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被捕 林凤君蜷缩在房梁上,后背紧贴着……
林凤君蜷缩在房梁上, 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粝的木柱,一动不敢动。梁上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混着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她的腰腿有种浸入骨髓的酸软, 心脏却擂鼓般敲着胸腔,咚咚, 咚咚,每一下都又重又急, 震得耳膜发鸣。
孙大人还在和陈秉正闲聊, 她一句也听不懂。耳边任何一点微小的声响都被放得极大,她开始害怕了,怕得厉害。不是怕正面拼杀,刀口舔血的日子她过得不少。怕的是有人耍阴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连呼吸都压得又轻又缓, 变成喉间一丝微弱的气流。汗水沿着额角滑下,冰凉地淌过太阳穴, 痒丝丝的,她来不及抬手去擦。
一滴水落了下来,恰恰落在陈秉正脸上。他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擦了擦,孙大人皱着眉头道:“你很热吗?”
“孙大人来督察,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孙大人点头道:“钟毓很好, 切莫做钟会。”
陈秉正听得浑身一凛,站起身来道:“多谢大人提点。”
“你还年轻。凡事戒急用忍。”孙大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不幸中的万幸, 并没有人再来敲门。孙大人走得很干脆利落,后面一句话也没留。陈秉正轻手轻脚地将柜门开了,冯昭华已经是四肢麻木, 挣扎着向外迈了一步,差点栽倒在地下。郑越叹了一口气,弯下腰伸手抄起她的背部和腿弯,将她抱了出来。
冯昭华迅速站直了,夫妻两个并肩而立,都没有表情。
郑越小声道:“马车就在后门外面。仲南,不必相送。”
陈秉正拱手作揖:“我在此谢过你们夫妇俩。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绝不会透露半句。”
郑越嗯了一声,手刚碰到门闩,忽然回头道:“我到底是钦差。”
“我完全明白。”
郑越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我离开这里,后续也许就只能公堂相见了。”
陈秉正笑了,“那就请钦差大人手下留情。”
郑越的手抖了一下,他咬了咬牙,“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仲南,你老实答我。”
“有人构陷我,倒卖粮食的事纯属子虚乌有。”
郑越点头道:“明白了。娘子,我们回家吧。”
冯昭华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默默地出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马车在衙门后身的小巷里候着。郑越走近了,却摆一摆手,“你先回府。”
车夫看看冯昭华,又看看他,脸色犹疑,“夫人……还要坐车。”
“你听夫人的还是听我的?”郑越脸色铁青,“难道我不是正经主子了?”
“是是是。”马车夫立即跳上车,一溜烟地将车赶走了。
冯昭华沉默了半晌才开口,“相公,你有话跟我说。”
郑越抬头看着夜空,星星很亮。“这里离家不是太远,可以步行回去,顺便瞧一瞧天上的星星,天高夜气严,列宿森就位。”
“你……”
“娘子,成婚以来,我只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细想一想,一个师爷,两个小厮,马车夫,杂役,还有丫鬟们,都是你亲手安排的吧。我在外面见过什么人,写过什么文书,办过什么案子,你都一清二楚,又或者,岳父大人也是一清二楚?”
“你多心了。”
“你就算想做王夫人,我却不是蔡卞,才华身世差得远。”郑越冷冷地说道,“我才疏学浅,侥幸中了进士。似我这般没有家世的进士,京城也有上百个。外放做个知县,再混十余年,能有个知府的位子,也就谢天谢地,祖坟上烧高香了。娘子你美丽聪慧,名满京城,明明是我高攀了……”
冯昭华打断了他,“相公,你我已成夫妻,和睦恩爱,何必妄自菲薄。”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将自己的画拿给仲南品鉴,却对我说端杯茶来。你以为我是他的跟班。”
冯昭华愕然道:“我……我不记得了。”
郑越苦笑道,“岳父大人选中了我,是因为我恭顺听话,可以任人摆布吗?我似乎也没有别的长处了。”
“相公,是我想错了,我以为……”
她忽然住了嘴。在他俩面前,一队人马飞快地掠过,马蹄裹了厚布,踏在碎石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十几个人,十几支火把,火焰在疾驰中猎猎作响,直冲布政司衙门而去。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衙门大堂的屋檐上,风很大,瓦片沁着夜露的凉意。林凤君耳廓微动,捕捉着底下的动静。陈秉正坐在她身边,神态平静。
她紧张至极,嘴上却不紧不慢,“猜猜后面还有谁来找你呢?屋子里现在有空了。”
“没有了吧。”
“陈大人,你人缘真的挺好。”
陈秉正叹了口气,“我也觉得十分意外。”
“咱们赶紧走吧。”她按一按身上的匕首,“逃命要紧。再晚一步,只怕你就要被追杀了。”
“去哪里?”他淡淡地问道。
“咱们直奔江州,然后再去……不管是岭南还是塞北,先救下你这条命再说。”她搓一搓手,“我武功又精进了,加上我爹,二三十个人不是对手。”
他只是摇头,“凤君,我不能走。”
她呆住了,“为什么?明知道有人做局要害你,你还自己往坑里跳,那是傻。以前的板子白挨了啊,长疤痕不长记性。”
“知道为什么皇帝就算赐死大臣,大臣都要谢主隆恩吗?我要是不清不白地逃走,陈家上下百余口,难免都要受牵连。”
她脑子里飞速旋转,“你可以吃药,躺在棺材里。我跪在旁边拼命哭,哭个三天三夜,然后发丧……从坑里把你刨出来。”
“那叫畏罪自尽。”
“也可以是以死明志。”她想了想,“算了,这是馊主意。嘴长在别人身上,只怕黑锅背到地下,把大哥大嫂还有秉文都抓起来。”
陈秉正立时表示赞同,“今日我身为钱粮道台,便有责任。若是一走了之,信不信正中了做局之人的下怀,过两天粮仓就会起火,将存粮烧得一干二净。到时候我便是天下的罪人。”
夜凉如水,她只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越跳越急,越跳越响。“逃也不成,装死也不成,你真要去蹲大牢?”
“以现在的形势,说不定蹲大牢还更安全些。”陈秉正点点头,“杨道台府上的假账,一定是有人刻意放进去的。我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也猜想一定力能通天。”
“在牢里遭了黑手怎么办?我可护不住你。”
他思量着说道,“孙大人的意思,若是我没猜错,便是让我尽力往何怀远头上扯。也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她眼睛泛红,“不,我不要你去冒险。”
“你冒的险比我多得多。”他微笑道,“忘记你去关中平原的事了吗?我一哭二闹也留不下你。你都听到了,我也不瞒你,让伯父带你即刻回济州,只要你平安,我也就放心了。我会尽力……”
“我在赌能发现新的线索。凤君,官员犯罪,向来要会审。巡抚、提刑都要出面,一时半会,我不会死,他们也不会要我死。”他很笃定地说道,“何况要他们要是想杀我这个人,一早就下手了。非要做个假账,除了要我身败名裂,一定有更大的图谋。人有意图,就会有破绽。”
他伸手摸一摸她的脸,“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做镖局东家和镖师不同,要统揽全局,关键时刻懂得取舍。凤君,你是最好的东家,知道怎样对大家最有利。”
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我运气一向不大好。我害怕。”
“别怕。”他倾身上前将她抱住。
她呆呆地望着他,忽然伸手用力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下一个瞬间,他的嘴唇就被狠狠地咬住了,唇上一阵热辣辣的痛。陈秉正茫然地推了她一把,可她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绝不犹豫,不可撼动。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活活地吞下去。
她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像是着了火。“傻子,你一点武功也没有。你的命是我博回来的,就是我的,我得把它看得牢牢地,揣着,抱着,绝不能让你拿命去赌,赌别人有良心,赌老天爷开恩……”
他像被这种决绝的神情惊呆了,“凤君,你……”
“你不跟我走,打晕了我也要把你带走。”她冷冷地瞧着他,“你要是在这里坐以待毙,我就当你是孬种。”
从屋檐上看去,他们同时瞧见了持着火把的士兵涌进衙门。火焰将他们身上地铁甲照得忽明忽暗。人影幢幢,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宁静,惊起了几声零落的犬吠。
“各处都要搜,一处不得遗漏!”首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石般的冷硬。士兵们低应一声,分作几队,冲入衙门的各个方位。
他俩面面相觑,林凤君低声道,“咱们走。”
他两眼一闭,“凤君,我是孬种,你自己多保重。”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站了起来,向屋檐的另一角奔去。瓦片在他脚下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凤君吃了一惊,随即从脖子里掏出哨子,低低吹了两声“回来”,可他并不回头。
他沿着梯子向下攀爬,下面的士兵听见了动静,“这里有人!”
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背影,清瘦颀长,被一圈尖枪指着,他自如地张开双臂。火把下,几个人围住了他,为首的人抱拳施礼,“请问是不是陈道台。”
“是我。”
“请大人移步。”
第152章 一审 风从屋顶不停地吹过来,掠过翘起……
风从屋顶不停地吹过来, 掠过翘起的飞檐。林凤君手里紧紧攥着缝隙里生长的几篷野草,一动也不敢动。
陈秉正被人押走了,过程很顺利, 他一点也没反抗,管事的也算客气。待星星点点的火把终于出了衙门, 她悄无声息地从屋檐的边缘跳落,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夜色里。
“孬种……”她抓心挠肝地后悔起来, 他说的话全有道理, 可是她太害怕了,那些话像是雨水落在油布上,半点浇不进去。千不该万不该,出口便伤了人。她懊恼地敲着自己的头,恨不得再给自己两个嘴巴,“陈大人他不是孬种。我……我一定将他救出来。”
这句话如一盏骤然点亮的灯, 顷刻间,她又充满了无穷的勇气, 话说出去也收不回来了,做人还是要朝前看。
她仔细回忆着,带他走的兵一共十几名,将陈秉正塞进了一辆车,朝北走了。她单膝跪地,仔细分辨着马蹄印和车辙。前天下过雨, 马蹄深嵌于泥中,蹄铁边缘有点崩裂。她的目光向前延伸, 蹄印的间距稳定得近乎刻板,透着一股被缰绳紧紧勒住的规整。都是训练过的人。
她沿着马蹄印子一路跟到十字路口。来往马车较多,将路口压成了一片烂坑, 分辨不出去向。天快亮了,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已经有卖菜的行人路过,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坑中。
她顿时着了急,东张西望了一会,冷不丁想到父亲教过的行路秘诀,将眼光重新落在马蹄印上,右侧蹄印深,左侧蹄印向外面甩了一点泥,边缘的泥点方向一致,一定是马队在转向时,右蹄同时拧地发力,才能留下的痕迹。
林凤君跟着向右转,街道两侧全都是矮矮的平房,连成一大片,样子一模一样。再往前走,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是省城的大牢。
不远处有尖锐的鸡鸣的声音响起,两个拿着水火棍的衙役从对面走过来,神色不善地喝道:“干什么的?”
她浑身一凛,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那个鹦鹉毛的毽子,递到他们面前:“客官,给孩子买一个吧,好看好玩。”
“赶紧滚蛋。”衙役很不耐烦,“这儿不能摆摊撂地。”
“好。”她点头哈腰地答应了,忙不迭地转身走了。
与此同时,和林凤君隔着十余丈远,在一排牢房的前面,便是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八盏雪亮的气死风灯在檐下排开,将衙门照得有如白昼。
院子里火把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一排刑名师爷和书吏进进出出。陈秉正站在院子里,一脸平静。
他闭上眼睛,听着各处的动静,有细微的催问声从暗处传来:“钦差郑大人还没到吗?”
“郑大人说突发急病,来不了。”
“这可如何是好。”
“只管通报,咱们可管不了这许多。”小吏嘟囔着,急匆匆向大堂里奔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吏便提着手铐过来,给他铐上了。
按官场规矩,定案之前,问官不是犯官,无需镣铐加身。陈秉正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恐吓自己的手段,手上便很配合。手铐连着锁链有点凉,他拎了一下,最近为了成亲,一直苦练臂力,倒不觉得很重。
他缓缓走进大堂,发现等着自己的是几名封疆大吏,最中间坐着的是一位着绯色袍子,锦鸡补子的二品官员,正是江南巡抚张通张大人,左侧陪坐的是三品官员,是江南按察使李修文李大人,主管江南刑名。右侧有一张椅子,是空的,大概是给郑越准备的。
他从容不迫地向堂上作揖:“下官陈秉正,各位大人久等了。”
他手上的锁链叮当直响。张大人笑了笑,摆手道:“只是叫你来问话,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李大人也道:“属下办事真是不长眼睛,你如今还是官身,又有功名,怎能如此不讲规矩。来人,速速将手铐去了。”
那小吏又急匆匆地过来,给他解开手铐。
张大人道:“给他拿一把凳子来。”
陈秉正拱手道:“谢大人体恤。”便当堂坐下了。
“陈秉正。”
“下官在。”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属下不知道。”
“你是新任的钱粮道台。前任道台杨直周,你可认识?”
