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义女 七日后,济州陈家。 已是江南……
七日后, 济州陈家。
已是江南的盛夏。午后的蝉鸣汇成一片绵密不绝的声浪。
林凤君在蝉鸣里醒了过来。空气是黏腻的,带着夏天特有的潮气,和浓浓的药香味。
临近窗户的书案上, 几枝荷花插在瓷瓶中,含苞待放。她将脸转了转, 陈秉正窝在榆木椅子里,竟是睡着了。他的头仰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 脖颈别扭地折着, 微微皱着眉,仿佛在梦里还在发愁似的。
白球和雪球在窗框上踱着步子,咕咕,咕咕,声音绵软。
林凤君伸出手去,想去摸一摸它们光滑的羽毛, 可是手刚刚伸直,便是一阵眩晕, 眼前骤然出现一片黑斑。
她扶住床沿,等黑斑慢慢散去,额头上已经是一层虚汗。一阵钝痛从胸前蔓延开来,她轻轻抽了一口气。
微不可闻的声响惊动了他,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脸此刻胡子拉碴, 眼窝深陷,当年最落魄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娘子?”
“嗯。”
他拧了一下自己的小臂, “我竟是睡着了,太不像样。怎么不吹哨子?”
林凤君将哨子从脖子里拽出来仔细端详着,“宁七到底吹没吹, 怪别扭的。”
“没有。”他将一块毛巾沾了热水,细细地给她擦汗。
她忽然不自在起来,“叫青棠来吧。”
陈秉正摇摇头,“丫鬟们到底是没见过世面。那天大夫刚剪开血糊的衣裳,伤口还没露出来,就吓得连喊带叫,痛哭流涕,不敢上前。我打发她们去熬药了。”
林凤君歪着头,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的确够骇人,“也不能怪她们。段三娘呢?”
“她倒是不怕,可是粗枝大叶的,我不放心。”
她忍不住笑了,“都没有你好。”
“那是自然。”他撩起她的头发,骄傲地在她脸上擦了又擦,“这般贴身服侍,还是第一回,实在是我的荣幸。要是不算洞房的话。”
林凤君本来自诩脸皮厚,被他说得脸颊直烧起来,“没有正形。秉文呢?”
“他好得比你快,一心想来看你,我说闭门谢客,一概不见。”他笑嘻嘻地在她床头坐了,打开一个包裹,里头是一套白绫袄儿搭配蓝织金裙,他抻着给她瞧,“娇鸾来过了,没忍心叫醒你。她说这是今年夏天卖得最好的式样,做了送给你。我瞧着好看,又定了几套。你快些好起来,穿着它满街走动,大伙儿一定羡慕极了。”
“夏布……”她垂下头,“夏天快过去了。”
“秋天也有新衣裳。”
青棠将一碗汤药端了上来,屋里的药味更浓了。“少奶奶服药。”
看着那浓黑的汤汁,她只觉得头更晕了,“这药比黄连还苦,喝一口我能呕半天。”
他挑一挑眉毛,“我娘子刀劈倭寇头子都不怕,喝药倒怕了?”
“一码归一码。”
正好林东华闪身进来,林凤君立即咳了两声,把声音放软了,“爹。我嘴里没味,吃不下。那药汤像是树根和着泥熬出来的,黏在喉咙里,苦的要死……”
“呸,不准说这个字。”林东华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良药苦口利于病。”陈秉正收敛起表情,又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林凤君往父亲身边凑了凑,压低声调,目光楚楚可怜,“爹。”
林东华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挡住陈秉正的视线,手指从袖子里极快地拿出一小粒糖渍山楂,匆匆塞进女儿嘴里。
她将它藏在舌头下面,肃然地端起碗来,将汤药一饮而尽,才悄没声息地享用这酸甜的美味。
陈秉正忽然说道:“娘子,你在嚼什么?”
“没……没什么。”
“是不是有药渣,喝不得,得赶紧吐掉。”他作势要掰她的嘴巴。
她有点慌了,咽下去也不是,含在嘴里又酸,口水直往上涌。忽然她瞧见他的嘴角挂着一抹了然的笑,立刻明白了,“不许吓人。”
他把那张黄鸭子帕子掏出来,擦了擦她的嘴角,“下次记得糖粉不要粘在嘴上,又或者……”
他把一杯温热的水喂到她唇边,甜丝丝的,还有点幽幽的香味,“我准备了蜂蜜水。”
“哦。”她点头表示满意。
林东华却走到陈秉正旁边,跟他说了几句话。
陈府的花园里,树木参天,撑开一片浓密的绿荫。阳光从缝隙中射下来,满地都是摇晃的金色光斑。荷塘边垒着玲珑的太湖石。荷叶铺展得极阔,挤挤挨挨,几乎看不见水面。一枝枝荷花高高地擎出来,有的才露尖角,有的已恣意地绽放。陈秉正陪着郑越,两人沿着池塘边的青石小径一路走去。
郑越小声说道,“仲南,岳父跟我要启程回京了。”
“我不能远送,失礼了。”陈秉正笑道,“我知道老师和你绝不会和我计较。”
“林镖师……尊夫人受了伤,我们也十分痛惜。昭华准备了几枝上品人参,会尽快送到府上。”郑越苦笑道,“谁也没想到,这次出京巡查,结果出人意表,竟然是一桩通倭大案。”
“证据确凿吗?”
“人证物证俱在。江南官员沆瀣一气,通倭,倒卖仓粮,哪一件都是人头落地的买卖。待奏折呈上去,一定会震动朝廷。”
“罪名似乎不止这些。”陈秉正抬起头来,盯着一支出水的荷花,“据我所知,有一艘清河帮的货船上,查出还有两箱**做成的石雷。那货船是上京的,该当何罪?”
郑越的脸色变了,“你是说,他们意图……意图……”
他咬着牙,没把后面的字说出来。陈秉正点一点头,“不必坐实这诛九族的罪名,你只要写出事实就是了。”
“叶首辅,他……这奏折……”郑越脸色为难起来,
“你要相信老师。他既决定上书,就定会选最恰当的时机,安排最稳妥的人,让消息直达天听。至于其余,自有言官查漏补缺、竭力周全。”陈秉正语气轻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万里江山,一盘大棋,十九道经纬间定九州疆域。你与我,都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罢了。棋局如何走,执棋者自有安排。”
郑越在原地呆呆站着,忽然眼神一凛,“仲南,我有一个问题着实想不通。”
“单凭你一个人,一席话,能让清河帮一百余名武夫瞬间倒戈,掀翻何长青的帮主之位,是怎么做到的?”
“诸葛孔明能在阵前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骂死王朗,我不过只是学了些皮毛罢了。”陈秉正略有些得意。
“真有那么厉害?”
“信则有,不信则无。”陈秉正拍拍他的肩膀,“观霖,这次你立了大功,圣上必会重用。你处事练达,为人周到,假以时日,升六部堂官,指日可待。”
郑越看着眼前这位挚友,“仲南,我不过是沾了你的功劳罢了。你才应该进京,我求岳父保举你……”
陈秉正收敛了神情,郑重地摇了摇头,“观霖,倭寇盘踞外海岛屿,侵害我沿海百姓,已经数十年之久。他们残暴成性,这次吃了亏,日后必会卷土重来。依我看,三五年内必有大战。若是战败,江南半数州县将尽皆沦入倭寇之手。为今之计,只能铸坚船利炮,练虎将死士,兴农田水利,各卫所粮草皆按战时倍储。我虽不才,愿意留在江南,待与倭寇决一死战。你在朝中,时时给些方便,我代江南百姓感激不尽。”
郑越只觉得一股热血蓦地冲上心头,他双手平举,深深一揖,“仲南,但有片纸传来,我一定为你筹措周全。”
“一言为定。”
郑越忽然想起一件事,“咱俩无需这样客气。听岳父说,他准备收你娘子做义女,这样咱们可就是连襟了,亲上加亲的一家人。”
陈秉正愕然道:“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岳父大人对林镖师的义举大为欣赏,称赞了数次。”
他想了想,微笑着说道,“观霖,忘了这件事吧。你我这辈子只能是良朋挚友。”
“哦?”
“不信咱们打赌。”
床边,林东华坐在椅子上,翻开那本《白蛇传》,一字一句地给女儿读着:“白娘子高声叫道,我定要将夫君救回来,绝不受你这老匹夫的钳制。她驾起云彩,便去了东海龙宫……”
“我不仅救夫君,还能救爹,我比白娘子厉害。”林凤君越听越得意,又荒腔走板地唱起来,“小青青拘来了虾兵蟹将,众水族大显神通,要来个水淹佛堂……”
忽然她停下了,眼睛望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头戴方巾,身着一件月白色直身。若是不仔细瞧,也许以为是个教书先生,但林凤君瞧得出,他衣裳都是最好的料子。
这人的脸有点熟,她想了想,又开始头疼起来。林东华却站起身,拱手叫了声:“冯大人。”
这句话提醒她了,对,是昭华的爹,公堂上见过的。她赶紧拱手,“冯大人,是不是来找秉正的,我让他……”
“不,我是来找你的。”
冯大人的眼神深不见底,她忽然更不自在了,“找我?”
冯大人凝视着她苍白的脸,有些憔悴。有那么一二刻,他有些恍惚那就是当年的卫小姐。他咳了一声,“林镖师勇气超群,孤身涉险,杀死倭寇首领,是难得的义举。我十分欣赏。我想收你为义女,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林凤君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仓惶地看向父亲,“这……”
“我同令尊商量过。”冯大人淡淡地说道。
“这是好事。多少人想高攀冯大人还来不及……”林东华微笑着,表情平静。
不对,一定不对。林凤君脑子里匆匆想着,这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苦命女子遇见大官,拜了干亲……可是自己运气一向差劲,这种好事一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她看着冯大人的眼神,有种奇怪的感觉,竟像是深沉的哀伤。
她说不上缘由,心头毫无征兆地一紧。她忽然明白了,这突然出现的大官一定和她母亲有关。
“大人,谢谢您的好意。”林凤君琢磨着用词,“也就是说,让我认你当干爹?”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她这句话简单直接,冯大人被问得愣了一下。他的眼光落在那本《白蛇传》上,那本书中间夹了一页白纸,上面是简单的图画,几个人乱七八糟地打在一处。“我听说你会画画。这是你画的吗?”
“对。”
“我可以给你请最好的师父。吴门的沈周后人,你听说过吗?笔下一副墨荷名动天下。束脩不必发愁,只要我一句话,他便过来给你教课。你是有灵性的,要懂笔墨气韵的先生来教,不出三年,必有大成。”
“画梅兰竹菊或者是瘦瘦的女子坐在石头上吹笛子……我看见我娘画过。”她柔声说道。
两个男人同时愣住了,室内一片安静。
“大人,我母亲不仅画过这些,也画过小狗小猫,鸽子公鸡,画日常的鞋样子。过年的时候,她画五子登科,画漂亮的窗花,也画我在院子里点鞭炮玩儿。她教我怎么用笔,怎么勾线。虽然她不会说话,可是我能明白,她想让我画一些喜欢的东西,好玩的故事,就像市集上说书、演戏似的。”她凝视着冯大人,“她就是我最好的师父。”
冯大人吸了一口气,将头转过一边,“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原本不该困在这市井之间……”
“我娘吃了很多很多苦,我都知道。老天爷对她真不公平,可是她没有抱怨过,一句也没有。一直教我过得有滋有味,教我真心待人。比如这荷花,不仅漂亮,裹上面糊炸一遍也很好吃。”
“我……我会弥补你的遗憾。”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她走得太早了,没看到我爹跟我的日子越来越好。我成亲了,她也不在我身边。我没有一天不想她。”林凤君顿了顿,“可是这种遗憾,是没办法弥补的。除非您是神佛,再叫她活过一次。”
冯大人摇了摇头,“我不是。不过……世上人多是势利眼,你若是做了我的义女,有许多事就不一样了。”
林凤君微笑道:“大人,我是镖师,会一拳一脚挣钱,并不觉得自己出身如何不堪。别人嘴上说什么,跟我毫无干系。若是不长眼的欺负到我头上来,我自然用拳脚回应,绝不轻饶。我是江湖人,守江湖的规矩。”
冯大人的话在喉咙里停住了。过了很久,他才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
“多谢大人的好意,可是我没办法接受了。您是秉正的恩师,自然也是我的。天地君亲师,亲和师差不了多少。大人,您已经有最好的女儿了。冯小姐又漂亮又聪明,我看了都羡慕。”她叹了口气,“人生天地间,谁没有带着许多遗憾。往前走着走着,说不定就忘了。”
冯大人还是走了。林东华站在角落里,擦擦眼角的泪。
林凤君叫道,“爹,再给我一颗糖渍山楂。”
“哎。”
林东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最圆润的,塞进她嘴里,“没想到我女儿现在这么会说话。”
她起劲地嚼着,“爹,你说他这么大的官,要是认他当干爹,得给我送点见面礼吧?”
“那肯定有。”
“金簪子,金手镯……说不定有二两重,哎呀,我后悔了怎么办,少发了一笔大财。叫他回来?”
“傻孩子。”父亲摸一摸她的头。
“爹,下回我要糖渍梅子。”
第182章 起点 当天晚上,陈秉文当晚就来探望凤……
当天晚上, 陈秉文当晚就来探望凤君。他虽然胳膊和肩膀上垫着厚厚的棉纱,脸色有些苍白,可是精神焕发, 满脸都写着得意洋洋。
林凤君端详着他,十分奇怪, “你娘没把你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还以为她会把你关在屋里,再敢出门就打断腿。”
“三弟的胳膊差点交代了, 腿就算了。”陈秉正笑眯眯地说道。
“我也怕得要命。可是我娘守着我哭归哭, 一句都没归罪。估计是不舍得吧。”陈秉文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大哥说我光宗耀祖,还在祠堂前放了鞭炮。以前不是罚跪就是挨打,从没想到有今天。”
两个丫鬟合力抬了个中等大小的大肚子花瓶进来,凤君笑道:“来都来了,还要带东西。秉正, 拣两支最大的荷花插上。”
他笑着摇头,“这是练投壶的贯耳瓶。”
“如雷贯耳那个吗?”
