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变故 船舱内冷气逼人,何怀远坐在角落……
船舱内冷气逼人, 何怀远坐在角落里,手抱着膝盖,昂着头一声一声地叫道:“葡萄美酒, 不醉不归,谁都给我面子……”
芷兰抖抖索索地打着拳, 边打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陈秉正在囚笼里转圈,脚镣发出一阵哗哗声, “必先苦其筋骨……”
一片寂静, 忽然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像是哪里的木板裂了一小块,两个人都是一愣。
船舱板壁的角落里凹进去一个槽,里面挂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灯光突突往上跳起来,像是有风在扰动。
“嘘。”陈秉正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转向板壁。
仿佛有呼吸声由远及近。陈秉正心中一凛, 这呼吸比常人绵长均匀,来者是习武之人。正在猜想中, 板壁上出现了一个变形的身影,可是不管怎么变他都认得。
他转过身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林凤君,鼻子一阵酸楚。四目相对,两人都愣怔着,迟迟讲不出话, 连旁边的两个囚犯都像是哑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旁边走了两步, 将芷兰的手从栏杆缝里拉出来握着,只觉得像一块冰,“别怕, 我是来救你的。”
“先别管我。”
“他们没打你吧?”
芷兰刚想说话,又停住了,向何怀远的囚笼里一指。何怀远麻木地坐着,头倚在栏杆上,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嘴里还在嘟嘟囔囔。
林凤君仔细观察着。何怀远一脸污迹,鬓发散乱,和过去的气派景象大相径庭,瞧不清是真疯还是假疯。她只得走上前去,往囚笼前一站,让灯光照在自己脸上,平静地问道,“何帮主,还认识我吗?”
何怀远嘻嘻地笑起来,声音在清冷的空间里十分可怖,“怎么不认识,你是妖精,白骨精……”
她没等他说完,出手如电,按住了他颈部后方的昏睡穴。他一声不响地倒下去了。
她拍一拍手,“让他歇一会儿。”
陈秉正这才开口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只道:“好久……好久不见。”
“嗯。”
芷兰笑道:“凤君,你俩尽情说话,我转到角落里,什么都瞧不见。或者……你也可以把我弄昏,力气小点。”
“尽说瞎话。”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你放心,京城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天塌下来也牵涉不到你和师伯身上。”
凤君的脸色变了,“芷兰,你可真糊涂。”
“我不后悔,苟活这两年算是我赚的,该还了。”芷兰轻轻笑了一声,“每一天我都很快活,以后就拜托……”
林凤君急了,“别跟我弄这出刘备托孤。”她招招手,范云涛笑嘻嘻地出现了,将手插在袖子里,很有为人师表的气度,“一诈就招,可不是师门风范,我的乖徒儿,为师白教你了。”
芷兰又惊又喜,眼泪纷纷下落,“师父。”
“还有我。”林东华笑道:“要是当初你说只想活两年,我也得掂量出手值不值得。”
芷兰的眼泪流了一脸,她胡乱拿袖子去擦,“我……我不能连累大家。”
“你姓林,是我们一家的,一家人算什么连累呢。”凤君笑道,“武馆招个教读书的先生可不容易了。你不知道,但凡肚子里有点墨水的读书人,哪怕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要价都高得离谱,我可出不起这个钱。”
芷兰又哭又笑,“你就非得让我去做长工。”
“你错了。”林凤君取出帕子,揩掉芷兰脸上的泪,“包吃包住,不跟主家要钱,这叫佃户,比长工还便宜些。”
“嗯,我是佃户。”芷兰吸吸鼻子,“我不能跟你们走,我若走了,陈大人怎么办?刑部和大理寺一定会拿他是问。”
陈秉正眨一眨眼睛:“自然是你的性命要紧,至于我,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
林东华气定神闲地说道,“芷兰,我自然不会叫我女婿冒险,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既要从宽,又要从权。你身上背了人命,哪个主官审案也不会放过,更何况是三司会审。”
芷兰含泪笑了:“师伯,我就是要借着三司会审,将那姓叶的禽兽揭发出来,那鸣乐坊就是个淫窟,不光是我,还有一些良家女子和牢里的女奴……”她咬了咬牙,“我要亲自到公堂之上,哪怕拼得一死,也要将这桩桩件件血案说给刑部、大理寺、督察院,还有别的六部九卿官员听一听,我杀人该死,这亲手建造人间炼狱的叶禽兽,他该不该死。还有我爹的冤案,光天化日,我不信没有公道。”
她话语坚决,众人像是被震住了,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林东华才道:“叶首辅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凭你一个女犯的口供就想翻案,未免异想天开。”
“蚍蜉撼树,是不是挺可笑?”芷兰点点头,“我被父母视若珍宝,教养了十五年。一夜之间,眼前的一切都毁了,我若不留着这条命用来复仇,便是大不孝,这辈子也不会安稳。他们死在刑场上,我不能收尸,今日便只能以血尽孝,不辱没了他们的教诲。”
林东华道:“以命相搏,还不是时候。”
“我拼得这条性命……”
“你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和一只小猫小狗有什么分别?要出手,就要一击必杀。”
范云涛板起脸来,“徒儿,你叫我一声师父,我便是你第二个爹。你对我,该不该尽孝?”
“我……应该。”
“你是我关门弟子,我还有一些不外传的秘籍,想不想学?我的酒没人打,衣裳鞋袜没人洗……”
凤君扯一扯他,“师叔,别越说越污糟了。”
范云涛咳了一声,“你要报仇,等我一命呜呼了,随意安排。今日却不行。我也才三十来岁,人生七十古来稀,我看再有个四十年就差不多了。”
芷兰急了,“师父!”
“徒儿,要报仇,也要讲时机,讲方略。咱们回家慢慢想,总有办法。”范云涛板起脸来,“听我的。”
芷兰垂下头去。凤君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试了试,直接将囚笼的锁开了。
陈秉正看得目瞪口呆,“你们杀了官差?”
林凤君瞪他一眼,“别说得我们跟江洋大盗似的,我这叫智取,不是强攻。宁七在省城已经取了钥匙,在面团上生生拓印出模子,在铁匠铺赶制出来的,幸好来得及。”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聪明,难为你了。”
林凤君将自己身上的斗篷一脱,裹在芷兰身上,她身上竟然也是一身囚服。
林东华道:“芷兰,你先走,这里由凤君守着。”
“不。”她拼命摇头。
“论功夫应变,还是我侄女厉害。” 范云涛点头,“更何况,她跟我侄女婿卿卿我我,你也不想听吧。”
芷兰还在犹豫,林凤君将她向外推,“金花,你是我的丫鬟,丫鬟就要听话,不然就把你卖了。”
凤君又将她的脚镣打开,芷兰的脚腕已经磨破了几层,她忍着痛,跟在自己师父后面快步离去。林东华向凤君点了点头,“我在外面放风。”
“爹,你放心。”
大家都走了,林凤君这才掏出钥匙,将陈秉正的囚笼也开了,可是脖子上的枷锁怎么也开不了。她着急地挨个试验,“怎么会……”
“管他呢,我习惯了。”他语气平静。
忽然,她抓住枷锁中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热乎乎的脸颊上。泪水终于从她眼角滑落,滚烫地灼烧着他的掌心。
“疼吗?” 她问。
他用力摇头。“不疼。我根本就没受刑,跟上回相比,真是天上地下。”
林凤君掏出一条帕子,起劲地在他脸上擦着。额头上的烂泥已经干了,灰尘簌簌落了下来,脸颊上还沾着一片破败的菜叶,她深吸了一口气,“你都馊了。闻起来像……饭馆后厨的泔水。”
陈秉正有些窘迫,“千万别熏到你。”
林凤君却不以为意,扳着他的枷,侧过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记,“现在干净了。很好亲。”
她在怀里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后是花色各异的喜饼,龙凤呈祥饼安然躺在中间,她将它拿出来送到他口中,他小心地从边缘开始咬起。
“我就说你这种公子哥儿心里没有数,你知道三千盒喜饼有多少吗,堆了一整个屋子,桌子上、柜子上都是满满当当,我让大伙儿都来吃,他们真没出息,秉文说吃了一个就肚子疼,宁七才吃了半盒。”她絮絮叨叨地说道,“我就坐在地上一直吃,一直吃,这是咱们一起去定的喜饼,是济州最好的铺子出的,怎么也不能糟蹋东西,可是实在太多了,实在实在是太多了……”
陈秉正上前一步,手在枷锁中做了个张开的手势,她试了试,拥抱很难,可是将手放在他脖子上还是做得到的。
“是我不对。你跟了我,没享到什么福……”他的眼泪簌簌地留下来,一颗一颗落在地上。
“我挺得住。”她掏出帕子,可是已经脏得不成了,只好用手去擦他的眼泪,“你还好没找别人,找了也是祸害,就只能找我。我是镖师,天天都得刀口舔着血过日子,天塌下来也得撑住。”
他努力保持着理智,“凤君,你听着,我这辈子也不会找别人。可万一我……”
“闭嘴,没有万一。”
“你说过的,世上男人千千万……”
她直接打断了,“我不是没想过把你打晕了带走,可是你不会答应。所以我会代替芷兰,在这里陪着你。天亮之前,我一定会离开。”
他简直不能置信,紧紧盯着那身灰色的囚服,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难不成是拿武馆的衣服改的?”
“对,当时那套衣裳,娇鸾给的灰布,跟囚服同根同源,只少个红色囚字罢了,用红色墨汁写一个就是。”她得意地展示,“天衣无缝。”
“简直是胡来,官差又不是瞎。”陈秉正有些愤怒了,用枷锁推她,“后半夜了,他们要是进来送早饭,立刻就会发现。”
她向后退了一步,顺势靠着栏杆坐下了。他也跟着坐在她身边。
她伸手去托着那枷锁,让他轻松些。七八斤重的大家伙,难为他怎么扛得动,“再等一等。”
“等什么……”陈秉正愣住了,冷不丁眼神扫过了旁边囚笼里躺着的何怀远,心下豁然开朗,“天亮之前,还会有人要来。”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对所有人都是好时机。”林凤君勉强笑了,“你说过的,如果看不清,就继续将水搅浑,然后趁机……”
话音未落,忽然油灯的灯光轻轻地震了一下,林凤君将声音压得极低,“来了。”
他摆一摆手,一起噤声。她轻飘飘地一动,闪身进了芷兰的囚笼,将门关上。随即两个人脸上同时露出讶异的神情。
一个纤细的人影提着一盏宫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险些被脚底下的绳子绊了一跤。她用一块面巾蒙着脸,可是那娇柔的动作早已暴露了她是谁。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来到芷兰的囚笼前,提起宫灯向里头照了照。林凤君脑中嗡的一声,急忙将身子缩成一团,头发披散下来,将整张脸遮住了。
冯昭华小声道:“芷兰,你抬头看看我,我是昭华。”
林凤君一动也不敢动,船舱里死一样的沉默。冯昭华见她不做声,又道:“咱们俩好久不见了,我……我心中时时念着你,咱们是最好的朋友。”
“……”
“你是不是怪我爹没有站出来说话?他也是没有办法。我……我嫁人了。”她顿了顿,又自顾自地说道,“你放心,我去求我爹,你情有可原,能尽量轻判。看在咱们以前交情的份上,你应我一声。我给你拿了你最喜欢的海棠糕,你要是不记恨我,好歹……”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是两块糕点。她用帕子托着纸包,仔细地将它放在林凤君手边。“好歹吃一口吧。”
她言语中带着哽咽,显然是哭了。林凤君听见抽抽噎噎的声音,心中叹了口气,慢慢伸出手,拿起一只糕点。
冯昭华手中的灯却忽然晃了一下,“芷兰,你的手怎么……我知道了,当丫鬟不容易,尤其是给镖户人家当丫鬟,肯定被欺负了。”
“……”林凤君简直无话可说,她将海棠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冯昭华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陈秉正忽然道:“昭华,你来这里,观霖他知道吗?”
