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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0

    第171章 准备 黄昏时分,冯大人被陈秉正请进了……


    黄昏时分, 冯大人被陈秉正请进了陈府的花厅。


    他从门口坐了软轿进来,一路人来人往,丫鬟仆妇们个个挽了袖口, 端着铜盆提着扫帚,匆忙地穿廊过户。大红绉纱宫灯底下垂着流苏, 末端系着金铃,风吹过来便是一阵细碎清响。窗棂上新糊了茜色薄纱, 透进的光将万物都染上了一层胭脂色的光晕。


    正堂角落立着落地景泰蓝大瓶, 插满新折的西府海棠。板壁前设着红木嵌螺钿茶几,两把太师椅铺了缠枝莲纹大红椅袱,准备新人拜高堂使用。


    冯大人笑道:“真是阖府同庆。”


    陈秉正看着几个丫鬟将梁间的红绸结成一朵巨大的红花。“多谢恩师来喝学生这一杯喜酒。”


    冯大人身后的管事很适时地送上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是白玉雕成的一对并蒂莲花,闪着温润的光。“我的一份心意。”


    “学生不敢。”


    “你始终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冯大人微笑道:“人生在世,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细想起来,能和心爱的人终成眷属, 白头偕老,生儿育女,实在是莫大的福气。”


    “恩师与师母恩爱数十年,学生亦十分羡慕。”


    冯大人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成亲前一天找我,你一定有要事。”


    管事退了出去, 将门关上。陈秉正亲自斟茶上来。他收敛了神情,将一沓案卷和那本《千字文》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学生幸不辱命,已经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只是不敢擅自做主。江南太平仓一案, 实则是通倭大案。”


    冯大人的眼皮跳了一下。


    “倭寇的粮食布匹,多是由沿海村镇劫掠。所以,百姓饥荒,倭寇掠不到口粮 ,便也有饥荒。”他用谨慎的措辞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二十二万石粮食,江南百姓的救命口粮,就这样……做了倭寇的军粮。”


    陈秉正说到最后,声音终于忍不住有些颤抖。冯大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不出惊诧。


    “牵涉到哪些官员?”


    “从钱家抄出来的粮券,以及后期分赃的对账来看,江南巡抚张通,江南提刑司李修文,漕运总督……”陈秉正拿出一张名单,各个都是二三品高官,“他们都知情。江南官场上,能维持清白的人不多。”


    冯大人将手指按在第一个名字上,“通倭是杀头的罪名,你可知道?”


    “学生明白。”陈秉正点点头,“《千字文》和往来信函,都只能算是我主观臆断。如果要取得证据,还要人证物证俱在。”


    “你打算细查?”


    “是。通敌之罪,上干天怒,下招人怨。天地不容其诈,鬼神不赦其奸。学生不才,愿意做马前卒,将这帮禽兽的行径昭示天下。”


    冯大人轻轻笑了一声,“为了一本擅自解读的账目,将全省上下的官员查个底朝天?秉正,你知道要牵涉多少人吗?”


    “学生知道,少则数百,多则上千。”


    “江南半个官场……秉正,你这是要把天给捅一个大窟窿,再杀一个人头滚滚。只可惜……”冯大人的话顿了一顿,“往往落地的最后一个人头,就是主审官自己。”


    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陈秉正才轻声道,“学生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哪怕刀斧加身……”


    冯大人笑了,“秉正,当年被打三十大板,筋骨尽断的滋味如何?若不是我暗中托人照应,你那口气留不到现在。”


    陈秉正缓缓站起身来,跪倒在地。“多谢恩师救命之恩。”


    “起来吧。”冯大人长叹一声,“我的用意,也是叫你改一改这刚烈的脾气,为官之道,除了两袖清风,还要和光同尘。江南官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人都是同乡同门同年,哪里攀扯得这样清楚?”


    陈秉正的目光有些发怔,“恩师的意思?”


    “你查破了天,张通等人不过是用粮券兑换粮食,只是价格高些罢了。就算圣上新登大宝,有心整顿吏治,将这几百人尽皆杀了,再换一批人,贪墨情状又会如何?不过是重蹈覆辙。倭寇在,江南赋税便能留在本省三成,又有源源不断的军粮从天下调集。其中利弊,不说你也清楚。”


    “难道……这通倭的案子便不查了?”


    “查,怎么不查。杨家和钱家以后抄没,另外两家粮商情愿将手中的存粮全部充作军粮,算作戴罪立功。朝廷上下想要的,也无非就是这个结果。秉正,你这次立了大功,在道台的位置上再坐一年……”


    陈秉正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相信似的。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恩师,去年江南饥荒,道路两旁树皮尽剥,饥民掘观音土充腹,死者枕藉,不下万人。今年倭寇卷土重来,海岸上的村落城镇,被抢掠一空。俘虏的妇孺老幼,皆被血腥屠戮。我兄长亲眼所见,倭寇将婴儿挑于枪尖嬉笑。这名单上的每一位官员,手上是钱粮出入,背后却是成千上万条人命。剜饥者之肉以肥己,剥寒者之衣以饰身,天理昭昭,岂能容他们再苟活于世?”


    “张通,李修文,都是叶家一党,盘踞江南多年,要撼动谈何容易。”


    “恩师,此次江南一案,圣上派您来做钦差,正是要将过去盘根错节的官场挑开一个口子。叶首辅把持天下吏治二十余年,地方大员多半是他的党羽……”


    冯大人警惕地看向外面,“小心说话。”


    陈秉正将声音放低了些,“恩师掌管户部多年,自然深知江南是税赋要地,两京一十三省中头一号,素来为朝廷所重。去年全省饥荒,民心不稳,多处有饥民闹事,千人追随,遂成贼寇。恩师可以借这个案子清查吏治,杀一批贪腐官员,彰显朝廷清明。既安抚江南民心,又断了叶家的膀臂。”


    冯大人笑了一声,“秉正,你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到底是历练了不少,不是一味刚正了。”


    “恩师,如今天时地利俱在,时机转瞬即逝……”


    “慢着。”冯大人将手按在茶碗上,“知道你这句话里缺了什么吗?”


    “什么?”


    他缓缓说道,“秉正,你还是太年轻了。天时地利与人和,以人和最为紧要。你口口声声说江南民心民望,可官员也有官声名望。以你所见,叶家党羽遍天下,所以若要扳倒他,决不能让他的党羽以为但凡是叶家一党,轻则贬斥,重则灭门。若是让他们嗅到这个动向,便更加是铁板一块,哪怕出尽最下等的手段,也不会让你活着。不光是你,连同郑越,还有我,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暗杀的。就算圣上,也不会愿意看到官场动荡,官员们惶恐连天,无心用事。”他将那名单拿起来,“这里面哪些是他的心腹,哪些只是依附,哪些可杀,哪些又能为我所用,你分得清楚吗?”


    “学生不能。”


    “若是不分青红皂白,一查到底,岂不是伤了圣上宽仁之心。”冯大人苦笑,“秉正,要清除叶家一党,也要讲轻重缓急。”


    陈秉正抬起头来,字字惨然,“江南官员如此资敌,前线将士挥刃浴血,战局胶结,进退维谷。我兄长刚刚从江州回来,一场惨胜,我军伤损甚大。倭寇一日不除,东南一日无太平时日。作孽之人竟丝毫无伤,天理何在,律法何存?”


    “秉正,你也是学富五车之人,岂不闻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份案卷便是一个把柄,能让上面的人心甘情愿供我们驱策。”冯大人放软了声音,“我知道你的祖父曾是铁鹰军的首领。”


    “正是。”


    “先帝在位时,上书替他翻案的人不少。前兵部尚书范家,也递了奏折,结果呢?满门抄斩。所以,圣上要保的人,谁也动不得。但今时今日,城头大旗已变,君心难测,我正要借这个机会试探。江州,屡败屡战……请功之余,我便借此敲打江南官场,让他们上奏折,说良将难求,练兵不利,重提铁鹰军的骁勇。”


    陈秉正只觉得神思恍惚,他摇摇头,“恩师,将士们已经尽力了。”


    “若不告急求救,怎能让圣上知道当年冤杀铁鹰军是错的。即使是先帝犯下的过错,翻案也不容易。”冯大人终于喝了一口茶,“仓粮案宜大事化小,铁鹰军一案却要旧事重提,小事化大。你懂吗?”


    “我……”陈秉正默然地垂下头去。


    “我还是很看重你的。你还年轻,日后前程远大。铁鹰军翻案后,对陈家定有封赏。”冯大人站起身来,“先当好你的新郎官,案子以后再议。”


    “这案卷……”


    冯大人微笑道,“你留着吧。日后说不定用得着。”


    陈秉正恭敬地将他送到大门外。轿子走了,他站在将军府门前,回望门前的大红灯笼,心中五味杂陈,三分失落,三分难过,还有些不甘。


    陈秉玉正指挥着人往门口贴一副喜联,他肩膀在战场上受了伤,用纱布裹着,抬不高,但声音很高,“怎么不留冯大人吃饭,这样没有礼数。”


    “他另有要事。”


    “自己老师,难道张不开嘴。”大哥想将手攥成拳头,可肩膀疼得他龇牙咧嘴,“要是我,早就关上大门,让他想吃得留下,不想吃也得留下。”


    陈秉正憋不住笑了,“就你这个脾气。”


    “我是武将,讲话就得直冲冲的,哪里像你们文官,心肝肠肺都是弯弯绕。”陈秉玉用另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肩膀,“所以我特别喜欢弟妹的性子。”


    更夫已经敲着二更的梆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想见林凤君一面,才能放心。


    “我想去一趟林家。”


    “这可不好。”陈秉玉立即反对,“成亲前,夫妻俩不能见面,这是从古到今的规矩。想当年我跟你大嫂也就是定亲前远远见了几面,再就是洞房花烛。”


    陈秉正转念一想,凤君刚以为自己破了大案,心中喜悦极了。今天自己被泼了一瓢冷水,倒不能让她扫兴,于是叹了口气,“好。”


    “新郎官怎么唉声叹气?上回是我替爹娘做主,这次是你自己选的,天作之合,再般配不过。若再反悔,我祭出家法,将你打个稀烂。”


    “绝不反悔。”


    “那就好。咱们家也好久没有办过喜事了。”陈秉玉笑得嘴都合不拢,“百姓家娶亲,尚且要极尽体面,好让人不能小瞧了去。上回你被贬回家,又是冲喜,我不敢张扬,确实怠慢了弟妹。明日可要风风光光接人过府,花轿要在济州城里转三圈。亲家老爷说,他要给女儿陪送最好的嫁妆……”


    “什么?”


    “他神神秘秘的,说到时候咱们就知道了。”


    林家上下也挂起了红绸,连窗户上也贴了大红窗花,处处透着喜气。


    客厅里,十二箱嫁妆依次排开,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暗香。


    娇鸾捧着锦缎册子,一唱一和地清点着。


    “缠枝牡丹粉盒一件,翡翠镯子一对。”


    林凤君将镯子拿出来放在手心,那颜色碧汪汪的,像两泓春水。娇鸾笑道:“伯父真是舍得。”


    “他就会乱花钱,镯子万一碰破了……”


    “大吉大利,不准胡说。”


    林凤君跺一跺脚,“他怎么不在?这几日总是神神秘秘的。”


    “你爹最疼你,说不定找了个地方哭去了。”娇鸾小声说道,“我们都知道,你是他的心尖肉。”


    “以后他跟我们一起住,哭什么。”


    “金镶玉戒指五对。金钗八只。”


    八宝飞到她手上,鸟喙一啄一啄。林凤君拉下脸来:“不许偷了讨好七珍,你可是犯过事的鸟儿。”


    “嘎。”八宝将翅膀收紧了,摆出一副乖顺的样子。


    “凤君,都齐了。”娇鸾轻声提醒。


    她伸手正要将箱笼合上,忽然一阵风过,林东华匆匆进门。


    “爹,你什么时候置办了这些没用的零碎。”


    “怎么没用呢。五对戒指,一个手指头一个。”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闪瞎别人的眼睛。”


    两个姑娘大笑起来,林东华从怀里掏出两件东西,“这张是济州城外十亩地的地契。你留着田产傍身,万一生意上有个……”


    “呸呸呸。”林凤君直摇头,“大吉大利。”


    另外一件是个黄梨木的匣子,上头还贴了个封条。她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怪沉的,是什么?”


    林东华对娇鸾使眼色,她就笑嘻嘻地出去了。


    “怀孕保胎的秘方。”


    林凤君虽说脸皮厚,可也害羞了,“爹,你……”


    “我跟稳婆求来的。她说等你圆了房,就打开匣子,照着药方抓药,很快就能怀上孩子。”林东华说得很小声,“懂了吗?”


    “懂了。”凤君的声音更小。


    “圆房后才能打开,切记切记。”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怕她忘了似的。


    “知道了。”她合上最后一只箱笼,铜锁咔嗒一声落下。


    父亲脸上露出笑容,“就知道凤君最乖,一定是个最漂亮的新娘子。”


    “又不是第一回了。”


    “这回不一样,是你自己做主的好姻缘。”


    林凤君忽然闻见父亲身上有种淡淡的火炮气味,“爹,你去买鞭炮了?”