“正是。我猜这几日你躺在床上, 一定闷得发慌。”陈秉文用能活动的那只手指挥丫鬟,将贯耳瓶立在墙角,又递上一把细长的箭,尖端已经磨得圆滑了。
陈秉正有些犹豫:“先别……”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林凤君已经伸手挑了一支箭,用力向瓶口投掷过去。不料她手上力道不足, 那箭飘飘忽忽地飞了一小段,便落在地下。
她立时露出懊恼的神色, 又加上了三分力。第二支箭远了些,可离瓶子仍旧有些距离。
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箭矢, 心里莫名地有些慌,脸色也挂下来,低着头不说话。
陈秉正瞪了自家弟弟一眼,他立时臊眉耷眼地说道:“二嫂,是我不对,竟然将瓶子放得那么远。来人……”
青棠将那只瓶子一步步往前挪,陈秉正不停地用眼神示意她摆得近些,“好了,差不多了。”然后递上一支箭,“娘子请投掷。”
林凤君看着床前三步远的贯耳瓶,将箭丢在一旁,悻悻地叹了口气,“不玩了,这说是痰盂也有人信。”
“痰盂就痰盂,怕什么。”陈秉文陪笑,“这种小玩意儿,什么要紧,哪怕给我哥当夜壶……”
陈秉正咳了一声,“秉文,夜深了,你早些休息。”
陈秉文见势不妙,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师姐……二嫂,你多保重。”
“好。”她微笑点头。
陈秉正将秉文送到院子门口,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多谢你,替她挡了一刀。”
他赶紧摇手,“二哥,当时就算不是二嫂,是师父、宁七,我也会去挡。”
“好孩子。”陈秉正拍拍他的肩膀,只觉得他比自己似乎还高出一些,“总之……多谢了。
林凤君狠狠盯着那瓶子,心中一阵无名火起,恨不得立即翻身下床,可是整个人虚飘飘的,平日灵活的腿像是泡在水中的朽木。她硬撑着坐起来,已经出了一头汗。
青棠在旁边拦着:“少奶奶……大夫交代不能乱动。”
“我不信。”
陈秉正握住她的手,将被子拉上来掖住,“不信什么?”
“我竟然连这点臂力都没有了。”她一脸悲怆地指着瓶子。
烛光将她倔强的侧影投在墙壁上,他心中一动:“娘子,你这半夜三更的,跟那瓶子较的什么劲?一定是嫌它太丑了,方口大耳朵,笨笨的样子,像我。”
林凤君哼了一声,“瓶子好好的,你攀扯它做什么。”
他也不指望她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语调懒洋洋的:“我方才在椅子上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咱家院子里那棵梅树成了精,挥舞着枝条,嚷嚷着要跟你比划比划臂力。我说,“梅树老兄,您歇着吧,我家娘子正练着呢,等练成了,您那两下子,怕是不够看。”你猜怎么着?那树精一听,叶子哗啦啦掉了一地,我怕再说下去,今年它连花都不敢开。”
她终于憋不住笑了:“梅花顶风冒雪,什么都不怕。我也得起来练习。你不懂,越躺越懒,胳膊会变细,使不上力……”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了。”
他沉默地望着她。烛火突突向上跳,家具的影子便在墙上忽高忽低。夜是那么安静。林凤君忽然想起他不能起身的日子,惆怅起来。
陈秉正上了床,将幔帐放下,里面便是一个幽暗的小世界。“你会好起来的。只不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咬着牙硬撑下去,别人再心疼也代替不了。”
两人贴得极近,她蹭着他的脸,“万一……”
他伸手捋着她的头发,将它们尽数拨到耳朵后面去,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娘子,做镖局的东家,咱们就讲以德服人,不必非要把他们打服才算数。”
“非打即骂……我还可以骂。”
“……”
他忽然说道,“娘子,给我唱首曲子吧,我好久没听过了。”
“小青青拘来了虾兵蟹将,众水族大显神通,要来个水淹佛堂……”
他的手在她背后打着拍子,有点痒,可是热乎乎的。
“我不答应叫冯大人干爹,他会不会不高兴,给你穿小鞋?”她没来由地担忧起来。
他笃定地摇头,“不会。我不会是他的心腹,这是一早就注定的事。可是我这个人还有用。”
“咱俩真是亲戚啊。我爹跟我说了一遍,我没太记住,只是说我该叫你表哥。我心想可真是太好了。本来还担心,万一沾亲带故,你得叫我表姑姑,不就差辈了么。”
“……你的外祖母是卫首辅的夫人,她姐姐嫁给了梁将军,就是我的外祖母。所以我们俩的母亲是表姐妹。我很小的时候听母亲说起过。”
“表哥?跟话本里说的一样哎。”她笑起来。
“嗯。”他声音闷闷的,像是不大高兴。
“你还不愿意了?”
“我只是觉得遗憾,济州能有多大,不过十几条街。人来人往,都没有相遇过。”
他没有再往下说,说自己懊悔与凤君相逢太晚,在她们一家艰难度日的时候,自己不曾陪在她身边。说两个人在同一座城里,隔着两条街,毫无干系地长大。如果早些知道,还来得及周济,她能变得更娇气一点,任性一点,不像现在,这样重的伤也忍着不叫痛。
林凤君没工夫想他此刻内心的百折千回,她很快地打起了小呼噜。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梦。
在梦里,林凤君又一次回到了平成巷深处那三间低矮的小房。暮色四合,晚霞漫天。母亲做完了一天的活计,洗净了手,正坐在老木门槛上,从一堆石头里挑出颜色鲜亮的,在地下摆成许多花样。
母亲头上梳着圆髻,晚风拂过她的鬓发,带来一阵淡淡的青草味。远处的天际线上,鸽子的翅膀划过霞光。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表情没有欢欣,也没有悲戚,只有一片柔和与平静。
她轻轻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肩膀贴着肩膀,能感受到布料下传来温热的体温。
“娘,我想你了。”林凤君低声问,“你这一生……心里有过遗憾吗?”
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然望着远天那最后一抹霞光,过了许久,才缓缓地、清晰地说:“我遗憾没能陪你们更久。”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可是仿佛就该是这个音调。
“我看见你当年定亲的那个男人了,他当了大官,长得……年轻时候应该挺好看的,配得上你。”
母亲淡然地笑了,“他呀,论长相没你爹英俊潇洒,论品行没你爹善良端正,谁要选他。”
“噢。”她点点头,心里有种隐秘的喜悦。
“都说嫁个好郎君,什么家世才情,都是虚的。要紧的是,一定得去喜欢一个好人。至于能不能相守一生……”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通透,“看老天的安排。”
“娘,我懂了。我也成亲了,他是个好人。”
“你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值得一位才德兼备、顶天立地的好女婿。若他待你不用心……”
“他不会的。”凤君急急地解释。
母亲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林凤君伸出手想抱一抱母亲,可是手就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她整个人已经变得完全透明,只是笑着冲她眨了眨眼睛,随后慢慢消失。
林凤君在床上坐了起来。
陈秉正惊慌地准备下床,“要喝水还是起夜?”
她眼角忽然有泪滑下来。他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她,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只是拥抱着,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唯恐贴的不够紧似的。
过了许久,林凤君抬起头来。她的睫毛上湿湿的:“我娘要是知道你这么好,一定会替我高兴的。”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喃喃道,“我会尽力。”
她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然后满足地笑了,“等我好了……”
“那你要安心睡觉。另外……”他想了想又将话咽回去,“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外头是浓阴的天,陈秉正已经不见了。
青棠服侍她梳洗,“少爷去外头办公事。”
“噢。”她点点头,捏着鼻子将药喝了,“你给我去寻一条长一点的红绸。”
“什么?”
青棠将一朵红绸编成的大花拆了,按她的指挥,用手奋力向上一抛,绕过房梁,垂了下来。
她将红绸一端紧紧攥在左手里,打了一个结拽住。五指收拢的瞬间,伤口被牵扯,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立刻浸湿了鬓角。
“少奶奶,这不成……”
林凤君喘着气,等那阵眩晕过去,再次握紧发力。慢慢地,似乎也能榨出一点微薄的力量。
汗水淌进眼里,又涩又痛。不要紧,就当自己是个小孩子,重新学起。
陈秉正带客人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梁上挂着的红绸,林凤君正抓着那个结,将自己的身体往上送。
客人率先高叫了一声,瞬间冲到林凤君面前,将红绸硬生生从她手里掰开,丢到一旁。“有什么大不了的,能治,我说能治就能治。”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林凤君毫无招架之力,被推倒在床上。她惊骇地转过头去,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因恐惧而变得苍白。
“李生白?”
“是我。”李生白的语气坚定无比,“我一定能将你治好。”
陈秉正拍拍手,“李太医还是这样沉不住气,我娘子只是在练臂力而已。”
李生白略显尴尬地笑了。
林凤君定了定神,“相公,快叫我爹过来,还有……将霸天也带来,它最喜欢李大夫了。”
第183章 教学 数日后的清晨,运河的长堤上垂柳……
数日后的清晨, 运河的长堤上垂柳飘拂。河水是深沉的碧绿色。水上不时有货船驶过,推开层层波浪,拍打着石砌的堤岸, 发出慵懒的哗哗声。几条小船上的人家开始造饭,升起几缕炊烟。
陈秉正和郑越缓缓走在河堤上, 遥望济州码头,官船的桅杆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郑越微笑道, “我把母亲也接到了京城。她含辛茹苦抚养我读书成人, 是该享福的时候了。”
“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以前你的随身包袱里总有伯母做的豆渣饼,外酥里嫩。”陈秉正真心实意地说道。
郑越凝视着远处的栈桥,眼神复杂,像是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布衣求学的自己,“仲南,想起我跟你一同搭船去府学, 在船上谈笑风生,只觉得天下万世尽在掌握。想来恍如隔世。少壮离家老大回……”
“等你飞黄腾达, 入阁拜相,说不定真要到白发苍苍的时候,方能致仕回乡。”陈秉正笑眯眯地拍他的肩膀,“苟富贵无相忘。”
郑越看着眼前的陈秉正,他也不再是当年的华服少年,岁月像流水一样, 冲刷掉了他的张扬和傲气,可是底下那副沉默而坚硬的、属于他自己的骨架依然还在。
一顶四人抬的软轿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了下来, 丫鬟扶着冯昭华下轿。她穿一件沉香色织金缎长袄,没戴什么首饰,只有腕间一对白玉镯子温润生光, 含蓄风雅之至。
她走到陈秉正面前行礼,“仲南,我们就此别过了。”
他微笑回礼,“一路平安。”
郑越待要离去,又回头道,“仲南,等朝堂上的事尘埃落定,我在京城等你。你那一书柜的书还存在我家,十分占地方。我给你十年的工夫,你若是不来,我就……”
“就怎样?”
“都丢出去。”
陈秉正大笑起来,“说好的敬惜字纸呢。被你岳父知道了,小心你的腿。”
冯昭华笑道:“江南也很好,山明水秀。仲南,你再去省城履职,可以住在我家别院里,房子虽小,收拾得很干净。另外,我家还有熟识的大夫,给凤君疗养。”
陈秉正却摇头,“我已经向江南布政使告病,只说我旧疾犯了,恳求返乡休养数月。”
郑越夫妇都吓了一跳。冯昭华道:“仲南,你起复不过两年,这次告病,只怕影响官声。江南官场动荡,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再上一层也未可知。凤君多瞧几个大夫,雇些得力的下人伺候,用贵重药物慢慢调养就是。”
郑越也跟着点头,“娘子说得有理。你这一路走来,千难万险,何其不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前程为重。”
陈秉正却郑重地说道:“豫让说过,彼以国士待我,我故国士报之。你们都知道我一路艰难,能有今天,都是我娘子为我劳心劳力,说出生入死毫不为过。今日她卧病在床,也正是我倾力以报的时候。”
他语气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郑越见劝不动,只好笑道:“那我衷心希望尊夫人早日康复,好让你再度出山。”
“我少年失怙,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岳父和娘子便是最亲近的家人,有缘相伴,定当好好珍惜。昭华,你们俩也是一样。”
冯昭华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点头。
陈秉正瞧见远处大大小小的官轿已经到了,将济州码头塞得严严实实,“赶紧去吧,迎来送往的礼节,一个也不能少。再拖下去,只怕耽误了船只进港,我罪过就大了。”
郑越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只是伸手握着他的臂膀,“后会有期。”
他转过身,立刻换上了那套圆滑客套的笑容,远远向着送行的官员们抱拳施礼。冯昭华戴上一顶帷帽,“仲南,擅自保重。”
“我会的。”
陈秉正站在原地,看着官船慢慢驶离码头,在水面变成一个小点,再也瞧不见了。
他脚下随意一踢,忽然踢到一块石头。他俯身将它捡起来,那是一枚被磨得光滑的卵石。灰扑扑的,毫无棱角,就那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他忽然想道,这石头也曾有锋利的边缘吧?是在哪一条河里,被冲刷了多久,才变成如今这副更沉默更坚韧的模样?
他将它带了回去,给自家娘子看。林凤君很喜欢,“俗话说黄砂石上磨刀,快上加快。这可是个吉祥物件,我一定能好。”
他握紧她的手,“对,快快好起来。”
林凤君再次踏进郊外那座庄子的时候,夏天已经到了尾声。
庄子中间已经是一座演武场,木桩和兵器架上都多了许多磨损的痕迹。宁七和几个人在对练棍法,令人眼花缭乱。几匹马在直道上飞奔,扬起一路烟尘。打头的是陈秉文,胳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风采依然。
远处树林中一团一团的墨绿色叶子,像凝固的云朵。大公鸡霸天就躲在其中一棵大槐树的浓荫里,缩着脖子,仿佛在这暑气里睡着了。
下一个瞬间,它就醒了。瞳孔猛地收缩,强有力的翅膀“哗啦”一声张开,整个身体如同一支离弦的剑,直直地冲向门口。
林凤君小步挪了进来,身后跟着陈秉正。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师姐,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那些晒得黝黑、汗津津的小脸上,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宁七将手中正在操练的棍子丢到半空:“回来了!师姐回来了!对了,还有陈先生!”
他们瞬间将林凤君围在中央,她挨个看去,有熟悉的面孔,也有新来的学徒。宁八娘、九娘、大小娟这些姑娘们挤在最前面,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陈秉文的手已经好多了,他搓着手,咧着嘴笑,眼里闪着泪光。
她笑着回应每个人的问候,随即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队伍后面的父亲,“爹,我要从头学起,你再教我一遍。”
林东华点头,“好。”他指着墙角的一棵树,“你就从太祖长拳开始练起吧。”
就在那群半大孩子旁边,林凤君稳稳蹲下。孩子们偷偷瞄着她。
她的膝盖开始发酸,大腿肌肉突突直跳。当年她觉得这基础功夫枯燥无比,如今却发觉它自有妙处,每一寸颤抖的肌肉都在重新苏醒。
旁边有个新来的孩子晃了晃,大概是还没掌握扎马步的技巧。她低声提醒:“沉肩,收腹,气沉丹田。”他赶紧调整姿势。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打最简单的入门长拳,冲拳、格挡、闪避,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没出几招,汗水就顺着额角流下,滴进泥土里。
忽然身侧有一阵凉气吹过来,她回头望去,陈秉正左手端着一盘冰奶酪,右手持着一把精致的折扇,正使劲地扇出阵阵冷风。
他挑了挑眉毛,“等化透了,你正好打完这套拳,两全其美。”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可下一秒就“嘶——”地抽了口冷气,伤口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冷不丁头上来了一片云,将她罩在下面,又凉了三分。她愕然抬头看去,一把绢伞遮在了她的头上,握着伞柄的正是李生白。霸天见了他,立即冲上来,展开翅膀跳上他的肩膀,左顾右盼。
“霸天最厉害。”李生白被它的热情感染了,“我在街上瞧见有人卖伞,上头画着白蛇传的图样。我觉得你一定喜欢……”
她愣了一下,“多少钱买的?”
