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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消失的画中人 20-30

20-30

    第21章 瀑布 我好像来过这里。


    唐宁被那山景惊艳了一下。


    回过神后, 她回头看去,只见车后不远处仍是大雾弥漫的模样,而那大雾就以天虞山为圆心、连绵环绕一圈, 仿佛一道隐秘的回护, 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越野继续沿江行了一段, 终于在抵达那处分叉口时停在了岸边。


    熄火后,羚酒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转身从黎墨生手里把阿环抱到了前座:“你们去吧,反正只是上去一趟,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在这等你们回来。”


    沈时易压根没管她, 自顾自就下了车。


    黎墨生和唐宁听她这么说,也没强求, 各自打开车门, 带着黑金一起下到了石滩。


    三人一犬行至岸边近处。


    唐宁眼尖地发现,即便这里地处隐蔽,远处沿江还是有几座零星小屋, 不禁好奇:“那边还有人住?”


    黎墨生远远感受了一下:“不一定,也许有人住,也许只是空房子。不过这里毕竟不是沙漠戈壁那种无人区,依山傍水的地方,只要能摸得进来,总有办法自给自足的。”


    唐宁点了点头,见那些小屋周围似乎并没有人影出没,便也没再多看,将视线转向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那被两道江水环抱的天虞山。


    隔岸相望,天虞山似乎已是近在咫尺。


    但看着横在眼前、哪怕一分为二也足有数十米宽的江水, 唐宁左右眺望一番,也没见有任何桥梁或通路:“我们怎么过去?”


    听到这话,黎墨生和沈时易尚未回答,黑金倒是先激动了起来,它蹭了蹭唐宁的裤腿,然后便稍稍后退两步,开始弓身蓄力。


    唐宁低头看它,只见它猛地灵巧一跃,身影便如离弦之箭般,瞬间弹射了出去!


    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于江心时前爪轻轻一点水面,而后便又是一道弧线,径直跃向了对岸。


    不过短短眨眼间,它便已是稳稳落在岸上,转身朝着这边骄傲地“嗷呜”了两嗓子。


    唐宁一看便知,这必然是和灵体超常的移动能力有关,而既然黑金可以轻易渡江,黎墨生和沈时易想必也不在话下,只有她此时无法动用灵气,这种方式恐怕是她用不了的。


    她正想着,站在她右侧的沈时易已是朝她伸出了手:“我带你过去。”


    唐宁看了看他伸出的手,尚未回应,左边的黎墨生却是问道:“你想自己走过去么?”


    唐宁瞬间扭头:“怎么走?”


    黎墨生轻松一笑,转头看向江面,抬手手心朝上,冲着对岸的方向轻轻一扬。


    下一秒,唐宁就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自他手中向外流出。


    面前原本汩汩流淌的江水迅速减缓、凝结,然后就在她的注视下,飞快冻结出了一道足有数米宽的、延伸至对岸的冰面!


    看着那变戏法般出现的冰面,唐宁不禁愣怔了几秒。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观地看到灵气具象化的能力,相比瞬移,眼前这种改变物质状态带来的视觉冲击力着实更让人觉得神奇。


    “走吧。”黎墨生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唐宁回过神,几乎没有犹豫,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和他一起踏上了冰面。


    落后一步的沈时易捏了捏手指。


    明明瞬移过去就能解决,偏偏要来这一套,偏偏唐宁还就吃这一套。


    他心中的滋味愈发复杂,但眼看二人都已经走出一段,他也只得迈出脚步跟了上去。


    黎墨生冻结出的冰面既结实又平整。


    唐宁原本还担心打滑,可真正行走上去时,却发现跟走在地面上没什么太大区别,再加上黎墨生在旁托扶着她的手,他们的行进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如履平地。


    也就短短几分钟,他们便已经顺利地抵达对岸。


    而当三人都踏上土地的刹那,身后的冰面便像是完成了使命般,迅速消融成江水,重新流淌了起来。


    眼前便已是天虞山。


    山脚下的景色和唐宁在远处看到的别无二致,青草野花遍布满地,零星蝴蝶在花草间翩跹,间或一只小兔钻过草丛,支起脑袋左右看看,又蹦跳着重新隐没。


    大约是因为这里灵气丰沛,使得无论草木还是其他生灵都灵性十足,而那色彩饱和度极高的画面,看上去竟像极了动画电影里的童话世界。


    景色虽美,三人也并未在山脚停留,很快便跟着黑金穿过花草,往山上行去。


    由于长年无人涉足,这座山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山路。


    但好在他们目标明确,就是要前往山顶最高处,所以只要一直往上走,就不会有太大的方向问题。


    随着坡度的倾斜,周围植被也逐渐茂密,从草坪到灌木,再从灌木到林木。


    不久后,他们已是走进了苍翠欲滴的树林之中。


    黑金一直跑跳在前方开道,矫健身姿速度极快,每走出一段都得回头等等后方三人。


    就这么行进了不知多久,唐宁渐渐感觉,他们应该已经接近了山腰。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隐约的水流声。


    随着他们的继续前行,那哗哗水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有力。


    终于,在伴着那水声转过几棵盘根错节、高大茂密的老树后,唐宁总算亲眼看见了那水声的来源——


    那是一条倾垂而下的巨大瀑布。


    清澈水帘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银光,犹如从高处垂挂的丝滑绸缎,飞流向下、汇聚出一汪清潭,迸溅的水汽令潭面蒙上了一层薄雾。


    而在那淡淡薄雾间,潭面上还凸起着一块巨石,巨石大抵平整,临近瀑布的那一面却倾斜上翘,看上去竟犹如一处天然的椅背或画板。


    看着眼前的情景,唐宁忽然恍惚了一下。


    这一刹那,她莫名萌生出了一丝奇异的亲切感。


    黎墨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变化,顿时有了猜测:“是觉得熟悉么?”


    唐宁点了点头:“我好像来过这里。”


    虽然她知道自己曾经肯定在天虞山待过,但无论是先前在远处遥望,还是从山脚走上来的这一路,她对所有事物都没什么印象。


    直至此时,看见这瀑布,她才忽然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黎墨生轻笑了一下:“嗯,这瀑布是你从前最喜欢待的地方。”


    听着他话音里的温和笑意,唐宁不禁转头看向他,很快便在他眼中看出了些许回忆往昔的意味,甚至她能感觉到,这个地方对于黎墨生来说,似乎也是特别的。


    只不过,如今她记忆不全,除了感到那一点点熟悉外,更多的她却也再无印象了,索性也不再推敲,收回目光平静道:“走吧。”


    三人一犬于是不再停留,沿着瀑布边缘继续往山上行去。


    *


    与此同时,山下。


    河滩上的越野车里,车载音响播放着一首随机的歌曲。


    羚酒放松地仰靠在放倒的椅背上,一手随意摸着肩头阿环的翎羽,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手机。


    她平时并不经常玩手机,但每到这种需要等人之类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也十分庆幸现代科技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


    网络上有趣的东西着实无穷无尽。


    她这个点进去看一眼,那个点进去刷两下,不知不觉就已消耗了不少时间。


    片刻后,她点进了一个高热度视频,视频里的主角正伴着踩点BGM闪电变装。


    羚酒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忽然“叮”一声,屏幕上方弹出了一条消息推送——


    【您有一条新消息,来自10568…2334】


    这种无序数字大多都是广告或者运营商系统消息,羚酒也没太在意,顺手将它点了开来。


    短信界面弹出,消息内容映入眼帘。


    三秒后,羚酒瞳孔蓦地收缩,“唰!”地一下坐直了身!


    *


    此时,半山腰上。


    三人一犬仍在往山顶的方向前进。


    唐宁记得,先前在车里远眺时看见,瀑布所处的位置就已经是天虞山的上半部分,所以在路过瀑布后,她心中便已有了预期——他们距离山顶应该已经不远了。


    果然,在沿着山林倾斜的方向又往上穿行一段后,眼前浓密的树林陡然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露天的空地,以及——


    一道天堑般的断崖。


    说是断崖其实并不精准,它更像是天斧沿着山顶周围劈出的一圈裂谷。


    这圈裂谷阻隔了所有方向通往山顶的道路,令那山顶成为了一座被云雾笼罩的“悬空”孤岛。


    三人站在那巨大裂谷边缘。


    唐宁先是远眺了一下对面高处云雾缭绕的山顶,目测跨度足有上百米,又低头往下看了看那深渊,发现竟是一眼看不见底。


    如此高难度的阻隔,普通人别说是徒手,就算是带上了满身齐全的登山设备恐怕也很难跨越,再加上山体外围的迷雾圈、山脚下的浮江水,三道防护之下,也难怪这山被传得神乎其神、莫测万分了。


    不过这一次,唐宁没有再去问要怎么过去。


    毕竟先前渡江时,她就已经见识过了灵气的力量,虽然这里没有水可以冻结成冰,但想必也会有其他的方式。


    正在她转头看向身旁二人、想看他们要如何动作时,忽然瞥见脚边的黑金居然又一次弓起身子,像是在为起跳蓄力。


    唐宁心中不由就是一惊。


    先前渡江时,黑金曾在中途足点江面借过一次力,两次跳跃才抵达那数十米外的对岸,可这回的断崖足足有上百米,且中途完全没有任何可以停顿借力的地方,它……


    “黑金……”


    唐宁的阻止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黑金的身影便已猛地跃出!


    唐宁视线紧随而去,看着那道似乎只能越过十来米的弧线,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黑金在十多米外的地方迅速下坠,然后竟就那么落在了……半空中?!