“在下是济州人,杨大人曾为济州知州,有过数面之缘。就任济州知州后,小人也曾因为赈灾粮款的事到过省城,拜会过杨大人数次。”
“据杨府下人供认,你与他曾私下往来,并向他赠送礼物若干。”
陈秉正笑道:“我是济州的父母官,济州赈灾粮款都要求着省城发放,所以不敢不做小伏低。去年济州堤坝建成,粮食丰收,杨大人也从中出过力。因此,我邀约杨大人为堤坝落成题词,并进献新米五石,以表谢意。不光是杨大人,题词的还有府学学官,皆是一样的份例。至于礼物……我即将成亲,已经定了喜饼,到时候也会送给各位上官,不会这也犯法吧?”
李大人冷着脸,“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
李大人道:“我们自然会查。只是你也做过御史,想必清楚律例。犯官自己招认的,和我们查出来的,量刑大有不同。你若肯招认,可以从轻。”
“我与杨大人是君子之交,淡淡如水。”陈秉正点头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好一个淡淡如水。”张大人开口了,“从省城粮仓中发出的粮食,到了济州,便被你尽数倒卖,是也不是?”
陈秉正沉默了。李大人一拍惊堂木,书吏们将笔握得更紧,“老实回话。”
“两位大人,济州虽大,一半土地皆是山峦丘陵,在籍百姓不过三十万人,入册田亩四十万亩。其中十余万亩是各官员、进士、举人的田地,并不纳税。十万亩是养蚕缫丝的桑田,稻田不过二十万亩。前年雨水少,粮食欠收,所产稻谷刨去赋税,摊到每个人头上,白米不过两百斤,糙米不过一百斤,每日不过八两,一日两餐,也是捉襟见肘,不少农户日日喝野菜粥果腹。老弱妇孺尚且不够,又何况是壮丁。粮食来源,多是商户卖生丝绸缎,缴纳赋税之余,从外地购置粗粮,勉强糊口。可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张大人摇头道:“不要说这些与案情无关的话。”
陈秉正站起身来,“大人,去年饥荒,济州三十万百姓,加上数万逃荒来的百姓,按每人每天八两米计算,合计便需要十五万石。省城粮仓,不管是官仓,还是太平仓,从未发给济州灾民一丝一毫,全是济州官仓的存粮,加上本地商户集资去关中平原购买的粮食,才救了大批人的性命。城内城外设了六个施粥放粮的大灶,这六个灶每日领取的粮食都记在账目上,每一笔都有我的签字画押,有据可查。发放粮食的典史主簿也都在。大人若是不信,只管叫他们来省城,一问便知。”
堂上两位官员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张大人道:“我如今要同你算的,是全省钱粮的大帐,不是你们济州的小帐。正是因为去年有饥荒,粮价上涨十倍有余,你见有利可图,便以济州知州的身份,偷偷和杨道台商量,从省城官仓挪出十万石粮食出去倒卖,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人,此事纯属子虚乌有。”陈秉正昂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不承认?”
“分明有人诬陷下官。十万石粮食,兹事体大。我若跟杨道台内外勾结,掏空省城货仓,那就不可能是我和他两个人能办成。一定有管仓库的小吏、管搬运的力工、管运送的车夫船夫,分销的粮商,人人有份,利益均沾,才能办得成这件大差事。是走水路还是陆路,车和船从哪里来,一定有出处。”他伸出十个手指,“大人明察秋毫,您说是不是这样。”
堂上堂下都一片寂静。书吏还在奋笔疾书,李大人做了个手势,他就停笔了。
张大人面无表情地点头:“看来你对贪腐一事矢口否认。”
“数万石粮食,千万人性命。这罪名比泰山还重,请恕在下承受不起。”
“杨道台的死,你可知情?”
“我深表痛切,但的确一无所知。”
“好。那你画押吧。”
书吏拿了红色的印泥过来。他伸出手指,在印泥里按了一道,画押完毕,忽然想起当日押镖路上林凤君用墨将他的手指涂黑,心里不自在起来,“她不知道逃走没有?”
李大人冲着人摆手,“带下去,好生关照。”
几个狱卒得了令,将他押出去,仍旧戴上手铐。本来还要上脚镣,有个年轻一些的狱卒便道:“他也逃不掉,何必费这些工夫。”
陈秉正笑道:“多谢,我自己走。”
省城的大牢和济州的仿佛是一个模子,一排极粗的铁栏杆,里头便是整排的牢房。他被推进了其中的一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
他蜷在角落的草堆上,后背抵着石壁,粘腻湿冷,骨头有些隐隐的痛。没有窗,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能瞧见走廊尽头挂着一盏灯。
一顿冰冷的、散发着馊味的牢饭塞进来。他想了想,不管对面的人是谁,大概不会在此时下毒,便放心地吃了下去,有些剌嗓子,但也可以下咽。
他闭上眼睛,从头复盘经历过的一切。一个四品官员的命,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在这大牢里更是不值钱。侥幸没有受刑,算是赚到了。
倒卖官粮的黑锅,自己背不起,别人一样背不起。真相是什么,莫非整个江南官场……
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连梦都没有做一个。醒来的时候,外面还是亮着灯,他隐约听见声音,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骨头与木头桌面碰撞出沉闷的音调。
那是推牌九的声音,骨头雕成的牌九被几双手搅动、拨弄着,骰子落入碗里,叮里当啷地跳荡起来。
从囚室的一个角落,隔着铁栏杆,刚好可以看见牌桌上的几个狱卒,神情各异。
“起牌!”
刹那间,几只手臂同时探出,袖口带风。有人谨慎,只用指尖一枚枚地拈,有人立刻将牌重重地按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
哗哗的声音又响起。过了一会儿,有人啪地一声将两张牌敲在一起,声音清脆之极,“至尊宝!通杀!”
赢家的笑声混着输家的咒骂声传过来。陈秉正冷静地分辨着,刚才那个给他行方便的狱卒也在其中。
他起劲地敲一敲栏杆,狱卒们很凶地喝道:“什么事?”
“我……再要一碗饭。”他把声音放得很低,恳求的语气。那个狱卒果然过来了,将一碗牢饭塞进来,脸上没有表情。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立时拽住狱卒的袖子,“这位小哥,多谢你。”
那人便愣住了。陈秉正心想身上的钱已经被搜走了,想给人好处只得另辟蹊径,“今天手风不顺,输了不少吧。”
这话说得十分讨打,那狱卒立时沉下脸,“你管什么闲事。”
“我能教你赢钱。”陈秉正凑上去,“你信不信?”
那人以一种怀疑的眼光瞥着他,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江湖上千门八将,听说过吧。”
“你是个官儿,还懂这个呢。有人出千?”
“倒是没有,不过我先给你露一手。”陈秉正微笑道:“你对面那位,手里是小牌的时候会轻磕一下桌子,有大牌就将牌竖着敲,声音很脆,一边敲一边抖腿。”
“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些动作骗不了人。你仔细观察,包你赢。”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那人果然连番赢了个彻底。作为感谢,他端了一碗饭过来,里面竟然有菜有肉,“哎,给你的。”
陈秉正笑道:“想不想再学点?”
“想。”那人很兴奋,“你还会什么?玩骰子,马吊?再教我几手。”
“都会。”陈秉正愉悦地吃着肉,心想靠本事挣来的果然香,“我还有个要求。”
“什么?”
“求小哥帮忙给我找个走廊尽头的牢房,宽敞些。”
狱卒向外面看了一眼,面上有些为难。陈秉正便知道有了希望,他低声恳求,“我家里有钱,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他终于点头,“那好吧。”
和济州大牢里一样,走廊尽头的牢房果然大了一些,最重要的是,有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巴掌大的小窗户投了进来,在墙上照出一个移动的光斑。
陈秉正舒舒服服地坐在稻草上。连草都柔软了不少,晚上能睡个好觉。
等狱卒走了。他悄无声音地站了起来,在墙角来回走动。从正面观察,窗户里只能看到一小块阴阴的天,其余的什么也瞧不见。
他笑了一笑,展开右手手心,那里是刚才吃饭时扣下的一小团白饭。他踮起脚尖,将那团白饭揉碎了,使劲往外递。手上有镣铐束缚着,这动作有点困难,但最后还是成功了,他将白饭均匀地铺在窗外,形成长长的一条。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看。一开始出现的是蚂蚁,随即引来了蚁群搬运。过了很久很久,蚂蚁将白饭搬走了一小半,才听见一声“喳喳。”
这声音在他耳中仿佛天籁,他看着两只麻雀一前一后,落在窗台上,起劲地啄食着米粒。
第153章 状纸 两只麻雀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珠警……
两只麻雀歪着头, 黑豆般的眼珠警惕地转动着。米粒在喙间微微颤动,一啄一抬头,节奏分明。
陈秉正小声道:“米饭有的是, 多叫些鸟儿来吃,特别是鹦鹉。”
麻雀们停下来侧耳倾听着, 蓬松的羽毛随着动作微微炸开,又迅速恢复原状。米粒很快就被吃光了。它们满足地咂咂嘴, 喉间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翅膀一振,消失在视野中。
陈秉正苦笑了一下,仍旧在稻草上坐了,专注地望着墙上的光斑。它慢慢挪着方向,逐渐暗淡下去,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忽然隔壁传来一声呻/吟, 将他吓了一跳,这声音还有点熟悉。
他定睛一瞧, 靠近他的一侧蜷着个人,正是钱老板。他背部有几处皮肉翻开,血珠仍在渗出,身下稻草被血浸成深褐色。干裂的嘴唇随着喘息微微开合,像离水的鱼。剩下两个粮商穿着脏兮兮的囚服,抖抖索索地缩在另一个角落。
他只瞧见钱老板面色灰败, 出气多进气少,心中便是一凛, 连忙敲了敲栏杆,叫道:“这人快不行了。”
来了两个狱卒,将门打开, 弯下腰用手在钱老板鼻孔上试了一试,“人还有气呢,嚎什么。”
陈秉正从背后起了一层凉意,“再不请人诊治,他可就死了。”
“大牢里哪天不死个人。死了便死了,拖出去便是。”狱卒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
粮商们麻木地听着,都是面无表情,忽然其中一个醒过神来,眯着眼睛盯着他瞧了一会,吃了一惊,“陈……大人,你怎么也进来了?”
“挺巧的。”陈秉正轻描淡写地说道。
隔壁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个人面露喜色,压着声音道,“那……打伤他的脸这事就能一笔勾销了吧。”
另一个人摇头,“被那个钦差盯上了,你还以为能出得去?”
他们随即又恢复了懊丧的姿态,看着陈秉正还有他手上的锁链,表情很复杂,“没想到啊。真是人生无常。”
“白云苍狗。”
陈秉正压着声音问:“钱老板家里人呢?来看过吗?”
“不晓得,没见过。可能犯了事害怕?”
陈秉正看着钱老板的眼睛半睁半闭,虽说是个奸商,可落到这一步,也是自己一番算计所致,终究有些不忍,将自己的碗从铁栏杆里递过去,“这里还有些菜和饭,让他吃一口吧。”
“他不吃不喝好几天了。”粮商并不接。
陈秉正沉默地看着,钱老板半睁着眼睛望着虚空,瞳孔里只剩了一丝光线。
夜幕很快降临了。郊外的一所宅子里还点着灯,林东华将一辆马车赶到后门前。
林凤君将一块粗砺的磨刀石一遍遍蹭着弯刀的刃口,声音又哑又沉,刮得人心头发麻。她看芸香在屋里收拾包袱,几件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叠了又散,散了又叠,总也包不拢。
“别收拾了,带孩子上车,赶路要紧。”
芸香嘴上答应了,手上却并不停,将几本书尽数塞在里头,连同孩子的头绳鞋袜,“孩子要念书。”
芷兰道:“我们武馆里有现成的书,《百家姓》、《千字文》都有。衣裳可以现做。”
林凤君再不说话,伸手将她们的包袱往肩上一扛,将大娟也顺势抱起来,急匆匆地上了车,大娟着了急,拼命蹬腿,伏在她的肩膀上叫道:“我娘呢?”
“嘘,小声点。”
芸香领着小娟爬上车,将两个孩子搂住:“别怕,娘在呢。”
林凤君回到屋里,拎起鹦鹉笼子。七珍八宝两只鸟伸长翅膀抱在一起,豆豆眼里全是惊疑不定。她想了想,又放下了,“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她拉着芷兰:“你也走。到了济州,你先将两个孩子安排到武馆,芸香……让娇鸾想办法,总有一口饭吃。”
芷兰摇头道:“凤君,你还在这里,我不放心。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就算在这里做饭也好。”
林凤君笑了,“我出去买个大饼就能吃两天。如今陈大人生死未卜,我不能将全家搭进去。你先回济州看看风声,保自己平安。”
父亲听得真切,他拽紧了缰绳,“凤君,你想好了吗?”