“不知道。”她茫然摇头。
“那你快走吧。观霖心思缜密,只怕你露了破绽。”
“好。”冯昭华点点头,“芷兰,我以后抽空子就来看你。你多保重。”
她伸手提起衣裙,缓步向外走去,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屈膝跪倒。
她先是以为是什么东西绊倒了,脚腕上却一阵剧痛,险些惊叫出声。
她借着灯光往下看去,浑身的血瞬间都涌到头上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握住了她的脚腕。
第162章 父亲 事发突然,冯昭华的眼睛睁得极圆……
事发突然, 冯昭华的眼睛睁得极圆,嘴唇血色尽褪,微微张着, 似要惊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细长的手指还保持着提灯的姿势, 悬在半空,指尖却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下一个瞬间, 一只冰冷的手隔着栏杆锁上了她的咽喉, 何怀远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不要动。”
冯昭华的手终于沉重地抖了一下,宫灯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滚了两滚,火芯熄灭了, 船舱里只剩了幽暗的一点光线。
陈秉正率先反应过来,他往前走了一步, 脚镣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他厉声道:“何怀远,你好大的胆子,装疯卖傻……”
“不如陈大人有智谋,还有这位……”何怀远冷笑道:“露个真面目吧,林东家。”
林凤君站起身来,她与芷兰差不多高, 可身形矫健,骨肉匀停, 与瘦弱的芷兰大不相同。冯昭华看得傻了眼,惊骇万分,“竟然是你。”
林凤君抽出腰刀, 跃出囚笼,“何帮主真是出息,连道上的规矩都忘了,对老弱妇孺下手,关老爷知道了,一定引下雷来劈死你。”
何怀远手上使了点力气,竟然将冯昭华完全挡在自己面前。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小小的铁刺,竟像是用铁钉磨成的。
他用铁刺压在冯昭华脖子上,一缕血丝顺着她脖颈滑落,蜿蜒流下。冯昭华肩膀控制不住地发颤。
林凤君看得出这是亡命徒的架势,他在囚笼里,她在外面,本来该是占上风的,可是那铁刺离冯昭华的喉咙太近了,近到她没有任何把握。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何怀远的手腕上,盘算着出刀的时机,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就算刺中了,对方手腕一抖……
空气像是凝固了,又冷又硬,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陈秉正道,“何帮主,你想要什么?”
“放我走。”何怀远的声音像冰一样,毫无商量余地,“先将我从囚笼里放出来,林东家,你手里有钥匙,对不对?”
林凤君心中一动,她手里握着一整串钥匙,自然也有那个囚笼的。在她原来的计划里,便预备要将何怀远打晕了一并带走,好揭穿那本假账的底细。此时突然起了变故,她脑中千百个念头来回乱转,一时便没有回应。
何怀远又叫了一声:“你的刀,扔了!不然……”
陈秉正道:“我们之间的恩怨,向我清算便是。与这位夫人毫无干系,你将她放了,挟持我。”他向前走了一步。
“陈大人,你我都不过是阶下囚,大人物装在竹筒里的蛐蛐罢了,一直以来咬得你死我活。”何怀远自嘲地笑起来,“你以往给我挖的坑还不够吗?林东家,将刀放下,打开门,我就放过她。”
林凤君和陈秉正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缓缓弯腰,将刀轻轻放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她掏出钥匙将囚笼开了,“走吧。”
陈秉正趁何怀远伸手的工夫,立刻上前一步,想把冯昭华拉开,可何怀远已经脱困,出手如电,一掌将他推出几步,仍旧用一只手捏住冯昭华的脖子,半拉半拖地拽着她往甲板方向疾奔,那里有扇窗户。冯昭华脸色灰败,整个人瘫软下来,毫无挣扎之力。
正当他就要从窗户中跃出,突然林凤君持着刀在他眼前又出现了,她死死堵住前方通路,将刀尖对准他的脸,“我就知道你不会守信用。”
何怀远冷笑一声,“林东家,刚才你就应该听得清清楚楚,这位夫人跟你之间没有交情,人家瞧不上你。你上赶着做好人,我替你不值。”
“她瞧不上我,我瞧不上你,都不需要理由。”林凤君点点头:“我就是喜欢打抱不平。”
陈秉正也赶到了,他往窗前一站,“我虽然没有功夫,挡路也能做得到。”
几个人默不作声地对峙着。潮湿的水汽从那扇窗户里吹进来,何怀远往外望了一眼,天边已经有了一丝鱼肚白,能看见不远处有一只停着的木船,随着波浪上下晃动。
他有些恍惚,“凤君,是你爹在那里等你吧,他真疼你。”
凤君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劫走了钦犯,也是死罪。天要亮了,咱们几个一起走,浪迹天涯,再不相见。”何怀远叹了口气,“反正你我之间,也是一笔糊涂账,分不清楚谁欠谁。”
“我不欠你的。”
忽然船舱的另外一侧有了响动,一个官差步履不稳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碗。
“怎么那么黑啊?”他揉了揉眼睛。
当的一声,碗落在地下碎了,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惨叫声在船舱里有了回声:“来人哪,钦犯这就要跑了……”
几个人都是浑身一震,陈秉正急急地说道:“凤君,你先走。”
她只是摇头,“我再守一会儿,要走也不是现在。”
他将窗户让开,目光焦急。“伯父在外面等你。”
她的心骤然碎了。一别之后,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也许是最后一面,她张了张嘴,所有话语都卡在喉咙,连一声保重都说不出口。
纷乱的脚步声从另一侧涌过来,郑越冲在最前面。这一幕太过骇人,他惶急地叫道:“你放下我娘子,我什么都答应你。”
十几个官差拔刀出鞘,“大人,跟这盗匪决一死战。”
郑越摆手:“先把刀放下。”他一步步向前走,“要是伤了我娘子,我要你清河帮上上下下死无全尸。”
何怀远笑了一声。
冯昭华忽然昂起头叫道:“我从小也是读诗书长大,岂会为你这几句威吓折腰?姓何的,你要杀便杀……”
何怀远并不回应,只是痴痴地望着那扇窗户。晨曦的微光透过来,远处隐隐露出几只大船的影子。
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像是游子听见了家的召唤。霎时间,他将冯昭华向前一推,单手一撑,利落地翻出窗外,“扑通”一声砸入河心。
冯昭华一个踉跄,向前扑倒。林凤君纵身跃起,将她接住了,两个人一起滚了两圈才停下。
她俩贴得无比接近,谁也听不到两个女人在电光石火之间交换的一些话语。
“快走。”
“求求你,救他。”
“我答应。”
两个人终于分开,郑越冲上来将冯昭华紧紧抱在怀中。陈秉正扯着嗓子叫道:“金花,千万不要想不开!保住性命要紧!”
冯昭华抬起脸来,声音很尖利,“芷兰,你回来,你只要听我的劝,跟我上京师……”
林凤君望向陈秉正,两个人瞬间交换了千言万语。随即一个穿囚服的身影也跃出窗户。水花四溅,涟漪在黎明的阳光下急速扩散,人影已被湍急的河流吞没。
“金花!”陈秉正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芷兰!”冯昭华的眼泪落下来。
官差战战兢兢上前请示,“郑大人,是不是要下水去捞?”
郑越脸色铁青地盯着陈秉正,随即苦笑道,“这女囚投水自尽,捞什么捞,风急浪大,转眼就冲到十几里外了。”
“是。”
“夫人无恙就好。”郑越吩咐道:“收拾停当,准备吃早饭吧。”
河水在瞬间涌入林凤君的口中,又凉又苦。“真浑啊。”
在这混沌之中,她停止了挣扎,河底暗流如无形的手推搡着她。她转过头去,看见了不远处何怀远的身影,他正和暗流对抗着,向另一个方向游去。
两个人的身影在水中交错。林凤君顺着水的力量,向着那片水势稍缓的岸线游去。
哗的一声,她的头冒出水面,离官船已经有些距离。她叼起那只哨子,将它吹响了,“快来,快来。”
一只小木船向她的方向迅速划了过来。
林东华将女儿湿透的身躯拖上了甲板,脱下斗篷给她围上。她抱起水囊,贪婪地喝着热水,喝得太急,还咳嗽了几声。
林东华抓着一只长长的管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观察着。林凤君将鞋子脱下来,揉一揉脚。不管怎样,她得先保重自己,不能生病,过几天说不定还得上京城。
“爹,你干什么呢,拿着你的窥远神镜,很威风的样子。”
“清河帮来了。”
“果然来了,绮霞的消息送得及时。”林凤君将手搓了搓,“爹,让我来瞧一瞧。”
圆圆的视野里,河面上何怀远露出了头。随即,清河帮派了一只小船将他捞了上来。
大船上站着一群人,何长青站在最前头。她笑道:“各家的爹来救各家的儿女了。”
她从神镜中看着何怀远吐了两口水,随即踉踉跄跄地冲向父亲,跪倒在他面前,比着手势像是解释着什么。
她只觉得可惜,“本来打算趁乱把何怀远抓住,逼他们……”
她的话语忽然停了,一身鸡皮疙瘩从脊背向上,头顶起了一层白毛汗。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何长青右手大力挥出,击在何怀远脑门。何怀远像一块木头一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那出手的姿势她认得,倒下去的场面……不是装的,一定不是装的。
窥远神镜当啷一声落在地下。她整个人发起抖来,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这……”
林东华急了,“凤君,你怎么了?”
“何……他杀了他儿子,他爹亲手杀了他……”她颠三倒四地说道,随即紧紧抱住父亲,“怎么会?”
林东华心中百味杂陈,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凤君,不怕不怕。”
“我不信,这世上……虎毒不食子……他爹从小将他看得眼珠子一样,是不是我看错了?””有些事压下来,便没有父子人伦。“林东华平静地安慰女儿。
林东华又拿起窥远镜。人群四散了,只剩了何长青一个人站在船头,佝偻着腰,扶着栏杆。
他叹了口气,握住女儿的手,“凤君,咱们回家喝定惊茶。”
清河帮的大船渐渐向郑越的官船驶近。
何长青站在船头,脸色冰冷苍白,也像个死人。
可是他依然向郑越平静地跪倒行礼:“在下何长青,替小儿向大人认罪。清河帮已自行清理门户。”
郑越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个人抬着木板上来,何怀远的尸体清晰可辨。他的牙齿开始打颤,勉强控制着自己,“既然如此,也就算了。我们即刻启程上京。”
“郑大人,我来的时候,刚好和户部尚书冯大人,也就是您岳丈的官船擦身而过。”何长青一字一句地说,“估计不到半个时辰,他就会到了,正好和您在此处会合。”
第163章 鼓声 林凤君筋疲力尽地推开自家大门。……
林凤君筋疲力尽地推开自家大门。天已经是幽幽的蓝色, 霸天正发出第一声啼叫,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院子里。
忽然有凉凉的水雾迎面而来,她躲闪不及, 瞬间打了个喷嚏。范云涛将手中的松枝又冲她抖了抖,落下几滴水:“祈福辟邪。”
她苦笑道:“师叔, 你做法事久了,着实糊弄得很。”
“心诚则灵。”
林东华却道:“事不宜迟, 怎么还不走?”
“我徒儿一定要等到你们平安回来才放心。”范云涛撩开车帘, 芷兰的脸露了出来,身上带着一股伤药的味道。
林凤君冲上前去,看着她被白色纱布重重包裹的手腕和脚腕。有暗红的血迹从里面透出来,触目惊心。“疼吗?”
“不疼,就是太饿了,芸香给我做了好几碗面, 我一口都没剩。”芷兰忧心忡忡,“牛已经喂过了, 鸽子和鹦鹉也都吃了,陈大人……”
林凤君沉默了,过了一会才道:“老天会保佑的。”
她像是想起什么,一阵风似地冲进家门,转眼之间就抱了一大堆喜饼,通通塞进车里, 大概有三四十盒,“你跟师叔拿着路上吃。”
芷兰看着那些正红色的木头雕花盒子, 好一阵心酸,“我没帮上什么,实在惭愧。”
她又望向林东华, 含泪说道,“师伯,万一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林东华却走到她面前,郑重地说道:“范小姐。”
她心中一凛,“是。”
“你要学会等待,等待不是怯懦。江湖潮涨潮落,他的仇家不止你一个,他的靠山也不会永远屹立不倒。”他指着外面的远山轮廓:“我是个镖师,从这里到西北,走近路攀山越岭是十天,稳妥绕行要一个月。可是走镖的都知道,最快的马不一定平安到达。”
芷兰将指尖深掐进掌心,“我会的。”
他将一锭银子轻轻放在她行囊上,“我知道这很难,有人一辈子也没等到。可是复仇不是把自己也变成祭品。范小姐,你要用心活着,才能亲眼看到仇人倒下,才能在坟前告诉死者,世间终究没有辜负清白良善之人。”
风呜呜地吹着,芷兰紧绷的肩头终于一点点塌了下来,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林东华将帘子放下,挥挥手,“走吧。”
马车晃晃悠悠地消失在视野中,林凤君深吸了一口气,腿脚发软地上楼。吊子里备了热水,她安静地将周身擦过一遍。
被子很软很暖和,桌上放着一盒喜饼,她拈起一个放进嘴里,只觉得淡而无味。何怀远……其实已经很陌生了,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但即便是与她毫无干系的人,死在自己父亲手上,那一幕也叫人难过极了。
她呆呆地落下两行泪。若是再也见不到陈秉正该怎么办,辗转一场,终究还是没缘分吧。
她心里害怕起来,将手按在太阳穴上,使劲回忆他的样子,额头很饱满,眉毛又浓又直,她去摸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凶。
她一翻身坐起来,提了只笔,在纸上描着。他眼睛不小;鼻梁高高的;鼻子侧边有一颗痣,在鼻梁的阴影中显不出来。画来画去,总是不满意,没有那股精神气,他得意起来也怪嚣张的。纸上看过去,只能分辨出是个年轻人,有张好看的脸……糟了,要是他真被判了刑,刽子手一刀下来,头和脖子分了家……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手上一抖,笔落在纸上,正落在脖子下面,一道黑色的印记。
太晦气了,她陡然觉得不祥,慌乱地在纸上涂着,将那一道改成衣领,也有点怪。冷不防嗓子一阵刺激,她拼命地呛咳起来,都怪他,喜饼非要放这个辣味的,将她的眼泪辣出来一大片。
一碗奶白色的鱼汤出现在她眼前,她端起来咕嘟咕噜灌下去。
林东华伸出手点一点她的画,“给我女婿画通缉的画像呢?还怪逼真的,小心被官府拿了去。”
“爹,你……”她哭笑不得地将画收起来,“画着玩儿。”
“多喝点,安神补脑。”
她抿了抿嘴唇,用愕然的眼神瞧着父亲,“爹,用鱼腥味掩盖迷药的气味,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林东华被戳穿了,倒也不急不恼,“凤君,你需要好好睡觉。”
“爹,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小孩。有话直说不好吗?”
