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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第131章 礼物 第三部完


    堤坝开工拜河神那日, 早上天气就雾蒙蒙的。师叔范云涛从江州赶来,主持这难得的祭祀仪式。


    一面靛蓝色大旗高高飘扬,旗面中央写着“以工代赈”四个大字, 立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数万名衣衫褴褛的饥民在此处集结,男女老幼皆有, 神情麻木地看着祭台。陈秉正身着官袍,站在台上, 眺望远处。雾气中, 运河宛如一条模糊的丝带,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静静流淌。


    “天气不好。”林凤君在台子后面的背阴处站着,忧心忡忡地瞧着灰色的天空,“师叔,要不推一推?”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范云涛将法衣穿好, 芷兰给他递上摇铃,“随机应变。”


    “大人, 吉时已到。”衙役躬身禀报,打断了陈秉正的思绪。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正是祭祀河山的最佳时辰。


    “准备三牲,设祭坛。”陈秉正沉声命令。


    范云涛指挥着衙役们摆放好青铜鼎器和三牲祭礼。


    陈秉正缓步登上祭坛,身后跟着十余名官员和地方乡绅。他接过主簿递来的酒樽,清冽的酒液在晨光中闪着光。


    他的声音在河风中显得格外清朗, “今备牺牲醴酒,敢昭告于河伯之神……”


    林凤君听得云里雾里, 只见身旁的芷兰神色凝重,眼圈发红,料想是篇极好的文章, 便极为捧场地拍掌:“好!”


    饥民们不明所以,纷纷议论:“这是干什么?”


    林东华背着手站在大锅旁边,笑道,“这里要修一条大堤,干活的人都有饭吃。”


    “老人孩子也能吗?”


    “会捡柴火烧饭就行。”


    范云涛点燃了祭坛两侧的火盆,火焰腾空而起,驱散了清晨的一缕寒意。陈秉正将一杯酒缓缓洒在祭坛前,酒液渗入干裂的泥土,转眼消失无踪。


    “老天爷给面子,一切顺利。”林凤君双手合十,“千万不要……”


    话音未落,陈秉正在台上接过三支香,缓慢靠近火盆,火苗刚刚舔上来,突然一阵怪风从河面卷来,不仅吹灭了刚点燃的香,连祭坛两侧的火盆也熄灭了一处。河水骤然翻涌起来,浪花卷着向岸上扑。


    台上众人都惊得呆了。陈秉正的心猛地一沉。


    “河神发怒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顿时引起一阵骚动。饥民们神色慌乱,不少人跪伏在地,不住叩头。


    “怕什么来什么。”林凤君闭上眼睛,开始祈祷:“河神爷爷,千万不要怪罪陈大人,他一心行善,要怪都怪到我身上。”


    台下的芷兰笑了,握住林凤君的手,在她耳畔说道:“不过是阵风,我们有的是办法。”她对着陈秉正眨眨眼睛。


    他举起三支已经熄灭的香,不慌不忙地说道:“河神吹灭香烛,看来是对这套虚礼不满意。”


    下面的村民们叫道:“大人,河神发怒,都是要童男童女做祭品,才能安抚。”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连叩头的饥民们也抬起了沾满泥土的脸。陈秉正大步走向高台边缘,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既然河神对呈上去的三牲不满意,那……咱们以人为祭。”


    “以人为祭?”众人惊恐地小声重复。妇女们将自己的孩子用手臂圈住,抱得极紧,拼命摇头:“这不成……”


    陈秉正目光如电:“这人便是本官自己。久旱无雨,致使百姓挨饿,乃是本官德行有亏。罪在陈某一身,祸却连累黎民百姓,本官岂能忍心。陈某在此向河神发誓,以本官的性命为祭,在此高台上蹈火自尽,以求河神开恩,拯救苍生!”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在河风中回荡。台上台下的人都呆立当场,数万人竟无一人出声。


    林凤君的手都抖了,紧紧盯着芷兰,“行吗?”


    “行。”


    忽然一个锦衣少年越众而出,表情扭曲地奔到陈秉正身边:“二哥,万万不可!”


    另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也窜上高台,声泪俱下,正是宁七,“府尊大人,不能啊!”


    陈秉正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本官在此立誓,堤坝不成,便以身相殉!”他对着宁七怒喝:“还不快去准备柴火。”


    宁七擦一擦满脸的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了一会,他带了几个人搬了一堆柴火,在高台上点火。


    火焰瞬间冲起半人高,宁七叫道:“大人爱民如子,我愿以身相代!”便抱着陈秉正的大腿不撒手。


    陈秉正喝道:“陈某奉皇命守护济州城,触怒天意,该当责罚,何惜此身。”说罢,他竟从腰间解下玉带,连同乌纱帽一起放在台上,“休得多言!”


    他往火堆里迈了一步,陈秉文涕泪交流,“二哥!你怎么能如此自轻性命,让我去吧!”


    衙役们见状,也一起跪下了,“我等胥吏尽皆有罪,如何能怪到老爷身上?”


    陈秉正板着脸:“我已经向河神立誓,定当言而有信,决不能欺天而行。青天在上……”


    他又迈了一步,袖子蹭上了火苗,已经开始燃烧。宁七冲上前去,扑打他身上的火苗。


    林凤君脸色变了,待要上前,却被芷兰紧紧抓住。她惶急地说道:“这也太狠了吧?”


    林东华不失时机地举起盛粥的铁勺,高声叫道:“知州大人真是百姓的再生父母,仁义爱民,万家生佛!青天大老爷!”


    他的声音传得极远,百姓们三三两两地跪地,高喊道:“青天大老爷!你不能死!”还有人往上涌,“我愿意替大人赴火祭天!”


    陈秉正摇头道:“为了这座堤坝,我死有何惧。”


    他向火堆里走去,忽然火苗在众人眼前骤然委顿下来,火堆坍缩,只留下焦黑的一片,但柴火分明还在原地,只烧了一小半。


    “这……”


    宁七叫道:“河神有灵,不愿意要青天大老爷的性命!这座堤坝一定能成!”


    众人眼看火焰瞬间熄灭,也都惊住了,寂静了一刻,忽然爆发出欢呼声:“果然是神迹!大老爷爱民如子,老天感念,给百姓一条生路!堤坝必成!”


    陈秉正重新点燃香烛,这次风平浪静,烛火稳稳地燃烧着,青烟笔直上升。他微笑道:“天意昭昭,必有佳音。”


    林凤君长长地舒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祭祀仪式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她走到父亲身边,那里摆了一张桌子,他正在登记姓名。


    “张六斤,四十三岁。”


    她将一个刻着字的木牌递上去:“凭牌吃饭,一日三顿。”


    “李贵大,十六岁。”


    “王……俺没有名字,男人姓王,俺姓李,三十三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男孩的胳膊。林凤君定睛看去,正是当时将孩子交给衙役的那个妇女,她的脸颊比那时候丰满了些,眼睛也有神了。


    她微笑道:“会做饭吗?大灶上缺人手。”


    “那敢情好咧。”


    四处渐渐响起了打夯的号子,一人领头,众人应和。


    “大家一齐(嘛)!”


    “嘿哟!”


    “抬起夯啊(嘛)!”


    “嘿哟!””


    林凤君将手攥成拳头,跟着这个节奏,轻轻唱着。忽然她抬起头来,哨音响了,陈秉正站在荷塘边,对着她招手。


    她疾步走到他身边去,他身后是一片赤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荷塘里的花已经谢尽,只剩下团团的叶子,“陈大人。”


    “林镖师。”他略带得意地点头,“今天统共发了多少个木牌?”


    “九千多个。”她搓一搓手,“要是别的州县的饥民也来投奔呢?”


    “再来一倍都吃得下。”他微笑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我要将这里建成江南最坚固的堤坝,风雨不侵。”


    林凤君看他骄傲的样子,又瞧见他袖子上被火燎过,烧了一小片,“你倒不如去唱戏,好一番做作,在戏班里也能混成名角。要不是我心里有准备,早就被吓坏了,你倒真敢上。”


    “那柴火都是铁条周遭粘了树皮,又弄上火油。”他眨眨眼睛,忽然趁她不备,在她脸颊上亲了一记,“我一点都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她笑着推了他一把,“无所不能吗?”


    “你是我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他正色道。


    她咳了一声,不想接这个话题,“陈大人,我还要你给我办一件事。”


    “嗯?”


    “别怕,是好事。”


    他突然脸上有点诡异的红色,眼神也迷离了,“是一起办的吗?”


    “对,咱俩一起。”她拍拍手,“成双成对。”


    “哦……”


    “去趟严州。”林凤君挺起胸膛,“我要言而有信。你答不答应?”


    他吐出一口气,“什么都答应。”


    严州的一座山村里,杨家媳妇额头上系着红色的头巾,露出一张略显疲惫却安详的脸。她坐在土炕上,厚厚的棉被盖到腰间,正低着头轻声哄着怀里的婴儿。窗户里透过一片阳光,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奶香。


    她低声叫丈夫:“红鸡蛋染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丈夫跑进来给她掖了一下被角,“这些杂事你不要管了。”


    婴儿忽然大哭起来,他慌忙去抱,“我的囡囡……”


    杨家媳妇看他笨拙地将女儿摇来晃去,笑道:“粗手粗脚。”


    忽然她的眼神停滞了,门口站着极般配的一男一女,都穿着布衣,却掩不住一身风华。男子眉眼沉静,姿态挺拔,女子俊眼修眉,眸光清亮。


    “妹子……”


    林凤君笑道,“姐,我说过要来喝满月酒的,说话算话。”


    杨家媳妇握住她的手,“妹子,我信你。”


    陈秉正凑上前去,看着那襁褓中的婴儿,粉嘟嘟的一张脸,大眼睛,长睫毛,十分可爱。


    杨家媳妇笑道:“娃儿她爹,还不快去张罗做饭,将鸡蛋煮上。”


    新手父亲看到有客人到访,更慌了,将婴儿往陈秉正怀里一塞,“你帮忙看着点。”


    陈秉正猝不及防,怀里已经多了个小娃娃,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她抱稳了,“乖,别乱动。”


    她竟然咯咯地笑起来,手舞足蹈。林凤君笑道:“看,她多喜欢你。”


    林凤君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个小彩球,在婴儿眼前晃着,逗得她不停地笑。他俩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杨家媳妇看得呆了,招呼林凤君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男人……虽说没啥本事,胜在皮相实在好,脾气看着也不错。原配夫妻不容易,要不咱就认了吧。”


    林凤君笑着点头,“嗯,不换了。”她将头上的金钗拔下来,给杨家媳妇戴上,“姐,真是个有福气的钗子。”


    新手父亲奔到屋里,手里拿了两个红鸡蛋,“贵客快吃。”


    陈秉正将婴儿交还给父亲,把鸡蛋握在手心里,“我既然拿了红鸡蛋,照规矩是要给新生孩儿送一样东西。”


    杨家媳妇摆手道:“妹子已经给了我很多了,我哪里能……”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陈秉正拿出一个紫檀镶玉的盒子。他轻手轻脚地打开,一支精致绝伦的凤钗在里面躺着,熠熠生辉,仿佛整间土屋都被照亮了。


    “这是我送给你家女公子的礼物。”他微笑道:“这间屋子是我成亲的地方,全因为有你们,我才有幸与她结缘。便是再重的礼,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林凤君忽然觉得心口一热,她笑着点头附和,“有了这支钗子,你的女儿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小姑娘。”


    (第三部完)


    第132章 告状 济州最老牌的喜饼铺已经开了百年……


    济州最老牌的喜饼铺已经开了百年, 厚重的味道仿佛已经浸透在墙壁中,还没进门,温热的空气带着一股甜香便扑面而来, 掩盖了空气中的寒意。


    擦得铮亮的柜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各色喜饼, 用红纸托着。糯米粉、芝麻、糖与油混在一起,甜而不腻, 叫人脑中熏熏然。


    林凤君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眼睛立时亮了。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齐整妇人,不知道见过多少对新人,立时从她兴奋和好奇的神情中判断出这是要成婚的新嫁娘,微笑着走出来迎客:“恭喜恭喜。小店有双喜枣泥饼、龙凤呈祥饼、鸳鸯莲蓉饼……”


    她的眼睛在一排喜饼中扫过,哪个也不舍得放过,“能尝尝吗?”


    “能。”伙计端上来一个精致的碟子, “只管试吃。”


    陈秉正笑道:“刚才在首饰铺子,一堆珠玉首饰, 你只说要我大嫂看着办。反而喜饼要自己挑,什么道理。”


    “凤钗玉镯,大嫂是行家,一眼就知道好坏。衣裳刺绣,没有比得过娇鸾的,我何必另外操一份心, 两眼一闭,任人打扮就是了。”她眨眨眼睛, “可是在济州论吃的,谁也没有我在行。”


    “果然是镖局东家的气度。”他竖起大拇指,“各司其职。”


    她慢慢咂摸着一块酥皮饼, 一脸满足,“很好。”


    又来一块枣泥饼,“也不错。”


    她一个一个地试过去,每一样都细嚼慢咽,陈秉正也不催,在旁边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凤君,你倒像是馋猫儿来祭五脏庙的,一点不挑。”


    她眨了眨眼睛,“我不挑,所以选了你。你万般挑剔,所以选了我。”


    陈秉正愣了一下才无奈地苦笑起来,摇头道:“好厉害的嘴巴,以后说也说不过……”


    “你怕了?”