    他愣了一下,“对,什么都瞒不过你。等你回门那天,我得放震动全城的大炮仗,让济州人都瞧见我家的女儿女婿。”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爹,我去睡了。”


    “好。”


    林东华打开她的妆奁,将一柄玉梳放在最上头。明日一早,梳头娘子会用它给凤君挽起发髻。


    烛花忽然爆了个喜蕊,光影摇曳中,所有器物都染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静静等待着天明的那场盛大仪式。


    第172章 成亲 陈家特地请了上次成婚的媒婆。她……


    陈家特地请了上次成婚的媒婆。她一早就赶到了林家, 笑着向林东华行了个礼:“佳偶天成,再缔良缘。这月老的红线当初牵上了,就从来没断过, 只是打了个结。如今这个结解开了,红线比以往更牢靠了。”


    林东华从袖子里掏出红包递给她, 她悄没声息地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得更开, “俗话说花开并蒂, 缘续三生。今日见此美满场景,真乃经霜梅花香更浓,历情夫妻情更深。二人情深意长,更胜往昔,乃是天意成全。”


    林东华微笑道,“借你吉言。”


    楼上卧室里, 梳头娘子正在给凤君梳妆,嘴里念念有词,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梳头娘子将林凤君一头如瀑的黑发挽起,细心地从左右往上梳,挽成一个牡丹发髻,随后将那支梅花金钗戴在新娘发顶, 用长簪牢牢固定。金钗粲然生辉,映得她双颊的胭脂更红了三分。梳头娘子笑道:“一看就是温柔贤淑, 持家有道的小娘子。”


    林凤君忍不住笑了,忽然眼角瞥见父亲站在角落,两眼含泪地凝望着她。她心中一酸, 小声道:“爹,我过两天就回来,咱们一起上省城,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好。”林东华点点头,“你可真像你娘亲。”


    “净瞎说。从小我就知道我娘比我好看多了。我是天下第二美人。”


    林凤君坐得有点不耐烦了,刚要舒展一下筋骨,梳头娘子立刻叫起来,“新娘子别乱动,小心发髻。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好了。”


    梳妆已毕,林凤君缓缓抬头。镜中人云鬓花颜,金翠明珠交相辉映,却都不及她眉眼动人。


    媒婆笑道:“人似牡丹花,堪配富贵家。”


    一阵鼓乐声由远及近,娇鸾急匆匆地上楼,“凤君,陈大人已经到了。”


    林东华脸色一变,凤君心中酸楚,“爹。”


    他勉强笑了笑,“秉正是难得的佳婿,对你又是真心实意,我……心满意足。”


    “以后多一个人孝敬您。”


    林东华抬起一只手,放在女儿肩膀上,他的手一向很稳。


    “凤君,记得我教你学功夫,你年纪还小,摔了跤,膝盖磕得血淋淋的。你坐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抬头看着我,就是不哭出声。”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女儿,骨子里是硬的。”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你是镖局东家,又是陈家的媳妇。山高水远,你得用自己的脚去量。心地要软,脊梁要硬,肩膀要宽。心里容得了人,也能扛得起事。”


    “我懂。爹,什么妖魔鬼怪,我都把它踩到泥里跺个稀巴烂。”


    “对,要学会把眼泪留在心里,不能让它挡了眼睛,一切都要朝前看。你是我最宝贝的女儿。”


    林凤君心中陡然一震,她只觉得这话有点奇怪,“爹,你就只有我一个女儿,难道还有别的?”


    “当然没有。”林东华将手放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媒婆笑着将盖头用托盘呈上来,“吉时到了。”


    那方鲜红的盖头在他掌中展开,像一片沉甸甸的云霞。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动作有些滞涩。


    他终于站定了,离她那样近,能看清她额头上有个美人尖,梳发髻更显得温柔端庄。怪不得……那姓冯的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的手在空中犹豫了再犹豫,舍不得似的。她看着父亲穿一身暗红色绣花长袍,风度翩翩的样子,便知道他也刻意打扮过,只是领口上的铜纽扣没有系好。她伸手将它系上,“爹。”


    媒婆笑道:“老爷,不要误了吉时。”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方红绸缓缓地罩下去。最先隐去的是她头顶的珠翠,然后是光洁的额头,随后,女儿的脸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他轻轻将盖头下端的褶皱抚平。


    林家门外已是人山人海。新郎陈秉正端坐枣红色骏马之上,身着一身绯色官袍,腰束素银革带,眉眼间凝着三分肃穆七分欢喜。他姿态挺拔,手指不时地轻抚缰绳,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段三娘带着宁七和一群孩子站在门口,抱着胳膊,“准备阵法,以二敌一!”


    陈秉文骑着马,神色复杂地望着二楼的窗口。过了一会,他仿佛回了神,打马冲上前去,一声长喝,“吉时已到,撒喜钱喽!”


    几个青衣仆人应声而动。霎时间,万千铜钱混着特制的金质喜钱,哗啦啦凌空飞起,如同下了一场璀璨急雨,叮叮当当地溅落在青石板路上。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孩童们灵巧地在人缝里钻窜,老汉颤巍巍弯腰去捡,大姑娘小媳妇也顾不得羞涩,笑着用帕子去接。


    宁七身形一动,刚要动手去捡拾,被宁九娘拉了回来,“哥,干正事要紧。”


    宁七挠一挠头,“唉,习惯了,戒不掉。”


    他叫道:“新郎要会作诗才能进门,金花老师临走前再三交代过的,什么诗来着?”


    陈秉正跳下马来,笑道:“叫催妆诗,你学艺不精,该打。”


    “先作诗再打。”


    他开口道,“仙府琼阁倚霞开,刘郎何事漫徘徊。玉镜台前鸾影动,莫待天风送鹤来。”


    人群里爆发出一个“好”,宁七笑嘻嘻地让开了,“先生做的,一定是好诗。”


    “乖,待会一起去吃酒席。”陈秉正笑着摸一摸他的头,其实他完全是个小伙子了,“带我进去。”


    满眼都是喜庆的红色,娇鸾扶着林凤君,款款下楼。就算被盖头挡住了,他也觉得新娘美得出奇。


    “良缘再缔,佳偶复成。赤绳早系,白头永偕!”


    陈秉正向林东华恭恭敬敬地作揖,“岳父大人。”


    夫妻两个肃立在林东华面前,他咳了一声,“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是。小婿一定爱重凤君一生一世。”


    “这彼此爱重,不在举案齐眉的虚礼,也不必强求相同。阴阳之道,各保其真,又相映生辉。以后,你们各自教对方认识未见之天地,也学对方所长,补自己所短。”他说得很慢,也很清楚。


    “小婿明白。”


    林东华笑了,他将凤君的手放在陈秉正手上,让他握紧了,“万一有争执,不要轻易动手。”


    盖头下的新娘子轻轻点头,“我尽量。”


    新郎官说道,“多谢岳父大人体恤。”


    林东华抬一抬手,“去吧。”


    一群五彩斑斓的鸟儿绕着那通体朱红的八抬大轿上下飞舞。媒婆转了转眼珠子,“新娘上轿,喜鹊鸣叫;一路顺风,鸾凤和鸣!”


    盛大的娶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向陈府迤逦而行。队伍的最前方,吹鼓手鼓着腮帮吹着欢快的调子,随后是数十名仆从,手持各式仪仗,五彩的旗、幡、伞、扇,如同移动的云霞。


    轿子上以金漆描绘着鸾凤和鸣的繁复纹样,流光溢彩。队伍所经之处,还在四处抛洒着喜钱。


    三声铳响,轿子从正门进入了将军府。


    “吉时到!”


    赞礼官声调悠长圆润,顷刻间,喧闹的人声便静了下来。正在和陈秉玉寒暄的冯大人笑盈盈地退了一步。


    林凤君在喜娘的小心搀扶下,踏着乐声,一步步走了进来。陈秉正略有些紧张,大概是怕她瞧不见,一路小心地提点,“有台阶,慢点过。”


    新人并肩跪在蒲团上。那蒲团用金线绣着鸳鸯,填了软绒,新娘子跪下去时,膝盖不至于磕碰。


    “一拜天地!”


    两人齐整俯身。


    “二拜高堂!”


    黄夫人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精钢宝剑,随即平静地垂下头。她微笑着受了礼。


    “夫妻对拜!”


    两人拜下时,头几乎要碰在一处,宾客中便起了几声善意的轻笑。


    “礼成,送入洞房!”


    宾客的贺喜声、笑闹声瞬间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整个厅堂。他俩被簇拥着,转向后堂。


    陈秉正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心立即扑腾腾地乱跳,想甩脱又舍不得。他在她耳边说道,“已经拜过堂了,便名正言顺的夫妻,不是失礼。”


    大嫂周怡兰在新房里候着,看见这手牵手的一对新人,想说几句俏皮话,又忍住了,只是笑着说道:“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凤君。”


    大红色的盖头还在她眼前晃着,她只得矜持地回答,“谢谢大嫂操心。”


    喜娘退了下去,青棠带着几个小丫头上来,“恭喜少爷少奶奶新婚大喜。”


    周怡兰吩咐自己的丫头,“传我的话,内院和外院的喜宴都开起来。”


    陈秉正小声道:“凤君,我去前面应付一下宾客,去去就来。”


    “好。”


    众人都走了,林凤君只觉得头上的发髻有点重,压得有点透不过气。她熟门熟路地摸到椅子上坐了,青棠倒了一杯热茶,“少奶奶辛苦。”


    “我还好。”这倒是实话,她不过就是梳妆打扮坐了轿子,还不如平日打一套拳辛苦。可是一杯茶下肚,肚子陡然咕咕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


    “原来是饿了。”她赶紧问:“有饭吗?”


    青棠愣了一下,将几碟喜饼端到她面前。她吃了一个龙凤呈祥饼,兴许是前些日子吃多了,味道有点腻,“有没有热菜?”


    青棠有点为难,“将军特别安排过,要等二少爷回来,才能上热菜。”


    她不明所以,“啊?”


    青棠掏出一张菜谱,声音细若蚊鸣,“红枣花生煲猪腰、当归炖羊肉、韭菜鸡蛋炒海虾、泥鳅炖豆腐、马鞭草枸杞汤……”


    “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就要一碗热汤面行不行?不要那些花哨的。”她说得可怜巴巴,青棠立刻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好,我这就去小厨房。”


    屋里只剩了她一个人。透过盖头,她模糊地看着这熟悉的屋子,嫁妆箱笼堆在一边,上面裹了红绸,一对龙凤喜烛稳稳地燃烧着。


    “爹这次下了血本了。”林凤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自言自语道,“他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多愁善感了?”


    她脑中浮现出父亲含泪的神情和奇怪的话语,“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不知怎么有点惴惴不安,浑身都难受起来,简直坐不住。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啸叫起来,像是在无数次刀头舐血中淬炼出的感觉,比猎犬更敏锐三分。这不是思考,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野兽的本能。她的眼光左右漂移,终于落在那个箱笼的锁扣上。


    林家后院里,林东华将满满一大包草料倒进食槽。随后他上了楼梯,不动声色地吹熄油灯,屋内陷入黑暗。他的呼吸都变得绵长,仿佛睡着了。


    屋檐方向,传来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摩擦声,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的动静。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笑,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枚鸽卵大小的蜡丸,指尖微一用力,蜡壳碎裂,露出里面黑褐色的药粉,掷向墙角。


    屋里顿时炸开一团刺目的白光,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漫。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随即重重倒地,闭气不动。


    两道黑影迅速翻了进来,其中一个守住窗户,另一个略微迟疑,便在他身旁站定,俯身伸手欲探鼻息。


    就在他指尖将触未触的一瞬,林东华手腕一抖,将一条细不可见的绳索精妙地绕上他探来的手腕,借着他自身前倾之力,猛力回带。


    “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他脱臼的闷哼。林东华旋身而起,顺势将他整个人狠狠按倒在地,膝盖顶住其后心,点住了他的穴位。


    另一个人见势不妙,也上来救援,林东华一个虚晃,刀背重重拍在他手腕上。他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


    林东华用刀抵住他咽喉,“冯大人看来不怎么相信我啊。”


    “你答应过,等你女儿成亲了,就跟他上京。”


    “我的确答应了。不过……也没说是什么时候,今天,明天,还是五年,十年。”林东华冷冷地说道,“也不需要你俩来押运我。”


    “你疯了,冯大人要为铁鹰军平反。”


    林东华点亮了油灯。灯火下,他瞧见了一张年轻的脸。


    他伸手点住对方的穴位,将他双手捆上,“我在你这个年纪,也相信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相信朝廷上下有仁爱之心,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不过……今时今日,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手段。我辈武人,筋骨既成,便应当为这江山社稷出力。守国土、安黎民,这刀该出鞘了。”


    他抱拳行礼,“请转告冯大人,我不会跟他上京去告什么御状。依我看来,那只是玩弄权术的把戏。边关烽火是国难,我是江湖人,路见不平,也应当拔刀相助。”


    “你背信弃义。”


    “小义在信,大义在天下。”林东华微笑着点了他的穴位,“四个时辰之后,这穴位会解开。”


    那人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的匕首,是精钢打造,削铁如泥……”


    “哦?”