她定定地瞧着他,眼圈红了,一腔心酸直涌上来,喉咙险些哽住了。“爹,是我不孝顺,没让您过一天安生日子,总是拖累您。如今陈大人有难,我得想法子将他捞出来,不能一走了之。你有秉文、宁七他们一帮徒弟,还有来喜、霸天要照顾。你就在家等着,我……”
林东华摇头道,“你要怎样,劫法场还是劫狱?我知道你有这个胆子,可凡事得靠脑子。”
“爹,我不会送死,我想办法。”她叹了口气,将另一个包袱递给父亲,“这是给黄夫人的。咱俩各有任务。”
“凤君,我不让你孤身涉险。”
“爹,我是镖局东家。”她板起脸来,看着父亲的脸,几乎要落泪,可还是得忍住。她伸手给父亲整理了斗篷,“你得听我的,走陆路虽慢,但稳妥,一天一夜能到。这次的事,我看跟清河帮脱不了干系。何怀远如今情况不明,咱们戒急用忍。我在省城小心观察,随机应变。”
林东华看着女儿倔强的神情,知道她决心已下,只得点头道:“有什么事,随时放镖鸽。”
“走夜路一定要小心。”
他叹了口气,刚要上车,忽然芸香从车里慢慢走下来,脸色苍白地望着林凤君:“陈大人他出事了?”
林凤君吸了吸鼻子,“不关你的事,你带孩子先走,到济州去过日子,我……”
她垂下头,怯怯地问道,“跟杨大人的死有关吗?”
凤君脸色变了,“芸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说出来。”
芸香神情更慌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小娟从车内探出头来,脸色焦急,“娘,快上来。”
她怔怔忡忡地看着凤君,又看向小女儿,目光左右游移,嘴唇紧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林凤君小声道:“你怕什么?”
林东华道:“凤君,人都有秘密。既然芸香不想说,你就别再逼问了。”他招招手,“上车,咱们现在就走。”
芸香站在原地,嘴唇抖着,两行眼泪潸潸而下,她挪了两步,走到女儿跟前,一手一个,用力搂了一下,“你们俩先去济州,以后事事要听爷爷的话。”
大娟一脸震惊,“娘,你……”
她擦一擦眼泪,“娘在省城还有些事情要办,等几天就跟你们汇合。”
“不对,这……”大娟见势不妙,整个人扑上来拽住她的袖子,她狠心一扯,又对林凤君使了个眼色。凤君心领神会,出手按在孩子的昏睡穴上。
孩子倒下了,温热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芸香将包袱垫在两个孩子脖子下,做了枕头。她将牙一咬,放下车帘,便在林东华面前跪下去磕头,手抖得厉害。“林镖师义薄云天,我代她们给你行拜师礼,只求她们……平安长大,做个普通人。”
“我会。”他郑重点头。
“那天早晨……我看见杨大人上了别人的船,然后被丢到河里。”她的声音反而镇定了。“千真万确。”
林东华扬起马鞭抽了一记,马车迅速消失在视线里。凤君、芷兰和芸香三个女人走到屋子里坐了,烛火突突乱跳。芸香小声道:“我全都看见了,可以作证。咱们报官,就能将陈大人救出来。”
芷兰道:“你说是亲眼所见,有什么证据?人证物证都可以。”
芸香小心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烧了一半的字条,林凤君一看字迹,脑子里嗡地一声,是何怀远写的没错,大开大合的写法,“于河畔一晤”。
“哪里来的?”
“我在小书房发现的,就揣在身上。”
芷兰很谨慎,她取出纸笔,“你要将你所见到的说清楚,我替你写一张状子。”
“那日清晨,我伺候杨大人吃过早饭,他急匆匆地走了,斗篷也没有拿。我抄小路追了上去,想将斗篷给他,突然瞧见轿子停了,他去了河边……”芸香的呼吸沉重起来,“我赶到河边,就看见他从一条船上掉了下来。”
“那船什么样子你记得吗?”
“一条乌篷船,样子没什么特别,船头站着几个男人,中间有一个年轻的,穿得很富贵,就是在杨府地窖里晕过去那个人,我看见了他的脸,一点不错。”
林凤君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只知道他是个头领,手下有一帮人。”她抖抖索索地说道,“我心里怕极了,怕他们看见我就会杀人灭口,更怕他们知道我有女儿。大娟小娟是我的心头肉。我……我这辈子不图别的,只要她们平安。”
三个人都沉默了。芷兰的笔在砚台里重重一按,饱蘸墨汁。她悬腕,落笔,“状”字的第一点带着千钧力道。
凤君小心翼翼地说道:“芸香,告官你会有危险。”
“我知道。”芸香忽然笑了,她挺直了脊背,“除了你们,没人知道我有两个女儿。以后她们能念书,能有手艺,别走上我的老路,我放心。”
“她们需要你。”
“我从小被人卖来卖去,侥幸苟活了三十岁,只有人教我唱戏和骗男人的本事,没人教过我道理。”她含着眼泪微笑,“可我也知道感恩图报,好人不该受冤,世间自有公道。”
芷兰伏在案前,背脊挺得笔直。烛火将她的侧影投在墙上。毛笔在她指间握得很紧,骨节微微发白。偶尔有夜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她下意识地抬起左臂,用衣袖护住那团光,手腕稳稳地压住纸角,书写不曾有片刻停顿。
周遭的一切声响都褪去了,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和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微弱却充满力量。芸香忽然开了口,用手指轻敲桌子,字字铿锵地唱道: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她唱得掷地有声,和原来的柔弱声音大不相同。林凤君轻轻和着,语调有些歪,可她唱得忘情,全不觉察,“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芷兰撂下笔,笔杆在桌上轻轻一跳,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写好了。”
东方曙光初现,省城便开始苏醒。公鸡高声啼叫,早起的菜农挑着沾露水的蔬菜开始叫卖。沿街店铺陆续卸下门板。
晨钟自鼓楼传来,浑厚的声浪掠过鳞次栉比的砖瓦屋顶。林凤君将鹦鹉笼子打开,深吸了一口气,“七珍,八宝,你们尽力去找找陈大人,他在前方省城大牢里,是些低矮的屋子。万一能找到,就跟他说,不把他救出来,我誓不为人。”
她将七珍和八宝往上一送。它们围着她绕了一圈,迅速往衙门的方向飞去。
芸香将自己的衣裳整理了一番,把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发髻,随即提笔在状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江芸香。
“原来你姓江。”芷兰笑道,“名字很好听。”
“因为我是戏班子的师傅从江里捞上来的。”她微笑着昂起头,“咱们走吧,告状去。”——
作者有话说:唱词来自关汉卿《单刀会》
第154章 出路 堂上坐着的那位通判大人慢悠悠地……
堂上坐着的那位通判大人慢悠悠地抬起眼皮。他五十上下年纪, 面团团的一张脸,手里捧着个青花瓷茶碗,里面还冒着丝丝热气。他打量了一下三个穿着朴素的女人, 嘴角往下撇了撇。
“命案?”他拖长了调子,像是品味着这两个字, “何时?何地?死者何人?凶手何人?”
“十几日前,在河边, 死者是杨大人……”芸香有些怕, 但还是扯着嗓子尽量大声,芷兰在身侧小声提醒,“通政司道台杨直周,凶手是漕运衙门千户何怀远。”
铛的一声,碗盖掉了下来,砸在桌子上晃了几下。通判的眼睛骤然睁大了, “你说什么?”
“我亲眼所见,杨大人被何怀远的人拉上船, 扔进湖中……”
“不,不要再说了。”通判一个劲地摆手,他招呼旁边的刑名师爷上前,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一阵子。
芷兰道:“大人,这是状纸,过程细节皆已写明, 请大人过目!”
堂上的两个人充耳不闻,自顾自地交头接耳。通判的脸色变了几轮, 终于点点头,向着芸香说道:
“凶手现在何处?”
芸香仓惶地说道,“不知道。”
“既然凶手已经逃窜, ”通判吹了吹茶沫,慢条斯理地打断她,“你让本官如何去查?难不成发下海捕文书?”
林凤君朗声道:“通判大人,既然此人涉嫌杀人,还是谋杀官员,一定要抓来对峙。”
“姑娘,衙门每日杂事繁多,这位何千户还是官身,岂能因你一面之词就兴师动众。”
芷兰道:“天理昭昭,岂能让死者沉冤难雪?”
通判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是何人?”
芸香道:“我是杨大人府上的奴婢。”
“妾室?”通判皱着眉头。
“并不是。”
通判的眉头松下来,“那你俩呢?”
“打抱不平的路人。”林凤君答道,“请大人依法捉拿……”
通判笑了一声,将她的话打断了,“这是公堂,我依照律例跟你说话,谋杀罪,依律要亲属亲告。据我所知,杨道台有夫人有儿子,轮得到你一个奴婢出首告官?其次,办案讲究真凭实据,你一无尸首,二无苦主,单凭你一双眼睛,就要府衙即刻发兵拿人?你是官,还是我是官?”
这段话说得绵里藏针,林凤君竟无法反驳。芷兰道:“四品官员命案,兹事体大。请大人看在案情紧急的份上,先接了状纸……”
通判放下了茶碗,双手按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你所说的凶手,是有官身的。民告官,依律先杖则四十大板。状纸我可以接,挨板子你们谁先来?”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嘲弄,“有些闲事管了,可是会惹祸上身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林凤君站起身来,握紧了拳头,看着堂上那双混浊却精明的小眼睛,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凉。
通判笑道:“你们要是实在要告,可以去敲登闻鼓。”
林凤君不再多说,猛地转身,一步步走出府衙大门。门外天光微露,街道上车马行人渐多,熙熙攘攘,一片太平景象。
她深吸了一口气,“咱们……先吃早饭。”
三个姑娘围着褪色的木方桌坐成一圈。刚出锅的油饼在柳条筐里堆成着,金灿灿地冒着热气。翠绿的香菜末、棕红的肉臊子、金黄的花生碎在雪白的豆腐脑上铺开,像幅鲜亮的画。
她大口大口地吃着,芸香和芷兰两个人对视一眼,小声道:“凤君。”
“我没事。”她用勺子在豆腐脑碗里划着,“我什么世面没见过。想当年我一人一牛一车,带着陈大人从京城杀回济州……”
芷兰小声地提醒,“豆腐脑都碎了。”
“噢。”她顿了顿,狠狠啃了一下油饼,芝麻粒从焦黄的表面簌簌往下掉。“我一点都不怕。”
芸香和芷兰闷声不响地吃完了,三个人打听着,直奔提刑司衙门。
她们很快就到了。天阴沉沉的,青灰色的云层压着提刑司衙门那高大的轮廓。红色的登闻鼓就在正门前。
芸香理了理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衫,深吸一口气,稳稳地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给我站住!”
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个穿着制服的衙役,手按在腰刀柄上,从阴影里踱了出来,上下打量着这一行人。
“干什么的?”
“军爷!”芸香再不犹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板上,“民妇……民妇要鸣冤,求军爷让民妇敲那登闻鼓!”
衙役嗤笑一声,“鸣冤?这江南的太平盛世,哪来那么多冤?”他看着芸香的打扮,声音放软了些,“看你是个妇道人家,速速离去,莫要自误。”
“民妇有冤情!我看见有人杀人!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她扯着嗓子哭诉起来,传得很远。芷兰掏出一张状纸,双手颤抖着高举过头顶。
那衙役皱着眉头:“登闻鼓是随便敲的吗?你知道那是什么规矩?越级上告,滚钉板,滚完了就让你进。”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衙役也从门里走了出来,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语气漠然:“几位小娘子,听我一句劝。看你们年纪轻轻,也不容易。这鼓,不是给你这种人敲的。真敲了,你的冤屈未必能申,你这条小命怕是都要搭进去。”
芸香直挺挺地跪着,目光越过那两个衙役,死死盯着那面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鼓,“不就是滚钉板,我受得起。”
林凤君忽然上前一步,挡在芸香面前,向衙役陪笑道:“官爷,你说得很对。”
她将芸香搀起来,拽到一旁巷子口,“咱们再等一等。”
芸香呆呆地看着她:“凤君,咱不是说好的,要救陈大人。”
林凤君脑子里一阵发空,心口闷闷地疼起来。她顿了顿,依旧柔声道,“我不能让你滚钉板。陈大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
“这怎么比,我贱命一条,要是能换陈大人平安,我也愿意。”
“胡说。人命哪有高低贵贱。”凤君板起脸来。
芸香苦笑道,“咱们用戏文里的苦肉计。”
“你不是黄盖,我也不是周瑜。”林凤君叹了口气,“那些人比曹操精明,不会轻易相信我们。”
她抬头看着头顶那一片阴沉的天空。空气凝滞着,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雨丝若有若无地飘着,落在脸上像凉凉的蛛网。空中飞过一群鸟儿,大概是麻雀,或许有十几只,飞得太快,数不清。
陈秉正站在牢房里,将手伸出狭窄的窗户。一滴雨落在他的指尖上,也落在那铺着的白米饭上。
忽然有一阵明显的扑翅声,从那一方有限的苍穹里斜掠而过。纷纷落在窗台上,此起彼伏地吃着米粒。然后,他看见了两个色彩斑斓的身影,无比熟悉。
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七珍和八宝从窗户里飞进来,稳稳地落在稻草上。八宝左右小跳:“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他一愣,七珍立时踹了八宝一脚,它就改口了,“不把你救出来,我誓不为人。”
“哦。”他笑一笑,鼻子却有点酸,“凤君还在省城?”