    不仅如此,黑金落定之后,竟还借着惯性往前又蹿了两步,就好像踩到了什么平地一般。


    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唐宁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那里……有东西?”


    沈时易总算是抢到了说话的机会:“对,那是我用灵气化的长阶,可以直通我的神殿。”


    由于是纯灵气所化,人类肉眼并不可见,此刻的唐宁也无法看见,但在黎墨生他们眼中,那条长阶却是清晰存在的。


    为了不让人类误打误撞发现阶梯的存在,离山之前,沈时易特意将阶梯底部挪去了距离崖边十来米的地方,这长度对灵体来说不过只是一个瞬移的距离,可对人类来说,可就不是能轻易瞎猫碰上死耗子摸到的距离了。


    沈时易本想着,这回他再提出带唐宁过去总不会有错了吧,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黎墨生便已无比自然地伸手一揽唐宁腰侧,干脆利落地“嗖”一下瞬移消失。


    下一秒,他便已是带着唐宁出现在了十米外的阶梯上。


    沈时易简直牙根痒痒,咬牙也跟着“嗖”地一下瞬移到了对面。


    唐宁其实也被这一下惊了一瞬,等她反应过来时,竟发现自己已经稳稳站在了半空中。


    她诧异地低头看去,明明脚下像是什么也没有,身下便是万丈深渊,可她分明有种踩在实地的感觉。


    她试探着小幅度地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发现脚下触感当真与平地无异。


    “前面就是台阶了,”黎墨生此时已是松开了她的腰侧,转而托扶着她的手,“小心。”


    唐宁点点头,跟着黎墨生的脚步抬起脚,迈上台阶。


    在走出几步、熟悉了台阶的宽度和高度后,她抬头往前看向引路的黑金,又看向了更远的高处,那依然隐没在云雾中的山顶。


    直至此时,她才陡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所以山顶那座神殿,我是不是也看不见?”


    她这话问的是沈时易,毕竟那是他的地盘。


    而沈时易听到这问题,下意识抬头看向山巅那座恢弘伫立的殿宇,一时间竟想象不出它在唐宁眼中会是什么模样,憋了半晌只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应完这一声后,他又像是找补般道:“但等你拿回记忆,就都能看见了。”


    那也就是现在确实看不见了。


    唐宁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不由得有些好笑——她现在脚下踩着看不见的长阶,要去的是一座看不见的神殿,听上去莫名就有种在讲冷笑话的感觉。


    不过目的地既然已经近在眼前,她便也没再多想,就那么一步步地拾阶而上,一步步地接近最后的终点。


    终于,当那漫长的阶梯走到尽头,她脚下踏上了山顶的土地。


    再一次回头看去,便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云雾深处,而那百米之外的断崖和身后不可见的长阶,都已隐入层层雾气之中。


    唐宁收回视线,看向眼前的山顶。


    虽然她根本看不见那座神殿,但却能看出这山顶大部分区域都十分平坦,就像是被什么千钧重物压平过一般,而且……


    “感觉到了?”黎墨生观她神色问道。


    唐宁点点头,哪怕此刻她眼前连一砖一瓦都看不见,但她却明显能感受到一种高大建筑物带来的威压,这种压迫感就和站在一座高楼前无异。


    而黑金的举动也印证了这一点。


    一直远远领路的它,此时已是跑到了前方数米的地方,抵达那里后,它便不再前进分毫,而是转身乖巧地蹲坐了下来,像是在静候着他们上前。


    那里想必就是殿门所在了。


    黎墨生此时依然没有松开牵引唐宁的手,就那么一步步领着她,往黑金蹲坐的地方走去。


    唐宁感受着那种建筑物带来的压迫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近,到最后几乎能笃定,它就在咫尺之遥。


    也就在这时,黎墨生停下脚步,将唐宁的手带向前方,轻轻搭在了殿门之上。


    下一秒,唐宁摸到了那冰冷厚重的大门。


    虽不可见,但触感却如此的鲜明和真实。


    此时,沈时易也已经走到了她身侧,和黎墨生一左一右地伸手覆上了殿门。


    黎墨生提醒道:“你的记忆并没有存放在任何容器里,而是就在神殿当中,所以一旦殿门开启,它就会回到你的体内。”


    说罢,他顿了顿,像是在给唐宁时间理解,而后才道:“准备好了么?”


    事实上,唐宁并不清楚自己需要做怎样的心理准备,毕竟“拿回记忆”这种事她从未有过经历,也不知会是何种感受。


    但此时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她便也没什么好犹豫的,深吸一口气后,她笃定地点下了头。


    于是,黎墨生和沈时易手中同时发力,将眼前厚重的门板向前推去。


    一阵沉重的轰隆闷响后。


    重若千钧的殿门缓缓敞开。


    一阵别样的古老气息迎面扑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段独属于唐宁的、遗失已久的悠远记忆。


    第22章 前尘(一) 那是唐宁生命里的第一天。……


    与唐宁所预想的漫长冗杂并不相同。


    殿门开启后, 重归于她脑海中的那段记忆其实非常短暂,短暂到甚至像是仅由屈指可数的几个片段拼凑而成。


    记忆的开端便是在这天虞山巅。


    那一天,在经历过长达千万年的独居岁月、终于感到了空虚寂寞的第十一位神子, 在他的神殿□□、临近云海的崖边, 以自己的灵气化出了一个新的灵体。


    那是唐宁生命里的第一天。


    初降世间的她周身光裸、双目闭合, 有着一张世间罕有的绝美容颜,和一头绸缎般柔顺丝滑的秀发。


    当那羽扇般的长睫第一次掀开,她最先看见的便是眼前高大俊朗的男人,和男人身后那仿佛无边无际的云海。


    ——这一幕定格成了她记忆中的第一幅画面。


    在与她对视的一瞬,男人眼中最先闪过的分明是一丝惊艳之色。


    但在目光触及她那□□的躯体后,他竟像是有些不自在般别过了脸去, 抬手轻轻一挥,以灵气为她覆上了一层浅色衣裙。


    那时的她尚未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她只知道自己是眼前的男人以灵气化成, 而男人自称为神,以降世排序“十一”为代称,并将她也一并纳入这排序中, 唤为“十二”。


    自此,她成为了这座神殿的另一位住客。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见过除神十一之外的任何人,仿佛她的整个世界就只有这座孤岛般的神殿,和神殿周围那漫无边际的云海。


    即便神十一为了给她打发时间,以灵气化出了不少棋具、投壶之类的玩物,可她还是在那日复一日、简单重复的漫长光阴里感到了一丝空茫与虚无。


    自然而然地,她开始对外界产生了好奇,好奇那神殿之外、云海之下都藏着什么,好奇她不曾见过的外界会是什么模样。


    于是, 她从神十一口中得知了天地初开的世间起源,得知了先灵创世的那段过往,自然也得知了人间的存在。


    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对人间生出了向往。


    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人间的模样,但她却本能地觉得,那一定会是一个丰富热闹的世界,至少……不会如这神殿一般,只能与一人相对、与云海清风为伴,清冷又寂寥。


    彼时的她单纯懵懂,对自己的心思也不曾遮掩。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听见她对人间的向往后,神十一竟是露出了一丝轻蔑讥嘲之色:“你我都是纯灵之体,几乎与这天地同寿,而那些蠢物不过是蜉蝣蝼蚁,哪天你一觉睡醒,他们说不定就已经灰飞烟灭。与他们为伍,和自甘堕落有什么区别?”


    他之所以会以灵气化出灵体为伴,就是不屑于前往人间与蝼蚁为伍,可如今被他视作同类的她竟对人间生出了向往,这多少令他有些事与愿违的气闷。


    而彼时的唐宁虽然懵懂,却也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轻蔑和不悦,所以即便心中仍旧向往,她却也识趣地选择了缄默不提。


    然而她不再提,神十一却反而愈发如鲠在喉了起来。


    因为她虽是嘴上不说,可那向往之意却根本无法掩藏——


    无论是她凝望云海远端时探寻的目光,还是与他对弈时偶尔神游天外的心不在焉,都像是在惦记着些什么,令他根本无法视而不见。


    终于有一天,神十一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他须得做些什么了。


    那一晚,坐在棋盘对面正要落子的他,再度看到了唐宁走神的模样,于是手指一转,“哒”地一声将手中棋子丢回了棋奁之中。


    那一声清脆唤回了唐宁游走的思绪。


    她抬眼,就见对面的神十一正望向她,直白问道:“你想去人间?”


    这问题一语中的,可她却清楚神十一对人间的态度,所以惊喜之余,她也有些不确定的迟疑:“可以么?”