李生白眨着眼睛,“五两。”
“天杀的奸商,一定是有人拿货出来倒卖,岂不败坏我的名声。”她立刻来了力气,气鼓鼓地挺起腰,“没良心,专坑你这样的外地人,富家少爷不懂行情。我带你回去退货。”
“不用了吧。”
“那不成,他要是不给你退,我让他以后在济州赚不着一文钱。”
李生白呆呆地将那把伞转了一圈,上面是许仙和白娘子西湖初遇,“你不喜欢吗?”
“这图样就是我画的。”
“啊?”
陈秉正补上一句:“凤君名下的绣坊产的,有五六种花样,李大夫要是喜欢,我们每样送你十把都行。”
李生白恍然大悟,无奈地笑了。他看着那精致的伞面,许仙和白娘子两两相望,虽是初遇,眉眼中却情意流动,只可惜……
他将伞仍旧擎着给她遮阴,随即豁达地自嘲,“凤君,我本来以为许仙是个大夫,我也是个大夫,想必能靠得近些。万万没想到,原来我真正的位置,是青青姑娘,只能站在你后面端茶打伞。”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林凤君笑得直抽气,“世上女人千千万……”
陈秉正跟上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李大夫,京城那么多好人家,必有合适的姑娘跟你匹配。”
“也许吧。我多做善事,说不定……”李生白笑道,“或者她下辈子也可以选我。”
“那不成。”陈秉正有些紧张,将他拉到一边,“你知不知道,夫妻缘定三生,月老的红线栓得紧,刀砍不断。”
“我可无意当法海,你别误会。”
“那就好。不过我倒有正经事求你。你是有名的大夫,一定有办法。”陈秉正先拱手作揖,李生白见他神态肃然,只得压低了声音回应,“难道是我留给你的方子不好使?再烈性的可就伤身了。”
陈秉正脸色一僵,“不是这事。”
“那就好。”李生白松了口气,“只管讲来。”
“我这次告病留在济州,实是出于两重不得不为的考量。一来我娘子身体虚弱,身边需得有人悉心照料;二来沿海倭患日益猖獗,这些贼寇盘踞海岛数十年,根基深厚,迟早会卷土重来,大举进犯。若要守住这片家园,单靠官府兵力远远不够,必须及早培养我们自己的御敌之力。我大哥与岳父已经深谈过数次,商定要将武馆的授业范围大大拓展。不仅要传授拳脚棍棒这些基本功夫,更要开设兵法阵法,让他们懂得排兵布阵、协同作战。城里的方铁匠已开始带着徒弟们打造火炮火雷,还有船上用的便利火器。只是这火器虽利,一旦开战,伤亡终究难以避免。当年我就剩了一口气,你都能把我从阎王殿拉回来,太医国手当之无愧。我想请问你能不能挑一些学徒,将救治伤患的本事倾囊相授,教出一批懂得包扎止血、接骨疗伤的人。这些学徒将来在战场上多救回一条性命,可能就是多保全一家人。”
李生白垂下头,脸上有些难色,一时没有回应。陈秉正道:“我知道你是家学渊源的本事,既然你为难,我可以再找别的大夫。”
李生白摇了摇头,“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应当竭尽全力。只是学医跟读书一样,没有速成之法。学徒们既要能吃苦,又要有悟性……”
“吃苦,悟性……”陈秉正忽然站直了,眼睛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眨不眨地望向大门口。那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扎马步的林凤君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她也看清楚了,芷兰此刻正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廊下,嘴角挂着个略带歉意的笑。
她张了张嘴,那个在舌尖滚过无数次的名字,此刻却只能咽了下去。
孩子们蜂拥上来,“金花先生!”
芷兰含笑走到他们面前几步,“我叫林银屏,是金花先生的妹妹,她托我来给你们讲课。”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眼睛里全是疑惑。最后宁七站了出来,拍一拍手,“银屏先生,你跟金花先生的学问一样好吗?”
“我啊,跟她不相伯仲,谁知道伯仲是什么意思?”
宁八娘叫道,“我知道,就是不相上下,伯是老大,仲是老二。”
“那老三呢?”
宁八娘眨了眨眼睛,“不知道。”
陈秉正笑了,“老三叫叔,老四叫季。”他看向陈秉文,“是吧,叔康。”
“是,二哥。”
芷兰转身走到林凤君面前。凤君瘦了,头发梳成了妇人发髻。她为什么脸色这样苍白……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却都来不及捕捉。下一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是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凤君的手臂箍住芷兰的后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银屏,欢迎回家。”凤君哽咽着说道。
“我回来了。”芷兰的声音也在颤抖,“再也不走了。”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松开的时候,凤君脱了力,险些跌倒在地上。
芷兰被吓了一大跳,李生白想伸手去扶,却没有陈秉正手快。他将她扶起来,一步步走远。
走出大门,林凤君的汗已经流了一头一脸。
他弯下腰,“娘子,快上来。”
“我不。”她倔强地扭头,“我是镖师。”
“当年你背我的时候,我也没反对。”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踩在碎石路上。她更多的汗水则顺着鬓角、脖颈一路向下,悄无声息地洇湿了他的后背。
“累不累,我很重。”
他摇摇头,托着她腿弯的手又紧了紧,“我也是苦练过的……”
他一路向山上走,在那块大石头前停了,小心地把将她托举到上面。石头被太阳晒得温热,他用手掌擦了擦上面的浮尘,在她身边坐下。
山风拂过,他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靠过来。“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相公。你靠着我,我靠着你,一辈子就这么过。”
“嗯。”
依偎在一起的夫妇俩齐齐看向远方。远山如黛,济州城外的稻田在太阳下闪着金光,夏末的风拂过原野,携着将熟未熟的稻香。
山下的武馆内,少年又在演武场上操练起来,招式日渐凌厉,阵法有模有样。李生白低着头,正在和芷兰说着什么,手中比比划划。
演武场上的呼喝声、风过稻浪的沙沙声,在午后的光晕里融成一片。
“今年会有个好收成。”
“一定会。”
第184章 客栈 同年八月,锦衣卫南下,将江南巡……
同年八月, 锦衣卫南下,将江南巡抚张通、江南按察使李修文捉拿进京,揭开了彻查江南贪腐大案的序幕。此案牵连数千人被查, 江南四品以上官员几乎被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司礼监的紫檀匣子内, 装满了各地言官的弹劾本章。朝堂表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实则每个人都清楚, 平静的水面下, 惊涛骇浪正在酝酿中。
不过这都是郑越的信中,偶尔透露出的一句半句。京城的风云变幻,被重重关山阻隔在这江南小城之外。
新婚夫妇搬回了林家居住,收拾行李的时候没有忘记带那投壶用的器具。
林凤君手臂力量消减了些,开始只能靠腰腹扭转之力,配合手腕的巧劲出刀。在父亲的指导下, 她开始尝试将过去的刀法与新的领悟融合,将招式改得更加刁钻灵活。每日练功回来, 她便以投壶的距离测试武功恢复的进度。
陈秉正除了在学堂讲授课业,一直专心照顾她,熬药煲汤,无微不至。
直到新年前夕,她终于能够站在院子里,挥手将箭矢投入数丈之外的贯耳瓶。
所有人都过了个无比快乐的新年。上元节那天, 黄夫人包了一整条画舫,邀请众人游船。陈秉文和宁七带头在船上点燃了冲天的烟花。火光窜过水面, 炸开连环绣球,引得众人欢呼雀跃。
林凤君拍手叫好之余,却也有些纳闷, “大哥大嫂怎么没有来?”
李生白在她耳边低声道:“将军夫人诊出了喜脉,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不便透露。”
她喜出望外,双手合十,“土地爷爷奶奶,河神大人,观音菩萨,各路神仙……千万保佑大嫂平安生产。”
芷兰笑道:“凤君,你也可以顺手替自己求一求。”
陈秉正忽然插话,“我们兄友弟恭,大哥大嫂先来。”
夫妇俩走到船尾,远望济州城里城外灯火通明,烟花倒影把整条运河染成流光溢彩的锦缎。月亮一出,圆圆满满。
“等过了年,你……咱们就回省城,你该去上任了。”
他握紧她的手,“嫌我天天在家守在你眼前,闷了烦了?”
“说什么鬼话。”她推一推他,忽然想起他伤后赋闲的日子,“你这一身本领,总还要拿出去卖,对吧。”
“文成武就,济世安民。”他顿了顿,“能做到自然无憾,若不成,当好林镖师的丈夫也是一种荣耀。”
她心里一动,只觉得他这人说话越发花样百出,五脏六腑都暖洋洋的舒服。他伸出手来,像是讨赏钱似的,“我照顾林镖师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大大的功劳。你要什么?”
他弯下腰,简直要咬住她的耳朵,“你亲口说过的,还认不认了?”
她慌张地四周看去,没有人在附近,这才小声道,“回家洗干净等我。”
他被这句话说得浑身一麻,心想放眼整个济州,不,两京一十三省,这样知情识趣的娘子哪里找,越发觉得自己福从天降,“娘子,让我多出些力气也好。”
“咱们回家商量。”她转一转眼珠,“这一百多天,又欠了些帐,就算一天三回……”
“我勤能补拙,早日弥补亏空。”他赶紧拍着胸脯保证。
在这般打打闹闹、哭哭笑笑中,时间飞快地溜走了。新婚夫妇的甜蜜之旅没过多久,早春二月,圣旨就到了济州。
为妥善办理江南备倭事宜,特设江南总督一职,从三品,居中调度全省军务,统辖各卫所,练兵、屯田、海防等皆在管辖范围。首任总督便由陈秉正出任。林凤君封三品诰命淑人。
林凤君很高兴,她对着那大红色的大衫霞帔欣赏了很久,“以后要是你再进大牢,就不用母亲和大嫂告状了,我自己就能去。”
“……”陈秉正本能地想纠正她,可是细想自己素来不合时宜,未来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我尽量不进大牢。”
她想了想,又垂下头去,刚才的喜悦也一扫而空,“这不是什么好事。朝廷给你这个官,就是要准备打仗了,对不对?”
“是。”他老实回答。
“打仗就会有人死。”她闷闷地说道。
“军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既然要打,就做万全的准备,一定要打赢。”
数月后的盛夏。
岭南往江南的官道上,一支镖队正缓慢行进。林凤君的脸被汗水浸得发亮。她眯眼看了看天,哑着嗓子喊道:“前面有片林子,歇两刻钟!”
段三娘抹了把汗,敲响手中的铜锣,“合吾——”
她们身后的二十多辆镖车都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插着“济安镖局”的镖旗。
林荫下总算有了些凉意。段三娘仔细清点镖车,确认每辆车的封条都完好无损。这趟镖是岭南的药材和棉布,采购时颇费了一番心血。“东家,这趟走完,我可要喝个痛快。”
“我陪你喝。寿生酒,金华酒……”
天空飘过来一团黑云。段三娘立即站了起来,“要变天了,上雨布!”
轰隆隆的雷声滚过,豆大的雨点砸下,在尘土上溅起烟尘。南方夏天的雨来得又急又猛,转眼就成了瓢泼之势。镖队慌忙取出油布遮盖镖车,人在雨中很快湿透。
林凤君突然举手示意停下。她望向前方,七八个黑衣汉子拦在路中间,手中的钢刀在雨中闪着寒光。
她取下斗笠,抱拳道:“济安镖局路过,朋友报一报迎头。”
“济州的济安镖局?”领头的人打量着她。
“正是。”林凤君掏出一张银票,“朋友行个方便。”
黑衣汉子伸手接过,迅速退入林中消失不见。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擦掉脸上的雨水,“前方就是江州。”
又翻过了一座小山,一行人到达江州城时,已经过了申时,城门已经关了。
林凤君带人在城外十里处寻了一家客栈,在那里等待天亮再启程。
她们要了几间上房。林凤君便和段三娘住在一间。十几日风餐露宿,有时便在马车上凑合过夜。好不容易有了床铺,便睡得安稳许多。
到了半夜,忽然外面淅淅沥沥,又下起小雨来。林凤君心中牵挂着货物,棉布淋湿倒也罢了,临行前李生白千叮咛万嘱咐,药材进了水,怕是要失效。
她拿起床头的提灯,走下台阶。这台阶是木质的,有不少年头了,轻轻一踩便吱呀作响。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客栈大门被推了开来,撞在土墙上,震落下簌簌灰尘。一股混杂着血腥和腐烂味道的寒风瞬间灌满了整个厅堂。几个人踉跄着扑了进来。
油灯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几下,险些熄灭。那几个人脸上满是干涸的血污和泥泞,脚上没有穿鞋。进了客栈大门,便缩在屋檐下,并不进屋。
林凤君险些以为是乞丐,柜台后面坐着的老掌柜倒是见怪不怪,“都是逃奴,被倭寇掳了去的。多亏这个月官军打了几回胜仗,救回来一些。可怜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碗盛了些米粥送过去。逃奴们一哄而上,瞬间就喝得干干净净,又不住地用舌头去舔,样子凄惨之至。
林凤君看得十分不忍,便从怀中掏出一块大饼,掰成几块,挨个递过去。驿卒笑道:“还不快谢谢东家。”
她摇头道,“不必谢我。掌柜的,劳烦给他们几个开一间大通铺,费用记在我账上就是。”
她提起灯,走向马棚。在她身后,那几个逃奴小声说道:“走运了……”
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林凤君的背影,手里的大饼缓缓放下了。
第185章 回程 天刚破晓,山间起了大雾,浓得化……
天刚破晓, 山间起了大雾,浓得化不开。林凤君骑马走在镖队的最前面,正前方便是山谷。
她勒住缰绳, 抬手示意身后十几辆镖车停下,“起雾不散, 鸟兽噤声。有可疑。”
整支队伍瞬间绷紧了,“东家, 咱们怎么办?”
“等太阳出来, 雾散了再过。三娘,你带人守东侧。”
“是。”
话音未落,只听见尖锐的破空声响,一支箭瞬间穿过浓雾,直奔段三娘的面门。
段三娘侧身闪了一步,堪堪避开。她翻身下马, 动作干净利落,顺势抽出腰间双刀。雾中黑影幢幢, 数不清有多少人。
“镖车围圆!”林凤君高喊了一声,“别慌,听我号令——”
十几个蒙面人从三个方向压来,手里握着刀。
林凤君叫道:“合合吾吾。吃轮子饭的?”