“嘎。”
他将碗里的米饭放在手心里,喂了它们,“告诉凤君我很好。”
“嘎。”
背后有高高低低的呻/吟声,他回过头去,望着隔壁牢房里躺着的犯人。
不远处的巷子里,林凤君定定地看了一会天空,“咱们走吧,从长计议。我写封信给我爹。”
忽然灰色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抹颜色,随即彩色的身影越来越近了,七珍和八宝落在她胳膊上,吓了芸香一跳。
“我很好。”八宝叫道。
她愣了一下,随即惊喜万分,七珍的爪子上抓着一小块灰色的布,一看就是从囚衣上撕下来的,湿乎乎地团成一团。
她的手竟有些抖,展开一瞧,她的心重重地沉下去,一行字模糊成一团,有种莫名的腥味,竟是用血写成的。
她拼命从里面寻找着蛛丝马迹,芷兰也凑过来,两个人的头挤在一处,好不容易才辨认出“伤药”两个字。
她脑里轰的一响,立时空白了,从脊背到手脚全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伤药……对,我去药店买些伤药,即刻送回去。”
芷兰握住她的手,“别怕,陈大人应该还好。”
“我很好。”七珍重复道。
“他那个人……属鸭子的,天塌下来,浑身砸烂了,嘴还是硬的。他们一定是对他用了大刑,刑讯逼供。”她只顾着摇头,忽然苦笑起来,“一回生二回熟,也许这回没那么惨。”
伤药是红色的小药丸,她用油纸细密地裹紧了,系在八宝脚上,想了想,又绑在它背上,只是觉得不妥,最终还是分开了,七珍八宝各一份。
鹦鹉带着药,在她视野中渐渐消失。已经动了大刑……那她没有时间了,只能尽快。再晚一点,也许就来不及了。
她咬着牙,向着那登闻鼓疾步走了过去,一步,两步……
芷兰扯着她的袖子,“我来敲。”
芸香道:“我来。”
她只是摇头,“我不能叫你们……”
忽然一个念头从她脑海里萌生,她改口道:“敲鼓解决不了问题。”
芷兰狐疑地盯着她,“那要怎么办?”
林凤君深吸了一口气,“回家。”
更深漏静,万籁俱寂。
林凤君听着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她倏然睁眼,像一片羽毛从榻上飘起,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整个人融进了夜色。
此刻街道空旷,只有打更人模糊的影子在远处晃动。她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脚步比猫还轻。几个起落间,已越过三条长街,拐进了一条深巷。
巷子尽头是一座五进的大宅,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西侧围墙。忽然身后传来动静,她心中一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个更夫提着灯笼慢悠悠走过。
待脚步声远去,她深吸一口气,人如燕子般掠过墙头,悄无声息地落在大宅的内院里。
第155章 应对 四下里静极了,郑越坐在书房里,……
四下里静极了, 郑越坐在书房里,只听得见手指翻动书页的微响,还有那不知名的草虫, 在窗外一声接一声地鸣叫。烛火的光晕黄黄的,将他伏案的影子, 长长地投在背后的粉壁上,随着火苗的跃动, 那影子也跟着一颤一颤。
忽然一阵极轻的衣袂破空声自屋顶传来。他眉头微皱, 霍然起身,手不自觉地向砚台旁那方沉重的镇纸移去。
“郑大人不必惊慌。是我。”
一个清冷的女声在窗前响起。
他抬起头,见林凤君不知何时已立在房中。她身姿挺拔,腰间大概是有兵器,左手按在上面,右手垂在身侧。这是个随时可拔刀也可格挡的起手式。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 恳切地说道:“不要叫护院,我没有恶意。”
他吃了一惊, 随即笑起来,“看来哪家的护院也是一样怠惰。”
“都是领一份工钱,谁也不会把命搭上,人之常情。”她苦笑。
“你来做什么?”
“我想打听一下陈大人的消息。”她神态焦急,“是不是有人给他动了刑?”
“应当不会。”郑越摇摇头,“审讯官员, 不会太过激进,除非他冥顽不灵。”
林凤君听了这句, 神情便是一滞。
郑越本来对她有些成见,可是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心里倒有些感动, 语气就软了一些,“你怎么还没离开?”
“我想救他。”
郑越站起身来,“你不会是想劫持我去把他换出来吧。”
“我不会劫狱的。”她叹口气,“我没那么好的工夫。就算有,他也不会同意。郑大人,您说句实话,若是一定要判他贪污的罪名,会怎样?”
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地打量,“不死也会流放,会被抄家。所以你现在走,也来得及。你跟他……”
她摇摇头,“大难来头各自飞,不是江湖道义。”
“万一被判了死罪呢?你会殉情吗?”
她诧异地回应,“怎么会。”
郑越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是清白的。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后半辈子就有事做了。我要将陷害他的人抓出来,按江湖上的规矩报仇,将他们的脑袋取下来在他坟前上供,一个也不少。”
郑越有些发怔,她叹了口气,“郑大人,你一向觉得我油滑市侩对不对?”
“没有。”他矢口否认。
“市侩也无所谓,本来我就是个生意人。”她混不吝地拖了把椅子坐下了,和他面对面,“可是生意人也拜土地爷爷奶奶,也拜关老爷,讲仁义。”
“仲南的案子是巡抚亲自审的。”他摇头,“我还在想办法。”
林凤君神情严肃地看着他,简直不像是那个投机取巧的女镖师了。她一字一句地开口道,“郑大人,我想跟你做一笔生意。”
“什么?”
“绝不叫你吃亏。“她板着脸,“做生意不是蒙骗。”
郑越皱着眉头,“以前我请你将仲南送回家,你还在棺材里面多运了一批私盐……”
林凤君面不改色,“郑大人,当年我跟你签的是保镖契,上面说将陈大人送到济州家中,不论死活。你说我有没有做到?至于我在棺材里运私盐,跟契约可有冲突?”
郑越被她这样反问,竟无话可说,“你说得对。”
林凤君点点头,“既能将陈大人救出来,又能让你立功升官,我说到做到。”
郑越心中一跳,她接着说道:“杨大人被杀的真相,我知道。凶手是漕运衙门的何怀远。”
郑越一惊,“你又从何处得知。”
她二话不说,就将状纸从怀中掏出来,展开一半,递给郑越。他一字字读下来,只觉得触目惊心,想再看后面一半,她手脚极快地收起来了。
郑越脸色阴晴不定,“是真的还是伪造的?”
“真金不怕火炼。”她笃定地说道。
“你从哪里得来?这证人是谁?”
“从前在江湖上认识的人。”
“这状子是谁写的?”
林凤君一愣,“我在提刑司衙门口,花二两银子雇了个状师写的。”
郑越苦笑道,“谋杀罪,需死者亲属亲告方可立案。至于这证人……恕我直言,跑过江湖的人,说不定巧言令色……”
她的脸立时黑了,“江湖人比有些当官的靠谱多了,他们指着一头鹿说这是牛还是马,没人敢做声。”
郑越立时不做声了。林凤君接着说道:“至于死者亲属,那姓杨的有妻子有儿子,你去告诉杨夫人,他们一定想报仇。”
“那不一定。”郑越苦笑,“清河帮并不是普通的江湖门派,何况人已经死了,保住现成的家业才是实在的。”
林凤君瞪大了眼睛,“杀人偿命,杀自己的亲人更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家家情况不同。”
屋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郑越开口道:“何怀远为何要杀杨道台?”
“清河帮和杨大人有勾结,双方联手将仓库里的粮食倒卖,结果分赃不均,起了冲突,那姓杨的就被灭了口,伪装成意外。”她深吸了一口气,“只当我是讲故事吧。大人只要将那姓何的抓来审问,一问便知。到时候郑大人立了大功,将倒卖粮食的案子彻底查清,还陈大人清白。只要你肯将何怀远抓起来,我有办法让这个证人作证。”
郑越眼睛亮了起来,随即又灭了,“林姑娘,我很想让这个故事自圆其说。只可惜……何怀远在杨家被发现了,侥幸没死,却后脑受伤,像是得了离魂症,终日浑浑噩噩,满嘴胡言。”
她的心陡然沉了下去,蹙着眉毛,“是不是真的?”
“衙门里请了大夫,施诊用药,全不见好。如今痰迷疯癫,无人敢接近。”
“用板子狠狠打一顿,是神是魔都瞧得出来。”
“清河帮并不是寻常帮派,他们掌管运河漕运已有数年,官商盘根错节,轻易不可撼动。”郑越垂下眼睛,“你太高看我了。”
林凤君沉默了,“没有办法了吗?郑大人,你再想一想,何怀远为什么会在杨家?”
“这正是我这两天查证的重点。”郑越神情灰暗,“不瞒你说,在杨家的仓房发现了一本账册,上面记载的是仲南和杨大人私下倒卖粮食的记录。我已经查了出仓的记录,和这本账册相符。”
“所以你犹豫了?你是相信活生生的人,还是相信不知道哪里来的账册?”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和他认识多年,深知他的人品。”郑越摇摇头,“办案要讲证据。”
林凤君仔细地想了想,“既然是他俩合伙做生意,与清河帮无关,何怀远为什么会在杨家?”
“也许他意图盗窃。灰烬中发现了大量瓷器,不少是名窑作品,价值不菲,应当是杨道台贪墨所得。”
林凤君笃定地摇了摇头。“大人,各行各业都有规矩,像何怀远这样的少帮主,绝不会自己动手。单说小偷也有帮派,叫做老荣行。其中有专门偷古董的,叫做高买。可是就算高买,也极少偷瓷器,一则难存易碎,二则销赃不易,中间要经不少古董铺子的手才能洗白,所以有价无市。”
郑越有些神智飘忽,“原来是这样。”
“郑大人,你慢慢查。”她收敛了神情,拱手作揖,“请尽力拖延,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还他清白。”
他郑重点头。“林姑娘,我会尽力。”
“拜托郑大人。”
她仍旧从窗户跳出去。月光从枝叶的缝隙间照下来,一切声响都沉了下去。风吹过来,带着青草的味道。角落的阴影格外浓重,她照着记忆往湖边走,穿过长长的回廊,在假山旁逡巡,再往亮灯的地方走。她果然撞见了冯昭华的丫鬟。
林凤君伸手点穴,将那丫鬟定在原地。丫鬟也不过十五六岁,仰着脸,面无人色。她的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半晌才道,“你……”
林凤君往前一步,眼神冰冷,将手放在她颈后,“我要找你家小姐。”
她很快就找到了。冯昭华比丫鬟淡定许多,她只是吩咐,“出去将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来。”
“姑爷呢?”
“也不许。”
房间里沉香屑明明灭灭。林凤君深吸了口气,忽然两行眼泪直直地落下,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抽泣声断断续续,像是快要喘不过气,她扯住冯昭华的袖子,“求你了,冯小姐。”
冯昭华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扯出来,“求我做什么?”
“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天生贵气,爹是官儿,夫君也是官儿,一定有办法。眼下陈大人快死了,我求你,求你给他一条生路,我给你磕头了……”
她作势要跪,冯昭华尴尬万分地拉她起来,“不必如此。”
林凤君擦一擦眼泪,又擤了擤鼻涕,声音很响。这样粗俗的女眷冯昭华也是平生仅见,她脸色发白,“我就是个妇道人家。公事上我不便置喙。”
“置喙……智慧嘛,我懂。陈大人总是说,你是有大智慧的人。陈大人他身子弱,他以前被板子打过之后,腿就不行了,就算能出来,以后也是个瘸子。”她一拍大腿,颠三倒四地说道,“我真傻,就不该让他做什么官。当个闲人多好。我就是个大蠢货……”
冯昭华被惊呆了,半晌才道:“仲南自幼就有青云志,也是好事。”
“才不是。”林凤君絮絮叨叨,“官做大了,心就野了,掌控不住。以前他在家给我喂鸡,我爹说什么都听,拿捏得稳稳的。自从他……叫什么来着,起复,竟将我爹也不放在眼里了。”
冯昭华忽然心中一惊,这番话正撞到她的心思,她脸色一变,“男人总要上进。”
“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跳出了我跟我爹的手掌心,那就要翻天了。”林凤君伸出手比划,“他要是在济州喂鸡喂牛,哪来的这么一劫,他这个人就没有富贵命,你说是不是。”
冯昭华脸色青了又白,只得开口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劝着郑大人,想想办法。”林凤君嘟嘟囔囔,“郑大人聪明能干,前途无量,那帮官儿一定买他的面子。”
冯昭华忽然觉得林凤君可笑又可怜,她只得点头道:“好,我尽力。”
“那我替他全家给你磕头。”林凤君擦一擦眼泪,认真地说道。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丫鬟闪身进来:“小姐,她没伤到你吧?”