“你在爹面前永远是小孩。”他笑眯眯地说道。
“不成……”她只觉浑身一轻,仿佛灵魂脱了壳,周围的声音急速褪去。紧接着,黑暗如同温柔的波浪,将她彻底吞没。
林东华将女儿抱到床上,盖好被子。随即走到拐角的一个小房间内。凤君母亲的牌位前,三炷香已经快燃尽了。
房间里满眼都是红色。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喜饼。凤冠霞帔和绣鞋被安放在一角。他叹了口气,将整套嫁衣收起来放到柜子里。
“娘子,凤君年纪大了,越发要强。她嘴上不说,其实难过得要命。希望你在天有灵……”他顿了顿,“让凤君安稳愉悦地过一辈子。不然,我死也不安心。”
香头猛地亮起来,他睁大了眼睛。“娘子?”
下一个瞬间,橙红的光挣扎着膨胀,旋即坍缩成一个小点,最后只剩一缕青烟,香灭了。
他垂下头:“尽人事听天命吧。”
忽然身后有敲门的声音,轻轻的两声,很柔和。
他开了门,外面竟是黄夫人,脸色苍白,但发髻仍然是一丝不苟。后面跟着陈秉玉,一脸火急火燎。
“亲家老爷,我手下派人来报,朝廷改派了户部尚书冯大人做钦差大臣。”陈秉玉将门关了,说话很快,“冯大人是秉正的老师,说不定有转机。”
林东华脸色变了,“消息属实吗?”
“属实。官船已经进了济州界。”陈秉玉拽了一把椅子,先请黄夫人坐下,随后说道:“家父在世时,与冯大人有些交情。后来他又成了二弟的座师。我想趁冯大人还在济州,拦住官船,请他上岸一叙。他若念旧情肯通融,那自然好。”
林东华道:“若不能呢?”
黄夫人肃然道:“家中的商铺、钱庄、田地,只要我们府里有的,绝不吝惜一丝一毫。”
陈秉玉也点头:“我岳父那边,娘子已经写信过去,请他尽力斡旋,一定留二弟的性命,哪怕最后流放充军,我在军中也有熟人照拂。”
林东华却沉重地摇头:“陈将军,你若是想救二弟,便只能忍住,不要私自去求见。”
“为什么?”陈秉玉神情焦躁,“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这冯大人官声如何?”
“还不错,据说周正妥帖,为官清廉。”
林东华了然地笑了,“他政声卓著,又有贤名,为了避嫌也绝不会见你。陈家私下去求,难保有外人瞧见,有心人借题发挥,参上几本,秉正的罪名就坐实了,神鬼难救。”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陈秉玉被说服了,“那怎么办?”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黄夫人看着凤君母亲的牌位,忽然开口道:“假账……秉正送回来的账我已经看过了。”
“可有疑点?”
“这用仓库粮食出入流水做假账的手法非常高明,但总有疏漏。”黄夫人有些犹豫,“只是当日我们收到凤君的另一封信,杨府内另有一本假账。他们要判秉正的罪,用便是第二本帐,那本帐我没看过,无法判断。但如果我们能戳破第二本假帐,那他们就再也没有证据。”
林东华想了想:“第二本假账……应当还在省城。”
黄夫人取出一柄钥匙,“秉玉,你回府到我房内,将秉正抄写的账目取回来,亲自去取。”
“是。”
陈秉玉急匆匆地走了。林东华道:“第二本假账倒没那么容易下手。”
黄夫人收敛了神情,款款站了起来:“我有一个问题,请教亲家老爷。”
“什么事?”
“纸张做旧,用的是什么技法?”
“有一种果皮,点燃熏蒸后会冒出白烟,将白纸悬挂其上,熏上三天三夜,便呈现老旧的黄褐色。”林东华用手比划了一下,“这是古董行做旧书画的法子。难道账本……”
黄夫人微微一笑,露出一种了然的笑容,仿佛一个猜想落了地。“多谢解惑。”
林东华心中一动,“夫人?”
“有些东西本是假的,只不过用了“障眼法”,让人们信以为真而已。但障眼法背后却是真心。亲家老爷,多谢你的善意。”
林东华便只能默然相对。
黄夫人轻描淡写地说道:“假账同样是障眼法,手段无非是几种,虚假平账,隐去负债,篡改凭证。如果我没猜错,能造出这样的假账的人,全省城不超过五个,且不是新手。我大胆猜想,两本假账出自一人之手。”
“怎么找到这个人?”
“不用找到人。”黄夫人道:“先夫在世时,曾经同我说过,即使是一样的武功招式,各人使出来也是不同的。”
“的确如此。”
“那便是了。做账也是如此。一个人有高明的技法,总不舍得不用,那么精妙之处,定有相似。而漏洞……也会在同样的地方。”
林东华霍然起身,像是窥见了一丝天光,“揭穿这些漏洞,秉正就是清白的。”
“是。”黄夫人的脸上现出了血色,仿佛有一盏灯在眼中瞬间点亮。
“我代凤君和秉正,谢过夫人。”
“其实……我很后悔。”黄夫人用手摩挲着喜饼盒子,苦笑道,“当日若不是我为难凤君,也许他们两个便不会和离。”
“缘聚缘灭,各有天定。”林东华踱了几步,“我去叫醒凤君,不对……让她睡一会吧。”
“好。”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林凤君直奔提刑司衙门而去。前方不远处,登闻鼓静静地立着。
那个制服的衙役又迈着四方步出来了,上下打量着她。
“干什么的?”
他皱着眉头望着林凤君,“好生眼熟,是不是来过。”
“是。”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越级上告,滚钉板,滚完了就让你进。你想好了?”
“这次告状的另有其人。”
两顶八台大轿穿过长街,悄无声息地停在鼓前。青棠掀起帘子,先探出的是一双云头锦履,稳稳地踏在石板上。然后,整个人才走出来。
是两位贵夫人。
她俩身上是正统的诰命服制,金绣大杂花霞帔,戴着珠冠,庄重得近乎压抑。夕阳的余晖斜斜掠过,那些花绣便泛起一丝陈旧的金线光泽,仿佛沉埋已久的往事,忽然被掀开了一角。
她俩一前一后走上前来。
青棠说道,“是我家夫人来鸣冤。”
衙役打量着她,瞧不出是什么路数,“你是谁家的女眷?”
黄夫人朗声道:“济州陈家一门上下,自先祖起,历五代而报国。先夫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府门匾额上有御赐忠烈二字,是先夫以血铸就!”
周怡兰将一把镶着宝石的精钢宝剑举过头顶,“此乃天子赐剑,彰示父亲孤忠。”
林凤君上前一步:“麻烦让开些。”
周遭零星的路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无人说话,只有晚风掠过街巷,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黄夫人缓步上前,伸出手,拂去了鼓槌上的积尘。然后,她握住了那粗糙的木柄。
“咚!”
鼓响了,声音沉闷,却像一道裂帛,骤然撕开了黄昏的寂静。
“咚!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不肯停歇。惊起了檐下栖息的群鸟,扑棱棱地飞向昏黄的天空。
黄夫人奋力挥动着鼓槌,头上的珠翠在震荡中微微颤抖。她的额角沁出了细汗,呼吸也变得急促,可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提刑司衙门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第164章 二审 “带犯人上堂——”衙役们呼和的……
“带犯人上堂——”
衙役们呼和的声音一层层接力, 穿过重重朱门,最终传到狱卒口中,
幽暗的监牢里, 铁链不断刮擦着石板,滞涩的摩擦声由远及近。终于, 人影在灯火通明的大堂门口显现。
他拖着脚镣在挪动着。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脸瘦了些, 越发显得稳重了。
两名衙役一左一右, 将他押至堂前。“跪!”
陈秉正很安静地跪倒了。他将身体微微侧了一下,眼神落在公堂另一边的女人们身上。实在是想不到的一幕,她们都来了。
黄夫人和大嫂都怔怔地落了一脸眼泪,林凤君站在她们身后,小声安慰着,她没有哭。
堂上正中间放了一把椅子, 是空的,左右两侧坐着的堂官他认识, 是上次的两位主审,江南巡抚张通张大人,江南按察使李修文李大人。郑越坐在下首。
一时无人做声,只听见低声抽泣。郑越道:“大人,两位夫人有诰命在身,是否赐座?”
“理当如此。”李大人点头, 便有衙役拖了两把板凳过来,让黄夫人和周怡兰坐下了。
郑越又道:“李大人, 据我所知,陈秉正并未招供,也未定罪。按我朝律例, 他仍有功名在身,不必跪。”
李修文和张通对望了一眼,张通便道:“来人,给他将锁链去了,也让他坐。”
陈秉正站起身来,向上拱手作揖,又向着林凤君微笑。
两条街外的冯家老宅内,灯光透过镂花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正堂内静得出奇。
紫檀木的官帽椅上端坐着冯大人,身形清癯,穿一件青色直身袍子,腰间束着一条半旧革带。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院子中的老槐树。
“爹。”冯昭华有些着急,“府衙的人还在外头等着。”
“哦。”冯大人将茶盏端起来,呷了一口。“今年江南的茶,苦味有余,香味不足,不是好年景。”
冯昭华将茶盏夺过,“济州陈家刚刚敲了登闻鼓,眼下外面议论纷纷……”
“让他们议论去。”冯大人缓缓抬眼,“天塌不下来。昭华,你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怎么忽然一反常态。”
她怔在原地,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冯大人起身,踱到窗前,庭院里的灯笼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郑越毕竟不如您考虑周全。”冯昭华小声道。
“昭华,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你也不要看低了郑越。若是我在他这个年纪,未必有他办事稳妥,应变从容。”冯大人声音不高,语气也温和,“你是我最心爱的女儿,许配给郑家,是我的主意。假以时日,郑越在官场必有大成。”
“爹,我跟郑越已经成亲了,没有不妥。”冯昭华跺脚道,“仲南的案子……他是清白的,求您看在师徒之谊的份上,救他一命。”
“昭华,断案本身并不难,难的是不仅要明其是非,还要合乎人情。”冯大人站起身来,“是时候了。”
公堂之上,李大人的眼神落在林凤君身上,“这又是谁?”
