江原率先鼓掌笑道:“少帮主英明。如此一来,便高枕无忧了。”


    第125章 归来 太阳已经往西边转了,蝉鸣声还……


    太阳已经往西边转了, 蝉鸣声还在无力地响着。杨家后院里,林凤君选了一截最粗的木柴,深吸一口气, 挥刀劈落。她双足立定,用腰腹发力, 手腕一抖,刀光挟带着风声呼啸而下。咔嚓一声, 木柴断得干脆利落, 断口平滑。


    她将劈过的柴火整整齐齐摞好,柴刀丢在一边,望着院墙发呆了一会,下定了决心:“爹,我想先出去探路。”


    “不能莽撞。”林东华摇头。“往济州的官道已经被流民把持住了。咱们人数虽多,有四五个重伤, 十余个轻伤。再带着镖车上路,一定是众矢之的。”


    “爹, 说点吉利的。”


    “……”


    她焦躁起来,压着声音道,“陈大人以前跟我说过,济州城内的粮食,挺不了几天,估计城里早就乱了。咱们辛辛苦苦从关中运到这里, 只差一步,就一步。”


    “不能心急, 心急就会犯错。”


    “一天运不到,就会多几百条人命,我于心不忍。”林凤君急得搓手, “爹,趁今天夜里他们不防备,咱们闯出去。”


    “不准意气用事。夜晚行山路,本是大忌。”林东华冷下脸来,“凤君,你要摆清楚自己的位置。你现在不是镖师,闯到哪儿全随自己心意。你是镖局东家,身后四十几个弟兄都看着你的眼色行事。你不谨慎,他们就会受伤送命。做首领的人,必须比别人更沉得住气,耐心等待。”


    “那我不做首领行不行?”林凤君的肩膀塌下来,“爹,我不是那块料,脾气急。”


    “我女儿聪明机变,讲义气,又肯为别人着想,莫要看低了自己。只是……”他拍拍她的肩膀,“最大的慈悲是先护住自己,自己安全了再挽救别人。况且镖行已经回信了,援军正在路上。”


    她咂摸着这句话,说不出什么滋味。“好。”


    杨家郎君在埋头做饭,满头满脸都是汗。媳妇挺着大肚子,在旁边给他扇风,他却笑道:“你出去,这里热。”


    林东华远远望着他们俩,有些失神,半晌才道:“凤君,你出去捡一些牛粪,晒干了冬天要用。”


    她应了一声,提起竹筐,小媳妇擦了擦汗,笑微微地说道:“咱们一同去。”


    村后本来有溪水潺潺流过,现在都快干涸了,连草都发了黄。林凤君看得心中焦躁,叹了口气,“姐姐,这几日给你家添了不少麻烦。”


    “你是我家的福星才是真的。上回给了赏钱,我家又新买了三间屋,村里人人都羡慕,说是我救人有好报。”小媳妇用夹子捡起一块干掉的牛粪,放在凤君提的竹筐中,“你别挂心,只管住在这里,等你相公来接。”


    她犹豫着答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胡说,哪有比自己娘子的性命还大的事。若他真这么说,那就靠不住。”小媳妇显然生气了,脸涨得通红,“难不成还要你去搭救他?”


    林凤君心想这倒是真的,只得笑道:“小心动了胎气。”


    “傻妹子。”小媳妇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他有什么好,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竟然还要你在外头挣钱养他。我知道了,无非是长得好些,小白脸。”


    “是。”林凤君点头承认,赶紧转移话题,“你看那边还有牛粪,还有这……”


    她忽然起了疑心,“姐姐,这不像是牛散放的时候留下的,分明是一条路直通外头,草都比别处浅些。”


    “是啊。我们赶牛上镇子,图快就走这条路。”


    林凤君心中一动,她翻出地图,指着问道,“这里……不是只有一条路吗?”


    “官道自然就一条。这条小路太窄了,走不了车。”


    “能赶牛……”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从她脑海中划过,她将手一拍,“我有主意了。”


    当晚,她指挥着没受伤的镖师,将三辆车上的粮食分装到几十个麻袋里,驮在马上,用蓑衣盖住。所有行李都撇下了,只剩下贴身武器。


    “镖车先存在这里。”她拍拍手,“咱们轻装上阵,走这最后一程,黎明前就能到济州境内。镖行若是出城救援,正好和我们在分界处会合。”


    段三娘挣扎着要起床,被她按住了,“你只管在这里养病。”


    “我在清河镖局是做先锋的。”


    “你在这里带人守卫后面的十几辆车,比我重要得多。”她摆出一副首领的架势,模仿林东华劝说陈秉文的口气,“我不过是去探路。”


    她戴上斗笠,牵着马匹,像一个马帮的伙计,往那条小路上走去。草在她的脚下沙沙作响。父亲紧跟在她后面。


    杨家媳妇已经守在路边,手里提着一盏灯,将她的影子照得很长很长。她看林凤君的模样,知道她去意已决,只得摇头道:“妹子,你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赶紧回来。”


    “知道了,姐姐。”凤君伸手在她肩上按了一下,小声道:“我会回来喝你家孩子的满月酒。”


    “那敢情好。”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贴着凤君的耳朵,“天下男人千千万,这个不行咱就换。”


    凤君大笑起来,“先不换了。”


    小媳妇顿了顿,忽然将头上的金钗拔出来,给凤君插在头上,“妹子,这是当年沾过喜气的钗子。保佑你平平安安。”


    林凤君郑重地点头。她接过那盏灯,缓缓走下山坡,走了很久,回头看见小媳妇还站在草丛里,扶着腰。她笑着说道:“姐姐,我答应你的,一定能做到。”


    “哎。我等着。”


    济州运河边,两艘大船停在河心,几十个船夫跳入水中,将碗口粗的绳索捆绑在沉船上。


    何怀远站在码头栈桥上,遥遥看着这一幕,“太慢了。”


    他向身边的陈秉正问道:“陈大人,还有没有更大的船只?”


    “我已经倾尽所能。”陈秉正摇头。“济州商会连夜征集了几艘船,只有这两艘还算勉强能吃水。”


    “若是误了户部的期限……”


    “我从容领罪罢了。”陈秉正冷冷地说道,“何帮主的事,我一向看得比天还大。你若是还觉得慢,自己到岸上去拉纤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何怀远被这句话给噎住了,半晌才道:“漕运通畅,少不得地方支持,一体同心。”


    陈秉正刚想说什么,忽然有个亲兵飞奔过来,将一封信塞到他手上。


    他走到一边,展开信件,脸色立刻变了,手也在抖。亲兵道:“府尊老爷不必挂怀。将军吩咐了,加派一百精兵随镖队出城。”


    “一百精兵……”他焦躁起来,“城外有数万人。”


    他望着打捞的河面,将拳头握紧了,咬着牙思考了片刻,下定了决心。


    他叫了一个衙役过来,“你拿着我的手书,告诉主簿,在城外增设十个施粥处,就设在官道旁边。”


    那衙役跟在他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知道些内情,神色为难,“大人,平安仓里的米,怕是明日就……”


    “你即刻去办。”他不由分说地打断了。


    衙役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大人,不瞒您说,若是官府一直不施粥,倒也罢了。万一施了一天,明天供应就断了,流民打上门来,第一个就找府衙算账,烧杀抢夺,我们……实在抵挡不住。”


    陈秉正闭上眼睛,摇头道:“现在就去。”


    “恐怕……”


    “没什么好怕的。”他微笑道。


    衙役没有办法,只得惶惶然地答应着去了。陈秉正拿着那封信,竟像是有千钧重。他定了定神,又吩咐陈秉玉的亲兵:“到府上找我弟弟秉文,让他将两只鹦鹉放出来?”