打头的含糊着说了一声,“链子的。”
林凤君心中一宽,估计是新上山的土匪, 她脸上堆出客气的笑脸,从怀中取出一锭元宝, “济安镖局,身上有几个彩头,给弟兄们添点茶钱。”
打头的瞥了一眼, 站在原地没动。她想了想,又取出一锭:“常在这里走,拜个路子。我们吃的是弟兄们的饭……”
“合吾。”
打头的上前一步,作势要接过银子。林凤君刚松了口气,那人猛然拔刀出击,刀势狠厉直劈她左肩。
她向后闪身,抽刀在手,直奔对方咽喉。那人刀刀进逼,尽是杀招。林凤君手上却更快三分,双方过了十几个回合,难分胜负。剩余几个人已经和镖师们战成一团。
“东南角,缺口,死阵!”她突然扬声,镖师们将那一角牢牢锁住,力战不退。
那人将刀上挑,便要刺向她的眼睛。电光石火之际,林凤君不退反进,左手刀架住攻势,右手向腰间摸去。
“轰”地一声响,山谷间惊起一群飞鸟。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散开来。那人胸口炸开一团巨大的血洞。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中长刀“当啷”坠地,仰面倒下。
林凤君持铳的手被震得微微发麻,火铳的管子冒着青烟。
众人都看得呆了一刹那,蒙面人停下动作,发出几声短促尖锐的的呼喝,在大雾中奔逃而去。
几个年轻镖师还要去追,林凤君长长地吹了几声哨子,他们站住了,目光游移不定。
“这些人彼此掩护,进退有度,不像寻常山匪。小心埋伏。”她将火铳收起,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确认他死透了,才俯身将那人蒙面的黑布解了。
晨光终于刺透浓雾,照亮那人狰狞的脸,黝黑粗糙的皮肤,剃得古怪的发型,不是山匪,竟是倭寇。
她大吃一惊,看向段三娘,“倭寇怎么会说春典?”
段三娘想了想,“那几个人逃走时的身法,有点像清河帮。难不成是一些镖师逃走之后,投奔了倭寇?”
“也有可能。”
她命人检查了这人全身上下,再没有什么发现。镖师问道:“东家,要不要挖坑将他埋了?”
林凤君冷着脸道:“这不是江湖人,不必守江湖的规矩。浇上火油,就地烧了。”
“是。”
一团火焰照亮了山道,她翻身上马,声音平稳如常,“天黑前必须抵达济州,大伙儿都等着这批救命的药。”
风卷起镖旗,猎猎作响。
傍晚时分,林凤君赶到了济州城。还没走近庄子的大门,她就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草药味,还有一丝隐约的腐败气息。娇鸾站在门口迎接,脸色苍白地指挥镖师们卸货。
林凤君走进武馆。演武场上的兵器已经被搬走了,空地上铺的是一排排门板与稻草垫。大娟和小娟蹲在门槛边磨刀,刃口沾着深褐色的旧血渍,在磨石上一来一去,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她们穿着半旧的青色衣裤,袖口高高挽起,手臂上溅着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忽然听见屋里爆发出一声惨嚎,像野兽被捕兽夹子锁住的声音。她们的手停顿了一瞬,随即又低下头,磨刀的动作并没有停。
嚎叫声中,还夹着含糊的呜咽,芸香低低地唱着曲子,像是在安抚:“锦衣绣袄兵十万,枝剑摇环,定输赢此阵间……”
半露天的厨房架着几口大锅,底下柴火不息,咕嘟咕嘟地熬着药汁。青棠带着几个丫头用木棍搅着汤药,苦涩的蒸汽混着炊烟袅袅升起。
陈秉玉穿着一身铠甲,抱着双臂,神色凝重地站在堂屋门口。林凤君走上前去:“大哥,我回来了。”
他像是把魂儿从九重天外拉了回来,“哦,弟妹。”
林凤君看他的样子,便知道战事激烈,互有胜负。“大嫂怎么样了?”
他微微点头,“还好。”
屋内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叫声:“不成,不成,我不让……”
李生白的声音本来很平和,此时仿佛高了好几个调子,“要腿还是要命,你自己选。”
陈秉玉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那妇人冲上来,抱着他的腿跪下:“将军,你救救我男人,要是残了,家里还有老的小的,活不成了啊……”
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伤兵仰面躺着,左腿自膝盖以下缠着的布条已被血浸透。李生白冷着脸,用剪子铰开湿黏的布,露出伤口。是刀伤,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翻卷,已经有些发白肿胀,渗出黄浊的液体。他的语气不容辩驳:“再不截腿,人就没了。”
那伤兵的嘴唇干裂成一道一道,他发着抖:“不用救了,将军,抚恤的银子给我老娘,你改嫁……”
妇人瘫坐在地上,哀哀地叫道:“娃儿他爹,你说什么,我不答应……”
陈秉玉喝道:“来人,将她架到外头去。这里听李大夫的。”
李生白微微蹙眉,向旁边伸出手。宁八娘立刻将一柄在火上烧灼过的薄刃小刀递上。
宁八娘递过一条拧成团的毛巾,那伤兵偏过头去,将它咬得死死的。李生白吸了口气,将刀用力切入肿胀的位置。伤兵的身体骤然绷成一张弓,脖颈上青筋暴起,牙齿深深陷进毛巾里,发出“咯咯”的闷响,冷汗瞬间就湿透了身下的草垫。
厢房里,木板上躺着的是轻伤的病人。芷兰用白布包住口鼻,将煮过的药布蘸着捣烂的草药敷到新鲜的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时间。
包扎完毕,她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她示意九娘给伤兵喂些温水,转头看向门边:“大娟,刀磨好了么?”
大娟递上刀,她又俯下身,仔细地剜去伤口上的腐肉。李生白悄没声息地走了过来,将一个陶罐放在她身边。她从里面抓出一把土黄色的药粉,熟练地搓成一个丸子,塞进病人嘴里。
林凤君叫道:“我帮你,这活我也能干。”
芷兰抬眼看见是她,手上并没有停:“凤君,你歇一歇,我忙得过来。”
李生白点头:“银屏姑娘手很稳当,又快又好。”
芷兰苦笑一下,像是回应他的称赞,“就是病人难免挣扎。”
林凤君自认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置身在伤兵之中,心里依然一阵凄怆。她走出门,陈秉玉还站在原地。
有人抬了一个伤兵过来,不过十几岁光景,肠子流出来一大团,还在微弱地蠕动。“救人哪,救救……”
叫了几声,后面便是哭腔。陈秉玉走上前去,轻轻合上他的眼睛。“抬到后面,叫人来认吧。”
陈秉正的总督衙门不过是临时征用的五间房舍,外面挂着几盏红灯。亲兵们见到林凤君,便让了条道出来:“陈大人正在议事。”
她安静地在院子里寻了个台阶坐下。她伸开手,借着灯光,能瞧见右手掌心有一块焦黑的痕迹,是火铳留下的,用力搓也搓不掉。那一声巨响,胸前的大洞,乱飞的血肉……她闭上眼睛。
几畦菜地无人耕种,杂草丛生,从墙根一直漫到石阶缝里。忽然有扑棱声从草深处钻出来。她睁开眼就瞧见七珍和八宝。它俩正踩在草穗子上埋着头,又急又快地啄食着那些熟透了的草籽。它们偶尔抬起头,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细碎的壳从嘴角簌簌往下掉,落在草叶上又弹开去。
“也许它们才是济州城里唯一逍遥的生灵。”她忽然想道。
屋子里隐约传来陈秉正的声音,像是在跟人争论着什么。过了一会,门开了,几个参将走了出来,神情各异。
屋里只剩了一盏灯。陈秉正站在屋子中央,眼前是一整个舆图,图卷上已经磨出一层油润的光。他将手指重重压在靠海的位置。
林凤君走了进来,夫妇俩瞬间用眼神交换了千言万语。
“娘子,你回来了?”
“嗯。药材和棉布我都带回来了。”她简洁地说道。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将她死死揽入怀中,脸颊紧贴着她带汗的鬓角。
“娘子,你身上有血腥味。”
“你鼻子怎么比狗还灵。我去过庄子了。”
“不对。”他还是摇头,“你跟人交过手,对吧?头发上还有血迹,你瞒不了我。”
她在他紧绷的臂弯里轻笑了一下,“火铳很好用,多谢。”
他稍稍松开她,双手仍拢着她的肩,目光如炬,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仿佛在确认她的完好无损,“局势不算好。”
“可是咱们没有退路了,是吧。”
“只能决一死战。”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作者有话说:锦衣绣袄兵十万,枝剑摇环,定输赢此阵间。——张弘范
第186章 告急 深夜,陈秉正展开那封插着鸡毛的……
夜已经深了, 总督衙门的堂屋内仍是灯火通明,陈秉正沉默地坐在上首,将一封插着鸡毛的信件放在桌上, 封皮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信封割开,里面的字迹分明是仓促写就的, “严州派人连夜赶来求援。”
短短一句话,却让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有人问道, “倭寇有多少人?”
“不到一千人。”
“严州守备有整整三千精锐!”陈秉玉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案上, “一千人都对付不了,还要求援,我朝无将可用,无人可挡吗?”
他声音已经嘶哑,虎口处的绷带像是崩了,隐隐渗出一抹暗红色。
林凤君赶紧按住他:“大哥, 稍安勿躁。”
一名副将向着陈秉正解释:“总督大人,倭寇的刀实在太快了, 不知道使了什么鬼法子。”
“放屁!”陈秉玉厉声打断,“倭刀我也缴过,不过寻常兵器而已。”
陈秉玉扫视全场,“都怕了?打不过就不打了吗?”
另一个副将忽然站起身来,抱拳行礼,“总督, 将军,某愿领兵与倭寇决一死战。”
“我愿前往。”
副将们接连站起身来, “我也去。”
忽然有人轻声说道,“倭寇惯会以少胜多。”
林东华坐在远离桌子的一角,他人在阴影处, 众人全不留意。他一开口,那副将便道:“这位是……”
有人小声提醒,“小声说话,那可是陈总督的岳父。”
副将们面面相觑,又看向他旁边坐着的林凤君,脸上颇有些不平之色。陈秉正平静地说道:“我岳父是多年的镖师,走南闯北,颇有经验。”
“当兵和做镖师可差得远了。”有人嘀嘀咕咕。
林凤君笑着解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也只是帮忙出主意而已。”
“老实听林镖师讲话。”陈秉玉冷冰冰地扫视全场,他御下极严,众人噤声,“最近让新兵试练的阴阳阵法,就是他首创,效果颇佳。要不是这套阵法,又要搭上二百多条人命。”
林东华从怀中取出一把豆子,在桌上摆开,指着说道,“不是倭寇的刀快,是他们阵型灵活。各位见过野狼聚众围猎没有?散则各自为战,聚则首尾相顾,诡变难测。”
“正是。”林凤君心有余悸,她将豆子摆成一线,又从中间截断,“我刚从江州方向过来,那里已经很不太平。倭寇分作小股,截断行进,一旦阵脚被冲,兵士便心慌自乱。我亲眼见过一小队倭寇进退有度,绝非散勇蛮斗,竟像是江湖上训练过的镖师一般。”
“咱们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副将虎着脸道。
“不到一千倭寇……济州比严州人少,守军不过两千人。贸然出击的话,济州城守备空虚,只怕被人趁虚而入。”
一群将领听他说得有理,都犹豫起来。
陈秉玉目光如炬,“严州不能不救。十几年前,我军在济州城外与倭寇遭遇,弹尽粮绝,我父亲战死沙场,几乎尸骨不存。我身中数刀,险些追随父亲而去。全赖严州守备派了三千精锐援助,我才能活着扶灵回家。那一仗打没了一千多人,济州城家家户户都是哭声。”
众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往日的耻辱像一块浸透水的厚毡,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胸口,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烛火不安地跃动,将人影胡乱投在墙壁上,上下摇曳。
“江州、济州、严州三座城池同气连枝,放弃了任何一座,倭寇便能直插省城。”陈秉正站起身,将灯挪得离舆图近了些,“有没有城外斥候的消息?”
陈秉玉摇头,“一切太平,没有异常。倭寇出动了一千余人去严州,济州暂时还是安全。”
林东华拧紧了眉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岳父大人,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陈秉正脸色肃然地取出令牌,“便请大哥带济州守军走一遭。有新的火器,还有阵法,胜算会大一些。”
陈秉玉起身接过,“得令!”
副将们纷纷离去。陈家两兄弟沉默地注视着对方,这一刻他们不再是上司与下属,而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陈秉正上前一步,手按在大哥肩头的铠甲上。明明是夏天,可是铁甲触手冰凉,寒意仿佛能透进骨头里。他喉头一哽,低声道:“大哥,我……”
“我懂。”陈秉玉笑起来,眼角漾开许多纹路。他声音不高,却稳如磐石:“怡兰还在家等我,她身子重了,夜里总睡不踏实。等我出了城……”
“我去照顾大嫂。”林凤君站在一旁,眼圈已隐隐泛红。
“等孩子落地……”
“大哥。”陈秉正忽然打断他,手指在冰冷的甲胄上收紧拍了拍,“快去快回。”
陈秉玉闻言,脸上的笑意停滞了。那笑容里仿佛盛着半辈子说不尽的话,最终只化作一句:“你和弟妹,也该抓紧了。”
“知道了。”陈秉正垂下眼,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大哥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铠甲铿锵作响,他的背影在晨光中越来越远,像一柄缓缓归鞘的刀。
林东华仍旧坐在角落里光与暗的交界处,影子拖得很长。“我让宁七带人到周围村庄探查,时时报告动静。”
林凤君眼神一凛,“爹,你是说……”
“但愿我是多虑了,可城中空虚,不可不防。”
“是。我派剩下的守军加强巡逻。”
林东华自嘲地笑了笑,“我也许是老了,总是心神不定,好像能听见远处有人在敲战鼓,咚咚乱响。”
林凤君竖起了耳朵,外面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还有几声蝉鸣,“爹,你听错了。”
“那就好。”他搓一搓手,“凤君,你留下来陪秉正。”
“嗯。”
从屋顶上看去,远山巨大的影子蛰伏着,像是俯卧的巨兽。天幕低垂得不可思议,平日里高远缥缈的银河,今夜竟显得触手可及。星星不是点缀,更像是无数颗冰冷的、沉默的眼睛,挤挤挨挨,俯视着这片不再太平的人间。
“我爹说他当年在西北的时候,风沙特别大,刮起来遮天蔽日,张嘴就会吃进沙子,他们就不大说话。晚上天特别低,比这里要低很多。他们习惯看着北斗的勺柄辨认方向。所以我很早就会认这颗星了。”
林凤君将手伸向天空。忽然在她指的方向,一道明亮的光划过天际。它来得那么快,那么急,拖着一条短暂却耀眼至极的尾巴。
她的手抖了一下,“扫帚星?”