周怡兰道:“这是我二弟的未婚妻子,已下过聘礼。”
张通笑了一声:“未婚妻子,并非亲属。公堂之上,不容外人,让她出去。”
林凤君忽然上前一步,郑重地开口道:“这位大人,律例上可有明文,不许代朋友喊冤?若一个人无亲无故,被人害死了,别人也不能替他讨公道?江湖上也讲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虽读书不多,也晓得桃园三结义,关老爷被吕蒙害死,刘备便要发兵去打东吴,人人称赞。”
李大人冷下脸来:“他们三人是结拜的兄弟。”
“烧香磕头,便是兄弟。今日我与陈秉正有婚约文书为证,中人证人俱全,过了大礼,不比异性兄弟更加亲厚。我为他叫一声冤,那是应当应分。”
上面两位大人的脸色都变了。李大人道:“你这女子,怎生如此大胆,贸然冲撞公堂。”
公堂外忽然有人叫道:“钦差大人到!”声如裂帛,瞬间压住了公堂上所有的嘈杂。
堂上众人立时都起了身,齐刷刷跪倒。冯大人不紧不慢地走进来,气度非凡。他在主位上坐了,摆一摆手,示意众人落座。
他端坐如钟,并未立即开口,只将惊堂木轻轻搁在手边,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先是看着陈秉正出神,随后瞧见了林凤君的脸,便是一愣。
李修文道:“这是陈秉正的未婚妻子。”
冯大人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林凤君,开口道:“报上你的姓名、籍贯、家世。”
她上前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大人,我叫林凤君,济州人氏。家世……我没什么家世,我家是开镖局的。”
张通道:“原来是一介武夫,性子莽撞得很。”他招呼衙役,“赶她出去。”
林凤君站直了,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不光跟陈秉正有婚约,还是济安镖行的东家。”
“罢了。”冯大人摇摇头,“让她留下吧。”
李修文道:“这位姓林的东家,我正要问你,根据我们之前在钱家粮铺查到的往来明细,年前你和其他几家镖行,押运了八万石粮食到京城。到货以后,钱老板便将这八万石粮食送入太平仓,以弥补亏空。”
林凤君道:“押运是实,后面粮食的去向,我并不知情。”
李修文点点头,向着冯大人说道:“其他两个商人也是同样的供述。也就是说,早在去年,三十万石粮食就已经搬空了。”
郑越道,“一点不错。”
“我们在杨道台府内发现一本账目。”张通说道,“上面详细地记录了跟钱老板粮铺的往来。去年三月到九月,太平仓内的存粮被化整为零,送到济州出售,获得赃款十万余两。”
“证据确凿吗?”
“确凿无误。饥荒之下,两人却犯下此等贪墨枉法的勾当,实在是触目惊心。我身为江南主官,难逃失察之罪。陈秉正,你身为天子门生,又执掌济州权柄,却弃灾民于不顾,实在无法无天,你可认罪?”
陈秉正摇摇头,“我不认罪。”
林凤君拱手道:“大人,我想请问,三月到九月,太平仓内的存粮送到济州,走的是哪一条路?当时灾民将几条官道堵得严严实实,如果押运粮食,不请镖局绝对到不了济州。不过……”她从怀中取出一沓白纸,“这是济州六家镖行和省城十家镖行的作证文书,证明不曾从陆路押运。”
李修文道:“几批货并没有走陆路,而是走的水路,清河帮何少帮主安排,用几艘船运送。”
陈秉正站起身来,“那就是贪墨之事,何少帮主也有份。他如今逃脱在外,请大人发下海捕文书……”
郑越咳了一声,“清河帮的事,可有其他人证物证?”
“有。”李修文点头道:“有船夫和武师作证,签字画押。”
郑越道:“那就先带证人。”
几个船夫被带了上来,瑟瑟缩缩地说道:“清河帮雇佣我们押船,押什么我们不知道。”
林凤君问道:“请问去年夏天到济州,是分几批运送,送到哪里?”
“记不清了。”
“那就以出仓入仓时间为准。”林凤君道。
船夫掏出一本被翻得很烂的记录,小声说道,“五月十八,六月十六,六月二十八,七月初二。”
“谁接的船?
“钱老板接船。有他的大印。”
陈秉正笑道:“那这交易和本人有什么干系?”
李修文冷笑道,“钱老板供认,售卖得来的银两私下交给了你。”
“可有凭证?”
“钱老板的口供为证。”
陈秉正点一点头:“六月十六,六月二十八……这日子很吉利。宜出行归家。”
堂上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只有林凤君会意地笑了。陈秉正肃然道:“其余的日子倒是没什么,只是六月二十八到济州,绝不可行。”
“为什么?”
“去年六月二十七日晚上,一艘清河帮运送岭南粮食上京的漕船在济州码头不远处和一条渔船相撞后搁浅。受此影响,运河交通阻断,二十八、二十九两日济州码头都没有船只靠岸。”陈秉正拱手道:“请大人明察。”
第165章 释放 公堂上下都安静了。船夫慌慌张张……
公堂上下都安静了。船夫慌慌张张地将册子翻了翻, “大概……大概是我记错了,是六月二十八从省城码头出行,六月三十到了济州, 我图省事,就没写清楚。”
林凤君笑道:“你是船老大, 应该知道按雇船的规矩,这是整整包了三天的船, 船费要翻几番。所以历来只有多报, 没有少报。你怎么连到手的钱都不想挣了?”
船夫有点气喘不支,一脑门都是汗,“时间久了,我的确记不大清。对了,当时清河帮是一笔付清船费,所以我没在意。”
林凤君点了点头, 冷不丁伸手将那个册子抽到手中。她身手极快,船夫阻挡不及。
她一边翻看, 一边问道:“上面写着这一趟,粮食上船出仓六万五千石,下船入仓六万四千四百石,对吗?”
船夫点头,“对对。”
“少了六百石。”
“船行江中,底部沾水潮湿, 免不了霉变。”船夫笃定地说道,“凡是水运, 都有损耗。”
“押运损耗很正常。”林凤君轻描淡写地说道,“五月十八这次,损耗七百石, 六月十六,损耗八百石。这次你在河上停留了三天三夜才下船,那沾水潮湿的粮食应当更多才对,怎么只有六百石,不合常理。”
一片沉默,连写字的书吏也停了笔。郑越微笑着说道:“不要停,记录在案。”
船夫支支吾吾地说道,“前两次下雨了,所以淋湿得多些。这次天晴,江上又热。”
陈秉正忽然开口道:“这就更不对了。在座的大人们都知道,济州从去年四月到七月,就没有下过一滴雨,所以大旱饥荒,流民遍地。张大人和李大人就曾经亲自到省城的龙王庙去祈雨,在庙外筑起高台,祷告上天,又做了道场请高僧做法诵经,真可谓社稷之股肱、勤政爱民之典范!”
堂上的张大人和李大人脸色阴晴不定。林凤君听到后面,虽然不大懂,但知道是歌功颂德的话,很捧场地叫道:“典范得不得了!”
郑越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赶紧闭了嘴。冯大人毫无表情,慢悠悠地问道:“可属实?”
张通只得说道:“祈雨确有其事。”
“爱惜民生,很好。”冯大人点点头,又向郑越说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
船夫汗如雨下,陈秉正道:“这船家是否跑过船,尚未知晓。这册子错漏百出,实不可信。”
船夫看林凤君还在翻阅册子,赶忙扑上去抢回来,焦急地辩白:“大人,这是真的。”
“真的假不了。”林凤君嘟囔着,“大人,让我再问两句,什么牛黄狗宝都能掏出来。”
李修文插话了,“他们这种小商贩,全没读过书,记性不好,偶然出错也是有的。”
冯大人道:“既然如此,那就将这人先带下去。”
两个衙役将船夫带离公堂。书吏停了笔,好奇地观察着各人的脸色。
冯大人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说道:“口供真伪并存,反复易变,要多加甄别才是。”
李修文讪讪地笑了一下,又道:“下官也是多年的刑名,早就料到了。幸好证人不止一个。”
陈秉正道:“钱老板死于牢中,不如将其他两位粮商带过来。”
李修文摇了摇头,“钱老板虽然死了,他的账房却在。钱家数十年的账目,都由他一手主持。我们已经将他羁押了,钱家的账簿封存待查。”
不多时,衙役又带上一个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鬓角已见霜色。一身布衣,很是整洁,双手骨节分明。
他拱手作揖:“草民姓曹,是钱家的账房。”
陈秉正一眼就瞧见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食指与中指的第一节内侧,却覆着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拨弄算盘留下的印记。
李修文指着陈秉正问道:“这人你可认得?”
“草民跟随钱老板多年,这位陈大人自去年春天起,和钱老板交往甚密,我跟着主子也见过几面。只不过……每次谈话都是关起门来的,谈什么草民不得而知。”
陈秉正笑了笑,并不说话。
“省城的粮食卖掉之后,钱款去了哪里?”
曹账房继续说道:“小人不清楚。只是……每次和陈大人密谈,老板都让我准备一万两银票。”
“可有账目?”
曹账房道:“这帐目乃是私账,之前已经被官差封存了。”
李修文嗯了一声,向后招一招手,便有衙役呈上来。他并不接,就近扔给书吏,“念。”
“六月十六日,入仓四万八千石,实售五千六百三十石。六月十七日,实售四千三百四十石……”
李修文摆摆手让书吏停下,将账目翻到最后,徐徐念道:“这私账每一页都有钱老板的印鉴。下官派人厘清了,这批粮食售完获利十一万零两千两,陈秉正分得赃款三万三千六百两。”
张通冷笑道:“好一个无本万利的买卖。”
陈秉正慢条斯理地答道,“下官见识短浅,不曾见过这么大笔的银子。”
曹账房垂着头:“那些银票是我亲手准备,从鼎丰银号兑出来的。草民不敢说假话。虽说当账房的,至死也不能出卖主家。可……我宁肯下半辈子衣食无着,也要揭穿他们私卖仓粮的行径。”
他握紧拳头,眼中便含了泪。“我知道这是大罪,只求大人体恤,让我戴罪立功……”
李修文道:“我干了二十余年刑名,律例明文,案犯可以立功自赎。”
曹账房叩下头去,“谢大人为我指点一条明路。”
郑越将那私账拿出来翻着,纸上印鉴不是新的。林凤君听他们一唱一和,知道其中有诈,一时竟说不出所以然,心中焦躁起来。正在此时,黄夫人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深施一礼道:“妾身倒有一事不明,请问大人。”
冯大人点头:“你说。”
“我虽是深宅女子,也知道捉贼要赃的道理。刚才两位大人说秉正获利三万三千六百两。我执掌陈家产业,却并未见过这么大笔的银子入账。”
张通道:“那你就要问他本人了。”
“三万三千六百两,正好是三成,剩下七成去了哪里?”
曹账房道:“杨道台拿三成,钱老板自留两成,何少帮主有两成,人人有份。”
“可否让我瞧一瞧账目?”
郑越便递给她。她慢吞吞地翻了几页,“出入能对得上。”
曹账房道:“事关重大,每一笔帐都要清数。”
黄夫人点头:“严丝合缝。曹账房本领出众。”
“您谬赞了。”
她将账本一合,“可是丝毫不错,才是最大的漏洞。”
一时堂上堂下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将声音提高了些,“这是一本四角帐,上收下付,四角齐全。但小宗买卖的账目,本不应该收付相等。之前你说过,你将卖得的钱换成银票……”
李修文皱着眉头道:“银票携带方便,来去自如,有什么问题?”
黄夫人道:“没有问题。只是粮店做的是小民生意,收的是碎钱,也就是铜板、碎银,连银锭都极为少见。诸位大人可能不知道,铜板换银子,碎银子换银锭,都是有折价的。零收整取,一般百两要折价为九十八两。银庄开的银票,又叫汇票,要预存才开得出来,一千两大概收五两的佣金,才能通兑。这样算下来,获利十一万两千两,应当至少折掉三千两。这三千两去哪里了?”
曹账房神情有些僵,“入账的时候,一并减掉了。”
“你的意思是,每天粮店关门清账之后,就将当日的收账盘点,减掉这部分耗损。除非……每天都去钱庄以零换整,哪家铺子也没有这样的规矩。”黄夫人微笑道:“鼎丰银号的帐上,应该很清楚。”
曹账房张开嘴想辩解,可什么都没说出来。黄夫人继续说道:“五月底,秉正任济州知州,已经要求各粮店不准涨价,每日每人仅能购买一斗精米。按你的账目,一日出货五千六百三十石,那就是五万六千多人。”她抬起头来,对着堂上的官员们说道,“客人进门,伙计要问询,舀米,称量,收钱,还要找钱。就算再熟手的伙计,一个时辰只能招待一百人。钱家粮店有五家分店,就算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就算店里的伙计是三头六臂,也不过招待六千人,决计不到一万。我很希望这本帐是真的,若是一天能卖五万多人粮食,济州便不会有人饿死,秉正不会设粥棚救济。”
曹账房的腰塌了下去。黄夫人挺直了身体,将账目交还给郑越,“大人明鉴,这账目必定是伪造的。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假账,一笔虚假的收支,就需要更多的虚假凭证来掩盖。”
这句话说完,再无人接话。夜深了,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吹得人彻骨寒凉。
沉寂了许久,李修文说道:“既然这账目尚有疑点,那就将人押回去择日再审。”
郑越却道:“择日?择到哪一天?”
张通道:“等抄了杨家,再将旧账厘清,这样最为稳妥。”
黄夫人忽然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先夫壮烈殉国,守的是万里山河,护的是黎民百姓,救的是数百万人的身家性命。”
她从周怡兰手中拿过那柄精钢宝剑,紧紧地握在手中,环视众人,字字铿锵:“秉正是我的儿子,亦是将门之后。若有人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想做圈套构陷我陈家,便先问过这柄剑。谁今**我母子一步,我便让他知道,何为忠烈家风,何为玉石俱焚!”