    “鹦鹉?”亲兵瞪大了眼睛。


    “是,两只虎皮鹦鹉。秉文知道怎么做。”


    太阳照在每个人身上,火辣辣的。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漫长的一天。沉船在缓慢地上浮,上到一半,绳子忽然断了。


    何怀远急得将手里的扇子都摔了,“没用的废物。”


    他不敢出言催促,只是在栈桥上走来走去。


    陈秉正却站定了,目光专注地望向离码头不远的山坡。太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影子渐渐变成一个圆,又渐渐拉长。天黑了,栈桥上点了灯,两只大船终于将沉船打捞上岸。


    码头上一片欢呼声。何怀远走到他身边,“多谢陈大人。”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脸上毫无表情,“这就要走了?”


    “是,船期有限,改日我再上门拜谢。”


    陈秉正忽然说道:“济州城里已经哀鸿遍野。草根啃尽了,便是树皮。甚至……何帮主若是有心,能不能施以援手。”


    何怀远叹了口气,“大人,我尚且自顾不暇。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罢了。”


    “命数。”陈秉正顿了一顿,“帮主如果愿意发善心……”


    “我若是动了漕粮,便是人头落地的罪过。”何怀远摇头,“我不能以自己的命拿来赈济灾民,陈大人的请求,只有观音菩萨这样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修为才能做到。”


    忽然半空中传来一阵鸟鸣。何怀远抬眼望去,两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在漫天的彩霞中上下翻飞,随即精准无误地落在陈秉正肩头上。


    其中一只尖声叫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陈秉正僵直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险些站不稳。一丝微笑在他脸上满溢开来,像是水里加进了一块糖。“何帮主,你见过活着的菩萨吗?”


    “陈大人说什么笑话,哪里会……”


    “她来了。”


    西边的云像是火烧透了半边天,金色的火焰翻腾。一骑身影从天尽头奔袭而来,闯入视野。


    马蹄声嗒嗒作响,每一次踏落都像是溅起一片迷离的金红色碎影。马上的人一身短打扮,脊背挺直,在烈焰般的天幕下,全看不清五官,只有坚毅的剪影落在众人眼中,那漫天燃烧的云是她的绝佳背景。


    剪影的轮廓被光勾勒得越来越分明。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劈开眼前的道路,直直地向他们扫过来。


    第126章 机关 何怀远望着那熟悉的身影,突然想……


    何怀远望着那熟悉的身影, 突然想起八年前,他曾经与林凤君并肩立在山坡上。她当时还带着稚气,迎着晨风不停地将手中的木剑向下劈砍。


    她天资并不算好, 根骨并不能与他相比。林东华曾经说过,教女儿学武, 当初是因为她遗传了母亲的体质,自幼体弱多病。他希望女儿尽快强壮起来。


    她读起书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练武却非常舍得吃苦, 寒冬酷暑不曾间断,一个剑招能练百次,不厌其烦。


    “我想成为济州最强的镖师。”她一个弓步上前,汗水从脸颊上不断流下,落进土中。


    “你顶多只能成为最强的女镖师。”他在她面前展示新学的剑招。“我才是最强的镖师。”


    她咬着嘴唇,愤愤不平, “我没你学得快,可是我会多练。”


    何怀远笑道:“那等你练成了, 咱俩一起走江湖。”他使出一招“长虹贯日”,“村学里的先生说,习武修身,不为私利,不为虚名。唯愿以此身所学,匡扶正义, 斩尽天下不平!”


    林东华从远处走来,恰好听到最后一句, 板起脸来喝道:“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匡扶正义,就会发些自己也不懂的议论。将昨天的剑招练五十遍。”


    何怀远只好走到墙角, 一遍一遍地复习动作。林凤君却悄无声息地凑上来,将自己兜里的一块饴糖塞进他嘴里,无比崇拜地看着他,“师兄,我觉得你说得特别好,就像戏文里的英雄好汉。”


    “英雄好汉……”他骄傲地挺起胸,咂摸嘴里的甜,“凤君,你等着。”


    一等就是许多年。何怀远忽然神志恍惚起来,仿佛在风沙中奔过来的不是她,而是年少时的自己,对脚下这条“正道”毫不动摇的信任。


    他想起她鄙夷地说了那句,“你最近都没练功。”


    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眼窝里还在隐隐作痛。自己再也不能做英雄好汉了,全是拜陈秉正所赐。


    林凤君完全不知道他内心的波澜起伏。她策马直直地奔到陈秉正跟前,翻身下马,抱拳道:“陈大人。”


    陈秉正向前一步,眼光落在她脸上。那里诚实地记录着她的十几天。她的脸庞像被风沙打磨过了,暗红的血痂凝固在脸上。汗渍在颧骨上结成了一层白霜。下巴上还残留着一道红痕,像是用染血的手背狠狠擦过嘴角。


    他内心震动不已,然而只能克制着回应,“林镖师,你回来了。”


    她点点头,“是,我们买了二十几车粮食,合计七万石。”她的语调无限惋惜,“中间失落了一车。”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不要紧,什么都不要紧。”


    “济州城里还好吗?我担心……”


    她像是才注意到陈秉正身后不远处的何怀远,立时退了半步,眼神警惕,手放在刀柄上,像是随时要拔刀出鞘。


    何怀远被这个动作刺激得眼皮一跳。他决定说点什么,“我的船刚好路过济州,出了点意外。”


    林凤君疑惑地望着陈秉正。他微笑道,“全不妨事,漕船这就要启程了。”


    何怀远带着属下走向岸边的货仓,几十个镖师将货仓围得风雨不透。他眯着眼睛盯着货仓门口的封条,自己盖上去的印章还在。


    “少帮主,我们眼睛也不敢眨,绝不会有闪失。”


    “安心交了这趟差,人人有赏,我们晓得轻重。”江原笑道。


    何怀远伸手将封条自上到下摸了一道。上面有几个指痕,是自己特意印上去的,保存很完整。


    他点点头,叫道:“开仓吧。”


    麻袋装的粮食被一车车拉出货仓,往码头进发。林凤君的眼睛直了,“粮食……”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陈秉正扯住她的袖子,“是漕粮,朝廷要的。”


    “朝廷要来做什么?”


