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调查 林凤君在地上挖了个坑,将几只死……
林凤君在地上挖了个坑, 将几只死老鼠埋了,口中喃喃道,“相传地府的贪官太多, 所以阎王让他们化为老鼠。”
“那清官呢?”
“清官便化为狸猫,见到老鼠便要冲上去捕捉。”她向着陈秉正脸上瞧了一眼。
“似虎能缘木, 如驹不伏辕。”
院子里有鲜嫩的草叶破土而出,绿意初绽。她盯着地上的几个脚印, “这人是个高手。”
陈秉正问道:“何以见得?”
“这脚印有点怪。那天咱们在院子里洒过水, 一般人踩上的话,脚印会很深,但这脚印很浅,估计练过轻功。”
“我在门口撒了些灶灰,上头并无脚印。他既然是高手,进到院子里, 为何不进屋查看?”
“高手的想法变幻莫测,咱们常人理解不了。但他并无恶意。”
“希望如此。”
林凤君提起背篓, 里面放着一簇簇绒花、团扇和纸伞,用竹板隔好。微风过处,翻起她的衣襟,簌簌作响。
陈秉正在脸上遮了块布。林凤君转着圈打量他,“农夫,武师?看着都不大像。”
她将一个巨大的斗笠戴在他头上, “勉强算是个农家子弟,家中娇养, 不怎么干活的那种。”
巷子口,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那里,将一把石子洒在地上, 再一个个捡起来。林凤君笑道:“这个我也玩过。”
女孩被吓了一跳,忽然瞧见她背篓里的绒花,不由得看直了眼睛。她笑了笑,挑了一朵水红色的,给女孩戴在头上。“送你的。”
他俩沿着河边走去,柳树已经发了芽,水面上有燕子往来呢喃,显得春意愈发浓厚。
他们走到一处隐秘的岸边,等了不多时,芦苇丛中摇出一只船来。船上斜坐着一个人,也戴着斗笠,一身布衣,轻轻招一招手,正是郑越。
陈秉正跳上船,郑越便坐正了。林凤君笑道:“那我走了。不耽误你们谈论大事。”
郑越愕然道:“你不上来吗?”
她只是摇头:“我还有自己的生意要做。”
两个男人看着她沿着河边越走越远,手里挥动着一条新发的柳树枝,嘴里唱着有点跑调的小曲儿,头顶的蓝天像是一块通透的琉璃。郑越忽然开口道:“我记得家母以前行街串巷卖豆腐,就是这样的打扮。”
“令堂总算是苦尽甘来。”
郑越问道:“仲南,我知道做商户生意,起早贪黑,十分辛苦。恕我冒昧,林姑娘以后做了诰命夫人,这样抛头露面,似乎颇为不妥。”
陈秉正笑道,“我这一生虽不能说离经叛道,可也是处处不合时宜。何必为了不相干之人的议论,委屈了家人。”
“她的那个贴身丫鬟呢?”
陈秉正心中一动,“伯父大人刚好身体不适,她留在济州伺候了,过几天就来。”
郑越笑道:“可见一个下人哪里够,昭华屋里光近身的丫鬟就有七八个。”
“人少了反而自在。”
船夫摇着橹,郑越眼看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远,这才开口道:“仲南,听说你受了伤,可有大碍。”
陈秉正笑道:“连你也知道。”
郑越叹了口气,“我一赶回省城,便觉得气氛大不相同。半月前杨道台还是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去世了,坊间不免有流言纷纷,我从同乡同年处也能打听到一二。更有甚者,说是我奉旨催缴钱粮,竟将人活活逼死。你说这是不是无稽之谈。”
“以讹传讹,全没什么依据。”陈秉正倒了一碗茶给他。“你还要继续查下去?”
“我简直是被架在火上烤。”郑越将茶碗在手里转着,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陈秉正的眼睛说道:“仲南,你同我说实话,那三十万石粮食到底有没有问题?”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陈秉正慢慢呷着热茶:“世易时移,我今日坐在钱粮道台这个位子上,只能说没有。”
这句话像是没说什么,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陈秉正继续说道,“人一死,线索断绝,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如何向上交代。”
郑越垂下头,看着两侧船桨翻起的涟漪,眉头越拧越紧,“仲南,我若无功而返,便是无能之辈,这也罢了。如今摊上人命官司,势必会被人弹劾,扣一个酷吏的名声。念在咱们的交情上,你一定要帮一帮我。”
“你查到什么没有?”
“仵作众口一词,都说是溺毙身亡。”
陈秉正笑道:“你且放宽心。杨道台偶尔到湖边散步,不小心失足落水,与你有何干系。不要将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扯,小心斗大的黑锅背不动。”
郑越想了想,“此言极是。”
“事情再拖下去,流言蜚语继续外传,只怕到了京城,就是另一番面貌了。当务之急,既然杨道台死因并无可疑,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尸首发还杨家,公开发丧。”
“此事一定有蹊跷,我不甘心。据我多方查探,当日一早是布政司晨会,大小官员齐聚议事,唯独杨道台不曾到来,孙大人还当场发了好大的脾气。据他家的家丁说,杨大人天不亮就乘坐轿子从府中出来,行到湖边,便叫轿夫全都退下。你说奇怪不奇怪。”郑越闷闷地说道。
“郑兄,你我交情甚笃,我不妨劝你两句。一个道台,死也好,活也罢,在内阁六部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圣上派你出京,不是让你查命案,而是让你查钱粮。人可以说谎,可以死,钱粮却一定有去处,这才是奉旨查探的根本。三十万石粮食,不是三十头猪,可以随意来去。”
郑越的眼睛越睁越大,“你是说……”
“昨天牢里多了三个犯人,是济州、严州、常州三个最大的粮商。”陈秉正微笑,“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郑越霍然起身,拱手道:“多谢。我这就去将他们提出来,过堂审讯。仲南,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审?”
他只是摇头,指向自己脸上的纱布,“他们刚刚冲撞了我。按当朝律例,我应当回避。”
临街的花船上,珠帘半卷。几位罗裳女子倚着栏杆,软语温言裹着香风。
林凤君被她们围在中间。绒花和团扇摊在桌子上,被纤纤细指挑来拣去。“这支花儿额外娇俏些。”“那是我选定了的,你挑别的。”
林凤君笑道:“各位姐姐若是瞧中了什么,我记下来,回头从济州进货便是。”
“要不要下定?”
“不用,只要给我样式就好。”
女人们叽叽喳喳笑成一团。过了一会儿,林凤君抽了个空子,小声问道:“我听说前几天在河里没了个大官,你们听说过没有?”
“我们做这行的,晚睡晚起,倒没瞧见这热闹。那些倒夜香的看见了,一大早上大呼小叫,撑着船捞起来的,脸胀得乌青,怕人的很,看见也要做噩梦。”
林凤君眨了眨眼睛,“难不成是被水鬼缠身了?”
“可说不准。他们当官的,尽做亏心事,说不定就撞上鬼了。”
“阿弥陀佛。”
绒花和绢伞很快就卖空了,团扇只剩了几把。林凤君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你们谁认识芸香姑娘?”
“芸香?”她们面面相觑,“想起来了,唱曲子的那个?弹的尽是过时的调调,可有一阵子没见着了。”
她心中一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哪里清楚,也许挣到钱了,也许被人瞧中,出门嫁人了,保不齐的事儿。她就是过来卖艺的,又不卖身,来去自便。”——
作者有话说:“似虎能缘木,如驹不伏辕。——陆游
第142章 审讯 夜深了,河上仍旧是一派繁华景象……
夜深了, 河上仍旧是一派繁华景象。这水面灯火彻夜不灭。画舫如梭,首尾相接,缀成一条浮动的街市。朱栏雕檐的船头悬着琉璃灯, 纱灯,角灯, 映得河水悠悠地漾起金红波纹,恍若天上的星河, 不小心倾泻人间。
丝竹声自水波上荡开。歌女们披着轻纱, 唇间悠悠地吐出时兴的调子。林凤君站在河边,睁大了双眼望去,画舫里人影幢幢,哪一个都像是芸香,哪一个又都不是。
“上次在宴席上见到她,大概是两个月前, 我还给了她打赏,够她吃一阵子了。”陈秉正苦思冥想。“她打扮很寒素, 并不起眼。”
她没来由地担心起来,“我一路问了十几条船,都没有找到。绒花团扇在省城有销路,我想着以后可以租个铺子,让她来打理。唱曲子是个辛苦活,挣多少钱全看主家心情, 没人点就得空等一晚上。”
“也许去别的地方了。
“她有孩子,孩子在商铺里做学徒。”她怔怔地说道, “当了娘的女人都不愿意东奔西跑。我爹也说过,是因为有了我,才打算在济州落脚。”
“说不定交好运了, 像别人说的那样,发了财或是嫁了人,不用出来弹琴卖唱。”
她垂下头去,“我是个跑江湖的人,什么事都只是往坏处琢磨。因为这世上的坏人实在太多。”
“人有高低起伏,否极泰来。”他拍拍她的肩膀,两个人仿佛兄弟似的,“咱们去那边逛一逛,买些小物件。”
她却站在原地不动,眼睛明亮:“陈大人,我还是要找到她。她一个弱女子,不知道遇上了什么豺狼虎豹。我宁肯找到了,她好好地带着孩子享福,说我多管闲事,也不愿意她真的碰上了坏人被欺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秉正内心震动,像是有人在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不疼,却酸麻得厉害。“省城比济州的人多十倍,从哪里寻起。”
“一条街一条街去找,我有的是工夫。”她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走进路边的一家南北药铺。他跟在身后,只看见她比量芸香的身高打扮,“中等身材,约莫快三十岁了,梳高高的发髻,脂粉有点厚,白白的,晚上看着年轻些……”
伙计很不耐烦地说道:“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姐儿。”
她略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又走向下一个铺子。陈秉正微笑道:“咱们大路朝天,各问一边。”
她不断地躬身去问,转头的时刻就能看见他的背影,恍惚着在飘荡的布幌子下面消失,很快又从另一边冒头,乍隐乍现,忽远忽近。
沿河的街市一向繁华,卖糖果点心、四季百货的铺子鳞次栉比,她足足走了一圈,月亮上得高高的挂在半天空,可是找人的希望还是依然渺茫。
终于到了一个拐角处,离栈桥很近,有个小面摊子,支着一口滚沸的大锅,蒸汽裹着麦香袅袅升腾。摊主是位精瘦老汉,双臂筋肉虬结,将手中的面团忽抻忽抖。
她拖着疲累的腿脚坐下了,望着河岸默默不语。陈秉正笑道:“老板,两碗龙须面。”
面条落入沸水,竹筷轻搅。盛到碗里再浇一勺高汤,绿色的葱花和金黄色的香油一起撒上来,将肠胃填得圆圆满满。
“老丈,你可认识一个弹月琴的姑娘,叫芸香的?”她继续比划,“比我矮一个头……”
摊主一愣神,“这些弹琴的姑娘到了后半夜下了船,照例是在我这里吃一碗面,再回家睡觉。芸香……是不是那个唱《琵琶记》的,我记得,有些底子。老戏都没人听喽。”
林凤君骤然兴奋起来,“她是不是有一阵没来了?”
摊主苦思冥想,“不对,前几天还看见过。我收摊的时候天快亮了,就瞧见她一个人站在河边走来走去,两眼发直。”
林凤君心中一震,“什么?”