众人脸色都变了,林凤君第一个冲过去,握住剑柄,“夫人,千万不要……”
陈秉正垂下头去,“母亲,是孩儿有愧。”
周怡兰也站起身来,“二弟,你光明磊落,又何须愧疚。倭寇已经攻到江州,离省城已然不远。我夫君率众驰援,正在边关浴血奋战,誓保城池不失。胞弟受此委屈,叫他如何心安?”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各位大人,我亲眼见过父母忍痛抛弃幼童,饥民刨食观音土,腹胀如鼓。也曾见过老夫妇悬梁自尽,只为省下口粮给儿孙。我身为父母官,敢向这些冤魂发誓,所作所为经得起公堂拷问,对得起天地良心。大人们若要再查,下官已备好一切。”
上面坐着的官员们不再开口,齐齐将目光落在冯大人身上。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点头:“陈秉正不必再羁押,立时释放。”
第166章 丝带 春雨如丝如雾地落下,将整条街道……
春雨如丝如雾地落下, 将整条街道洇成模糊的一片。偶尔有行人戴着斗笠,匆匆跑过。
林凤君撑着一把伞,在大牢后门安静地等着。
没过多久, 后门就开了,陈秉正慢慢走了出来, 身后跟着个狱卒。
他停在她面前,咫尺之遥, 却像隔着一生那样漫长, 随后他开口了,脸上有点为难:“凤君,我在大牢里承蒙这位大哥照拂。”
“好好好。”她瞬间就懂了,麻利地伸手去袖子里掏,掏出一把碎银,尽数塞到狱卒手上, “多谢,拿着去打酒喝。”
出乎预料, 狱卒并没有收,他笑道:“我们这行也有规矩,但凡全须全尾走出监牢的,就是有大运气的人,不能再收他的钱。”
林凤君听得一愣神,“运气?他可是卖灰面遇大风, 再倒霉不过了。”
陈秉正咳了一声,狱卒有点惊讶, “我沾了陈大人的光,连赌运好起来了,这几日赢了不少。”
“哦?”
狱卒笑着拱手作别, “当官的老爷们进了监牢,少有能囫囵出来的。经此大难,必有后福,陈大人宅心仁厚,日后飞黄腾达,不可限量。”
林凤君暗道省城连狱卒都如此有学问,满嘴都是文雅词儿,便拱手回道,“飞黄腾达还是算了,齐齐整整,有个人样就不错。”
狱卒笑眯眯地走了,林凤君上上下下打量陈秉正,“别三日,刮什么来着?”
“刮目相看。”
她皱着眉头,“对。你怎么会赌了?骰子还是牌九?”
“都会一点。”
“怎么学会的?”
“瞧两遍就会了。”
“小心我爹打断你的手。”
“我只是旁观而已,偶尔出点馊主意。”他赶紧换了个话题,“这位大哥十分义气,给我弄了些热水,我梳洗干净才敢出来。”
林凤君伸手去摸他鬓边的头发,还是湿乎乎的,像一块被雨水冲洗过的青石板,尘埃尽去。他拎着个包袱,像个赶考的穷举子,瞧着还算挺拔。
她鼻子有些酸。“本来在东兴楼定了酒席,大嫂说不妥当,太过招摇,所以我叫人将菜送到租的房子里了。”她从他手里接过包袱。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腕。“你瘦了。”
“胡说八道,你才瘦。”她攥着拳头给他瞧,“原来我一个能打你两个,现在打四个。”
他只是站在原地发怔,忽然敛袖,向她端端正正一揖:“秉正在此谢过了。”
她简直被吓了一跳,摆摆手,“你要谢的人可太多了,黄夫人和大嫂舍命救你,还有我爹,还有秉文,宁七,小姑娘们……”她掰着手指头,“还有冯小姐。”
街边角落里停了一辆精致的马车,这车在拐角处隐藏着,雨中看不大清。林凤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车前,“冯小姐,你来了也不露面。”
帘子撩开,果然是一张清丽无双的容颜。丫鬟扶着冯昭华下了车,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像是兰花。林凤君笑道:“冯小姐正经是你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她……”
陈秉正便微笑着作揖:“多谢你,昭华。”
丫鬟替冯昭华撑着伞,只听见雨点沙沙地落在伞面上。林凤君点点头,“我先去隔壁铺子里买点猪头肉……”
冯昭华扯了一下她的袖子,“不必。林小姐,我有话跟你说。”
林凤君听见这个称呼,有些讶异,“我吗?”
“对。”
冯昭华深吸了口气,从洁白如玉的手腕上抹下来一个金镯子,那镯子用金丝编成,层层锁扣,精巧异常。林凤君看得晃了神,“好漂亮。”
“芷兰……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成国公夫人的寿宴上。见她很喜欢这个镯子,我便想着打一个一模一样的,做她的生辰贺礼。没想到生了变故。”冯昭华的眼中闪过一滴泪。“我心里一直很后悔。”
“我会交给她。”林凤君接过镯子,郑重地说道。
“拜托你多照顾她。”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吞吞吐吐地说道,“这钱够你多买几个丫头使用,芷兰从小体弱多病……求你以后给她放良。”
林凤君哭笑不得,冯小姐总是这样对她不放心,可是银票不要白不要,平白发了一笔财,“多谢你一片好意。”
陈秉正挑一挑眉毛,“昭华,我们要成亲了,改天请你和郑越喝一杯喜酒。”
“好。”冯小姐点一点头,走出两步,忽然又转身走到林凤君面前,小声道:“祝你俩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林凤君笑道:“你也一样。”
马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她招手直到冯昭华看不见为止。
“凤君,咱们……回家去。”他声音不高,意思却笃定。
“回家”,这两个字仿佛重若千钧,她肩头猛地一颤,眼里浮起一层滚烫的水光。可是终于忍住了。
她不再看他,攥着他的手腕,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起初几步,他还略有些踉跄,走了十几步,他的脚步渐渐踏实了些,她也仿佛从他腕间感受到了一点微弱的热气。
他俩紧紧攥着的手腕,滑了下去,变成了手指与手指的纠缠。先是轻轻地勾着,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试探;随后,便死死地扣在了一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节都发了白,仿佛要将这一辈子的日日夜夜都扣在手中,再没有片刻分离。
他们就这样走进那座小小的院子,他的眼睛陡然睁大了。
院子里的石榴本是半枯,南边的枝桠上,石榴花开得正盛。红艳艳的花朵沐浴在雨中,舒展成一只只小瓶,露出里头鹅黄的花蕊,而树的另一半上面,没有花,也没有叶。虬曲的枝干上面系满了无数根红色的丝带。
丝带有宽有窄,有深红、朱红、水红,它们被精心地、虔诚地系在枝头,打成牢牢的结。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乌云间洒下来,将整棵树照得闪闪发光。一阵风吹过来,丝带迎风飘起,像是千百只飞舞的蝴蝶。
“赶上大晴天,就更好看了。”林凤君有点惋惜,随即双手合十,“都怪我口无遮拦,说什么“困”字,“囚”字,得罪了神灵。所以我赶紧跟土地爷爷奶奶许愿。你也来。”
他笑眯眯地跟着拜了几拜,“土地爷爷奶奶保佑。”
“以后咱俩记着,嘴上都不准胡说。”
两个五彩斑斓的身影从空中落下来,落在这棵石榴树上,像是额外不同的花朵。八宝抬脚跳了跳,“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陈秉正从未觉得两只鹦鹉如此智慧,他只有点头附和的份,“没错,一家安乐值钱多。”
林凤君心满意足地拍一拍手,“人已经平安到家,咱们开饭!”
冯家宅院内,暮春的阳光透过繁密的紫藤花架,在天井里洒下细碎的光斑。垂丝海棠开得正酣,粉白的花瓣积在青石井栏上,像是昨夜下过一场香雪。
冯大人坐在斑竹椅上,望着郑越整理书籍。
“这宅子不算太老。我二十多年前买下的。”冯大人忽然开口道。
“我听昭华说起过,她在这宅子里出生长大。”
冯大人轻抚竹椅扶手,饮了一口茶,看向郑越,“今年江南的茶,苦味有余,回甘不足,是吧?”
“岳父大人。”郑越惴惴不安地肃立,“多谢您救命之恩。”
“幸亏昭华一早向我报讯,我只怕赶不及,日夜兼程,才在济州与你们汇合。”
郑越的脸色白了又青,仓惶地说道,“小婿以为……”
“你以为?”冯大人缓缓抬眼,“运河风大浪急,船半夜翻了怎么办?何家连儿子都可以杀,你算什么?”
郑越怔在原地,张了张嘴,“是小婿考虑不周。”
冯大人声音不高,语气也温和,“年轻人求上进,本无可厚非,只是为官之道,不在急功近利,而在明察秋毫。”
郑越小心翼翼地垂首听着。
“江南巡查的事,你再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讲一遍,不得有疏漏。”
“是。”
“范家的女儿,是投水自尽了吗?”
郑越顿了一顿,“千真万确,船上数十人看见了,那女子实在烈性,不知道怎么撬开了笼子,从窗户里跳了下去。风高浪急,打捞也来不及了。”
冯大人似笑非笑,“钦犯自尽,你不怕担责?”
“小婿办事不力,自愿受罚。”郑越垂下头去,“绝无半句怨言。”
“罢了。”冯大人叹了口气,“谁叫昭华是我的女儿。秉正这事,你怎么看?”
“杨道台伙同钱老板贪墨仓粮,致使太平仓亏空,毫无疑问。小婿以为,要先抄没杨家家产,尽数充公。如今东南倭寇肆虐,天下饥荒处处,将士军饷粮草尚需要从各处挪借拼凑。先收缴贪官和奸商家产,以解燃眉之急,这是体恤朝廷的第一要务。”
“说得好。”冯大人点点头以示赞赏,郑越这才松了口气,擦一擦汗。“查抄贪官的事,叫秉正也去。”
“他……他刚从牢里出来,又要回家成婚……”
“先私后公,他是明白人,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以后上报朝廷,也好替他说情。”冯大人继续喝茶,“对了,他那个未婚妻子,有点意思。是济州哪家的小姐?”
“不是高门大户,就是个镖户的女儿。”郑越琢磨着措辞,“从小跟她爹出来走镖的,现在开了间镖局,也不算大。”
“跟秉正……瞧着不大匹配。”
“那姑娘很爽快,直言直语。秉正是个闷葫芦,说不定一阴一阳,正好匹配上了。”郑越陪笑,“姻缘天定,我也没想到能高攀昭华做我妻子。”
“林家……镖局?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济安。”
第167章 抄家 省城太平仓前,青石墁地,气氛一……
省城太平仓前, 青石墁地,气氛一派肃然。
许久不曾出现的陈秉正穿着官袍,重新站在仓廪之下。
他面沉似水, 目光如炬,紧盯着正在装卸的粮车。主簿们拿着账本, 运笔如飞地记录着出仓流水。在他的注视下,力工们无人敢懈怠, 扛着沉甸甸的麻袋, 步履匆匆,却秩序井然。
“天黑以前,一定要把这批军粮核对完毕。”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晚一天,便是数万前方将士饿一天肚子。”
“是, 大人。”
太阳渐渐高起来了,汗水浸湿了每一个人的衣衫。粮车很重,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郑越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粮仓大门。
穿着官服的二人视线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隔着五步距离,郑越率先举起手来,端正地作揖。随后,陈秉正回礼。
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又好像是千言万语。郑越率先笑了, 像是在青春岁月里无数次的会心一笑,眼中却依稀有泪光, “仲南,太好了。你……不要恨我。”
“我不会。”
“你我亲眼所见,范家幼女在船上跳水自尽了。”
陈秉正深深叹了口气, 胸腔里那股绷紧的气悄然消散。他向前一步,伸手相握,微笑道,“此景百年几变,个中下语千难。”
“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
“咱俩曾经那么惬意过吗?”陈秉正想了想,“当年府学管得很严,你比我还用功些,两个闷葫芦,总被人嘲笑。”
“这辈子最畅情肆意的时候,就是和你一起打马游街。”郑越释然地笑了,“冯老师他……”
“你该称呼他为岳父大人。”
“传岳父大人的话,要咱俩一起去杨府,抄家搜查。”郑越肃然道,“即刻就办。”
陈秉正并不吃惊,“人下葬了吗?”
“出殡了。如今阖家大小都在居丧。我已经叫人把守住前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只等咱俩一到,就开始动手。”
“很好。”陈秉正点一点头,便走出大门,待要上马,又问道,“大概抄到什么时辰?”