    陈秉正一时无法回答,“军需,赈灾……”


    “外头已经饿到人吃人了,不应该先顾着这里吗?”她看向何怀远,“能不能先把粮食留在这里,我出钱,你再去买一批,我可以加钱。”


    何怀远叹了口气,她还是这样不懂大局,“漕粮是国家命脉,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陈秉正拉着她,“不必再说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车又一车粮食被搬运上船,那么多粮食,将船的水位压低了不少。何怀远站上船头,和陈秉正拱手作别,虽然不情愿,但场面话还是要讲,“多谢陈大人仗义相救。”


    “下官分内之事。”


    夜色下,船夫起锚,漕船缓缓驶向河心。林凤君归来的喜悦被这艘漕船冲得一干二净,她懊丧起来,“这船粮食,粗粗算下来,十万石有余。”


    陈秉正挥了挥手,叫周围人都退了下去。


    码头上宁静得像万事万物都睡着了,只有运河的波浪轻轻拍打着岸边。他提着一盏灯笼,带着她走向一个货仓。


    他推开仓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地下有些落下的米粒,示意这里曾经存放过一批粮食。


    林凤君蹲下身去捡,“这里有,这里也有,快快快,你给我照着,这一把够一个五六岁孩子吃一顿了。吃一顿保三天……”


    她絮絮地说着,他却忽然将她扯了一把。她仰起脸,就看见他眼圈红了。


    他伸出手触碰她的面颊,然后是嘴唇,他低头看她,拇指抹过她带着血迹的嘴角,像是确认那是不是她的血。


    “你瘦了。”


    “我没有,关中吃得好着呢,面皮,馅饼……”


    他扣住她后脑的手在发抖,不管不顾地亲了上来,在触碰的瞬间便是天雷勾动地火,呼吸灼热地纠缠到一处。


    她仓皇地向后躲:“脏死了,我还没去过混堂子……”


    “别管了。”


    他在唇齿间近乎凶狠地纠缠起来,她呼吸全乱了,手一抖,刚才捡的一把米又落在地上。


    她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俯身继续,“这是一条命,人命关天。”


    “是,人命关天。”他郑重地点一下头。“所以你是我的观音菩萨。”


    “不要亵渎了神佛,她会生气的。”


    “不会。”他微笑道,“那我给你表演一个借花献佛,你一定喜欢。”


    她茫然地瞧着他,“你做什么?”


    他伸手去拧一个铁盘一样的东西,哗啦哗啦的声音连绵不断地响起来。在她面前,铁链徐徐上升,露出下面堆叠如山的麻袋。


    “这是……”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曾经问过何怀远,他肯不肯发善心。他既然不肯,我就只好替他做主了。十二万石粮食,我留下了一半。”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麻袋,“他怎么会不清点,你使了什么法术?”


    “他自然会清点。麻袋也都是官粮的袋子,混在其中,情急之下,他不会看得那样仔细。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太平仓中有些发霉的粮食,还有糙米,根本不能做赈灾粮使用。用来偷梁换柱,那就刚好。”他不紧不慢地拍拍手,重新抱住她,抱得很紧,像是将她嵌在自己身体里一样,“不管是城里和城外,百姓们都有救了。”


    第127章 束水 “这仓房里头就有机关,我让宁七……


    “这仓房里头本就设有机关, 我让宁七他们混在搬运的车夫中,待进了仓房就掉包。他们在门上贴封条的时候,已经迟了, 再巡逻也是无用。”


    她忽然一阵恍惚,“何怀远说船上是漕粮, 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这是死罪吧。不害怕吗?”


    “干都干了,有什么好怕的。”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一条命和几万条命, 我分得出轻重。”


    “你……”林凤君急得跺脚,“还有别的办法吗?”


    “莫非你想跟何怀远通风报信?”他挑一挑眉毛,“你这个人念旧得很,我早该知道。”


    “混账!”她使劲一推,他一点不躲,凑上来又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 才道:“莫生气。等这批米拉到太平仓,我就将这机关毁掉, 下面用土填平。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若是告发我,自己先有个护送不利的罪名,谁先死,这也难说得很。”


    她垂下眼睛,又有些忧心忡忡, 陈秉正笑道:“你为了粮食,不惜一身犯险去关中平原拼命。我身为济州父母官, 若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着实配不上你。连七珍八宝也要看低了我,以后在家里更加抬不起头。


    林凤君听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话, 伸手去捏他的脸,“好一个陈大人,满嘴胡说八道,一点当官的威严都没了。”


    “我自然有私心杂念。你一去无消息,我思量着,横竖你我二人还未成亲,若真论罪问斩,也是我一个人担着,绝不耽误你寻觅第二春,这才下定了决心。”他微笑道。“你还青春年少……”


    她忽然脸色变了,“这样的话,绝不准再说。”


    他立时住了嘴,“怎么?”


    她眼眶里泛起了泪,忽然不管不顾地按住他的肩膀,咬在他嘴唇上。咬破了,带点腥味的血就混在口中,“千万不要讲这么不吉利的话,神明听了会怪罪,我们走镖的人家听不得。你仔细想清楚,你这条命是千辛万苦由我救下来的,我一千一万个不答应。就算上头来了人要抓你,抓进监狱,我就去劫狱,判了砍头,我就去劫法场,大不了咱们浪迹天涯,做江洋大盗……”


    灯笼里的光映在她脸上,五官全然看不清,只有她的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像最亮的星星。他忽然喉头噎住了,言语是如此多余和苍白。


    他俯下身吻她,唇齿相依。身体不由自主地贴近、再贴近,仿佛要消弭最后一丝缝隙。亲吻抽走了所有力气,只留下一种近乎眩晕的漂浮感,还有自下而上的灼热,像是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林凤君愕然道:“你随身带了兵器?”


    陈秉正茫然地往下看,随即浑身一震,“没……没什么。”


    “匕首或者短剑吧,给我瞧瞧,我是懂行的。”她伸手去摸,他赶紧向后一退,让她摸了个空。


    她瞪着眼睛,“你干什么?”


    陈秉正转了一下眼睛:“凤君……你说得对。流民没有错,他们也是人。城里四万人,城外一万人。十万石粮食,够所有人吃三个月还有富余,你算算是不是?”


    林凤君开始掰手指头,“壮年人吃得多些,老弱病残按半个人算,日日吃粥,怎么也够了。”她开心起来,“这趟关中走得值了。回头再向各商户募捐些油盐,弄些腌菜……”


    “今晚回家吃饭,能吃肉了,什么好吃的都给你安排。”他拉住她的手,“芷兰和孩子们都在陈家。”


    “来喜呢?”她脸色一变,“不会被……”


    “它好好的,只是将花园中的草啃了些。七珍八宝也在,熟门熟路,不敢再偷戒指了,也算改邪归正。”他笑道,“咱们去城门口迎接伯父。”


    两匹马一前一后,从码头奔出。陈秉正放慢了步伐,看着不远处的山坡。那里挂了赈灾的旗子,白烟正在袅袅上升,一群流民围着一处火头,大锅里正在搅拌着稀粥。


    男女老少拿着破碗,神情麻木地站在大锅前面。有个女人小声抽泣起来,“要是早两天放粮就好了……我女儿就不会饿死。”


    “是啊。”有人附和道。


    林凤君沉默了,半晌才小声道,“我还是晚了。”


    “我们要向前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是我,就偷偷在码头放些流民进来,让他们去抢夺何怀远的粮食。这样你就不用冒着死罪做圈套了。”