    “林镖师,你拿上吧。”


    第173章 洞房 夜深露重,街道上已经少有人行,……


    夜深露重, 街道上已经少有人行,可是将军府的高墙之外,隐约还能听见丝竹锣鼓的声音。高墙之内, 今晚想必是一片灯烛辉煌,觥筹交错。有人幽幽唱着:“他如今功成名就, 准备着凤冠霞帔,夜月春昼。那时节锦帐香稠, 绣帘风细, 绿窗人静……”


    离石头狮子不远处的街角,有个一身黑色衣衫的男人,静悄悄地站在风口,一动不动。


    “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陈家的一个护院走过来,开口吆喝道。


    灯光下, 护院能看清他是一身短打扮,戴着一顶斗笠, 衣裳颇为破旧,打着不少补丁,样子像是个刚进城的农夫。那农夫小心翼翼地回答,“俺站在这里听戏呢。”


    “哦?”护院竖着耳朵听了听,里头的确有古板胡琴的声音,加上人声吟唱, 时而高亢,时而低回, 热闹非凡。“这可不是你呆的地方。”


    “老爷,别撵俺走么。”农夫低声下气地说道,“乡下可听不着这么好的戏。”


    “那是从省城请来的戏班名角, 跟你们乡下跳大神的怎么一样。你要是想听的话,右转去后门,那里半条街都搭了棚子,可以坐着听。”护院得意洋洋地说道,“今晚府里办喜事,设了四十桌流水席,大鱼大肉管够。”


    “噢。”农夫点了点头,“你们大户人家娶媳妇好气派啊。”


    护院一早已经得了赏钱,故而心情奇佳,笑嘻嘻地说道,“可不是,论这娶亲的排场,济州城内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哪家看了不羡慕。”


    “啧啧,这新媳妇有造化喽。”


    “人的命,天注定。府里这新媳妇也不是什么大小姐,就是八字好,算过专门旺夫的,所以府里上上下下宝贝得不行。”


    “哦,旺夫啊……旺夫就好。”农夫嘴里嘟囔着,悄然向街道的另一端走过去。


    护院高声叫道:“大哥,后门在右边,我不骗你,真有流水席……”


    农夫像是没听见,并不回头,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将军府的洞房内,林凤君心里只是扑通扑通乱跳,仿佛脑中有个小人儿叫着,“打开那箱笼。”


    可是她又想起媒婆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新娘这盖头一定要夫君揭开,才能一生一世。”上回……上回什么都够狼狈的,一定是新婚之夜他没揭开盖头,所以不顺利。不过,当时兵荒马乱生死未卜,谁能顾得上。


    她脑中的另一个小人儿叫道:“按规矩来,大吉大利。”


    龙凤喜烛很粗,烛火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她走到床前重新坐了下去,忽然觉得有点硌,捞在手里一瞧,是红枣和花生。


    红枣很甜,花生很香,“咔嚓,咔嚓。”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股热汤面的香气直直地扑面而来,叫人心旷神怡。


    “青棠,多谢。”


    忽然有人低低笑了一声,她立即反应过来,是他回来了。她瞧见一双玄色靴尖,然后伸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娘子,看你不大方便,要不要我喂你?”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她听着总觉得不对劲,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轻飘飘的。“你喝多了?”


    “大哥替我挡了酒。我心里着急,就没跟他们客套。”他将汤面放在桌上,像是在解释。“真不用喂?”


    她抬起手,指一指盖头,“你赶紧揭开。”


    他嗯了一声,却没有直接用那杆缠着红绸的喜秤,而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盖头下端垂落的流苏,将它绕来绕去,动作慢得磨人。


    “卖什么关子?饭都凉了。”


    “俗话说,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高汤得熬,老酒得存,多等一会儿值当。”


    她虽然瞧不见他的表情,可这话不是正经话。说时迟那时快,趁他将流苏绞在手指头上,她往旁边一闪,盖头猝不及防地落下,也算是他亲手揭开的,一点折扣都没打。


    四目相对,她只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还有他骤然停顿的呼吸。“看傻了?”


    他许久没有动,最后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娘子。”


    “哎。”


    这一声,让周遭的一切重新鲜活起来。可那鲜活里,又多了一点别的。他目光里的惊艳浓得化不开,让她脸颊发烫。


    肚子里又咕咕叫了一声。她端起面碗扒了两口。


    “慢点。”他笑眯眯地将一对用红丝线拴连的银酒盏端至床前,俯身递过一只,“娘子,请满饮此杯。”


    臂弯交绕,她仰头一饮而尽。出乎意料,酒很辣,像是火辣辣的刀子,呛得想咳。


    “相公,为什么这酒……”


    他却收敛了神情,将酒盏放在一起,握在手心。“江南的合卺酒,多用梅子酒,清爽甘甜。可是我母亲嫁过来的时候,从西北带来了有名的烈酒。父亲受不住,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母亲便笑他,将门虎子,竟险些被一杯酒放倒。后来,我大哥大嫂的合卺酒,也是用的这种酒。”


    她眨了眨眼睛,简直不能想象,“大嫂那样柔弱。”


    “你想错了,大嫂面不改色。”他微笑道:“陈家的女人,一向有胆有识。”


    她被这句话激起了满腔豪情,“再来一杯。”


    酒液入喉,辛辣中回甘。他站起身来,“今晚不能多喝。”


    “为什么?”


    “我还想让你看点别的。”陈秉正眨着眼睛,“当然,需要你的帮忙。”


    一盏茶的工夫,新婚夫妇已经坐在正堂高高的屋脊之上。


    他们俯身看去,戏台正灯火通明,宾客如云。丝竹声乘着夜风袅袅飘来,恰唱到《西厢记》里张生月下跳墙。那扮张生的小生水袖一甩,颤巍巍念白:“呀!今夜这一跳,不知是福是祸……”


    陈秉正不由得笑了,“秀才想做坏事,好生笨拙。”


    林凤君眼波流转,“戏是好戏,只可惜不够热闹。”


    “因为热闹的另在别处。”陈秉正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整个人被带了起来,林凤君的锦绣衣裙在夜风中舞动,像一朵绽放的红莲。


    他们落在后门旁边的墙头上。放眼望去,外面整条街都已搭起绵延数丈的锦绣围挡。里面灯笼从槐树枝桠间垂落,暖光流淌如河。人影落在围挡上,像一副流动的画卷。里头喧哗的人声、饭菜的热气,都成了画卷上最生动的景致。


    围挡入口处悬着大红绸花,管事的站在那儿,逢人便拱手,眼角笑出深深的纹路,“南来北往的客官都往里边请。”


    月色清亮亮地挂在中天。衣衫褴褛的穷人,抱着孩子的妇女,拄着拐杖的老人,都一脸笑容地上了席面。数十张八仙桌一顺摆开,长条凳上坐满了人,碗筷碰撞声、说笑声混成一片。穿灰布衫的伙计们端着朱红木盘穿梭,刚空下的位置立刻又被新来的填上。海碗里红烧肉油亮亮地堆成小山,白面馒头热气腾腾,小孩双手捧着啃,两颊鼓鼓。有个老乞丐小心翼翼地尝了口桂花糕,甜得眯起眼,皱纹都舒展开来。


    “这是真正的流水席,来者不拒。”陈秉正笑道,“希望每个人能念咱俩一句好。”


    林凤君鼻子有些酸,“嗯。山神土地河神也都瞧得见。”


    忽然一阵铜锣响,人群潮水般朝东头涌去。场子中央立着个高高瘦瘦的姑娘,黑衣黑裤,袖口挽到肘间。她朝四方作了个揖,空手一抖,掌心忽地腾起一簇火苗。那火在她指间流转,忽而成环,忽而化鸟,最后竟拉成一条细长的火龙,绕着她周身飞旋。


    火光映着孩子们睁大的眼睛,她眼睛尖,立刻认出来好几个人,“芸香带着大娟和小娟,还有宁七、九娘……”大娟和小娟拼命拍掌,芸香掏出银钱,像卖艺的姑娘洒去。宁七将九娘扛在肩上。他们仰着脸专注地看向变戏法的姑娘。不同的面容,此刻都映着同样的光,表情安稳而幸福。而在旁边,一个货郎挑着担子,一边是满满的绒花头绳、团扇纸伞,一边是扎在草盘上的糖葫芦和糖人,“瞧一瞧,看一看……”扎羊角辫的宁八娘看得痴了,货郎挑了一朵绒花,戴在她头上,“真俊哪!”


    再往远处看,一个穿彩衣女子将空竹筐一转,便飞出成群白鸽。中间两只鹦鹉十分熟悉。


    “七珍和八宝原来在这里玩耍。”


    更远处,还有耍盘子的、顶大缸的、舞剑的,叫好声、惊呼声响成一片。更漏渐深,月色清亮亮地挂在中天。


    他眨了眨眼睛,有点得意地确认,“娘子,我安排的好不好?”


    “好,真是太好了。”她喃喃道。


    “我想让济州人,不,天下人都过上一份安稳的日子。像今天这样,吃饱穿暖。”陈秉正转过身望向她,“今晚我简直想拿个锣鼓敲起来,跟他们挨个说一声,我真好命,娶到世间最好的娘子。”


    “傻子。”她可能是因为喝了两杯酒,脸颊发烫。她想瞪他,眼波却软绵绵地荡过去,自己先笑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黏糊糊的,像熬出来的糖浆,“你可真是个好人,相公。”


    “哎。”


    “靠近点。”


    他往前凑了凑,她便栽进他的怀抱里,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他胸前,听见那颗心跳得又快又响。


    “相公。”


    他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有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发间,很轻地揉了揉。


    “娘子。”他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带着未散的笑意,“娘子。”


    她满意地蹭了蹭,在他胸前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整个世界都醉醺醺地摇晃,只有这个怀抱是稳的。忽然她想起什么,“咱们赶紧回屋去。”


    她攥住他的手腕,“青棠说还有热菜,大哥让准备的。”


    “什么?”


    “猪腰子,马鞭……不是煮的就是炖的,我可记不住那许多。”


    陈秉正的脸色白了又青,“大哥总是不信我。”


    她愕然地抬起头,两颊红得像要滴出水来。他扳着她的脸,密密地吻她,吻她的嘴唇,她的额头,她的眼角,哪里都可爱极了。“我等太久了。好事,你忘了?”


    她只觉得浑身很热,热得想化成一滩水,“我……还记得。”


    戏还在唱,歌声随风飘入:“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陈秉正能娶林凤君为妻,是三生有幸。”


    “我也一样。”


    星空之下,锦帐之内,两人像两株新生的藤蔓,情不自禁地交缠环绕,共同编织着关于未来的第一个美梦。


    新婚夫妇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页——


    作者有话说:“他如今功成名就,准备着凤冠霞帔,夜月春昼。那时节锦帐香稠,绣帘风细,绿窗人静……”——王实甫《西厢记》


    第174章 发现 一个时辰以后,陈秉正觉得自己此……


    一个时辰以后, 陈秉正觉得自己此前那些关于新婚的旖旎想象都太过浅薄了。


    与娘子结识的过程,更像是开启一部尘封的孤本——初看封面素朴无华,翻阅后才发现字字珠玑, 页页生辉。他只希望自己跟她的缘分,像是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


    不过, 其中有几页除了他,别人都不能看。


    比如, 大红的寝衣落下, 她的身形没有半分赘余,肩背匀称,双腿修长至极,既结实又线条流畅,简直是完美无瑕,他自问并不是色令智昏之辈, 可是这双腿一发力,他浑身就好像着了火。


    比如, 他按照书中所说,柔情蜜意,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表情,只怕她有半分不适。她却轻描淡写地说道:“刀剑架在脖子上,我也面不改色,何况只是肉做的……”


    接下来的话被他用嘴堵了回去, 他咬着牙发了狠,“林镖师, 可否一战?”


    “来就来。”她混不吝地叫道,“谁怕谁。”


    号角吹响,战况很激烈, 厮杀一刻也不曾停歇。待鸣金收兵后,陈秉正略有些得意。他练了一年力气,总算小有所成,过程也算畅快淋漓。


    喜烛的光透过红绡帐在枕头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她那一头鸦翅般黑亮的长发披泻而下,散乱铺在枕席之间。她额头出了点薄汗,刘海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紧闭着眼睛。


    他心里有些内疚,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柔声细语,“娘子,你真美。是我太唐突了,一定是我太粗疏,弄痛了你。以后……”


    她忽然睁开眼睛,一跃而起将他压在身下,眸中精光大盛,“我知道这招式的诀窍了。一点儿都不难。”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俯身在他脸上的疤痕上亲了一记,然后咬着他的耳朵,小声问道:“还有粮草吗?”


    “……”他脑中嗡的一响,对自己立刻充满了怀疑。腿上虽有伤疤,可已经练得算是健壮了。不过……跟走镖的肯定没法比。


    一股懊丧之情瞬间涌上来,他定了定神,“娘子,你哪里不满意,我改。”


    “那倒不是。”林凤君很给他面子,搜肠刮肚地说道,“相公厉害得很,可谓拳似流星眼似电,身如蛇行腿似钻。能力敌万人,马踏联营!”


    他立即想到出处,“你最近又去书场了。”


    “反正孔武有力没得说。”她伸手勾了一下新郎的腰,眨了眨眼睛,“让我来试试。你不会……已经高挂了免战牌?”


    娘子如此热情,万一他此刻退缩,后半辈子就可以不用做人了。他随即豪情万丈地回应,“尽管放马过来。”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体力和韧性,比起自幼练功的娘子,如同萤火之比日月。刚才那次只能算是烟雨蒙蒙,而狂风暴雨正在路上。


    这真要命。


    太要命了。


    ……


    再后来他脑中一片空白,发着呆想道:“不过,就算被她夺了命去,也值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原来很瞧不上这首诗,只觉得又俗又艳,还有点莫名的贱相。直到这一刻他才懂得,原来最复杂深邃的情感,可以用最简约的话语表达。


    林凤君喘着粗气,掰着手指头:“真是痛快。早知道第一次成婚的时候就不该放过。算算可误了不少时辰,一天三次……”


    他敏感地抬眼,“那时候我可经不起折腾。”


    “你都不用动。我一个人就能把事儿办好。”


    “……”他看着她那张得意洋洋的小圆脸,忍不住捏了一把,“就会吹牛。”


    过了很久很久,两个人才将狂乱的心跳平息下来。新郎深吸了一口气,叫人来伺候换洗。


    青棠带着两个小丫头捧着金盆走了进来,只看见床前一片狼藉,衣物散了一地,可见今晚绝不平和。“恭喜少爷少夫人。”


    林凤君披着衣服,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双颊略红,神情坦然。“多谢,明天会有打赏。”


    “是。”青棠含笑点头,赏钱领两次实在是意外之喜。二少爷总算不负众望,将少奶奶伺候得很愉快,将军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林凤君向外望了望,天色未明,“几更天了,我要起身准备练拳。”


    “啊?”青棠吃了一惊,随即小声道,“不如您多歇息,毕竟……”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天也不能耽搁。”林凤君跳下床,不忘回头拍一拍陈秉正的肩膀,“相公,你再睡一会儿,叫什么来着,休养生息。”


    “……”


    陈秉正立即觉得丫头们望向他的眼神完全不对了,他咳了一声,“你们先下去。”


    “是。”


    屋里又剩下新婚夫妇,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那件丝绸的寝衣在她身上系得松垮,他从下面看去,就瞧见她圆润的脚踝,再往上是流畅饱满的小腿。不行,不能再往上了,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心中又开始像水烧滚了,气泡争先恐后向上冒,“娘子,今天这拳是非练不可吗?”