“彗星现,刀兵动。”
她低下头去,双手合十,“土地爷爷奶奶河神大人观音菩萨……大吉大利。”
“又过去一个。”他喃喃道。
林凤君有些心慌,她缓缓起身,望了一眼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星空。“他们敢来,就跟他们拼了。”
他忽然握住她手腕,触到脉搏在皮肤下急跳,和他的一样。
“会活着的。”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倔强地说道,“天命?我偏要制天命而用之。”
这天晚上,有些地方比夜色更深。那里没有号角,没有烽烟,只有两颗心跳得又急又乱,像被困住的兽。每一个抚摸都带着力气,都像在确认什么即将消失的东西。特别是那些凹陷的疤痕,新的旧的,浅的深的,纵横交错,像是一副隐秘的地图。
银河依旧滔滔地流淌,漠然,亘古不变。仿佛人间的所有离别、恐惧、无声的等待与即将到来的厮杀,在那片星光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第二天的晨光十分稀薄,照在铠甲上只泛起暗淡的光。周怡兰蹒跚地走了出来,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沉默地替丈夫整着肩甲的系带。
他的指节抵在她腕间,很轻,“娘子。”她不应,只将系带又紧了一分。
周怡兰身体前倾,像是要给他一个拥抱,可隆起的腹部隔开了夫妇俩。他继续嬉皮笑脸地拍拍她的肚子,那里有明显的起伏,“乖,不要折腾你娘。等我回来。”
黄夫人站在门边,轻声道:“秉玉,你放心就是。”
往日繁华的大街骤然空了。两旁的店铺的每一扇门板都合得严严实实,幌子还在晨风里兀自晃着。
可是人还在。满街都是沉默的人。满脸皱纹的老人,抱着孩童的妇人都挤在道路两旁,站了几层。连哭哭啼啼的孩子也被这铁一般沉重的静默慑住了,只把脸深深埋在母亲的衣襟里。
每家门前都摆上了一条长凳。上面放着一只粗陶碗,一碗斟得满满的、浑浊的土酒。
整齐的脚步声从街角那边传过来,咚,咚,咚。队伍沉默地移动着。士兵们扛着长枪,嘴唇紧抿,目光平视前方,没有表情。
满街的人忽然都动了起来。他们端起自家门前的酒碗,并不上前,只是那么端着,向着那沉默行进的队伍发出邀请。手臂静静地举在空中,像一片突然生长出来的树林。
陈秉玉下了马,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从人群里迈出一步,端起自家门前那碗酒。陈秉玉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随即回头叫道:“干了这碗父老送行酒,他日必定凯旋!”
风穿过街心,发出呜呜的声响,将大口的吞咽声和人们的呜咽声全盖住了。
终于,最后一个士兵的身影,也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拐角。
陈秉正和林凤君站在城门边,目送他们远去。过了很久,她都觉得那支沉默的队伍还在那里走着。
第187章 守城 天阴沉沉的,暑气从四面八方漫上……
天阴沉沉的, 暑气从四面八方漫上来。宁七在水塘边走走停停,脚上的麻鞋已经湿了大半。他蹲在岸边,佯装采着野菜, 眼角的余光却死盯着不远处那片芦苇荡。
芦苇无风自动了一下,有点奇怪, 他伸长了脖子去看,只瞧见一只野鸭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惹得笼子里的白球也咕咕乱叫。
“师父是不是太多心了, 这种偏僻小道,怎么会有倭寇。”他苦笑着直起身,挎起半满的竹篮,沿着田埂往回走,步子不快,仿佛一个寻常的乡野少年。
忽然, 他远远瞧见乡道尽头,天际线上有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与此同时, 离着几百步远,岔路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戴着破斗笠,穿一件褐短褂,裤腿高高卷起,像是个田间地头的农夫。可仔细一瞧, 他的草鞋太新,几乎没有泥渍;露出的小腿上肌肉虬结, 倒像是个练武之人。
宁七心中猛地一跳,他眼光落在那男人腰间,被短衫挡了一点, 但他还是能从形状瞧得出,那仿佛是一把倭刀。
在铜盘岛那一晚他跟倭寇交过手,这倭刀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
那人的眼光已经扫了过来,阴恻恻的。
宁七镇定地弯下腰去,仍旧从地上刨了两把野菜丢进篮子,停停走走,径自朝着一条更荒僻的小路走去。
那人跟上来了。宁七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凉凉地落在他后颈上。他没有停,停了就是心虚。
七弯八绕,宁七一闪身钻进了密实的芦苇丛,蜷缩在一处凹陷的泥洼里。外面的世界瞬间被层层苇叶隔绝,只剩下自己狂擂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那人的脚步声近了,在芦苇丛外徘徊,苇杆被粗暴拨动的哗啦声杂乱无章,时远时近。有一刻,那声音就停在离他藏身处不到三步的地方,宁七甚至能听见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死死咬住下唇,屏住呼吸,指尖抠进了湿冷的泥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在芦苇荡的另一端。
他悄悄拨开一隙苇叶,向来路窥探——后面并无人追来。或许那人当他只是个寻常农家子,不值深究;又或许,对方也不敢在离城这么近的地方闹出太大动静。
乡道上倭寇继续行进着,忽然,一只白鸽扑啦啦从芦苇深处窜起,朝着济州城的方向振翅飞去,未曾引起任何人留意。
济州陈家后院。
院角有一架葡萄,用层层叠叠的叶子制造了一小片清凉地界。成串的葡萄还是青色的,裹着一层朦胧的白霜,发出一股略带酸涩的香气。
周怡兰坐在葡萄架下,看着绣娘在绣一只虎头鞋。林凤君坐在旁边,给她用绢扇扇风。
她穿一件薄薄的夏布衣衫,腹部被撑起一道饱满的弧线。然后,毫无预兆地,那弧线的弯处轻轻一跳。像是深水里一尾顽皮的鱼吐了一个泡泡。那处的布料便漾开一个极细微的涟漪,随即平复。
凤君瞧着有趣极了,她小声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李大夫说过没?”
绣娘听见了,赶忙停下手里的银针:“二夫人再不必问。瞧这肚子尖尖,一定是位小少爷。”
周怡兰却笑了笑,“男女都好。男孩生在将门之家,注定要子承父业的。”
绣娘陪笑道:“将军府这么大的家业,以后都叫小主子担着……”
周怡兰脸色一变,她看了看灰色的天空,扶着腰慢慢起身,“凤君,陪我走走。”
凤君搀着她,两个人沿着回廊走去。周怡兰喃喃道,“要下雨了。”
“是。”
“山路湿滑,不好行军,也不能生火造饭。纵使到了严州,人困马乏……”
林凤君笑道:“大嫂你问到行家了,雨天用茅草裹住马蹄,可以防滑。再给马头上罩上一块布,让它只能看前面行进,便不要紧。”
“哦。我不懂,只会乱想。”周怡兰的脸色松弛了些,露出一丝笑容,她下意识地摸摸肚子,“若我有个女儿,可别叫她嫁给武将,没有一丝安宁。”
“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林凤君还没说完,忽然空中有一只白鸽直直地落下来,爪子抓住了她的肩膀,“咕咕,咕咕。”
她心下一凛,从白球腿上拆下纸条,上头画着一柄弯刀,写着二十的字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周怡兰却在她背后开口了,声音焦急,“是不是你大哥出事了?”
她摇摇头,“大嫂,你不要这么风声发紧……什么来着?”
“风声鹤唳。”
“我上个月叫铁匠用精铁打一柄腰刀,他们说还有二十天才能取货。”林凤君将纸条往袖子里一揣,气鼓鼓地说道,“奸商,我就知道他们存心坑我。”
“加点钱就是了。”周怡兰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不成,我得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拆了这奸商的招牌。”
“叫几个护院……”
林凤君捋起袖子,招呼后面的丫鬟,“杀鸡不用牛刀。青棠,你来扶着大嫂,我这就走了。”
她一溜烟地消失在长廊尽头。
廊下,只剩周怡兰独自站着。青棠小心地扶住她,却感觉到她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周怡兰望着林凤君消失的方向,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嘴唇抿得发白,瞳孔因巨大的惊恐而收缩。她一只手紧紧护住高耸的腹部,仿佛那是狂涛中唯一的浮木,另一只手在身侧徒劳地抓握着,指尖冰凉,什么也抓不住。
庭院里,葡萄叶一动不动,死寂沉沉,只有天际隐隐传来的、闷雷般的滚动声。
林凤君出了府门,翻身上马,扬手就是一鞭,脆响声撕开凝滞的空气。时间不多了——倭寇离城仅二十里,必须快!
她伏身策马,疾驰在炙热的大道上,如一支离弦的箭。前方,总督衙门的灰影从蒸腾的地气中渐渐浮出轮廓,越来越清晰。
士兵的呼喝穿透热浪,径自传来。马匹忽然扬蹄长嘶,林凤君已跃下马背,直往院内闯去。
“总督大人正在议事……”
“十万火急。”
“夫人,您别为难我们……”
陈秉正站在舆图前,正锁着眉头听副将禀报,院子里却骤然骚动起来。只见林凤君大步流星踏入厅内,将一张字条按在案上:
“倭寇来袭。”
几名副将霍然起身:“怎么会?消息是准的吗?”
“千真万确。”
“军中的斥候尚无音信。就凭纸上画的一把刀?”
林凤君跺脚:“信我!是倭寇,已至东边二十里外,转眼便到。”
陈秉正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定在那张字条上:“我们的斥候……恐怕已遭不测。”
众人面色骤变,彼此对视,厅内空气骤然紧绷。
一人低声道:“陈将军带精锐出征未归,如今济州城内……”“还剩多少守军?”
“不过三百余人……多是老弱病残。”年轻的副将声音发僵。
一屋子人的目光齐齐投向陈秉正,试图从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他仍伫立不动,神色淡然:“你们有何主张?”
“三百多人,守不住的。倭寇离城门二十里,至多两个时辰……”
“他们自东来,我们便开西门,来得及。”一个副将试探着说道。
“撤退?”陈秉正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人苦笑了一下,“暂避其锋,来日再图反攻。”
陈秉正依然沉默不语。风从门缝挤入,将那舆图吹得簌簌抖动起来。
“总督大人,早下决断!”
突然“哐当”一声,角落处有人踢翻了凳子。
林凤君握着拳头叫道:“撤?往哪儿撤?你们吃的是朝廷发的粮食,居然要未战先退?”
方才主张撤离的那位副将涨红了脸,嘴张了张,却没出声。
林东华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嗓音沙哑,“这里是济州城。我们的父母妻儿、乡亲百姓都在身后,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兵书是教我们“避实击虚”,可没教我们弃城弃民。”
厅内只余一片沉重的寂静。陈秉正的目光缓缓扫过站着的、坐着的、低头不语的每一张脸。
忽然门开了,一个穿着草鞋的少年撞了进来,他显然已筋疲力竭,身体栽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倭寇……密密麻麻,看不真切,约莫……约莫一千人!”
正是拼死赶回的宁七。林凤君冲上前,将他扶起。少年嘴角溢出血沫,眼神涣散,仍挣扎着嘶喊:“就快到了……快,快……”
林东华道:“济州城墙虽旧,却不是纸糊的。今日若开城撤退,倭寇骑兵追杀,溃败之势一成,才是真正的死局!据城而守,反而有一线生机!”
一个把总从后排站起身来,按着剑立在林东华身旁。“今日若开西门走,这辈子再握不住刀,睡不着觉!”
林凤君上前一步,站了过去。又有三人从后排站起,没有言语,只是走到他们身边。
五个人像一道忽然立起的墙。
林东华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我们一边守城,一边求援。”他看向陈秉正,也看向每一个还坐着的人,“我们多守一刻,援军就近一刻。多守一日,百姓便多一分生机!”
年轻的副将猛地抬起头,眼眶红了。他突然一拳砸在自己腿上,哑声道:“……末将……愿意守城。”
陈秉正伸出手,将那张画着倭刀的纸条一点点抚平。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
“击鼓。”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杂音霎时静了下来,“传令:四门闭锁,箭楼上哨。号令民间壮丁即刻登城协防,府库开仓,分发兵械。”
他顿了顿,看向林东华和那几个最先站起的将领,眼神坚毅:“诸位,今日我就在济州城,有死无退。”
一副甲胄被递到林东华面前,士兵对他很客气,“林老爷……”
“叫我……林镖师吧。”
林东华伸出手,手指触碰到了冰冷的铁甲。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
护臂扣上小臂,发出咔哒的咬合声响。胸甲贴上前胸,比年轻时要沉重的多。他咬着牙,额上沁出细密的汗。
陈秉正走了过来,挥手让士兵退下,亲手从托盘里捧起了那顶带着红缨的头盔。“我来吧。”
坚硬、冰凉的头盔缓缓落下,压住了林东华的发髻。眼前的光线骤然暗了一些,厅内众人的面容、陈设,都仿佛向后退去,变得模糊而遥远。而头颅内部,却有一种熟悉的、沉闷的嗡鸣声开始回响,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那是战鼓!是号角!是刀剑撞击的铿锵!是战马嘶鸣!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血腥气!是泥土、硝烟和沙尘混合的呛人味道!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西北的战场。有人在他身边大笑,声音年轻而张扬:“大哥!看见没?刚才我亲手捅穿了三个贼人的肚子!回头可得给我记首功!”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骂道:“三个也好意思嚷嚷?老子砍了十几个!就是杀得兴起,忘了割耳朵记数!”
他甩了甩头,那些幻听般的喧嚣渐渐退去。他站直了身体,抬手摸了摸眼角的皱纹。镜中的自己,早已不是那个眉目凌厉、铠甲染血的年轻将军了。
可是——
他抬起头。前方,林凤君和陈秉正也已穿戴齐整。两人身姿挺拔如松,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凤君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那笑容里有紧张,有决绝,也有一丝骄傲。“爹,上阵父子兵。”
一股久违的热流猛地冲上林东华的心头,激得他鼻腔发酸。他重重一点头,喉咙里滚出一个字:“好!积学半生,所为何来?便在今日一搏!凤君,跟我来!”
“是!”林凤君朗声应道,随即回身,走到陈秉正面前,伸手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发出“咚咚”的闷响。她歪头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和温柔交织的光:“啧啧,好一个俊俏威武的小将军,可比戏台上画了脸的那些好看多了。”
陈秉正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脸。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回应道:“今日,为夫绝不敢辱没了娘子的威名。”
说完,他率先转身,大步走出厅堂。甲胄随着步伐发出规律而沉重的金属摩擦声。门外,接到紧急集结命令的士兵已经列队。虽然人数稀落,面上犹带惊惶,但仍旧是整齐的阵型。甲胄让陈秉正的步伐比平日略显滞重,但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猩红的披风在他身后“哗啦”一声展开,如同骤然扬起的一面战旗。
他勒住马缰,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士兵的脸,然后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指向阴霾的天空,用尽全身气力吼道:“登城!御敌!不战则亡!”