这句话问得郑越摸不着头脑,“哪里说得准,若顺利还好说,若不顺利,几天几夜也是有的。”
“罢了。先公后私,我懂。”陈秉正叫过一个力工,“你去我家,跟林镖师说一声,我晚上不能回家吃饭,羊肉和白菜就别从地窖往上拿了。窝头也不必蒸了,若有空就蒸些馒头,预备路上吃。”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这些话,郑越听得骇然而笑,“林镖师怎么管得这般严?”
“我从牢里刚放出来,难免说话声音都小了三分。”陈秉正无可奈何地翻身上马,“叫她一路担惊受怕,这罪名着实不小,只好后半辈子当牛做马来偿还。”
“认识十几年,可瞧不出你是惧内的。林镖师倒真是个妙人。娶了会武功的娘子,万一她要是对你动手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嘛,能屈能伸。若讨饶不过,便缩在床底,说不出来就不出来。”陈秉正将马鞭一打,两匹马并肩奔驰,须臾已经过了一条街。
抄家的队伍沉默地开进杨家的府邸,只听得见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后院响起了女眷们尖利的哭声。
杨夫人站在正堂前,面色灰败。一群丫鬟被赶到墙根下跪成一排,上了镣铐,不敢哭出声,只有眼泪无声地淌过苍白的脸颊。
陈秉正摇头道:“找间屋子看管起来,不必跪了。外面太热,若是晒死了一个两个,说不清的麻烦。”
他和郑越在外面绕了一圈,便走向书房。这里曾经着火,虽然整个建筑幸免于难,也已不复往日书香雅致的模样。书柜上本来满满都是书籍,其中一小部分已化为灰烬。
郑越沿着露出的阶梯向下走了几步,就皱起了眉。书房的地下室显然又被人挖掘过,周围全是裸露的泥土,连带多宝格上的瓷器也不翼而飞。
“糟了,这里面原有些瓷器,估计是名窑的宝贝,说不定就是赃物。”郑越着急起来,“咱们来晚了,已经尽数被人弄走。”
陈秉正一言不发,看着那狼藉的地面,上面散落着焦黑的木头、扭曲变形的笔筒、碎瓷片,还有一层厚厚的灰烬。
郑越一圈一圈地踱步,“也许墙里另有暗格……”
忽然他的眼睛聚焦在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上,“这是什么?”
陈秉正悚然一惊,他当然知道,这是大娟小娟当日挖出来的洞口,还救了凤君一命。他心中慌乱起来,不知道她收到消息没有,只好装出茫然的神情:“不清楚。”
郑越撸起袖子,向里伸了伸,“这洞极深,绝非寻常。仲南,我看要彻底查,立刻就查。”
陈秉正一脸疑惑,“这洞如此窄小,无法过人。”
“我听说偷坟掘墓那一行的,有缩骨的功夫,将整个人缩成窄窄一条,任何缝隙都不在话下。”郑越眼睛亮了,“当日何怀远就在这里被发现的。沿着这个洞查下去,说不定另有线索。”
他立即叫了几个人过来,“沿着这洞向上掏挖,非要见底不可。”
那几个官差愁眉苦脸地挖起来。陈秉正心中突突直跳,他往周遭看了一眼,将声音放低了些,“咱们人手有限,女眷们的衣裳首饰也得盯着,别叫她们藏了去。”
几个官差的动作越发慢了,眼巴巴地望着他。郑越心知肚明,只得吩咐道:“加快进度,若是这洞里有发现,重重有赏。”
陈秉正点一点头,沉吟道:“何怀远来这里,是想找什么呢?瓷器?他应该不缺这个。我猜……”
正说着,忽然听见阶梯上一阵乱响,有个官差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下来,将一个紫檀抛盖盒子郑重地呈送给郑越:“大人,我们在书架内的暗格里有发现。”
郑越将盒子拿起来仔细端详,只见雕工精细,边沿挂着一把铜锁。他心中一喜,便递给陈秉正:“你猜钥匙在何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陈秉正随手拎起一个笔筒,冲着铜锁就砸了下去,第一下没打开,第二下又加了些力量,咔嚓一声,锁环应声而落。
郑越吃了一惊,“仲南,你……臂力不错。”
“刻意练出来的。”陈秉正将盒盖一翻,里面没什么珠玉金银,只有一叠信札。
他二人面面相觑,知道这是要紧的物件。陈秉正道:“咱们到上头找个角落,慢慢看。”
“是。”
二人寻了一间小书房,将门闩插上,才敢将信拿出来。陈秉正一眼瞧见信封上印着一艘大船,又有“义薄云天”四个大字,知道是清河帮的记号,便道:“何家的信。”
郑越将信纸抽出来,里面的字写得横平竖直,很有力道,是习武之人的字迹,上些着:“问候大人安好。寒收时节,天气晴和,过金玉冈,风清浪静……”竟像是一篇游记。
郑越和陈秉正将纸拿起来看了半天,不得其解,又拿起第二封,也是如此。郑越有些焦躁,“这何怀远整日游山玩水,也要告诉杨道台一声,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秉正道:“何怀远将杨道台杀了灭口,又来这里,估计就是要将这些信销毁。一些往来书信,为何如此重要?”
郑越又盯着瞧这封信,词句并不拗口,也没有用典,确乎就是一片游记。他霍然起身,在室内绕了几个圈子,又叫人去问:“书房下面那个洞口,挖出什么东西没有?”
陈秉正只觉得坐立不安。他开口道:“就算那个洞是人挖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偷盗瓷器……”郑越忽然想起林凤君的话,瓷器易碎,且极难出手。可是回想当日在这地下密室中搜查,确实没有金银。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茫然,许多细节交缠在一起,不得解脱。
陈秉正望向窗户。窗框里,一群白鸽倏忽掠过,在空中兜着圈子,鸽哨声连绵不断。他忽然想道,要是白球和雪球也在其中就好了。
白鸽在石榴树上空飞过。林凤君站在树下,凝视着这群鸽子,喃喃道:“要是鸽子们在就好了,还能捎个信儿问问他。羊肉和菜……家里哪有地窖?”
她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他一定是不方便写字。窝头和馒头,我都不会蒸,顶多去街上买大饼。羊肉……地窖……”
忽然像是闪电劈开脑袋,她立即跳了起来,“我懂了。羊肉……地窖,是说杨府地下的那个洞,和隔壁的房间挖通了。窝头变馒头,就是把洞填平,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林凤君抄起一把铁锹,冲进隔壁。屋子里的灰尘更厚了,还有些黑色的粉末,均匀地落在床上地上。
她在桌子上摸了一把,那粉末很细。靠洞口越近,粉末越厚,她忽然明白了,当时书房着了火,热气带着灰烬上浮,飘到屋里沉下来。
事不宜迟。铁锹破开潮湿的土块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她先是在院子里寻了一块合适大小的青石,将它送入地洞深处牢牢卡住,随即弯腰将满锹泥土甩向地洞,动作干净利落。泥土在空中划出短促的弧线,灌入洞口,发出簌簌回响。
汗水顺着她额角滑落。她默念道:“大娟和小娟只是小女孩,难为她们怎么挖的这样深。不过……要是那一边能见到我娘亲,我一定能将十条街挖穿。”
用了一个时辰,终于将坑填平了。饶是林凤君日日练功,也累得筋疲力竭。她瘫坐在床上,“万幸她们只是小女孩,瘦弱得很,我又身强力壮,不然这洞没那么容易能填平。”
她沉重地呼出几口气,忽然瞧见地上有几张纸,上头隐约写着什么。她想起来了,是大娟小娟练字的纸张,大概是当日走得突然,来不及收拾。
“敬惜字纸。”林凤君将一张纸捡了起来,拂去上头的灰尘,勉强辨认着,“三月初五……两个小女孩的字还怪整齐的呢。”
杨府中,女眷的哭声越来越低。不多时,官差来了,小声报告:“启禀两位大人,那洞口上面是死的,挖到了一片灰泥。”
“哦。”陈秉正的心这才落下去。郑越保持着冷静,没有发火,“那就算了,你们去后宅细细搜一遍。”
屋里两个人默然相对。郑越将几封信捏了捏,确认纸上没有夹层,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火折子引燃。
陈秉正愕然道:“你做什么?这可是证据,怎能轻易烧掉。”
“我听说,有一种特制的墨,平日在白纸上书写,与水无异。用烟火去烤,便能在纸上显现出字样。”
“那你试一试。”
郑越用火折子在信纸上撩了一圈,纸上全无反应。他懊丧地垂下头,“如今何怀远死了,死无对证。”
陈秉正道:“观霖,不是你的错。”
“这趟江南之行,仿佛在大雾里兜兜转转。”郑越小声道:“仲南,你知道什么叫“鬼打墙”吗?我小时候就曾经见过。荒山野岭,明明脚下有路,以为自己一直向前走了很久,定睛一看,自己还在原地。”
陈秉正拍一拍他的肩膀:“既然有鬼,咱们还得齐心协力将它抓出来,别让它再祸害下去。”
“这鬼的势力太大,事事料在我们前头。所有的线索都被掐断了。”
“那也不要紧。”陈秉正微笑道:“既然真凶抓不到,咱们就退而求其次。朝廷想要的是什么?是赈灾的粮饷,是真金白银。”
“抄到现在,只有账上的一千几百两银子,还有女眷的金钗玉镯。也不是不能交差,只是三十万石粮食,价值数十万,去了哪里,难道还是换成了瓷器?”郑越喃喃道。
“放弃你的瓷器吧。”陈秉正从袖子里掏出一片瓷器碎片:“我刚从那密室地上捡的,严州南部小梅村出品,不是什么古玩珍品。”
郑越怀疑地盯着他:“此话当真?”
“绝对赝品。”陈秉正将瓷片丢给他,笃定地说道,“依我看,多宝格就是个障眼法。”
“障眼法?你可将我弄糊涂了。”郑越双手比划着说道,“这杨道台在书房内设了个地下的密室,又放了个多宝格,堆了些大小瓷器。费了这么大功夫,可谓处心积虑,搞障眼法?”
陈秉正打开门叫人,“将杨夫人请到这里来。”
郑越点头:“如今活着的人中间,也只有她最清楚了。”
陈秉正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一定要客气些。”——
作者有话说:“此景百年几变,个中下语千难。”——苏轼
“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苏轼
第168章 黄金 杨夫人穿了一身孝服,周身除却腰……
杨夫人穿了一身孝服, 周身除却腰间一缕麻绳,再无半点颜色。她发髻上只插着一支木簪,脸上不施脂粉, 苍白如纸。
她进了门,便直直地跪下去, 陈秉正摇摇头:“夫人,不必如此。”
郑越将语气放软了些:“我等都是奉命行事。来人, 给夫人拿个座位。”
杨夫人抬起一双泪眼, 并不起身,跪着不断叩头,“犯妇求两位大人开恩,放过我一双儿女,杨家上上下下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郑越摆一摆手,两个官差将她强行拉起, 按在凳子上。
她悲悲切切地哭起来,陈秉正道:“家中有丧事, 照理不该动工。我看书房下另有一层暗室,有翻动的痕迹,夫人是否知情?”
杨夫人愣了一愣 ,“我不知情。”
“我与杨大人同朝为官,交情深厚,又给他写过墓志铭……”
郑越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 示意他别再说了。陈秉正不为所动,又轻声说道:“贵府发丧, 我不曾前来致祭,心中实在遗憾。”
郑越脸色都变了,低声在陈秉正耳边说道:“仲南, 你是不是疯了,他是犯官。”
陈秉正神态凄楚,“请夫人告知,杨大人的墓地在什么地方,我好去上柱香。”
杨夫人的脸越发白了,“不……不必了。外子辜负了朝廷的厚望,我代他向各位大人请罪……”
陈秉正幽幽地叹了口气,“毕竟是同乡,我心中也不好受。请夫人说个位置,我另找人带路。”
杨夫人见他语气虽软,意思却坚决,只得擦了擦泪,轻声说道,“既然如此,也不必麻烦别人,犯妇带大人去便是。”
陈秉正招手叫人过来,“安排一辆马车,叫些孔武有力的人,跟着一同去。”
几辆马车出了杨府后门,径自往北驶去。郑越和陈秉正在车里面面相觑,郑越终于忍不住问道:“仲南,你行事处处出人意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秉正索性闭上眼睛,“蒙汗药。”
“你……”郑越见他不说,便胡乱猜想起来,“你不会真的去给他上香吧?”