“我就是胡乱一猜。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又过来问我还有没有面。我说实在不巧,她就走了。”
另外有客人叫了一声“加汤”,老板走开了。林凤君将一摞铜板放在桌上,向着河边走去。
那里只有一个斜坡,上面长满了杂草。她摇头道:“芸香一定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陈秉正忽然说道:“刚才郑越在船上给我指过位置,似乎杨道台就是在这里被捞起来的。”
林凤君虽然大胆,也被这句话吓了个激灵,向后跳开一步。“这里风水可真不好啊。”
他俩面面相觑。他弯着腰在草丛中寻找,夜深露重,险些一脚摔倒,幸亏她手疾眼快,拉住了。
“即便是有什么,也早就被踩没了。”林凤君愈发忧心忡忡,她望向宽阔的河面,“她不会寻短见了吧?不,不会。”
陈秉正忽然内心掠过一个念头,但似乎太过巧合,无凭无据。他开口道,“也许多几个人一起找,会更快些。我想请伯父还有金花姑娘过来。”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芷兰?”
“叫金花。”
“我也好想我爹。”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他是有主意的人。”
两个人沿着河岸一路走着,夹道的铺子都关张了,可还是高挂着灯笼。“省城的铺子就是阔气,舍得点灯。”
陈秉正走到杨府门外,依旧是大门紧闭。一个打更的从转角处绕出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将他拉到一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走远了,她才说道,“留神,这人功夫不低。”
“哪一路的?”
“不出手,瞧不出来。”她闷闷地答道。
陈秉正望向杨府的朱漆大门。疑云如藤蔓一般,在他心头交缠盘绕,每桩未解之事都生出新的枝节,旧谜未破,新惑又生,层层叠叠地淤积在迷雾里。
他忽然开口道:“凤君,你先回家吧,我要去衙门一趟。”
她并不多问什么,“我送你。”
林凤君很坚持,他只得接受。她一路上都绷得很紧,送他到大门,才松懈下来。
他擦一擦自己脸上的伤痕。走入大牢深处。
一股陈年的血腥气混着霉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挥之不去。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惨叫声,他的心陡然发紧。
“钦差郑大人是不是在这里?”
“是,来了一个多时辰了。”牢头毕恭毕敬地说道。
“劳烦进去通传一声。”
“郑大人吩咐过,不准别人进去打扰。”
“你只说是我。”
他站在原地等待。墙壁上的火把不安地跳动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过了一会儿,果然一个驿卒过来,请他进屋。
陈秉正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吃了一惊。钱老板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刑架上,头无力地垂着,散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容。破烂的囚衣被撕开了,露出血肉模糊的一道道伤口,显然被鞭打过。
郑越就坐在离刑架不远的一张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甚至没有抬眼看向这边。仿佛眼前不是一场拷问,而是一出无趣的堂会。
陈秉正愕然问道:“你对他用刑了?”
“逼不得已。他死活抵赖着不肯招。”郑越小声道,随即示意手下关门。
陈秉正在他身边坐下,一言不发。钱老板抬起肿胀的眼皮,哀哀叫道,“陈大人,小的错了,不该冲撞了您,小人该死……”
“原来你不是哑了。”郑越问话的声音并不凶狠,反而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耐心和冷清,像是锉刀慢慢刮过骨头。
“大人饶命……”钱老板望向陈秉正。
他心里一凛,小声劝说道:“郑兄,如今罪名未定,不宜轻易用大刑。”
郑越轻轻呷了一口茶,叹了口气,像是惋惜茶叶的不佳,又像是惋惜囚犯的固执。
“陈大人,看在同乡的份上,再饶我一回吧。”钱老板发出破碎的嘶气声,锁链哗哗摇动。“还有郑大人,您记得吗?当日您在码头上船,准备上京赴考,我还给您敬过酒……”
郑越一把将茶杯顿在桌上,收敛了神情,“钱老板,我记性好得很。你家粮食铺子里卖的黄豆,一斗里有小半斗都是陈年霉变的,挑也挑不干净,泡发极难,连带做成的豆腐都有一股霉味。我娘没有办法,只能将整台豆腐都倒掉,背地里偷偷抹眼泪。所以我一直记得你,绝不敢忘。”
钱老板怔住了,陈秉正叹了口气,“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站在一旁的下人会意,啐了一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从炭火盆里拎起了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周围的空气都被灼烤得微微扭曲。
钱老板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烙铁,瞳孔急剧收缩,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嗬嗬声。但他依旧咬死了牙关,没有吐出一个字。
下人冷笑道,“还不说吗?何必嘴硬。”
钱老板闭着眼睛,神情已经绝望,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凸,声音很尖利。“我的确不知道。杨道台有借有还,可没让我接触粮仓的事。我胆子小,从来不敢沾。饶命!饶命!”
陈秉正放低了声音道:“这人细皮嫩肉,估计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乍一受刑,只怕熬不过去。本来大牢里死个犯人也正常,孙大人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郑越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淡:“抓也抓了,万一问不到口供怎么办?”
“你只说我因为脸上受伤,一时泄愤,将他打了一顿。”陈秉正摸一摸自己的伤处:“这人还得活着,咱们要从长计议。审一次不成,那就两次,三次,总有开口的一天。”
钱老板的头再次无力地垂下,汗水混着血水沿着发梢滴落。陈秉正的声音很冷,“这次不对你用刑,并不是放过你不查。你应当很清楚,这么多年做济州商会首领,钱财出自何处。别忘了你还有四个儿子,五个孙子。你自己不积德,也要为子孙后代着想。”
提到子孙,钱老板的眼皮跳了跳。郑越全看在眼里,“你倒是很会为他们考虑。”
他仍是沉默,索性闭上眼睛。陈秉正心中暗暗纳闷起来,跟郑越对视一眼,“杨道台跟你有姻亲,平日往来甚密。是吧?”
钱老板忽然艰难地开口了,“都知道,我也明白,家产已经保不住了。”他深深地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沫,“商人没了靠山,不过是任人宰割的肥肉而已。我……我用钱粮赎罪,尽数捐给朝廷,只求留我全家老小的性命,求二位大人千万开恩。”
陈秉正小声道,“倘能如此,也算是出京巡查的一份功劳。”
郑越深深呼出一口气,摆一摆手,“先拖走吧。”
脚镣的哗哗声传得越来越远。郑越将手按住太阳穴,“他也知道插手粮仓的事,是要抄家灭族的,所以宁死不肯认,倒也忍得住。”
“光靠刑讯没什么用,最好还要有凭据。”
郑越眼睛亮了,“账本?粮仓的账本,一本是明账,我盘查过。照此推算,还应该有一本……”
“暗账。”
第143章 邻居 省城的东北角有一片村不像村,镇……
省城的东北角有一片村不像村, 镇不像镇的所在。道路被水浸得稀烂。那不光是雨水,还有污水与垃圾多年沤烂的沉渣,踩上去泛着黑沫, 泛起一股复杂的气味。林凤君一身男装,提起裤腿,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陈秉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转身看两侧低矮歪斜的窝棚。棚子都是用烂木头和茅草胡乱搭成的, 顶上压着石块, 怕是被风掀了去。“这种地方,难为你也找得到。”
“大老爷没见过吧。”
他叹一口气,“安得广厦千万间。”
“她当初从冷泉县过来,身上没钱,能落脚的地方不多。多从牙人那里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她向一个院子里张望,一个瘦小的妇人蹲在门边, 就着木盆,用草木灰搓洗衣物。
林凤君走上前去, 笑嘻嘻地塞了一把铜钱给她,她忍不住生出怀疑,“你们是……”
“芸香老家的亲戚,冷泉县来的,来找人。”
妇人很怀疑地盯着陈秉正,他脸上缠了白布, 看着更凶了。寻亲不像,也许是要寻仇。不过也没什么可怕的, “人已经搬走了。”她指着一个临近的窝棚:“就是这间,她带着两个女儿住过。”
“孩子多大?”
“大的大概十岁的样子,小的七八岁, 打扮得很干净。”
“搬走多久了?”
“两个多月了。临走时房租给得很大方,说是在富贵人家找到事干,孩子也不做学徒了。”妇人笑眯眯地说道,“还送了我两件旧衣裳,很会做人呢。”
“去什么人家知道吗?”她小心翼翼地打听。
“不晓得。”妇人摇头。
林凤君走到窝棚里去,屋里四面漏风,用破布堵了几处。破锅冷灶,一张小床,母女三个挤着睡。她鼻子有点发酸。
陈秉正却忽然在门口站住了,眼睛盯着地下:“不对,这里有个男人住过。”
她俯下身去,果然瞧见一双男人样式的布鞋,鞋面已经烂了,胡乱丢在门口。
“说不定她跟我一样,是天生的大脚。”她将自己的脚从裤管里踢出来给他瞧。
“那也太惊人了。”陈秉正用手比划这鞋子的长短宽窄,“比我的鞋子还长。”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你不懂里头的缘故。她家孤儿寡母,在道上很容易被欺负。为了怕过路的盗贼将家当偷了去,才出此下策,在门外晾一双男人鞋子,假装家里有男人。”
“哦。”他又学到了新的知识,“还是你懂得多。”
她的表情暗淡下来,苦笑道:“我爹以前出去走镖,我娘也是这样做。”
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一直紧扣着她的手,“我就说是否极泰来,芸香过上好日子了。你也是。”
“虚惊一场,真好。”她满足地吐出一口气。
两个人相视一笑,连带脚上的污泥也都不算什么了。拐了几个弯走出巷子,好不容易拦住一辆马车,陈秉正吩咐车夫:“去码头接人。”
她撩起帘子,外面是摩肩接踵的人流,比济州更胜十倍。她整个人松下来,歪歪地倚在他肩膀上。“等我开了铺子,在省城将生意做大,说不定她就来店里帮衬了。早晚有再见的一天。”
她的头发从两侧梳上去,挽成一个男式发髻。额头前面有几根不听话的头发便飞出来,他转头用手使劲去抿它,可是全没有用,依旧倔强地挣扎起来。他只觉得她的头发都像人一样可爱,带着一股昂扬劲头。
下车的时候她嘴唇和脸庞都是红艳艳的。她擦了擦嘴,疾步往码头上奔去。人群中她一眼瞧见父亲手提肩扛着大包小包,芷兰笑眯眯地跟在后头,手中提着一个笼子,七珍和八宝在笼子里左右小跳,热情地叫着:“兄弟姐妹们……”
她敲一敲笼子,跟它们打了个招呼,随即抢过一个大包袱,“爹,给我带了什么?”
“肉烧饼,千层油糕,你喜欢吃的我都带了,还有图画书。”
“来喜和霸天怎么办?”
“宁七会管的,管不好我拿他是问。”
陈秉正却将包袱径自往芷兰手里塞,林凤君急了,跺脚道,“你干什么?”
“金花,这些东西你来拿。”他表情淡漠,芷兰立时会意,笑嘻嘻地接过去,“知道了,姑爷吩咐的是。”
林凤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还要多久?”
“也许很快。”他避而不答。
林东华一眼瞧见了他脸上的伤口,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杀气,“谁敢将你伤成这样?”
陈秉正笑道:“伯父,知道了凶手,能给我报仇吗?”
林凤君眨一眨眼睛,父亲只得摇头,“以后吵架动嘴就够了,下不为例。凤君,男人也是要脸面的,招呼在明面上,他很难出去做人。”
“明白了,爹。”她乖顺地回应。
陈秉正咳了一声,态度愈发温婉,语调愈发客气:“住的地方十分粗陋,请伯父海涵。”
林凤君抱着鹦鹉笼子,絮絮地说道:“爹,省城的水可太深了。别人当官,收礼是收金收银,他倒好,收了好几只死老鼠。”
林东华吓了一跳,可是见女儿脸色红润,笑语晏晏,不由得心中一宽,也笑道:“一定是野猫儿在报恩。”
马车在巷子口停下,众人下车。此处隔着一条街道,便是杨道台府的后门,两个管家正在门口指挥着杂役,往门上挂丧幡。
林东华瞥了一眼出出入入的杂役,脸上露出笑容,“这丧事的阵仗倒是不小,可观,可赏。”
芷兰道:“世上贪官又少了一个,可喜,可贺。”
林凤君往里头张望,可惜庭院深深,一眼望不到什么:“看样子得用不少白布,可惜,可惜。”
陈秉正只觉得三个人接得妙到极致,便接一句:“世人哀之而不鉴之,可悲,可叹。”
林凤君虎着脸叫道:“你还悲上了,兔死狐悲是不是?”