    “有那么一点。”他喝了一口茶。


    忽然她的眉头拧紧了,嘴里呸呸两声,将他的茶碗抢过去一饮而尽,“怎么又麻又辣,难道是……花椒?”


    “也是图喜庆的。”老板赶忙解释。


    “诗经有云,椒聊之实,蕃衍盈升。”陈秉正补上一句,“寓意多子多福。”


    她的脸忽然有点红,将剩下半只饼撇到一旁。他却伸手过来,将它送入口中,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


    她脸上越发火辣辣的,瞪了他一眼,叫他收敛些。他将表情一变,又是一副严肃面孔。


    “样样都好,选哪一种呢?”


    她撩开门帘,向外招了招手。两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顺着缝隙一前一后飞了进来,吱吱喳喳叫了两声,她用两只手各取了些饼皮渣渣,示意叫它们来选。八宝吃完了,将头左摇右摆,显然做不得主。七珍啄着吃了些渣渣,落在她右手上。八宝也跟着站在一处。


    “那就龙凤呈祥饼吧。”


    “不如做个八宝攒盒,口味多些,龙凤呈祥饼放在中间。”陈秉正笑嘻嘻地说道,“掌柜,准备三千份,记陈府的帐,稍后有人来结。”


    “这么多?”她眼睛睁大了。


    掌柜喜出望外,连忙道,“喜饼讲究的是宁多不少,这叫喜庆有余。”


    陈秉正点头,“依我的没错。”


    林凤君瞬间产生了怀疑,她想了想,“既然是大单子,给个折扣。八折?”


    掌柜笑道:“小娘子说笑了,我家是老牌生意,样样都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成婚乃是人生大事,定要圆圆满满,半分折扣都不能打。我额外送一百盒,算作锦上添花。”


    陈秉正听得心花怒放,微笑道,“的确如此。”


    他扯着她的袖子走出门,她嘟囔道:“这掌柜好会说话,我不信别人家来采买,他不给人回佣。骗的就是你这样的富家少爷冤大头。”


    “花钱买吉利,我愿意得很。”


    “三千份?万一派不出去,难道要喂牛喂鸡。来喜估计勉强,霸天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你不会是想在衙门门口派喜饼吧?谁来打官司送一份。”


    “也许我心情好,该打板子的也都轻轻放过了。”


    “不能便宜坏人。”她摇头。


    “我给你算一算。陈家丫鬟下人几百口,亲族几百口,我手下的衙役小吏上百人。你们镖行的伙计,武馆里的学生,商会的朋友……”他将她的手拉起来,在她手心画圈儿,酥酥麻麻,“过几天我去省城,上下打点,也有个由头。”


    一句话戳中了她的心事,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你怎么越来越像贪官了。”


    天阴沉沉的,忽然从空中簌簌落下几片雪花,陈秉正撑起伞,将她罩在里头。伞面上沙沙响着。


    “你总跟他们一起吃酒,一定不是商量着做好事。”林凤君忧心忡忡,“你学坏了,不走正道。”


    “万一我变了呢?”


    “我可不做贪官婆娘,被人戳脊梁骨。”她气鼓鼓地说道,“最恨欺负老百姓的官儿。”


    “放心,岳父跟你时时教导着,我断然不会变坏。”他笑起来,“还有什么要看的?府衙里的家具我都换过了,样样齐备,只要添些小物件。以后记得,光明正大走门,不用老翻窗户。”


    “翻习惯了。”她有点无奈,“那帮衙役们本事实在稀松。”


    “你可以教导他们。”


    忽然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从对面斜着走了过来,将他俩拦住了。


    她看向陈秉正,像是有话要说,却支支吾吾不敢开口。林凤君问道:“有事?”


    女子小声说道,“借一步说话可方便?”


    陈秉正肃然道:“公事请到衙门。”


    女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把伞……我想跟你换一换。”


    林凤君这才注意到,她的伞上也画着白蛇与许仙,只是和自己这把伞的场景不同。女子生怕他们拒绝,解释道:“我去听了几十回书,加钱都买不到断桥相会这一把。”


    林凤君恍然大悟,笑道:“你也喜欢白蛇传?”


    “喜欢,只是法海实在可恨。”她咬牙切齿,“夫妻俩过得好好的,他偏要插一脚。”


    林凤君顿时大起知己之意,她将伞递过去,“换。”


    女子对她十分感激,谢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摇头道:“无非就是一把伞而已。”


    “喜饼也不过是烧饼而已。”她得意地笑,“你还不是花大价钱买,心里还美滋滋的。”


    陈秉正无法辩驳,只得看着手里的伞,上面画着白娘子盗仙草的场景,衣袂飘飘,栩栩如生。“这许仙当真没用。”


    “谁说非得有用才能让人喜欢,破锅自有破锅盖。”她忽然拍拍脑袋,“我这就补一副画,让绣坊赶制大红色绸伞,他俩拜堂成亲,郎才女貌……”


    “洞房花烛,天生一对。”他将伞在手里转了转。


    “事不宜迟,我赶紧回家。”林凤君风风火火地掉头就走。


    “还没挑完呢,铜镜,帕子……”


    “你看着办就是。”她丢下一句,很快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陈秉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的愉悦又浮上来,整个人仿佛都轻飘飘的,像这半空中的雪一样,随风洋洋洒洒。


    “帕子……”他从怀中取出那块黄鸭子的帕子,刚一愣神,冷不丁有衙役上前,在他耳边低语:“钦差的船这就到了。”


    他点点头,“比我想的略快一些。”


    “自从堤坝修成了,运河上今年竟不曾结冰。水路通畅,比陆路少走好多天。”


    “叫齐人马,码头汇合。”


    “是。”


    码头岸边一眼望去全是花花绿绿的官袍,济州上下有品级的官员尽数出动,挤挤挨挨地将栈桥站满了,连带衙役和小吏,足有五六十人。陈秉玉站在外头警戒,带着十几个武官,一身盔甲,器宇轩昂。


    众人小声闲聊着,“不知道钦差什么来头。”


    “开年出京巡查第一号,定是非同凡响。”


    忽然有人指着远处叫道:“来了!”


    陈秉正抬眼远眺,透过茫茫的雪雾,河面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一艘大船。待走近了一些,果然看见船头打着一面旗子,写着“奉旨出巡”四个大字。


    他咳了一声,交头接耳的人们立即噤声,四下鸦雀不闻。


    正在此时,忽然听见外面一声高叫:“钦差大人,有冤啊!”


    这句话石破天惊,众人无不转头去看,只见十几个士子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向栈桥冲过来。


    陈秉玉一挥手,几个兵丁立即将他们拦下来。士子们依旧在挣扎,试图找机会突围,“有冤情上诉!”


    陈秉玉冷着脸道:“给我叉下去,拖走再说。”


    兵丁们得令,立时将他们往外拖。


    “我们是有功名的人,求见钦差大人。”


    “仗义死节,就在今日,若不让我们见钦差,我们便死在这里!”带头的人约莫二十出头,脸涨得通红。


    众人看了看这场面,便齐齐地把眼光投向陈秉正。那只大船已经靠岸,船夫在渡口放锚。


    他深吸一口气,摆手道:“将人放开。”


    十几个士子脱了困,冲到他眼前一字排开。


    “有何冤情,为何不向本官告状?”


    带头的人拱了拱手,“陈大人,我们要见钦差。有话不方便对您陈情,还请见谅。”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有人嘀咕道:“有好戏看了。”“当面告状,好大胆子。”


    陈秉正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他,主簿喝道:“越级上告,你好大的狗胆,在这里捣乱。”


    陈秉正微笑道:“陈某做济州知州,一向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钦差已到,若你有冤情,涉及本官,我亦不回避。”


    一个人从船舱出来,身着青色官袍,白鹇补子,立于甲板之上。他年纪很轻,丰神俊朗,却自有一番气派。


    陈秉正心中一动,微笑道:“济州知州陈秉正,恭候多时。”


    郑越隔着几丈远,看陈秉正秀逸潇洒更胜从前。他想起当年送半死不活的陈秉正出京,眼中禁不住也模糊了,他作揖还礼,“户部江南清吏司员外郎郑越,惊动诸位,在此谢罪。我本是济州人,父老何必多礼。”


    众人本以为钦差必定是老成持重的官员,不料郑越如此年轻,且礼貌周到,心中皆是暗暗喝彩。


    郑越下得船来,还没开口,那士子首领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在他面前跪倒:“钦差大人,请为济州士子做主啊!”


    郑越一惊,随即愕然地望向陈秉正。“陈大人,这是……”


    那士子叩下头去,“郑大人,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只盼有朝一日蟾宫折桂。不料竟有人从中作梗,生生断了济州士子的入仕之路啊!”


    一众官员脸色都变了。士子们拦钦差告状,只有可能是针对一个人。


    他们偷眼向陈秉正看去,他脸色如常,“科举教化,乃是地方官的本分。士育于学,所以我对济州学子,一向大加勉励,又怎会作梗?”


    那士子叫道:“今年省城应乡试,济州竟无一人中举。我朝开国迄今二百余年,从未有此等怪事。我们讶异之余,多方问卜,受人指点才明白,眼前这条堤坝,正冲了济州的文脉!”


    第133章 招生 郑越和陈秉正对视了一眼,两人脸……


    郑越和陈秉正对视了一眼, 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苦笑。陈秉正转身将身后的官员打量了一圈,才淡淡地说道:“不知道李教谕怎么看。”


    教谕仓惶地走出来:“是我等无才无德,施教无方。”


    士子们七嘴八舌地说道:“陈大人, 不必难为先生。济州历来文脉昌盛,人才辈出, 都是因为群山环抱,风水极佳, 运势皆落在城内。如今大人新修了这条堤坝, 宽阔平直,正冲山脉,水流又快又急,将文气全都引入了水中,冲到下游,做成了个万事皆空的格局。”


    他们此起彼伏地叩下头去, “请钦差大人明察!”


    “请钦差大人向圣上直言,拆除这万恶的堤坝, 还济州一个清平盛世。”


    郑越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各位士子,我也曾会试落第,深知求学艰难。只是如今我身在吏部供职,此次出京巡视, 旨在督办各省钱粮。堤坝营建,获批于工部, 如若损毁,也应当工部出面。恕我无能为力。但你们的诉求我听到了,一定转达工部, 让他们审慎考虑。”


    他这段话说得语气柔和,但毫无转圜之意。学子们面面相觑,带头的便叫道:“若钦差大人不方便做主,我等便去问问孔圣人,天下可还有公道可言。”


    他站起身来,带着人穿过一众官员,向外便走。教谕更慌了,“我……小人赶紧去解劝。”


    陈秉正点点头,吩咐衙役:“派几个精干的人跟着,不要出什么大事。”


    衙役答应着便去了。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皆不敢开口。陈秉正道:“钦差大人衣锦还乡,官民皆感奋不已,我略备了些薄酒……”


    郑越肃然摇头:“临行前,上官殷殷嘱托,叫我万不可叨扰地方。旱灾刚过,各地钱粮吃紧,更不敢劳烦家乡父老招待。”


    陈秉正便笑道:“各位的心意,郑大人已经收到了。”他摆一摆手,示意各自散去。


    郑越吩咐下人,“将行李搬去老宅。”


    陈秉正却道:“令尊令堂已经进京了,家里无人驻守打扫,想必屋子里早就落了一层灰,贸然回去,如何住得人?就放进府衙,与我同住,办事方便。”


    郑越与他在府学已经是同窗,也不见外,立时答应了。


    二人坐马车出了码头,外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郑越这才松弛下来,“我在京城就听说了,你为这条堤坝,甘心焚身蹈火,以示诚意,将官袍也烧坏了,百姓齐呼青天大老爷。”


    “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我家中亲戚也这样说,断不会有假。”郑越吩咐车夫:“走堤坝一线,我瞧瞧青天大老爷的得意之作。”


    马车沿着堤坝慢慢行走,雪停了,运河像一条白玉带奔涌向前。两旁种了一溜小树,树梢上顶着一点雪花,像未开的骨朵。


    陈秉正微笑道:“这条堤坝征用了上万民夫,用时半年才完成。石料沙土,样样都是江南最好,我请老河工算过,即使运河水再涨两丈,济州城也安然无忧。”


    车夫突然插话:“陈大人亲自拿着铁锹上堤坝监工,戴着斗笠,穿着布衣草鞋,还抓了个偷工减料的工头,当场打死了。”


    “哦?”