“没有。”冯昭华怔怔摇头。“她也是病急乱投医。”
“倒三不着两,一点规矩也没有。可惜了陈大人……”
冯昭华忽然一股无名火起,“闭嘴。”
长街上,一溜商家都挂着灯笼,灯光在林凤君身后拉出一道瘦长的影子。她从袖子里取出那个装盐水的小纸袋,将它扔到一边,擦一擦眼睛。原来盐水用多了真的会很疼。
她重新将背脊挺得笔直。风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拂在脸上,有些痒。她没去拨,只是眯着眼望向前方。大牢前仍旧有几个衙役在巡逻。
她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一声声催促着。去啊,冲进去,几刀就能斩断那些锁链,把身陷囹圄的人带出来。
她的手死死攥着那个哨子,指甲深陷入掌心。她不能。他托八宝带话“我很好”,不是让自己来送死的。
一股炽热的冲动再次顶到喉咙,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春夜寒凉的空气。她转过身,不再看那牢狱,步履沉默地融入更深的阴影里。
第156章 试探 牢房里弥漫着腐朽与死亡的气息,……
牢房里弥漫着腐朽与死亡的气息, 混杂着霉烂的草垫和污物的酸臭。狱卒捂住鼻子问道:“你胆子也真大,看着救不活了,你不嫌晦气吗?”
陈秉正点头:“人早晚会死的。”
狱卒给钱老板将手铐脚镣解了, 往后退了一步。他自己不动手,下巴略抬一抬, 招呼那两个粮商,“你们来拖。”
两个粮商求之不得, 一人搬着头, 一人搬着脚,将钱老板抬到陈秉正的囚室。钱老板已经瘦得形销骨立,蜷缩在稻草上,像一片枯叶。
陈秉正撕下自己中衣最后一块干净的布料,在浑浊的水钵里浸湿,小心地擦拭他额头的汗。额头烫得吓人。他低声道:“喝点水。”
钱老板牙关紧咬, 浑浊的水顺着嘴角流下,渗入花白的胡须。陈秉正掏出一粒红色的伤药, 用手轻轻捏开他的嘴放进去,再向里面喂水。
钱老板忽然剧烈地咳了两声,水和着血沫喷在陈秉正的囚服上,像斑斑锈迹。陈秉正没有停手,继续尝试着。
“会好的,”陈秉正声音平静, 嘴里却是实打实的谎话。“狱卒已托人去找郎中了。”
“没用……”钱老板从喉咙里发出些嘶哑的声音,瘦骨嶙峋的胸膛只有微弱的起伏, “最后都是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天算一天。”
钱老板不再说话。陈秉正也沉默了,看着墙上的光斑从大亮转向暗淡。大概是黄昏时分, 钱老板忽然将眼睛睁开一线,将头费力地转向那扇沉重的铁门。
他的耳朵动了动,像是有人在跟他说话。
“伢子……你……你来啦。”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挤出一句模糊不清的呓语。陈秉正听得浑身一震。
“爹给你……买了个泥娃娃……”钱老板喃喃着,眼神涣散,嘴角却扯起一个弧度,“从永州买的……就放在……箱子里。”
陈秉正的手有一丝轻微的抖动。
“别……别走……伢子……”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头颅微微向上抬起,脖颈青筋暴凸,仿佛要挣脱那无形的枷锁。他死死地盯着那即将消散的幻影,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回光返照的光。
“让爹……再摸摸你……”
他的手碰到了陈秉正的胳膊上。每一根手指都是凉的。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任他握着没有挪开。
“家产保不住了……不要紧,一辈子平安才是福气。你没吃过苦……是爹的错,果然遭了报应,当初不该被钱蒙了心,赚那黑心银子……”
陈秉正大吃一惊,他俯下身,将耳朵贴近钱老板的喉咙,压着声音道,“我没听清,您再说一遍。”
“粮券,快点烧了……”钱老板喃喃道,“快烧,别握在手里……再不跟官府打交道……”
“什么粮券?”陈秉正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官府的粮券。”钱老板咬着牙,“我买了墓舍,你种庄稼……”
“我都听到了,我按你说的办,安心种地,护着一家老小平安。”
“那,那就好了……”
陈秉正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继续用湿布擦拭他的额头、脖颈、手臂。可是钱老板仰着的头颅已经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力气,重重地落回那堆稻草里。眼睛还圆睁着,望着头顶那片无尽的的黑暗。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干瘪的眼角缓缓滑落,瞬间便不见了。
陈秉正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那块湿布。他伸手将钱老板的眼睛合上,脱下自己的外袍,盖住钱老板的面容。
他敲一敲铁栏杆:“人已经没了。”
“多余弄这么一趟。”狱卒嘟囔道,“我叫人来收。”
陈秉正站起身来,望着外面走廊里的一盏油灯,火苗突突上窜。走廊尽头,有个黑色的影子,立在原地,默然地看着被抬出去的尸首。
那是郑越。
等尸首在他视野中消失,他才缓缓说道:“请陈大人……陈秉正到议事厅问话。”
议事厅里点了两个炭盆,炭火正旺。郑越叫人解开他的手铐,关了大门,又指着凳子道:“快坐。”
陈秉正没了外袍,只觉得膝盖里麻痒得厉害,像是蚂蚁在乱爬,他不由自主地往炭盆边上凑,伸出手烤火。
郑越将身上的斗篷脱了,披在他身上:“将自己的衣裳给人做裝裹,你倒是好心胸。”
陈秉正将腿伸直了,微笑道:“你将衣裳给一个囚犯,也不遑多让。”
郑越叹了口气,也坐下了。两个人隔着火盆,只看见红色的炭从中间爆裂开来,噼啪作响。过了一阵,他才开口道:“姓钱的……死了一阵子了?”
“不到一个时辰。”陈秉正淡淡地回答。
郑越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恐惧,随即他抬起下巴,“这人是出了名的奸商,作恶多端,就该死。大牢里死个犯人,太寻常了。”
“是。”
“我交代牢头,给他弄口好点的棺材。好歹是济州人,算是乡亲。”郑越闭上眼睛,“你还记得吗?当日钱家一跺脚,整个济州都得抖三抖。他说粮食涨价,一条街都得哭。”
“他也是肉体凡胎,有生老病死。”
“他落在大牢里,跟一条狗,一头猪也没什么分别。说打就打,说死也就死了。”郑越搓一搓手,脸颊有点红,“还是科考当官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果然属实。其实他这个人是真不聪明,当日只要他嘴上不那么硬,我或许还能放他一马……”
陈秉正心中一跳,只觉得他的话又多又密,全不是平日的做派,“郑兄,你怎么了?”
郑越咳了一声,“姓钱的死了,有些线索又从中断绝。万一巡抚他们要对你用刑,我便阻挡不住。案子拖得越久,只怕对你越不利。”
“钱老板生前……”
“什么?”
郑越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些仓惶。陈秉正本想将钱老板临死的话语和盘托出,刚说了一句,见郑越的手指死死抓着桌子一角,忽然心中一动,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去,“生前……享了大富贵,骤然落魄,自然撑不住。我却不同,什么都经历过了。”
郑越神情也着急起来,“仲南,你不怕吗?这监狱里的人命是不值钱的。”
“既来之则安之。”
“水越来越浑,既能钓鱼又能杀鱼。我心中忐忑极了。”他喝了一口茶,“林镖师昨晚来找过我。”
陈秉正眼皮一跳,“她看起来怎么样?”
“气色还好。她说你万一被人害了,她就将犯人的脑袋砍下来祭奠。”
陈秉正大笑起来,只觉得一阵畅快,“果然是她的口气。”
“就冲这句话,我也得尽快将你救出去。”郑越也跟着笑,不知道为什么,陈秉正觉得那笑容有点别扭,“她在我面前哭得死去活来,说为了换你能出狱,愿意交出一个人。”
像是一盆冷水从背后浇下来,陈秉正悚然而惊,他使劲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保持着淡漠,“谁啊?”
郑越眨眨眼睛,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她支支吾吾,竟是没有说。”
“你还是不懂。她跟别的女子不一样,惯会走野路子。脑子一热,十万八千里的谎话都能扯出来。估计是着了急,没头苍蝇似的乱撞。”陈秉正轻描淡写地回应,“这种瞎话怎能当真,给你添乱了。”
“但凡能把你救出来的法子,我都得试一试。万一误打误撞有用呢。”
“信她?还不如多拜一拜菩萨。”
郑越悻悻地说道:“我还以为她有什么了不得的贵人。”
陈秉正笑道:“她心里着急,嘴上便没有把门的。我替她向你赔罪。”
“这倒没什么。”郑越招一招手,手下便送来一个酒壶,油纸包着的一只烧鸡,香气扑鼻,“送你打打牙祭。顺便压惊。”
陈秉正眼睛一亮,“这倒是送到我心坎上了。”
他站起身来,想要解下斗篷,郑越摇头,“仲南,这是给你御寒的,你只管披着。我们多年朋友,这张斗篷算得了什么。为了救你,我也是什么都愿意做。”
“那我却之不恭了。”
陈秉正重新回到牢房,坐在草丛上,不断回想。林凤君不会出卖朋友,不管是芷兰还是芸香,都绝对不会。郑越一定在撒谎,试探他的反应。
难道在什么地方又出了破绽?他心里一阵火烧火燎,却只能啃着烧鸡,假装无事。
一夜无眠。直到窗户里露出了一丝鱼肚白,他从中衣上扯下一小绺,琢磨着写字上去,随即又放弃了。
他在窗前踱步,焦急地等待着那两个彩色身影的出现。
第157章 绝处 窗外的雨声绵密,淅淅沥沥地敲打……
窗外的雨声绵密, 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更显得屋内这一方天地格外安宁。屋子中央,一只黄铜的炭火盆烧得正旺, 暖橙色的火光柔柔地映照着围坐的三个女子。
林凤君用铁钳轻轻拨弄着炭火,动作熟练。“我今天搭上了酒坊的人, 改天他们去赌场送酒的时候,我便跟着混进去。”
“去赌场干什么?”芷兰好奇地问道。
“杨道台再厉害, 也不能亲自去搬搬抬抬。太平仓里的差役肯定知情, 收过好处。这些人发了横财,多半不会花在正经路子上,不赌个昏天黑地不会下桌。只要摸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去赌,大概就是出货的时机。”
“你可真聪明。”
“当然,我是大聪明。”林凤君骄傲地仰起头,“陈大人都称赞过。”
说起陈秉正, 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哀愁,随即又挺住了,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绝不会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芷兰握住她的手,“会有办法的。”
芸香端了一大海碗姜汤上来,香气萦绕,几个人都眼睛发亮。“去去寒气, 别受凉了。”
林凤君一敲脑袋:“今天便是忘记了。改天一定要去市集买些羊肉,生姜桂枝羊肉汤这才是人间……”
话音未落, 忽然听见扑棱棱的响动,两只鹦鹉从窗户缝隙闪身进来,绕着她上下翻飞。
“你们也想吃羊肉了?”林凤君调侃了一句, 忽然发现八宝的嘴中叼着些东西,“是什么?”
八宝一张嘴,一个小东西啪的一声落在桌上。林凤君捡起来仔细瞧着,一小片布料裹着两块鸡骨头,显然是被人啃剩下的。她皱起眉头:“八宝,难道你去翻饭馆的渣滓坑了?我没饿着你吧,你可真不争气……”
八宝伸直了脖子,左右晃着脑袋,很急迫地嘎嘎叫了两声。她渐渐回过味来,心中一动,“你有话说?不会是陈大人给的吧。”
“嘎。”
布上没有写字,她又紧盯着那骨头,“鸡腿?不是,是鸡翅膀。”
芷兰拍掌笑道:“我知道了,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思。他这是向你诉衷情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没用的矫情话。”林凤君撇着嘴笑了,忽然警觉起来,“不对。”
她捏着这两根鸡骨头,浑身一震,“糟了,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快跑。”
芷兰呆呆地说道,“那也该是鸡腿。”
“反正就是远走高飞,一定没错。”林凤君将骨头丢下,立即站起身,“赶紧收拾包裹。”
她冲进屋里拿了张纸,画了寥寥几笔,便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刚要将纸卷起来,她想了想,又在下面画了一个门头,左右一边一团黑墨,里面是一只羊。羊蹄子踩着一本厚厚的书,书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号。
她将这纸卷成窄窄一条,用布条系住,捆在鸽子腿上,向半空中一送:“白球,快回济州找我爹。”
白球拼命拍打着翅膀,瞬间消失在半空中。
林凤君吸了一口气,一手拉着芷兰,一手拉着芸香,刚冲出屋门,忽然大门被沉重地敲响了,“有人吗?”
她们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外头的人在拍门,不是用手,而是用的刀鞘。粗鲁的呼喝与刀剑碰撞声清晰可闻。是江湖人还是官差?
林凤君来不及判断,她扫视着四面墙:“听声音,对方起码有四五十人,周边一定全被围住了。”
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一手紧握着腰刀,将两个女人护在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木材碎裂的刺耳声响,大门眼看就要被攻破。
“出来投降!”有个男人的声音隔着墙传来,是呼喝惯了的样子,“饶你不死。”
脚步声如潮水般涌到门前。没时间了。
她身形一纵,独自跳上院墙,一排箭立时雨点般落下,她用腰刀格挡,有两支便从她眼睛边擦着过去。她擦了一把,雨水和着血,怕是擦破了皮。
她心中一凛,跳下来低声道:“是官兵。怎么会?”