    “凤君,这样做最简单,可是我想的不是一朝一夕。”他摇摇头,“这些粮食我需要控制在官府手里,才能有下一步。”


    “还有下一步?你们读书人就会弯弯绕绕。”她转身望向他,“你多的是主意。”


    “漕粮再多,也有吃干净的一天。一万多流民再难返乡,夏天勉强挨得过去,天冷了如何过活?”陈秉正严肃起来,“我想让他们长长久久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


    “像宁七他们一样吗?武馆可招不了这么多人。”


    他策马奔向前方,她好胜心大起,马鞭一抽,硬是超了半个马头过去,在城门口率先停下。林东华正站在路旁,指挥着二十几辆镖车,缓缓驶入济州城。道路两旁,是镖师和亲兵们护送。


    陈秉正下了马,躬身向林东华行礼,“林镖师义薄云天,救济州民众于大难之中。秉正在此拜谢了。”


    他微笑着指向林凤君:“我只是这位林镖师的护卫罢了,不敢贪天之功。”


    她虽然大大咧咧,也不由得害臊起来,“爹,你说什么。”


    “论功行赏,一定要公平。”他拍拍手,“我女儿是首功,有什么奖赏?”


    陈秉正笑微微地说道,“于公,我给济安镖局和福成镖局发立功招牌,亲题匾额,以示嘉奖。于私,只要我所有的,尽数归她。”


    “嗯。”林东华对这回答还算满意,“凤君,咱们去混堂子,收拾齐整了,再上门拜访。”


    “家中也备了热水……”


    林凤君摇头,“你家的澡盆可没有外头痛快,还得那么多人伺候,费时费钱。爹,上马,咱们走。”


    陈秉正瞬间被父女俩撇在原地。他笑着摇摇头,回身吩咐道:“请几个大夫,给受伤的镖师们瞧一瞧,开些伤药。一应花费都记在我账上。”


    “是。”


    第二天,城里城外又加了几处施粥的窝棚。陈秉正与林凤君从城门穿过,官道两侧挤满了来领粥的人,锅里煮熟的关中大米有额外的清香。


    “陈大人,昨天你的弯弯绕还没说完呢。”


    “母亲写下的兵书中提到,募集士兵,首选乡野老实之人。我已经和大哥提过了,这些流民多是农夫,从中可以甄选出一千名年轻力壮的男子,充实军队。”陈秉正说道,“东南沿岸倭寇横行已经有些时日,朝廷三令五申,要充实海防。大哥的折子递上去,兵部绝不会不答应。”


    “只要年轻力壮的男子?那老弱妇孺呢?也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他策马上了大堤,“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带你去测了河堤下面的污泥吗?”


    她心中一动,“就是那天,你和冯小姐久别重逢。”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那天我将勘测的实录写信告诉工部的同年,连同我晒干的淤泥一并交了上去。前些日子我已经收到了回信。”


    陈秉正用马鞭指着远处的运河,那里有几条小船通行,“本来历届地方官都要修葺河堤,疏浚河道,保障漕运。”


    她瞬间明白了,“你要让流民们去挖河道,赚钱吃饭?”


    “不是。”他摇摇头,“我打算在运河拐弯处,重新修一条堤坝。如此一来,按他的推测,河道骤然收窄,但水流会变得湍急,能将淤泥自行冲到这边,在三角地带沉积下来。”他用马鞭指了一下近处的浅滩,里面生着荷叶莲蓬,“届时这一片就会淤积成良田,预期会有五百亩以上。到时候,这些流民就会在这里定居下来,种庄稼,养牲畜……”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她鼓掌叫好,“像你的春联里说的那样。”


    他点点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河道虽然窄了,但会涨水,水面会变得更宽更深,清河帮再不能用一艘大船停在中间,阻断往来水路。”


    “这种好事还等什么?明天就动工吧。”她磨拳擦掌起来,“我第一个来帮手。”


    “我虽是知州,也不能一言九鼎。现在并不缺人,满坑满谷都是人。这工程耗资不菲,我需要省城各个衙门签批,拨款,配工匠。所以我要去省城几天,试着到处去游说。”


    “就是去要钱。”她简要地总结。


    “没错。能要到钱的官才是好官。”


    “我刚回来,你又要走了。”她难掩失落,随即又打起精神来,“给几万人找饭碗,我不该拦着你。”


    他握住她的手,“我心中也舍不得。”


    “我放你走,但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


    “带我一起去,如今你得罪了清河帮,得需要个镖师护着,保你往来平安。”


    陈秉正的眼睛亮了,“凤君,你舟车劳顿,才刚刚回家,应该休养几个月。你还受了一点轻伤……”


    “我已经是济州最强的镖师了。”她挺起胸膛。“东家,请不请我?”


    “我可请不起。”


    “为什么?”


    “我的家产早就归你所有了,如今两手空空,哪里有多余的钱财请人。”


    她眨一眨眼睛,“那就预支后面的。”


    “后半辈子的。”他补充道。


    第128章 螃蟹 省城的青石板路都比济州城里铺得……


    省城的青石板路都比济州城里铺得齐整, 两侧店铺仍旧是比肩而立,招幌高低错落。正午的日头悬在头顶,人声浮荡, 汗气蒸腾,热浪裹着市井气味, 直扑口鼻而来。


    街道上人潮如织,推车的小贩吆喝声忽高忽低, 穿插在尘世的喧嚣里;偶尔有敲锣声, 官轿挤开人流缓缓前行。


    街角处,一个老乞丐倚着墙根坐着,枯瘦如柴,用一根木棍轻轻敲着破碗,发出“当当”的声响。他的眼珠混浊,无声地向周遭流动的人丛中搜寻着什么。


    林凤君停下脚步, 开口问道:“几时靠扇的?”


    那乞丐茫然地抬起头看她,她叹了口气, 知道他不是乞丐行里的,大概是失散了的流民。她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钱。铜钱落入破碗,丁里当啷几声响。乞丐枯瘦的手慌忙捧起碗来,喉结上下滚动,嘶哑地挤出几句:“多谢善人……”


    林凤君没有回头,径直走进街边的一间茶楼。她上了二楼的包间, 专注地望着长街尽头靠着衙门的方向。


    她看了一会,又在心中盘算, 之前跟布铺老板商量过,丝绢和绸布的价格比济州便宜些。


    伙计来了,“客官要点什么?”


    “绿豆糕, 山药糕,一壶六安瓜片。”


    “二两四钱。”


    她吃了一惊,“怎么贵到这地步,难不成是金子做的?”