    “那工头打地基时偷懒,我一脚下去,沙土便散了。此等蠹虫,我岂能容他。”


    郑越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景,不由得笑了:“仲南,我实在想不到。当年你在府学,带着两个书童……”


    “再不要提了。”陈秉正苦笑,“今时不同往日。”


    郑越让车停在一旁,两个人跳下车来,走了几百步,并肩在堤坝上站立。陈秉正指着眼前那排小树,脸上有种无限满足的神情,“事非经过不知难。难归难,也终于做成了。这堤坝修好以后,南北水路畅顺,济州商船往来毫无阻碍。堤坝内新修了民房,将流民尽数安置。我还在堤坝外种了些碧桃垂柳,清明一到,踏青时节,这里便是花红柳绿,无限风光。唯一的坏处……”


    “阻碍了文脉?”


    “郑兄,你当真信那帮学子们胡说八道。”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郑越叹了口气,“分明是冲你来的,处置得不好,便会酿成大祸。”


    陈秉正点点头,将声音压的很低,“你从京城过来,一定知道风向。”


    郑越望了望四周,小声道:“圣上新登大宝,便是罕见的大旱灾,自去年正月到六月,北方几乎滴雨未下。蝗旱频发,饥馑相继,去年山东、湖南、江南**,饿殍在野,人相食。圣上忧心忡忡,申斥了几次内阁,只说赈灾不力。我任职户部,更是清楚,太仓所贮仅七十万两,难以动支。况且西北、东南都有战事,江州等地又有倭寇,军需也是捉襟见肘。陈大哥在军中,大概明白,去年冬天军饷迟了两个多月,险些造成兵变。”


    陈秉正道:“国势民力,比之五十年前,百不及一二。”


    郑越道:“江南一带,以济州治理最为及时,饿死不过百人。仲南,你作为父母官,功德无量。”


    陈秉正却肃然道:“太平年月,饿死一人也是罪过。母亲丢弃孩童,父子相残,实乃人间惨事。是我无德无能。”


    “你已经尽力了。从省城到地方,人人称道,官声极佳。”郑越摇头,“官府货仓本该新陈相因、缓急有备,可许多州县秋粮仅足兑运额度,预备仓颗粒无存。因此叶首辅便责成户部派员出来巡查,除了我这一路,还有岭南、西北、西南、京畿四路,面面俱到。”


    “仓储粮食干系重大。”


    “我只是据实以报,赏罚是上头的事。比如省城各仓所储,足有三十万之数,杨道台的确有办法。他还极力赞你年轻有为。”


    陈秉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老师可好?对了,你该叫岳父了。”


    郑越听了这句,呵呵笑起来:“大登科后小登科。听说你又要成亲了,还是那个女镖师……”


    “她很好。心地善良,待人诚恳。”陈秉正点头。


    郑越想起林凤君在棺材里藏私盐的狡猾神情,简直怀疑她给自己好友下了蛊。“你家长辈……”


    “对她十分喜爱。”


    郑越只觉得林凤君绝非凡女,诧异之余,也不免钦佩,“有机会我带拙荆上门拜访。”


    “随时恭候。”


    马车晃晃悠悠往城里去了。冬日惨淡的阳光照在他俩刚刚走过的堤坝上。河水哗哗作响,岸边藏着一个穿石青色斗篷的人,缩成一团,从远处看,与堤坝融为一体,全看不出。


    那人听见周边没有动静,才站直了身子,沿着河岸走去。


    马车过了济州城门,还没走到迎春街,就见路边不断有人吵吵嚷嚷,三五成群往孔庙奔去。


    衙役手拿棍子,向外赶人:“都走开!不准看热闹!”


    陈秉正叫了停车,“什么事?”


    “大人,还是那群读书人……在文庙前坐着呢。”


    陈秉正和郑越二人下了车,向里面走,文庙大门前立着一座汉白玉牌坊,周围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打头的士子抱着孔夫子的大成至圣先师牌位,盘腿坐在牌坊下面,后面约有三五十人,高呼道:“身碎金石裂,文脉不可断!”


    “千秋圣贤言,一寸不可失!”


    “天地有正气,文脉自长存!”


    “堤坝一日不拆,我等跪在这里一日!”


    二人站在远处,并不上前,看人群吵吵嚷嚷,有说笑的,有跟着喊的,也有趁机兜售瓜子花生的。过了一会儿,忽然从人群里钻出两个少年,对着那打头的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千秋圣贤言,一寸不可失。”


    “我看你是万里江湖路,半步就能飘。”锦衣少年叉腰道。


    士子上下打量他,“小孩儿捣什么乱。”


    “我在跟你对对子啊,你出上联,我出下联,对得工整不工整?”那少年又挪了一步,指着另一个人,“你说什么?”


    “身碎金石裂,文脉不可断!”


    “口开唾沫飞,牛皮要破天!”


    围观的上百人顿时哄笑起来,有好事者大叫道:“再来一个!来一个!”


    少年扬起下巴,一脸得意洋洋,再指一个,“还有你……”


    “天地有正气,文脉自长存!”


    少年沉思片刻,“江湖多歪理,故事别乱编!”


    周边有大笑的,有鼓掌的,气氛一时十分快活,打头的士子坐不住了,想要起身,可坐的时间有点长了,一时腿脚发麻,竟起不来。


    另一个布衣少年出手如电,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穴位,他便倒在地下,浑身僵直。周围几个学子想增援,都被他推倒在地。


    锦衣少年握拳叫道:“诸位瞧好了!这些士子们口口声声,说在城外运河建堤坝,妨害了他们考科举,可要说他文采斐然,也就跟我差不多。武艺更不消说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估计也不怎么扛饿,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布衣少年敲了一下锣:“家里有孩子的听着,我们济安武馆,专教功夫拳脚,出师就能做镖师,有月饷有花红。可以先试着学一个月,包教包会,学不会免费再学,只要交伙食钱,一天二十文。有鱼有肉,有米有面。不愿意学功夫的话,我们还能教读书写字,老师颇有学问,会写文章会作诗,比他们强。”


    几个士子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陈秉文从那人手中取出至圣先师的牌位:“你这学问还得再精进,不如也到我们武馆学一学。”


    “你……”


    “你吃得多,一天得五十文。”宁七笑道。


    看热闹的人群散了,郑越小声道:“这济安武馆行事出人意表,如果我没猜错……”


    陈秉正的笑简直藏不住,“一点不错,这正是我未来娘子的产业。”


    郑越转了转眼睛,“那会写文章会作诗的老师?”


    陈秉正浑身一凛,随即笑道,“正是区区在下。”


    第134章 建塔 林凤君跨过自己家的门槛,迎面差……


    林凤君跨过自己家的门槛, 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她定睛一瞧,是铁匠铺子的方大伯,便热情招呼, “吃了饭没有?”


    “吃了。”他飞快地答了一声,出门去了。


    林凤君心里纳闷起来, 急匆匆走到后院。雪已经下了一会儿,棚子上一片白。林东华攥了一把干草, 正在喂牛。来喜不紧不慢地将干草卷入口中。慢慢磨碎。


    “爹。方大伯怎么来了?”


    “给你准备嫁妆啊。”林东华笑道。“陈家送了整间屋子的聘礼, 林家总要有些表示。”


    “爹,说多少遍了,不算出嫁。”林凤君摆手,“我跟陈大人说好了,府衙和家里轮着住。不过……你要是想借此机会给我打一柄好刀,我可不反对。”


    “一定是好宝贝。”父亲摸一摸来喜的头, “配得上我女儿。”


    她拍一拍胸脯,“天下第二好。”


    林东华忽然顿了顿, 他拍了拍手,将草叶择干净,“上楼去吧。”


    林家的屋子里,就属芷兰的房间最暖和,一直烧着红箩炭。炭火烧的很旺,红彤彤亮晶晶, 像暗夜中的宝石。


    芷兰披着厚衣裳,闷头用朱笔在一摞纸上圈圈点点。林凤君溜到她身后, 将凑过去瞧,“九娘也会写千字文了,真好真好。宁七……别打叉, 这张凑合吧,他手不行,你也别难为他。”


    芷兰将笔放在笔架上,“教不严,师之惰。我不管得严厉些,怎么能成器。更何况取法其上,得乎其中……”


    林凤君看她严肃的表情,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小先生,这副面孔和陈大人一模一样。”


    “都是见缝就钻的小机灵鬼,不凶不行。凤君,你还欠了许多张大字。”她摊开手,“至少十几天了,快交给我。”


    “我……”她不由自主地闪躲了一下,“过年嘛,连农家的牲口都歇一歇。商会还有应酬,镖行……”


    林凤君从旁边点心匣子里取了两块枣糕,搁在火钳上,没一会就被炭火烤得热烘烘,她用手撕成一块一块,递给芷兰,“这样吃更香甜,快尝尝。”


    “我信。”芷兰尝了一口,“凤君,你的大字……”


    她的肩膀怂怂地垂下去。“我这就写,熬夜写。”


    芷兰笑了,伸手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块石头。石料是青田的,灰白相间,底部刻着几个四四方方的字,“认识吗?”


    林凤君用手指拂过,“我的名字还是认识的。”


    “你要成婚,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个你收着,以后做生意要用。”


    林凤君看着那深深浅浅的凹痕,又瞧见芷兰的手上有挫伤,不知道她在灯下熬了多少个晚上。她心下一软,“费这个力气做什么,又伤手又害眼睛。”


    “你是东家,用印章方便体面。”芷兰在白纸上一盖,“林凤君印”四个字端庄鲜艳。


    她赶紧接过来,郑重地揣在怀中,“我得供起来,不配用。”


    芷兰却收敛了神情,“你配。”


    “不配。”


    “配。”


    “好好好。”林凤君赶紧结束了无聊的争执,“我以后……”


    “写大字要用。”芷兰板起脸。


    林凤君苦笑起来,“我成亲也要写吗?”


    “成亲可以免三天。”


    “……”她叹了口气,“做读书人也真不容易。”


    此时此刻,县衙后院,一群学子立在花厅中央,垂着头听训。郑越穿着浅蓝色湖纱道袍,头上戴了方巾,望去也像是学子中的一员,只多了点稳重成熟的气度。


    他开口道:“做读书人也真不容易。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士子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挑头的说道:“钦差大人,您叫晚生过来,是申斥我们以下犯上,不懂规矩。”


    “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打板子……还是开除出学堂?晚生心甘情愿。”


    后面此起彼伏地叫道:“大人,罚我吧。”


    郑越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学子,穿一身蓝色麻布直裰,下摆上有个不显眼的补丁。他笑了一下,似乎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晚生王闻远。”


    “我也是济州人。”


    “晚生知道,以前看见您中进士后,打马游街。”


    “我是耕读人家出身,一年到头挣的铜板不够买半本书。镇上学堂的先生看我在窗外听讲,心软准我旁听。买不起书,就削了柳枝在沙地上划字。我后来应会试,治易经。人人都说易经最难,我偏偏这科最好,原因很简单,这位先生除了四书,只会讲易经。我在外面足足听了六年,可谓字字入心。”


    有人笑了,郑越点头,“我去考府学时,穿的是草鞋。走破了,脚下全是血泡,硬是咬着牙蹭驴车、睡破庙撑到考场。发榜时见自己名字在最后一行,当时我泪流满面。”郑越苦笑,“不是为功名,是想着终于能领米粮,不必拖累母亲走街串巷卖豆腐。”


    四下肃然。王闻远眼圈红了,“大人的意思,晚生明白。是教训我们要埋头读书,不受外界纷扰所惑。”


    “我只是告诉你,贫寒人家,读书上进,这条路容不得半点差错。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陈大人是我至交好友,我深知他的性情,绝不会挟私报复。若换了个人,你们科考之路即刻断绝,又如何对得起家中父母妻儿殷殷盼望。”


    他这段话说得情真意切,学子们低头啜泣起来,王闻远喃喃道:“非是晚生有心冒犯大人,实在是……文脉断绝,便是晚生头悬梁锥刺股,将书读烂,也没有中举的运势。”


    “怪力乱神,如何信得。”郑越冷下脸来。


    王闻远轻轻摇头,“自那堤坝建成后,水势汹涌,河岸边沙石堆积,坏了风水……”


    他说到这里,两行泪便直流下来,“就算撇了我的前程不要,我也要为后来人争一争。”


    郑越看他冥顽不灵的样子,头不由得疼起来,“又何必……”


    忽然门哗啦一声开了,陈秉正握着一副图卷走进来,在郑越旁边坐下,“鬼神风水一说,不可轻信,但也不得不信。”


    郑越瞪大了眼睛,陈秉正轻言慢语地说道:“济州学子的科举,关系重大,我身为父母官,也将之视为第一要务。”


    王闻远愕然地瞧着他,“大人……”


    “郑大人与我都是进士出身,赶考前也曾拜祭文昌帝君。今日学子们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即刻去问卜,果然被我问到,堤坝对风水确有妨害。”


    堂下众人哗然,王闻远激动起来,他跪倒在地,“大人,晚生没有撒谎,还请大人立即清拆堤坝,还我文脉!”