    “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百日空。你教孩子们念书的时候,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就是这个道理。”林凤君向空中挥舞了几下拳头。


    “我是说……凡事总有例外。”他在脑中使劲寻找理由,“万一有了孩儿呢?”


    “我见过女镖师挺着大肚子走镖。谋生不易,江湖上可不管你是不是大肚婆,刀枪棍棒也不能识人,身子笨重更要多练。”


    “你又不用……”


    他忽然发现林凤君的神情僵住了。她没有回答他,眼睛呆呆地望向那个红绸缠绕的箱笼,“我现在能打开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箱笼面前,拿起钥匙就开了锁。表层是一匹折叠好的绣花蓝缎子。伸手再往里探去,便摸出一只黄花梨盒子,没有上锁,里面是个油纸包。


    纸包上赫然四个大字,“凤君亲启”,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她抖着手打开纸包,里面不是什么送子的方子,而是一本书。准确地说,是一个装订起来的本子。


    它不是书肆里坊间刻印的本子,是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又一针一线缀连起来的。面上没有题签,只以一枚素笺代替。装订的线,是普通的纳鞋底用的苎麻线,异常坚韧。


    她惶急地叫了一声,“相公,快来看。”


    他握住她的手。本子扉页上是林东华的字迹,法度森严,行列之中蕴藏着不动如山的静气与一击必杀的动势。“器械不利,以卒予敌也;手无搏杀之方,徒驱之以刑,是鱼肉乎吾士也。欲克强敌,非惟阵图精妙,亦须利器为先。夫干戈矛戟,已属旧器,当研火攻之具。昔梁将军在时,尝率众制火器,以硝磺炼火铳,铸铁为战车。其法虽已湮没,然余以为军国要务,不可废也。今绘造法图式于后,惟愿来者发扬光大之。”


    仿佛头脑深处一起啸叫起来,林凤君的呼吸都有点不匀了,那字在她眼前晃着到处乱飘,什么都读不下去,她死死抓着陈秉正的袖子,“你赶紧告诉我。我爹,我爹说什么了?”


    “这是……火药做火器的图解,他全画了下来。”他脑中忽然响起母亲的遗书:“惟附图散佚,诚为憾事。”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她慌慌张张地向后翻,全都是画,真像自己买的故事画册,一张又一张,有的像是大炮,有的像是弓箭,有的像是推车,右上角写着名号。


    陈秉正翻开一页,那是一副精致的图解,用笔画细细勾成,精密的铳管、复杂的机括尽数历历在目。“火药者,性直者主远击,硝九而硫一;性横者之爆击,硝七而硫三。神火飞鸦,鸦身腹腔为火药,两翼装火箭,发机联动……”


    最后一页里,夹着一张条子,上面是蝇头小楷。她只管塞给陈秉正,“爱女凤君,新婚嘉礼,欣悦盈怀。父今涉险蹈锋,吉凶未卜。特密告汝:汝母非寻常闺秀,乃故首辅卫源公之女也……”


    “不好。”他还没念完,林凤君脸色剧变,一股巨大的恐惧席卷了她的全身,“我爹,他……前几天身上有火药味。他说是做鞭炮使用,肯定是撒谎。”


    夫妇俩四目相对,陈秉正将她的手握紧了,一字一句地说道,“娘子,听我的,千万不要慌。”


    “我不……我不慌。”她拼命保持冷静,“我要回家找人。”


    “他很可能已经走了。”


    她絮絮地说道,“那我让七珍八宝和孩子们一起去找。他能去哪里呢,火药……”


    他俩异口同声地吐出一个名字:“铜盘岛。”


    “他要去炸倭寇,我得拦住他。还来得及吗?”


    “娘子,有眉目就好,此事成败,唯患不知,既已知之,必有对策。”陈秉正深吸一口气,“来人!”


    青棠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我来伺候少奶奶梳洗……”


    “你叫人请我大哥和三弟到这里来。”


    青棠一愣,“将军昨晚喝得大醉,只怕此刻还未醒。”


    “那就告诉大嫂,用针扎也要把他扎醒。秉文也是一样,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陈秉正挥挥手,“立刻就去。”


    他在桌上迅速铺开一张素白宣纸,以镇纸轻压两端。“凤君,修河堤的时候咱们一起画过运河走向和海防图,画过成千上百遍。”


    “是。”她悬腕凝神片刻,突然笔走龙蛇,墨迹在纸上绽开筋骨遒劲的轨迹,蜿蜒曲折,几条河流交汇,“这是济州,这是江州,这是省城,这是海岸。”


    “丝毫不错。”他提起红笔,在运河一处拐弯的地方画了个圈子,“这里是往铜盘岛的必经之路,咱们抄近路赶过去,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器械不利,以卒予敌也;手无搏杀之方,徒驱之以刑,是鱼肉乎吾士也。”——戚继光《纪效新书》


    “火药着,性直者主远击,硝九而硫一;性横者之爆击,硝七而硫三。”——何汝宾《兵录》


    第175章 奔袭 运河水流平缓,两岸垂柳如烟。雨……


    运河水流平缓, 两岸垂柳如烟。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下来,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散开。正是繁忙时节,货船客舟在河道上往来如织, 樯橹相接。


    前方水势陡然收紧,两岸青石码头延伸出丈余宽的木质闸口, 高悬“水关”匾额。黑漆拦船索横贯河面,八名玄甲兵丁按刀而立, 关旗在初夏的微风里轻扬。


    “停船——验牒——”


    关吏的唱名声穿过水汽, 大小船只应声落帆。


    一艘普通的双层货船上,跳上来两个衙役,其中一个眉目清秀,正是男装打扮的林凤君,另一个便是宁七。


    船夫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颤巍巍捧出路引, 宁七接过文书,指尖在官印处细细摩挲, 又举对阳光查验暗纹。


    “江州货船,运瓷器的。”他目光扫过那深深的水线,做了个可疑的手势。林凤君已经急速奔向货舱,四处探看。


    宁七开始盘问,“载重几何?可有夹舱?”


    船夫小声回答。


    过了一会,只听见楼梯上噔噔的声音, 林凤君重新回到甲板上,摇了摇头, “没有。”


    宁七几乎掩饰不住失望之色,给文书扣上“验讫”的字样,“赶紧走吧。”


    两个人重新回到岸边, 另外两个衙役也刚刚从货船上来,正是段三娘和陈秉文。


    陈秉正穿一身官服,焦急地在岸边踱步,几个人对了一下眼神,不用开口就知道毫无收获。


    林凤君心中有如百爪挠心,可还是努力保持镇定。她拍一拍手,“大家看得仔细些,越小的船越可疑,还有鞭炮的气味很冲,轻易掩盖不掉,留神运香料和咸鱼的船只。”


    “知道。”


    两组人又飞身上船,将几十艘船尽数仔细搜过。突然,队伍最后那只乌篷小舟突然加了速度,竟是从前方几艘大船的缝隙中挤了过去,像是要硬闯水关。


    “快拦住它!”林凤君高叫道。


    她眼看那小船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心中焦急,足尖一点,身形如燕般腾空而起,稳稳落在船头,雪亮的刀立刻出鞘。


    船夫吓破了胆子,几乎要瘫在甲板上,“官,官爷……别这么拼命,我招了,我都招……”


    林凤君出手如电,点住他的穴位。宁七和秉文入内搜了一圈,“师姐,舱内有夹层,他只是个贩私盐的,大概几百斤是有的。”


    林凤君呆呆地看着灰蒙蒙的江面,握紧了拳头。随即她掏出脖子里的哨子,拼命地吹了几声,尖利的声音传得很远,可毫无回应。远处的一切都被那低垂的浓云压得透不过气。


    陈秉正摆一摆手,冷冷地对船夫说道,“走吧。”


    段三娘替他解了穴。那船夫不敢相信,定了定神才叫道:“谢谢青天大老爷……”


    林凤君一动不动,眼睛绝望地看向空中,试图瞧见两个五彩斑斓的影子。可是天阴得厉害,七珍和八宝没有一点动静。“你不是说这里是去铜盘岛的必经之路吗?会不会有别的河沟?”


    她语气已经是憋不住的焦躁,陈秉正握住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按时间算,从济州出发要过水关的货船私船,都在这里。”


    “除非,他没走水路。”她摇一摇头,“也许是几辆马车,走陆路。”


    “你是开镖局的,应当更清楚,马车动静大,拉的货物少。何况那里是临海岛屿,马车如何上岛?”


    “那怎么办?”她跺一跺脚。


    段三娘道:“东家,不如咱们沿着水路再往回寻找,说不定……”


    陈秉正忽然心中一动,他招一招手,叫了一个水关的小吏,“将过关防的船只清单给我拿来。”


    “大人,早上水关一开,船只都在等着。”他转了转眼睛,“除非……”


    “除非过去的是官船,不用查验。”陈秉正冷下脸来,“今天有没有官船?”


    “有。”小吏忙不迭地点头,“卯时三刻,太阳刚要出来的时候,有一艘很大的三层货船,挂着清河帮的旗子,文书上有漕运衙门的印,我们就没查,给放过去了。”


    陈秉正不动声色地将小吏打发走,“这就是了。根据江原传来的消息,隔十天会有船发往沿海方向,可是情况不明……”


    林凤君紧盯着他:“莫非……我爹是混到了那船上?”


    “八成是。”


    林凤君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两步,几乎站立不稳。“不是雇了一艘小船,是大船……我爹他根本就没打算回来。”


    一时间众人都慌了,陈秉文脸色铁青,“师父不会的。”


    “他一定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走的,说不定已经……”林凤君自言自语,随即拔足狂奔,“快找船,我要跟他一起去。”


    陈秉正高声叫道:“娘子,你必须冷静。”


    段三娘拦在她面前,“东家,咱们会一起想办法。”


    陈秉正道:“娘子,岳父大人是个有谋算的人,兵法上说,避实而击虚,他绝不会轻易下手,一定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为今之计,咱们雇一艘快船,沿着那官船的路线向东走,到了那岛屿附近再做打算。”


    段三娘点头:“陈大人说得对。”


    林凤君怔怔地看着他,将十个手指绞在一起,脸色苍白如纸。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自己去吧,你们都回去。”


    “什么?”宁七叫起来。


    “我是他女儿,责无旁贷。”


    “他还是我师父。”陈秉文叫道。


    她转向陈秉文,语气坚决,“秉文,你是母亲唯一的儿子,若是出了事,我无法向母亲交代。”


    陈秉文的脸上还有些稚气,可是眼神完全变了,深沉而坚决。“二嫂,就算不提我师父,我也是父亲的儿子。我爹是死在战场上的,万箭穿心。我若不为他报仇,誓不为人。”


    陈秉正转过头去,眼圈红了。


    林凤君望向宁七,“你还有妹妹要看顾。你们还是小孩子,都没上过战场。”


    “师姐,你也没有。一回生二回熟。”宁七笑着露出两排白牙,“你手上功夫可不如我。开锁撬门,肯定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林凤君急得跺脚,“你们……还有三娘,万一有事,镖局需要打理。”


    “我最年长,虽然不是行伍出身,可山匪水匪见过不少,倭寇人人得而诛之。”段三娘握紧了拳头。


    陈秉正忽然冷静地说道:“三娘,你先回济州去。你在清河帮做镖师时间很长,人脉也广,会被他们的人认出来。我与凤君夫妻一体,我陪她去。”


    这句话她无法反驳,只得不做声了。陈秉正跟林凤君对视了一眼,她苦笑着摇头,“你不要开玩笑了,平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条鱼都杀不好……”


    “我也是能拉硬弓的人。”


    “不要吹牛。”她垂下眼睛,“对着那帮倭寇喊知乎之也?你就会拖累我。”


    他沉默了一会,“嗯。我知道了。”


    “知道还不走。”她将他大力往后一推,没有留力气,直接推了个趔趄,“别耽误我救人。”


    “宁七和秉文,你们陪她去。”他站住了,一字一句地说道,“平安回来。”


    “是。”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应了。


    林凤君往栈桥方向快步走去,陈秉正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走出几步,她忽然回过身跑回来,跟他抱了个满怀。


    她压着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相公,你多保重。”


    “你也一样。”


    “要是我能平安回来……”她鼻子酸得不像话,“再玩些新鲜的。相公,你特别好,好极了。”


    他哭笑不得,“我娘子世上第一。”


    “那我走了。”


    陈秉正一直瞧着她走到栈道尽头,她冲着江面招一招手,大喝一声:“谁有快船,按天包船,一天五十两,现付现结,绝不拖欠。”


    陈秉文跟着叫道:“一天一百两!”


    陈秉正轻声说道:“三娘,咱们回济州。”


    两个人利落地飞身上马,骏马扬蹄而去,溅起一路烟尘。


    济州城门下一片哗然。人群躁动不安。


    “怎么就关城门了?”


    “是不是出大事了?”


    议论声渐渐汇聚成焦灼的浪潮。有人试图向前理论,被守城兵士横起的长枪拦了回去。


    就在这片混乱中,一阵威严的鸣锣开道声由远及近。八抬官轿在护卫的簇拥下逶迤而来,人群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通道。


    两扇厚重的包铁木门依旧紧闭。


    轿夫停下脚步,为首的护卫厉声喝道:“礼部尚书冯大人要出城,速开城门!”


    城楼上一阵甲胄摩擦的声响,守备将军的身影出现在垛口。他扶了扶头盔,一径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地拱手:“惊扰大人车驾,末将万死!我收到密信,有倭寇细作混进了济州城,此刻……恕不能开。”


    话音落下,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倭寇?”


    “探子混进城了?”