东门外,几名副将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士兵挖掘壕沟。林东华快步赶来,只看了一眼便急声喝道:“停下!别挖了!来不及!”
“林镖师,不挖壕,如何阻挡……”
“倭寇步卒为主,少有骑兵!深壕用处不大!”林东华语速极快,“听我的!沿着已挖出的浅沟一线,将府库里所有的铁蒺藜、鹿角木,全都给我撒下去!越多越好!”
他随即回身,对紧跟而来的林凤君吩咐:“凤君,你带些人,立刻去城中各大油铺、商家,征用所有火油、菜油!用陶罐、瓦瓮分装,封好口,全部运上城楼!还有,立刻发英雄帖!给福成镖局……”
话音未落,身后猛地传来如雷的吼声:“都是吃镖行这碗饭的,凭什么英雄帖只发给他福成一家?莫非是瞧不起我兴隆镖局无人?!”
只见长街尽头,一面靛蓝色的大旗猎猎扬起,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兴隆镖局的总镖头一马当先,虎背熊腰,身后三十多名镖师清一色劲装短打,佩刀挂剑,左右排开,虽风尘仆仆,却个个眼神精亮,杀气隐现。
不等林东华回应,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另一条街巷传来,清脆急促。“城在人在!”三合镖局的人马也到了。
没有帖子,没有官府的征调令。可他们就这么来了。紧接着,更多杂乱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威远、长风、镇远……一面面或新或旧的镖旗在沉闷的空气中展开,一辆辆包着铁皮、载着货物的镖车被推到了城墙根下。不同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们互相打量着,抱拳,点头,没有过多的寒暄。那是一种江湖人间无需言传的默契。
林凤君眼眶骤然一热。她深吸一口气,抱拳环视一周,朗声道:“诸位兄弟,高义!这趟买卖,刀头舔血,九死一生。”
福成镖局总镖师哈哈大笑:“林姑娘说哪里话!济州城要是叫倭寇破了,咱们这些开镖局的,饭碗砸了,全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你们说,这伙断咱们生计、害咱们乡亲的倭贼,该不该拼?!”
“该——!!”
异口同声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东门内外。
天,彻底黑透了。
最后一抹残存的、暗红色的霞光,也被翻涌的乌云无情吞噬。风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天地间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万籁俱寂的沉滞。空气黏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费力。城头上刚刚点燃的火把,光芒也被压得很低,只照亮一小圈摇曳的光晕,之外便是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城头瞭望塔上,负责观察的士卒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前倾,死死扒住垛口,伸手指向城外黑暗的深处。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黑暗的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一些蠕动的小点,接着,连成模糊的线,再扩散成一片翻滚的、比夜色更浓的阴影。没有火光,没有呐喊,只有一种沉闷的、整齐的、越来越清晰的踏步声。沙,沙,沙——贪婪而冷酷地迫近。
众人屏住呼吸,登上城楼。火把的光芒勉强照出城外一片模糊的轮廓。那阴影在移动,在扩大,带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缓缓漫过田野,漫过道路。
五百步,四百步——火光边缘,已经能隐约看到杂乱的衣甲和反光的兵器。
三百步——更近了。
城楼上,仅有的二十几名弓箭手早已就位。他们取下箭囊,将一支支羽箭搭上弓弦……
陈秉正站在最高处的箭楼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他缓缓地,坚定地,举起了右臂。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下一刻,他挥臂斩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放箭!”
第188章 内乱 瞬间,弓弦的嗡鸣声混成一片。箭……
瞬间, 弓弦的嗡鸣声混成一片。箭矢发出尖声啸叫,飞向城楼下面汹涌的人潮。
冲在最前的倭寇倒下去两三个,可后面披甲的浪人纷纷举盾挥刀, 格挡开多数箭矢。箭镞钉在盾上、甲上,发出叮当脆响, 并没有造成致命杀伤。
倭寇的脚步甚至未曾稍停,他们踩踏着同伴的尸体, 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更凶猛地扑向济州城墙。后面的人抬着云梯,上方沉重的铁钩在火把的照射下闪烁着寒芒。
城楼上的人都看得真切,这次倭寇是真正的有备而来。
“快点准备火油!火油在哪里!”林东华目眦欲裂,汗与血模糊了头盔下的视线。
倭寇的攻势却一浪高过一浪。数架云梯已“哐当”巨响,狠狠搭上了城楼垛口,铁钩深深凿入砖石。林凤君抽刀试图砍断云梯, 可毫无作用。
一些浪人武士口衔利刃,开始攀附着云梯纵身而上, 动作敏捷如猿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冲在城墙最下面的倭寇脚下忽然乱了。
“啊——!”“我的脚!”
凄厉的惨叫陡然拔高,与前一刻的喊杀声截然不同,充满了剧烈的痛苦与惊惶。冲势最猛的浪人们纷纷仆倒,抱着脚翻滚。地上那些毫不起眼的铁蒺藜,此刻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场面一时大乱, 攻势为之一滞。
城头守军精神大振。
“火油!快!”陈秉正大吼道。
一个浪人眼看就要攀上城头,林凤君抬手瞄准, 袖箭疾射而出。那人胸口正中,当即直坠下去。一众镖师纷纷效法,瞬间杀死了数十名浪人。可倭寇斗志狠绝, 如蚂蚁一般,径自向上扑去。
“火油来了!”
一声清脆利落的呼喝骤然响起,正是娇鸾。她挥手指挥身后众人搬来一摞大小不一、花色各异的瓶瓶罐罐,高声道:“这些是我从城中各大商户紧急征集的,或许能派上用场!”
林凤君来不及说声感谢,提起一只陶罐,奋力向下掷去。只听得一片噼啪碎裂之声,火油与菜油倾泻而出,浇在城根下拥挤的倭寇头上、身上,连攀附墙头的云梯也被淋得透湿。刺鼻的油腥味霎时弥漫开来,沾油的衣甲梯木在火光映照下泛起一片湿滑的亮光。
一支火把划着弧线落下。
“轰——!”
烈焰瞬间腾起,张牙舞爪地窜高。云梯也化作火龙,附着的倭寇变作火球惨叫着坠落。空气中立刻充满了皮肉焦糊的恶臭,盖过了血腥。着火的人形疯狂地扭动、奔跑、相互碰撞,又引燃更多同伴。
每一个守军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就这样把这群畜生烧光,济州城就守住了!
可正在此时,一点冰冷的东西砸在林凤君脸上。
她脸上的欢喜僵住了,随即转为惊愕。几滴沉重的雨点落了下来,砸在已经烧得滚烫的灰砖上,发出“嗤嗤”的声音,瞬间化作白烟。
雨势骤然转急,万千银线自黑暗的天幕垂落,无情地浇向城下那片冲天烈焰。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火龙,在滂沱大雨中迅速萎顿下去,火舌一层层收缩、黯淡,凄厉的惨嚎也渐渐被哗哗的雨声吞没。
众人的视线都死死盯住城下。敌军阵型虽已混乱,却未被大火彻底吞噬,许多人正在雨中踉跄爬起。
他们刚窥见一束胜利的曙光,竟在霎那间被这场无情的冷雨彻底浇熄。城头上一片死寂,只有雨打铁甲与砖石的声响,冰冷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难道……这是天意?”
不知谁颤声说了一句,有人不由自主地后退。
林凤君叫道:“不就是下个雨吗?仲夏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跟天意有什么关系?”
更多人则茫然望向陈秉正所在的方向。此刻,他就是济州城的顶梁柱。
他毫无惧色,大步踏上垛口高台。
“都看清楚,倭奴也被这场雨浇懵了!他们没什么可怕的,不过都是肉体凡胎,砍上去就出血,烧了就会死!”
他拔剑指向城楼下,倭寇们已经列队向后退去。“倭奴攻势已断,而我们的城墙还在!刀箭还在!火油还在!”
雨越来越大,陈秉正擦去脸上的雨水,“只要有血性,济州城就是铁打的!有死无退!”
城上杀气如燎原之火,轰然再燃,“谨尊陈大人号令!”
倭寇的队形并没有乱。他们整齐地后撤了十里,开始扎营。篝火星星点点地亮起,人影在火光间走动。林凤君忽然想起父亲讲过,在荒野中遇到狼群,那狼的眼睛就是这样,像是暗夜里的灯笼一直不灭,叫人心底发寒。显然,他们并未放弃,而是在暗中整顿,预备着下一轮更汹涌的进攻。
城头之上,趁着倭寇暂退,守军终于获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几个老兵蹲在箭垛旁,借着月光与未熄的火把,仔细搜寻着散落的箭矢。箭镞在青砖上“嚓嚓”磨过,刃口重新泛起寒光。摇曳的火把光影里,有人靠着冰冷的城墙闭目养神,胸口微微起伏;有人低头不语,用衣角缓缓擦拭手中的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石阶传来。陈秉文带着两个家丁及时赶到,手中提着好几个鼓鼓的包袱。“府里连夜赶制的,还热着。”
包袱解开,热腾腾的麦香顿时弥漫开来,那是新出锅的大饼,厚实焦黄,冒着丝丝白气。
守军们围拢过来,沉默地接过,就着冷水大口吃了起来。火光跃动,映着一张张沾着灰土却依然坚毅的脸。
饼在口中化开,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滑落到胃里,疲惫无比的四肢似乎也松活了些许。陈秉正咬了一口,笑着打趣:“娘子,这饼味儿是真好,就是差一锅滚烫的羊汤。”
林凤君坐在他身旁,笑着接话,“你们公子哥儿还真是挑嘴,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羊汤?这倒不难,我叫厨房做了送来。”陈秉文点头。
“府里的羊汤一贯少油少盐,没什么意思。”林凤君叹了口气,“还得是大车店里的带劲,连盐带胡椒,吃得眼泪直流,痛快痛快。”
“二嫂,什么是大车店?是驿馆吗?”
“你不懂。”陈秉正眨一眨眼睛,“你先回去,给母亲报个平安。”
“我想留下来跟你们一块打倭寇。”
“后方安宁也很重要。”林东华拍拍陈秉文的肩膀。“听话。”
陈秉文站起身来,忽然愣住了,他指着城内,“那是什么?”
纷乱的叫嚷与奔跑声竟是从城内传来的。陈秉正与林凤君间几乎同时跃起,扑向内侧城墙垛口。
只见城中偏西、偏北几处地方,数道浓烟冲天而起,赤红的火舌在夜空中狂舞,迅速蔓延开来,映亮了下方慌乱奔逃的人影。
守军全乱了,“是我家的方向!我老娘,还有女人孩子还在家里!”
“我女儿女婿就住在那边!”
“是不是倭寇已经杀进来了?”
一种被前后夹击的冰冷预感攫住了每个人。有人下意识地想往城下跑,去确认亲人的安危;林东华叫道:“都不准动!”
副将们声嘶力竭地呼喝起来,试图重新稳住队伍。
从城墙向下看,已经能看到百姓们扶老携幼,惊叫着涌向街巷。
陈秉正将吃了一半的大饼塞进怀里,声音沉了下来,他向前一步,“秉文,你带一队人下去,帮忙稳住百姓,疏导去东边空地,防止踩踏!凤君,去下面看看火势,调民壮救火!”
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林凤君重重点头,转身疾步带人下了城楼。陈秉文朝着浓烟升腾处冲下石阶。
后半夜了,城门口早已乱成一团。人群像被巨浪推着,一股脑儿涌向那两扇紧闭的厚重城门。男人背着鼓囊囊的包袱,一手拖着哭泣着的孩童;妇人怀抱着婴儿;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被人流挤得踉踉跄跄。
陈秉文带着一队守军站在城门下,差点被人群挤倒。
“快开城门,放我们出去!”嘶哑的吼声从人堆深处炸开,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倭寇要杀来了!留在城里就是等死!”一个赤膊的汉子挤到最前,用拳头捶打着包铁的门板,砰砰作响。
哀求声、哭喊声、孩童的尖叫、男人的怒骂,全都搅在一起,在城门洞下嗡嗡回荡,闷得人透不过气。陈秉文抽出刀:“不能开门,门外就是倭寇!”
“守不住了,我求你了长官,我全家大小十几口性命,能逃一个算一个!”
几个守门的兵士肩抵着长枪,死死拦住人群,额上青筋暴起,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让开!让我们走!”人潮又向前涌了一波,像决堤的洪水。不知道是谁家包袱散了,里面的零碎摔在青石地上,叮当乱响。有婴儿尖锐的啼哭声传来。
陈秉文声嘶力竭地吼道:“都给我停下!再挤要出人命了!”
人群短暂地一滞,与守军无声对峙。可沉默不过片刻,后方猛地炸开一声嘶叫:“横竖都是死,开门还有条活路!”
话音未落,一名挤在最前的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开嗓子嚎啕起来:“长官,行行好……让我娃儿出去,让他活!我们烂命一条……”
陈秉文斩钉截铁地说道:“听我的,济州城守得住!我是将军府的人,我们都在这里,寸步不离!”
那妇人却似全然听不见,扑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腿,另一只手竟发疯般去夺他腰间的佩刀:“开门!求你开门啊!”
陈秉文不愿伤她,急忙撤步后退,刀锋却在挣扯间倏然划过妇人手背,鲜血登时涌出,溅落在地。
“当兵的杀人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空气,人群如炸开的锅,彻底疯了。
忽然,林东华从斜刺里冲出来,将前方的几个人瞬间点倒。他整个人挡在陈秉文身前,举起手中的刀:“倭寇就在城外,出去就是死!”
人群中有人在叫,“怎么守得住?”
“官老爷不管百姓们的死活了!咱们自己开!”
“谁敢放肆!”一个洪亮的声音传过来,压过了所有嘈杂。
陈秉正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人群中带头叫嚷着的人。那是几个精壮汉子,眼神闪烁,帽子将脸挡了半边。
“那个穿褐色衣衫的汉子,你上前来!”他抬起手来,指着其中一人。“我认出来了,你就是衙门通缉的倭寇细作!诸位看那画像是不是!”
那人愣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不,不是我……”
陈秉正冷笑一声,“诸位听得明白,你不是济州口音,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脸色骤变,手急急地摸向腰间。陈秉正不等他反应,厉声道:“给我拿下!”
陈秉文应声扑出,干脆利落地将他扑倒制伏。林东华将他的衣衫撕开,露出胸口的大幅刺青,“是倭寇细作无疑!”