    陈秉正微笑道:“我问过高人,这堤坝是个横贯南北的格局,引得河中邪祟上岸,正冲了文曲星。高人断言,只要在堤坝尽头修一座白塔,将邪祟尽数镇压,便可补气续脉,比以前更胜。”


    他打开手中的图卷,上面弯弯曲曲画着山脉河流,“白塔建在这里,凭山临水,什么妖邪都收了。”


    学子们的眼睛都亮了,一派欢欣鼓舞,“谢陈大人!”


    “陈大人英明!”


    “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做主!”


    陈秉正严肃起来,“朱子有云,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学子之道,当以勤为先。建塔镇妖,是我分内之事,春天选定了位置,即刻开工。至于读书……”


    “我辈自当晨起卯时,执卷而诵!”


    “以后初一十五,我亲自到学堂考校。”他摆摆手,“去吧。”


    学子们出门的步伐轻快了许多。过了一会儿,屋里就只剩了陈秉正和郑越两个人。


    郑越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白塔是怎么回事?你找人算过?”


    陈秉正用手指一指建塔的位置,“算过,这里凭山临水,风景如画,是造塔的好地方。这等好风光,有座白塔,更是锦上添花。”


    “镇压邪祟,确有其事?”


    陈秉正点头道,“心诚则灵。”


    “一座白塔,造价五万两有余。”郑越掰着手指头计算,“钱从哪里来?”


    “建堤坝还余下些石条、木料,价值七八千两,若闲置了,便是一文不值。剩下的款项还可以向商会富户化缘,维护文脉的名头一出,绝不会缺捐钱的人。别忘了安徽来的盐商子弟都在本地学堂寄读,再敲打些也就有了。”陈秉正淡淡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新冲出的土地,砂石较多,明年收成绝不会好。数万流民以工代赈,才把堤坝完成,民心尚且不稳。建这座高塔,又可以管上万人的生计,男女老幼都多一口饭吃。这样的好事,人人满意,绝不落空。你说是不是可遇不可求。”


    郑越怔怔地看着陈秉正。这位至交好友似乎有了不一样的神气,不再是张扬于外的锋芒,而是一种沉静而坚实的力量,如同大地承载万物。


    陈秉正摸一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郑越惶然摇头。


    陈秉正笑道:“那咱们走吧,今晚难得同榻而眠,你帮我参谋一下我新购置的家具。”


    “新娘子还没用上,就让我去睡,她不会介意吗?”


    “怎么会?她是天下第一等豁达大方的人,才不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郑越环顾这间卧房,房间不大,却有些以前绝对和陈秉正联系不到一起的东西,比如……窗台上有个青花水仙盆,里面养的不是水仙,而是几头蒜。


    “这……”


    “我去年在泥土中养了一个蒜瓣,侥幸养活了,枝条也颇有些雅意。”陈秉正点点头,“足以入画。”


    郑越恍惚着点了点头,他眼睛望向房梁,那里有个燕子窠,一只鸽子从里面探出头来,瞧见有陌生人,又缩回去了。


    “凤君家养的鸽子。很乖。”陈秉正絮絮地说道。“鸽子就是镖户人家救命的鸟儿,所以要好生伺候着。”


    郑越的眼睛忽然聚了焦,落在地上。在角落处有一片小小的羽毛,黄色的。他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但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默默想道:“在哪里见过呢?”


    第135章 引导 县衙中的杂役用食盒将晚饭的……


    县衙中的杂役用食盒将晚饭的食盒收了, 服侍陈秉正和郑越两个人洗漱,又送上一小盒粟米。陈秉正很熟练地将粟米放在手心里,吹了声口哨。


    那只圆润的白鸽飞快地扑下来, 在他手心里啄食,显然已经养成了习惯, 半点不怕人。


    郑越看得目瞪口呆,他伸手在好友面前招了招, “你是谁?”


    “你说呢?”陈秉正搓一搓手, 不明所以。


    “我们在府学读书的时候,礼记讲师是谁?”


    “常先生,养了一脸大胡子,我们管他叫黄毛狮子。讲“先王之道,斯为美”,一句三叹, 高兴的时候还唱两句小曲儿。”


    郑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我以为……”


    “嗯?”


    “没什么。”郑越盯着那燕子窠, “我如今成亲了,规矩多了不少。昭华最爱洁净,事事讲究,断不会允许鸽子在眼前飞过。”


    “那你少不得要改一改了。”陈秉正微笑道。“日后封侯拜相,也要派头。”


    郑越苦笑道:“什么派头都是没影子的事,你也知道, 京官不过是名声好听,实则寒酸至极。有了家室, 再加上一屋子丫鬟仆役,养家着实不易。”


    “昭华是老师的爱女,嫁妆应当颇丰。”


    郑越顿了顿, 才道,“男人用妻子嫁妆,岂不惭愧。”


    陈秉正道,“立下大功,你这员外郎直升郎中,指日可待,又何必愁养家糊口的事。”


    郑越眼皮跳了一跳。这句话正戳中他的心口,他在户部立身未稳,又常被同僚背地讥笑靠夫人裙带,这次得令出京巡查,便是憋足了气要有一番作为。


    他转了个话题,“出京的时候,老师叮嘱要用心查。各州县虽设有预备仓,多无积蓄。遇有饥荒,无从赈给。”


    陈秉正笑了,“郑大人,当真要量州县大小,视积谷多寡,以为赏罚?”


    郑越点头,“我出京一趟,总要给圣上交代。”


    “济州的常平仓和预备仓合计存粮十万石,你满不满意?”


    “够了。”郑越道:“省城存粮也足。”


    陈秉正的筷子忽然停住了,“你是亲眼所见?”


    “自然。我还叫手下每个货仓查验,都是上等好米,绝无虚假。”


    陈秉正笑了笑,便不做声。郑越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有何内情?”


    “我哪里知道。只是这杨大人颇不地道,饥荒闹得这样大,也不肯开仓救济。若不是我的上官,我便一封上书,弹劾了他。”


    郑越大笑起来,“到底这句话还像是从前的你。”


    他吹熄蜡烛前,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小小羽毛。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孔庙后身的巷口,有一个算卦的摊子。那算命先生坐在墙根下,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三缕长须,面前摊开一张太极八卦图,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一个愁容满面的妇人弓着背,正在听他侃侃而谈:“……此乃白虎压运。夜梦大火,主家宅不宁,需以符水镇之。”


    妇人连连点头,如见神明,“大师所言极是,有什么法子能破解?”


    忽然一个清秀的姑娘坐到卦摊前,打扮像是个乡下丫头,泪眼婆娑地求告。“先生,求您算算,我娘亲的病……”


    她哽咽着,递上一枚铜钱。先生掐指,眉头紧锁,沉吟道:“小娘子,卦象显示,坤土虚陷。家中水井或是灶台,近日可曾动土?”


    “我家灶台是新砌的。”


    “那就是了。这有一张灵符,你请回家贴在墙上,保令堂平安。”


    “多少钱一张?”姑娘支支吾吾地说道。


    “五百文。”先生打量她的打扮,着实穷得很。


    那姑娘将十指搅在一起,很为难的样子,“一定灵吗?”


    “姑娘不妨出去打听,我是出了名的准……”


    “准个大头鬼。”那姑娘霍然起身,反手将那算命先生的腕子抓住,捏得咔咔作响。他又惊又痛,反手去推,嘴里叫道:“哪里来的野丫头。”


    林凤君踏前一步,手上更使了三分力,他哀嚎声声,将那妇人也吓得半死,“这……”


    林凤君道:“我娘都去世许多年了。你这招摇撞骗的家伙,满口胡诌。”


    算命先生高叫:“无故打人,我要报官!”


    林凤君在他耳边小声道:“并肩子,可是风子万儿么?”


    那算命先生听了这句黑话,便也哀告道,“姐妹念短。”


    林凤君咬着牙道:“你这些察言观色、套话试探的江湖伎俩,与算命毫无干系。”她转脸看着那妇人:“病痛之事,还是寻医问药才是。”


    妇人呆呆地点了下头,飞快地跑了。芷兰上前小声道:“《周公解梦》有云,梦火焚屋,主兴旺发达,乃是吉兆。你学艺不精,就敢在此妄言祸福。”


    算命先生睁大了眼睛,“这位是……”


    “论辈分,是你祖师奶奶。”林凤君松了手,他脸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仙风道骨荡然无存。“我只问你,是谁教你说堤坝坏了文脉风水?”


    “是……是我信口胡诌……”


    “你顶多只卖些鬼画符,这话你想不出来,一定是有人教你。”林凤君抱着胳膊,“你再想想。”


    “实在不知道叫什么,筋骨结实,像是卖力气的。”算命先生擦了擦汗,他再也撑不住,猛地一卷地上的八卦图,捎带着拎起龟甲和铜钱,几乎是落荒而逃。


    林凤君跟着他追了几步,出了巷子,忽然从侧面传来一声长长的哨响。


    她停下了,转身一看,看见陈秉正和郑越两个人,穿着便装,就站在不远处。


    林凤君见了郑越,脑子里便轰了一声,她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真巧啊。”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郑越见了她这幅神情,心中一凛。他眼睛落在她裙子上,裙摆处有一根小小的黄色羽毛。


    陈秉正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立时明白了,他和郑越都曾经亲眼所见,当日在京城的凶案现场,叶公子的尸身横在床上,血浸透了被褥,墙壁上溅了无数血滴,尸身旁落着几根五彩斑斓的羽毛,一个鸟笼反扣在地上,被踩烂了……


    郑越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林镖师,好久不见。”


    林凤君拱手,“有一年多了吧。”


    “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咱们找个地方……”郑越随手指了下旁边的茶楼,“叙叙旧。”


    “我……我还有点事,要回家试衣裳,试鞋。”


    陈秉正立时打断了她,“凤君,郑兄好不容易来一趟济州,怎么这么不给面子。”他向她使眼色,不能让郑越跟到家里,“我来做东。”


    她将礼貌的笑转为傻笑:“那敢情好。”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你跑太快了我跟不上……”


    她睁大了眼睛,芷兰毫无觉察地走了出来,跟在她身后两步远。郑越问道:“这位是……”


    “妹子。”林凤君道。


    “丫鬟。”陈秉正道。


    两个声音落在一处,郑越怀疑地盯着芷兰看了一眼,她穿着朴素,跟林凤君差相仿佛,个子娇小。


    陈秉正冷着脸道:“凤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尊卑要有序,一个丫鬟,对着主子称你,成何体统。”


    林凤君垂下头去:“都是苦出身,我不想端架子。”


    “你把奴才抬太高了,小心她骑到你头上。”陈秉正目光如炬,“以后你还要管几十号人,江湖上那套称兄道弟行不通。”


    林凤君跺脚道:“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瞧不上我是个跑江湖的是吧?你是这样,你家里人也这样,前呼后拥,好厉害呢。”


    芷兰身形瑟缩起来,忽然跪下去,自己左右开弓打了两个耳光,“小姐跟姑爷不要吵了,是奴婢胆大包天……”


    郑越上前一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金花。”芷兰抖抖索索地说道。


    “金花?”


    “多喜庆啊。”林凤君比划着,“招财进宝。”


    陈秉正叹了口气,“以后好歹是有诰命的人,我岳父觉得没个陪嫁丫鬟跟着太不像样,所以新买了个人。我本来想着多买两个,她非不舍得。”


    “你家里丫鬟本就不少了。”林凤君嘟囔道。她招招手,“金花,起来吧,地上凉。”


    芷兰答应了一声,站到林凤君后头。郑越笑道:“林姑娘平实近人,我母亲也是这样,有人伺候就不习惯。”


    林凤君点点头:“你娘……”


    陈秉正喝道:“叫令堂。”


    “令堂是个实在人,从不克扣。”林凤君笑了,“所以郑大人心地特别好,有福气,娶了吉祥如意的好娘子。”


    郑越看向林凤君,她眼神无比真诚,全不像作伪。他心中一宽,将猜想放了大半,“多谢。”


    他忽然看见了芷兰露在袖子外面的半只手,修长白净,中指指节处有痕迹,是握笔的姿势留下的。


    “你这丫鬟识字?”


    “可不是。”林凤君赶紧点头,“说是在大户人家干过,所以比别的丫头卖的贵,要一百两银子呢,好不容易才讲到九十两。”


    陈秉正忽然笑道:“郑兄若是喜欢,送你就是了。”


    郑越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丫鬟,算得了什么。金花,赶紧给郑大人叩头。”


    芷兰走上前来,作势要跪,郑越退一步,“不不……”


    陈秉正笑起来,“昭华做了新娘子,还将夫君管的这样严,身边放个人都容不下。我下回见了她,定要好好说几句,德容言功,德为第一,妇人妒忌可是犯七出的。”


    郑越慌了,“仲南,千万不要。”


    林凤君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叫人不能妒忌,难道已经有了外心?你说清楚。”


    陈秉正立时不做声了。林凤君虎着脸道:“金花,我们走。”


    她大步流星地走开去。芷兰小心翼翼地瞧一瞧她,又看向陈秉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小姐……”


    陈秉正看她走远了,才深深叹了口气。


    郑越笑道:“弟妹的性子倒是很爽直。”


    “毕竟是镖户人家出身。有时候也算温柔,有时候就像倔驴一样,水泼不进。都要成亲了,上个月还闹着一定要去省城走镖送粮食,我拗不过。”


    “以后当了夫人,慢慢就好了。”郑越解劝道。


    “我也这么想。”


    郑越忽然捕捉到一点灵光,“走镖送粮食,到省城?”