    神十一轻笑一声,即便那笑意丝毫也未染进眼底:“没什么不可以,我带你去一趟便是。”


    他说得轻巧,可眼中却浮现出了些许看不透的深意:“如果去过之后你依然向往,你就是想留在那里,我也不会拦着。”


    此话一出,唐宁当真有些意外了。


    毕竟从她拥有意识的那一天起,她便知道神十一化出她的初衷是为了与他为伴。


    所以这么久以来,她虽然对外界怀着向往之心,却也感念着那份赋予生命的情谊,从未表达过要离开的意思。


    她没有想到,神十一竟然会主动提起,且还是以这样轻松随意的态度。


    于是,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是带点欢欣地点下了头:“好。”


    *


    那一晚,在神十一的引领下,唐宁第一次离开了神殿,也离开了神殿所在的天虞山。


    当她跟随着神十一,从繁星映照的云层跃然下坠,足点山巅、掠过清风,终于第一次看见那隐藏在云海之下的苍茫大地时,仿佛整个世间画卷,终于在她面前缓缓铺开。


    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都足够新奇,哪怕只是从上空匆匆掠过,遥遥望见一间茅屋、一盏孤灯,都能令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对于灵体来说,移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在接连不断的瞬移中,随便一根树杈、一个屋顶,都足够他们借力飞出数丈,甚至数十丈。


    唐宁并不知道神十一要带她去哪。


    但神十一却仿佛早已心中有数、目标极为明确,从始至终都在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丝毫没有过偏转。


    终于,在飞越了绵延不知多少里的大片山林和荒野之后,一座人类的城池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时值深夜,整座城池都仿佛陷入了沉眠,但城楼上还是有零星几个守卫,尽职尽责地伴着几架火盆放哨巡视。


    灵体想要入城,自然是用不上什么城门。


    不过几个起落间,神十一便已经带着唐宁掠上城楼,又如一阵风般闪入了城中。


    在路过那几个守卫的刹那,唐宁忍不住分神多看了一眼。


    毕竟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人类,而这些人类的外形,看上去分明与灵体也没什么差别。


    但让她有点纳闷的是,虽然他们速度很快,但到底也在城楼停了一瞬,可那些人却对他们的出现和路过毫无反应,就像压根没看见一般。


    这一丝疑惑从唐宁心头闪过。


    还没等她多想,神十一已是带着她落在了城中的一座屋顶上。


    于是,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鳞次栉比的一排排屋宇吸引了过去。


    不同于林间荒野上那种偶尔出现的、零星分布的小屋,城中的这些房子显然更为密集和有序。


    虽然在夜色里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说不上有太多美感,但对于唐宁来说却也已经足够新奇。


    降落于屋顶后,神十一依然没有任何要停留的意思,显然他心中的目的地还未抵达,还在带着唐宁飞越一个个屋顶、朝着预定的方向前行。


    就在这时,房屋一侧,空旷寂寥的街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骨碌碌”的滚轮声。


    这阵声响吸引了唐宁的注意,也令神十一偏头往下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老大爷,推着一架木质的板车,车上满满当当堆放着几框瓜果,也不知是到这时才收摊,还是只是在运送囤积的货物。


    对于彼时的唐宁来说,但凡是个活物她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但神十一却压根没把这人放在眼里,匆匆一瞥就打算直接略过。


    谁知就在这时。


    也不知是那大爷趔趄了一下,还是车轮轧到了什么东西,整个板车忽然一个颠簸,靠近边缘的一个竹筐稍稍一歪,堆在最顶端的一只瓜顺势一滚,眼看着就要脱筐而出!


    电光石火之间,唐宁的身体反应迅如闪电。


    她一个瞬移便从房顶闪到了板车边,堪堪赶在那瓜落地前弯腰将它托住,另一手牢牢稳住了还要继续倾斜的竹筐。


    虽然一切都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但这一瞬间,唐宁心中是有些欣喜的,毕竟这可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与人类接触,且还是眼看着马上就会有“互动”的接触。


    于是,就带着那么一丝隐秘的欣喜,她直起身,便想将手里的瓜还给那位大爷。


    然而,就在她刚刚起身,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半个字时——


    大爷忽然像是惊呆了似的,盯紧着她手里那只瓜,而后惊恐地上下左右乱看了一番。


    紧接着,他竟然将手里的板车扶手猛地一丢,一边趔趔趄趄往后退去,一边大喊了起来:“鬼……有鬼!有鬼啊——!”


    即便唐宁再不通人情,也看出了这大爷的反应绝不是喜悦,而是……恐惧?


    为什么要恐惧?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想着,唐宁跨前一步就想解释两句。


    然而她这一动,那大爷惊吓更甚,一屁股跌坐在地,就像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赶一般,连滚带爬地翻起身就跑:“救……救命!有鬼……有鬼啊——!”


    这一连串的变故岂止是令唐宁一头雾水,简直就是当头一棒,砸得她都有些懵。


    待到她反应过来,还想再去追时,早已跟到近旁的神十一却一把拉住了她,而那大爷也早就跑了个没影。


    近处重归寂静,而远处奔跑的隐约哒哒声仍在回响,唐宁困惑转头:“‘鬼’是什么?”


    听此一问,神十一哼笑一哂:“一种人类杜撰出的无形之物,在人间传说里,人死后就会化鬼,变得极为可怕。”


    无形之物。


    唐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再联想到那老者的反应,还有先前城楼上的守卫视而不见的态度,她几乎瞬间便得到了结论:“他们看不见我们?”


    神十一从未与她提过这些,当初说起人间时都只是轻描淡写一言带过,此时听到这问,他的轻蔑与当初如出一辙:“我早就说过,你我是纯灵之体,而那些蠢物不过只是浑浊之物,又怎配看见我们的存在?”


    唐宁从未想过竟会是这样,别说交谈和互动了,他们在人类眼中竟然连看都无法被看见,那还怎么接触共处?


    良久后,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瓜,最后只得怏怏退回板车边,将它轻轻放回了竹筐里。


    这段意外原本并不在神十一的计划之内,但此时看见唐宁这明显有些失望的模样,他忽然觉得这不该叫意外,该叫意外之喜才对。


    不过,这毕竟也只是个插曲,而不是他准备的主菜,于是他也没在这里继续耽搁,很快便重新带着唐宁回到房顶,继续往预定的目标行去。


    既然选择了进城,他的目标自然就在这座城里,只不过那地方较为偏僻,是在临近城池边缘的角落里。


    在穿过了几乎整座城后,神十一终于将唐宁带到了那里。


    那里有一片不算高大,却占地不小的建筑。


    大门前有兵卒守卫,进门是一条笔直的路,路旁两侧架设着一架架燃烧的火盆,而路的尽头便是这建筑的主体。


    这座主体没有任何装饰性的雕琢,从外部看去就是个棱角分明、冰冷坚硬的巨大方块。


    但相较于城中其他早已陷入沉眠的地方,这里竟然已经算是最“热闹”的了。


    是的,热闹。


    原本在远处隐约听到人声时,唐宁还以为那是有人在聚会喧闹,可当他们距离这座建筑越来越近,唐宁才终于分辨出来,那些声音竟然更像是……哭嚎和哀求?


    此时此刻,神十一已经带着她穿过了那条火光明亮的小路,来到了这座建筑主体之前。


    门前同样也有左右两名守卫,但反正他们也看不见灵体,神十一几乎是堂而皇之地领着唐宁进了门。


    门内是一条幽暗的过道,过道两旁是被


    木栏分隔出的一间间小室。


    在两侧墙上悬挂的火盆映照下,唐宁发现那些小室里都铺着凌乱的枯草,而在枯草上或躺或坐的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形容狼狈、周身脏污,还都穿着同样制式的衣服。


    最重要的是,每一间小室的木门上,还都拴着层层锁链、挂着沉重的铁锁。


    “他们这是……被关起来了?”


    那时的唐宁对人间一无所知,甚至都还不知道“牢狱”这种东西的存在,所以在看到眼前情景时,根本不理解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是啊,”神十一答得无比自然,“不止被关,过几天还会死。”


    唐宁脚步微顿:“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这座牢狱本就是死牢,里面关的当然也是即将行刑的死囚。


    然而,神十一却并不打算与她解释这些,他依然信步领路在前,似是而非道:“因为弱肉强食,人间向来就是如此。”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成功将唐宁的理解带偏了轨道。


    她难以置信地再度看向那些囚室,只觉得它们像是变成了一张张黑暗的巨口,即将吞噬那些弱小无助之人。


    她的心中有某种情绪在萌芽。


    虽然她尚不理解那情绪究竟是什么,却知道那情绪并不令人愉快。


    此时,伴着火盆的噼啪声,神十一已将她领到了接近牢狱深处的地方


    而随着他们的前进,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断过的哭嚎叫喊声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


    “啊——!救命……啊——!求求你们……放过我……啊——!”


    “证据确凿还在这抵死顽抗,老子看看你这张嘴到底是有多硬!”


    伴着这凄厉哭喊和威严怒骂,唐宁转过最后的转角,终于看见了那间处于最深处的房间。


    那是一间堪称明亮的刑房,里面的火光比一路走来的任何角落都要旺盛,而这份明亮也让房中情形显得更加清晰分明。


    一个浑身血污、披头散发的男人被牢牢捆在木柱上,他的衣服早已残破不堪,几近赤裸的上半身遍布着狰狞见肉的伤口,而站在他身前的人却手执鞭子,还在一下下狠狠地抽在他身上——


    啪——!啪——!啪——!


    “啊!!救命……你杀了我吧!啊——!”、


    “不把同伙交代出来还想死?你想得美!”


    啪——!啪——!


    这残酷血腥的场景直直映入唐宁眼中,令她的瞳孔都忍不住为之一颤,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比先前更加强烈的情绪,令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显得更为刺耳惨烈了几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唐宁眉头紧拧,完全无法理解眼前所见。


    这答案明明再简单不过。


    可神十一却依然选择了先前那番说辞:“我不是说了么?弱肉强食,人间向来就是如此。”


    如果说先前看见的那些囚室和囚徒还只是静态的话,那么此刻眼前动态的血腥暴力场景,在这番说辞的引导下,就更像是一场直观的、单方面的残忍凌虐了。


    听着那一声声鞭响,看着那张布满血污、仿佛痛苦到极致的脸,唐宁只觉心中那股情绪愈发浓烈,几乎就要喷薄而出。


    而这种情绪,在她看见执鞭那人停下抽打、转身从旁边的火盆里拿出那柄烙铁时,终于达到了顶峰——


    眼看那柄鲜红滚烫的烙铁就要落在那受刑之人的身上,唐宁终于无法再坐视不理。


    刹那间,她以雷霆之速闪身而入,“啪!”地打落了那柄烙铁,顺势抬手一扯,将那紧紧束缚的锁链一把扯断,刑柱上的男人就伴着那“哗啦”一声,瞬间被解救了出来!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


    无论是那狱卒还是囚犯都愣怔了一瞬。


    然而,这明显有利于囚犯的变故让他率先反应了过来。


    死里逃生的庆幸令他先是狂喜,紧接着,他唰地盯紧了那名狱卒,眼中迸发出了完全不同于先前的凶光,在对方尚未回神之际,他猛地撑地而起,劈手夺过旁边的一把大刀,就那么直直劈向了狱卒!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唐宁万没料到上一瞬还像是孱弱垂死之人,这一瞬竟就能原地暴起,而等她反应过来伸手去拦时——


    刀锋已然入颈,狱卒双目惊瞪、颈侧喷着鲜血倒地而亡!