陈秉正只好打岔,“伯父,晚餐就在醉仙楼……”
“不必了。”他摆一摆手,“先回住处。”
林凤君十分愉悦地帮腔,“爹给我带了许多吃的。况且在醉仙楼吃饭,是不是又让……金花站着吃?”
芷兰拼命眨眼,手摆来摆去,“小姐,我只站着,不吃。”
一行人刚要进巷子,忽然一辆装帧富丽的马车在陈秉正身边停下了。一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先下了车,随即是一个青年男子,正是郑越。
他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一件浅蓝色云绢长衫,风度翩翩。他笑着先对林东华作揖道:“伯父,我们又见面了,您可还记得我。”
“记得,郑大人。”
“听说您前阵子身体有恙,不知道可大好了没有。”
林东华很平静地回礼,“已经好了,多谢贤侄。”他长叹一声,“人老了,筋骨就松。”
郑越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咱们同去醉仙楼。我与仲南交情深厚,我便替您接风洗尘。以后两家是通家之谊,少不得往来。”
林东华伸手锤了一下腰:“多谢盛情美意。我从济州过来,一路坐了许久的船,腰酸背痛。再让我坐一会也难。”
林凤君和陈秉正对了一下眼神,她便小声道:“爹,那家的酒菜很好吃,况且郑大人一片诚心诚意……”
她摆出一副热切的面孔,陈秉正咳了一声,“既然伯父想歇着,那就改日。”
林凤君只是不听,眼巴巴地望着他,“郑大人请客,怎么好驳了他的面子。”
郑越笑道:“正是。”
林东华拉下脸来,“凤君,听话。”
她这才住了嘴,脸上挂着一副委屈的表情,眼睛一眨一眨。郑越看了这景象,倒不勉强,只道改日再约。陈秉正再三致歉,才转身带着一行人往巷子里走去。
郑越看几个人去得远了,这才返身上了车。车内的银叶香料飘散出袅袅香气,冯昭华坐在角落里,捧着暖炉正在出神。
郑越道:“娘子,你不下车见仲南,莫非还是记恨他不让你住驿站的事?”
冯昭华哼了一声,郑越陪笑道:“当日他是地方官,自然有难处。岳父大人也说过,仲南处事稳妥,没有不对。”
她微笑摇头,“这倒罢了。只是我下了车,那女镖师还要向我行礼,叫人尴尬。”
“我看她心无城府,快言快语,倒是个利落人。只是跟仲南……”郑越想了想,“各有姻缘,未必不妥。”
冯昭华扁一扁嘴。
郑越伸手揽住她的腰,笑嘻嘻地说道,“我家乡倒是有句俗话,庄家看着别人的强,娘子看着自己的好。”
冯昭华的脸更黑了三分,“俗不可耐,拿我比她,你有心取笑。”
“娘子,等她和仲南成了亲,便也是有诰命的人。”郑越直摇头,“以后出门交际,难免遇见。”
她心中一股无名火向上走,忽然将帘子一挑,看着林凤君的背影,“一身打扮男不男,女不女,哪家的诰命……”
她冷不丁住了口,眼神怔怔地落在林凤君身边的女孩子身上,似乎有些眼熟,那身姿颇像一位故人。
郑越瞧见了她的脸色变幻,“娘子,怎么了?”
她恍惚之间,一行人已经进了巷子,再看不到了。她擦了擦眼睛,小声道,“没……没什么。”
林凤君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故事,她笑着掏出钥匙开门,忽然向后跳了一步,院子里又横着几只死老鼠,死状可怖。七珍和八宝被吓了一跳,喳喳叫起来,伸出翅膀抱成一团。
“这……”她按捺不住,高声叫道,“道上哪位兄弟做的,有完没完了!”
芷兰却弓下腰细细观察,“这老鼠口边流着黑血,像是被下药毒死的。”
林东华笑道:“那便不是报恩猫儿送的了。”
他伸出脚将那死老鼠踢到一边,又瞧见了那串脚印,“这是什么?”
林凤君连忙解释,“前几天有人在院子里留下的,脚印很大,却又很浅,我猜可能是个会轻功的高人。”
陈秉正忽然心中一动,他走到脚印跟前,伸手去量,“奇怪。还记得我们在窝棚门口发现的男人鞋子吗?长和宽都一样。”
他俩面面相觑,林凤君恍惚起来:“难道真有这么个人?我还以为是障眼法。”
“不对。”林东华道,“轻功有成的人,多是用前半个脚掌点地,步幅极大。这脚印却不同,前面半个脚掌压痕是实在的,后面却很虚,像是在拖着走。”
林凤君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这院子……”
“这院子住不得了,咱们快走。”林东华高声道:“有邪气。”
“今晚住客栈。”陈秉正立时响应,“我原来便觉得寒酸,怎么也要两进院子,日后买些下人。只可惜……我说了没用,伯父一句话就顶用。”
“付了一年的租金呢。”
“赶紧出门,越快越好。”林东华冷着脸道。
林凤君再不犹豫,飞快地进屋将衣服细软尽数收了,拎着鸽子笼冲出门去,险些在巷子口撞上玩石子的小女孩。芷兰跟在她身后叫道:“小姐……”
林东华仔细地将门咔嚓一声锁上,慢悠悠地跟上去。
一行人找了个上等客栈安顿下来。陈秉正等送热水的伙计走了,才插上门,小声问道,“伯父,你也觉得有诈?”
“自然是。”
林凤君将所有猜想在自己脑中过了一圈:“此人若不是高手,是来提醒的,还是专门装神弄鬼吓唬人的?”
芷兰笑道:“装神弄鬼我内行,倒想去会他一会。”
林东华点头:“我心中倒是已经有了猜想,只等去证实了。”
四更时分,即使是省城的街道也已经是一片静谧。窗外是漆一般的黑,连月亮也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只有几颗星星偶尔从云缝中漏出微弱的光芒。万籁俱寂,连平日里聒噪的蟋蟀也歇了声息,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反而更衬出这夜的深邃。
一行人借着这点星光走在夜色里,重新进了巷子。林东华一个纵身,便翻进了院子里,凤君紧随其后,陈秉正和芷兰只好站在门口,相对苦笑。
林东华从包袱里拿出一根细长的铜管,将一端贴在墙壁上,一段贴近耳朵。果然如他所料,铜管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凤君接过去确认了,随即父女俩对了一下眼神,一前一后翻越围墙,轻飘飘地落在隔壁院子里。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倒着一架木梯子。
门虚掩着,里面大概是点了一盏油灯,透着昏黄的光,摇摇荡荡,林凤君一脚将门踹开冲进屋子,四周无人,地下赫然惊现一个大洞。
第144章 隐情 烛光突突地跳着,父女两个的……
烛光突突地跳着, 父女两个的影子被投射到墙面上,不停抖动。墙角蛛网密布,银丝在微弱光线下泛着诡谲的微光。
堂屋角落里那有个黑黢黢的地洞, 边缘参差不齐,隐约可见几级被挖出来的阶梯, 通向更深的黑暗。洞里一股混杂着腐土与霉变的气味飘出来,偶尔传来窸窣碎响, 像是老鼠在窜。
这场景在暗夜里诡异无比, 林凤君饶是胆子大,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忽然身后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门,她浑身一凛,将匕首拔出来, 不由自主地望向父亲。
他笑道:“他俩还关在外面。”
“噢。”
林凤君飞奔去开门,忽然咣啷一声, 门竟然被一脚踹开了,陈秉正冲进院子,险些撞在她身上。她定睛看去,他举着一根厨房烧火用的火钳,芷兰手持一根粗大的长木棍,两个人都蓄势待发。
她心里一软, “说好的,你们在外头等着。”
芷兰很严肃:“双拳难敌四手。”
林凤君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要是有人能将我俩打倒,你再上不过是送命罢了。”
芷兰笑了笑,也不辩解, 径自走到屋里。林东华俯身下去,伸手比量着洞口宽度,先看向女儿,“你下去探探究竟。”
林凤君听命,跳进去向下爬了几步,之后便十分艰难,“爹,地道太窄了,我过不去。”
芷兰撸起袖子叫道:“我来。”
“你也不行。”林凤君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近墙壁,里面隐约有声音,“爹,下面有动静。”
林东华道:“成年女子爬不过去,里头要么是侏儒,要么是小孩。”
众人沉默着,林凤君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她高声叫道:“里面如果有人,赶快出来,不然我就燃起火把,将烟灌进去,将你们通通都熏成腊肉!”
里面的动静停止了,一片死寂。
陈秉正环顾四周,这间屋子里的陈设,一色半新不旧,被褥却是全新的,蓬松饱满。床边书架上放着几本书,还有几张写过的字纸,他走过去翻了翻,是《三字经》和《千字文》,装帧精美,旁边赫然放着一朵红色的绒花。
他心念急转,“凤君,我知道是谁了。”
林凤君提了一只铜盆,收着力敲了敲,洞里有回声嗡嗡作响,“小姑娘,我是芸香的朋友,特地来接你们的。”
一炷香以后,洞口里慢慢爬出来两个小女孩,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地方。泥土混着汗珠,在腮边冲出几道歪歪扭扭的沟壑。光着双脚,膝盖处深色的泥印子叠着浅色的灰印子。
客栈的伙计往上房送热水送了好几回,林凤君和芷兰合力才把两个小姑娘用香胰搓干净了,拿毛巾使劲揩抹。蒸腾水汽中,露出两张白净的脸颊。
孩子不声不响,只是往后躲。芷兰笑道:“小姐,你力气太大,搓得疼了。”
“噢。”
梳洗打扮过后,两张面孔像一张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有大有小,林凤君塞了个油糕给妹妹,她不敢接。
芷兰发问道,“你们是姐妹俩?”
“是。”妹妹瑟瑟缩缩地接话。
姐姐眼珠滴溜溜转,一脸怀疑,“你们真是我娘的朋友吗?”
林凤君点头,“千真万确,我们在冷泉县就认识。我还找到了你们住过的窝棚,你们母女三个抱在一起睡,对不对?”
“你到底是谁?”姐姐梗着脖子问道。
“你先告诉我。”林凤君捏捏她的脸,两个人倔强对视。
芷兰清理妹妹的指甲,里头全是黑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娟。”
陈秉正灵机一动:“姐姐是不是叫小婵?”
那姑娘摇头:“我叫大娟。”
“……”
林凤君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红章,呵了一口气,印在纸上:“认识吗?”
大娟摇头:“我不会念。”
“你不是读书吗?”她将《三字经》和《千字文》拿在手中。
“我娘叫我们照着写,她也不会。”
陈秉正笑眯眯地问道,“我家院子里的死老鼠,是你们搞的鬼吧。药死以后从院子里丢过去。”
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还有那一串鞋印。一定是大娟你用梯子从墙头爬过去,拖着男人的鞋子走了一圈。跟扔死老鼠一样,都是装神弄鬼的手段,就是想把我们吓走,对不对?”
“对。”
“鞋子是谁的?”
“我那死鬼爹的。”大娟咬着牙道:“这屋子一直是空的,没想到能租出去。”
“你们俩本来偷偷在屋子里挖洞,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我们搬进来以后,动静就瞒不住了,只能停工。”陈秉正微笑道,“小姑娘怪聪明的。”
大娟将脸扭到一边。
“你们白天就把挖出来的土散掉,然后在巷口以玩石子为掩饰,观察我们有没有搬走。”
林凤君叹了口气,“你娘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她。”
小娟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眼睛紧紧闭着,挤出的泪水混合着鼻涕和口水。整张脸皱成一团,通红发烫。“我跟姐姐也在找她。”
大娟扯着她的袖子,“不准哭。”自己的眼圈却也红了。
陈秉正柔声道:“你们挖的这个洞通向哪里?是杨道台的府邸吗?”