“我不……”
陈秉正手中的剑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送入了那人的胸膛。
周围瞬间死寂,所有哭喊叫骂声像被一刀切断。连林东华和陈秉文都看得呆住了。
陈秉正手腕一拧,抽回长剑,那人的尸体沉重地跌在地上,大睁着双眼,血在他身下向四面八方流淌开去。
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火把映照下触目惊心。他抬起头,脸上依旧平静。他转身面向惊魂未定的百姓,一字一句地说道:“父老乡亲们!倭寇在济州城内纵火,奸细趁机作乱,正是因为他们惧我城墙坚固,怕我军民一心!他们想让我们从内部生乱,不攻自破!”
百姓们仓惶地看着他。
“有人说守军不够?笑话,我们还有火油,还有一批威力无比的火雷,比火炮强百倍千倍。天黑之前,我已经派人去运了,只要几颗,就能将他们炸得灰飞烟灭!”他挺起胸膛,“我陈秉正今日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信我的,拿起家伙,跟我守到明天!明天火雷就到了,胜负必分!”
“我家都被烧了……”
“我已经派人救火,并命令商会收容无家可归的百姓。”
人群中的恐慌虽未完全散去,但那尸体就在城门正前方,没有人有勇气再向前一步。
陈秉正归剑入鞘,转身大步走向城墙马道:“所有人,各归各位!”
陈秉文压低了声音,将林东华拉到一边,“万一这人不是细作?”
“他必须是。”林东华冷冰冰地说道。
大火沿着城西的街道一直烧着,滚烫的风卷着火星漫天乱窜。混乱中,一声凄厉的呼喊格外清楚:“有孩子!孩子还在里面!”
林凤君刚勒住马,闻声心头一紧,毫不犹豫地翻身跃下。热浪扑面而来,灼得皮肤发痛。她一眼瞥见旁边有人提着水桶,便猛然夺了过来,将整桶冷水从头顶浇下。
正要往里冲,一个魁梧的身影踉跄着撞了出来!他双臂紧紧护着什么,后背的衣衫已烧出破洞,露出底下灼伤的皮肉。冲出几步,那身影便支撑不住,轰然跪倒在她面前。
林凤君急忙上前扶住他,竟是杀猪的王有信。她又惊又喜,声音哽在喉咙里:“王大哥?”
王有信抬起头,深深咳了几声,胡乱擦了把脸,“凤君,你先别管这儿,快、快去守城门!那里要紧!”
“可你……”
“有我呢,我带人灭火!这街坊谁能有我熟!你快走,守住了城门才有救!”
他将林凤君往后一推,随即转向周围惊慌的人群:“是男人的,跟老子去河边提水救火!女人孩子退后,别挡路!”
第189章 细作 林凤君用袖子抹去额角的烟灰,朝……
林凤君用袖子抹去额角的烟灰, 朝城东疾驰而去。
马蹄踏过混乱的长街,远远便望见将军府门前竟围着一簇簇躁动的人影,粗略估算也有上百人。火光晃动中, 传来一阵阵激烈的叫嚷。
“他家都是官儿,早知道守不住, 女眷们肯定先跑了!”
“凭什么我家都烧光了,他们在高墙大院里还能大吃大喝!”
“冲进去, 把东西都抢了, 死也做个饱死的鬼!”
人群中不断飞出石块,砸向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台阶前面,陈府的护院手持棍棒刀枪,组成一道单薄的人墙,却只是躲闪。两方沉默地对峙,形势已是岌岌可危。
林凤君心头一紧, 正欲策马冲散人群,沉重的府门忽然从内缓缓打开了。黄夫人穿着一身深青衣裙, 端正地站在门内,鬓发上只插了一支银簪,却是纹丝不乱。她缓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身后空无一人。
火光映亮她清瘦而沉静的脸,门前的喧嚣竟骤然停歇。
“诸位乡邻,听我一言。”她的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自有一股威严, “我是陈家主母。我的儿子、儿媳,从未弃城而逃。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城头浴血, 为的便是护这一城人的周全。陈府库中存粮,早已尽数供应守军。如今府中所余,不过是老弱仆从几日口粮。”
她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在几个眼神闪躲的煽动者身上略微停留,随即看向惊惶的百姓:
“你们若觉得,烧了这宅子、抢了我家这几斗米,便能换得活路,那便动手罢。”她向前一步,护院随即移动,牢牢护在她左右,“只是请先踏过我这把老骨头。济州城若破了,无论高门寒户,谁都难逃一死,倭寇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陈家满门。我留在此地,就是因为我信这济州城能守住。”
“我苟活至今,已无所畏惧。眼下正是携手抗敌的时候,大伙儿却来自相残杀,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她目光陡然凌厉起来,望向人群深处,“若有谁妄想趁乱作恶,我亦不惜血溅这头上的“忠烈”匾额,以正视听!”
话音方落,护院齐声怒喝,刀枪并举。门前百姓多半原是被裹挟而来,见此阵势,顿时怯意丛生,向后退缩。少数煽动者见势不妙,还想鼓噪,却被林凤君看准时机,策马上前,长鞭一指,厉声喝道:“煽乱者与倭寇同罪!还不快滚!”
人群终于动摇,渐渐溃退下去。黄夫人依旧立在门前,身姿挺直,直至人群散尽,方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林凤君急忙下马搀扶,触手只觉她衣袖下的手臂微微颤抖,冰凉一片。
“母亲……”
“无妨。”黄夫人轻轻拍拍她的手,望向远处的火光,低声道,“你去帮秉正守城。家里有我在。”
“大嫂她……”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匆匆跑出来,凑到黄夫人耳边急语几句。林凤君认出是大嫂房里的丫头,心头一凛:“难道是——”
“是。稳婆在里面,但生得十分艰难。我已差人去请李大夫了。”黄夫人神情暗淡起来,双手合十,“菩萨保佑。”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凤君急得跺起脚,她忽然想起话本上的情形:“这可怎么办?大人,一定要保大人……快救救大嫂。”
“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黄夫人转过身,“我去陪她。你只管做正事。”
林凤君心下焦急,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黄夫人挥挥手,令下人退开,随即贴近凤君耳边,声音很轻:“凤君,我有一句私心话。今日若不说,只怕往后没机会了。”
她心中一震,凑过脸去,“母亲请讲。”
“万一……今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也别将我葬进陈家祖坟。”她语气笃定,眼中却似有微光流转,“我真不想再见他了。这辈子……不值得。”
林凤君的手僵在半空。
“你也给我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最好是高处,立块碑。不必写什么“陈门黄氏”,俗不可耐。”她忽然轻轻一笑,笑意倏忽消散,“我本名唤作黄绍兰。别人我不放心,只有你说秉文才会信。我可不愿意到了地下,还得当什么宗妇。”
林凤君深吸一口气:“我记下了。”
“那就多谢。”
黄夫人冷静地转过身,一群丫鬟将她围在中间,匆匆向后院走去。
济安镖局演武场上停满了伤兵,门外却火光晃动,人影汹汹。数十人手持棍棒农具,正与守门的兵士推搡叫骂:
“药都给他们用了,我们烧伤了谁管!”
“开门!把药材分出来!”
宁七叉着腰,指着他们骂道:“里头可都是一时半会就见阎王的主,着什么急,赶着去投胎,那就让让你呗。”
“小兔崽子……嘴真脏。”
人群中飞出石块,宁七带着八娘和九娘高接低挡,在手中攒了几颗,便奋力掷出,只听“哎哟哎哟”叫声不绝。
宁七抄起一根棍子,“要进门,先问过我这根棒子去。”
堂屋内,血腥气混着药味扑面而来,满地草席上躺着声声呻吟的伤兵。烛火摇摇,李生白手持铜钳夹着沸水煮过的细麻线,正全神贯注地缝合伤兵肚子上的伤口,额上汗珠滚落也顾不得擦。
门外怒骂、棍棒相击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芷兰弯下腰,手中轻薄锋利的刀刃稳稳划开伤处,脓血随之缓缓流出。
大娟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银屏先生,是不是……倭寇来了?娘,咱们怎么办?”
芸香持刀立在窗后,语调凛然:“不怕,一起拼了。这扇门破了,也能再挡一个时辰,怎么也能咬掉他们一块肉,一命换一命就是赚了。”
芷兰头也没抬,声音清冷稳重:“慌什么。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把脓血放干净。”
李生白剪断线头,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抬眼看了看门口方向,对大娟道:“端热水,净手。下一个。”
陈家的护院就在这时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李大夫,将军夫人生产不顺,稳婆说恐怕要难产了。”
“她胎象一直稳健。”
“估计是被攻城的动静吓到了,说是急产……”
李生白脸色骤然一变,目光死死锁住窗外晃动的火光。“可我若走了,这儿全是妇人孩子……”
芷兰直起身,迎上他的视线:“李大夫,你去吧。那边也是一大一小两条人命。”
李生白望着她清澈而平静的眼睛,心底猛地一揪,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紧紧攥住,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芷兰却面色如常,只轻声补了一句:“我见过的场面,比这大得多了。”
“多保重。”李生白抬脚往外走,几步之后忽然又转身,声音压得低沉,仿佛带着某种承诺的分量。他拍拍她的肩膀:“等我回来。”
芷兰微微一怔,如常应道:“我一直在这儿。”
他回望几次,终于牵马快步出门。
林凤君策马径直上了山坡。从高处望去,济州城内各处火光点点,人影像没头苍蝇般在街巷间流窜。夜风刮过耳畔,她脑中却转得飞快。今晚这场乱局,决计不是偶然。火起得蹊跷,闹事的人来得更蹊跷。不除了这群四处煽动的细作,只怕他们里应外合,背后捅刀子。
方才在陈府门前,那几个挤在人群里的年轻男人,身形精悍,步伐沉实,哪有半点寻常百姓的惶乱模样。他们从哪儿来?混在城里图什么?村子里藏不下生脸,除非……是扮作客商,又或者……
她忽然想起那客栈老板的话,屋檐下蹲着几个人,说是从倭寇手里逃出来的。
她心头一凛,猛地勒转马头,朝着商会方向疾驰而去。
商会门口灯火通明,娇鸾就站在那里,与几位盐商低声商议。几个人见林凤君一身烟尘地闯进来,皆是一怔。
“各位东家,”林凤君不等喘息平定,径直开口,“今夜有人煽动百姓,四处打砸,里头混着几个年轻男子。我疑心他们是倭寇探子。”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如今城门在守,城内绝不能从内部生乱。请商会即刻清查各家商号、客栈、货栈,近半月所有进城落脚的年轻男子,一律登记核验。谁家收留、谁家经手,都要分明。但有可疑,立查立报,不得隐瞒。”
两个盐商面露难色,“今晚城里早就乱了,平日店铺用人倒是有登记,此刻便想查也难,况且我们还在商量去哪里安置难民……”
娇鸾却一口答应:“凤君放心,我派铺子里的人挨户细查。守城大事,商会绝不敢怠慢。”
凤君有点着急,“越快越好。”
盐商们面面相觑,“万一他们躲起来怎么办?”
“不,他们绝不会躲,既然要兴风作浪,哪里人多就去哪里。”林凤君灵机一动,“不必派人去查了,只要叫人敲锣,说济州衙门前发救灾银子……”
“真发还是假发?”娇鸾目瞪口呆。
“两位盐商大人平日卖官盐,又勾结盐枭偷偷卖私盐,赚得盆满钵满,这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吧。”林凤君轻描淡写地说道。
“林东家……不是,夫人,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真要把证据拿出来,可就是杀头的罪过了。”凤君眨眨眼睛,“听说这位东家的公子明年还要科考……”
“我掏我掏。”盐商们忙不迭地点头。
林凤君露出个“既往不咎”的笑,又沉声嘱咐:“办事的人切莫声张,以免再生慌乱。但动作要快。”
“当当当!”锣声传遍大街小巷,“家中被烧的百姓,到衙门前领银子了!”
府衙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盐商们面如土色,看着百姓们流水一般从娇鸾手中接过银锭。
林凤君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很快,她便留意到了那几个不合时宜的身影。
三五个年轻汉子,混在队伍里,格外扎眼。他们虽也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抹了些灰土,但身姿挺拔,眼神里没有灾民的麻木与惶恐,反而透着一种机警,不时飞快地交换着眼色。
林凤君不动声色地挤过人群,看似随意地踱步到那几人附近,恰好挡住他们一个试图往前挪动的同伙。仔细看去,他们的手掌宽大,指节粗硬,虎口处隐约可见常年握持硬物留下的茧子。
林凤君给娇鸾使了个眼色,她便叫道:“领这救命的银子,得有熟识的本地乡邻作保!”
被拦住的汉子眼神一慌,强自镇定,“俺们——俺们刚从南边逃难过来的,不认识济州乡邻。”
林凤君不再周旋,突然上前截住带头的,伸手便往他眼中戳去。
那人晃了一招,堪堪躲过。她叫道:“倭寇细作,拿下!”
那几人见身份暴露,脸上伪装的惶恐瞬间褪去,露出凶悍本色,低吼一声,便欲夺路而逃,同时伸手往怀里或腰间摸去,显然藏着兵刃。
身后乔装的守军也扑了上来,跟几个人斗到一处。林凤君冷眼瞧着,她拦住的那人身手最为矫健,招式也最是刁钻狠毒。
骚动渐渐平息,被制服的几名细作被兵士死死按在地上。
林凤君径直走到那个汉子面前。他被反剪双手,因挣扎而表情狰狞。林凤君狠狠地扇了他两个嘴巴,“说,你们在城里的落脚点在哪?同伙还有谁?”
那汉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林凤君也不多话,闪电般出手,一手捏住他下颌,迫使他转过脸来,另一只手狠狠戳在他肋下某处穴位。那汉子顿时浑身剧颤,额上青筋暴起,喉中发出嗬嗬的痛楚声。
“我是镖户出身,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林凤君手上力道又加了两分。
那汉子终于熬不住,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城西——永——永顺货栈——地字三号仓——”
林凤君松开手,霍然起身:“看住他们!”
永顺货栈位置偏僻,门前冷冷清清。地字三号仓的门虚掩着,推开一看,里面竟然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些凌乱的干草和几个散落的空水囊,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人气,显然刚离开不久。
还有种淡淡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竟是猪油。
林凤君心中一震,命人四下查看,自己则在仓内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忽然,她脚下踢到一点硬物。低头拨开干草,竟是一个颇为精巧的皮质眼罩,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但系带结实。
她拾起眼罩,握在手中,皮质冰凉。
尽管不可思议,可是她知道这是谁了。
第190章 大捷 大雨又来了。雨像是从铅灰色的云……
大雨又来了。
雨像是从铅灰色的云层里倾倒下来, 打得屋檐上溅起一层白雾。来喜埋头拉着车,车轮碾过泥地上的积水,压出两道深深的车痕。林凤君坐在车上, 回头望着城楼,那里只露出一点灰蒙蒙的影子。
她扶着车辕, 提着声音叫道:“让一让,都让一让, 往城楼上送的!”