    人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有人开始下意识地后退,仿佛那看不见的探子就藏在身边。


    官轿的帘幔微微晃动,却并未掀开。里面传出一把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情况属实?”


    “回大人,线报确凿!为保城内万千黎庶与大人安危,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望大人体谅!”


    “难道我和随行的人也是探子?”


    “末将万万不敢,只是……济州城万一出了事,末将是要掉脑袋的。”


    轿内沉默了片刻。风掠过城头旗帜,猎猎作响,更添几分紧张。


    正在此时,陈秉正从街道另一头疾驰而来,飞身下马,“恩师!”


    冯大人挑开帘子,“秉正?”


    “昨晚实在招待不周,秉正内心有愧。今日正是天要留客,让学生准备几桌酒席……”


    冯大人在陈秉正脸上扫了两眼,看他表情如常,“酒席倒不必了,你就陪我下几盘棋就好。”


    “谢恩师赏光。”


    冯大人点点头,冲着一身铠甲的陈秉玉说道:“倭寇要速查,勿扰民过甚。”


    “得令!”


    陈秉玉抱拳领命,转身隐没在城垛之后。


    第176章 上岛 雨声渐密,檐角垂下的水帘将外界……


    雨声渐密, 檐角垂下的水帘将外界完全隔开。厅里一片寂静,只余下冯大人在棋枰上落子的声音。


    “秉正,我记得你的棋力不止于此。当年同时与三人对弈, 尚可落子如飞,无一败绩。只怕你是新婚燕尔, 没了心思吧。”


    “那是学生年少轻狂,不知道慎勿轻速的道理。行棋一味求快, 必然导致考虑不周, 容易给对手留下可乘之机。”陈秉正手指间的一颗黑子迟迟未落。


    冯大人微笑道:“秉正,世事如棋局局新,你也不再是鲁莽少年。今日你来找我,定是有话要对我说。”


    “学生在恩师面前,什么小心思都无可遁形。”


    “若还是论证江南的案子,那就算了。”冯大人看了一眼棋盘, “入界宜缓。徐徐图之,不求一击而得逞。”


    “学生明白。”陈秉正面露为难之色, “只是代岳父大人转达……”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位岳父大人是什么来路?”冯大人挑了一下眉毛。


    “不瞒您说,我也是今日清晨,刚刚得知。”


    “他如今在哪儿?”


    陈秉正警惕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摇摇头,“他飘然进府, 跟我说了一番话,便匆匆走了。学生惊骇之下, 也没有追。”


    冯大人苦笑道,“罢了,追也无用。你的新婚夫人呢?”


    “她还在府中, 满心喜悦地准备回门的礼物。”陈秉正顿了顿,“她是个天真纯善之人,岳父将她养得很好,叮嘱我一定要瞒着她。岳父最后说道,有几句话想托我带给恩师。”


    “哦?为什么他不亲自来找我?”


    “他说自己与恩师您过往素不相识,即使贸然求见,也无法互信。行胜于言,他愿意交给恩师一件天大的功劳,换取一样东西。”


    “什么?”


    “他说,虽然地位之别如云泥,但同样是父亲,疼爱女儿的心思是共通的。为此,他不惜以命相搏,只求女儿这辈子能畅情肆意地活着,不被卷入争斗之中。等您看到那大功劳的时候,就知道了。”


    冯大人的脸色略变了一下,“说下去。”


    与此同时,一座岛屿被笼罩在黄昏的金红色光晕里,咸涩的海风一阵阵掠过嶙峋的礁石。


    岸边停了一艘大船。码头旁边,修了一条简易的木栈道,此刻正在暮色中吱呀作响。一群赤着上身的力工正在抬着箱子,艰难地向上攀行。


    “快些!潮水就要上来了!”


    一个监工立在坡顶厉声催促,手中的皮鞭在空中甩出尖锐的响声。


    木箱用粗麻绳捆扎着,看样子格外沉重。


    栈道的尽头,一座废弃的仓房出现在树林深处。仓房内部弥漫着陈年霉味与海盐的气息,斑驳的石墙上爬满了潮湿的苔藓。


    一个力工撑不住了,箱子从他手中落下去,侧翻在地。


    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力工赶忙上前,将箱子扶正过来,“轻拿轻放,不能压着。”


    “什么稀罕物,沉得要命。”有人嘟囔道。


    “嘘——被人听见,不要命了。”


    监工站在门口清点数目,侧影被暮色拉得很长。“五十二箱货。”


    “没错。”力工头目点头哈腰地说道。


    他从监工手里接过银票,随即将手一挥,“快走快走。”


    力工们垂着头,闷闷地离开了。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力工用手按着一个半人高的箱子,轻轻在侧面敲了两下。


    很快,里头也传来两声回应,声音清晰。


    头目喝道,“磨磨唧唧的样子,再不走就扔你在这里,年纪大了就是不好用,下回不带你了。”


    “哦。”力工抬头,“我耳背,没听见么。”


    远处传来锚链升起的哐当声。力工走到仓房门口,回头望了望那些堆积如山的箱子,又瞥向密林深处那条若隐若现的小径,眼神复杂。


    脚步声渐远,仓门被重重地合上。


    仓房陷入死寂,只能听见远处隐约的海浪声。


    就在这时,最角落的木箱传来细微的响动。箱盖被缓缓顶起一道缝隙,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过警觉的光。接着,箱盖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坐起,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


    他动作轻捷地跨出箱子,像一片羽毛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仓房中,只有他沉稳的呼吸声。他走向墙边,从缝隙间望向仓外,暮色四合。


    他走入树林,借着黄昏最后的一丝光线俯瞰全岛。这里是高处,脚下的海湾里,就是倭寇盘踞的巢穴。


    一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歪歪扭扭地趴在滩涂与林地交界处。上百座棚子,都是用岛上砍伐的树木胡乱搭成,顶上铺着厚厚的草叶。夕阳下,能看见炊烟从那些棚屋间袅袅升起。


    大多数炊烟,都是从棚区中央、地势低洼处升起的。那里棚屋最密,烟雾也最浓,灰白一片。那是喽啰们聚集的地方,人声隐约可闻,混杂着锅碗碰撞的响动。但他的视线,最终越过那片喧闹,落在了棚区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稍大些的棚子,背靠着一块巨大的褐色岩石,用粗大的圆木修成,棚子前方有一小片相对平整的空地。这位置选得刁钻,既可俯瞰整个营地的动静,又易守难攻,远离中心的嘈杂。


    那个棚子里也有烟,它升起得比别处稍晚一些,颜色也更淡,青白一线,笔直而沉稳。他眼神一凛。木材干燥,燃烧充分,烟才会是这种颜色。这证明那棚子里用的柴火,是经过精心挑选和晾晒的,绝非随手捡来的湿枝烂叶。


    他微微眯起眼睛,将那个背靠岩石的棚子,以及它周围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的方位,都牢牢刻进心里。


    海岛的夜来得快,最后一缕天光正在被墨色吞噬。他缩在一块石头后面,掏出了一块大饼。很干很硬,但他很痛快地将它嚼碎,吞了下去。


    “凤君,她在做什么?明日回门的时候,她就会发现……”林东华摇了摇头,将一切杂念都从脑中赶走。此时此刻,绝不能有半分私心杂念。今晚,死亡才是唯一的终局。


    忽然,他听见树林中有了细碎动静,似乎有几个人正在朝自己的方向奔来。


    他身形一闪,纵身上树。


    “一、二、三。有三个人,都有武功。”林东华正屏住呼吸,忽然他认出了那冲在前头的身影,竟然是凤君。


    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怎么会?”


    没错了,他眨了眨眼睛,左右两边,一个是陈秉文,一个是宁七,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万一被倭寇发现……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下树的瞬间,下边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求救:“救命,有蛇,我被咬了……”凤君半蹲在地上,表情扭曲,手紧紧地捂着脚踝。


    林东华的心猛地一揪。


    宁七显然慌了神,“师姐,那怎么办?咱们回不去了,没药……”


    “放血,快放血。”陈秉文抽出匕首,往凤君的腿上刺去。


    一个身影飞身而下,将匕首瞬间踢到一边。林东华快步上前,“混账,先把蛇抓住。我来看看伤势。”


    就在他触碰到凤君小腿的瞬间,她猛地翻身,动作矫健得不可思议,一双手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爹,我找到你了。”


    陈秉文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师姐,你这招真好使。”


    林东华脸色铁青,压着声音,“都给我走。”


    她拧着脖子,“我不。”


    “听话。”


    “我是你爹。”


    “当爹了不起啊。江湖上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玩命的事你非要自己去,还要瞒得滴水不漏,等我过两天发现你人不见了,哭丧着脸给你收尸……这俩是你徒弟,也得磕头守孝。”


    林东华忽然上前一步,将那只哨子从林凤君衣服中捞了出来,“知道这哨子是怎么回事吗?你娘当年做出来的。她的意思是,万一有追兵,不必救她,两个之中活一个,比同归于尽要好得多。”


    “可是你做不到,对吗?”她怔怔地摸索着那只骨头做的哨子,每一个孔隙都被岁月磨得光润无比。她抬起头和父亲对视,“爹,你小瞧了我。我是你一招一式教出来的,你愿意为大义舍去性命,我也能。”


    林东华一声不吭。


    “两个肩膀比一个宽,千人之力大如山。爹,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把来的船凿沉了,没打算活着回去。”


    林东华看着女儿,眼神恍惚,说不清是骄傲还是疼惜。半晌他才点头,“好。”


    他指了指下面的海湾,“咱们今晚就是要斩杀倭寇头目。你先告诉我,他的巢穴在哪里?”


    几个人认真地观察着。棚子里透出一些微弱的光线,几列倭寇穿着铠甲,正在沿着外围来回巡视。


    林凤君观察了一会,伸手指去,“是那里。”


    “为什么?”


    “那片空地边缘,丢着几个空了的酒瓮,样式是江南酒家酿的那种,不是粗糙土罐。巡逻的人经过那边,会刻意将脚步放整齐些。衙役们也是这样干的。”


    林东华忽然觉得心中安慰,“凤君,你更聪明了。”


    他拉着她走到一边,“秉正知道吗?”


    “知道。”凤君点点头,“他在家等我们。”


    林东华心中一酸,“我……”


    “不许说奇怪的话。实话告诉你,来的船就停在旁边的小岛上,我们游过来的。”


    “你……”


    “反正都是说谎骗人。”她笑了笑,“爹,我外公以前真是个大官啊。”


    “特别大的官儿。除了皇帝,就属他最大。”


    “那有什么用呢,死了就是死了。你可得好好活着。”


    第177章 枭首 黑暗中,沙滩上只剩了几个人弯着……


    黑暗中, 沙滩上只剩了几个人弯着腰的身影。林东华和宁七合力,将一只小船拖到礁石旁边的僻静处,用绳子牢牢系住。


    陈秉文弯腰奋力挖坑, “师父,太黑了, 我这里有火折子……”


    林凤君迅速给了他胳膊一拳,“不能动火, 傻子, 鞭炮你没玩过啊,小心把你炸得肠穿肚烂。”


    陈秉文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我娘从来不叫我玩烟火和花炮。”


    林凤君手上的动作缓了下来,她望了一眼远处仅剩的几盏灯火,“你在这里守着船。”


    “我不。”陈秉文的声音有点抖, “师姐,我一点也不害怕。”


    林东华拍拍他的肩膀, “守船的人也很重要。从动手开始,你在这里等半个时辰,万一等不到,你就自己走,不要回头。”


    “我要跟倭寇拼命。”


    “走镖不是单打独斗,打仗更不是。每个人都是各司其职, 少了谁,就可能全军覆没。宁七个子矮一些, 又灵活,适合在外围捣乱。”


    “我不比他矮。”宁七踮起脚尖。


    “乖徒弟,听师父的话。先挖坑, 动静小一点儿。”林东华的声音已经哑了,“记住埋雷的诀窍,以石满覆,更覆以沙,令与地平。”


    周围三个人连呼吸都屏住了。陈秉文用手小心翼翼地刨开细沙;宁七托着一个铁疙瘩,手臂微微颤抖。


    沙坑挖成,林东华将那铁疙瘩缓缓放入,用周围的沙土细细覆盖抹平,用一把枯涩的海草盖住。


    “真能响吗?别是个哑炮吧。”宁七忍不住低声问。


    “呸呸呸,你这丧气鬼。”陈秉文吐了口唾沫。


    林东华没抬头,继续调整着引线。“它要是不响,”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咱们就得全变成鬼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海风带来咸腥的气息,此刻闻起来,却隐隐有了一丝铁锈的味道。


    “这里是海岛,潮水的方向会变,倭寇比我们更熟悉。敌在明我在暗,只能将眼睛看到的一草一木记清楚。争取一击即中,如若不成,就往后退。剩下的路,看天意了。”


    “爹,你福大命大造化大。惩恶锄奸,老天爷都会帮咱们的。”林凤君握紧拳头。


    林东华从腰间将冯家护院送的那柄匕首递给宁七:“你手快,拿着防身。”


    “多谢师父。”


    林东华看着头顶的一轮满月,海天一色,波光粼粼。“咱们动手吧。”


    林凤君从陈秉文怀中掏出钱袋,“还得用它开路。”


    四个倭寇一队,正在外围巡逻。其中一个忽然发现脚下有亮闪闪的东西,几个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倭话,听不出什么意思,但表情很兴奋,搓着那小块碎银子。


    走了一阵,又是一块。


    不知不觉地间,他们已经进入了僻静的区域。


    一声极轻微的震响,林凤君的袖箭已经飞出,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淡影。一个倭寇的喉咙上蓦地多出一个血洞,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几乎在同一瞬间,宁七也动了。在另一个倭寇惊骇回头,嘴巴刚刚张开的刹那,他用匕首自下而上,精准地刺入其下颌。那哨兵连呜咽都未能发出,便软软瘫倒。林东华出手如电,已经将剩下两个拧断了脖子。


    他们将倭寇的尸体藏好,换了盔甲,抓起地上的泥土,用力抹在脸上。林凤君只觉得心砰砰乱跳,简直压不住,只得低声笑道:“宁七,你最像了。”


    一行三人低着头,模仿着略显拖沓的步伐,朝着那棚子走去。


    还有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营门的哨兵叫了,是倭话,大概是问他们是什么人。


    “叽里咕噜咔咔搭。”宁七大声回应,“咔咔齐齐!”