两个女孩忽然收了声,惊异地望着他。他继续说道:“地道穿过这条街,就是杨道台府上的后门,挖偏一点也没有关系,反正他的宅子很大。你娘……是不是被困在杨家了。”
“我不知道我娘怎么了。”大娟开始擦眼泪,她喃喃道,“以前她跟厨房的人有交情,能偷偷混出来看我们,给我和妹妹送钱送书送吃的。可现在大门总是关着,守门的不让我们进去,也不叫人出来。”
芷兰跟着流下泪来。“慢慢说。”
“我娘在那个大官的家里头做事……”
“什么时候开始的?”
“冬天快过年的时候。”
陈秉正和林凤君对视一眼,“有三个月了。”
“我娘大概挣得还行,就租下了这个房子,让我们悄悄住着别声张,隔上五六天就出来一回。”大娟虽然哭,可是说话依然很清晰,“可是有一天,她回来了,看上去就慌慌张张的,给了我们一些银子,说要是她半个月不见人影,就让我们到码头找船。”
“找船去哪里?”
“去济州,那里有个女镖师开的镖局。我娘说,世上人心都坏透了,我们姐妹俩得找个依靠,学一门手艺……”
林凤君霍然站了起来,嘴唇也颤抖了。陈秉正摆一摆手,示意她冷静。“后来呢?”
“后来我们再也没见过她。”
“为什么没有找船去济州?”
“我娘肯定出事了。”大娟终于哭出声来,“我们怎么能走呢,我们一家人得齐齐整整,走了就再也找不见她了。我听说,有些大户人家的奴婢,犯了错就会被人卖掉,天知道卖到什么地方去。我俩拼着命也要救她出来,再难都不怕。”
林凤君深吸一口气,用手捂住脸。陈秉正长长地叹了一声,“有人知道你们在这里吗?”
“不知道。我娘瞒着别人。”
“那就好。”他点点头,“凤君,咱们另外找个宅子,离这里远一些。”
“嗯。”
大娟却扑过来抱住林凤君的腿,“求求你放我回去,我们就快挖通了……”
“就算挖到杨家,地洞这样窄,你娘也爬不过来。一家三口都会被抓起来,说不定捆在网子里插草标卖掉。”林凤君揽着她的肩膀。
“就算被卖了,我也想跟我娘卖到一个地方。”
林凤君忽然板起脸,“混帐孩子,口口声声说孝顺,你娘说的话,你竟敢不听。”
大娟闭了嘴。
姐妹俩一直到深夜都在抽噎。芷兰轻声地唱着歌,将她们哄睡了,自己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凤君悄悄下了楼。客栈门口挂着一盏红灯,发出柔和的光,可是在广阔无际的黑暗里,终究什么都不算。
风吹着杨府门口的白幡。里头到底有什么豺狼虎豹,她想不出来,可想到那两张从泥里滚出来的面孔,她就忽然充满了勇气。
她走到墙根下,握紧拳头,向着高墙上张望。忽然陈秉正的声音响起来,“等一等。”
她回过头来,他站在不远处,挺拔地站着,斗篷微微飘动。
“什么人?”巡逻的护院叫起来。
她往陈秉正那里走了几步,他将斗篷解下来给她系上,这动作十分正经,可是姿态颇为亲密,看得那护院有点呆滞,半晌才道,“痴男怨女,呸呸呸。”
他俩互相依偎着走得远了些,他才说道,“你想夜探杨府?”
林凤君缓缓摇头,“里头定有古怪。可是情况不明,我不敢贸然进去。爹教过我,凡事谋定而后动,就是要思前想后,就算失败了也有退路。”
他惊愕地望着她,“你变了,凤君。”
“我是镖局东家,不能莽撞。”她拍一拍脑袋,“我有主意了,就说他以前是济州的父母官,我们镖局进去拜祭,伸手不打笑脸人,不不……上门吊孝的人。”
陈秉正忽然欣慰地笑了,“凤君,想不想挣钱?”
“挣钱哪有救朋友重要啊。”她嘟囔道。“分不清大小。”
“堂堂正正进府,顺便挣钱。”陈秉正望着头顶的星星,微笑道,“我已经接到了杨家的邀约,让我给杨道台写一篇墓志铭,润笔三百两。”
“价钱……好像涨了好几倍。”
“我更有用了。”他挺起胸膛,“主家还管吃管住。”
第145章 查验 陈秉正白日在衙门里处理完公务,……
陈秉正白日在衙门里处理完公务, 便有杨府的人派马车来接。
杨府专门为他安排了一处院子。院子不大,却布置得精巧。东南角竹丛潇潇,中间一条碎石小径, 通向一个小小的莲池。池中残荷犹存,三五枯茎支在水面, 别有风致。
杨府管家到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 屋内灯火通明, 正中央摆着一张梨木方案,案上铺着宣纸,纸旁一方端砚。一个书童站在桌前研墨,手腕力道很足。
陈秉正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笔尖蘸墨, 墨珠饱满欲滴。他悬腕于宣纸上空,凝神片刻, 终又放下。
管家连忙躬身道:“陈大人,是不是我们准备的文房四宝不妥当?”
“这墨……”他皱了下眉头。
管家看着这墨条,是是徽州老店所制,油烟细腻,胶法得当,瞧不出什么粗陋之处。可是陈秉正发话了, 他只得应承:“府中还有休宁的上等油烟墨。”
陈秉正摇头道:“我从前和你家老爷也曾有过书信往来,记得他所用的墨有一股特殊的药香味道。”
管家神色一变, 躬身道,“那是加了犀角、羚角、珍珠粉的药墨,平日用量不多, 在老爷的书房中还有一支墨锭,小可这就派人取来。”
陈秉正淡淡地说道:“这也罢了。小林,你跟着去拿一趟。”
林凤君低眉顺眼地答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管家看白纸上还没有一个字,心中焦急,只得说道:“杨府一家上下素知大人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只等大人一笔而就,好交办工匠刻石。恳请早日赐予墨宝,早竟其功,铭感五内。”
陈秉正摆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我心中痛切至极,心浮气躁,胸中虽有千言万语,落笔实无一字。”他长叹一声,“我想去拜祭杨大人。他在天有灵,必能助我。”
管家心中烦躁起来,暗骂他挟细拿粗、嫌好道恶,但这要求合情合理,他无法拒绝,“我这就带大人前去。”
陈秉正站起身来,展开双臂:“金花,给我拿衣裳换了。”
停灵的位置设在花园后身的花厅,隔壁便是书房。花厅里建了斋坛,灵前香花灯烛齐备,摆着棺材。杨府还没有正式发丧,所以灵前没有孝子贤孙守着,只有两个下人,半跪半坐,倚在墙角打瞌睡。
管家上前一脚一个将人踹起来,叱骂道:“懒骨头缠身的东西,朽木不可雕,平时就不该信你们……”
陈秉正摆摆手道:“算了。”
他拈起三炷香,在牌位前面烧了,行礼道:“杨大人,陈某实在遗憾,不曾与前辈共事。您德隆望尊,典范长昭,陈某敬佩之至。英灵在上,风范长存,引领晚辈前行。”
陈秉正一边说着,声音都颤抖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擦眼角。管家见他眼中已泪光闪烁,心中一动,暗道自家主子平日往来的狗肉朋友虽多,却没有一个能如此真情实感,可见交情不在长短。管家不由得心中一酸,叹了口气,也怔怔地落下泪来。两个下人不知所措,只好陪着哭,一时斋坛前哭声大作,真心假意掺杂着,煞是热闹。
陈秉正道:“杨大人,我拟了墓志,不知道你合不合意,请指点一二。”
他自己念道:“祖德绵长,诗礼传家。公少而敏学,弱冠通经……”
芷兰跟在后面,便在牌位前跪下去,将一对桃木的筊杯脱手掷在地上。众人看去,只见两个筊杯都是阴面,陈秉正便道:“晚辈才疏学浅,一定有什么用词不对。不如改成祖积厚德,父传清名,公少承庭训,夙怀仁心……”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芷兰又投掷了一回,仍是不妥。反复修改了几遍,众人都听得焦躁。夜深人静,更是困意十足。陈秉正客气地笑道:“看来尚有许多地方要改。不如管家先行回去……”
那管家如蒙大赦,又客套了几句,吩咐下人:“仔细伺候大人烧水泡茶。”
两个人往角落里缩了缩,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全没看到一个潇洒飘逸的身影在身后闪过,耳中只听陈秉正絮絮说道:“初任州县,明刑弼教……”就进入了梦乡。
林凤君将手从他们的昏睡穴上抬起来,回身上了门闩:“两个时辰之内绝不会醒。”
她看见陈秉正眼圈通红,眼泪还在情不自禁地向下滴落,嗔道:“教你用些盐水,适可而止,难道真的兔死狐悲?”
陈秉正有些尴尬地将泪擦干了,“没控制好用量。芸香找得怎么样?”
“我闲聊着打探,府里大小下人也有一百多号,我怕露了痕迹,只能旁敲侧击,没什么结果。”
陈秉正眼睛转了转,“芸香进府,不一定是做下人,也许是……做侍妾。”
林凤君摇摇头,“那个下人跟我说,他家老爷只有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那这杨道台不算好色。”
陈秉正脑中忽然闪过杨道台在酒席酬唱间跟他讨要药方的丑态,他想跟凤君解释侍妾不一定有名分,想了想又算了。“验尸要紧。过了明天,便要正式发丧,届时人来人往,再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他俩将周围的蜡烛挑了挑,让光线更强。他从袖子里掏出黄鸭子手帕,想了想又放回去,取出另外一条,将口鼻堵住,林凤君照此操作完毕,随即一人一边,将棺盖移开,一股淡淡的腐臭气息立时浮了上来。
芷兰快步上前,将她的工具包打开,仔细地观察着里头的尸体。
她屏着呼吸,手指在那具冰冷的躯体上缓缓移动。尸身已经被人整理过,表面的水渍全被擦干净了。
“体无冰冷,尸斑浅淡,指压可褪,系溺水所致。”她低声自语。
“眼中表层有出血点,细小如粟……”她用两根细竹签小心地撑开死者的眼皮,凑近了看,几乎要贴上去,又用手按压他的胸腔。林凤君看得心惊胆战,只得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贪官作恶多端,我们不算冒犯。”
过了很久,她才直起身来,“用力压胸,仍有少量溢出水沫,带淡血丝。都是溺水身亡的典型征象,再寻常不过。”
接下来是细查周身。芷兰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她用指尖细细捋过死者的每一寸皮肤,翻开头发,查验指甲缝,甚至掰开紧握的拳头,查看掌心肌肤。
陈秉正忍着气味问道:“有什么异样?”
芷兰犹豫着说道:“很干净,没什么痕迹,但疑点就是太干净了。除了溺毙该有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挣扎时胡乱抓挠留下的伤痕,指甲缝里除了河里特有的一点淤泥和水草碎屑,不见任何与人搏斗会留下的皮屑血丝。手臂、脖颈、胸前背后,也寻不到半点被按压、拖拽、束缚的印记。”
“意外落水?”
“一个清醒的人,骤然入水,求生是本能。纵是水性极佳者,在猝不及防下呛水,肢体也会有一瞬间的失控和挣动。水底乱石嶙峋,岸边苇根如刀,岂会不留半分痕迹?”
陈秉正目光如炬,“除非……他自己没想挣扎。”
“死者脸色青白,但神情安详,没有中毒后的蜷缩或者僵直,简直……”芷兰心中出现一幅诡异的景象,这人,就像是自己安安静静地走入水中,心甘情愿地沉下去一般。
陈秉正问道:“是自尽吗?”
“不好说。”她摇摇头。“衙门的仵作只说溺水,也不算错。”
陈秉正一言不发,和林凤君两个人合力将棺盖盖上。林凤君皱着眉头道:“他有权有势,有这么大的宅子,好多人伺候他一个,要是我的话,开心还来不及,有什么自尽的理由呢?莫非是被鬼上身?”