    唐宁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而就在这短短一瞬间,那囚犯已是握着大刀冲出了刑房,一边狠狠抹着嘴角血迹、一边狰狞狂笑:“哈哈哈哈哈,想搞死老子,老子先搞死你们!”


    对面几间牢房里的犯人都看见了他行凶的那一幕,此刻早已双眼放光地兴奋扑到了牢门边,张牙舞爪地吹捧附和:“对!砍死他们!出去砍死他们!”


    “弄死那帮狗杂种!”


    “好小子!上啊——!”


    起哄声、叫骂声、兴奋口哨声,瞬间便一传十十传百地蔓延到了整座牢狱。


    而这巨大动静也终于惊动了外面的看守,很快便有两名狱卒从大门外拔刀而入,而那浑身是血的囚犯不仅不逃不避,还像是看见了新的猎物般愈发兴奋,提着大刀就冲了上去!


    锵锵几声金属撞击,三人已是刀光交错。


    而在这以一敌二的境况下,那囚犯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凭借着那股鱼死网破的凶劲,他的出招狠厉无比,不过三两息之间,他便已是将其中一名狱卒逼到墙角,狠狠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紧接着反身又是一杵,刀尖“噗”地一下捅进了另一名狱卒腹中!


    刚刚追出刑房的唐宁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刹那间惊愣当场、瞳孔骤缩。


    她万万没有想到,眨眼之间,竟又有两人被那人斩于刀下,而自己的一次“出手相救”,换来的竟是三条人命血溅当场!


    整座牢狱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叫好。


    这声响震耳欲聋,也像是一盆冰水狠狠浇在了唐宁头上。


    眼看着那人将染血的大刀从狱卒腹中一把拔出,狂笑着踏过尸体就要继续往前,她赶紧闪身而出,想去把那人拦下。


    就在这时,原本在旁静观一切的神十一却陡然动身,比她更快的几个瞬移,眨眼间就闪到了那人身后,随手握住那人喉咙,咔嚓!”一拧,便将那人的颈骨应声折断!


    他并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也不在乎事态是否会继续恶化,但刚刚发生的一切已是足够、甚至超出预期,所以他也不介意稍稍脏个手,亲自为这场戏落下帷幕。


    整座牢狱的叫喊戛然而止。


    所有犯人都因这诡异的一幕惊骇失声。


    而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唐宁终于也赶到了神十一身侧,看到的便是那囚犯的尸体从他手中缓缓滑落、双膝跪地,而后“噗通”一声倒下的画面。


    丢开尸体后,神十一转身看向了唐宁,带着一种“我早知如此”的戏谑,耳语般凑近了她:“你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救了一方,就等于害死了另一方,人类本性就是如此,他们根本不配你的垂怜。”


    唐宁微垂的长睫轻轻颤了颤。


    而此时,更多的狱卒已从门外一涌而入,开始处理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


    神十一轻飘飘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堪称温柔地为她将鬓边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你还想待在这里么?还是我带你换个地方?”


    唐宁转头看了看地上那几具尸体,又深深看了一眼通往深处刑房的那条过道。


    良久后,她终于还是收回了视线,有些喑哑地开了口:“……走吧。”


    *


    二人离开了牢狱,很快也离开了这座城。


    在出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唐宁依然还沉浸在先前所见的那几幕中,有些难以回神。


    初次来到人间,先是得知了人类根本看不见他们,紧接着又见到那样的场面,着实与她从前幻想中的一切相去甚远。


    “弱肉强食,人类向来就是如此。”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根本不配你的垂怜。”


    神十一的那几句话言犹在耳。


    唐宁甚至忍不住开始困惑:如果人类真是这样一个物种,先灵为什么要花那样大的代价创造人间,甚至最后不惜耗尽自己的灵气?


    短短半个晚上,她原本对于人间的那颗向往之心就已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就连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都已是少了几分好奇和期待。


    神十一自然也发现了她的沉默与失落,这会儿倒也不急着带她去下一个地方了,放缓速度关心道:“还在想刚才的事?”


    唐宁没有答话,只默然地眨了眨眼。


    神十一轻哂,宽慰道:“那不是你的错,即便你不出手,他们也会是鱼死网破的下场。”


    唐宁依然没有应声,却听神十一又道:“不过你要记住,对于人间而言,你我只是看客,接下来无论再遇到何种情形,你都只看着就好,不必再出手干预。”


    其实根本不必他提醒。


    经历过刚才那一遭,唐宁已经不敢再轻易干预了,毕竟第一次出手就换来了四人殒命,即便神十一说那与她无尤,她也还是难以释怀。


    “现在要去哪儿?”她跳过了这个话题。


    神十一见她主动问起,笑道:“带你去看一场人类的聚会。”


    聚会?


    听到这个词,唐宁心中那被浇灭了大半的期待总算是留住了点火星,稍稍提起些劲后,她轻轻点了点头。


    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神十一唇角微提,眼中再度浮出了那抹道不明的深意,旋即足下加速,带着她往下一个目标飞掠而去。


    第23章 前尘(二) 也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黎……


    这一回, 神十一没有再前往任何一座城池,而是带着唐宁一路向南、跨越浮江,又飞掠过几片层叠的山峦, 这才转而向下方行去。


    落在一处山腰栈道后, 神十一放缓速度, 改为了步行。


    与此同时,唐宁也隐约听到了一阵人声。


    那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说话,却又说得十分整齐统一,只是那话语在唐宁耳中辨不明含义,不像是她能听懂的语言。


    随着他们沿着栈道前行,那隐约声响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终于, 在他们绕过崖壁、走到这座山的另一面时,唐宁眼前倏然就是一亮——


    下方是一处巨大宽阔的峡谷。


    峡谷正中有一堆篝火, 支立着燃烧的木柱足有数人之高, 以至于烧出的火焰也极为旺盛,将整个峡谷都照得亮如白昼。


    放眼望去,峡谷中至少聚集了数百人。


    那些人大多分布在外围, 男女老少皆有,衣着各不相同,正安安静静地围观着正中间的篝火。


    而正中的篝火周围,有二十来人围聚成圈,他们穿着同样的长袍,做着同样的动作,以统一的步伐围绕着篝火旋转挪移:“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1]


    先前在远处听见的人声正是由他们发出,此时离得近了,听得便更为清晰。


    唐宁虽是不解其意,却听得出那音调抑扬统一, 似是某种不知名的吟唱。


    除此之外,在篝火前方,靠近山壁的地方,还有一座巨大的高台。


    那高台依山而建,长阶从底部延伸至高处,沿阶分列着两列兵甲。


    高台最顶端坐着一位衣着繁复的中年男人,左右各有一人侍立,看这阵势,他的地位似是明显高出所有人。


    “那人是谁?”唐宁好奇道。


    神十一顺着她的视线轻飘飘看了一眼,无所谓道:“你就当他是个领头人便是。”


    唐宁自以为了然:“所以……这场聚会就是他召集的?”


    听她说出“聚会”二字,神十一眼神微妙地顿了一下,但很快便眉头轻扬:“算是吧。”


    唐宁点了点头,不再看那高台,而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下方的篝火那边。


    在她看来,这些人在做的事应该就是舞蹈和歌唱了。


    只不过,和她从前的想象略有不同,眼前的舞蹈和歌唱所传达出的情绪,似乎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欢快喜悦,反而还有些……压抑肃穆?


    唐宁默默品味着心中的感受,品着品着,她又忍不住怀疑,或许是自己对人类缺乏了解,所以才无法品出正确的情绪?


    就这么一边琢磨一边观赏着,很快,篝火旁的“歌舞”便已经接近了尾声:“兴甘风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宁!”[2]


    在又一个整齐的动作之后,那二十余人口中的吟唱齐齐停下,随即收拢队形,有序地朝着场边退去。


    他们一走,篝火边便显得空荡了起来,而没了那吟唱声,整个峡谷也陷入了寂静。


    就在此时,前方高台上的那位“领头人”缓缓站起了身。


    他稳步行至台边站定,先是伸出双手平举,随即轻轻一个上扬:“敬——!”