    哨兵呆了一瞬,就在这刹那,林东华打了个手势,凤君的腰刀一闪,哨兵应声而倒。几乎同时,宁七如鬼魅般掠出,另一个哨兵捂着喉咙倒下。林家父女俩如离弦之箭射入大营。


    杂乱的惊呼和倭话嘶吼瞬间响起来。两侧营帐如同被捣毁的蚁穴,涌出无数衣衫不整、手持倭刀或长枪的倭寇。


    “挡我者死!”


    林凤君让过一柄直劈而来的倭刀,左手刀顺势贴着刀身下滑,直直地削向对方手指。那倭寇惨叫缩手,她的刀已如闪电般抹过他的脖颈,带起一蓬血雨。


    林东华护在女儿左翼,他侧身、拧腰,双刀交错,架住侧面刺来的两柄长枪,火星迸射。脚下一蹬,身体借力旋转,刀随身走,将两人开膛破肚。


    宁七后撤了几步,专攻倭寇的下三路。他贴地翻滚,短刃如风,直直地刺向敌人的脚踝,所到之处只有利刃割开皮肉、切断筋腱的“嗤嗤”声,以及随之响起的凄厉惨嚎。他打了一会,却并没有随着林家父女进攻,而是且战且退,几乎踉跄地向外逃去。


    一群倭寇见他要走,立即紧咬着不放。宁七的步伐渐渐虚浮,仿佛马上就要力竭倒地。正当此时,他像是绊到树根,向前扑倒。倭寇们嗜血地蜂拥而上,却见他翻身扬手,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头疙瘩划过弧线,不偏不倚掉入人群。


    “轰——”沉闷的爆裂,伴随着刺目白光与呛人硝烟。


    血肉和内脏一起泼洒而出,将宁七浇了个满头满脸。他虽生来胆大,也被这残酷的景象吓得呆了。


    “乖乖,这石头可真凶啊。”


    与此同时,林家父女已经看见了那面将领的旗帜,倭寇首领离他们不过数丈之遥。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森冷的杀气弥漫开来。


    一个身着猩红阵羽织的倭寇走了出来。他身材不算高大,但步伐异常沉稳,手中拿着铜柄漆鞘腰刀,一望就知道是上品。他身后,八名眼神精悍的精锐武士一字排开,如同铜墙铁壁。


    “自寻死路。”头目的汉语生硬刺耳,目光如冰冷的铁钉,钉在林东华脸上。


    林东华沉默着,但他的脚步更快,直直撞向倭寇武士的阵型。两名武士举刀交叉格挡,企图硬撼。


    “当!”


    武器交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两名武士虎口迸裂,阵型瞬间出现一个缺口。


    林凤君再不犹豫,她从那缺口之间飞身上前,挥刀砍向倭寇首领的脚踝和小腿。


    这一下变起肘腋,快如闪电。对方竟不低头,只是手腕一翻,腰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劈,这一刀后发先至,眼看就要将凤君从中劈开!


    千钧一发之际,林凤君往后纵身,躲过了这势若雷霆的下劈。


    “女人?”首领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林凤君站定了,仍旧比着起手式,“一群倭贼,也敢在你姑奶奶面前放肆!”


    首领眼中首次闪过真正的讶异,随即被更浓烈的杀意取代。“有意思!”


    他手腕一震,刀光爆散,劈、砍、刺、撩、削——一刀快过一刀,刀刀不离林凤君周身要害。


    林凤君将腰刀舞得密不透风,脚下步法变幻,避开正面锋芒,只从侧面突击。


    另一边,林东华与剩下的精锐武士缠斗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


    只听见外面又是“轰轰”几声巨响,伴随着倭寇的惨叫声。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林凤君后撤一步,高声叫道:“大军杀上来了,你们这群倭狗,睁开狗眼看清楚,不赶紧跪下磕头,还敢在这儿舞刀弄枪?”


    那首领显然懂一些汉语,他的神情略有些犹疑,动作却更加大开大合,要在瞬间取她性命。


    “就是现在,不能再拖了。”林凤君心念电转,故意在格挡一记直刺时,左肩微微向后一缩,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破绽。那首领久经战阵,眼光毒辣,眼中凶光一闪,手中一道凄厉的寒光直取林凤君心窝。这一刀,凝聚了他全身精气神,可谓志在必得!


    眼看刀已经刺到前胸,林凤君眼中猛地爆射出决绝的光芒,她不闪不避,用刀身侧面硬生生贴住刺过来的刀脊,让它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偏移,原本对准心脏的刀尖,擦着肋骨刺入了她的左胸上方,鲜血立时飙出。


    就在这个瞬间,林凤君抬起右手,借着对方全力前刺、中门大开的机会,放出了一支袖箭,直奔那首领毫无防护的脖颈!


    他大惊失色,完全没料到林凤君竟如此悍不畏死。他的刀还在林凤君胸前插着,回刀格挡已绝无可能,他只能凭借本能竭力向后仰头、侧身。


    “嗤啦!”


    冰冷的箭簇擦着他的脖颈掠过,在他颈侧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鲜血如瀑布般涌出!


    两个人都晃了晃,凤君向下一栽,沉重地跌落在地上。那首领已是杀红了眼,他深吸了一口气,拔出刀向她头顶劈落。


    “凤君!”林东华见势不妙,踹开他眼前的一个武士,向她直奔而来。


    可是还是晚了一点。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间隙,忽然有个人从后方扑出,用身体将林凤君重重撞开。


    竟然是陈秉文。沉重的刀锋砍进他肩胛,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血喷出来,溅了林凤君一头一脸。


    变故陡生,趁那首领呆滞的一瞬间,林凤君左腕一翻,毫不犹豫地合身扑上,将自己的全部力量灌注于腰刀之上,自下而上出击,刀刃深深刺入了首领的心脏!


    “嗬……嗬……”


    倭寇首领的动作彻底僵住,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颤动的刀柄,再看向林凤君因失血而苍白,却仍旧无比坚毅的脸。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他的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第178章 舢板 时间仿佛停滞了。离首领最近的倭……


    时间仿佛停滞了。离首领最近的倭寇猛地后退, 草鞋踩进血洼,溅起暗红的浆液。


    原本如潮水般的攻势,因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而停顿了刹那, 恐惧、震惊和犹豫让人群变得寂静无声。他们的刀仍旧握在手中,但谁也不敢再上前。


    林东华飞身挡在女儿身前, 沉默地和人群对峙。


    林凤君懒得理自己的伤势,她仓惶地跪倒在地, 将陈秉文半抱半拖起来。他手长脚长, 抱着十分费力。血顺着他的手臂汩汩而下,和倭寇首领的血混成一滩,分不清是谁的。


    “你可真重啊。”


    失血让他的嘴唇又干燥又苍白,可是他还是扯出来一抹笑,混不吝地说道:“师姐,这次我没拖后腿吧, 以后谁也不能……”


    “没有没有。”林凤君心中酸痛,咬着牙道, “你就是那白袍小将赵云赵子龙,能杀个七进七出。”


    “赵子龙,很英俊吧。”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武功套路都已忘却,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走, 我带你回家去。”


    “我来。”林东华反手一捞,将软倒下去的陈秉文扶到自己后背上, “我是你师父。”


    “嗯。”陈秉文吁出一口气,将脸贴在师父背上,“真疼啊。”


    离得最近的倭寇举着刀怪叫着扑来。林凤君不闪不避, 刀光横向掠出,立即将他持刀的手臂齐肩卸下。惨叫声未落,她已如猎豹一般,从空挡中生生撞了出去。


    更多的倭寇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四面八方涌上。林东华将身法施展到极致,背着陈秉文不停地闪避。


    林凤君冲在最前面,一路都伴随着飞溅的鲜血和敌人的惨嚎,她不像是在挥刀,更像是在用一柄烧红的铁犁头,在倭寇的血肉中生生犁出一条生路。


    忽然间“轰”地一声,外面又一枚石雷爆炸了。大概是烧着了一片相连的草棚,火光冲天而起。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攒动的火苗。有人倒抽冷气,喉咙里发出被扼住似的咯咯声。不知是谁先转身,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像被风吹倒的麦浪,倭寇们仓皇向后涌去。


    算一算数量,宁七的石雷已经用完了。她和父亲对视一眼,得趁着这个机会逃脱。


    父女两个快步冲出大门,外面已经是尸山血海。宁七靠在一个翻倒的酒缸上,一头一脸都是血,简直是阎王殿来的凶神模样。他作势从里面取出石雷,“怕虎不上山,怕龙不下滩,有种的放马过来,老子正缺肉饼吃!”


    倭寇们四处奔逃,林凤君却知道他在虚张声势。她高叫一声,“扯乎!”


    宁七迅速跟了上来。


    在一片混乱中,身后的喊杀声迅速变得模糊。他们一行人猛然扎进树林,像一支离弦的箭,直插海边藏小船的地方。


    枝条纷乱地抽打在脸上手臂上,火辣辣地疼。他们什么也顾不得,只是拼命地跑,脚下的树枝发出噼啪碎裂的脆响。透过交错枝干的缝隙,林凤君瞧见那片棚子正被橘红色的火舌吞噬。浓烟滚滚而上,像一条狰狞的黑龙直直地窜上天空。噼啪作响的燃烧声清晰可闻,偶尔传来什么东西倒塌的沉闷声音。


    忽然她瞧见一星亮光冲天而起,在空中爆开,瞬间化作五彩的烟。她心中骤然一惊,这信号她认识,难道这里有清河帮的人?


    林东华也瞧见了,愣了一下,“凤君,咱们快些离开,有蹊跷。”


    海岸四下无人,宁七松了口气,拨开一丛灌木,“就在这。”


    下一刻,所有人都僵住了。


    脚下的浅滩空荡荡的。只有海浪一遍遍扑上来,舔舐着几道被拖拽过的、凌乱而新鲜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深色的海水里。


    “不对,完全不对。明明……”宁七不死心地冲上前,在退下去的海水里徒劳地摸索,仿佛那船只是隐形了。


    林凤君猛地回头,瞳孔里映出身后那片黑压压的的树林,恐惧渐渐爬上她的脸。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行人面面相觑。


    “有人刚刚将这艘船放走了。”林凤君腿上一软,沉重地坐在沙滩上。


    陈秉文的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他挣扎着叫道:“是我的错,是我该死,我没听师父的话,守好船……”


    “不是你的错。“林东华将他放倒,抖着手撕开他染血的衣衫,伤口深可见骨。林东华立即出手封了他两处穴道,“秉文,撑住,你是我的得意大弟子。”


    “我就是个蠢货。”


    “我手下没有蠢货。”


    林凤君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捂住胸膛,左胸和颈侧的伤口中,鲜血已经涌出,染红了前襟。她自己处理了一番,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没事,刀插得不深。”


    林东华胳膊上有几处轻伤,是刀划的。唯有宁七伤势最轻,但也浑身浴血,大概是敌人的血肉。


    他抱住陈秉文,两眼含泪,“师兄——”


    “我还没死呢,你嚎叫什么,不够丧气的。”陈秉文瞥了他一眼。


    林东华盯着那片密林,里面有人举着火把穿行呼喝,像是来找他们的。“嘘。”


    “要不要躲一把?”林凤君紧张起来。


    “咱们就在这里等。”父亲神色坚毅,“没有路可走了。”


    林凤君死死盯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逼近。大概有十几个人,穿着整装的盔甲,步履整齐。


    宁七抱着秉文,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倭寇们已经看见了他们的动作。像是野兽嗅到了猎物的软弱。他们不再隐蔽,成扇形散开,踩着潮湿的沙滩缓缓围拢,脸上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刀尖在月亮的照耀下,反射着冷冷的光。


    他们越来越近,林凤君已经能看清他们脸上残忍的笑意。


    叽里咕噜的倭话响了,宁七提着嗓子打断了他们:“屎壳郎插鸡毛,你们在老子面前算个什么鸟……”


    林凤君的手攥紧了一把沙子。


    就在最前排的倭寇踏上一片看似平整的沙地时,林东华的眼睛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趴下!”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数百只野兽同时在咆哮。火光与浓烟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碎铁、沙石、残肢断臂被狂暴的气浪抛向空中。


    惨叫声被更剧烈的爆炸声淹没。引线被接连触发。咸腥的海风里,立刻掺进了皮肉焦糊和硝烟的刺鼻气味。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吹动了林凤君染血的发梢。她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拳头,任由沙粒从指缝流走。


    林东华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炼狱景象。原本这是为撤离准备的。可是,身后便是大海,手中再没有别的武器了。


    陈秉文擦了擦眼睛:“师姐,几个人拼了一百个有余,也算痛快。等到了地下见阎王,腰杆子也是直的。跟……大伙死在一处,我甘心情愿。”


    “瞎说什么。”林凤君作势要打他。她忽然想起陈秉正,他的样子,他含笑的神情,眉毛有点粗,嘴唇也薄,耳边有个小小的痣,不仔细看全看不出来,她亲手拂过,刚刚才发现的……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从她几乎枯竭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她缓缓站直了,眼睛重新亮起来,亮得惊人。“我不做寡妇,也不能让秉正做寡夫。”


    “那叫鳏夫。”陈秉文纠正道。


    “倭寇们有船,咱们去抢一艘船。或者……这里这么一大片树林,搞几根木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她低声说道。


    “对!”宁七咬着牙,“咱们一定能回家去。”


    林东华忽然说道:“看东边。”