“世上哪有鬼神。”芷兰笑眯眯地说道。
林凤君疾步过去将门打开,“这味道太大了,得赶紧吹风散味,要不然……”
一阵穿堂风冷不丁呼啸而过,把屋子里的蜡烛吹灭了十几根。光线骤然暗了下来,林凤君本能地眯起眼睛,忽然瞧见不远处的院子里,有一个黑影从树丛间飞快掠过。
她心中一惊,那黑影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莫名的熟悉。“外面有贼人!”
她双足一蹬,刚要冲出去,陈秉正却叫道,“慢着。”
她及时地停住了。他从脖子里将那只哨子取下,郑重地放在她手上:“千万小心。”
“知道了。”她握紧拳头,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第146章 谈判 林凤君的轻功原本是弱项,可是自……
林凤君的轻功原本是弱项, 可是自从妙清观一战后,她知耻而后勇,已经精进了不少。
她悄无声息地跃上高墙, 伏在檐角,看着那个黑影如鬼魅般穿过花园。她心中猛然一震, 这熟悉的身法……是何怀远无疑。
黑影消失了,她深吸一口气, 飘飘地落在地上, 隐身在树丛之内,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忽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个有身手的人,语气凶狠,“谁躲在这?”
她转身一看,是个杨府的护院, 身材高大威猛,年纪很轻。她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帽子, 缓缓站起身来,表情扭曲,“大哥,我是新来的。肚子闹得厉害,快要憋不住了……”
那人仔细地观察着她,一言不发, 她开口道:“你知不知道茅厕在哪里?真不行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来指了一个方向。她狂奔出几步, 忽然脚尖轻点,杀了个回马枪,直直地抬掌冲着那人脖子背后拍落。
那人全不提防, 哼了一声便软倒在地。林凤君抽出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线上的朋友,是哪一家的?”
他抖抖索索地说道,“河……清海晏。”
全不出她预料,她用力拍一下他的昏睡穴,将他拖到树丛后面,“谁家的护院不清楚借茅厕偷懒耍滑,可见就是冒充的。”
随即她重新跳上围墙,从袖子中拿出一支小小的烟花棒点燃,在空中画了个圆圈。
“嗤”的一声轻响,火花像一小团炸开的金色蒲公英。几颗火星溅落,随即稳定下来,变成一团持续燃烧、噼啪作响的炽白光球。
林东华不一会儿就出现了,“凤君,咱们有麻烦了?”
他嘴边还带着笑,“我在外围观察,清河帮出动了一批人,定有所图。”
林凤君带着他到了树丛后面,将那个冒充护院的衣服扒了给他换上:“我爹风姿潇洒,就算扮成护院也是……”
“身姿挺拔,器宇不凡,自带一股英武之气。”
“鹦鹉之气?七珍和八宝吗,它俩可没你帅。”
“霸天之气。”林东华苦笑,“是我说错了。”
“噢。这还差不多。”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在花园中巡逻,不一会儿,便悄悄放倒了三个人。
忽然,她又瞧见了何怀远的身影,从几丛竹子旁边绕出来,又转到一座小楼旁边。撬开窗户,径自溜了进去。
她屏住呼吸跟了上去,不一会就到了屋檐下。楼内寂静无声,但亮起了微光,估计是他点燃了火折子。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在翻书的声音。林东华将耳朵贴在墙上听着,一言不发。
林凤君屏住呼吸,紧张得手心冒汗,太阳穴也跟着心跳的节奏突突直跳。一个何怀远不是她的对手,但清河帮内不少高手,何怀远也许不是单独行动。若是贸然出击,不免中了埋伏。
父女俩对了一下眼神,她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进去,父亲在外头守着。
林东华忽然犹豫起来,林凤君将脖子里的哨子拉出来,轻轻摇晃了一下,他这才点头,无声地说道:“三思而后行。”
她取出围巾将脸蒙上,静悄悄地开了窗。一阵穿堂风过,风声将投掷袖箭的声音完全掩盖。何怀远本能地向后一躲,手中的蜡烛就落在地上,骤然熄灭。
空气里浮动着陈旧书卷与尘埃的独特气味。他压着声音叫道,“谁?”
林凤君率先动了。脚尖一点,人已如一支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冲向书架间的阴影。她攻势刁钻,不取咽喉,匕首直指他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肋骨下方。何怀远虽失了先机,却凭借多年刀头舔血的直觉,将宽厚的刀鞘一格一挡。
铛的一声,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黑暗中炸开,溅起几点火星。他借力旋身,动作大开大合,带起的劲风将书案上散落的纸页吹了一地。
他开口道:“凤君,是你。”
她停下了,两个人背对背,中间贴着一溜高大的书架,呼吸都在调整。他冷笑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来向何帮主打一声招呼。”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来抓我的吗?”
黑暗中她瞧不见他的表情,可是从语气中,她能听出焦躁。何怀远在找什么东西,而且很急。
她心念急转,这事一定和陈秉正说的粮食有关。可是自己也是改头换面混在杨府,如非必要,不能将事情闹大。既然如此,不如诈他一诈,就算拖些时间也好。“咱们都是聪明人,打下去两败俱伤,对我也没好处。”
“嗯。”
“我知道你是来寻宝的。”
何怀远呼吸一滞,随即说道:“哦?”
“何帮主风采依然,一股霸天之气,我也就放心了。”林凤君信口胡诌起来,“可惜可惜,总是晚了一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东西在我手上。”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何怀远哼了一声,“我不想节外生枝。江湖规矩,不要趟到别人家的水里,小心淹死。识相的快些走。”
“你就不为清河帮上上下下一千多人的性命着想吗?”她猜这东西极为重要,重要到何怀远也要连夜出动,“何帮主还有一家老小。”
“滚。”
“我现在是济安镖局的东家了。”她眨眨眼睛,“同行三分亲,我和你平起平坐,你一点礼貌都没有。”
何怀远的呼吸急促起来,“林东家。改日道上相逢,我赠你三杯薄酒。”
她严肃起来,“哪里够。何帮主,我是来跟你谈条件的。”
“什么条件?”
“你想不想换回那东西?”她语带讥讽,“我等你出价,有诚意的那种。”
何怀远的心直跳起来,“当真?你有何证据?”
“手抄的。很厚。”她想了想,“官商勾结,好大的一笔生意,字字带血,每一页都是人命。”
“还有呢?”
“杨道台去世以前,叫了一趟物镖,让我将这趟镖送到京城一个很重要的人手上。”她神秘莫测地说道,“镖银一千两。我心里就起了嘀咕,中途悄悄打开来看……”
何怀远冷笑道:“原来在你心中,镖行的规矩一钱不值。”
“实在是他出的镖银太多了,我没忍住。我看了几眼,实在是触目惊心。再后来……我听说镖主已经死了,那这就是废镖。”她笑了笑,“价高者得。”
何怀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他知道林凤君的话模棱两可,但靠自己带着几个人在这杨府中寻觅,委实是大海捞针,“你这番话,是不是陈秉正教你的?”
“是又怎么样?”
“要什么价钱?”
“你们官商合伙做生意赚了大钱,我也要有份。”她脑子转得极快,“见面分一半。”
何怀远笑了一声,“林东家,你的胃口着实不小。”
“我……穷怕了。”她叹了口气,“世人都是一双势利眼,我一个女子,头上没有金银珠翠,连丫鬟也瞧不起我。我知道这钱不干净,但拿在手里白花花的银子,谁又能说得清哪一块干净,哪一块脏呢?”
何怀远心中一动,“这也是陈秉正的意思?”
“实在不瞒你说,他后悔了,现在晓得轻重,也懂上下打点,比原来圆通多了。”林凤君恳切地说道,“杨道台从中捞了不少,你看这府邸,这园子,都是从这生意上来的,叫人瞧着好不羡慕。有花堪折直须折……”
这句诗一出,何怀远又多信了几分:“那是自然。”
“所以这分成……”
“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实不相瞒,京城里、宫里的份子年年还要涨,我们只是做苦力的,能混个温饱便罢。”何怀远闷声闷气地说道,“不过既然陈大人有心入伙……”
“可以可以。”她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我这就带你去见他,他这个人,心里弯弯绕太多,嘴上又硬,你们以前结了梁子,他不好开口。”
他点点头,将语气放软了些,“林东家,劳烦带路。”
她语气中便有几分欢喜,“如此便好。以后我也能像这里的女眷们一样穿金戴银……”
她伸手将窗户推开。他往窗边走了两步,忽然听见外面有压抑着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如此熟悉,“是谁?”
林凤君笑道:“是我爹,他总是不放心。”
何怀远刹那间心念急转,他嗯了一声,“上次的事,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伯父。以后大人有大量……”
他说完这句,忽然转身冲了两步,朝另一侧的窗户奋力撞了过去。咔的一声,窗户裂了,但并没有开,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以铁丝捆住了。
他冷笑一声,“真是好手段。”手中挥刀出鞘,立即砍向林凤君的面门。
林凤君向后闪躲了一步,也抽出短刀回击,兵刃撞在一处,火花四溅。
林东华也从窗户跳了进来,父女二人合力,将何怀远逼得步步后退。
没过几招,何怀远被一脚踹飞,重重地撞向身后的博古架。轰隆一声,木架倒塌,脚下的石板瞬时塌陷,竟露出一道暗门。
与此同时,林凤君糅身而上,挥刀向他冲去,何怀远奋力一挡,两人同时后退,恰好跌入那扇突然洞开的暗门之中。
林东华一愣,就要跟着跳下去,门却在他眼前合上了。
第147章 贯通 洞口的坍塌在一瞬间发生,林凤君……
洞口的坍塌在一瞬间发生, 林凤君只觉脚下一空,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仿佛砸在一个斜坡上, 又斜着翻滚下去。她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护住头脸, 心里暗骂了一句:这贼老天,自己运气确实不大好。
她重重地落在地上, 身下大概是松软的积土, 倒没摔实。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疼,关节处传来钻心的酸麻。她勉强睁开眼睛,头顶的一线光已经消失,四周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尘土味呛得她连连咳嗽。她挣扎着活动腿脚,不远处也传来压抑的痛哼和闷闷的呛咳,何怀远也掉下来了。
她竟然有点莫名的愉悦, 虽然自己运气不好,可何怀远也受了伤, 听着比自己更重,她也就安心了。
何怀远喘着粗气试图起身。几乎是本能,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在这绝对的黑暗里,视觉已然无用,耳朵便成了唯一的依仗。她听到对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对方也在调整姿态。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个毛孔都在感知着黑暗深处潜在的威胁。谁先动, 谁就可能先暴露破绽。
下一刻,两人便撞在了一处。没有呼喝,只有拳脚到肉的闷响、急促的呼吸和衣袂带起的风声。何怀远用了一套凌厉的短打擒拿手, 专攻她的关节要害。大概是瞎了一只眼睛的缘故,他在黑暗中对林凤君的方位判断极准,她只得仓惶闪避。他一个迅猛的踢腿扫来,林凤君避无可避,脊背重重地撞上身后的墙壁。
她疼得吸了口气,身后并非预想中的土石,而是……一种冰冷、光滑的触感,像是石头,却带着人工雕琢的规整线条。
就在她心神微分的刹那,何怀远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打斗暂歇,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她的头开始闷闷地疼起来。
这里全是浊气,虽然没有毒,可还是会头晕头痛。她掏出脖子上的哨子,奋力吹了两声,才开口道:“再打下去,咱俩都得死在这里。”
何怀远一声不吭,使劲调匀了呼吸,冷冷地说道,“我看……也没什么不好。”
“何帮主你家大业大,伸出一根手指比我腰都粗,在这里死了,怪不体面的。”
“嘘。”
在一片静默中,他们同时听到了远处传来微弱的呼吸声。暗室里还有一个人。
哒地一声,她将火折子摸出来点着了。光线虽弱,但已足够视物。他俩对视了一眼,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前,杀意竟然被冲淡了许多。林凤君深吸一口气,戒备着往四周查看。
这是一个暗室,方方正正,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靠墙摆着一个巨大的架子,摆着些瓶瓶罐罐,有大有小,她并不认得,所以眼神一掠而过。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她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折子弯腰向前摸索,软乎乎的,温热的……是个活人。
那人轻轻动了一下,翻过身来。借着微光,她看到一张苍白憔悴、血迹斑斑的脸,一双眼睛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光线而眯缝着,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和一丝惊惧。那是芸香。
林凤君吃了一惊,又看到她唇边有血,大概是跌落下来的时候受了重伤。她思量片刻,弯腰就要将芸香抱起,可是陡然转了念头,何怀远就在身后,绝不能让他发现她们认识。
她吹熄了火折子,暗室里又是一团漆黑。何怀远叫道:“怎么了?”