    “是,几个镖队一起送的。”


    郑越眼睛里骤然放出光来,他立在原地想了片刻,“仲南,我恐怕要告辞了。”


    “你去哪儿?”


    “迟些再告诉你。”


    第136章 立誓 陈家送来的聘礼都堆在林家二楼的……


    陈家送来的聘礼都堆在林家二楼的一间厢房里。凤君母亲的牌位前, 满目皆是朱漆描金的木箱和礼盒,一叠叠、一重重,直堆到屋顶, 几乎要溢出门外来。空气里弥漫着锦缎和檀木的混合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薰香。每一件聘礼都细心地系着大红色绸花, 那绸花结得极为精巧,瓣瓣饱满。金银器皿擦得锃亮, 整齐罗列在紫檀木托盘中, 反射着跳跃的灯烛光晕。


    正中央摆了一套新娘喜服,上头用金线密密地织出缠枝莲纹,烛火下灿然生光。还有一双软底红缎绣鞋,鞋尖各缀一颗硕大的珍珠。


    孩子们排成一队,林凤君将软尺伸开,给宁九娘量身长。“做一身丝棉袍子, 连带夏天的青布衫。”


    小姑娘很配合,踮着脚尖:“姐姐, 给我做得大一些,多穿几年。”


    林凤君摇头:“九娘,大了不好,总是踢踢踏踏的,练武累赘得很。待大小合适了,颜色就退了, 总没有十全十美的时候。”她将几朵绒花插在小姑娘头上,密密的花瓣将头发全遮住了, 自己也觉得太满了,又拿下来一支。


    她笑了笑,望向母亲的牌位, “以前过年才买得起一朵花儿,今日不同了。”


    林凤君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着的小小银锭,递给陈秉文,“你的过年花红。”


    陈秉文欢喜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他将银锭在手里摸了又摸,像是世上难得的宝贝,林凤君笑道:“十两银子,你大概瞧不上。”


    “瞧得上。”陈秉文将它小心地揣进袖子里,“我拿回去给我娘瞧一瞧。她以前说过,这辈子也不指望我挣到一文钱。”


    她暗叹一声,“那你比她的期望好了多少倍,以后都是上坡路了。”


    他真诚地望着她。他不留神已经窜了很高,比她高一个头,“师姐,都是你的功劳。”


    她忽然有点莫名的窘迫,随即坦然地笑了笑,“以后还是叫二嫂吧。”


    他垂下眼睛,将手直直地伸展开。林凤君将软尺在他腰里环了一圈,低着头看刻度。头发刚好蹭着他的下巴,痒痒的,但他一点没有动。


    楼梯上咚咚一阵响,她转头笑道:“是宁七来了。”


    “哦。”


    宁七冲进屋里,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师姐,外头世面不太平,都传说……”他偷眼看陈秉文,“瞎说八道。”


    林凤君一手将软尺拍在桌子上,“少废话。”


    “听说陈大人前几天得罪了钦差,人家连夜就坐船走了,官儿肯定是当不成了。”


    林凤君吐出一口气,“我以为是什么事。过来量尺寸。”


    宁七嘟嘟囔囔地说道,“传得可凶。”


    “咸吃萝卜淡操心。他不当官,你也不用回去要饭。”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做官就跟比武似的,有输有赢,谁也不会一直赢。”


    “万一……”


    “我会接着做武馆的先生,一个字让你写八百遍。”陈秉正冷峻的声音响起来,身后跟着芷兰。


    宁七吐了吐舌头,跟陈秉文前后脚跑下楼去,只听见楼梯咚咚作响。


    陈秉正将这屋子环顾了一圈,“还满意吗?”


    “满意,我爹跟我都满意。”她关起门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郑大人走了?”


    “走了。”陈秉正倒没仔细看喜服,只将鞋子拿在手里,手指伸开比量了一下,“不合适。”


    “是吗?”林凤君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两眼,随即弯下腰去,试穿那双刺绣满满的鞋子。她脚掌略宽,勉强吸着气穿了上去,走了两圈,只觉得针扎一般疼起来。她终于忍不住摇头:“我叫裁缝再放一放。”


    “至少要再放一指宽。”他很严肃地说道,“金花,你记下。”。


    芷兰含笑福了一福:“知道了,姑爷。”


    林凤君却忍不住了,“只是做一场戏,人都走了,还演什么,她的脸都被打肿了,还涂了猪油膏。你当大老爷上瘾了吧。”


    陈秉正没有表情的时候,便看着有点凶,“做戏要做全套。既然开场了,就只能演下去。林金花,江州人氏,在大户人家做过管账房的丫鬟,所以识文断字。年前被你买下做陪嫁。”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书,“金花,你原来的户籍上很多破绽,经不起查验。这是你的新户籍和卖身契。”


    林凤君看得呆了,“这是……假的?”


    “有官印便是真的。”他点点头,“等成亲之后,寻个合适的时候,再给你放良书,便是名正言顺。金花姑娘,我知道你很委屈……”


    “我不委屈。”芷兰捏着那张卖身契,上头是林东华的签名,她平静地说道,“这样就更像一家人了。”


    “好。”他转过身,“我去看望一下伯父。”


    她拿起软尺,“一同去吧。”


    父亲的房间里却没有人。她转身去后院,来喜也不见了。


    深山老林里,静得只剩下风穿过松针的呜咽,还有几声不知名的老鸹叫声。


    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蚀得模糊了些许。林东华伸出粗粝的手指,沿着那笔画的凹槽,一点点抠掉缝隙里的湿泥和碎叶。


    火光暗淡下去,只留下红色的残影。他动了动僵直的身子,扶着墓碑,慢慢站起来。刚要向下走,就听见了台阶上的脚步声。


    “凤君。”他叫了一声,脚步声停了。林凤君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来,拽住他的胳膊。“爹,就知道你在这。怎么不叫我呢。”


    陈秉正拱手行礼:“伯父。”


    林东华搓一搓手,“本想出去钓鱼……”


    “如今堤坝修成,水深浪大,想寻个僻静的角落有点难。”陈秉正笑道,“这是我心中唯一的遗憾。”


    远处济州城灯光明灭,林东华忽然开口:“你在县衙后身养了个女人……”


    两个人都浑身一凛,陈秉正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他又补一句:“是为了对付清河帮的吧。”


    陈秉正只觉得一瞬间从阎罗殿逃了出来,“正是。”


    林凤君觉得这两个人在打哑谜,自己却无知无觉,心里的火蹭蹭直往上冒,“什么都不告诉我。”


    “清河帮背后的人,是首辅叶家。江湖上传说,何怀远一家当年发迹,是因为在走镖路上救了贵人。”陈秉正慢条斯理地说道。


    林家父女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林东华才开口道,“其实当日在路上救人的是我。救下来之后,才知道那是叶家的女眷。实话说,我很后悔。”


    “我的外祖父梁任远将军,当年蒙难,罪名是交结近侍。有人攻讦构陷了首辅卫源,说他与我外祖父结党,触怒先帝,最终两家都被满门抄斩,铁鹰军覆灭。其实……”陈秉正看向林凤君,“伯父当年是铁鹰军的副将,凤君本该与我门当户对。”


    林凤君忽然反应过来,“我娘可是平民。我爹要是不出事,他们就不会成婚。我爹可能还会娶妻生子,可生出来的就不是我了。”


    林东华苦笑了一声,“那我还要感谢仇人吗?”


    “那倒不是。”林凤君眨眨眼睛,“爹,我宁愿这世上没有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意气风发,大展宏图。所以我与那姓叶的不共戴天。”


    父亲忽然哽住了,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凤君,你最近学问增长得很快。你母亲若是知道,也应当欣慰。”


    陈秉正叹了口气,望向不远处梁夫人的墓碑。“当时的内阁次辅终于成为首辅,掌天下权柄二十余年。叶家一面利用权势招财纳贿以中饱私囊,一面乘机擢用党徒鱼肉百姓。叶首辅在位一天,便绝无可能为铁鹰军翻案。”


    “普天之下,人人皆知,人人不敢言。”林东华苦笑,“还有什么办法吗?我只有一把刀。”


    “我再苦练武艺,将他三刀六洞。”


    “他是当朝首辅,你如何近身。”


    “爹,你还可以跟他比命长。”林凤君握紧拳头叫道。“花无千日红,他一定有倒台的一天。”


    “正是。”陈秉正道。


    “你有什么办法?”林东华将眼神定在他身上。“我能做什么?”


    “我是五品官,与首辅相比,是萤火比日月。叶家把持朝政,便是走上了结党这条路。他们以为船上的人足够多,就可以富贵共享,风险共担,殊不知结党本就是一步死棋。层层结党营私,上下守望相助,所以层层分赃、上行下效。”


    “所以你弹不走他们,因为到处都是同党。”林凤君叫道。“铁板一块。”


    “二十年来,叶党贪赃纳贿,肆无忌惮,国库早已是入不敷出,苦不堪言。船上的人越来越多,迟早会漏水倾覆。”陈秉正道:“伯父,你只需要耐心等待,我再将水搅得浑一些,风急浪大,等他翻船。”


    “我可以等。”林东华苦笑,“二十年我都等了。”


    陈秉正点了点头,“天理昭昭,岂容冤魂泣血。伯父,我向母亲起誓,我要为枉死的人们讨回公道,让蒙冤者得以瞑目,让苟且者无法安枕,还无辜者一个清白。”


    树木森森,偶有风吹过来,亦不过微微颤动,旋即归于沉寂。


    林家父女默然地立在原地。过了很久,林东华轻轻点头,“好孩子,咱们先回家吧。”


    “好。”


    牛车晃晃悠悠地在街上走着,刚转进迎春街,林凤君就瞧见两个衙役守在楼下,显然是新到的,巾帽不整,气喘吁吁。“陈大人。”


    陈秉正跳下车来,又恢复了威严的表情,“什么事?”


    衙役忽然齐齐跪下去,将一封信呈上来,“大人大喜。朝廷敕命已经到了,要您即刻去省城,升任道台,小人快马加鞭前来贺喜。”


    陈秉正平静地接过去,“辛苦了。消息当真?”


    “千真万确。”


    林凤君愣了一会儿,扯一扯陈秉正的袖子,“我……有个事儿得问一下。”


    “什么?”


    “府衙里新换的家具,咱们能拉回家来吗?”


    第137章 上任 案几上公文堆叠如山,却自有……


    案几上公文堆叠如山, 却自有一番严整气象。文书条陈皆按分类而立,每叠之间都错落有致地夹着竹制隔片,用工笔小楷标注着“刑部急递”、“户部清册”、“漕运呈文”等字样, 急报放在中间,挂着红绳, 寻常文书则按各县名字依次排开,边缘以青铜镇纸压住, 竟无一丝纷乱。


    陈秉正用手轻轻拂过一排文书, 对着州判和州丞说道:“我任济州知州以来,上行省城的文书共计一百余封,下达各县的文书共计二百余封,各州往来文书共计四百余封。判案二百二十余件,都已经整理好了条目。如果有不清楚的,随时写信发问。”


    他又转头向主簿交代, “州府里的库银和存粮,我都已经带人清点完毕。账目明细俱在, 侥幸还有五千余两银子的结余。今日便算是交割。账册在这里”


    州判陪笑躬身:“老爷是难得的青天大人,事事明白通透,卑职一万年也赶不上。”


    陈秉正笑道:“陈某独木难支,还要多谢各位大人一路披肝沥胆,悉心扶持。我已经向吏部写信保举。若日后有升迁的消息,也从速告知, 我替你们高兴。”


    几个人脸上立时都露出喜色。主簿笑道:“老爷这般年轻有为,日后飞黄腾达, 入阁拜相,前程不可限量。小人只有一件遗憾事,就是不曾在府衙内喝上府尊的喜酒……”


    陈秉正挑了挑眉毛:“只是换个地方, 婚事自然一切照旧。喜饼喜酒一样不缺,多谢各位。”


    他将几个人打发走了,抬头叫了一声,“白球。”


    白球在燕子窠内探头出来,他小声道:“咱们以后得换个地方住了。你先回家吧。”


    白球听懂了,歪着头咕咕叫了几声,随即从窗户径自飞了出去,再不回头。


    他倒有些不舍,端着那个种蒜的青花瓷盘走出去站在屋檐下,看着这方方正正的小院。前面便是县衙仪门和大堂,再往外,是济州城的街道、小巷、村庄,数万人生活的家园。


    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杂役撑着一把伞过来,“府尊……”