    海与天在破晓前,交融成一片深邃的铅灰色天际线。那里仿佛被一支无形的画笔渲染出一抹浅紫色的光晕。


    紧接着,云彩的边缘被镶上了金红色的滚边,随即迅速晕染开去,将整片天空化作一幅瑰丽无比的织锦。


    一道强烈的光线刺破云霞。墨蓝色的海面被彻底唤醒,每一道波纹都成了反射这璀璨光辉的鳞片,闪耀着光辉。


    “天际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际一时红。”陈秉文喃喃道。


    “真漂亮。”林凤君说道。


    “乖乖隆地咚。”宁七说道。


    太阳坚定地跃出了海面,温暖的光芒瞬间洒满天地。


    “爹,咱们找木头做筏子……”


    “应该不用了。”


    林东华指向远方,海天相接处,悄然地浮现了一个小黑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那黑点从模糊变为清晰,是一艘小舢板,正随着海浪上下起伏。


    “我想,是你方大伯来救我们了。”


    舢板越来越近,能看清它破旧的轮廓。方铁匠站在船头,双臂抡圆了,像是平时在打铁一样,将船桨不断地用力插入水中。


    林凤君心情激荡起来,“爹,方大伯是不是多年前来到济州……”


    “是。他将那本书从西北带回来,送给了秉正的母亲。”


    方铁匠招一招手,没有废话,“赶快给我上船。”


    一炷香工夫之后,宁七已经接替了他船夫的位置。这舢板极小,只能容纳两三个人,此刻被他们一行人撑得满满当当,吃水极深,所有人都扭着身体。宁七划得极为艰难,林东华从怀里掏出大饼递给他。


    方铁匠拍一拍林东华的肩膀:“我还是舍不下你,总想着要回来瞧一眼,万一……幸亏我侄女孝顺又能干。”


    “我有福气。”林东华压着声音道,“那两箱……”


    “还在货船上藏着,来不及管了。”方铁匠叹了口气,“都是身外之物。”


    “嗯。”林东华抬头看向天空,云彩已经散了,皓日当空。他脱下外袍,搭在陈秉文头上。


    “师父,我……我不冷。”


    林东华笑着摇了摇头:“所有人用衣服罩住头脸,不能晒伤。”


    忽然一片奇异的阴影掠过舢板,竟是一群飞过的鸟儿填满。它们像一片流动的云。扑啦啦的振翅声瞬间盖过了海风的呜呜声。两只鹦鹉飞在鸟群的中间,羽毛绚烂夺目——


    作者有话说:“天际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际一时红。”—— 韩偓(唐)


    第179章 船上 七珍与八宝在空中盘旋数圈,最终……


    七珍与八宝在空中盘旋数圈, 最终稳稳地落在林凤君伸出的手臂上,爪尖轻扣。


    八宝点一点头,用清亮的声音叫道:“找到娘子。”


    林凤君被它逗得笑了, 牵扯到伤口,疼得一咧嘴, “我在这儿呢。”


    “嘎。找到娘子。”


    “他是不是来接我们了?”


    “嘎。”


    “去告诉秉正,我没事。大家……都平安。”她对着七珍低声嘱咐。


    两只鹦鹉振翅而去, 融入天空中的鸟群。


    林凤君这才松了口气, 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用手背擦了擦,轻微地转了一下身体,试图让陈秉文靠得更舒服些。


    陈秉文咬着牙,不断嘶嘶吸气。她在他耳边轻语:“秉文,坚持住,我们就快回家了。”


    “好……”陈秉文闭着眼睛直哼哼。


    林凤君忽然瞧见陈秉文的前襟全湿透了, 心中一震,“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她惊慌地看向父亲, 他的脸色刷地白了,“凤君,那不是他的血。”


    林凤君闻言一怔,下意识地低头,顺着父亲惊恐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前。那片刺目的暗红正在迅速洇开。直到这时,林凤君才清晰地感知到, 伴随着每一次呼吸,一股被撕裂的钝痛正缓缓蔓延开来。她反手一摸, 触手一片黏腻。


    “别怕。”陈秉文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爬了起来,手足无措,只得按住她的手。鲜血还在不断涌出, 顺着她的胳膊内侧滑落,凝成一股细流,滴滴答答地落在船舱底板上,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宁七也慌了,“师父……怎么办?”


    小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侧翻。林东华飞快地从衣襟上扯下一条,给她紧紧地包扎住,“凤君,不要说话,不要动。宁七,你继续划船,越快越好。”


    宁七嗯了一声,手上在拼命加快。


    “爹,我没事。”她习惯性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却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


    似乎又不太疼了,只是觉得有点累,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身上像蒙住了一层湿透的棉被,裹住了四肢百骸,让她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艰难。


    视线开始变得古怪。视野边缘开始抖动,眼前是爹的脸,可是分裂成两三个重叠的虚影,怎么也瞧不真切。她眨了眨眼,向远处望去,努力想驱散这恼人的晕眩。


    那里竟出现了一片模糊而庞大的轮廓。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黑斑。那轮廓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摇曳的视线中渐渐清晰。那是一艘船,一艘巨大的船。船体破开平静的江面,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向着他们这艘飘摇中的小船驶来。


    “爹,秉正来了。咱们有救了。”她喃喃道。


    “乖。”林东华握住她的手,脸色铁青。


    那船头挂着“义薄云天”的旗子,不是官船,是一艘清河帮的船,足足有三层高,在它面前,这只舢板像是随波逐流的一片落叶。


    林东华将手按在腰间的刀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宁七和方铁匠联手将船桨划得飞快,想逃离它,但……还远远不够。


    陈秉文挣扎着挺起胸膛,脸上浮现一丝苦笑,“看来横竖要跟他们拼了,师父,一命换一命,我争取……”


    “你闭嘴。”林东华沉静地望着这一船人,他咬着牙道:“老方,你带着宁七跳船。我、凤君还有秉文留下。”


    宁七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说道:“师父,我怎么能撇下你,天打雷劈。”


    “打不过就逃,不丢人,雷公看得明白。”林东华轻描淡写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只有你俩没受伤,老方身体强壮,你年轻,一起出去找援兵,尚有一线生机。”


    “不行不行。”宁七惶恐地摇头,“他俩有伤……”


    “那你就更应该走了。”林东华伸手将凤君脖子里的哨子取下,郑重地挂到宁七胸前,又看向方铁匠,“老方,带好他。”


    方铁匠并不推辞,“我会。”


    就在这个瞬间,清河帮的船凭借庞大的体量,船头转向,在江心划出巨大的弧线。众人瞧得明白,他们是蓄意用船体挤压江水,造出波涛。


    一道一人多高的水墙挟着万钧之力,狠狠撞向这叶扁舟,接着又是一道。


    船身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冰冷的江水无孔不入,舱底进的水已没过了脚踝。


    在下一道水墙到来之前,林东华猛地一推,将方铁匠和宁七同时推入江心!


    冰冷的江水瞬间裹住了两个人,林东华紧张地望着水面,片刻后,他瞧见宁七拼命踩水,在浑浊的浪涛间冒出了头,似乎还在犹豫。


    四目交汇,他摆了摆手,宁七像是看懂了,随即摆动双臂游动,和方铁匠汇合后,越走越远,转眼间化作江面上的两个小黑点。


    小船上,压力骤然一轻。林凤君在剧烈摇晃之下张开嘴,一缕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陈秉文替她擦干净。他脸色苍白,但没有惧色,“师父,你说怎样就怎样。”


    林东华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在这一刻更深了。大船已经逼近,他看清了甲板上何长青的脸,冷漠而决绝。


    “嗤啦”一声,林东华从自己湿透的衣衫下摆撕下一条长长的布条。这根白色的布条被高高举起,用力地摇晃着。


    江天浩渺,烟波无际。一艘舰船正破开浑浊的江水,在宽阔的江面上划开一道白浪。甲板上兵戈林立,铁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船首处,陈秉玉按剑而立。陈秉正紧握一柄镶银西洋望远镜。镜筒缓缓移动,扫过茫茫江面的每一处涟漪,官袍下摆被江风卷起,猎猎作响。


    “可有发现?”陈秉玉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陈秉正放下望远镜,眼中密布血丝。他沉默摇头,喉结轻轻滚动。


    陈秉玉回首吩咐亲兵:“将斗篷拿过来。”


    话音未落,一群鸟儿突然从江面上掠过。两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冲破鸟群,如离弦之箭般直扑而来,稳稳落在陈秉正肩头。


    “找到娘子!”七珍急促地叫道。


    “嘎。”八宝扑打着翅膀应和。


    陈秉正浑身剧震,声音止不住地发抖:“当真?”


    “大家都平安。”七珍清脆地重复。


    “平安……平安就好。”陈秉正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快,快将我带的点心热一热,烤得焦一点,烧一壶热水……”


    陈秉玉朗声笑了:“我就说弟妹和秉文吉人天相!传令,全速前进!”


    舰船向着更宽的江面驶去。陈秉正披着斗篷,仍然拿着那柄望远镜,不敢放过一丝一毫。


    忽然,一声尖锐的哨音刺破江风的呼啸,如利刃划破绸缎。


    陈秉正心中一颤,透过望远镜看过去,在粼粼波光间,他的视线死死锁住两个随波起伏的黑点。


    “是凤君?”兄弟二人同时变色。


    哨声越发清晰急促。透过晃动的视野,他看清了宁七苍白的脸,哨子正紧贴在他唇间,另一人正奋力挥舞着手臂。


    不是凤君,凤君一定出事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窜上脊梁。陈秉正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镜筒上的银饰深深嵌进掌心。


    官船放下了绳索。


    与此同时,清河帮的大船上,林东华被反剪双臂,戴上了镣铐。两名黑色短打扮的镖师死死压着他的肩膀,膝盖重重顶在他的腿弯,迫使他以一种屈辱的姿势半跪在冰冷的船板上。


    他身上全是血污,可脊梁依旧挺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杂乱的脚步声又传过来,林凤君和陈秉文被人粗暴地拖着,像扔破麻袋一样重重摔在他身旁。


    十几个帮众围着他们。林凤君靠着船舷剧烈地喘息,更多的血沫呛咳出来,溅湿了前襟。陈秉文痛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咬破了。他开口道:“你们是想要钱?我家里有。”


    何长青坐在椅子上,像是老了十岁。他的脊背不再笔直,锐利的眼睛,此刻像是两盏熬干了的油灯,浑浊而黯淡。“不要钱,我要命。”


    “你先杀了我,别动我师姐跟师父。不过我告诉你,我家是济州将军府,我哥……”


    何长青摇摇头,“老常,让他闭嘴。”


    背后的人出手很重,瞬间点了陈秉文的哑穴,他栽倒在甲板上。


    “林……镖师。”何长青缓慢地眨着眼睛,眼窝深陷,仿佛不知道怎么称呼似的。


    “何帮主,我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她受了伤,需要请大夫。”林东华哀求道,“我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都答应吗?”何长青语气冰冷。


    林东华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地,“我求你救一救凤君。”


    林凤君的眼泪瞬间流下来,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人按了下去,“爹,你起来,咱们不求他……要死便死。”


    “凤君是你看着长大的,她还年轻。当年……”


    “当年我跟你曾经兄弟相称,一起搭班走了八年的镖。说一声肝胆相照生死相托也不为过。甚至有了发财的机会,你还让给我……”何长青喃喃道,脸色渐渐扭曲,“这许多年了,我一直想不通,你当时为什么让给我呢?”


    林东华默然地看着他。


    “要是我不去领这功劳……”他望向前方一望无际的江面,深沉地吐出一口气,“该多好啊。你是不是知道,天上没有掉金子的好事,功名富贵背后……”


    林凤君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在木板上溅开一片刺眼的红色。她整个人软瘫在地。


    “求你先给凤君一些伤药,我知道你有金疮药。”林东华叫道。


    何长青将眼神转到他脸上,冷笑了一声,“我有啊,一口价,一根手指一颗药。”他从怀中掏出一颗丸药,用下巴示意,常镖师走上前拔刀出鞘,刀刃闪着光。


    “剁你一根手指,我便给她一颗。活不活看她的命。”


    林东华看了女儿一眼,毫不犹豫地张开十指,“哪一根都可以,你先救她。”


    何长青一挥手,常镖师提起刀,向着林东华的右手拇指斩落。


    林东华闭上了眼睛,手上并没有动。


    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忽然一柄长剑从半空中刺出,刀刃与剑身猛烈交击,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常镖师只觉得手腕一麻,剑上传来一股力量,刀身不由自主地被荡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众人都惊得呆了,定睛看去,竟是一个年轻的镖师。常镖师叫道:“江原,你是不是找死?”


    江原上前一步,拱手道,“帮主,按江湖规矩,同行有难,须尽力相助。若咱们以医药要挟,只怕坏了本帮的名声。”


    常镖师冷笑道,“江原,你一个小小的二等镖师,才走过几趟镖,竟在这跟我讲起规矩来了。今日我便告诉你,在清河帮,帮主的话就是规矩。”


    江原将声音放低了些:“帮主,这女子身负重伤,他父亲又舍命相求,坐实了咱们以多欺少,以男欺女,传到外面叫人笑话。”


    常镖师恼羞成怒,伸手便要抽他耳光。江原脚下一动,堪堪闪过。他并不退缩,大声道:“帮主,我是忠言逆耳。咱们行走江湖,处处要结善缘,尤其是不惹官员。”他指着还在挣扎的陈秉文,“刚才这个年轻的镖师说了,他们是济州将军府的人。后续将军府必然会百倍千倍报复回来。兄弟们也都有妻儿老小,万一出了什么事……”


    他这话一出,十几个镖师心中戚戚焉,竟情不自禁地齐齐后退。


    何长青站起身来,又惊又怒,“江原,难道你想造反不成?”