    唐宁尚未理解这是何意,就听峡谷四周忽然齐齐响起了“呜——呜——”的低沉号角声,与此同时,下方的人群也有了动静——


    正对着高台方向的人群开始自发地向两侧退让,很快便让出了一条通路。


    紧接着,两列衣着统一的人进入那条通路,每个人手里都托举着一个硕大的托盘,一个接着一个地向着篝火行来。


    那些托盘里有些盛放着稻、黍、稷、麦、菽等谷物,有些盛放着桃、李、梅、梨等水果,还有些则盛放着牛、羊、猪等已被宰杀的牲畜。


    彼时的唐宁其实还处于一种五谷不分、禽畜不辨的阶段,毕竟自从她降世时起就一直待在神殿,几乎从无机会与外界接触。


    但当初神十一与她提及先灵创世时,也曾提及过除人类之外的其他生灵,以及“人类会以其他生灵为食,而其他生灵又会以其他生灵为食”的世间生存法则。


    所以此时在她看来,那些盘子里的东西大概就是人类的食物了。


    下方捧着托盘的那两列人很快便已走到了篝火近前,但却并未停下,而是一分为二绕过篝火,继续往前行去。


    直至此时,唐宁才注意到,在那篝火前方、与高台之间还有一处空地,先前被那些舞者遮挡着并不起眼,此时倒是显眼了许多。


    那处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方坑,长宽数丈,而方坑旁边,靠近高台的那侧还有一个长条形的石台。


    此时,那两列人绕过篝火,分别从方坑左右两侧行过,将手中的托盘依次摆在了那长条形的石台上。


    看着那逐渐占满整条石台、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类食物的托盘,唐宁神思一动,自以为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他们是要吃饭了?”


    ——由领头人召集大家,而后所有人聚在一起舞蹈、唱歌,再一同分享食物,这似乎正是一场“聚会”最顺理成章的发展。


    然而,神十一听到这话却轻轻一哂,像是被她的天真所取悦:“不,那是他们给神明的献礼。”


    闻言,唐宁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有些讶异地扭头:“神明?那不就是……”


    “没错,”神十一饶有兴致地回望着她,“就是我们。”


    关于这一点,神十一其实并没有说谎,因为人类最早有关“神”的传说便是因偶遇灵体而来,而传说中所有“神”的特征也完全是以灵体为母本。


    所以,人间一直以来的神明崇拜,实际上也就是对能力远超自己的灵体的崇拜。


    这个答案着实令唐宁意外。


    她转头重新看向那条石台,看着台上摆得满满当当的托盘,面上不由浮现出困惑和荒谬:“可我们……要这些做什么?”


    别说进食了,他们根本就连饥饿感都不会有,这种献礼岂非多此一举?


    “是没用,”神十一语带轻嘲,“但他们却坚信,只有把最好的东西奉献给神明,才能获得神明的青睐。”


    唐宁全然无法理解这种无意义的“奉献”,但眼前的这场“奉献”显然还没有结束。


    随着下方所有托盘呈列整齐,远处高台上,两名侍者跪坐在案边,打开了一只酒坛,往一只精致的兽面纹觥中注满酒液,随即合上觥盖、起身捧到台边,将铜觥奉给了领头人。


    领头人双手接过,先是将其高高举过头顶:“皇皇上天——照临下土——”[3]


    随即,他又将铜觥平举身前:“薄薄之土——承天之神——”[4]


    他的声音雄浑厚重,立刻在这巨大山谷中盘旋回荡,而下方众人也如应和一般,齐齐发出了声如洪钟的跟诵。


    伴着这跟颂之声,领头人将手中兽面纹觥觥口朝下,自左往右地将酒液倾倒而出,随着汩汩酒液落地,低沉的号角声再度从四面八方响彻了峡谷:“呜——呜——”


    待觥中酒液尽数倾洒,领头人收回铜觥,将它重新交给了侍者。


    那侍者恭敬接过,却并未将它放回原处,而是捧着它转身,顺着长阶往下走来。


    一路走到阶底那巨大的方坑旁,他这才屈膝跪坐在地,俯身将那铜觥放入了坑中。


    不等唐宁纳闷这是在做什么,前方高台上的领头人再度朝前伸出了双手,又是向上一个轻扬:“敬——!”


    有了之前的经验,唐宁这回下意识便转头看向了人群的方向,果然发现先前人群分出的那条路还在。


    而随着领头人这声指令,那条路的尽头也果然再度出现了两列人。


    那两列人的手中同样捧着托盘,但盘中不再是各类食物,而是琳琅满目的各种青铜器、玉器、金银、象牙、兽角等器物。


    即便唐宁再不谙世事,此时却也能猜出,这些器物大概就是人类眼中的珍宝了。


    再一想先前那名侍者的举动,她便连这些珍宝的去处也猜到了几分。


    果然,那两列人很快就和先前那队一样,在篝火前一分为二,捧着托盘到了篝火之后。


    只是这一回,他们手中的托盘没有再摆上石台,而是如那侍者一般,依次跪坐在方坑边,将托盘中的宝物尽数倾倒在了方坑里。


    听着那接连不断的当啷脆响,看着那逐渐堆叠起来、几乎填满了半个方坑的珍宝,再想到这竟是他们“给神明的献礼”,唐宁心中难免有些哭笑不得,毕竟在她看来,这实在是一场一厢情愿又毫无意义的徒劳。


    不过徒劳归徒劳,她还是静静旁观了下去。


    看着那满满当当的石台,还有此刻已被填满一半的深坑,唐宁心想:这下食物也献完了,宝物也献完了,这场献礼也该告一段落了吧?


    然而,还没等她这念头落定,就见那高台上的领头人竟是又一次伸出了双手,又一次发出了那熟悉的指令:“敬——!”


    唐宁微微愣怔,这一回,她倒真有些好奇他们还要献出什么了。


    正好奇着,她就先是听见了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她循声望去,就见随着铃声的逐渐清晰,那条被人群簇拥的通路上,果然再次出现了一队人。


    只不过,这次出现的队伍却和前两次完全不同了——


    他们的手中并没有托盘,不仅如此,就连装束和人数也与前两队大相径庭。


    这队伍足有三十人之多,统一穿着干净的素色衣袍,长发披散在身后,负手而行,双足赤裸,脚腕上还都系着一圈银铃。


    那叮铃细响便是由这些银铃发出的,随着他们的走动,银铃碰撞摇晃,那细密的叮铃声便又悦耳了几分。


    听着这悦耳铃音,看着那整齐装束,唐宁心中不禁有了猜想:这是又准备来一场歌舞?所以第三次献礼,要献的是歌舞吗?


    抱着这种猜想,她的目光一路伴随着他们前行,看他们一步步走到了篝火附近。


    而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原本那些人从远处走来时,她只能看到他们的正面,而此时他们行至正下方,这个角度却已足够她从侧面看到他们的身后了。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这些她以为在“负手而行”的人,双手并不是背在身后,而是……被一条草绳捆在身后。


    这一发现瞬间打破了她那“献舞”的猜测,毕竟如果真的是准备跳舞,怎么想也不用捆住双手吧?


    唐宁一时有些困惑。


    与此同时,她心中还隐隐生出了一丝古怪、不祥的预感——


    那些草绳虽不同于锁链,但这同样的作用,却让她联想到了先前在城池中看见的、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人。


    想到那些人最后要面临的下场,还有在那里发生的一切,眼前这些人的身份也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他们要做什么?”她忍不住问出了口。


    然而这一回,神十一却并未解答她的疑惑,因为眼下即将发生的事,很快便会给她答案。


    于是,唐宁就看见那三十人绕过篝火,被领到了那方深坑两侧。


    旋即,原本守在那高台长阶上的两列兵甲齐齐转身、列队而下,一人领着一个,让那三十人沿着方坑跪成了一圈。


    眼见下方跪定,高台上的领头人当即展臂而呼:“维岁之吉——维辰之良——”[5]


    低沉号角再度在四周吹响,呜呜幽转,庄重肃穆。


    “大礼已备——大乐斯张——”[6]


    同时响起的还有下方所有人的齐声跟诵,声声附和,一时响彻峡谷。


    “至诚无昧——精意惟芳——”[7]


    伴着这迭起的音浪,唐宁眉心微跳,总觉得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正在愈演愈烈。


    而这预感,终于在他们念出最后一句时达到了顶峰——


    “神其醉止——降福无疆!”[8]


    此句话音刚落,方坑边的兵甲仿佛同时接收到了指令,忽然“锵!”地一声齐齐拔剑,反手横架在了那三十人颈前!


    唐宁瞳孔骤缩,下意识便已迈出一步,却被一把拉住了胳膊。


    “我说过,”神十一的声音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你我只是看客,不要擅自出手干预。”


    “可是——”唐宁回头正欲辩驳,就听高台上的领头人铿锵有力地喊出了最后一个字:


    “敬——!”


    唐宁刷然扭头,只见三十道寒光齐齐闪过,雪亮剑锋如裂布帛,左右一划,就那么不费吹灰之力地割断了三十人的喉咙!


    唐宁惊愕瞠目,目睹那鲜红血液喷溅而出,染红了他们素色的衣袍。


    她微启的唇齿间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滞涩拥堵,连半个字也难以言声。


    高台之上,领头人一甩袍摆,率领着谷中数百人轰然跪地,虔诚叩首。


    高台之下,兵甲将染血的尸体推进深坑,伴着已然断绝了生机的细碎铃声,一具具尸体逐渐堆叠而起。


    于是那深坑终于被填满了。


    一半是奇珍异宝,一半是血肉之躯。


    有人往坑中浇入了粘稠的液体,有人从篝火边取来燃烧的木柱,引燃了深坑。


    当那熊熊火焰窜天而起,明明隔着那样远的距离,唐宁还是仿佛被灼痛了双眼。


    “看到了么?”神十一贴近唐宁后背,在她耳边谆谆教导般低语,“人类不惜残害同类,也要取悦神明,而你身为神明,却反而想去与他们为伍,岂不可笑?”