她经过的是济州城里最热闹的那条街。就算遭了火灾, 仍是人流如织。还有许多人在门缝后、窗棂边看着,窃窃私语。
车上盖着厚厚的雨布,下面依稀能瞧见许多隆起,圆润饱满,一个挨着一个。边角露出一点痕迹,是灰色的石头。他们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陈秉正的话, “总督大人说过,有比鞭炮厉害百倍千倍的石雷!”仿佛有了这车东西, 满城人的心思都安定了些。
车轮继续吱呀向前,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追着车跑。忽然车轮压到一块石头,咣当一下停住了,林凤君拼命按住雨布的一角,才没让里头的西瓜滚出来。
“姐姐,底下真是打倭寇的东西?”最大的孩子指了指雨布, 眼睛亮晶晶的。
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一个较小的隆起, 大的不敢拍,怕拍出咚咚声就露馅了。“数不清呢,全是新鲜造出来的。”
孩子们的兴趣更浓了, 他们将这车围在中间,有个年纪稍大的孩子闻了闻,“不对,我怎么觉得特大特圆,像是……西瓜。”
“我也觉得像,有股瓜味。”
林凤君心念急转,眼看那孩子上前就要解开油布,急忙喝道:“住手!你不怕被炸死吗?”
孩子吓得一缩手,林凤君笑道:“都叫你们发现了,这石雷就是仿照着西瓜做的,我还有个顺口溜呢,铁西瓜,藤上挂,倭寇一来……就炸开花!”
她将五指伸开模仿爆炸,“砰砰”几声。随后她拍一拍手,“跟我一起唱!”
孩子们懵懵懂懂地跟着唱,“铁西瓜,藤上挂,倭寇一来就炸开花!”
他们欢呼着散开,像种子被风吹向巷子深处。
夜幕要降临了,牛车终于穿过瓮城,停在城墙马道下面。林凤君掀开雨布,搬去四边的石块,中间四十几个滚圆的西瓜藏在其中。
段三娘、陈秉文带着几个镖师将西瓜拎上城楼。箭垛后面,陈秉正席地而坐。林凤君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仍旧是警醒的姿态,他的背没有真正倚实墙壁,留着半寸距离,仿佛随时可以弹起来。
他转过脸来,笑微微地问道,“娘子,空城计唱出去了?”
“那当然。”林凤君挺起胸膛,“瓜要圆,车要慢,绕着济州走三圈。明天还绕吗?”
“绕。雨停了也绕,一直绕到援军来,或者……”他没有再说下去,林凤君心知肚明。她倚着他的肩膀坐下了,只觉得心中温暖,连带倭寇的事一时也扔到九霄云外。
一股睡意袭来,她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林东华推一推她,驱散了瞌睡虫:“凤君,你方大伯说,虽然现成的石雷都被陈将军带走了,可他连夜做了三个埋地雷,勉强能用。”
“那就好。”
父亲望着城外模糊的远山出神,随即低低地唱道,“大江东去浪千叠……”
“岳父唱得好。”陈秉正捧场地叫好。
忽然林凤君的鼻子动了一下。有一抹动人的香味,混在硝烟和铁锈味里,几乎察觉不到。但风忽然转了向,那气味就浓了起来,是肉香,厚重滚烫,带着入股的鲜味,还有一股胡椒的辛辣。城墙上的守军几乎同时抬起了头。
领头的是陈府的老管家,身后跟着几名家丁,每个人肩上都压着扁担,两头各吊着一个巨大的铁桶,桶口冒着腾腾白汽。揭开桶盖的刹那,香气爆炸开来。里头是羊肉汤,大块大块炖得酥烂的羊肉翻滚着,上面一层黄黄白白的油脂漂浮。胡椒和葱蒜的味道蛮横地冲进每个人的鼻腔,直抵肺腑。
陈秉文捧着碗喝得两眼含泪,“我可算懂了,以前吃的都是些什么啊……”
管家搓了搓手,“三少爷,羊汤味道不佳?”
“好,好极了。”
林凤君笑道:“那是你饿了,三天没吃饭,见啥都像宴。”
管家眨了眨眼睛,“今天厨房确实忙不过来,正准备这个。”他提起手边的竹篮,里头全是染得通红的鸡蛋。
“老夫人有令,各家都有份儿,为孩子添福添寿!”老管家起了范,将手一挥,仰着头差点把嗓子喊破,眼里带着笑纹,“咱们陈家刚添了位小公子!”
林凤君浑身一凛,立刻跳起来,“大嫂怎么样?”
“母子平安!这些红蛋是喜蛋,见者有份,都沾沾喜气!”
她愣了一瞬,随即和陈秉正双手相握。陈秉文忍不住欢呼起来。“我也升辈分了!”
那代表新生婴儿的红鸡蛋,在这危城的城墙上如此鲜艳夺目,叫人眼眶发酸。守军们排成一排,用粗糙的手掌接过鸡蛋,在铠甲上磕开,剥出莹润的蛋白,囫囵塞进嘴里,仿佛吞下一点实实在在的喜气。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十几个穿着长衫的府学学生,费力地抬着几筐黑炭和几桶清水上来。他们动作很生疏,水桶一直晃荡,袍角都溅湿了。
陈秉文还没忘记当年文脉的事,他抱着胳膊,嘴角一扯,“原来是秀才老爷们投笔从戎来了,别闪了腰,又怪此地风水不好。”
林东华赶紧敲敲他的头:“傻徒弟不许胡说,当叔叔的人了,更得稳重。”
带头的王闻远脸上露出些羞惭的神情。他抿了抿嘴,朗声道:“陈大人,吾辈学子不能执戈杀敌,运些柴水,略尽绵力。”
林凤君快步上前,将红鸡蛋送到他手上:“来的都是客,吃喜蛋添盼头。上了这城墙,能顶一点用,就是一份力。”
陈秉正也笑了:“书生报国,未必只在文章。今日这双手搬了炭,提了水,沾了灰,他日握笔必然能更沉稳。”
“多谢总督大人。”王闻远微笑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将鸡蛋剥掉壳,忽然有人叫道:“倭寇又来了!”
众人齐齐向远方望去,果然不错,城外野地有隐约挪动的影子,像一群饿极了的水鬼从深渊里爬出,沉甸甸地向城墙漫过来。
“石头!”林东华高声喊道。
段三娘抱着脑袋大的石块冲到垛口,闭眼松手。石头坠落,紧接着就是一阵闷响。可下面的嚎叫反而更疯狂了。
更多的人冲了上来,镖师、士兵,连杀猪的汉子也加入了守城的行列。他们举着墙砖、拖着木头。一帮书生慌慌张张地抱起西瓜,往城墙下砸去。石块如骤雨倾泻。城下传来咔嚓咔嚓的脆响,夹杂着惨叫声。王闻远大喜过望:“西瓜也好使!”
话音未落,一个倭寇顶着盾牌爬上垛口,跟他正对面。他尖叫了一声,林凤君和陈秉文同时赶到,将那人硬生生推落下去。
城楼拐角处,一个士兵突然瘫坐在地,眼睛还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可是血从他脖颈中像涌泉一样流出来。林东华飞身上前,将倭寇砍翻在地。
进攻的队伍稍稍一滞。陈秉正伸手将死者睁开的眼睛合上,轻声道:“抬下去吧。”
紧接着,身下忽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不少人被猛烈的震动掀翻在地,陈秉文死死抓住墙垛才勉强站稳。他向下望去,浑身血液几乎凝滞——黑压压的倭寇如蚁群般蠕动着,簇拥着一具庞然巨物正向城门逼近。那轮廓他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兵书上见过。
“轰——”
撞击声如地底惊雷炸开,整段城墙都在颤抖。林东华嘶哑地叫道:“是攻城车!倭寇在用攻城车撞门!”
木屑混着铁锈的腥气在硝烟中弥漫。守军们的脸色从惨白转为死灰。石块早已用尽,箭矢所剩无几,城门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大人,怎么办?”几位副将的声音同时响起,目光全都钉在陈秉正身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在抖动的火把下,他的目光越过一张张脏污的脸,落向角落那只不起眼的木箱。
那是方铁匠昨夜亲自押送来的,箱盖上还沾着凌晨的露水。
“岳父,”他想起昨日在城楼下的对话,“这雷能炸多远?”
“方圆数十丈。”林东华神色肃然,“得先埋下去,等人来趟引线。”
“能炸死多少人?”
“看命。离得越近,死得越多。最近的人……留不下全尸。”
陈秉正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声音异常清晰:
“所有百姓、府学的生员,现在立即下城。”
王有信“唰”地抽出腰间那柄厚重的杀猪刀:“大人是觉得我们屠夫不能用?”
王闻远脸色苍白如纸,双手却死死攥着衣襟,深深一揖:“学生虽无利器,尚有十指、有牙齿。”
“你们的命很值钱。”陈秉正打断他,“所以才要让你们活着回去。通知每一条街巷的百姓,倭寇破城后该往哪里躲,哪条路能逃出城。”他顿了顿,“老弱妇孺,需要有人引路。”
参将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大人!您必须走!”
陈秉正轻轻挣开,望向始终站在阴影里的林凤君。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脸上同时浮起释然的笑意。
“济州是我的家乡,我在这里长大,今日也将誓死捍卫这座城。若不成,我便以身相殉。”他说得很轻。
黑暗中,攻城车的撞击声愈来愈重。
林东华点点头,“百姓们快走。”
终于,城墙上只剩下守军和不肯离去的几十个镖师。陈秉文站在队伍末尾,神态从容。“我不是百姓。我是将军的儿子,将军的弟弟。”
“好。”
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像在为谁送行。
林凤君向前走了一步。
她发髻松散,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脸上全是灰。可她的背挺得笔直,眼睛亮得星星。
她的步子很稳,踩过破碎的砖石和尚未干涸的血泊。
他把她搂进怀里,很用力,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骨头里。她的脸贴在他胸口,能闻见彼此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她的手臂环住他的腰,收紧,再收紧。那些冰冷的铁片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了。她的手指抠进甲片的缝隙,指节发白。
谁也没有说话。不需要说。他知道她不会走,她知道他不会劝。他们都选择了这座城,也就选择了彼此作为最后的归宿。
“娘子。”
“相公。”
他放开她,回头喊道:“放下瓮城城门!”
参将们面面相觑,“大人,瓮城一关,咱们就再无退路。”
“我说过,有死无退。”
陈秉正走到城墙边,最后望了一眼城中的街巷。炊烟从几处完好的屋舍升起。还有百姓在生火做饭,还有人在努力活着。这就够了。
“咚……咚……咚……”城门响得越来越急,马上就要被撞烂了,木渣飞溅。
“岳父大人,动手吧。”
包铁的木梁在暴雨中终于不堪重负,带着刺耳的撕裂声轰然崩裂,如同一头被斩断脊梁的巨兽,重重砸进泥泞里,溅起一人高的浑浊水花。
烟尘未散,倭寇已如潮水般从缺口涌入。但他们冲了不到十步,便硬生生刹住了脚步。瓮城中央的空地上,黑压压立着一片沉默的人。
一身盔甲的陈秉正站在最前方。在他身后,数十名兵士如同石像。而他们背后,那道厚重的瓮城内门早已紧闭。
退路已绝。
倭寇头目眯起眼睛,雨水顺着他狰狞的脸颊流淌。他缓缓抽出倭刀。“杀。”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倭寇瞬间绷紧了身体。
“今日,”陈秉正神色平静,“我们与济州共存亡!”
“狂妄!”倭寇头目嘶吼,长刀前指,“杀了他们!”
黑色的人潮轰然涌动。数百倭寇踏着泥水冲锋。溅起的泥浆混着雨水扑面而来。陈秉正屹立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地面某条看不见的线——雨水在那里汇成的小溪微微变了流向。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最前的倭寇已然清晰可见,那是几张扭曲的脸,刀刃高举,仿佛下一刻就要劈落——
“趴下!”陈秉正咆哮着挥下手臂。
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随即被巨响撕裂。
第一颗石雷在敌阵正中开花了。火光撕开雨幕,碎石、铁片和断裂的肢体在爆炸中化为致命的暴雨,向四周泼洒。近十名倭寇被抛向空中。紧接着,第二、第三颗雷接连炸响,气浪将人掀飞,碎铁嵌入**,惨叫声、爆炸声、雨声混成一片。
硝烟尚未散尽,两侧暗门轰然洞开!
“杀——!”林东华一马当先,朴刀划出凌厉的弧线,一颗倭寇头颅应声飞起,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林凤君紧随其后,所过之处残肢断臂纷飞。数十镖师和精锐守军如利刃出鞘,狠狠闯入混乱的敌阵。
蛰伏的守军爆发出震天怒吼,扑向倭寇。战场在瞬间被切割——陈秉文率尖刀队直插左翼,奋力突刺;段三娘领镖师稳住右翼,大刀大开大合,将零星的反击狠狠劈碎。
三名倭寇趁乱摸向陈秉正背后。刀刃直取后心——林凤君如鬼魅般现身,左手刀架住致命一击,右手袖箭“嗖嗖”两声,两名倭寇捂着喉咙倒下。陈秉正挥剑斩杀了第三个。
林东华用嘶哑的喉咙叫道:“结阵!阴阳阵法!”
战局已成碾压之势。倭寇先遭雷击,再遇夹攻,阵型早已溃乱。有人试图抵抗,立刻被守军淹没;有人转身想从倒塌的城门逃走,却发现自己已陷入铁桶般的包围。
战斗最终在瓮城一角进入尾声。最后七八名倭寇背靠墙壁,做着困兽之斗。回答他们的是如林的枪尖。当最后一人顺着墙壁滑倒在血泊中时,整个瓮城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喘息声,和血水滴落的嗒嗒声。
倭寇尸骸层层叠叠,血水在雨水的冲刷下仍汩汩流淌,将整片地面染成暗红。士兵们拄着刀枪站立,刃口翻卷,甲胄破损,每个人身上都混着敌人的血和自己的血。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
笑声、哭声、吼叫声在雨中爆发开来。有人跪倒在血泊中嚎啕,有人抱着同伴的肩膀疯狂摇晃,有人只是仰天张嘴,任凭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进喉咙。
林凤君踉跄走到空地中央。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我们赢了——!”
“赢了——!”
那声音像火星溅入油海。瓮城内还站着的所有人,都跟着吼了起来。声音冲出城墙,漫入济州城的大街小巷。
先是零星的回应,接着越来越多,成千上万个声音汇成巨浪,冲破雨夜,在天地间反复回荡:
“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陈秉正拄剑而立,闭上眼睛。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也冲刷着这座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城池。
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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