芷兰咬着牙:“怕是咱们去告状,被人知道了。”
林凤君警惕地左右看去,呼吸开始紧张起来。芷兰,芸香,两个都是没功夫的弱女子,都要护周全。可是现在,这间院子被围成了铁桶一般。
她忽然微笑了,东墙有个狗洞,只能容一人钻出。
“谁先走?”她的目光在两个女子间游移。
就在这时,芷兰忽然上前一步,用全力将芸香往东墙一推:“你快走。以后陈大人的案子,还要靠你作证。”
她转向林凤君,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雨里很模糊了。芷兰冲进厨房,拿了一支燃烧的柴火和一桶菜油:“凤君,先带她走。”
“不行,咱们一起走。”林凤君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是茫然地摇头。
“混账,再不走全得死了。”芷兰叫道,“走啊!”
芸香冲到她身边,“不行不行,我贱命一条……”
“你要是死了,两个孩子就没有娘了。”芷兰的声音在砸门声中变得模糊,“没人能替。”
林凤君握紧了手上的刀,大声叫道:“你俩先走,我挡一挡……”
“我俩就算出去了,也要死在外面。”芷兰笑道,“凤君,记得好好念书……跟陈大人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火焰往上狂乱地跳着。她立在原地,对着林凤君绽开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诀别,有安抚,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芷兰!”林凤君失声低呼。
“我叫林金花,跟你一个姓。别忘了。”
说完最后这三个字,她将那支柴火奋力扔向柴草堆,又将油桶掷过去。
“哐当”一声,油桶翻了,菜油倾泻,火苗瞬间窜起,点燃了柴草,浓烟与火光骤然升腾,将她的身影映照得如同浴火的蝴蝶。七珍和八宝惊叫着窜起来,一溜烟地逃了。
门豁然开了。
“在这里!找到她了!”破门而入的匪徒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和独立于火圈中的身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纷纷叫嚷着朝芷兰扑去。
混乱、浓烟、火光……构成了一道绝望而有效的屏障。
林凤君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芷兰在火光的包围中,故意将周边的木架子推倒,发出更大的声响,将所有敌人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林凤君来不及多想,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芸香,冲向东墙。在钻过那个狭窄墙洞的刹那,她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跳跃的火舌,她看到芷兰平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官兵们逼近,再也没有看向她们的方向。她的背影挺直,仿佛不是赴死,而是去完成一场沉默的献祭。
几把钢刀同时架上了她的脖颈。
夜色终于吞噬了天地。林凤君拉着芸香在密林中狂奔,往北走,那里是一块荒凉的山地,再走就是河边……她跌跌撞撞地跑着,深一脚浅一脚。雨下得像是天已经碎了,每一滴都带着整个世界的重量砸下来。
冷不防踩进了泥坑里,她像一根木头一样翻倒了。芸香将她拖出来,拼命擦拭她脸上的血迹,“凤君,你怎么样?”
她腿上一软,跪在泥泞里,冰凉的雨水顺着颈项灌进衣裳。她回过神来,死死攥着袖子里那枚印章,指节捏得发白。
一声嘶吼从她喉咙深处挣脱出来,却被漫天的雨声吞没了。“是我傻,是我害了她,我怎么能相信告状就有公道,官官相护,他们是一伙儿的……”
她肩背剧烈地颤抖着,可是哭不出声音。芸香却弯下腰,将她的胳膊往自己身上带,“坚持住。不是你的错。”
芸香声音微弱,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沿着河再走三里路……就是外城。”
林凤君仿佛又找回了理智,“对,咱们走。”
两个时辰以后,她们走进了低矮歪斜的窝棚。那个原来在门口洗衣裳的瘦小女子又出现了,“怎么回来了?”
“方姐,先求个安身。”
“在外面逃出来的吧?啧啧,这一身透湿,像是水鬼一样。芸香,卖唱挣不了钱也就算了,在官宦人家还混得这么惨啊。” 方姐挑一挑眉毛。
林凤君道:“合合吾吾,外头水漫了。”
方姐上下打量着她,“哪一行?”
“镖行。”
“被梁子沾上了?”
林凤君精疲力竭地说道:“求你……千万别报官。钱……我改天再给你。”
“报什么官啊?”方姐“嗤”地一声笑了,“官有官道,贼有贼道,我们这里是地洞,都是老鼠钻来钻去,见不得光。”
“谢谢方姐。”
“你是芸香的朋友,那就可以住。”方姐指着那窝棚,“这是三不管的地界。没人查。可惜……这一阵来住的人多,给钱的人少,着实不太平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拿了一个烤过的红薯丢给林凤君,“可怜见的,十几岁吧?”
“我二十了。”
“瞧着真小。”方姐叹了口气,走开了。林凤君倒在草堆里,闭上眼睛,眼泪却和着脸上的雨水一路往下淌。
天黑得像墨。芷兰……芷兰被他们带去了哪里?黑暗里她仿佛又看见芷兰的背影,晃了几晃,在门口消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娘亲走了进来,弯下腰,在她耳朵边唱着:“杨柳儿活,抽陀螺。”
不,不对,母亲是不会开口的。她猛然醒了过来,像被人用力压在胸口,一口气再也喘不匀。视线在昏黄的光线中慢慢清晰,芸香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杨柳儿青,放空钟……”
芸香将红薯掰了一块,递到她嘴边,她慢慢嚼着,尝不出什么味道,“你也一块吃。”
“嗯。”
“吃饱了,等天亮咱们就去找。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她将拳头握紧,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整夜不停,牢房里潮湿的霉味混着腐朽的稻草气息,像一层无形的蛛网黏在皮肤上。石缝里渗出的水珠,哒哒地砸在地面上。
陈秉正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闭目盘坐。
“开饭了。”狱卒的声音干涩嘶哑。
“怎么今天换人了?”陈秉正淡淡地问道。
“换班。”
狱卒放下一个粗陶碗,里面是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又扔进来一个颜色发暗的粗面窝头。
陈秉正睁开眼,道了声:“有劳。”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狱卒的手,在放下陶碗时,食指的指尖仿佛不经意间在内侧蹭了一下。
一丝警觉在心底倏然亮起。他不动声色地端起陶碗,假装喝着粥水,视线却牢牢锁在那个窝头上。
窝头颜色并无异常,与往日一般无二。但他凑近时,除了麦麸的粗砺气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食物的甜腥气。这气味被牢房里浓郁的霉味和秽气掩盖,若非心存警惕,绝难发现。
心念电转间,他已有了计较。他迅速将陶碗倾斜角度,让粥水落到地上,然后回到原处躺下,用手指狠狠抠向喉间。
一阵痛苦的干呕声响起,随即,他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按住腹部,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牢头被声响引来。他颤抖着说道,“腹中……如刀绞……怕是……不成了……”
牢头有点慌,“这……快去寻个大夫!”他拍一拍脑袋,“还有,快禀报钦差郑大人!”
第158章 逢生 大夫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莫名……
大夫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 莫名让陈秉正想到李生白。他把脉的动作很麻利,但神情肉眼可见的紧张,另一只手一直在擦汗。
他按了几下陈秉正的肚子, 支支吾吾地说道,“脸色发白, 口吐白沫,可白沫中没有气味, 倒不像是中毒。这……犯人患的大概就是绞肠痧。我开几副药来。”
郑越摆一摆手, “你先下去吧。”
大夫如蒙大赦,飞也似地出去了。郑越将门关上,走到陈秉正身边,才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赶紧起来吧。”
陈秉正的哼哼声依旧。
“治中毒最好的方法便是催吐,催吐最好的方法便是往嘴里灌粪水, 万事万灵。仲南,要不试一下?”
他高低起伏的呻/吟声立刻止住了。陈秉正从狱卒值班的小床上缓缓坐起来, 神色略有些尴尬:“瞒不过你。”
郑越忽然笑了一声,“我比起你,实在不够聪明。你要是想瞒我,也容易的很。”
陈秉正心中便是一跳。郑越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能看穿,只不过是因为当年在府学的时候,我真的患过绞肠痧。还记得吗, 当时像是一万把钢针戳进肠胃,我整个人弯曲着, 像一只熟透了的虾子。那天晚上,若不是你背着我叫开大门去找了大夫,我八成要将这条小命交代在省城。”
“我只是想见你, 顺便让你验一下毒。”陈秉正从袖子里掏出那只窝头,郑重地放在桌上,“病虽然是假的,这窝头里的药可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找只老鼠来试一试。”
郑越瞥了一眼窝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之色,“我一直害怕你在狱中死得不明不白。”
“差一点。”陈秉正呼出一口气,“所以我想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群人在我没有招供的情况下还要下死手。是你查到了新的线索?”
郑越沉默了。他望着那个窝头,“现在局势很危险。唯一能保你平安的法子,便是将你押解上京——江南官场沆瀣一气,上下串通,谁都有可能是下一个下手的人。”
“你要将我带走?以什么名义?”
“我都已经想好了,你不必多问。”郑越神色从容,手轻轻拂过淡蓝色长衫的下摆,将那几条皱纹抹平,“我不能担保你官复原职,只能担保你在京城能生还,好过在这里含悲受屈,草草埋葬。”
陈秉正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他抬起眼睛看着郑越。他身着灰色的囚衣,郑越穿的是一身蓝色的绸衫,像个年轻的生员。
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了,又骤然分开。陈秉正道:“郑兄,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我也一样。”郑越言语中有些哀伤,“我貌似交游广阔。只不过人生寂寥,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仲南,就算这么多年,你不在京城,我也始终认你是个知己。”
“我们一直是啊。”
“那就在牢里守着,安心等进京吧。不过一两天工夫,记得不要吃饭喝水,任何人给你的都不要信,稍后我会再送一只烧鸡。”郑越说得心平气和。
陈秉正只觉得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柱爬了上来,他死死盯着郑越:“林姑娘在哪里?”
“她好好的。”郑越嘴边露出一抹笑容。“你以为我去为难了她?”
“你……”陈秉正脑中轰轰作响,“你做了什么?”
“仲南,你应该问自己,到底有多少事在瞒着我。”郑越的笑容不见了,他收敛了神情,眼神冷峻,“我本想进京的时候跟你说明白,现在想想,早些告诉你也好。我抓了一个逃犯——林镖师身边的那个婢女,你猜她是谁?”
陈秉正脑中轰的一声,但仍旧保持平静,“是谁?”
“她姓范,是前兵部尚书的幼女,也是杀了叶首辅公子的凶手,一直逃脱在外。”郑越叹了口气,“很意外吧?”
“怎么会?”他霍然起身。
“仲南,你真的不知情吗?”