    江原道:“属下决计不敢,只是我初入行的时候,帮主教训我,走镖要三分武艺,七分眼力,和气生财,平安是福。黑白两道万一谈不拢,货可以给他们,人得全须全尾地回去。我娘听了这一句,感激涕零,说您爱惜镖师的性命,让我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跟着您做事。帮主,咱们犯不着为了这一时之气,断了兄弟们的前程,将家眷们丢进水深火热之中……”


    何长青眼见他周围一圈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更是火冒三丈,高声叫道:“好一张伶牙俐齿,你们怕溅血是吧?没出息的一群废物。”


    他走到林东华旁边,掏出一把匕首,又向着林东华的手指剁下去。不料那按着林东华的两个人听江原一番鼓动,早就心中犯了嘀咕,手上便有意松了。林东华敏锐地觉察出来,身子发力挺起,向后一纵,何长青便刺了个空。


    就在此刻,林东华手腕翻转,锁链哗啦作响,缠上何长青的手臂。他脸色骤变,想抽身已来不及。林东华猛地向侧后方发力,匕首当啷落地,何长青被带得踉跄前扑。


    何长青脚下站住了,转过身来,叫道:“都给我上!”


    江风将船帆吹得呼呼作响。林东华抢上前去,站在女儿身前保护着,虽然手上还缠着锁链,却有雷霆万钧的气度。众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一时竟是无人上前。


    常镖师率先醒过神来,一把将陈秉文捞起,将刀抵在他的颈侧,“跪下,不然我杀了他!”


    空气骤然凝固。


    忽然,低沉的擂鼓声贴着水面滚来,一声,两声,像是像夏夜暴雨前的惊雷。巨大的官船稳稳地迫近。破浪的轰隆声,震得人脚底发麻。


    距离越来越近,已能清晰看见官船甲板上林立的人影。他们身着统一的铠甲,头戴红缨铁盔。中间一个文官,一个武将,那武将面无表情,弓已满弦,手臂上的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鼓起,箭尖精准地指向常镖师。


    “将我弟弟放下。”


    第180章 内讧 江水不知疲倦地奔流向东。两艘大……


    江水不知疲倦地奔流向东。


    两艘大船在江心沉默地对峙,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陈秉正已瞥见岳父站在甲板角落,后面僵直地躺着一个人。他心头一紧,拿着那柄望远镜望去, 果然是林凤君,一身是血, 生死不明。他强自镇定片刻,扬声道:“岳父大人, 我娘子境况如何?”


    林东华握着女儿的手腕, 只觉得脉搏微弱,像冬夜里即将燃尽的残烛。他焦急万分地回应道,“她伤得很重,需要即刻用金疮药。”


    陈秉玉着急了,往前迈了一步,大声吼道, “我是济州守备,虎威将军!挟持我家家眷, 罪加一等。你立时放人,还能留你一个全尸,否则……”


    他身后的官兵齐齐张弓搭箭,雪亮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烁着凛凛寒光,一排,两排……尽数指向对面的船。弓弦绷紧时发出的细微“吱嘎”声, 隔着水面,竟也隐约可闻。


    在这般威压之下, 清河帮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投降。反而有几人接连拔刀,将林家父女团团围住。何长青顺势退到人群后面, 脸上浮起一抹扭曲的笑容:“济州军备?好大的官威啊。反正都是死,给我全尸?我如今要这老朽的皮囊,又有何用。一命抵一命,倒也痛快!”


    陈秉玉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亡命之徒,冥顽不灵!我数三声,放开他们——一!”


    “二”字尚未出口,陈秉正忽然抬手——不是下令进攻,而是做了个“且慢”的手势。


    他低声道:“大哥,风高浪急,船只摇晃。你肩膀上有新伤,若不能一箭命中,只怕这帮亡命徒真要拼个鱼死网破。”


    陈秉玉眉头紧锁,虽心有不甘,却无从辩驳。他率先将弓弦缓缓垂下,随即向部下投去一道凌厉的目光,挥手示意众人收箭。


    陈秉正走到甲板最前方,离对方船只仅数十步之遥。他提了一口气,高声道:“何帮主,你想要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唯独有一样,先要救治我娘子。”


    何长青并不答话。陈秉正的声音陡然扬起,语调却更加温和,“我娘子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各位大概都听说过,我岳父是镖师,我娘子从小习武,与清河帮的各位本就是同行。她对我说起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曾漏了一天,练的是硬桥硬马硬功夫。扎马步,打沙袋,破了结痂还要接着练。等出师走镖,更是一寸一寸用脚底板趟出血路,磨出的血泡破了一层又一层,只能用猪油裹着疗伤。荒庙住过,通铺睡过,没吃没喝的日子也有过……”


    他说得极为恳切,一众镖师无不动容。何长青喝道:“陈大人,这在座的人,哪里没吃过这样的苦。”


    “正因为镖师是个苦行当,所以才要同行互相扶助,彼此遮风挡雨。即便是中途不幸殒命,同行也会送他的妻儿回乡,这也是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陈秉正说道,“我娘子是镖师,又是镖师的女儿,跟诸位都是兄弟姐妹相称。今日,便不要说她是官员家眷,只当是同行亲属,手下留情帮上一把,救她一命,我替娘子拜谢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在胸前合抱,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神态极为恭敬。镖师们一个个都怔住了,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向着何长青看去。


    何长青看见自己属下的神情,知道若执意不给林凤君伤药,只怕要犯了众怒,只得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取出两枚黑黝黝的伤药,掷给林东华。


    林东华使了一个探云手,将伤药捞入掌心,确认是金疮药无误,才小心掰开一点,想喂入女儿口中。可林凤君唇齿紧闭,已难以下咽。


    林东华焦急地环顾四周,无声地求助。江原上前一步,解下腰间水囊,默默递到他手中。


    何长青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就着清水,林凤君终于将药咽了下去。陈秉正适时开口:“何帮主大仁大义,秉正佩服。”


    何长青沉默片刻,目光如炬:“你能做主?”


    “能。”陈秉正答得干脆,“为表诚意,我可到贵帮的船上去谈。”


    一旁的陈秉玉脸色骤变,急忙拉住他的衣袖:“万万不可!若有埋伏,如何是好?”


    “见机行事便是。”陈秉正淡然一笑,“凡是有所求,就有破绽。”


    宁七跨步上前,带着哭腔:“先生,我随您同去,我去救师父、师兄、师姐……”


    “听话,你就留在这船上。”陈秉正摸一摸宁七的头。


    一块狭窄的木板伸过来,横跨在两船之间。陈秉正微微颔首,坦然踏了上去,江风吹起他的衣襟,呼啦啦乱响。


    陈秉正径直走到林凤君身前,弯下腰去,是凝神细看她的面色。


    “还疼不疼?”他低声问,声音比刚才柔软了许多。


    她原本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呼吸也平稳悠长。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两下。


    “娘子,我来接你了。”他低声说道。


    林凤君眨了眨眼睛,勉强嗯了一声。


    陈秉正点点头,重新站起身,“何帮主。”


    “陈大人好胆识。”


    他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我读了多年书,私以为凡事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商量。贵帮为朝廷做事,我也是为朝廷做事,可谓殊途同归。何必要喊打喊杀,还要牵连女眷。”


    何长青叹了一口气,“请大人到舱内商谈。这里风吹日晒,人多口杂……”


    陈秉正却朗声道:“不必了,我娘子告诉我,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行事最讲究光明磊落,无事不可对人言。”


    何长青愣了一下,低声道,“这……怕是不方便。若陈大人不放心,我叫常镖师、李镖师在旁边作陪,也好有个见证。”


    陈秉正用余光扫过那几个人,知道那是何家的心腹,摇了摇头道:“何帮主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手下镖师上千人,连带水路上的船工纤夫,不下万人。何帮主口中的一句话,便是数万人的衣食所系。既然是要谈大事,便不能只是自己人说了算,还得能摆在台面上,让大家来评评理。”


    这话一出口,何长青的脸色变了。这甲板上原有百余人,眼见官船死死逼住不放,心中本就忐忑不安,只怕是何家一意孤行,万一官兵发威将清河帮尽数屠戮,自己便成了冤死鬼,所以一时都嘀咕起来。


    何长青见陈秉正全不按常理出牌,又想到此人一贯不合时宜,收买拉拢毫无用处,一时心烦意乱,只得斟酌了词句:“清河帮众为朝廷做事,一向尽心竭力,不管是宫中贵人,还是朝廷大员,颇有些赞誉。”


    “秉正知道。贵帮勤勉不辍,恪尽职守,我深深敬佩。有什么需求,只要是天理国法允许,尽管提出,提供方便是我分内之事。”


    何长青叹了口气,“很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带我岳父、娘子和小弟回济州医治,他日相见,再叙不迟。”陈秉正说完,便要转身。


    “慢着。”何长青一摆手,“陈大人,我最喜欢听读书人讲话,其中有一句我觉得很有道理,叫做不为已甚。我这个年纪,讲究饮食有度,点到即止,与陈大人共勉。”


    陈秉正的脚步停下了,他笑了一声:“何帮主是提点我,做人做事有分寸,对吧?”


    “老朽侥幸多活了三十年,忍不住多嘴。”


    陈秉正骤然提高了声音,指着林凤君道,“我娘子身上的伤,是在铜盘岛孤身迎战倭寇时被砍伤的。她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讲道义,重名节。你们是同行,本该同道,如今却对她刀剑相向,这就是你所说的分寸,对吗?”


    何长青冷笑道:“事出有因,我手下一艘货船,被人夜半劫去,不知所踪。有人来报信,说正是这几位……”


    “倭寇在江南沿海作乱数十年,年年杀伤百姓,掳掠妇女,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所到之处,房屋被烧,田园尽毁。”陈秉正将眼光扫过清河帮众人,“诸位壮士拳脚生风,刀剑鸣鞘,是江湖上的蛟龙猛虎,却甘愿勒索私船,也不肯想一想泣血的江南父老。见苍生倒悬而不援手,岂非辜负了这身筋骨?如此,又怎能称得上武林道义?又有何面目挂这一幅义薄云天的旗子?”


    “你……”


    “你们对着这旗子,当真该扪心自问,羞也不羞!更何况,那艘船是被劫了,还是要给倭寇送物资,诸位心中自有公道,无需我多言。”


    “陈大人,通倭这种罪名,可不好往别人身上乱扣。”


    陈秉正冷冰冰地回应道,“我可以查,翻天覆地、挖地三尺地查,瞒得过天,瞒得过地,可瞒不过悠悠众口,天下苍生,但凡尔等触犯国法,便是天理昭彰,法理难容。”


    他转向围成一圈的帮众,“各位,你们的帮主借着漕运这等国家命脉从中渔利,一年到手不下二十万两。可是手下的镖师们,每年不过数十两。我娘子对我说过,行船走马三分命,走镖本就是万分危险的行当。在外走一趟镖,家中妻子儿女,急盼归家,你们为了一年区区数十两银子,已经吃尽苦头,可是这几个人……”他瞥了一眼常镖师,“拿着数百倍的薪俸,日日吃香喝辣。他们口口声声讲什么江湖道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到头来,享福的是谁,受难的是谁,想明白了吗?”


    这一番话落地,一片寂静,只有江风的猎猎声。站在最前的几个年轻镖师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脖颈上青筋暴起。人群里不知谁粗重地喘了口气。


    忽然,不知道哪里飞来一支袖箭,正冲着陈秉正而去。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林东华飞身而上,将那支袖箭斩为两段。


    江原同时扑出,站在陈秉正身前,抽刀叫道:“听陈大人将话说完!”


    陈秉正冷笑道:“是谁怕了?谁不想让我再说?依我朝律法,凡有通倭情事,是灭门的大罪。本来只想吃一口安乐茶饭,若是平白无故,一家老小人头落地,到时候只能去地府诉冤。人生不过区区数十年,别让人当傻子耍弄了!”


    镖师们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突然有个人扯开衣襟露出胸前,斑驳伤疤。“大人!我们走镖的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护镖,倒叫那起子蛆虫在背后捅刀子!”


    怒涛般的低吼在人群中翻涌,几十双布满老茧的手按在兵器上,陈秉正点点头,“谁愿意出首告发,便是无罪!”


    何长青霍然起身,“你们……都要犯上作乱吗?”


    “陈大人说得对,拿兄弟们的血肉给你填平这升官发财的道,今日算是受够了!”那个带着伤疤的镖师大喝一声,“跟我上!”


    常镖师见势不妙,用刀抵住陈秉文,“你弟弟还在我……”


    话还没说完,只见陈秉文脖颈猛地后仰,将全部力气灌注在牙齿上,狠狠咬进常镖师持刀手腕最脆弱的部位。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箍住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瞬间。就在这转瞬即逝的破绽,他像一尾滑溜的鱼,猛地向下蹲身、拧转、挣脱,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何长青叫道:“祖宗规矩……”


    江原猛地动了几步,抽出腰间的匕首,揉身扑上。何长青拧腰侧身,匕首擦着他衣衫掠过,带起一道布帛撕裂声。他右手化掌,不退反进,一记凌厉的穿心掌,后发先至。江原闪身躲过,匕首插入何长青的手臂。他整个人踉跄后退,被两名年轻镖师迅速用铁链锁住。


    另一边,几个忠于帮主的资深镖师在围攻之下节节败退,几把雪亮的钢刀已经架上了他们的脖子,冰冷的刀锋紧贴着,他们不敢再有丝毫异动。


    整个打斗过程如电光石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与火把燃烧的焦烟味,激烈的碰撞声过后,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铁链扣死的“咔哒”声。


    何长青仍在奋力挣扎,“江原,你……你这奸诈小人,一定是早有异心……”


    陈秉正站在他面前,摇了摇头,“今日我不收你,老天也要收你。”


    江原站在最前方,率领镖师们屈膝半跪,众人齐声高呼,声振屋瓦,“请陈大人为我们做主!”


    “好,首恶既除,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陈秉正将手在袖子里紧紧握住,“听令,全速驶往济州码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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