“火再烧下去,人就要憋死。”她只觉得一阵头疼袭来,脚下快要站不住。何怀远抢上一步,对着芸香问道:“你到底是谁……”
芸香哼了一声,跟着便是一声笑。那笑声很尖利,语气中带点讥讽,在黑暗里十分突兀,林凤君浑身上下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何怀远退了一步,“不要装神弄鬼,小心我杀了你。”
一片寂静中,芸香幽幽唱道:“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林凤君浑身一凛,这是首坊间传唱的童谣,母亲虽然是哑巴,唱不出歌词,也会哼着这个调调哄她入睡。
何怀远伸手下去,扼住芸香咽喉:“你信不信我……”
芸香嗬嗬笑了两声,语音轻柔,“小娟,过来,头发又乱了。唉。怎么跟你说也不听。”
林凤君心中一股凉意骤然升起,四肢百骸全都是一片冰凉。何怀远道:“这女人是个疯子。”
她隐约记得听父亲说过,浊气闻得久了,人会胡言乱语,偏生自己也意识昏沉起来。她使劲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听何怀远喃喃道:“疯子……”
她瞬间猜到他要干什么了,惊骇万分,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将他推开,自己挡在芸香面前,“你要杀人?”
“这屋子窄小无比,多一个人喘气,你我便死得快一分。”他闷闷地咳了一声,“不要妇人之仁。”
“镖师不杀人……”她摇头道。“她都疯了。”
“镖师……”何怀远长叹一声,“蠢材。”
他上前一步去推她,可是也像是没了力气,脚下踉跄起来。林凤君趁他不备,忍着头晕原地跳起,一掌拍在他背后,将他拍得晕了过去。
“万不得已,非得选一个人去死的话,你就该自尽。”她嘟囔道。“长点良心吧。”
芸香嘻嘻笑着,手指划过她的脸,是个抚摸的姿势,“大娟,给娘瞧一瞧,你脸上是不是起了藓,用粉涂一涂。”
林凤君鼻尖猛地一酸,瞬间眼泪开了闸门。那股酸楚并不剧烈,却无比顽固,像一枚生锈的铁钉,缓缓楔进脑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根无形的钉子,带来一阵沉闷而真切的痛。喉咙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死死堵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黑暗里,仿佛是自己的母亲在轻轻抚摸她的脸,轻轻的,柔柔的。她闭上眼睛,恨不得这一刻永不停止,母亲的手……
不,母亲的手指更细长,带着点凉凉的气息。她挣扎着找回神志,空气太污浊,将她也带得晕了。她又用力去吹胸前的哨子,声音尖利响亮。她知道父亲在外头在想办法,她只想让他们安心。
小楼中,陈秉正跪在地上,将脸贴在石板上,全神贯注地搜寻,终于听见了里面微弱的哨声,长长的声音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进他的耳膜。
“凤君,我们马上救你上来!”林东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他徒手就想把石板完全掀开。可那石板太沉了,边缘陷在硬土里,纹丝不动。陈秉正伸手帮忙,两个男人的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抠刮,发出刺耳的声响,瞬间渗出血丝。
“撬棍可以吗?”陈秉正抬起头来,眼睛红了。
林东华咬着牙,额头上已经起了青筋,“这石板是整块的,除非……”
芷兰叫道:“我去喊人。”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不,还不能够。芷兰,你去杨府的另一边角落点一把火,把府里搞得越乱越好。”
“是。”她急匆匆地冲出门去。
林东华仍然在拼命地掰着,可是石板太沉了,沉得像一座山,仿佛永远无法撼动。
“咚咚。”陈秉正敲击着石板回应林凤君,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他将手放在林东华手上,“伯父,先留一些力气。”
林东华咬紧了牙关,嘴角溢出了血沫子,那是他无意识中咬破的。“我去守备军中弄些炸药……”
“伯父,那是最后的办法。”陈秉正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博古架,脸色发青,“凡是地洞,一定有别的透风口,不然人在里面就会窒息而亡。暗室里也许还有别的入口。”
“在哪里?”林东华焦躁地绕着圈子。
“容我再想一想。”
林凤君已经倒下了。头真的很痛,脑中有些景象在疯狂旋转着,像是一家人出去观灯瞧见的走马灯,父亲,母亲,还有陈秉正,几张脸转着圈儿,冲着她笑。
她忽然想起上次在山洞中反杀何怀远的一幕,山洞背后有缝隙,可以容身。她伸出手去摸周围,却只摸到冰冷的墙壁,像是砖砌成的,一块一块。
可是她并不气馁,砖头砌成的墙就有缝。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摸到一个巨大的瓷瓶,将它掷向砖壁,当啷一声巨响,大概是碎成许多块。
她拿了一块尖利的碎片,沿着缝隙拼命向外掏挖。她使了吃奶的劲儿,砖松动起来。
还不够快,要在自己也发疯之前寻到一条出路。她重新将火折子点起来,对着芸香喊道,“咱们一起挖。”
芸香呆呆地望着她,似乎不明所以。
“拆了这墙,大娟小娟在外头。”她敲一敲这砖墙,声音很脆。
芸香像是听懂了,双手死死扣住那冰冷的砖,向外使劲。牙关紧咬,仿佛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咯咯”声。林凤君用瓷片在周边掏出泥土。终于,一块砖缓慢地颤抖着向外移动。
它终于落在地上。第一块很困难,第二、第三块就容易了。林凤君伸手去摸,砖后面是湿漉漉的泥,说不定有井。她也来不及细想万一进了水怎么办,只能拼命向前。
一点小小的火苗,随着两个女人的动作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林凤君蜷着身子,像在与墙壁进行一场沉默的角力。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她也顾不上擦,只用胳膊肘胡乱抹一下。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以及这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
黑暗中时间拖得很长,也不知挖了多久,手臂早已酸麻得不像自己的。忽然林凤君感觉有些异样。不是先前那种沉实的阻力,反倒像是戳破了一层薄薄的壳。她心头一跳,动作瞬间僵住。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碎片在那里又轻轻捅了一下。
“哗啦……”一片不算厚的土壁,应声塌落下去,露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凉意的气流,猛地从那个黑黢黢的洞口里涌了进来,吹得她额前的头发一阵晃动。这口气在清冽中带着一丝大地的甘甜。它涌入肺腑,仿佛干涸的河床迎来第一场春雨,五脏六腑如花朵般迎风绽放。
林凤君胸腔里积压的浊气被彻底置换,只觉得天地间的精华都在这一呼一吸间。她立即将胡言乱语的芸香拉到洞口,“快吸气,大口吸。”
芸香张大嘴巴,贪婪地大口吸着,喃喃不停。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林凤君的脑海,她明白对面是什么了……大娟和小娟日以继夜挖出来的那个洞,冥冥之间救了她们的母亲。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芸香推到一边。芸香身形瘦弱,被他推得倒在地上。林凤君吓了一跳,猛然醒过神来,“何怀远,你什么时候醒的?”
他再不回答,只把脸凑在那个洞上,饿狼扑食一般沉重地呼吸着。林凤君心中怒火翻涌,狠命地踢了他一脚。“让开!”
可是她早已是强弩之末,拳脚绵软,气息紊乱,何怀远晃了一下,再没有移动。
她愤怒至极,冲上去扼住他的脖颈,他凭着最后的本能甩脱了。两个人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身形踉跄,如风中残烛,纠缠在一处。
忽然又是“当”地一声,何怀远软软地倒下去。林凤君抬起头来,陈秉正笔直地站着,手里紧紧抓着一块砖头。
“抱歉凤君,我来晚了。”——
作者有话说:二氧化碳浓度过高,可能造成头晕头疼,意识模糊,语言混乱,窒息等
第148章 助力 砖头落了地,有微弱的光从陈秉正……
砖头落了地, 有微弱的光从陈秉正的身后照进来。林凤君愣愣地瞧着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陈秉正没回答,忽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抱紧了, 下巴重重地抵在她的发顶。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决绝,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她的肩膀骤然松下去, 疲惫来得猝不及防,仿佛身体里某个支撑点突然塌陷, 几乎抬不起胳膊。
他指给她看, 一侧石壁上有扇隐蔽的石门,滑开了一尺来宽,外头依稀是一架木梯子。”
“我沿着外墙走了一趟,一面墙拢共三十五步,可是门口到内墙一共二十九步,刨去墙体的厚度, 中间一定有夹层。”
“你把墙拆了?”
“没有。”他摇头,“我没有你这样大的本事, 侥幸从房梁上找到了端倪。书架上有机括。”
她咳了一声,擦一擦嘴角的血迹,哈哈地笑起来,“我就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
“你信我,就算没有机括,我们将这座小楼炸掉也会救你出来。”他神情严肃, 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伯父来了。”
林凤君这才发现父亲也出现了, 一脸焦急地望着她。
“凤君,你怎么了,咱们即刻去看大夫。”林东华很紧张。
“爹, 我没事。”她语气有点骄傲,扬起下巴,“姓何的才不是我的对手,每次碰到我都会倒霉。”
“我就知道。”林东华语气笃定。
他们一起望向何怀远。林东华手里提着一盏灯,在昏黄地灯光映照下,何怀远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脸色发青,眼睛半睁半闭。林凤君心里忽然一凛,“他已经死了?”
林东华摇头道,“没有。还有一丝活气。”
风从这座暗室中穿堂而过,凉意顺着孔洞钻进来,冷冷地贴在皮肤上。芸香看着地上的何怀远,像是忽然清醒了,眼神惊骇至极,慌张地向后退去。
林凤君握住她的胳膊,“千万别怕,是我。”
她惶恐地看着林凤君的脸,抖抖索索地说道,“林镖师,你怎么在这里?”
“来救你的。”
忽然头顶上依稀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人面面相觑,林凤君道,“爹,事不宜迟,你先将她救上去。”
“好。”
林东华不再多问,将芸香打横抱起,纵身从木梯上行。他身形极快,瞬间便消失了。
隐约能听见上面的喊声,“谁?”“抓住他!”脚步声更乱了,像是一大群人往外面急奔,渐渐没了动静。
“他怎么办?”她指一指地上的何怀远。
“凤君,他是你的猎物,自然由你处置。”陈秉正轻描淡写。“你想怎样就怎样。”
陈秉正索性走到一边,盯着那木架子上的瓷器出了一会神,又踢一踢掉在地上的那块砖头。
她俯下身去,将手放在何怀远咽喉上。那里轻微地一起一伏,彰显着他是个活人,她根本用不着使力,只要扼住那里一瞬,他就死了。
他头发全散了,凌乱地扑在脸上,眼神呆呆的。她记得他少年时总是爱笑,眼尾有几道纹路,如今皱纹多了,全散布开来,倒有些愁苦相了。她手上一抖,“我下不了手,能送官吗?”