    他回过神来,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杂役却执意不收。他便将伞接过去,独自从后门步出府衙。


    后门外却挤挤攘攘地来了一堆人,衙役们守在门槛外头,用水火棍驱赶:“走开走开。”


    他叫道:“停手。”


    人群安静下来,他一眼认出是十几个闹事的学子,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最终还是公推王闻远出来作揖,口气温和,眼神诚恳:“我们特来恭贺老爷升迁。”


    陈秉正叹了口气,“列位不必担忧,建塔的事……我会记在心上。”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他走上石板路,忽然看见林凤君撑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


    “春雨贵如油,下的满街流。”她微笑道,“今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他伸手去接了一滴雨水,“总算没有辜负家乡父老的期望。只是不免还有遗憾。”


    “有也得咽下去。”她将马牵过来,“咱们走。”


    虽然是小雨,可是身处其中,只觉得混沌不堪。风卷着雨,形成遮天蔽日的雾气,与岸边的村庄和旷野都融为一体。


    接近码头,他瞪大了眼睛。


    黑压压的人群在雨中静立着,仿佛一丛丛水淋淋的芦苇。为首的老农手中高擎着一柄巨大的万民伞,红色锦缎的伞面被雨水浸得深沉,密密麻麻写着名字,金线绣出的“德泽黎庶”四个大字泛着微光。


    “不是宁七和秉文他们弄出来的大场面吧。”他竟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我不喜欢这一套。”


    “自然不是。”她眨眨眼睛,“雇这么多人来演戏很费钱的,下雨出工,钱还得加倍。”


    “那倒是。”陈秉正点头。“你才不会做要面子不要里子的事。”


    “所以大伙儿都是真心。”


    万民伞的伞柄被无数粗粝的双手传递着,最终呈到他面前。妇人们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食篮,往他手里塞。


    “大人,家里做的东西,带点路上吃。”


    “我们一家人跑了几百里地才落下脚,多谢大人收留我们。”


    一直到船已经驶出码头很远,岸边欢呼的人群瞧不见了,他还怔怔忡忡地立在船头,望着伞面上不重样的名字发呆。“我不过一介凡人,何德何能,得此厚爱。细想起来,我不过就是循着规矩办事,还有很多想法没来得及落地,比如清丈田亩,整顿县学,还有那座白塔……”


    “那是别的官儿太坏,把你衬得特别出挑。老百姓的眼睛最毒,瞧得出谁好谁坏。”


    “也是。我朝的同行们实在太不争气了。”他透过锦缎伞面看太阳,红得让人心惊。


    “别发呆了我的好大人。这伞挺沉的,用料实诚。”林凤君手持伞柄,开始不耐烦了,“比扎马步还累。要不你试试?”


    他索性自己扶着,阳光透过伞面洒下点点光斑,在甲板上轻轻摇晃。他一把将她扯到怀里,吻了上去。


    “别……别闹了。”林凤君对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有点头疼。“光天化日……”


    “没人瞧见。伞遮住了。”


    过了很久,缠绵的两个人才分开。万民伞被收了起来。雨停了,天气晴朗,小船鼓张着轻快的帆,运河的水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岸边的春草已经开始生长。


    船家蒸了条鱼端到甲板上,配上米饭,清香扑鼻。她拿出乡亲们送的咸鸭蛋剥开,用筷子轻轻一戳,白玉般的蛋白绽开一个口子,里头那红彤彤的蛋黄便油润地涌了出来。两个人都食指大动。


    “等不及了,真想明天就成亲。”他将鱼眼睛下面的肉夹给她一块。“我在运河一线都放炮仗,昭示天下。”


    “那我要想一想,不能嫁个傻子。”


    他笑起来,“凤君,你陪我去省城,有什么打算?”


    “我可不是陪你。”她挺一挺胸膛,“我是去踩踩盘子,看省城能不能开一家济安镖局的分号,三娘可以管。我还带了些绒花,团扇,绸伞,让书场帮忙分销。”


    “顺便陪我上任。”


    “你说有就有吧。”林凤君笑起来,在风中捋了一下头发,向着河面唱道:“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


    河面悄然分开两道。旁边驶过一艘大船,吃水很深。她忽然一愣神,船上面挂着清河帮的旗号。船舷边站着几个人,中间一个穿着锦缎长衫,扣着黑色眼罩,正是何怀远。


    他正跟人说着什么,太远了完全听不清,可是他的表情横眉立目,似乎很不忿的样子。


    两艘船齐头并进,她并不躲,直愣愣地站在船头,紧盯着他。她从嘴型中大概判断出来,他说的是“实在来不及……”


    陈秉正忽然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像是怕何怀远冲过来咬人似的,其实全然不必。清河帮的船很大,不比小船灵活。不经意间两只船已经扯开了一段距离,而且越来越远。


    何怀远比划着说了很久,底下人只是唯唯诺诺。再抬起头的时候,只看见那小船上熟悉的两个背影,并肩而立。再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瞧不见了,像是凭空进了一场梦。


    陈秉正的船在省城码头停下,两个人提着行李上了岸。他走下栈桥就开始左右观望,客流熙熙攘攘,穿梭去来,竟没有来接他们的人。


    他踱了几步,有些着急,“照理说,但凡新官上任,总会有人前来拜会。衙门里也会安排小吏出城十里相迎。”


    林凤君纳闷地盯着他看,“陈大人,你的上任文书不会是假的吧?”


    “谁会冒着死罪假造这种东西,是要掉脑袋的。”他很纳闷,“基本的礼节都没有?”


    “你不是最厌恶迎来送往那一套的吗?这趟出行也不许人送。”


    “事有反常必有妖。”陈秉正往人群里又望了几眼,终于放弃了,“咱们自己进城。”


    林凤君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进城的马车,兜兜转转,终于进了衙门。


    他俩从门口长驱直入,往来的官吏们步履匆匆,竟无人在意。终于有一个衙役注意到了他俩,大喝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陈秉正多了个心眼,“我是从济州过来,找杨道台的。”


    那衙役却像是吃了一惊,倒退了半步,眼神恍惚,“你还不知道啊?”


    林凤君茫然地望向他,那人从牙缝里吸了口气,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他人没了。”


    第138章 租房 布政司、提刑司、都指挥使司衙门……


    布政司、提刑司、都指挥使司衙门挨在一起, 同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三司后身是省城各高层官员们的宅邸,一律是朱漆大门,石头狮子压阵。再往外走, 就是繁华的街市,巷子交错纵横, 叫卖声此起彼伏。


    两个牙人带着陈秉正进了一条闹中取静的巷子,掏出钥匙开门。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扑簌簌落下些碎木屑, 在门槛前腾起一小团烟尘。


    陈秉正本能地捂住口鼻,警惕地观察着这座院子。从外面看,窗纸已经泛黄了,边角有几个窟窿。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被雨雪浸泡过,凹凸起伏。院子中央有棵半枯的石榴树。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牙人看了一眼他穿的一身蓝色暗花棉袍, 笑道:


    “客官是读书人?”


    “是。”


    “这房子老是老了点,可您若是不打算长租, 周边可挑的余地不大,况且里面家具陈设都是好的,包管您满意。”


    “先带我进去瞧瞧。”他不置可否。


    正中是一张黄花梨平头案,木质温润,上头摆着一个青花折枝三果纹瓷瓶。案旁两把太师椅相对而设,靠墙处立着一个紫檀木花卉博古纹顶箱大柜, 装饰富丽堂皇,铜活件已是斑驳的暗金色, 更显古意盎然。窗前设一榻,榻上置一小几。


    牙人指着那大柜说道:“这屋子以前也是住过官宦人家的,事事讲究。客官来省城必定是求学, 租了这房子,沾沾文气,一定鱼跃龙门,金榜题名。”


    陈秉正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用手拂过那张平头案。


    “客官今日能下定吗?”


    “我再瞧瞧。”


    两个牙人一对眼神,陈秉正忽然觉得脚下一软,他向前一个趔趄,幸好手撑在那平头案上,才不至于摔倒。可是那青花瓷瓶却晃了晃,跌在地上,打得粉碎。


    一个牙人叫了一声,就冲过去在地上捡瓷片,手也颤抖了,“这可糟了,是德化窑的宝贝瓷瓶。”


    另一个语气万分仓惶:“如何是好?这是房东最喜爱的玩器,被他知道了,一定大怒。”


    两个人将陈秉正夹在中间,神色为难,“客官,你看这……”


    他将眼睛在瓷瓶碎片上瞥过去,“是不是要赔钱?”


    “客官果然是仁善的谦谦君子,这瓷瓶以前我问过房东,值五十两有余。我看,您就赔个五十两,房东那边也消消怒气……”


    陈秉正冷笑了一声,“若我不赔呢?”


    牙人冷下脸来,“那我只能告诉房东,让他来查问。房东可是衙门里的官儿,您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他捡起一片碎片,“这釉面不匀,深深浅浅,哪里是德化窑的出品,分明是严州南部小梅村产出的冒牌货。”


    牙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那个山村里有几个大窑,平时烧点瓷盆瓷碗还够用,冒充名窑,那是万万不能。这种残次货色,十文钱顶多了。”


    两个牙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便喝道:“看你是个书生,没想到这等混赖,我也不说什么,即刻带你去见官。”


    另一个人冲上来抓他的手腕,陈秉正眼神如冰,飞速向后退了一步,叫道,“要交五十两是吧。”


    “是。识相的今天给我们交了这个钱,饶你平安无事。”


    “三。”


    “三十两?”俩人对视一眼,“这没法讲价,还得再加点。”


    “二。”


    “你怎么还抽水了……”俩人又扑上来。


    “一。”


    一道黑影自窗口直直地飞进屋内,如苍鹰抓兔子一般疾坠而下,只在两个牙人眼中留下一抹模糊的残影。两个牙人只觉头顶光线一暗,一股恶风压顶而来,刚惊愕地想要抬头,已然太迟了。林凤君的左腿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扫在一个牙人的侧颈,右脚精准地踹中另一个牙人的面门。


    两声沉闷的撞击与痛苦的惨嚎几乎同时响起。一个被踹得鼻梁塌陷,鲜血迸流,另一个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尘埃轻微扬起。


    林凤君一个灵巧的空翻,稳稳落在俩人身前,冷冽的目光扫视着两个人。


    “新上跳板的吧,有眼不识泰山,将我俩当了羊牯。”


    两个人瞠目结舌,“你,你们……”


    林凤君拍一拍手,“猪油蒙了心的家伙,以后走路招子给我放亮些,玩这撞鬼的把戏骗谁,笑死个人。你们瓢把子也跟我吃过饭喝过酒,知道赁这房子干什么吗,我们镖局要在省城开分号。”


    她将躺着的人提起来,“你跟他说租金二两银子一个月?”


    那人抖抖索索,“是……”


    “房契给我瞧一瞧。”


    她将房契交给陈秉正验看过无误,这才将一锭银子放下,笑道:“这房子我租了,一年之内,不准你们再上门生事。我手里好歹还有个准星,手下那帮弟兄可就不知道手轻手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伤了两家和气。”


    陈秉正凑过来,在她耳边道:“凤君,我想要新一些的,最好是两进院落,格局要大些。咱们再瞧瞧?”


    林凤君在背后收着力气拧了他一把,他就住了嘴。牙人的头点得像拨浪鼓一般,“都依你们。”


    两个牙人互相搀扶着,唉声叹气地走了。陈秉正看着院子中间那棵半枯的老石榴树:“当真要住?这屋子估计有一段时间没住人了。他们弄了些略值钱些的家具搬进来,借机敛财,其实全不配套。咱们赁屋暂住,也不需要太将就。不如先回客栈休息?”