“不。”他仓皇地摇头,“看着很老实的一个丫头,凤君喜欢她乖顺,常带在身边……”
“抄家的时候,范家的女眷被集中圈禁在家庙中。她被人掠走,供叶公子淫乐。几天后,她忍无可忍,挥刀刺死了叶公子,又杀了几个护院,逃到城外,先是靠乞讨为生,过了几个月,被林镖师买下来当作贴身丫鬟。”郑越一字一句地说着,“天下不过一个巧字罢了。”
“你……”
“她自己招供了,有证词。”
“你对她上了刑?”陈秉正的声音有些不稳。
郑越叹了口气,“没有,我将我的猜想告诉了她,她交代得十分干脆,一点拖泥带水也没有。”
陈秉正的声音都变了,“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几年间,叶家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这桩悬案的查办。现在,案子破了,我将犯人押解上京……”郑越将食指立起来,向上指了指,“三司会审。”
“杀人偿命,实在是大功一件,破案后飞黄腾达,你的前途不可限量。”陈秉正冷冷地说道。
郑越的脸扭曲起来,他上前握住陈秉正的胳膊,力气很大,“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吗?仲南,你未免太小瞧了我。那金花姑娘……姑且叫这个名字吧,一早就露了破绽。若不是你被搅合进这摊浑水不得脱身,我绝不会出此下策。就算抓住疑犯是天大的功劳,那功劳也是我为你挣的,我什么都不要。我会向刑部和大理寺说明,是你发现了这丫鬟的破绽,将她买下来细细观察盘问,最终才将她捉拿归案。所有的功劳都是你的,你会是本案的第一功臣,江南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全都可以洗脱。日后,你我还是兄弟,同朝为官……”
陈秉正的心跳得快停了,他沉重地呼吸着,郑越将他的手握得快麻木了,“真的不能放她一马?”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仲南,江南官场已经烂透了,再没有一丝公正可言。”
“金花……她只有死路一条。”
“我十分同情这位金花姑娘的遭遇。她承认得非常爽快,一点也没有推脱抵赖。”郑越咬着牙道:“一个人死总好过三个人死,如果将林镖师和她父亲牵涉其中,你就更加不能解脱。”
“他们不知情。”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吗?”郑越冷笑了一声,“当日那鹦鹉学舌,说让林镖师赶紧出城,你我都亲耳听到了。或者,我可以让剩下的几个护院出来识人,看那天晚上到底是谁?你不说,我不说,便不牵连别人。我知道你对林镖师情深似海,我成全你们。这一番苦心,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我只要你活着,比什么都强。”
陈秉正只觉得喉咙被堵住了,哽了半晌,“金花是个苦命人。我不能这样做。”
“利弊我都跟你说得很清楚了。”郑越抱起胳膊,“死一个人也是个数字,死三个人也是个数字。”
“那不是数字,那是活生生的人。满门抄斩就剩了她一个……”
“你心肠太软了,尽顾着些儿女情长,怎么能成大事。张巡守睢阳,以人为食。你活下来,以后有的是造福百姓的机会。还有,情可矜而法不可宥。她毕竟杀了人。”
“平心而论,叶公子他不该死吗?”陈秉正的声音高起来,“**者论绞。”
“讲律例?她是囚妇,奸囚妇者,不坐**罪。”郑越快速打断,“以前口口声声说法不容情的是谁?被人称作铁面御史的又是谁?自从认识一个镖师,整个人像是被妖怪附体,全不一样了。我该请个神明,给你招招魂。”郑越把声音放软了,“仲南,你是吃过亏的人,应当明白,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被贬回家的滋味好受吗?坐牢的滋味好受吗?你按我说的作供,保你一世太平,你心爱的林镖师依旧是诰命夫人。这种好事,要是让她选,她才不会犹豫……”
“她不是这种人。”陈秉正果断地摇头。
“好话我跟你说尽了。”郑越目光如冰,“仲南,我都是为了你好,哪怕你以后怨恨我,我也不会后悔。口供我已经数百里加急送上京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陈秉正听得一阵恍惚。他眼前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一只飞蛾的翅膀触到了油灯,在接触的瞬间便发出“嗤”的一声。它的触须在热浪中焦曲,六足在滚烫的灯罩上徒劳地抓挠。一缕青烟飘上来,火焰将它完全吞没。一小片蜷曲的、焦黑的躯壳,轻飘飘地坠落在灯台下。灯焰恢复如初,静静地继续它的燃烧,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他终于开口了。“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这才对。”郑越长长地舒了口气,“我也是心惊肉跳到今天。”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这小房间,沿着长廊走去。湿乎乎的天气里,一切都泛着霉味。郑越站在陈秉正的牢房门口,昏暗的光照在稻草上,那里有一只刚死去的老鼠,僵直地躺在泥地里。
他拧着眉头看着那小小的窗户。
“这屋子不吉利,给他换一间。”
“这里很清静。”陈秉正笑道,“我都住惯了。”
牢头不明所以,“大人,这监牢里哪一间没死过人……”
“叫你换你就换,是不是聋了!”郑越喝道,“看紧了人,万一他出了事,你跟着陪葬。”
牢头慌忙道:“换,马上就换。”
在郑越身后,七珍和八宝的身影掠过窗户,又茫然地飞走了。
清晨,东方的天际线泛起极淡的绯红色。第一缕光刺破了地平线。
林凤君睁开眼睛,低矮的窝棚里什么都没有,芸香……芸香也不见了。
她立刻惊醒了,慌慌张张地冲出门去,天亮了,泥土路上三三两两走着浓妆艳抹的姑娘,妆容晕染成一片,眼圈底下一片疲惫的青黑色。各个都像芸香,各个都不是。
她走了好几条巷子都不见人影,一颗心狂跳起来。忽然天空中叽叽喳喳几声,七珍和八宝落在她肩膀上,声音也急慌慌的。
“陈秉正他怎么样?”
“嘎。”
“他不是出事了吧。”她冷汗直往上冒,“我就知道这监牢……”
八宝忽然极大声地叫着飞了,声音尖利,她抬头一看,几个穿黑红制服的衙役站在她脸前:“什么人?”
她闪身到一边,冷静地回道:“洗衣裳的。”
“哪家洗衣裳的?”衙役们脸色很凶。
“方姐……”
说曹操曹操就到,方姐来得很快,“官爷,这是贵人踏贱地,有什么吩咐?”
衙役们彼此对了下眼神,将手里的几个粗布包袱丢给林凤君,她下意识地接住了。其中一个衙役觉得不对,“小姑娘劲儿挺大啊。”
“可不是。我这回可雇着人了,力气跟驴似的,不知道累,就是吃得多些。”方姐嘴上笑着,手里却拧了林凤君一把,“二妞子,还不快把官爷的衣裳泡上,用草木灰细细地搓。”
“给我弄干净些,要快,明天就来拿。”
“明天哪里来的及,官爷……”
衙役们拍一拍手,“要出急差,哪里由得自己。你们行不行?不行我找别家。”
“一定行,不睡觉也得给官爷赶出来。”方姐堆上笑脸。
林凤君心中一动,想开口又忍住了,抱着几堆衣裳走到一边。她仔细数了数,包袱皮里有一件制服配腰带,两件外袍,四五件中衣和裤子,按走镖人家的习惯……不对,他们是官差,换得勤一些,大概路程是十到十五天,岭南?关中?或者是……京城?”
模糊的猜想越来越清晰,“京城,一定是京城。”
“官差要去京城。”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来,饶是林凤君胆子大,也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她转过头,是芸香。她赶紧抓住芸香的袖子,“你怎么敢乱跑。”
芸香上了妆,看着很憔悴,估计一宿没睡。她凑过来小声道,“凤君,你说过原来要到赌场。其实除了赌场,还有一个打听消息的地方。”
“花船?”
“是,昨晚花船上,有好几个官差去找自己的老相好,说要赶着出门,上京城押送犯人。”
她拍一拍脑袋:“果然没错。七珍,八宝,咱们上码头……”
七珍和八宝已经在远处盘旋。她的目光向那个方向望去。
林东华自天地相接处而来,最初只是一个跃动的剪影,马蹄踏出匀称而有力的节奏,由远及近,如同沉稳的心跳。风掠过他的鬓角,扬起衣袂,袍袖在疾驰中猎猎作响。
父亲在她面前勒住了缰绳,马儿喷着白气。他端坐在马背,风尘仆仆却不见疲态,只是微微一笑。
林凤君心中豁然开朗,像东边的阳光从阴云中透出来,洒出一地光明。
第159章 码头 卯时二刻,天色透出一种死鱼肚皮……
卯时三刻, 东方的天际透出一种死鱼肚皮般的灰白,几颗残星黯淡地挂着。
衙门口停着一辆囚车。狱卒这几日受他指点,在牌桌上赢了不少银子, 故而对他格外客气。一早就叫他起来,打了热水给他梳洗。
他洗得很仔细, 不忘道谢。狱卒却脸色沉重,“听说你们是坐船北上。”
“嗯。”陈秉正从镜子里看了一眼, 只见自己神色憔悴, 像是老了十岁。“水运快一些。”
狱卒叹了口气,“凡是押送上京的官员,少有……大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提前托人跟刽子手求个情,能痛快些。”
他听得笑了, “我记下了。”
押解的官差有四个人,陈秉正走在中间, 脚镣发出哗哗声,腿脚略有些跛。
他们训练有素地将陈秉正上了大枷,塞进车内。沉重的枷锁不小心碰到了囚车的木头栏杆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陈秉正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手腕上舒服一些。为首的官差验明正身,叫道:“时辰已到——准备发遣!”
囚车缓缓而动, 木轮碾过铺着薄霜的青石板路,车辙声与铁链声交织, 逐渐转入宽敞的街道。街道两旁渐渐聚了些人,有早起开铺子的商人,卖菜的农民, 送货的力工,指着囚车此起彼伏地议论着,“江洋大盗吗,看着好年轻。”
“样貌不错啊,斯斯文文。”
“要押到哪里去?”
“别看样子老实,听说是个贪官,省城仓库里的粮食就是他贪的。这是被钦差抓的,要上京城砍脑袋。”有人压着声音道。
提到粮食,就像是一滴水进了沸腾的油锅,人群骤然耸动起来。“这天杀的,害了多少人性命!”
“吃人肉喝人血的狗东西!”
众人越说越气愤,有人开始往前涌,越来越近,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狗都不如!”
陈秉正默然地看着东方,云层上是淡淡的红色,突然,一道金光刺破黑暗——太阳露出了第一道边。他眯着眼睛,欣赏这难得的美景。凤君不知道在做什么?是不是躲起来了,她千万不要来。
他的沉默激怒了人群,忽然眼前的天黑下来了,有个冰凉的东西打在他眼睛上,是一片烂掉的白菜叶子,黏糊糊的,接着是一块烂泥,砸在他额头上,顺着鼻梁往下淌。“该上刀山,下油锅的东西……”
他勉强睁开眼睛,贪婪地看着日出,人生苦短。
侧面的路口忽然冲出几个人,正前方的官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郑越。他用冰冷的目光环视众人:“我看谁敢造次?”
郑越穿着一身簇新的官袍,在初升的阳光下粲然生光。那些拿着烂泥菜叶的人们一时都僵在原地,手缓缓放下了。
郑越转头向几个随从们说道:“给我瞧着,谁在这里妖言惑众,即刻拉出去,重打三十大板。”
人群沉默地和官差对峙着,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爆发出来:“你们官官相护,就会欺负老百姓,可堵不住悠悠众口,瞒不过天地良心!”
官差将腰中的佩刀拔出来,高声喝道,“谁这么不怕死?”
“谁家没有饿死的鬼,我娘跟我女儿都被饿死了,都是你们这些贪官害的,你认不认?”
“我娘子也没熬过去……”
人群蜂拥上前,郑越的马长长地嘶鸣了一声,他勒紧缰绳,“案子尚未查清,不许胡闹!”
“官官相护!”
“我不信!”
郑越心中忽然有些凉意,他放软了声音,“待我将他押送到京师……”
突然有个清朗的声音传过来,“陈大人一定是冤枉的!”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几个年轻人挤了进来,站在囚车前。为首的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当日闹着要炸堤坝的王闻远。
他在郑越面前跪下:“陈大人在济州政绩卓著、成效斐然、泽被乡里、口碑载道,在去年饥荒时拯救了数万人的性命。临到省城,还获赠了万民伞一把,请大人明察!”
人群听见“万民伞”三个字,面面相觑,“他也配?”
“我们几个士子,是受济州数十万百姓托付,来看陈大人。陈大人是百年难遇的大清官,贪墨一事必有蹊跷!”
郑越肃然道:“真相尚未查明,不可断言。”
“韩非有云,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请大人明鉴,还陈大人一个公道。”
郑越点头,“我会尽力。”
陈秉正在囚车里听着,只觉得万分意外。士子们走到他的囚车前,郑重作揖,“大人多保重。”
他微笑道:“多谢。可惜在济州建塔的事,我怕是没了余力。”
王闻远垂下头去,“济州百姓听到大人的事,都是心急如焚,人人不平。有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夫农妇,竟走几十里山路到县学大门口,将怀中的一包铜板掏出来,说是全村人凑起来的,找我们写状子,要为你伸冤。”
陈秉正忽然心软得一塌糊涂,声音也抖了,“在下……何德何能……”
“我们不过多识了几个字,实则全不明是非,愚钝不堪,错勘了黑白。我们还打着科考的旗号,在钦差面前闹事,仔细想来,着实汗颜无地。”王闻远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孝经有云,天地之性,人为贵。今日我代数十万济州百姓,谢过大人救命之恩,也向……向大人认错。”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至圣先师的话,你们要记得,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读书人进则匡济天下,退则教化乡里。无论科场得失,无论簪绶有无,皆当以黎庶为念。”
这些话说得情真意切,王闻远便落下泪来。“学生记下了。”
郑越在旁边听得分明,也是心中一紧,沉默着握住了手中的缰绳。
陈秉正笑道:“你们让开吧,天已经大亮了,不要耽误郑大人的行程。”
学子们扶着囚车,“朗朗乾坤,善恶有报。”
“一定会。”
人群中有了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囚车从街道穿过,慢慢向码头进发。郑越小声问随从:“夫人动身没有?”
“已经起行了。”
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在码头最中间的泊位前稳稳停住。丫鬟扶着冯昭华下了车,在她眼前,一艘三层高的巨大官船安静地停泊着,桅杆上悬挂着红色的官旗。
她刚走了两步,忽然脚步定住了,一辆囚车在她眼前驶过,里头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丫鬟叫道:“小姐,咱们走远些,不要被浊气冲撞了。”
冯昭华混若不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犯。风忽然大了一些,吹开了她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冯昭华陡然退了一步。她飞快地转过身去,两只手绞在一起。丫鬟还在絮絮地说着:“这里风大,咱们快些上船。”
“姑爷呢?”
“一早去押犯人……陈大人了,等会儿便到。”
船很大,她被引进一间宽敞的客舱,里面一缕清冽的檀香味道,丝丝缕缕,挥之不去。脚下是织金的地毯,绵软厚实。从窗格向外看去,看得见奔流的江水,以及更远处如黛的青山。
她倚在窗前,看得出神,前尘旧事尽数涌上心头。丫鬟倒上茶来,忽然看她两眼通红,便知道是哭了,忍不住悄悄劝道:“小姐,陈大人到底是个拎不清楚的人。第一次算他倒霉,这回第二次,便是自讨苦吃,旁人再心疼也无用。幸亏你是个好福气的人,不然哪里禁得起这般磋磨。”
冯昭华一声不吭,眼泪滚滚而下。丫鬟连忙用帕子去擦:“小姐,在姑爷面前可不能这样。毕竟你选中他了,就得跟他长长久久一辈子,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知道吗?”