他回身露出一抹“我早就知道”的笑容,“我就是官,你要将他送给我?这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给我做小厮只嫌没学问。”
“……”她目瞪口呆。
“一百多斤的人,拖起来挺重的,又没什么用,还是算了。”他牵起她的手,“那咱们走吧。要成亲了,手上有条人命,也太晦气。”
她只爬了几个台阶,便气喘吁吁。陈秉正笑道:“我背你?我以前见过大哥背大嫂,一直很羡慕。”
“大可不必。”
屋梁后方有个洞口,是营建的时候就设计好了的。他扶着她的腰,将她向上托了一把,两个人在地上站定。
那个博古架还是倒在地上,四分五裂。陈秉正想了想,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就着字纸将博古架点着了,随即拆了一根即将爆燃的木柴向夹墙里一丢,啪的一声响,火星四溅。
她瞪大了眼睛,“你要干什么?”
他淡淡地说道,“全看这位何帮主的造化了。运气好的话,就能被人发现送官,运气不好,就化为一具焦尸,和那暗室一样永埋地底。”
火焰向上窜起,沿着书架迅速攀升。林凤君怀疑地盯着他看,“你要放火烧死他?”
“此言差矣。我心地好,帮他一把,让他留一条命。”他转头扣住她的手向外奔去,“咱俩在这里呆的时间够长了。”
杨府里已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走水了!库房走水了!厨房也走水了!”尖锐的嘶喊声刺破了天。
井然有序的府邸,像被捣了巢穴的蚁窝,彻底乱了。浓烟借着风势,张牙舞爪地扑过抄手游廊,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涕泪横流。
人影杂乱无章地奔突。婆子丫鬟们像没头苍蝇般惊叫着抱成一团,又被人流冲散。有端着铜盆、提着木桶的仆人,踉踉跄跄奔向火场。叫喊声、哭泣声、泼水声、燃烧的爆裂声,交织成一大片。
到了池塘边一个偏僻的角落,她终于走不动,在山石上大喇喇地坐下了。
“你不嫌冷吗?”他拍一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她坐,她只装作没看见,“我从何怀远的话里猜想,他是来找一本账簿。姓杨的死了,那本帐不见了。”
“哦。”陈秉正在她身边坐下,语气一点都不意外。
“他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牵涉了很多人。”她仔细想着何怀远的话,“宫里,京城里……”
他语气一震,“宫里?”
“是。”
她顿了顿,没再说出什么有分量的猜想,只是喃喃道,“我好饿啊。”
他憋不住笑了,自己先用帕子擦了手,从怀里拿出一块用黄纸包着的点心递给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幸亏我早有准备。”
她看着满手的泥,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我去池塘边洗一洗。”
他小声道:“张嘴。”自己就将点心掰开一块,送进她嘴里。那是一块桂花糕,香甜软糯,她懵懵地在嘴里嚼着,只觉得有点不习惯,跟着又是一块送过来,“怎么跟喂鸟儿似的。”
“喂鸟儿我是熟手了。七珍八宝比你聪明,嘴张得大大的,不用人教。”
她想推他一把,又实在没了力气,只好闷声不响。点心很香甜,可是她看着那张揉皱了的黄纸,忽然意识到什么,“哪里来的?”
“实在来不及回别院,我就从杨道台灵前随手抓了两块……”
“……”她双手合十,“事出仓促,千万莫怪。杨大人。你贪的钱也够你花十辈子有余了,不要跟我计较两块点心。”
忽然有个下人提着灯笼过来,刚好跟他俩打了个照面,“陈大人,原来你在这里啊。郑大人听说你在这,又找不见人,急得了不得。”
他赶忙起身,郑越急匆匆地走近了,揽着他的肩膀,“我只怕你不小心,走进了火场,急得险些头疼病都犯了。杨家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我叫了城防营的兵过来,才勉强控制住。”
郑越看向林凤君,她就笑嘻嘻地冲他点头,“郑大人安好。”
“安安安。”郑越擦了擦汗,“仲南,我忙得腿不沾地,你倒在这里跟林镖师风花雪月,好不快活。”
“我听见外面敲锣声震天响,出来一瞧,险些被人群踩倒了,只得找个清净的地方呆一呆。好不容易才有些文思……”
“你的文思先放一放,墓志铭稍后再说。”郑越直摇头,“杨道台府上刚准备发丧,这场火非比寻常,我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
“纵火?将杨府搞乱?”陈秉正沉吟道。
“正是。据杨府的下人说,有江湖大盗打扮成杨家护院的样子,翻墙而出。”郑越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道,“火已经都被扑灭了。我查看了起火的痕迹,库房、厨房、藏书楼三处是单独的火点,相互没有关联。所以,一定是有人蓄意制造混乱,从中渔利。我叫人额外留意这几处,细细搜查,说不定有什么夹层、地窖。”
“妙极了。”陈秉正笑道,“贼人来抢夺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
“你赞成,我心里就更加笃定了。”郑越拍一拍手,“若不是这一番乱局,我可没那么容易带人进来搜查,可见天意昭昭,总有破绽露在人手上。”
他俩正小声说着,突然有个穿着铠甲的军官疾步上前,抱拳行礼,“启禀郑大人,藏书楼里有发现。”
郑越眼睛亮了,“什么?”
那军官看见陈秉正在场,就垂下眼去,不再说话。陈秉正笑道:“容我告退。”
郑越摆摆手,“不妨事。你也一并听一听。”
陈秉正道:“官场上事事讲规矩,我也不为难他。”自己走到一边去,仍旧拿着桂花糕掰开。
林凤君一把抢过去,“我已经将手洗干净了。好好一个镖局东家,被人瞧见,我可丢不起人。”
陈秉正却凑在她耳边说道,“我没脸没皮,也不懂什么叫怕。”
“正经些。”她咳了一声。
他们俩沿着池塘走去。春天的夜里,水面幽暗如墨,微风吹过,水面轻皱。几株垂柳刚抽出嫩芽,枝条垂向水面。空气里浮动着青草的气味,还有不知名的花香,很淡,忽近忽远。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扑通”一声,涟漪一圈圈荡开。虫儿试探着发出吱吱地低鸣。月光如水,洒在池边的石径上。陈秉正停步凭栏,望向水中摇曳的灯影。
“大娟和小娟会见到她们的娘亲。”她微笑起来,“世上最好的事莫过于此。”
“宫里,京城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被搅进来了。”
“有坏人咱们一起抓。”她拍一拍他的肩膀,兄弟似的,忽然想起一件事,“芷兰呢?别被人踩到了,瘦得什么似的,让人担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陈秉正笑着招招手,芷兰从灯影下一路疾奔过来。
凤君刚要伸手去抱,她却忽然停住了,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叫:“小姐。”
“你这……”
话音未落,路上来了一大群丫鬟仆妇,簇拥着几位妇人。正中间是杨夫人,她穿着一身素白无纹的麻衣,宽大的衣袂在风中微微颤动,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却只用一段粗糙的麻布带束着,再无半点金银珠翠。未施脂粉的脸上,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
陈秉正躬身道:“夫人节哀。墓志铭我已做好,明天一早便交给管家。”
“多谢陈大人。”杨夫人回礼,语调克制,“家中突发不幸,难免杂乱,招待不同,还请见谅。今晚……又让大人看了笑话。”说着说着,她眼泪忽然涔涔而下。
旁边一位年轻女子扶住了她,正是冯昭华。她穿一身青色缎子袄裙,玄色披风,头上只插了几枝银簪,素净如梨花初绽。她柔声安慰道:“夫人善自珍重,这些细枝末节,料想陈大人不会在意的。”
陈秉正便道:“正是。”
他便恭恭敬敬地退到路旁,等这一行人过去。冯昭华走出几步,又在人群中回头望去,清楚地瞧见了书童打扮的林凤君,和陈秉正隔着两步远,也站在路边,抱拳行礼。
那个丫鬟一直弓着腰缩在林凤君身后,畏畏缩缩的样子。冯昭华暗暗摇头,和那位故人差得太远了。
第149章 桃花 郊外的一个二进院子里,有一株高……
郊外的一个二进院子里, 有一株高大的桃树。春色烂漫,花开得正好,满树粉红。树下摆着一口大缸, 蓄着雨水。有耐不住的粉白花瓣,乘着微风, 三片两片地打着旋儿飘下来。七珍和八宝在花瓣间上下穿梭,偶尔有一两根羽毛落下, 林凤君将它们捡起, 捆扎成一个色彩鲜艳的毽子。
厨房被打扫得很干净。林东华往锅里接了凉水,大娟闷声不响地往炉灶里添柴火。等水终于冒起了细密的气泡,他将面条下到水里。面条在锅里慢慢舒展开来,他卧了一个荷包蛋进去,将面捞起,倒入浅浅一层金黄的香油, 又撒上一小撮切得极细的碧绿葱花,沸腾的面汤“嗤啦”一声冲入碗中, 香气升腾而起。
小娟冲上来便要端,不料这碗极烫,她叫了一声便捏着耳朵,一边叫道:“谢谢爷爷。”
林东华被这个称呼弄得愣了一下,陈秉正听清楚了,便板起脸来:“叫伯伯。”
小娟看看他, 有些惶恐不安,林东华却摆了摆手, “似乎没有叫错。”
他叹了口气,利落地收拾厨房,“陈大人, 凤君便是这样长大的。十年前,她便也是这样小,回想起来犹如昨日。”
“我都明白,伯父。”陈秉正肃然道:“我一定终身爱护她,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林东华微微笑了笑,“倒像诉苦似的,实在没意思。我只盼着你们成了亲,日后有了孩儿,让我做有名有实的爷爷。”
陈秉正本来要出口的豪言壮语即刻憋在肚子里,脸上一阵热辣辣的,还带着三分窘迫,半晌才喃喃道:“伯父,我……会努力。”
林东华大笑起来,走到那桃树下面,望着枝杈中湛蓝的天空。林凤君叫道:“爹,你离远些,小心鸟粪落到你脸上。”
“咱们家鹦鹉要是有这胆量,那就将它们的毛拔光了做成掸子。”
七珍和八宝立时抖抖翅膀,嘎地一声,一支箭一样地飞到房檐上去了。
旁边的客房里,芸香半躺在床上,安静地吃着这碗面条,大娟和小娟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她。
陈秉正欲言又止,林凤君跟他对了一下眼神,便笑嘻嘻地将毽子拿出来,“你们俩想不想玩儿?”
两个孩子立时看直了眼睛,林凤君将她们引到院子里,用脚在地上划了个大圈,“出圈就算输,金花,你也来。”
芷兰默默站在屋檐下摆手,“我不会。”
“以后我教你。娇鸾可是高手。”林凤君脚尖轻轻一勾,毽子便翩然飞起。彩色的羽毛划出流畅的弧线。
大娟和小娟拍掌叫道:“好!”
她愈发得意,转着圈使了个花活。陈秉正从窗户里向外看去,她还在跳着,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晶莹闪烁,她却浑然不觉。
芸香也静静望着外面的春色,神色苍白,“大人,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
“你……为什么进了杨府?”
“我偶尔在酒席上认识了杨大人。他府上养了个小戏班子,就叫我去做南音教习。在花船卖唱不是长久之计。”芸香垂下头,“后来……也在他身边伺候。”
他心知肚明,怕她尴尬,便转开话题:“那座小楼是做什么用的?”
“杨大人的小书房。他读书时不喜欢人打扰,一般人进不去。斟茶倒水的人,也都只送到门口。”芸香喃喃道。
陈秉正索性挑明了问:“你知道楼下有暗室吗?”
“不知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那楼里有宝贝,所以不叫人看。杨大人出了事,府里乱糟糟的,我……”芸香捂着脸,“我知道戏班子一定会被打发走。我着了急,想偷偷拿点东西换钱,给两个孩子傍身,结果不小心动了一下博古架,就掉下去了。陈大人,我求求你,你千万不要报官。”
“与大贪巨恶相比,实在不算什么。捉贼要赃,你没拿到东西,不算小偷。”陈秉正摇摇头,“料想杨府也不会追究。”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陈秉正又问道:“你是不是去过杨大人出事的河边?”