    “金子不至于。”伙计指一指外头的街道,“饥荒年月,能有的吃就不错了,米和糖都不知道翻了几番。我们也是小本经营,客官多体谅。”


    林凤君犹豫了一下,“糕点要半份吧。”


    伙计摇头:“没有这个卖法。”


    “小哥,你真是死脑筋,生意可不能这么做。”她比划着说道,“糕点少一半,价钱也是一半。茶水……茶水还是算了。你看多公道。”


    伙计叹了口气,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儿,糕点被端了上来,在盘子里有点发空。林凤君很珍惜地每样吃了一个,又往外头看去。


    陈秉正步履匆匆地出现了。相处久了,她还是能够揣测他的心情,成与不成在他脸上不显山露水,可步态却不同。此刻他低着头,肩膀微缩,连影子都显得沉重,一定是在外头碰了壁。


    咚咚咚,是他上楼来了,脸上刻意换上了笑容。他一眼看见她面前的半盘点心,故作轻松地说道:“味道不错吧。”


    “很好。”她点点头,将茶水递给他。“快喝。”


    他一口气灌下去了,林凤君看得心疼起来,早知道不要那么好的茶了,换成茶叶末子他也尝不出来。


    陈秉正擦了擦汗,才道:“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布政使司已经答应给我公文。”


    “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她心里想道。


    他犹豫了一下,没再往下说,像是怕打扰她吃东西的兴致。她将绿豆糕递给他,两个人慢慢吃着,谁也不做声。


    他率先开口道:“我以前在省城府学读过书,当时只顾着用功,好玩的地方知之甚少。不过咱们难得来一趟……”


    他把重心放在“咱们”两个字上,她心里一软,“是不是衙门里有人难为你了?”


    他错愕了一瞬,“哪里有。”


    “说实话。”


    陈秉正垂下头去,“参议答应给我签批,却说财政有限,不能拨款。”


    林凤君板起脸来,“雇工人也没有不给吃喝的道理。”她想了想,“那人是不是想要别人的孝敬?我听说衙门里办事的,过手没有油水,就万万不肯出力。”


    “我如今也学乖了,不是不懂。”他叹了口气,“我带了二百两银票,可是他开出来的条件太高,我不能答应。”


    “他要什么?”


    “新增的良田,他要四成,挂在族人名下,一应赋税全免。”陈秉正咬着牙道。


    她吃了一惊,连带嘴里的糕点都不香了,“你能弹走他吗?”


    “不能。”


    两个人又沉默了。


    “我有个主意。”她压着声音道:“你打听清楚他家住哪里,我晚上偷偷进他家,将他绑票。”


    陈秉正浑身一震,“这可万万使不得。”


    “放心,我不撕票,就找个附近的民房把他往里头一扔。你假装偶尔路过,将他救了。这样你就是他的大恩人,他对你感恩戴德,要多少给多少。”她掰了一下手指,“或者他儿子,他老婆……”


    “不许鲁莽。”他赶紧摆手,“省城的刑名不是吃干饭的。”


    “文不行,武也不行……”她嘟囔道,“你们当官的真是水火不侵。”


    陈秉正呷了一口茶水,“我可以向大嫂的父亲求助,写一封信过去。不过……他未必肯帮手,书信往来,至少也要二十天。”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试试。”她搓一搓手,“不试怎么知道呢。还有你一块读书的同学……”


    他神情忽然停滞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凤君,我有个念头,你莫生气。”


    “什么?”


    “我老师冯大人现任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冯小姐她回乡探亲,人就在省城,若她肯给我张名帖,多半……”


    她垂下眼睛,不接茬。他立即说道:“凤君,只当我没说过。咱们去坐游船,赏花赏景。”


    林凤君忽然问道:“建成那座堤坝,需要多少银子?”


    “不下十万两。”


    她叹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差得太远了。若是几百一千两,也许自己还能帮到他,如今十万两就像天上的星星,自己是地下的猴子,再怎么蹦跳也够不着,所有不高兴都得往后稍一稍。


    “那就去。为了几万条性命求人办事,不丢人。”她笑起来,“你得收拾齐整了,脸上带笑,眼里有活。”


    他似乎受了鼓舞,“咱们一起去。”


    冯家的宅邸很大,陈秉正找了个角门,将两个人的名帖递上去。那老管家还认得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他亦微笑相对。


    没过多久,就有人传话:“请林镖师和陈大人入内说话。”


    门房将林凤君的名字放在前头,显然是为了避嫌。她看了看自己,换了件新衣裳,头上插了两支钗子,也算得体大方。


    他笑道:“你不用打扮也很漂亮。”


    两个人穿花拂柳,向花园深处走去。池塘里的荷叶密密匝匝,铺满了水面,绿得浓郁而凝重,中间立着几朵荷花。


    冯小姐带着丫鬟坐在水边的亭子中,将糕点掰开来喂游鱼。林凤君看得一阵心疼,咬牙忍住了,堆上笑容。


    冯小姐站起身来见礼,脸上很平静。“陈大人从济州来省城多久了?”


    他实话实说,“也有十余天了。”


    “哦。”她摇动手中的团扇,“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事相求。”陈秉正开门见山,“济州运河边想新起一段堤坝……”


    他一五一十地说完了,她不置可否,只是叫丫鬟去准备茶水。一阵风吹过来,带着点荷花的香味。


    林凤君看见冷场了,心中直打鼓。她小声对陈秉正说道:“说好话,快点。”


    陈秉正举目四望,开口道:“府上的荷花开得真好。”


    林凤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只得插话道:“冯小姐,这花园的布局真有心思,高低错落,荷花也养得好看,一看你就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冯小姐微笑道:“林镖师喜欢荷花?”


    “喜欢。这荷花……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多漂亮啊。荷花落了,就有莲子可以吃,莲藕也能挖出来吃。”


    丫鬟嗤的一声笑了。冯小姐点点头,“林镖师倒是快人快语。”她望向陈秉正,“当年陈大人十六岁的时候,就曾在这园中以荷花为题赋诗一首,颈联那句“冰魂净植尘难染,玉骨通明月色多。”父亲大人很是欣赏,说极有风骨。”


    陈秉正道:“学生承蒙老师谬赞,实在惭愧。少年人轻狂之作,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林凤君笑道:“陈大人一肚子学问,还不都是他老师教出来的。冯大人的学问想必胜他十倍百倍。冯小姐家学渊源,也是有名的大才女。”


    冯小姐向丫鬟示意,她便小心翼翼地斟上茶来。陈秉正道:“郑越才学远胜于我,以后你们夫妇诗词酬唱,可谓天作之合。”


    冯小姐沉默了一会,忽然握紧了手中的茶盅:“前些日子,他家里送了一套残缺不全的汝窑茶碗过来,说是什么祖上传的宝物,我一瞧便是赝品,险些让我在亲戚朋友前闹了大笑话。”


    林凤君赶忙解释道:“这可怪不得郑大人。坊间做假古董的骗子多的很,什么做旧、重烧、土沁、油浸,再高明的行家也经不住坑骗,被人算计了去。他家哪里防的住那么许多。”


    冯小姐笑了一声,“我爹也是这么说。”


    陈秉正说道,“郑家虽是耕读人家,家风极正派,断不会蓄意欺瞒。”


    林凤君也劝道:“茶碗是假的有什么所谓,他待你一片真心,可比什么都强。”


    冯小姐打量了她两眼,又看向陈秉正,“天色晚了,不如在这里用饭。”


    他俩面面相觑,陈秉正咳了一声,小声道:“冯小姐,名帖的事,不知道……”


    “不急。”她吩咐道:“将庄子里新进的螃蟹放在蒸笼里,拿十只过来,招待贵客。”


    一套小巧玲珑的银质器具在林凤君面前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像是缩小的兵器。螃蟹呈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往鼻腔里乱钻。