“知道了。”她勉强将眼泪憋了回去,“管家有信来吗?我爹到哪里了?”
“还没有呢。”
忽然听见岸边有叫卖的声音,丫鬟探出头瞧了一眼,岸边几个小女孩正提着竹制的篮子,大概是在兜售吃的,声音清脆:“浓香卤牛肉,筋道有嚼头!”“闻着香,吃着美,回味长!”
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背着大背篓,在甲板上来来去去,官差见了他,便要驱赶:“一边去,官船也是你能上的。”
少年不紧不慢地将背篓打开,立时一股麦香扑面而来,“金黄油亮烧饼香,一顿不吃想得慌!官爷,是要出远门吗?要不要带一些?一路风霜辛苦,想吃顿热乎的可没那么容易,都是现做的烧饼,一口下去,又酥又甜,不来两个吗?”
几个官差都被这香味吸引了,“给我来五十个。”
少年很利落地用油纸打包,“五十个哪里够啊,一百个不嫌多,我包好了给您送上去。”
几个小女孩也涌上来,“一等一的卤牛肉,十天半个月不坏。”
押解犯人并不是美差,尤其是跟着钦差上京,更是半点油水也无,所以几个官差都憋着一股气,“那就都来点。”
“好嘞。”
少年忽然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去,“官爷,出门在外,吃得好睡得着是最要紧的。我还有上好的酒,开坛十里香。”
有人率先心动了,“头儿,要不……”
那打头的定了定神,喝道,“三令五申过的,这趟是上京城,不准饮酒。都忘了?”
官差们臊眉耷眼起来,“那算了。”
“唉,真是没口福,那酒是自家酿的,还有个酸秀才题过词呢,风来隔壁三家醉。”少年絮絮叨叨地说着,将烧饼和牛肉递过去,“五两三钱,给我五两就成。”
官差们向外张望,“怎么钦差大人还没到。”
有人便道:“他只是怕饮酒误事罢了。这趟是坐船,又不是走路,咱们几个兄弟喝两杯,船夫照样摇桨,能耽误什么。”
打头的便也心动起来,“先来两坛。”
“我这就给您搬上船,不劳您费心。”少年点点头,很乖觉的样子,“官爷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猴崽子倒机灵。”官差们说着,忽然噤声,“郑大人来了,你先下去,别让人瞧见。”
少年忙忙地走了。郑越上了船,先到冯昭华的房间里,两个人对坐喝茶,谁也不开口。
冯昭华冷冷地道:“没想到你出京一趟,收获不少。”
郑越将茶杯一顿,茶水便溅出几滴,“娘子,你以为我心中好受?”
两个人冷眼相对,冯昭华别过脸去,丫鬟刚想解劝,郑越却站起身来,气鼓鼓地出门去了。
他挥手叫道:“开船。”
船夫应了一声,忽然道:“大人,可能……可能开不了。”
“怎么会?”郑越脸即刻黑了,“难道船坏了?”
“那倒没有。大人您看……”船夫指向河面,郑越立时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十几艘披红挂彩的花船竟像是约好了一般,齐齐地停在河心,将河道堵得严严实实。官船完全动弹不得。
花船上极度热闹,丝竹管弦之声纠缠在一起,有人唱曲,有人猜拳,混着酒菜的香气与浓郁的脂粉气,笼罩着整片水域。
第160章 水上 郑越眉头紧锁,目光如刀,“何人……
郑越眉头紧锁, 目光如刀,“何人胆敢阻拦官船?”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威压。
中间一艘最大的花船上, 珠帘轻响,一个华服女子款步走出。她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 一脸浓妆,穿一件绛紫色提花缎面袄子, 衣料厚重, 领口镶着宽宽的貂毛,有些气派。她在船头行了个万福礼,语调轻柔:“惊扰大人了,闻大人今日北上,特率十二艘船的姐妹们前来,为大人献一曲, 以表万民感念。”
郑越听得一头雾水。他转过头,正好看见冯昭华和丫鬟的脸在窗帘后若隐若现, 一阵无名火起,“谁让你们来的?”
女子笑道:“是一位贵客。”
郑越冷笑着向外摆手:“感念便不必了,请速速离去,不要耽误官船的行程。”
那女子不卑不亢地抬起眼来,“大人,我们虽是贱籍女子, 但得人钱财,忠人之事。贵客包船让我们在此献艺, 我们……”
郑越赶紧打断了她。码头人来人往,这一幕若被有心人瞧见,可是言官弹劾的绝佳题材, 自己的清名立即就要毁于一旦。
他焦躁起来,“到底是谁,让他露个面。”
那女子便隐入了珠帘中。过了一会儿,几个女子簇拥着一个华服少年出现了。那少年穿沉香色暗花罗直身袍,腰间悬了一枚玉佩,并一个秋香色的遍地金荷包。头上未戴冠,只用一根玉簪子挽了发,打扮并不张扬,可一瞧就是市面上最好的货色。
郑越愣了,这少年的脸很熟,“你是……”
少年拱手道,“郑大人安好,我叫陈秉文。”
郑越恍然大悟,没想到这纨绔子弟弄这样大的阵势,“陈三公子,你这是……”
“我要见我二哥。”
郑越皱眉道:“为何不去探监?”
“大人有所不知,我要是能进得去,也不会弄这一出戏。”陈秉文难得严肃起来,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万般无奈,只好出此下策……”
郑越叹了口气,哭笑不得,“都是按规矩办事罢了。”
“我明白。”陈秉文向后一摆手,“姑娘,你来领头,十几艘花船叫来的姑娘齐齐合奏一曲《闹五更》。我二哥虽然在船舱里瞧不见,可耳朵还是好的,一定听得清。”
他将那荷包在桌上一拍,一把金豆子咕噜噜滚了出来,“大伙儿都卖力一点,弹完了,重重有赏。”
歌女们顿时来了兴致,“陈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别说《闹五更》,闹上三天三夜也行。”都纷纷转轴拨弦起来。
郑越急怒攻心,想叫人将他赶走,可十二条花船如何赶得过来。眼看这花船合奏动静极大,过往行人船只都来凑热闹,这陈三公子可以不要脸面,自己还是要的。思来想去,只得点头道:“我答应,你自己过来,不许带人带兵器。”
“那是自然。”
押送的官差们都偷偷挤在甲板的一角,笑嘻嘻地看热闹,见郑越有令,领头的便掏出钥匙,直奔下层的货仓。
刚下步梯,他就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仔细一瞧,是那刚才卖烧饼卖酒的少年,用草绳拎着三坛酒,“官爷,我着急忙慌就给送来了,我还多送了一坛子,生怕喝得不尽兴。”
“知道了,赶紧走吧。”官差伸手去腰里摸钥匙,“钥匙呢,钥匙去哪儿了?”
他慌张地到处摸来摸去,怀里,荷包,找了一圈,“完了完了……”
少年忽然一指,“不是在地上吗?”
官差仔细一瞧,正是那一圈铜制的钥匙,在角落处闪着暗光。他喜出望外,捡起来便直奔囚笼而去。
陈秉正被人带到二层房间里站定,陈秉文看见他周身的枷锁镣铐,脸色惨白。他颤抖着叫了一声二哥,就冲上来径直跪倒,“你受苦了。大哥守城不能来……”
陈秉正镣铐加身,想去摸一摸他的头发也不可得,只得苦笑,“弟弟,你好好在家,孝敬母亲,听大哥的话。”
“我……我会好好听话。二哥,我担心你。”
“天子圣明。”陈秉正点头,“以后,你对二嫂要多加照顾。”
陈秉文心中一阵酸苦,“她总是等着你的。”
“倘若我有三长两短,家中的大小事务你要多操心。”
“没有这回事。”陈秉文直摇头,擦一擦眼角的泪花,“我乖乖在家,等你的好消息。我等你接着教我,打我手板……”
陈秉正被他说得想笑又想哭,“好。”
陈秉文从袖子里又掏出一把金豆子,给几个官差分了,“你们一路好好照顾我哥,他腿脚不灵便。”
“我还好。”陈秉正强撑着站直了,“咱们兄弟就此别过。”
陈秉文含着眼泪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经过了午时。郑越这才下令,叫船夫动身。
几个船夫起锚撤跳,官船缓缓离开泊位,驶向河心。
郑越站在甲板上,看着运河在天地间铺展开来。船首破开平静的水面,犁出两道悠长的波纹,最终消融在远处的水光里。
两岸的堤坝逐渐后退。桅杆偶尔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与规律的流水声应和着,像是古老的催眠曲。
太阳从南边渐渐向西走。他忽然瞧见了一段堤坝,正是陈秉正主持修建的那一段,心中一动,“到济州了?”
船夫道:“郑大人,济州到省城是半天路程。原本咱们清晨出发,就能越过济州,傍晚在严州州府码头停泊,上岸过夜。只是早上耽搁了行程……”
郑越好一阵心乱如麻,千头万绪缠绕成死结,竟是没了出路。他思索了一阵,“咱们这次押运犯人,不得张扬行事。过了济州州府码头,再往前二十多里,有个小渡口,可以停船。”
船夫犹豫道:“那里十分偏僻,少有人行,只有几个泊位。大人若是上岸住驿站,恐怕不方便。”
“那就不上岸,在船上住宿。”郑越咬着牙道。
船夫讪讪地笑道:“我们跑船人家皮糙肉厚,倒是没有什么。大人金尊玉贵,还有女眷……”
“出门万事难,也只有如此了。”郑越道:“到了京城,再给赏钱。”
夕阳一寸一寸下落。船经过济州码头,还能看见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大船上亮起了灯,天空变成极深的墨蓝色,干净而深邃。
月亮不知何时已挂上柳梢,清辉淡淡地照在河水上。
二更时分,官船赶到了那个狭窄的码头。船夫用粗实的缆绳在系缆桩上绕了几圈,将船身牢牢固定。船体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船舱的最下端是货仓,里头胡乱堆着一些渔网、麻绳和木头箱子。再往里走,便是几个囚笼。
最角落的囚笼里,是何怀远。他缩在笼子里,忽然对着空荡荡的舱壁躬身作揖,嘴里念念有词:
“大人……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啊……”
那声音很凄厉,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
官差丢进一个窝头:“冤不冤枉的我不管,你别死船上就行。”
何怀远将窝头抄在嘴里,狂乱地吞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窝头刺激的,他忽然暴怒了,对着面前的虚空拳打脚踢。
“滚!都给我滚!我是玉皇大帝派来的!我有尚方宝剑!”
“对对对,你有。”官差附和道。
他毫无征兆地笑起来,发出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声。
官差小心地绕过他的囚笼,往陈秉正的笼子走去。有了陈秉文赏的金豆子,陈秉正的伙食就好很多,是两个白面馒头,热乎乎的,还有一碗米粥,配上咸菜。
陈秉正摇摇头:“先给那个姑娘吧。”
官差笑道:“你当了犯人,还怪怜香惜玉呢。”他将饭食塞进芷兰的笼子里,敲一敲铁栏杆,“送你的,吃吧。”
芷兰并不推让,捧着馒头大吃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而又痛苦的咕噜声。
几个官差拖着木箱,在角落里坐下来,嘀嘀咕咕地说着话。
“大哥,真不上岸了?”
“是。船夫跟我说了,在船上过夜。”
“官船哪有这规矩,不都是走码头驿站,又有勘合。只有那些送货的船,才舍不得上岸。”
“咱们哪里知道,郑大人怎么吩咐,就怎么办呗。”
“又湿又潮,怎么睡啊,早知道我就押送俩犯人去西北流放,也比这趟强得多……”
他们不停地抱怨着。夜渐渐深了,浸透了江水的寒气从船底渗入,像无形的针,扎在身上便是一阵刺痛。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显得这夜漫长得没有尽头。
官差道:“这样的天,不喝点小酒,如何耐得。”
“说得对,咱们上去就着牛肉喝两杯。”
“两杯就够了,可别教人发现。”
陈秉正只觉得膝盖酸麻,有如针扎。等官差们走了,他见芷兰抱着头缩在角落里,便压着声音道:“芷兰?”
“嗯。”她怔怔忡忡地回答。
“不能睡,千万不能睡,万一寒气入肺,是要人命的。”
两个人都忍着睡意,勉强站了起来,陈秉正撑着膝盖笑道:“想一想我岳父大人教的拳脚套路,学一学霸天……深山月黑风雨夜,欲近晓天啼一声。”
芷兰点头:“丹鸡被华采,双距如锋芒。”
“龙行虎步。”
“气宇轩昂。”
他将腿脚有节奏地屈伸,不敢消耗太多体力。芷兰握紧拳头,向空气中击打。两个人在这方寸之地,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与寒冷对抗,让即将冻僵的身体记住自己还活着。
在深夜的河面上,官船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对即将到来的变故一无所知。
一艘小船破开夜色,悄然而至——
作者有话说:深山月黑风雨夜,欲近晓天啼一声。——崔道融
丹鸡被华采,双距如锋芒。——刘桢
150-160
同类推荐:
鸾春、
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
侯门夫妻重生后、
逢春、
茎刺、
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
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