    唐宁沉默地看着那火坑,看着上方因烈火炙烤而波动颤抖的空气。


    透过那空气,原本清晰正常的人影逐渐变得扭曲、变形、模糊了起来。


    噼啪火焰愈燃愈旺。


    而她心底却像是刮进了凛冽的风,下起了寒凉的雨,将仅存的那簇火苗越吹越弱,越浇越小,最后轻轻一颤,彻底熄灭无踪。


    良久,她终是收回目光,垂眸转身。


    “回去吧。”


    她不想再看了。


    甚至也失去了再往别处的兴致。


    神十一仿佛早已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而他的话音也在这一刻变得极尽温柔纵容:“好,我们回去。”


    回程的路与来时并无多少不同。


    唐宁一路沉默着一言未发,随神十一越过层叠山峦,穿过浓密山林,往北方前行。


    直至再度抵达浮江边,神十一忽地转了个方向,带着她往上游行去。


    唐宁稍稍回神,略感疑惑:“不过去么?”


    她犹记得天虞山是在上游不假,但按来时的路来看,该是在对岸才是。


    “无所谓,”神十一状似随意,“从这边走也是一样。”


    他既然这么说,唐宁便也没再多问,顺从地跟随他继续前行了下去。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


    就在这短短一段回程之路上,她竟然又目睹了另一个始料未及的画面。


    那是一处平原荒野。


    早在离得很远时,她就已经嗅到了淡淡的烧灼和血腥之气。


    那气味与先前在山谷中嗅过的何其相仿,再加上那处隐约跳跃的火光,让她在尚未接近时就已心生不祥。


    而等她终于亲自来到那方平原,她才发现自己天真得离谱。


    眼前场景哪里是与那谷中相仿,它根本是比那谷中还惨烈百倍不止——


    数以千万计的惨烈尸体,几乎遍布了整个荒原,燃烧殆尽的断旗与残箭,散落破碎的盾牌与铠甲,深如沟壑的蹄印与车辙,静默飘散的硝烟,鲜血浸染的大地,无一不在诉说着一场刚刚结束的血腥厮杀。


    然而这一回,神十一却似乎半点都没有要停留的意思。


    他就仿佛真的只是不经意间从此地“路过”一般,连瞥都没往下瞥一眼,径直带着唐宁就准备从上空略过。


    可唐宁却无法如他一样视而不见,从看到的第一眼起,她就根本无法挪开视线。


    “等等,”她终究还是停了下来,“这里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开口,神十一这才收住了脚步。


    像是终于被提醒般朝下方看了一眼,看完之后,却是一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模样。


    “不奇怪,”他轻描淡写道,“这里是两国交界,厮杀随处可见。也许是为了土地,也许是为了食物,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反正人类永远欲壑难填,相互残杀掠夺,是他们一贯偏爱的把戏。”


    他轻飘飘的几句解释就给眼前的惨烈场景打上了“咎由自取”的标签。


    与此同时,也像是给唐宁心底那本就已经熄灭的火焰上又泼了一盆冷水。


    叫它再也无法余温尚存、死灰复燃。


    眼见此刻的唐宁只是静静站着、望着,像是已然麻木一般,再未如前两次那样愕然冲动,神十一微不可察地露出了一抹如意之色,上前牵起她的手,道:“不看了,走吧。”


    唐宁收起了眼中的疲惫与一缕缕茫然,轻轻点了点头,随他一起重新踏上了归途。


    这一回,神十一终于没再带她绕任何弯路


    直接越过浮江,顺山而上,在晨曦初露前,带她回到了天虞山巅。


    *


    神殿还是那座神殿,云海还是那片云海。


    但在有了那段前往人间的经历后,这份整日一成不变、从前稍显无趣的静谧之中,似乎也多了几分清幽安宁的意味。


    回到神殿之后,唐宁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主动提起过人间。


    甚至每当神十一试探般提及时,她都只是淡淡应上一两句,很快便会将其略过,再未流露出先前那种心向往之的好奇之色。


    这令神十一十分满意。


    满意于自己当初的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也满意于自己挑出的那几处“冰山一角”。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先见之明,才能将那点向往的火星扑灭在刚刚燃起之时。


    然而,这份满意却也没能持续太久。


    因为他很快便发现,唐宁似乎有什么地方和从前不同了。


    那种变化是悄然的、隐约的。


    以至于神十一留意观察了很久,才终于发现了变化所在——


    是的,唐宁的确不再对人间心驰神往了。


    但她眼中曾经因期待而萌发的那些生机与光彩,却也随之黯淡了下去。


    那种淡淡的、可有可无的态度,并不单单只是在涉及人间时出现,而是蔓延到了几乎所有的事物上。


    就仿佛在她眼中,曾经无趣的依然无趣,曾经有趣的也变得无趣了起来,没有什么还值得她多看一眼,也没有什么还能使她展颜开怀。


    这令神十一莫名感到了一丝焦躁。


    他知道这变化定然与人间有着莫大关系,但却又懒于深思根源所在,于是便开始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企图扭转这样的局面——


    他开始往神殿带回各式各样的人间珍宝。


    起初是金银玉器、珠宝环佩、琉璃翡翠、象牙翎羽。


    琳琅满目的人间瑰宝,几乎布满了神殿的每一个角落,令原本的清冷之地都显得熠熠生辉了起来。


    指尖轻佻抚过那些珍宝,他转头望向唐宁:“你看,人间有的,我都可以给你,人间没有的,我也一样能让你得到。”


    然而,唐宁对此却兴味寥寥。


    她看向那些瑰丽珍宝的目光,就和看到一块石头、一片白云并无区别,别说是展颜开怀,视线甚至连一个多余的停留也没有。


    很显然,珍宝无法令她动容。


    她的反应已说明了一切。


    但这并没能令神十一改变想法,他只是不再纠缠于那些奇珍异宝,而是改为按照人间女子的喜好,开始带回一些精致华美之物。


    锦衣玉袍、簪钗镯坠、梳篦镜奁,乃至胭脂水粉。


    只可惜,这些同样未能获得唐宁的青睐。


    每当神十一带回这些给她时,她都只是淡淡道谢、妥帖放好,但转头之后,却再未将它们取用把玩过哪怕一次半次。


    其后,神十一又带回过不少种类。


    大到屏风柜架,小到丝竹管弦,类别之繁杂,几乎快要将整个神殿都装点成人间模样。


    可唐宁依旧未曾流露过任何别样的情绪,她总是那样平静,那样淡然,仿佛对所有东西都是那样一视同仁。


    直到有一天。


    神十一带回了一幅人间画作。


    当那幅画卷展开的刹那,唐宁眼中清晰地闪过了一丝光彩,仿佛是在万千灰暗的尘埃里,倏然看见了一颗璀璨星辰。


    “这是什么?”她问道。


    她这明显不同于往常的反应,让神十一瞬间明白他终于戳中了靶心,恰逢其会的是,他这次带回的不仅是画作,还有齐全的笔墨纸砚。


    于是顺理成章地,他悠然铺开画纸,取出各色颜料水墨,而后倾身握住她的手,带她在画纸上勾出了第一抹颜色。


    “这是画笔,以笔着墨,就能在纸上绘出任何所思所想之物。”


    于是,唐宁就顺着那一抹颜色,在画纸上继续勾勒了下去。


    那是她第一次执笔作画。


    但令神十一都为之讶然的是,她于绘画一事上竟有着惊为天人的强大禀赋。


    明明只是初次接触,她却已然画出了一幅堪称完美的画作,就好像那画笔从来就属于她、是她与生俱来的一部分,而她只需随心所欲,就能令所思所想呈于纸上。


    从那一天起,唐宁终于不再无所事事。


    就像草木终于长出根须,飞鸟终于找回了羽翅,她得到纸笔,就仿佛寻得了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天地。


    山中日月长。


    但从前漫长乏味的时光似乎也变得不再那样难熬,只要她执起笔,光阴便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流转,而她眼中曾经黯淡下去的光彩,也因此而重新亮起了些许。


    神十一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为自己又一次的计获事足而满意非常。


    而为了让她眼中那点光彩继续保留下去,他甚至“慷慨”地主动将她的活动范围从神殿放宽到了整座天虞山,告诉她往后不必再囿于神殿,只要不离开这座山,山中任何地方她都可以随意前去。


    这份“慷慨”无疑只是将狭小的樊笼稍稍拓宽了些许,但对于彼时的唐宁而言,哪怕只是一座天虞山,也的确已经有着诸多她不曾见闻之物。


    藤蔓,野花,晨露。


    蝴蝶,鸟鸣,野果。


    这看似寻常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也给她的画作增添了不少鲜活生机。


    而整个山中她最为青睐的,便是地处山腰的那条瀑布,她总爱在瀑布下的那块巨石上展开画纸,而后勾勾画画就是一整天。


    于是自然而然地,那条瀑布成为了她最常去的地方。


    也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黎墨生——


    作者有话说:[1]、[2]、[3]、[4] 引自 先秦·佚名《祭辞》


    [5]、[6]、[8] 引自 唐·蒋挺《郊庙歌辞·祭汾阴乐章·凯安》


    [7] 引自 唐·贾曾《郊庙歌辞·祭汾阴乐章·雍和》


    第24章 前尘(三) “我们也能成亲吗?”……


    那是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


    瀑布之下, 巨石之上,唐宁半跪在画纸前,静静勾勒着笔下的画作。


    温柔的夕阳斜斜洒在水雾之间, 仿佛给那方寸之地镀上了一层柔光, 也仿佛令那执笔作画之人融入了此间山水, 成为了画作本身。


    山中虽是寂寥,但时常也有野兔松鼠等物在林间穿梭,所以当唐宁感知到有活物正在接近瀑布这边时,起初的她并没有在意。


    然而,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那感知也越来明晰, 她这才隐约意识到,那似乎不像是某种动物, 倒像是……人类?