芸香的脸陡然间变得煞白,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大人,不要再问了……”
他心中一震,追问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芸香拼命摇头,“大人,你知道了反而更危险。”
“我不怕。”他很笃定,“你告诉我。”
芸香的泪扑簌簌直流下来,咬着嘴唇只是不言语。林凤君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将陈秉正拉到外头,凶巴巴地盯着他,“你欺负她了?”
他只觉得百口莫辩,“天大的冤枉。”
他们出了大门,沿着一条小路走去,路边的青草散发着湿漉漉的独特气味。西边的天空暮色熔金,流霞似火,两个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林凤君轻声道,“大人,江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有时候不必追问。”
他心中一动,“是。”
“咱们和芸香不过萍水相逢。你又是个官儿,她怕你也是自然。”
他握紧她的手,“为了萍水相逢的人,你却敢冒险。”
她微笑道,“她们母女俩在一块,我就觉得自己的遗憾也轻了一些。”
“你还可以自己养一个……”
她手上收着力气拧了他一下,“没正形。”
“这可是岳父大人的吩咐,再难也要办成。”
林凤君伸出手去,三下五除二将他脸上的白色纱布揭掉了,露出一条浅浅的疤痕。这疤痕并不显眼,光线直着照过来,就几乎融于肤色。只有用手去触碰的时候,那微微凸起的质地才显现出来。
她到底有些心疼,“出手再稳些就好了。”
“这是娘子给我留下的印痕,风雅之致。古有张敞画眉,今有凤君……”他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她瞪大了眼睛,“他有画眉,我有鹦鹉。”
“对。你还有公鸡和鸽子,赢他八百遍。”他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发,“芸香和两个女儿在省城呆着,实在不是长久之计,只怕杨府也要追查。婚期就要到了,你先回家好好准备。明天早上,你们到码头坐船,半天工夫就到济州。”
“那你呢?不和我一同回去?”
“我向布政司衙门告假,处理完公事,便回乡娶亲。”他微笑道,“莫非你怕我出尔反尔,要押送我回去。”
“敢逃婚,扒掉你的皮,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她瞥他一眼。
他装出一副很害怕的表情,两个人对着笑了一会,他才说道:“凤君,你换小厮的衣裳,我在衙门里有些东西,还要托你和伯父带回济州去。”
他们很快就出发,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杨府的大门。天黑得透彻,大门前贴着白色对联,挂着丧幡,灯笼飘飘摇摇,却大门紧闭,也无人吊孝。
陈秉正一点都不意外,“我就知道郑越出手会很快。”
她喃喃道,“也不知道姓何的……”
“他多半没死。”陈秉正淡淡地说道,“那暗室通风透气,又不会着火,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不知道郑越会如何审他,我估量何帮主这个人不大有骨气,不用上刑就能招供。”
“……”她踢着脚下的石子,“你安排得很周到。”
“世事往往出人意料,容不得我安排,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他眨一眨眼睛,“从济州到省城,一路的事都奇奇怪怪,莫非有人惦记我。”
“惦记你什么?”她不由得着了急,“那我不走了,跟他决战到底。”
“一位姓林的镖师惦记我,要对我骗财骗色。”他轻飘飘地说道。“我打不过,骂不赢,只能丢盔卸甲,俯首称臣。”
“你脑子就是被打坏了。”她愤愤地回应。
陈秉正带她一路进了衙门,打开书房,又将门闩插上。
桌上堆着不少案牍。他小心翼翼地从底部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沓字纸,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我趁他们不备,将三十万石粮食的公账抄写了一份,你拿着。”
她愣住了,“为什么?”
“这份账簿里面一定有诈,我需要请懂行的人瞧一瞧。”他压着声音道。“懂行,而且信得过。”
她立时反应过来,“我会亲手交给黄夫人。”
“是。”他点点头,“我尽量周旋……”
“和谁周旋?”她心里一惊,恐慌的感觉从脊背一路直传上来,她死死地握紧他的手,“你告诉我……”
门口冷不丁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又快又重:“陈大人在里面吗?”
第150章 轮番 陈秉正在里面刚拔开门闩,门就被……
陈秉正在里面刚拔开门闩, 门就被急急地推开了,带起一阵凉风。
出乎意料,外面是身着便服的郑越, 披着一件黑色披风,帽子遮住了头脸。他回身吩咐下人:“到马车里等着, 没有吩咐不得走近。”
“郑兄怎么深更半夜突然来访?”
“仲南,你在衙门里办公事, 却锁着门。”他答非所问。
“我喜欢清净。”
门被重新闩上。郑越一句话也没有说, 眼神扫过这不大的屋子,角角落落都不放过。屋子里有个高大的书架,摆着案牍,一张书桌,放着笔墨纸砚。角落里有一个雕花的柜子,他大踏步地走过去, 将柜门一拉,里面空无一人。
“你在找什么?”陈秉正拧着眉头。
盆架上的脸盆里残存着没有烧尽的一张纸, 边缘处的火苗还在冒着烟,郑越并不犹豫,一把就将它抓起来。那张纸在他手中四分五裂,闪了几下红光,才最终熄灭,化为灰烬。
郑越将纸灰丢下, 搓了搓手,深吸了几口气, 定定地看着他,“仲南,你我之间, 是多年的朋友吗?”
陈秉正点头:“至交好友。”
郑越眼睛红了,“府学同窗,进士同年,在京共事,风风雨雨十余载,是过命的交情吗?”
“当然是。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
郑越忽然暴躁起来,“你……你在盆里烧的是什么,能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不过是写得不满意的字纸罢了。”陈秉正指给他看,镇纸下面的宣纸上依稀有痕迹,“吾日三省吾身。”
郑越伸出手摩挲着那几个大字,喜怒哀乐在脸上飞速流转,最终凝成一个复杂难言的表情,“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仲南,你半夜在这里省的是什么?是这三个问题吗?”
“你怎么了?”陈秉正板起脸来,“案子查的不顺?”
“没有不顺。”郑越冷笑一声,“实在是太顺利了。我实在没想到,抽丝剥茧,最后竟查到了你的身上。”
忽然头顶轻微一声响,有一缕灰尘从半空中簌簌飘落。郑越向上看去,只看见黑漆漆的房梁,墙角有石子的滚动声。“耗子?”
“郑越,什么猫和耗子,你给我说清楚。”陈秉正抱着胳膊,“你好端端半夜跑来发疯干什么。”
“我入府学第一天就认识你。你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有口皆碑的神童,众人仰望。我出身寒门,天资平平,你却能选了我同居一室,我内心深感骄傲。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是谁敲着桌角,一句一句念着《离骚》,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陈秉正的脸越发黑了,“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郑越向前一步,眼睛里泛着红,整个人有种发疯前的平静,“杨道台是你派人杀的吧。”
“郑兄,你疯了。”陈秉正喝道,“我杀他干什么?”
“我在办案,我千不该万不该到这里来。”郑越咬着牙道。“我确实是疯了。仲南,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这案子与你无关。”
“的确与我无关。”陈秉正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慌,郑越很少这样失态,“郑越,你信我的人品操守吗?”
“我信你,我更信证据。”郑越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使了大力气,将陈秉正抓得疼了,“是你教我的,不许以自己的情感带入案子。你怎么那么糊涂。”
“你手里有什么证据?”
“我不能说。”他使劲摇头,喉结来回滚动,“仲南,这次跟你重逢,我就觉得你变了,再不是那个铁骨铮铮的人,像是被鬼怪附身了一样。是因为认识了那个女镖师吗?一定是她把你带坏了。当日你还说过,她是个女骗子,嘴里没有实话……”
“那是误会。”陈秉正肃然道:“郑越,我和林姑娘要成亲了,诋毁她就是诋毁我。”
“好,好。”郑越往后退了一步,“杨道台的事……”
陈秉正一脸狐疑,“我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因为……”
郑越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忽然房门又被敲响了,十分急促,他吃了一惊,仓皇地四处看去,然后奔向柜子。
柜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思绪纷乱得不成形状。他看了一眼房梁。
“当当,当当。”
梁上的林凤君将自己缩成一团,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开门。
他打开门,外面却是冯昭华,也披着玄色披风,遮着头脸,额头微微出汗,显然十分匆忙,丫鬟也没有带。
“仲南,让我进来。”她开口道。
“不行。孤男寡女,深更半夜……”陈秉正摇头。
冯昭华完全不为所动,径自挤了进来,反身将门闩上。陈秉正又重新将门闩打开,“这不合适。”
“我有话要说。”她堵在门口。
“白天我也在这里。”陈秉正很严肃,“你来衙门,郑越知道吗?”
“他不知道。”
“那就更不妥当。昭华,你如今是他的夫人,夫妻本为一体。郑越一向处事谨慎,你不能这样冒失……”
“来不及了。”她急急地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外人。他在杨道台府上有发现,线索都指向你。”
“你怎么收到消息的?”
“我就是知道。”
他嗯了一声,表情并没有惊讶,冯昭华的眼睛瞪得极大,一脸绝望,“果然……果然没有错。”
他打开门,絮絮地劝说,“昭华,你回家吧。奉旨办案是郑越的公事,你私下前来告诉我,是触犯律例的。万一被人瞧见了告发,是死罪。”
“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你去死。更何况……郑越他办案心切,下手没有轻重。我心中实在害怕……”
陈秉正咳了一声,“慎言。”
“他在杨府查到了一本私账,上面牵涉到你和杨道台一起,倒卖仓库的粮食。”冯昭华声音都发抖了,“是真的吗?”
“我没有。”
“不管真的假的,改天要是带你过堂,就算证据抛到你脸上,你都不要认。我爹说过,朝廷办案,真与假没那么重要,关键是能自圆其说。”
“于公于私,你都不该来。”
“我无法坐视不理。”冯昭华急急地说道,“我心中特别后悔,去年夏天你来府上找我,要是我答应给你名帖就好了,是不是你就不会走上这条歪路。一定是那个女镖师把你带坏了……”
陈秉正忽然笑了一声,“昭华,谢谢你来提醒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慢走不送。”
冯昭华立在原地,泪光莹莹,将落未落,神情凄然至极,“仲南……”
“我还没死。”他摇头。
忽然当当两声,房门又敲响了。冯昭华脸色瞬间变了几层,慌慌张张地奔向柜子,打开柜门。
一瞬间,她和郑越四目相对,她几乎尖叫出声,却及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郑越斜靠着坐在柜子的一端,因为空间狭窄而伸不开腿。他面无表情:“你我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可以给你腾点空,娘子。”
房门被敲得更急。柜门被重新关上。林凤君合上眼睛,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她伸手到腰里,摸着匕首的柄,若是有兵来抓他,挟持首领、郑越还是挟持冯小姐?
陈秉正却淡然地向她递了个眼神。她能明白,是叫她不要轻举妄动。
今晚访客层出不穷,门外是谁他也不意外了。只是……他看向柜子,再装不下另一个人了。
门开了,答案揭了盅。是布政使孙大人,神情是几个人中最平静的,身材发福,估计塞进柜子有些困难。
孙大人背着手,闲闲地转了一圈,“陈道台,这么晚了,还在衙门,真是循吏楷模。”
陈秉正微笑着指向书架上的文书,“江南钱粮关乎千万人性命,尤其是东南战事加剧,我军不可一日无粮草,陈某绝不敢掉以轻心。”
“听说你婚期在即。”
“陈某正准备向大人告假,回乡成亲。”
“大登科后小登科。”孙大人脸上露出笑容,“好事,岂有不准的道理。”
孙大人笑微微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忽然在书桌前坐下了,“吾日三省吾身。字写的很好,舒展阔朗,不拖泥带水。”
“陈某不才,有所思。”
孙大人忽然说道,“漕运衙门有个叫何怀远的,你认识吗?”
“我与何千户打过几次交道,不算很熟。”
“哦。不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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