    “客栈人流太杂。”


    “我好歹是个四品官员……”


    “那姓杨的也是四品,家大业大,还不是说死就死了。连死因都说不清。”


    “……”他一时无法回应,只得拍了拍那树干,“方方正正的院子里一棵老树,这便是困字,十分不吉利。”


    “你这个人站进去便是囚字。树都没嫌你不吉利。”她冲他瞪眼睛,随即双手合十,“这边树干上冒着新芽呢。老树奶奶莫怪莫怪。”


    “万一有蛇虫鼠蚁……”


    “论坏,人比它们坏十倍百倍。”林凤君将胳膊抱起来,“我租这里是有理由的。刚才已经观察过了,房子虽然在闹市却很安静,前门的巷子僻静便于隐藏,后门出去就是街市,采买方便且不说,论逃跑没有比这更利落的了。周边一片都是平房,上屋顶可以一直跑到街外。院子里有口水井,不用出门挑水,外人如果想下毒,也少一条路子。”


    一番话勾起许多猜想来,他微笑道,“你且放宽心,我不会死的。”


    她的话立时停住了,可见刚才的滔滔不绝也是给自己强撑。他这句话一出口,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所有担忧都此起彼伏地往外冒。她抿了抿嘴,总得说些什么,“陈大人,你拜过土地,拜过河神,福大命大造化大。”


    她眼圈有点红,他完全明白,“那就辞官不做了,咱们回济州去。我给镖局当师爷,你按一等镖师给我发薪水。在下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东家的大恩大德。”他笑眯眯地说道。


    她仔细看着他的表情,嘴角带着笑,眼角却全没有喜悦的意思。“那咱们即刻走。”


    “也好。都听你的。”他点头,答应得很快。


    两个人仓惶地对视,她拍一拍手,“也没人告诉我在省城当官这么难啊。别人好歹是贪钱,你直接来赌命。我……运气一向不大好。”


    他垂下眼睛。“凤君,若有人真心下手,咱们避不过去。如今情况未明,我不知道这是圈套还是机会,可也不想未战先降。”


    “管它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未战先怯太丢人了。”她苦笑着用手扣住他的手,“租金交了一年,怪不划算的。咱们且住且看。后院有现成的竹扫帚,井边还有木桶。陈大人若是有心,便打些水来。就知道你们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孔夫子的话你竟然也会了。”


    “八宝教我的。”


    她眉眼盈盈望着他,他果真去井边摇着辘轳打水。井绳吱呀吱呀作响,清亮的井水泼洒出来。林凤君则寻来那柄旧扫帚,开始清扫廊下的积叶和尘灰。一时间,小院里只闻扫地的沙沙声,水桶碰撞声。


    她不小心将灰尘在脸上蹭了一道,竟像是胡子。“你现在就像个人身镖,为了涂图个吉利,要不我就不洗脸了……”


    “千万不要。”他笑着用手掬了水,给她擦脸,手指掠过她清秀的眉眼,有点倔强的鼻梁,嘴唇略厚,但很柔软。


    日头西斜时,这小院竟已焕然一新。窗纸已经补了新的,地面水渍未干,闪着微光。那棵老石榴树下的杂草被拔净,露出青石桌凳。


    陈秉正不知从哪找来一只缺口的陶罐,灌了井水,插上一根树枝,摆在石桌中央,竟有些难得的禅意。


    “很像我爹的做派。”


    她说完这句话,他便知道是称赞,心里喜滋滋地得意起来,“凤君,咱们下馆子去。我以前在省城呆了几年……”


    林凤君摇头,“你初来乍到,倒生怕别人瞧不见你似的,还不藏起来。”


    陈秉正笑道:“杨道台死了,人人讳莫如深,都不说是怎么死的。此事自然有内情。若不是意外,便是他知道得太多。”


    “你是说他被人灭口?”


    “随便一猜。”陈秉正叹口气,“所以我要是想保命,只能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最好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像我那好弟弟一样。”


    “秉文现在都改了。可那简直是我梦想的日子,最有福气的人才能享受。”她抬头望天,感慨起来,“终日倒卧在床上,嘴里吃着点心,手里翻着图画本子,冬天有炭火,夏天有冰。”


    “你的愿望倒容易,咱们一一实现。”


    街市上人声鼎沸,商铺鳞次栉比,绸庄、茶肆、银楼、酒坊处处招牌高悬,幌子迎风招展。


    飞檐斗拱的醉仙楼矗立在繁华街口,朱漆栏杆上雕着缠枝牡丹,一派富贵景象。楼下大堂内,三十六张花梨木八仙桌座无虚席,跑堂伙计托着描金漆盘在氤氲热气间穿梭,炒菜和美酒的味道混在一处,叫人昏昏欲醉。


    “客官堂上坐?”


    “三楼雅间。”


    她用眼睛斜一斜他。下馆子吃好东西,她喜闻乐见,不过雅间的花费就全没必要,就是陈秉正这样的富家子弟装面子用的。王大哥以前告诉过她,不管是饭馆几楼的菜式,都是从一个大锅里炒出来的。


    他却很坚持,“楼上风景好。”


    伙计报菜名的声音伴着琵琶的幽幽弹唱。陈秉正很熟练地点菜,“软兜长鱼,蟹粉狮子头,杏仁豆腐,刀鱼馄饨。”


    伙计立即肃然,“客官真是懂行之人。”


    陈秉文再补一句,“口味一定要咸,多淋些油在上头。”


    伙计不说话了,快步下楼。


    风吹着竹编的帘子轻轻晃动,带点凉意。林凤君往外瞥了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道,“看来你做不了混吃等死的纨绔。”


    他挑一挑眉毛,“为什么?”


    “你的眼神一直在向外飘。你不是来吃饭的,是在盯下面这条街上的行人。”


    他笑了,“大聪明,什么也瞒不住你。街道那边就是杨道台的府邸。门口紧闭,外面却没有挂丧幡,你说怪不怪?”


    “的确怪。”


    “有句俗话叫……皮裤套棉裤,必然有缘故。”陈秉正悄没声息地将帘子按了一下,“我说的对吧。”


    第139章 入局 街道上的灯笼次第被点燃,像一条……


    街道上的灯笼次第被点燃, 像一条流动的河,明暗交错。街道对面“南北杂货”的匾额下,几个伙计正在门口卖力地吆喝, 偶尔传来几声混杂着官话和土话的讨价还价声。隔壁书肆里走出一个青衣道袍的学子。马路上驮着苏松细布的骡车迤逦而行。一个货郎挑着担子,从杨府门外慢悠悠地走过。


    “那货郎是假的。”林凤君小声说道。


    “何以见得?”


    “一般货郎的担子, 都是卖给女儿家的东西,左边是顶针、五彩丝线、小剪刀, 右边是蛤蜊油、桂花头油。这人的货都是乱摆乱放, 见到过路的女人不招呼,见到男人倒一步一停,眼神贼溜溜转。”她摩拳擦掌,“不如我跟上去,探个究竟。”


    “不要。”陈秉正摆摆手,将一只刀鱼馄饨用汤勺盛到她碗中, “你先尝一尝。”


    “不跟着查吗?”


    “你可以选一下跟谁。那个从书店出来的读书人也是假的。”他微笑道,“将书斜着插在腰间, 如此不爱惜,会被师长狠狠教训。”


    她悚然而惊,“这条街上原来都是探子。”


    “小心,隔壁也许就有人听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水很浑。”


    林凤君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嚼着这只馄饨, 鱼肉馅儿很鲜香。陈秉正慢悠悠地说道:“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她仔细瞧了一眼,果然看出衙役和江湖人, 虽然都是假扮商人,可气质到底不同。衙役连招呼都显得散漫多了。


    她用指尖沾了点水,在桌上写道:“是敌是友?”


    他笑了笑, 写道:“非敌非友,我们自成一派。”


    林凤君会意地笑了,心略微放下来,大口吃着菜。陈秉正要了一壶花雕酒,两个人对饮了几杯,有些熏熏然。


    两人缓缓步出大门,循着街道走着,在杂货店买了些香胰牙粉,铜镜木梳,都堆在手里头,也有一大堆。陈秉正笑眯眯地拎着,十指几乎挂满了,远望去像一个移动的货架子。


    他俩很有默契地并肩走着,从街市绕到杨府的后门。两个人有说有笑,像是这世上任何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杨府的后门站着个人,穿一身锦缎衣裳,身材有些发福,猫着腰瞧不清脸。他像是着急了,使劲在那门上敲着。随即门开了一道缝,他溜进去了。


    他俩都认得这个背影。走出去一段路,她看周围无人,才开口道:“姓钱的怎么在这里?”


    “他与杨道台是姻亲。”陈秉正点头。


    “这你都知道。”


    “杨夫人张罗丧事,需要亲戚扶持,这不意外。他还有胆子上门,我很意外。”他喃喃道,“咱们还得再找些地方,探听消息。”


    “我带了些团扇绒花,可以去茶寮书场分销,顺便打听。你呢?”


    “我想着这世上有一处地方,人与人可以坦诚相见,毫不遮掩……”他笑得有些诡异,林凤君先是懵懂,随即醒过神来,收着力气踩了他一脚,“不许干坏事,想也不准想。”


    他忽然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脸上的表情像坏事得逞了似的,“凤君,你想什么呢?”


    她扭过脸去不理他。他凑过来,“我说的是混堂子。”


    林凤君又羞又气,“赶紧去,浑身上下脏死了。”


    他在混堂子里确实呆了很久,回到家时,手指肚都泡出了褶皱,脸上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还没走进门,林凤君猛然将匕首抽出来,将他护在身后。


    “什么事?”


    她指着地下的两行脚印:“院子里下午是泼过水的,一旦有人踩过,就会有脚印浮在上头。今天晚上有人来打探过。”


    林凤君提起一口气,将里里外外搜了一圈,并不见半个人影。陈秉正笑道:“我何德何能,也在跟踪之列。”


    她咬着牙,高叫了一声,“亮青子,请兄弟招呼!”


    声音在夜里传了很远,余音袅袅,却无人应答。林凤君大怒,推他一把,“你只管进屋去睡,我在外头守着,看哪个不长眼睛的来犯。我在门口安上铁蒺藜,叫他有来无回。”


    陈秉正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光明磊落怕什么。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他拉着她进屋,关起门来,神态却肃然:“杨道台的事在省城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跌进河里死的,打捞的时候,不少人瞧见了。”


    “跌进河里?”林凤君怀疑地看着他,“我反正不信。他无缘无故去河上做什么,况且当官的出门,怎会不带下人。”


    “所以十分蹊跷,仇杀,情杀,说什么的都有。只有一点可以确定,杨道台官声不好,众口一词都说他贪。”


    “那就该死,老天瞧不过眼来收他了。”


    “我倒觉得便宜了他。依照我朝律例,贪污六十两以上者处斩,剥皮实草。”


    林凤君想象了一下,打了个哆嗦,“真吓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因为人人皆贪,人人不言。”他安静地坐下,取出纸笔,开始磨墨,“凤君,你去睡床,我睡那只竹榻。”


    “不,你的腰腿……”


    “我好极了。”


    她缩进床帐里,露出个头来,眼睛亮得像个黑色的玻璃球儿,“陈大人,你想去查这桩案子,对不对?”


    他点头,手下仍是奋笔疾书,“是。防贼防不住,那咱们就去做贼。”


    “那我就做你的贴身保镖。”


    “你能做的事还有很多。”陈秉正微笑道,“少了你不行。”


    “比如呢?”她将身体坐直了,跃跃欲试。


    “你会使暗器吗?”


    “会。对面只要不是一品高手,都逃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把我爹也请过来吧。”


    “稍安勿躁,那人不会武功。”


    “谁?”


    他笑着指一指自己,“是我,区区在下本人。”


    第二天一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陈秉正走进布政司署衙门,一脸天真纯善,无知无觉。


    几个主簿和小吏跟着他,小声道:“大人想必听说了,杨道台刚刚仙逝,屋子还没收拾,怕是……”


    陈秉正笑道:“我与杨大人结识已久,情深意笃。他生前与人为善,在地府也必能超生。”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阴晴不定。他让人将香炉摆上,点了三炷香,带众人拜了一拜,这在椅子上坐下来,吩咐下人:“将采买的台账,连同仓房、库房的账目,都送过来。”


    众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将过往的旧账奉上。陈秉正翻了翻那厚厚的账本,做得四角齐全,一定是郑越已经查过的,“余粮三十万石,实在不易。钦差大人专门叫人查验,确凿无误。”


    小吏们弓着腰,“是。都在仓库里。”


    “杨大人夙兴夜寐,积蓄出这些粮食,有功于江山社稷,我心中惭愧。”他抬起头,看阳光照进门口,在地上投下方正的一片光亮,“粮食乃一国之本,需要珍之重之,不能有丝毫怠慢。”


    主簿陪笑:“正是。”


    “前几天下了一场雨,我怕仓房有漏雨之处,粮食进了污水,整袋都要朽坏,怎么对得起杨大人的在天之灵。”他微笑道,“不如都将麻袋装的粮食搬出来,在阳光下晒一晒。”


    “这……”那主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存粮甚多,只怕晒不过来。”


    “有什么要紧,今日一百袋,明日一百袋,总有晒完的一天。”


    “我们人手不足,需要雇些工人……”


    他拉下脸来:“今日就是大晴天,不得错过时辰,即刻去办。”


    第140章 苦肉 两扇仓门缓缓打开。仓库里堆满了……


    两扇仓门缓缓打开。仓库里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 像一座座沉稳的小山,一直垒到接近屋顶的通风窗。光线从窗户里吝啬地漏进来,在黑暗中切割出几道朦胧的光柱, 无数细微的尘埃在那光里无声地翻滚、舞动。


    力工们将一袋袋米扛上肩。那米袋极沉,压得他们的腰微微弯下。晒场上铺开了巨大的竹席。陈秉正伸手解开麻袋封口的红色麻绳, 双手攥紧袋底,猛地向上一提。亿万颗饱满坚实、微微泛黄的米粒倾泻而下。堆积如山的大米被耙子推平, 摊成薄薄的一层。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浓郁、新鲜的米香。


    他弯腰抓起一把米, 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香味,微笑道:“这三万石米,晒干了重新封存,急速发给江州守备军营。”


    主簿跟在后面,小心地问道:“陈道台,是不是着急了些?”