    唐宁不禁有些诧异, 倏然转头看向了潭边树林。


    下一瞬,她便与刚从树后转出的黎墨生来了个四目相对。


    刹那间,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了一抹惊艳。


    然而惊艳之后, 又多出了几分讶然,还有一丝不甚确定的犹疑。


    带着那一丝犹疑,黎墨生眨了眨眼,试探般地又往前迈出了几步,而唐宁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步步走近,眸中疑惑丝毫不亚于他。


    直至确定对方的视线一直都在紧紧跟随着自己,两人才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开口道:“……你能看见我?”


    此话一出,二人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唐宁搁下画笔,有些不可思议地站起了身。


    而黎墨生则倍感新奇地扬了扬眉,轻巧地越过潭水, 眨眼便闪身到了巨石之上。


    这一举动无疑让唐宁更加笃定了猜测,令她不免有些惊喜:“……你也是神?”


    灵体附在人身的时候,体表会有一层灵光,但作为纯灵体,反而不会有明显的光晕,所以她起初还以为,对方只是一个误入山中的人类,如今发现对方不仅能看见自己,还能以这样的方式移动,怎还会猜不到实情?


    只不过,她这问法倒是让黎墨生愣了一下。


    无他,现存的所有灵体中几乎没有谁会以“神”来自称,虽然这个称呼确实是以他们为母本塑造而来,但毕竟只是人间的杜撰。


    不过,“几乎没有”不代表就一定没有,如果说他们之中有谁会理所当然自称为“神”,那恐怕也只有那一位了。


    黎墨生若有所思地往山巅神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隐约猜到了几分,朝唐宁确认道:“你和十一是什么关系?”


    虽是不答反问,但这一问也相当于回答了唐宁的问题,唐宁顿时明白他确是同类,便也将自己的来历如实告知。


    听到她说自己是神十一以灵气分化,黎墨生心道果然如此。


    与此同时,他又不由有些自嘲地想:看来自己此次前来的初衷恐怕是有些多余了。


    近千年来,早已完成了创世的灵体们已是先后前往人间,而他作为最后一个,也已有了同样的打算。


    临行之前,想到这山里还有那么一位同类存在,虽知那位曾经不屑与人类为伍,却还是决定亲自来看一眼。


    他想,如今千万年都已经过去,没准那位的想法也有所改变,愿意同去人间,又或是已经去了也说不定。


    结果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


    黎墨生的目光重新落在唐宁身上。


    ——那位不仅没有离山,还闷声不响地做出了这么件大事。


    如果不是他今天恰好遇见,恐怕再过千万年都不会知道眼前这位的存在吧?


    唐宁见他看着自己,忍不住好奇询问道:“你是来找他的?”


    这一问拉回了黎墨生的思绪,他随意一笑,如实道:“原本是,但现在看来大概不必了。”


    唐宁未解其意:“为什么?”


    黎墨生哂笑摇头,并不打算赘述个中缘由,无意间垂眸一掸,目光恰好落在了下方的画作上。


    原只是随意一瞥,但当他看清整个画面,意识到这画的水准时,眸光不由就是一亮:“这是你画的?”


    不怪他会感到惊奇,他这数千年来游走于世间,见过的画作不计其数,当中技艺精湛者不少,但能如眼前这般灵性扑面、摄人心魄的还从未有过。


    唐宁随之看去:“是,山里闲来无事,就画了一些。”


    巨石上的画作不止她正在画的那一幅,黎墨生蹲身看完那张,又拿过旁边已经画完的那几幅,目光不由愈发赞叹。


    这几幅画里惊为天人的冲击力,绝非苦练技艺便可得来,而这等卓绝的天资灵性,几乎都能与当初创世的先灵相媲美了。


    “真是绝妙。”黎墨生啧啧称奇。


    不消说,按照每个灵体都会拥有独特的天赋来看,眼前这位的天赋恐怕就在于此了。


    然而看着看着,他却忽然蹙眉轻“嘶”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怪异:“不过……为什么你画的都是……”


    他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顿了顿才笼统道:“……这种场面?”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眼前画作精妙是精妙,可画中场景却无一例外都透着股森然死气——不是战场就是牢房,再不就是血祭人祭之景,没有一幅不见血,没有一幅不惨烈,甚至正因为画得精妙,那血腥压抑之感简直都要透过纸面扑面而来了。


    然而,彼时的唐宁并不懂他指的是什么,还当他是没去过人间、没见过这些场面,好心解释道:“这些画的是人间。”


    这话多少有些答非所问。


    黎墨生眨了眨眼,好笑道:“我当然知道这是人间。我的意思是,人间那么多可以画的,你为什么偏想画这些?”


    这话让唐宁有一瞬间的茫然,思及神十一曾与她说过的话,疑惑道:“人间不是到处都这样么?”


    黎墨生闻言,简直都有些匪夷所思了,蹙眉好笑道:“你去过人间么?”


    唐宁一本正经:“当然,我画的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


    黎墨生十分不解:“你都去了哪儿?”


    唐宁稍稍回忆了一番,便原原本本地将那回前往人间的经历复述了一遭,从下山时起,到城池、牢狱、山谷、战场,几乎无一遗漏。


    黎墨生静静听着,原本听到神十一竟会主动带她下山,还有些意外,然而继续听下去,听到之后陆续出现的那些地点和见闻后,他的面色一点点变得古怪了起来。


    等到到听见神十一那句“而你身为神明,却想与他们为伍”时,他总算是关窍一通,终于咂摸出味儿来了:“他之所以带你去人间,是因为你曾经说过向往人间、好奇人间是什么模样,是么?”


    唐宁点了点头。


    黎墨生顿时心下恍然。


    好家伙,神十一这哪里是带她去看人间,分明是精挑细选了人间最负面的几个地方,带着她管中窥豹、井里观天,想让她以为整个人间都是如此,继而打消去人间的念头吧?


    这么一想,黎墨生简直都要被神十一这操作给气笑了。


    唐宁在旁看着,不太懂他的神色为什么那样变幻莫测,正要开口发问,就见他像是忽然决定了什么一般,倏一扭头看向她,拉着她便站起了身:“走。”


    唐宁猝不及防:“嗯?”


    黎墨生眸光星亮,满面逍遥地扬眉一笑:“我也带你去趟人间。”


    *


    这趟出行来得实在是毫无预兆。


    以至于唐宁都已经被拉着下山走出老远,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黎墨生说要“带”她去人间,可下山后就让她随便挑了个方向,然后就那么漫无目的地陪着她往前走了起来。


    “……我们要去哪儿?”她走着走着才后知后觉地问道。


    夕阳下的浮江波光粼粼,黎墨生随意踢起一颗石子接在手中,轻巧地打了个水漂:“不知道啊,这方向不是你选的么?”


    唐宁:“……”所以这是要走到哪算哪儿?


    是的,彼时的她并不知道,黎墨生其实压根就没打算带她去往什么特定的地点、特意见证什么人间美好,他说带她看人间,那就是看真正的人间,好的坏的都可一见。


    听他这么说,唐宁便也没再追问去处,虽心中多少有些莫名,却还是与他一起沿着河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走了下去。


    起初的一段路上,并没有什么能吸引唐宁注意的地方,因为天虞山脚下这方寸之地,她平时在山上就能远远望见,那些个山山水水,她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然而,这份习以为常很快就被打破了。


    当他们穿过天虞山周遭的那圈迷雾,踏出迷雾时看到的第一幕,便已让她眸光一亮。


    那是一片金灿灿的麦田。


    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边际。


    金色麦穗沉甸甸地你簇我拥,一阵风吹过,便掀起一阵金色的麦浪,在夕阳的余晖里欢快流淌。


    远处三三两两的农人,或背着草帽,或挥着镰刀,此起彼伏地弯腰割着麦子,间或扯着嗓子相互聊上几句,欢欢喜喜好不热闹。


    黎墨生见她定睛驻足,顿知她必是没见过这种景象,在旁解释道:“这是秋收,如果你春天来这儿,见到的就会是他们播种,然后经过几个月的灌溉栽培,麦苗渐渐长大成熟,等到秋天,就能像这样迎来丰收了。”


    唐宁新奇地点了点头。


    她并不是没见过麦子,那晚在山谷“聚会”的托盘里,她也是见过人间谷物的。


    可同样是麦子,搁在托盘里和长在地里,给人的感觉竟是这样不同。


    就仿佛是一种追根溯源,得知了它们的来历、看到了它们蓬勃的生机后,就连那丰收的喜悦似乎都将她沾染了几分。


    见她的脚步几度流连,黎墨生会意一笑,索性拉着她转道跳上了田埂,直接在麦田间穿行了起来。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唐宁忍不住伸手抚过那些麦穗,感觉到它们饱满而坚实,一丛丛地从手心里扫过,有种奇异的感受在心中滋长。


    等到走近收割那处,农人们割下的麦子堆成了一座座金灿灿的小山,几个孩童在其间爬上爬下地捉迷藏,或是抓起碎麦子你追我赶,你泼我一头,我洒你一身,金黄麦雨纷扬落下,就连唐宁路过时,都忍不住笑着缩了缩脖子。


    那是唐宁第一次露出笑意,只浅淡一抹,便如春风化雪,桃蕊新绽。


    黎墨生看在眼中,不禁也跟着莞尔,心情颇好地重新拉起她的手腕:“走,再往前面看看去。”


    走过麦田,没多远便是几处临水的村落。


    河边几名浣衣女刚刚洗完衣服,起身收拾起东西,唤回还在河里玩耍的孩子,有说有笑地往村里走去。


    唐宁二人随在其后,一不小心就听了一箩筐家长里短。


    待到走进村落,又接连见到了不少劈柴挑水的男人、洒米喂鸡的老人、嬉戏追逐的孩子,还有那在暮色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她未曾见过的事物实在是太多太多,每当她驻足停留,或是对什么表现出好奇,黎墨生便在旁适时讲解一二。


    于是不过短短一个傍晚,只这般随意走走看看,人间烟火便在唐宁心中有了点雏形。


    等到夕阳彻底落山、天色渐暗之时,他们恰好走出了那几片村落聚集之地。


    眼看着离开了人烟聚处,夜色又已经降临,唐宁以为前路大概就没什么可看了,于是在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后,她便主动问道:“我们要回去了么?”