    冯小姐熟稔地用工具一剔、一挑,动作行云流水,优雅非凡。


    林凤君仔细观察了那套工具,拿起最长的一道钩子作为撬棍,将它探入蟹壳缝隙试着用力,那滑溜的硬壳竟纹丝不动。她暗自加力,螃蟹壳咔嚓一声断了,直直地飞到陈秉正的衣襟上。


    她赶忙去捡:“对不住。”


    冯小姐笑道:“都是我考虑不周,下人也没有眼力。”她回头吩咐丫鬟:“快伺候林镖师拆螃蟹,换碟子。”


    丫鬟忍着笑上前,陈秉正却忽然开口了:“不劳姑娘动手。我来。”


    他将蟹壳捡起来放在一边,从容抬手,取过自己盘中一只完整的蟹,伸手掰成两半,“螃蟹本就该用手拆着吃,才能香甜可口。”


    他将蟹钳放入口中,咬得咔咔作响,“凤君,味道不错。你尝一尝,莫辜负了这难得的佳肴。”


    冯小姐愕然地抬起头来。在她面前,陈秉正已经徒手将螃蟹大卸八块,手上一片狼藉。他将一块雪白的蟹肉递给林凤君。“趁热吃。”


    第129章 游船 冯小姐的眼神发了空,有些飘飘荡……


    冯小姐的眼神发了空, 有些飘飘荡荡,最终却落在陈秉正的手上。他的手匀称修长,骨节分明, 天生就该是执笔的手。


    林凤君用盘子将蟹肉接过去,心里正忐忑着, 冷不丁瞥见了冯小姐神色阴晴不定,连忙嗔怪道:“看你弄得这样污糟, 岂不是冒犯了主人家。”


    冯小姐勉强微笑道:“不妨事。”她吩咐丫鬟, “将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拿来,预备给陈大人洗手。”


    陈秉正拱手,慢条斯理地说道:“多谢款待。”


    他低下头,仍是不紧不慢地剥着螃蟹,满屋沉寂下来,只听见咔咔的声音。冯小姐忽然站起身来, 吩咐另一个丫鬟,“取上好的花雕酒来暖上一壶, 让贵客配着一同吃,更尽兴。”


    陈秉正也跟着站起来,“不必了,我不饮酒。”


    冯小姐淡淡地说道:“陈大人,我依稀记得你酒量很好,且最爱吃螃蟹配黄酒。”


    他答道:“新皇虽已登基, 国丧之期未过。我有功名在身,依律不得饮酒。秉正不想坏了规矩, 惹人议论不说,还带累了小姐声名。”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语气落寞, “你如今也这样循规蹈矩了。”


    丫鬟将一件青瓷的酒注子取来了,犹豫着不敢上前。林凤君听着话风不对,连忙道:“冯小姐莫生气,我知道你是好心。他守规矩不能喝,我替他喝。”


    丫鬟便斟了一杯酒,林凤君笑着举杯道:“我敬主家,冯小姐这般貌若天仙,又有才华,我十分仰慕,只是自己生来是个粗人,拍马也赶不上。改日你再来济州,我一定好好招待你。这杯酒我便先干为敬。”


    她一仰头便灌下去,喝得有点急,只觉得从胃到嗓子全都热辣辣的,咳了两声,脸也飞红了。


    冯小姐看得有点呆,举杯抿了一口道:“林镖师,我不胜酒力,只能陪一点。”


    她摆手,“不妨事,原本就是我们贸然过来,给你添了麻烦。”


    陈秉正开口道:“冯小姐,济州城外尚有一万多饥民风餐露宿,指望着官府施粥过日子。堤坝的事如能做实,则老弱妇孺都能出一份力,公中还有钱粮供他们过冬。若能给一张府上的名帖,将此事办成,秉正不胜感激之至。”说完便躬身到底。


    林凤君也恳切地望着她,“那些流民真的十分可怜,饿得胳膊和腿都皮包骨头,肚子却很大……”


    冯小姐忽然打了个寒战。她将十指绞在一起,垂下头去。丫鬟小声道:“你们莫再说了,小姐这几日感了风寒。”


    陈秉正道:“小姐当年也曾写过“谁量仓廪粟,粒粒镂艰辛”,深知百姓疾苦。”


    冯小姐摇了摇头,她抬起脸来,苍白的面孔上,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暗沉沉的,“陈大人,你既然是事事讲究规矩的,我便只能以规矩来答你。我是深闺女流,原不该管外面的事,多问也是逾矩。名帖是冯府的,我需请示父亲,再来回话。”


    林凤君心一下子沉下去,话到嘴边便憋回去了,只能陪笑道:“小姐说得对,但令尊山高水远,怕来不及。”


    “陈大人,今日我若给了你名帖,便是以父亲的声名为你助力。”冯小姐平静地说道,“官场波诡云谲,险象环生,大人应当清楚。若工程上有了长短,倘若有人从中贪墨,或是堤坝垮塌,都会成为他人攻讦父亲的理由。家父事事谨慎,稳重谦和,才有如今的地位。我是他的女儿,绝不忍将一丝一毫污名扯到他身上。”


    陈秉正默然地望着她,神色了然,再不发一言。林凤君挤出笑容:“没关系。多谢你款待我们,还请吃了螃蟹。”


    “微薄心意。”


    陈秉正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


    “慢走。”


    “小姐请留步。”


    他带着林凤君,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外走。这花园很大,绕来绕去,可是他一个弯也没拐错。


    出了角门,太阳快落了,街面上的声音又汹涌而来,跟冯家全不是一片天地。


    他们往客栈的方向走。林凤君喝了点酒,风一吹,脸上愈发红了,陈秉正刻意放慢了速度,跟她并排行走。


    他忽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说道:“凤君,你的脸红得像灶王爷似的。”


    她笑了,“我要是他,就保佑你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可惜我不是。”


    他苦笑道:“咱们到底是凡人。”


    “凡人好啊,天仙还要下凡呢。”她拍拍他的胳膊安慰,“求人嘛,总有不成的。比如我去街边卖艺,一套拳打下来,也有打赏的,也有看完就走的,收多少钱谁能说准,可还得跟大伙儿都说谢谢。”


    “吃了螃蟹,算赚了。”他挑一挑眉毛。


    林凤君只觉得这话全不像他说的。她直直地盯着他看,把他看得有点心虚,“我……”


    她想了想,总归是他这回表现得不好,“你上门求人,怎么又变得那么生硬,石头似的,磕到墙上邦邦响。既不会说句软和话,也不会笑,多讨人嫌啊。那冯小姐是讲究人家的小姑娘,难免娇气些,要人捧着哄着,你非跟人讲大道理。”


    他闷闷地说道:“她跟你同岁。”


    她茫然地回应,“啊?”


    “你也是小姑娘,也喜欢别人捧着哄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让你过得舒心点,别总顾着别人。”


    她禁不住鼻子一酸,连忙忍住了,正色道:“我没那么讲究,只要你的事儿办成,我就舒心了。”


    “嗯。”他略有些失落,“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总归是有办法的。不过你不用操心,我会再想办法。”


    “天塌下来你顶着啊,陈大人?”