“对,我准备借着香火问他的鬼魂,钱藏在哪里了。”
“荒谬。”郑越翻了个白眼,“求神问卜,你以前可不屑干。”
陈秉正撩开车帘,外面景色越来越荒凉,最后,马车在一片树林前停下了。
杨夫人带着他们穿过树林,走到一片草地上。土堆沉默地隆起,有一块高大的石碑,上头是墓志铭。落款另有其人。
陈秉正笑道:“并没有用我的手稿。”
杨夫人不敢言语,郑越听得笑了:“那时候你还在牢里,谁人敢用。”
墓碑上刻着杨道台的名讳。郑越吩咐道:“改日将这碑文毁去。”
“是,大人。”
墓地是新修成的,晚风掠过树林,叶子哗哗作响,带来潮湿泥土与草木的气息。
陈秉正绕着墓园走了一圈。离坟堆大概几百步,草地上新建了一间墓舍,以砖筑成,灰扑扑的,并不显眼,里面摆了张供台,放着祭品香烛。
他冷静地将目光扫过这间墓舍,修得很低矮。两个官差押着杨夫人进了墓舍。她拈了三炷香点燃,哀哀地跪倒哭诉。
郑越将陈秉正拉到一边,“仲南,你不能去。”
“我不去。”陈秉正走到墓舍角落里,仔细盯着脚下,忽然叫道:“来人,给我将这墓舍推倒。”
一行人听得分明,都呆住了。杨夫人手里的香掉在地上,她脸色惨变,扑过来抱住陈秉正的大腿,“大人,外子已经驾鹤西游了,你竟然如此折辱于他……”
郑越反应过来,“仲南,你真的疯了。抄家不抄墓地,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万一被人知道了,弹劾的折子得把你淹没,神仙也护不住你。”
杨夫人表情都扭曲了,她抓扯陈秉正的官服,高声叫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姓陈的,你铁定有报应,外子在地下有灵,也绝不会放过你!”
陈秉正低头看着她,面无表情:“夫人不必焦急,我只是觉得这墓舍太小了,不合规矩。照理说,杨大人应该建墓舍三间,如今只有一间……”
杨夫人的眼睛全红了,像是快要流出血来,她展开双臂,站在墓舍前,像个疯妇:“谁要是敢动这墓舍,我就和他同归于尽。反正已经是犯妇了,我什么都不怕。”
陈秉正冷冷地吩咐官差:“照我说的做。”
几个官差脸色阴晴不定,纷纷往后退,打头的率先跪下了,“陈大人,这……不是小人不肯出力,郑大人说得对,抄家不抄祠堂墓地,坏了规矩只怕……”
陈秉正见他们不敢动手,叹了口气,大踏步走到墓舍外面。砖砌的墙壁上,被他寻到了一道不明显的缝隙。他抬起脚,冲着那缝隙踹过去。
这一脚他出了全力,那砖墙竟然抖了一下。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踹出了第二脚。
墙壁晃得更明显了,裂缝由下到上不停扩散。郑越将杨夫人一拉,“小心砸到。”
第三脚。
“轰——”
整面墙应声而倒,砖石如雨落下,烟尘冲天而起。
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僵住了。陈秉正拍一拍手,好整以暇地说道,“这些力工匠人可真是偷奸耍滑,连垒个鸡窝还得打地基。他们倒好,将砖垒上就不管了。”
郑越被烟尘呛得咳嗽连连,他赶紧捂住口鼻,“仲南,怎么办?最好先上个请罪解释的折子……”
“请罪?请功倒差不多。”陈秉正蹲下身,拾起脚边一块裂成两半的青砖,将断面朝郑越一晃。
郑越看呆了,断面露出的并非砖石本身的青色,而是一种……耀眼夺目的金色。
夕阳照射在那断面上,反射出异样的光芒。那赫然是一块黄金。整块砖的中心竟被掏空,填入了足量的金锭,外面裹了一层烧制精良的砖坯作为伪装。
杨夫人慢慢瘫倒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
陈秉正走到她面前:“杨夫人,你是女中诸葛,不可小觑。你一早就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自家恐怕难以幸免。那暗室里的四面砖墙,被你搬运出来做了墓舍。即使是抄家,也不会有人抄墓舍。万一圣上开恩,免了杨家的死罪,你们便可以名正言顺住在这里,金砖依旧是你囊中之物,是吧?”
“我,我是个后宅妇人,什么都不知道。”
郑越大声道:“将所有砖石都拉上车。杨夫人,你跟我们走一趟,还有话要问你。”
月色如霜,静静铺在官衙前的青石台阶上。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迈出朱漆大门,官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郑越他抬头望了望悬在飞檐上的那弯残月,长长吐出一口气。“仲南,何家寄来的信函,一定有蹊跷。问不出究竟,我实在不甘心。”
“看样子她只知道那密室里的金砖,却不知道别的。”陈秉正笑了笑,“杨道台生前对所有人都藏了一手。不过抄家大有收获,这批金锭成色极纯,换成粮饷,足够前线两个月之用。”
“总算对朝廷有个交代。”
话未说完,一阵夜风吹过,卷起阶前落叶。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郑越抬手揉了揉眉心:“难道是我老了?才熬了一夜,就觉着这身子像散了架。”
陈秉正深有同感地点头。“后颈僵硬得像块木头,肩膀又酸又沉。”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长街上。街上远远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陈秉正笑道:“昭华在等你。”
那辆马车果然在街角安静地等着,挂着一盏小灯。郑越眼睛一亮,快步上前,“娘子。”
他待要上车,又回头招呼陈秉正,“仲南,我送你一程。”
“罢了,早点回府要紧。”陈秉正含笑摆手,“我家在巷子里,马车进不去。”
马车转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中。陈秉正往前走了几步,冷不丁瞧见有晨起的小贩出来摆摊。摊贩熟练地支起案板,摆开粗陶碗碟,架上那口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黑铁锅。
炭火在灶膛里跳跃。他将面团在掌心辗转,搓成薄片,飞快地抹上一层葱油。热油在锅里泛起了细密的泡沫,螺旋状的面饼贴着锅边一滑,便是“滋啦”一声。
“老板,来一包十个。”他淡定地说道。
“好嘞。”
面饼在热油里舒展开来,表层便镀上了金黄色。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道:“你不是想吃馒头吗?”
他微笑道,“馒头也好,就是寡淡了些,不对你的胃口。”
林凤君信手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一包油旋。“案子破了?”
“破了一半,真累啊。”
她揉了揉肩膀,“你们只是动嘴,我们才要动腿。你捎来两句话,我累死累活一整天。”
“这话错了。”他将手握成拳头给她捶背,“今天破案全靠我这条腿。当时我就在想,万一没踹塌,就被人瞧了笑话。要是你在那里,一定能一脚定乾坤,让他们目瞪口呆。”
她好奇地转过头,“什么奇奇怪怪的破案手法?”
“路上我再跟你讲。”他看向天空,东边有一抹隐约的青色。远处传来清脆的鸡鸣。
“路上?”
他加快了脚步,“咱俩现在就去码头,赶船回济州,还来得及。”
“你公差办完了?”
“差不多了。”他淡然地说道,“什么事也阻挡不了咱们回家成亲。锣鼓喧天,骑马亲迎,拜天地,入洞房……你想不想?”
她哼了一声,“没你那么想。对了,我在隔壁发现了几张纸……”
“路上慢慢看。”
正东方向,云隙间漏下的光束将万物照得通透,厚重的云随着太阳上升的节奏,一分分变亮。
济州林家后院里,林东华将草料投入石槽,新鲜的草叶混着露水的清香。来喜低头反刍着食物,尾巴悠闲地甩动。他用粗粝的手掌抚过牛背。
墙头传来高亢的啼鸣。霸天昂首向天,鲜红冠子颤动着,发出底气十足的啼叫。林东华停下手,望向鸣叫的方向,东边的山脊刚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鸡鸣未歇,晨光又亮三分。忽然大门被敲响了,是试探性的,声音很轻,一下,两下。
林东华打开了门,“请问您找……”
外面站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件青色的杭绸直身便袍,质地挺括,衬得他更显清癯。领口微松,露出里层细白的中衣边。腰间松松系着一条深色绦带,挂着一块玉坠,随着步履轻轻晃动,手里提着一盒新买的点心。
来人一口正经的官话,“请问这是济安镖局吗?”
“是。我姓林。请问您贵姓?”
来人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有些流离,“我姓冯。”
“冯……”林东华的话顿住了,他忽然神志飘忽起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我想见一见……明珠。”——
作者有话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陶渊明
第169章 明珠 江南芳华正好,正是绿草如丝的时……
江南芳华正好, 正是绿草如丝的时节,树林深处开满了各色野花。烂漫的花草之间行走着两个男人。他们踏着石阶沿着小路上行,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任何交谈。
清晨的露水铺满了地面, 大概是石板太湿滑,冯大人的脚步趔趄了一下, 险些在狭窄的台阶上摔倒。
忽然从他身后飞快地掠过几道身影。两个随从,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短衫, 手持匕首, 将他护在中间,警惕地盯着林东华。
林东华笑了笑,“你的护院?”
“他们只是贴身保护我。”冯大人摆一摆手,将他们斥退到远处。
“你的家丁护院,看样子是江湖上的一品高手。打算和我交手试一试我的底细?”
冯大人淡定摇头:“不需要出手,我也知道你武功非凡。”
在台阶的最上端, 林东华停住了脚步,他望着远处那片开满野花的草地, 犹豫着说道:“我的娘子就葬在这里。”
冯大人朝那个方向又走了一步,却被林东华伸手拦住,“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前头。”
“什么?”
“我知道你们曾有过婚约,但我是她的丈夫,我不会让任何人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尤其是……”他顿了顿, 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问她为什么苟且偷生。你要是说出这句话, 我立即出手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山风骤起,卷起无数片粉白的花瓣, 打着旋往下落,恰如多年前冯大人,不,冯公子见到她的第一面。“我明白。”
林东华带着他向墓地走去。没有石人石马,只有一块粗粝的青石墓碑立在草地上,上面简陋地刻着“吾妻温氏之墓”,下面落款是“夫林东华谨立”。字写得非常端正沉稳,边缘已被磨得有些圆钝,仿佛能看见寒来暑往之间,有人不断地触摸这一笔一划。
墓碑前摆着一个野花做的小小花球,用红色的缎带捆扎成一束。
“你做的?”
“我女儿做的。用喜饼盒上的缎带。”林东华深深吸了一口气。
冯大人垂下头去,那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诗书琴画,无一不精,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漾着江南水乡的温婉。而如今,她的名字,她的年华,她所有鲜活的过往,都被压缩成这冰凉的、毫无生气的一行字,沉寂在这荒烟蔓草之间。
“这是我娘子自己选定的名字。”林东华掏出帕子,小心地擦掉了墓碑上的一个泥点,“她给自己取名叫温黎。”
“黄鹂的鹂?”
“不,黎民百姓的黎。”
“可是她原本不姓温。你女儿知道吗?”
“不知道。”
“为什么瞒着她?她母亲姓卫,是卫首辅的女儿。”
“卫家已经覆灭,我们只是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从女儿出世那天起,我和娘子就想得很清楚,她应该快乐地生活,像任何一个乡野姑娘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首辅也好,佃户也罢,和下一辈再也没有关系。”
冯大人弯下腰,在墓碑前将点心盒子打开,“明珠,我来看你了。二十年了,始终找不到你。没想到你在这儿。其实我们离得不远,水路半天就能到。”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摸那石刻的名字。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石块。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以为,只要找到她,哪怕她已嫁作人妇,儿孙满堂,他也能远远看一眼。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命运给他的,是最决绝的一种答案,连一个弥补的机会,一个解释的余地,一个遥望的背影,都不曾留给他。
“明珠……”他喉咙哽咽,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卫家府邸后花园的秋千架上,她鹅黄色的裙裾飞扬,笑声如银铃。
他看着落款的年月,“卫家蒙难以后,她又活了十几年。十几年……”他喃喃道,“听说你们过得并不富贵。”
“勉强自给自足吧。”林东华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冯大人觉得自己这句话十分可笑。他看着林东华,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简直像是绝望的妒忌。对面这个男人武功高超又怎样,无权无势的日子,想一想就知道多清苦。明珠那样纤细单薄,一定是捱了太多的苦楚,所以早早就去世了。但他还有明珠的女儿,眉眼口鼻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气质完全不同。
他冷不丁觉得脸上很凉,随后就是清晰的感觉,眼泪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伸手去擦,眼看冰冷的眼泪就落在手掌上。他简直不能相信,他是朝廷命官,二十多年来出了名的老成持重,本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然而……他转过身去擦掉了眼泪。
林东华以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他简直如芒刺背,“谢谢你将明珠救了出来。”
“她也一样救了我。”
冯大人看着那一束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你很幸运。”
“我的确是。”林东华郑重地点头,“可是我也很羡慕你,你曾经听过她的声音。”
冯大人震惊地抬起头来。林东华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被人灌了哑药。”
“谁?”
“你心知肚明。那药毒哑了她,还让她头疼欲裂,浑身酸软,几乎连拿针线的力气都没有。每一天都忍受着这样的煎熬,她是为了我和女儿,才坚持活了十几年。早早离开……也算是种解脱。”
“所以为什么不去找我?”