    “军情紧急, 事关重大,不容丝毫延误与懈怠。州府急递文书已经到了几天, 却搁在桌子上不曾处理。”


    “卑职不才,的确是杨大人的事耽搁了。”


    陈秉正摇了摇头,“罢了,我也不追究什么责任。如今江州城外已经有大批倭寇进犯,狼烟四起,生灵涂炭。沿海百姓惊走呼号, 田舍尽成焦土。明明粮仓如此充裕,却叫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几个人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他大笔一挥,便在货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江州若保不住,济州便危在旦夕,再下一个便是省城。主簿,你亲自将这批粮食护送到军营,才准回来。”


    主簿脸色慢慢转白,“大人,卑职家中尚有妻小……”


    “军中谁无妻儿老小。”陈秉正冷冷地扔下一句,“快去快回,这批粮食若有任何闪失,或是五日内赶不到江州前线,军法处置,不必回来见我。”


    主簿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一直不停地用手擦。陈秉正再不看他,带了几个小吏大步流星地走出堆栈。


    那些小吏都是察言观色的行家,见陈秉正板着脸,就无人敢触霉头,唯唯诺诺地跟在身后。一行人走出堆栈百余步,刚要上马车,忽然斜刺里急匆匆走过一个人来,正是钱老板。


    他心中雪亮,脸上假装愕然:“你怎么在这里。”


    钱老板身后跟着两个人,看打扮也是商人。陈秉正沉吟一下,钱老板道:“我向道台大人介绍一下,这是严州的江老板,这是常州的宋老板,都是做粮食生意的。”


    三个人同时上前一步,恭顺地跪下去,“恭喜道台升迁。”钱老板又补上一句,“济州百姓欢欣鼓舞,与有荣焉。”


    陈秉正挥手让他们起来,淡淡地问道,“钱老板来省城,是特意找我,还是偶遇?”


    钱老板左右望了望,“道台……我有些私事想跟道台讲,劳烦借一步说话。”


    陈秉正咳了一声,“这里是官家粮仓,我只有公事,没有私事。”他回身示意小吏,“代我送客。”


    他面沉如水,钱老板自然瞧得出来。几个商人面面相觑,钱老板犹豫了一下,又压着声音道:“道台老爷,济州您家中有些消息,托我带过来……”


    “哦?”陈秉正眨一眨眼睛,“是我大哥大嫂还是三弟,你把话说清楚。”


    钱老板见他态度有些松动,趋前一步,在他耳边道:“我们在东兴楼摆下了酒席,敬请老爷赏光。”


    陈秉正眨一眨眼睛,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他用眼神示意小吏退得远一些,“我初来乍到,恳请众位支持,但酒席就不必了。”


    钱老板的脸愈发红了,他看左右无人,将声音压得低低的,贴近陈秉正的耳朵,“实不相瞒,仓库里这批粮食合计三十万石,是杨大人……生前……从我们几个手里拆借出来的。恳请道台查明,予以发还。”


    陈秉正一脸惊愕:“怎么会?这都是钦差大人查过账的。”


    “全都是去年产的新粮,一等大米。我们三家,一个人摊了十万石。”钱老板小声说道:“这袋子上的麻绳,红色便是我家的,绿色、黄色是这两位老板的。”


    “原来是这样。”他吸了一口气,“可是我今日已经签了货单,发给江州抗倭牵线三万石。”


    “道台大人一片忧国忧民之心,我们能体恤。战事吃紧,这三万石便算是我们捐输给仓库的,襄助我军将士。”钱老板咬着牙,“恳求道台将剩下的……”


    陈秉正摇头道:“空口白牙,毫不作数,你们可有凭据?”


    钱老板顿了一顿,冷汗从他脸上不断向下跌落,“没……没有记帐。杨大人生前说过……”


    “你们这才叫我为难。杨大人如今没了,将黑的说成白的,也无法让他从地府来辩解。”陈秉正黑着脸道:“三十万石粮食,钦差亲自核准过。兹事体大,若我见不到账目,便将粮食白白送给你们,那我如何向江南百姓交代。”


    钱老板弓着背,神色渐渐慌乱起来,他伸手握住陈秉正的袖子一端,“大人,咱们去东兴楼,天大的事都好商量……”


    另外两个商人也跟了上来,一左一右,脸上全是谄媚的笑,“大人移步。”


    陈秉正并没有拂开袍袖,只是大声叫道:“你们这样,是斗胆挟持要挟本官吗?”


    钱老板愣住了,下一刻,他只觉得膝盖后弯处一阵刺痛,整个人扑倒下去,连带陈秉正也一块倒在地上。


    忽然听见陈秉正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远处观望着的小吏们听见了,慌忙地涌向前,只见陈秉正猛地捂住脸颊,指缝间鲜血喷涌而出。


    他踉跄着站起身来,众人这才看清,他颧骨下方的皮肉里有个撕裂的伤口,瞧不清有多深,血正从里面汩汩流下。血滴飞溅在尘土里,形成一片深色斑点。


    两个商人仓惶地向后退出,嘴里喃喃道:“不是我,不是……”


    一个乖觉点的小吏叫道:“快去找大夫!”


    钱老板撑着坐了起来,看见这血肉模糊的场景,已经傻在当场,小吏们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压住他肩膀、脊背,将他狠狠地按在地上,“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打伤我们道台。”


    钱老板脑海里已经是一片混沌,“冤枉啊,大概是意外……”正午酷烈的阳光照在他眼前,他勉强看清了地下的血迹,里头有块尖利的小石头,“大人是不小心磕到了。”


    两个商人吓得几乎发起抖来。陈秉正将那块小石头踢到一边,缓缓开口了,语气冷硬如铁,“你们都瞧见了吧。”


    “大人,都……瞧见了。”


    “好,日后都是证人。来人,将这目无上官的贼子拿下。”他咬着牙,“我决不轻饶。”


    他向远处望去,有个背着背篓的卖花女也停下了脚步,焦急地往这边望过来。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容在一片血污里额外可怖,“大夫即刻就到,列位不必忧心。”


    小吏们动作极快,立时在衙门里收拾出一间净室。大夫抖抖索索地用银针穿好淡黄色的桑皮线,小心地将针线穿过绽开的皮肉进行缝合。陈秉正咬住一根木棍,上头已经有了深深的血齿印子。


    房门口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小声议论道:“这钱粮道台的位置果然晦气,非死即伤。”


    “嘘,不敢胡说。”


    “我看要找人驱邪,信则有不信则无,说不定就惹了什么脏东西……”


    忽然听见一声“布政使大人到”,门口呼啦啦跪了一地。


    布政使孙大人几步冲了进来,陈秉正官袍上血污点点,让人触目惊心。孙大人立时虎着脸对几个小吏喝道:“要你们何用。”


    小吏们叩头连连:“是那黑心的商人借口有事,下此狠手……”


    陈秉正起身行礼:“都是小事,大人不必介怀。”


    大夫已经缝合完毕,垂着手站到一边,小声道:“陈大人的伤口不深,好生保养,后续没有大碍,只是留疤在所难免。”


    陈秉正笑道:“承蒙大人挂念。”


    孙大人惋惜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众人出去,这才在旁边坐下,皱着眉头道:“真是凶险。”


    “那姓钱的……”


    “已经抓进牢里去了。围堵上官,无法无天,这次要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


    陈秉正转了转眼睛,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大人,我有隐情禀报。他带了两个商人,说这粮仓里的三十万石粮食,是他们借给杨道台周转的,今日便想要回去。”


    孙大人的脸色陡然一沉,沉吟道,“竟有此事?你细细道来。”


    “他言之凿凿,我便问他,可有真凭实据,他便说只有杨道台嘴上一番承诺。我想当官做事,都要讲白纸黑字,画押认证。如今人都死了,又无法佐证,岂能单凭一面之词。况且钦差查过账目……”


    陈秉正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孙大人的神情,看他神色渐渐缓和,才继续说道:“杨道台尸骨未寒,声名被人如此诋毁,於我心有戚戚焉。况且杨道台的清誉,便是布政使司衙门的清誉,更是整个江南官场的清誉。俗话说得好,这条街上的衙门是江南的命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胳膊折了要往袖子里藏,若被钦差察觉到首尾,后续便是无尽的麻烦。因此,我有个不情之请,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商人,要在牢里先关一阵子,免得他们出去游荡,万一说漏了嘴,闯出大祸。”


    孙大人点点头,“秉正,难为你心思细腻,想得周到,又如此识大体顾大局,不枉费我向吏部一番举荐。正好你出了这事,这三十万石粮食,谅他们也没胆子来要。红口白牙任他说破天,咱们只认公账便是。”


    他看着陈秉正头上蒙了几层白色纱布,隐隐约约有血透出来,便放软了声音:“我原来还提着心,只说你年轻,处事难免冒失。既然你如此老成持重,我也跟你透一句话。那钦差郑大人杀了个回马枪,如今就在省城。”


    陈秉正肃然道:“下官不才,与那位郑大人是同年,还有些交情。”


    “那更好了。我让你便宜从事,你从中斡旋几分,让郑大人早日回京复命。老杨的事,报个意外身故也就过去了。”孙大人微笑起来,“听说你要成亲了,封妻荫子,以后前途无量。”


    “凭我的本事哪里能够,还要拜托大人荫蔽。”


    孙大人客套了几句,又道:“你初来省城,身边可有得力的下人?我从府中挑几个给你送去。”


    陈秉正微笑道:“我即将成亲,这些事都指望夫人操心,便不劳烦大人。”


    他送走上司,天已经黑了大半。回到住处,只见林凤君在石凳上坐着,十指绞在一起,满脸忧心忡忡。


    她见了他,便冲上来用手检查。他满头满脸都是白色纱布,望去实在吓人,可虽然火辣辣地痛着,比起当年简直是萤火之比日月,“赶紧多看两眼,说不定明天就愈合了。”


    林凤君原本火烧火燎,如今憋不住便笑了。她打开食盒,“我特意买的霸王猪脸肉,以形补形。”


    “……”


    他神情呆滞地吃了两块,摸着伤口道,“林镖师身手极佳,好一个血溅当场,力度恰到好处,任谁也找不出半点破绽。”


    林凤君跺脚道,“离得太远,我只怕将你后脑打坏了,又怕伤了眼睛。我心中很后悔……”


    “后悔出手?”


    “伤在耳朵上边就好了,用头发遮盖,戴官帽瞧不出来。”她看了看笼子里的白球和雪球,“其实还能用鸽子血装一装。”


    雪球吓得咕咕一声,缩在一旁。陈秉正笑道:“穿帮可就砸锅了。日后又瘸又傻,只能赖在你身上讨饭吃。”他比划着解释,“我让大夫多缠了几圈白布,装作重伤,如今衙门内尽人皆知。”


    她小心地用热毛巾清洁周边,“会留疤痕吗?”


    “男人的皮相不算什么。我大哥当时也是一身伤疤,肋骨都折了几根。”他愉快地将手上的血污洗掉,“我娘子亲手给我留的疤痕,我喜欢还来不及。日后我在周边纹上一圈花绣……”


    她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你脑子确实被打坏了。”


    他凑过去握她的手,“这叫苦肉计。”


    “我懂,周瑜打黄盖,我听先生讲过。”她眨眨眼睛,“曹操信了吗?”


    “信了八分。”


    “剩下两分呢?”她盯着白布下渗血的伤口,“再来一道?”


    “处在高位的人,绝对不会完全信任别人,所以永远都留有余地。”他肃然道,“我要是这样演下去,说不定能继续升官加爵,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也说不定横死街头。”


    “那还是算了。”虽然不中听,他也不得不承认这话属实,“杨大人的死必有蹊跷。”


    她皱着眉头,“你还要替贪官伸冤?”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杨大人就算死了,也要有死的价值。”他继续吃着霸王猪脸肉,“希望比他活着的时候价值还大。”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陈秉正起身正要去衙门,忽然大叫一声。


    林凤君立时冲了出来,随手抄了一根在大街上买的鸡毛掸子,“什么事?”


    他伸出手指向院子,“有老鼠。”


    “在哪儿?”


    “墙根下面。”


    “我当是什么呢。”她定了定神,大步走过去,忽然瞧见非比寻常的一幕。一共四只,已经死了,被丢成小小一堆,死状可怖。


    “这是什么江湖上的暗号吗?”他冷静地问道。


    林凤君高声叫道:“兄弟是溜那一路的,什么价?亮明了招子再过眼,不然认错了人。”


    一片寂静,没有半点回应。她摇摇头,“全然不合规矩,不晓得是哪一号野路子。”


    他将眉头拧紧了,捂着鼻子上前观察这几只死老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这人是在提醒我官仓粮食有诈。”


    他点点头,叫道:“不管你是哪里来的朋友,谢过了。”


    仍是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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