    “我好歹比你高。”他忽然童心大起,伸手在她头上比划,“能多扛一会儿。”


    两个人都释然地笑了,他扯着她的袖子,指着一家书店,“这家书店我以前来过,记得有些图画书,咱们去挑一挑。”


    她忽然心里一跳,是上次跟娇鸾来省城的时候,自己进过的那家。他熟门熟路地在一堆图画书里翻找,“记得这本在你家里是有的,不过版本不好。这是双峰堂的刻本……”


    他挑了书局,又挑笔墨图画,十分挑剔,好不容易才拣定了三本。林凤君笑道:“我以前倒是想过,将你写的《白蛇传》印出来……”


    他严肃起来,“凤君,那故事是写给你一个人的。”


    “可是写得真好,我想让别人也看见。许仙和白娘子就该生生世世在一块。”


    “不大好。”他摇摇头,“你画画我不反对,可是我如今有官身,写的文字不能轻易刻版印书,会被人抓了把柄。”


    “好吧。我知道了。”她拿着几本书正要去结账,忽然伙计过来在陈秉正耳边嘀咕了几句。


    他的脸冷不丁有点红,偷偷瞥了一眼她,又摇头又摆手。林凤君瞧见他的神情,脑子瞬间一热,想起那乱七八糟的图画,心里全乱了,一男一女抱着……


    掌柜的说道,“客官,盛惠二两九钱。”


    她胡乱掏出些银子递上去,“二两六钱……”


    “二两九钱,不还价。”


    “哦哦。”她又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


    “这是十两的,给我铜板就好。”掌柜一脸怀疑。


    陈秉正走过来,“怎么了?瞧你脸上都红透了,桃子似的。”


    “没……没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舒服?”他伸手去她额头上去试,“有点热,去看大夫?”


    “我说没事就没事。”她将书往包袱里一揣,“咱们去坐游船。”


    “好啊。”


    暮色渐沉,河水中处处都是游船,琴萧声幽幽传来,风带着点脂粉香味,叫人没来由地迷醉。


    林凤君将吹乱的头发向后一挽,让湿润的河风吹到脸上。她两颊还是那样红彤彤的,连带附近的空气都像是着了火,一双眼睛里黑是黑,白是白,像是最纯不过的玻璃球儿。


    陈秉正看得出了神,喃喃道,“一枝红艳露凝香。”


    “嗯?”


    “说你美。”


    她眨眨眼睛,伸手去描摹他的眉毛,“你也好看。”


    “男人不讲这个。”他哭笑不得,“要讲文成武就,济世安民。”


    河岸曲折处,船行驶得慢了些,他俩的游船和几只花船挤在一处,高低错落,随着波浪一起一伏。


    珠帘掩映下,能看得出姑娘们在花船上坐卧走动,偶尔有人撩开帘子,将团扇向河岸上招一招。


    有个姑娘探出头来,“要听曲子吗?公子?”


    她问得大胆,陈秉正倒不好意思起来,“不用了。”


    冷不丁听见几声月琴响,船上有人婉转唱道:“逢时对酒合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这声音极为熟悉,他俩面面相觑,陈秉正反应过来,“是在冷泉县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


    船上忽然传来一声:“芸香,都什么年月了,你还唱这老掉牙的曲子干什么?客人喜欢荤的,懂不懂?”


    芸香低低地嗯了一声,又去调月琴。林凤君连忙站起身来,向花船上招手,“船家,我们要听曲子,你停一停。”


    第130章 转机 船开出去一会儿了,芸香使劲擦了……


    船开出去一会儿了, 芸香使劲擦了擦眼睛,嘴唇也有些抖:“原来是你们。”


    她转向陈秉正,看见他好端端地坐着, “这位公子竟然……果然康复了,可见好人有好报。”她擦擦眼角, “老天爷总算公道了一回。”


    林凤君笑道:“世上缘分实在奇妙,你怎么从冷泉县到了这里, 中间也有好几百里呢。”


    芸香喃喃道:“我男人死了, 以前燕门的行当做不下去,就辗转到这里,混口饭吃。”


    “死得好。”林凤君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不妥当,只好咳了一声,“有点可惜。”


    芸香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伸手拨了拨头发,眼神望向虚空, “没什么可惜的,他赚了钱,第一件事便是出去赌钱,赌输了便打我泄愤。”


    “那就是上天开眼,放你一条生路。”林凤君笑着将自己的茶杯递给她,自己顺手拿了陈秉正的, 两个杯子碰到一块,清脆的一声响, “咱俩以茶代酒,庆祝一番。江湖儿女要看得开,世上男人千千万, 这个不行咱就换。”


    陈秉正:“……”


    他转脸望着河景,一声不吭。林凤君问道:“芸香,你的孩子呢?”


    “我将他们一同带到这里,在商户人家做学徒,管吃管住。”她轻轻拨弦,“还唱一段《琵琶记》好不好?”


    林凤君摇头道:“我就是碰见熟人叙叙旧。”她将面前的瓜子点心都递过去,“你也不用弹了,横竖上次唱了好多遍。”


    她有点惶恐,站起来直摇头,“这不好,这不合规矩。”


    “客人满意就是规矩。知道你们也不容易,要给花船份子钱。”


    “是。”芸香往外看了一眼,见游船已经驶得远了,才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瓜子吃了,小声道:“这行生意也不好做。客人难伺候得很,要揣摩他们的喜好。我如今老了,叫我唱曲的本来就少,客人打赏也吝啬。”


    陈秉正忽然开口了,他闲闲地问道:“你们出堂会吗?大户人家的堂会给的钱多些。”


    芸香苦笑道:“婚丧嫁娶做宴席,自然也出。官家富户的堂会,花船上年轻的姐妹都眼巴巴地争着去,等闲轮不上我。这几个月更是没了。”


    “去年当官的人家办过堂会吗?”


    她擦一擦脸上的脂粉,一脸疲惫的样子,“我想一想,宫里的大太监巡盐,什么将军家的老太爷过寿,还有布什么使娶小妾……”


    “布政使?”


    “大概是这个名字,是大官,宅子占一整条街。也不算是堂会吧,只是新娶的小妾是我们花船上的妹子,命好被瞧中了,叫我们一块吃迎亲酒。原本我瞧着那老头子都六十多了,白发苍苍的,心里觉得不配,可人家出手阔气,光打赏就给了十两。”她两眼放光,“我心里只替她念佛。”


    陈秉正笑了笑,“看来你那妹子为人不错。”


    “为人和气,也不拿大,是个有造化的人。”芸香絮絮地说着。


    林凤君听出些端倪来,她与陈秉正对视一眼,笑道:“你也有福气,等你的孩子出徒了,你就不用这么辛苦。”


    “是,我有盼头。”芸香笑了,“总比当日做那见不得人的买卖好多了。”


    林凤君从袖子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犹豫了一下,略有些心疼,可还是给了,“打赏你的。”


    芸香吓了一跳,赶紧推拒,“你们本就是我的恩人,我哪里能收这个钱。”


    陈秉正笑道:“我正准备求你办事,这不过是定钱,若办成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芸香茫然地望着他。


    游船在外面兜了一圈,将芸香送回花船上。陈秉正收敛了笑容,站在船舷边默默不语。


    林凤君站到他身边,看着夜色中的茫茫烟波。月亮又大又圆,照在水面上,像镀了一层金子。“你准备找更大的官帮忙,一级压一级,像猫捉老鼠。”


    “是,你是天下最聪明的姑娘。”他苦笑,“官场上是这样,大一级压死人。”


    “芸香只是个唱曲子的,她能办成吗?”