“卫家蒙难,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至于你……没过多久就另外成了婚。”林东华咬着牙说道。“她不想拖累你的前程。”
“父母之命,我也是不得已。”冯大人脸色苍白,“我私下寻访过明珠的下落,女眷们说过,抄家之后她就不知去向。我托人四处去找……没有消息。”
“即使被你找到又如何?”
两个男人沉默地立在原地。过了很久,冯大人才道,“卫家和梁家的案子,天下都知道是冤枉的。”
“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不能言,不敢言。那知道不知道又有何区别呢?”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官场险恶,如履薄冰,能站稳脚跟实属不易。”冯大人又恢复了平静如水的神情,“林镖师,为了明珠,你愿不愿意重新打一场仗,即使胜算不明,前途难料?”
林东华一点都不意外,“自然愿意。”
冯大人上前一步,“即使会有性命之忧,你也愿意吗?”
他微笑点头。“愿意,只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女儿。一定要等她风风光光出阁成家,我才能放心。”
将近午时,林凤君大步流星地冲进家门,早上的一包油旋还剩了五个。她放下包袱,东张西望,“爹,我们回来了!”
堂屋里没有人,卧室里也没有人。后院的鸽子咕咕叫着,来喜甩着尾巴,很饱足的样子,林凤君看了看食槽里的草料,“早上刚喂过,他出去应该不久。”
陈秉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说不定出去给你买菜买肉了。”
林凤君拍拍手,“一定是。他知道咱俩回家,一心要大展身手。我要吃红烧肉。”
“我倒是着急问芸香,这张纸是什么来历,其中必有蹊跷。”陈秉正将大小娟屋里发现的那张纸拿了出来,“三月初五……这字迹绝不是初学者的字,功力深厚,我怀疑就是杨道台的字。”
“是他的也不稀奇。”
忽然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夹着笑声传过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陈秉正皱着眉头,“怎么还学千字文呢?好歹要《笠翁对韵》。”
林凤君扯一扯他的袖子,又伸手扯他的嘴角,扯成一个笑脸,“要成亲了,千万不许说孩子们功课没有进益,不许冲他们发火,还有……芷兰不在,没人教书,学不会也是正常。”
“你也真会替他们辩解。三更灯火五更鸡……”陈秉正无奈地笑了,“那就让鹦鹉去教,七珍,八宝,千字文你们会不会?”
七珍淡定地飞去吃谷子,八宝却得意洋洋地绕着他飞。嘴里叫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陈秉正笑着鼓掌,“考秀才真是绰绰有余。”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冲进脑海:“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寒收时节……”
他拉住林凤君的手,“那本《千字文》在哪里?”
“什么《千字文》?”她茫然地问。
“大娟和小娟的。”他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我知道那账册的秘密了。”
第170章 暗账 芸香的神色很慌张,她将那本《千……
芸香的神色很慌张, 她将那本《千字文》放在桌上,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就知道这是小孩子认字用的,所以从杨家的书房拿过来了。这……不算偷吧, 要不我把它还回去?”
陈秉正仔细地翻阅,这本书的封面以红绫凤纹装饰, 里面是白色棉纸。林凤君虽瞧不懂,也知道值钱, “料子真好。”
芸香一听就急了, “都是我脑子糊涂,怪我,跟我女儿没有关系。”
陈秉正忽然笑了,他将那张白纸拿出来,“三月初五,这又是什么?”
芸香呆呆地看着那上头的字迹, “不晓得,书里夹的是白纸, 我记得很清楚,没写过字的。”
“那我明白了。”陈秉正点点头,“这本书的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知道。”芸香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一溜烟地走了。
林凤君有点好奇, “搞什么鬼?”
陈秉正伸手道:“变个戏法,求娘子打赏, 多少不拘,随你心意。”
他将火折子引着,凑唇轻轻吹了几下, 火焰便窜了起来。他将那张白纸靠近火焰,只见纸面上渐渐浮现几个字,“三月初五,收一万三千八百两……”
林凤君被吓了一跳,“这是……江湖上的显形药水。”
“正是。郑越也算见多识广,他提醒了我。那天地下暗室中着了火,热气顺着那个洞一路上行,在纸上熏出了字样。”
“那跟《千字文》又有什么关系?”
“这东西并不是随手夹在书里的。是我糊涂,早就该起疑心。”陈秉正略显懊丧,“一般《千字文》都是坊间刻印,包背装。它装帧如此精美,绝非寻常之物。”
他信手翻开,字迹端正敦实,一股独特的药香气味扑面而来,“这是杨道台私人用的墨,是合着药炼成的,独一无二。这文字必然是他亲手所写。机缘巧合之下,芸香毫不知情,顺手牵羊,将它带了出来。”
林凤君很好奇,她将纸页翻来翻去,那药味丝丝缕缕,挥之不去。“姓杨的写这个做什么?”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陈秉正道,“咱们需要请援兵了。”
半个时辰之后,黄夫人赶到了。她怀疑地盯着那些字:“秉正,莫非这本书是账册?”
“不是账册,我怀疑这是密押。《千字文》的字毫无重复,且顺序固定,是天然的密押。例如,天地玄黄四个字,天为一,地为二……”
陈秉正一边说着,一边另取了几张白纸,信手写道,“清河帮给杨道台写了几封信,表面是游记,实则是暗账。第一封信中写道,寒收时节,天气晴和……”他奋笔疾书,竟将几封信全然背了下来。
林凤君道:“这字倒是很简单,我全都认得。”
“因为你牛角挂书,卓有成效。”陈秉正笑眯眯地表扬。
“牛角?来喜的角吗?”
“没错。挂在它的角上,记得更牢。这秘诀我轻易不告诉别人。”陈秉正拍一拍她的肩膀,“依我看,寒是第十七个字,收是第二十二个字……”
“一定不是那么简单。”林凤君叫道。
“所以我请母亲来帮手。”陈秉正恭恭敬敬地作揖,“天下能破这套密押的,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黄夫人有些犹豫,“我不一定能行。”
“夫人,你最厉害。”林凤君真心地称赞。“我们一起来帮手。”
黄夫人屏住呼吸,指尖悬在这本《千字文》上方游走,整个世界坍缩成眼前这方寸之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窗外从阳光普照到暮色四合,又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黄夫人浑然不觉,发髻早就松了,几缕青丝垂在颈侧,随着她翻动书页的动作轻轻晃动。
陈秉正将信中的字一一拿出来拆解试验,始终一无所获。林凤君看得晕了头,“我爹呢?出门怎么还不回来。”
林凤君走出院子,天已经黑了,长街寂寥无人,只剩了店铺门前的几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偶有更夫提灯走过,惊起深巷里的几声犬吠。
她心里莫名有些慌张,脚下却不自觉地往母亲坟墓的方向走去。过了一个街口,她和父亲在路边刚好打了个照面。
她欢快地叫道,“爹,我回来了。”
林东华步子有点沉重,可神色平静,手里拎着几条鱼。林凤君立刻放了心,“我就知道你去找我娘了。”
“对。今天的草鱼不错,回家给你红烧。”
“好好好。”
她将那几条鱼接过来,皱着眉头,“爹,你还说不错,这是粗鲮鱼,可不是草鱼,都死了一会了,根本不动弹。你定是被鱼贩子给骗了。”
“是吗?我没留意。”林东华伸手弹了一下已经死透的鱼,“凑合吃吧。”
“也好。”林凤君只觉得步子轻快,“爹,省城的房子也安排妥当了。等我成了亲,您就跟我们去到省城。”
“去做什么啊?”
“我在省城开一家镖局的分号,另收徒弟,比济州的大几倍。我再买些车马……”
他忽然幽幽地说道,“爹老了,跑不动了。”
“不用您亲自跑,坐在柜台前数钱就可以了。”林凤君搓一搓手,兴致勃勃地说道,“往西,从省城到关中平原,往南就到岭南,客商不少,粮食、药材咱们都可以接。我跟几家镖行的人都谈妥了,共同进退。”
她说得唾沫横飞,心花怒放,可林东华对镖局远大的前景似乎没什么兴趣,“我在济州,哪里也不去。”
“树挪死,人挪活,别这么执拗。”她挽着父亲的胳膊,“我知道你要一直守着我娘,可是凡事要朝前看。咱们将牌位请走,在新房里辟一间屋子,让娘仍旧天天受着香火。以后逢年过节,咱们回来拜祭。”
“我在济州打理生意,岂不更好。你们新婚燕尔,怎么能对着我这个糟老头子。”林东华笑着摇头,“小夫妻要甜甜蜜蜜。”
“我们早就商量过了,他很愿意跟您一起住。还有来喜,霸天,白球雪球……大家一起,多热闹。”林凤君仍不死心,终于祭出了杀手锏,“万一我以后有了孩儿,您可就当外公了。”
“这话别在外头瞎说,新媳妇没羞没臊,好不矜持。”林东华笑了笑,脚步忽然停下了,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她身姿挺拔,神采飞扬,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
凤君愕然地擦了擦脸:“爹,我脸上有泥巴?”
“没有。”林东华低下头,“想当年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像个剥了皮的狸猫似的,浑身通红,丑得要命。我只怕养不活……”
“你可养得太好了。”林凤君挺起胸膛,“所以以后我的孩儿也要你来养,从小熬炼筋骨,百毒不侵。”
“我……”林东华的话卡在喉咙里,顿了一顿,“我还想偷懒呢。你就让爹歇一歇吧。”
“那可不能够。”她进了厨房,将鱼扔在案板上,拿起厨刀。她用刀刮了细鳞,然后将刀锋从鳃盖下方入手,稳稳地切了进去,将内脏掏干净。
林东华将柴火引燃了,扔进炉灶,正准备放油,忽然听见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父女两个抬头看去,陈秉正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
“我们……猜出来了。”
小房间里,夜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拂面而来。黄夫人深深地闻了一口,郑重地将它关上。
桌子上横七竖八地丢着许多张字纸。陈秉正将手放在那本《千字文》上,缓缓说道:“我来给大家讲一个猜想吧。”
众人围坐在桌边,安静地听他说道,“省城的官员们都是按品级发放禄米。这米不是实物,而是粮券。官员们领到之后,便用它向粮商的铺子里兑出米粮。”
林东华点头道,“没错。”
“粮商又用手中的粮券向太平仓申请兑换。”陈秉正道:“在这一步,钱老板交一万石粮券,出仓的时候在车上和称上做些手脚,就可以领到一万五千石乃至更多,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那粮食去了哪里?”林凤君问道,“被他们拉去各地卖了?”
陈秉正摇摇头,“只卖给散户,来钱很慢。最好是有大户集中收走,价钱又给的高。要知道粮食的去向,还要从这本《千字文》说起。”
黄夫人脸色黯然,她将这本书打开,指着其中的字样说道,“密押要做到外人如观天书,内行一目了然,一定要简单易懂。所以这伙人将正文拆解,摘取其中的段落,像“天地玄黄”开头的几个字就是不同的客户代号,“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是日期,“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是金额。清河帮向杨家写的信,将这些字暗藏其中,杨道台收到以后,自然按照密押将它解密,做成一本天衣无缝的暗账。账本做成后,要向清河帮对账查账,然后分赃。太平仓中的粮食,就是这样被慢慢掏空,换成了钱。”
陈秉正苦笑道:“一个偶然的机会,芸香看到了这本《千字文》,然后悄无声息地将它拿走了。杨道台没了这本密押,也许以为有人在暗中窥探,内心的惊惧可想而知,于是急匆匆地要和清河帮对账。而另一边,何怀远得知郑越又要来省城查账,也十分惶恐,双方见面时,何家先下手为强,将杨道台用药迷晕,扔到河里,然后潜入杨府,寻找往来的信函……以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林家父女听得恍惚起来,凤君率先问道:“这案子闹得这么大,就是因为芸香不小心……连你都牵连在内。”
“凤君,这并不是意外,就算没有芸香,也会有雨香、雪香。因为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几方各怀鬼胎,早晚会同室操戈,同归于尽。”林东华笑了笑。
林凤君默然地看着那些数字,“那么三十万粮食究竟去了哪里?”
“是一个叫铜盘的商户。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代号。”黄夫人伸手按着太阳穴,“三十万石粮食中,有二十二万石都被这个人收走了。而且非常奇怪,收购的价钱比市面价格高五成,会是什么人呢?难道是囤积居奇,炒高粮价的黑手?”
“铜盘……”林东华的脸骤然白了,他霍然起身,“这不是商人。我记得济州再往东一百里,靠海的地方有十几个小岛。其中最大的岛屿叫做铜盘岛。那是……倭寇的巢穴。”
陈秉正反应过来,“这批粮食被卖给了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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