    “不要小看任何人,宰相门人七品官。要得到支持,首先得接近,要让人知道你是谁。”


    她有点疑惑,“那个要挟你的官儿,胃口那么大,张嘴就要四成土地。再大一级,想必更不得了,难不成要将良田全分给他。”


    “人都有弱点,但各不相同。”陈秉正淡淡地说道,“酒色财气,必居其一。”


    “那你呢?”


    “我当时年轻气盛,贸然上书,差点搭上一条命。可是我不后悔,没有那场祸事,我再没有机会遇见你。”


    她心酸起来,“过去的事不必提了。只说眼下,你哪有钱拿来孝敬?二百两银子怕是牙缝都不够填的。”


    “布政司是全省行政所在,实惠、威望、声势三样俱全,上万两银子在他眼中也是浮云。除非……有什么奇珍异宝入得了他的法眼。”


    船到码头,他跳下船,伸手去扶她。她笑着飞身而下:“哪里用你扶。”


    水边一盏盏纱灯次第亮起,他们在灯光里穿行。她凑近了,小声道:“金首饰行吗?”


    他伸出手在她头上比划,“我比你高,能多扛一会,不要你忧心。”


    “那我能做什么?”


    “安心在客栈,等我回来。”


    两天后的夜晚,便有神秘的人来到客栈,请陈秉正到一处会馆叙谈。他似乎胸有成竹,只叫她早些休息。


    林凤君哪里睡得着。她将蜡烛点着了,看烛光在在客栈的窗户纸上摇曳。打开窗户,风一下溜进来,便将火苗吹熄了。她索性不去管它,坐在黑暗里,听着外面的脚步响动。每有脚步声踏过外头的青石板,她的肩头便微微一颤,可那脚步声总是不作停留地远去。


    客栈檐角的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当作响,等待愈发漫长。她仔细想来,陈秉正这个人可不怎么招人待见,万一求人不成,反而将大官得罪了,免了职倒没什么,再打几十棍……


    她在黑暗中霍然站了起来,奔到外面的街角。远远传来的喧嚣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似的。她有些后悔,自己女扮男装,扮成个小厮,哪怕车夫也行。他要是血肉模糊被扔出来,好歹有个接应。


    她一直站在那里,想着那几十上百种情形,一种比一种更惨烈。她越来越怕,心绞成一团,试着想点别的,却全然做不到。深夜里更夫的梆子响彻街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来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车轮子压在青石板上,嘎嘎作响,从她身边擦过。她循声望去,有人下车来了,个子高挑,眉眼冷峻,是他。


    他脚下步子在打晃,她赶忙冲上去扶着进了客房。一股酒味扑面而来,她有点惊讶,他是真的破例。


    他似乎认出是她,连连摆手道:“我没事。”


    她快速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全须全尾,没挨打,终于放下心来。她开口道:“那你睡一觉,明天早上……”


    下一刻,她忽然被一双手揽住了腰,他竟然将她抱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子,“凤君,我办成了。”


    “真的?”


    “千真万确。”他将她紧紧抱住了,带酒气的呼吸落在她耳边,她耳尖突然酥麻起来,“我求下来了。”


    他吻上她的唇,将她挤在墙角。她脑海里眩晕起来,慌张地去推,他踉跄了一步,抱着她一起跌在地毯上。


    他撑开双臂,笼罩住她,她这才发现他身形高大,能将她完全遮住。她的眼神定在他的瞳孔里,那里反射出她自己的脸。


    “你……赶紧起来……”她话语有些不利落,他似乎没听见,接着狂乱的吻落下,落在她的脸上和唇上,全不讲道理似的。


    她从眩晕中寻到一丝清明,转头躲开,挣扎着要起身。其实她再使一些力气,能将他完全推开,可是出手的时候,就只剩了推搡,“秉正,你别……别这样。”


    他抬起眼来,声音全变了,嘶哑低沉,“我……实在是有辱斯文,酒席上我将所有谄媚的话都说遍了,越说越流利,简直信口拈来……换了以前,杀了我也不会开口。”他将手握成拳,闷闷地锤了一下地毯,“我简直将读书人的脸都丢尽了。”


    她伸出手去摸他散落的头发,眼角有点湿,“陈大人,你是为民请命,不丢人。”


    他顿了顿,专注地凝视着她,眼神黯然,“我一直想着自己在卖艺,他们想听什么,我就卖什么。”


    “卖得好。”她使劲点头,“卖得值得。”


    他整个人横在地毯上,没有起身的意思,却抓住她的手,放在他胸膛上,一起一伏,“我心跳得好快。你离我这样近……凤君,我想离你更近一点。”


    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像是服了化骨丹,浑身脱力,只能转过身直勾勾地瞧着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牵着似的。


    “只有奸佞小人才会做这样的事。”他呐呐地说道,“我真是厚颜无耻……厚颜无耻。”


    她怔住了,“你做了什么?”


    他苦笑道:“我……我向他进献了一个方子,你还记得吗,李生白留下的……他不贪财,但好色,我只好投其所好。”


    她脑中轰轰作响,那乱七八糟的图画和药方忽然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瞬间让她明白了大概,她挣扎着坐起来,“给他了,你怎么办?”


    他眼睛骤然睁得很大,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凤君,你……”


    她暗骂自己傻,“这是药方,又不是古董,你自然可以再抄一份。”


    他笑了一声,“你误会了,我用不着。”


    林凤君擦一擦他汗湿的鬓角,“我先去给你倒点水。”


    忽然他伸手将她揽住了,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鼻尖蹭在一处。“林凤君,你听着,再过三十年,五十年,我也用不着这个。你信不信?”


    她敏锐地觉察到一股狂乱的气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硬的气场,箍住她的腰身再不放手。她重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不是匕首,也不是短剑,那是……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不成,这不成。”她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将他的力卸掉大半,“不是夫妻不能做坏事。”


    他依旧紧紧抱住她,呼吸灼热,语言却多了几分克制,“别怕,还不到时候。”


    “嗯。不到时候。”她拍一拍他的背,悄然挪出一点距离,四目相对,她将目光向下挪了挪,的确……有些惊人。


    他闭上眼睛,像是丢了所有的羞耻,破罐破摔地说道:“凤君,你不用怕,这是好事。以后……咱俩和和美美,做真正的夫妻,生儿育女,白头到老,好不好?”


    她停顿了一刹那,忽然伸手对准他的昏睡穴,狠狠地拍了下去。他一声不吭地倒了。


    林凤君将他拖到床上,盖好被子,呆呆地坐在他身边,月光透进来照在地上,亮堂堂的。等他呼吸调匀了,她才压低了声音,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说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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