    此处的河流早已不是浮江的干流,而是它分出的某条支流了。


    黎墨生稍稍一想他们所处的方位,正要开口提议,就忽听身后传来了一阵阵嬉闹声——


    “快点快点,这会儿才去怕是都晚了!”


    “哎呀,晚了怕什么?今晚镇上肯定要热闹一夜呢,年年不都是如此?”


    二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唐宁回头一看,待看清那些人时,倒是有些诧异了。


    这批人约莫十多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当中不少人都有些眼熟,竟是此前在那些村落里见过的面孔。


    黎墨生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咂摸着他们方才的对话,再在心中一算日子,顿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哟,你运气还真不错,正巧赶上了个好日子。”


    “好日子?”唐宁不解其意。


    黎墨生扬眉一笑,却是卖起了关子,眼看那帮人已经走近,一抬下巴、拍拍唐宁道:“走,跟上他们,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唐宁便也不多问,就那么带着好奇,和黎墨生一起跟了上去。


    那些人虽然嘴上说着不怕晚,可脚下步子却是半点没放慢过,一个赛一个地积极,一看就是迫不及待地要赶去他们口中的“镇上”。


    好在唐宁二人都是灵体,想要跟上他们倒也毫不费力,就这么紧赶慢赶了一段路程之后,目之所及的最远处果然出现了隐约的灯火。


    “快快快,马上到了,快走!”


    刚看到那处,那十来人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原本的快步都变成了小跑,相互催促着往前方赶去。


    唐宁和黎墨生也跟着加快了速度。


    然而就在这段路程行到一半时,唐宁忽然目光一滞,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注意——


    那是河道上漂来的星点光芒。


    忽闪忽闪,时亮时暗,自远处小镇的方向漂浮而来,点缀出了一条银河般的光带。


    唐宁不由放慢了脚步,迎着水流的方向靠近了些,这才看清那是一盏盏小灯,颜色各不相同,但大抵都是一朵小花的模样,中间花蕊处点着一只小小的烛火。


    “这是什么?”她好奇道。


    黎墨生早已跟着她慢了下来,到了这会儿他也不必再卖关子了,索性揭开了谜底:“这是河灯,今日是人间万灯节,放河灯是他们的习俗之一。”


    唐宁点了点头,看着那一朵朵静静漂浮的河灯,感到了一种静谧和安然:“这些河灯……有什么用处么?”


    黎墨生笑了笑,道:“用处谈不上,寓意倒是有一些。”


    “万灯节最初是为了庆祝秋收,每逢秋收之时,他们会感念祖先庇佑,所以张灯结彩,盼望祖先魂归故里、同享丰收的果实。”


    “久而久之,这一天在传说里就成了阴阳相通之日,而他们相信——在这一天夜晚放进水里的河灯,会为迷路的鬼魂引路,指引他们归家,或是前去往生之途。”[1]


    鬼魂。


    听到这个词,唐宁不禁想起了当初城池里那位推车的老者,想起当时他大喊着“有鬼”时惊恐万分的模样,不由有些困惑:“可是……他们不是怕鬼么?”


    闻言,黎墨生并未否认,只浅笑着耐心解释道:“哪怕是同样的事物,经历不同,立场不同,看待的方式也会有所不同。”


    “譬如鬼魂一事,有人怕,有人敬,却也有人不信。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却也有人因为亲人的逝去而惦念缅怀、盼望与其再度相会。”


    “此间种种,正因所思所愿庞杂不一,方才有了人间百态。”


    他的话音轻柔和缓,伴着河灯的星点微光,像是一缕微风,不经意间便吹进了唐宁的心底。


    人间百态。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声。


    虽然彼时她还未能完全理解此中含义,却也像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心底悄悄萌了芽。


    说话间,他们已是沿着河道走了好一段,前方不远处就是那座小镇,而他们与小镇之间,也只有一桥之隔了。


    是的,这条河的河水环镇而流,而河岸与小镇之间正是以一座木桥相连。


    桥头之下便是那些河灯的起源之处,三三两两的男女老少们陆续来此,蹲身放入各色的河灯。


    他们有的神色虔诚,放完灯后双手合十地闭上双眼;有的目露缅怀,一边放灯还一边轻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与怀念的亲人呢喃絮语。


    但除此之外,却也有不少不谙世事的孩童,他们并不懂得河灯的寓意,只觉得好玩又好看,所以嘻嘻哈哈玩得百无禁忌。


    唐宁一边走一边看着,心中默默地想,这大概也是一种人间百态吧。


    就这么走着看着,待到即将踏上那座桥、她正要收回目光往前看时,忽然间,却被一只手掌阻隔了视线。


    唐宁茫然转头:?


    黎墨生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突发奇想,顽皮笑道:“先闭眼,等过了桥再让你看。”


    唐宁有些莫名,但眨眨眼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乖乖闭上了双眼。


    于是,黎墨生便收回手来,牵起她缓步踏上了木桥。


    吱呀,吱呀。


    木桥在脚下轻轻摇晃,伴随着夜风轻柔拂过耳畔,唐宁一步步跟着缓慢前行。


    目不能视时,其余感官便变得更为敏锐,她能听见桥下河水的潺潺流淌声、孩童玩闹的追逐嬉笑声,还有桥上行人来往间的脚步与闲话家常。


    待到行至中途,这些声响渐渐被对面小镇传来的喧嚣盖过。


    那起初只是隐约的一点嘈杂,但随着他们步步接近,那五花八门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形形色色的笑喊声,便如洪流倾泻般扑面而来。


    唐宁的心跳蓦地加快了几分。


    也就在这时,他们走过了木桥的最后一段,踏上了小镇的土地。


    黎墨生微微低头凑近她耳畔,含笑轻声道:“好了,睁眼吧。”


    唐宁依言睁开了双眼。


    刹那间,她的眸中映照出万千流彩,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仿佛是个由绚丽色彩组成的新世界。


    满街鳞次栉比的屋宇楼阁间,挂满五彩斑斓的各式花灯,数不清的小摊遍布其中,各色饰物随处装点,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火树银花,熙来攘往,偶有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孩子,头戴花冠、手持灯笼,犹如徜徉在一片欢乐的海洋。


    那一刻,唐宁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聚会”,所谓聚会,原来该是眼前这样的景象。


    黎墨生见她这般惊喜,心中不禁也跟着雀跃起来:“走,光看着可不够,咱们也去跟他们挤挤。”


    说着,不等唐宁反应,他便已是拉着她朝街中跑去。


    说是挤挤,黎墨生还真就带着她长驱直入、在拥挤的人潮中穿行了起来。


    灵体虽不为人类所见,却是结结实实能碰得着的。


    唐宁起初还有些小心翼翼、左躲右闪,但在她发现因为人实在太多,哪怕不小心与谁摩肩接踵、撞了胳膊,也并无人觉出异样后,她顿觉十分新奇,胆子便也慢慢大了起来。


    如此一放松后,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吸引她的注意。


    街上实在是热闹极了,东边挂着各色花灯,西边卖着荷包香囊,南边摊主摆开桌椅、吆喝着热腾腾的小吃,北边杂耍的艺人表演着各种令人惊呼喝彩的绝技。


    唐宁穿行其间,真可谓目不暇接。


    每一个小摊小贩,都能引得她驻足停留。


    哪怕有些摊子上摆的东西,曾经神十一也曾往神殿里带过,但彼时的它们只像是单纯的一个个“物件”,在这里却都仿佛沾染上了鲜活的意趣,让她忍不住这边看看,那边摸摸,再听黎墨生讲讲它们都是何物、有何用途,或是有何来历。


    除此之外,那些香气四溢的小吃,让她第一次对人间“美食”有了概念,而那些表演绝技的杂耍艺人,则让她频频跟着周围众人一起惊叹连连。


    尤其是,当他们偶遇了一个打铁花的赤膊老者,当他手中的上下棒“砰!”地猛烈相撞,猩红铁汁迸溅而开、漫天绚烂光点洒下之时,唐宁简直如坠幻梦,连呼吸都为之暂停。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着。


    唐宁惊喜的目光几乎就从未间断过。


    行人往来,欢声笑语。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了一间处在转角的殿宇门前。


    殿门内外,进出者络绎不绝,殿中立着座石像,像前有人跪拜,有人上香,还有人从提篮里拿出瓜果供奉在台前。


    看着他们的举动,唐宁迟疑道:“他们……是在拜神?”


    黎墨生跟着看去:“没错。”


    等他看清那座神像的装束,有些意外地发现还真是巧了:“哟,这居然还是——”


    “他们也会以活人献礼?”唐宁的话音打断了他。


    黎墨生先是一怔,紧接着立刻明白她联想到了什么,不禁无奈轻哂,解释道:“并不会。以活人祭祀曾经确实一度盛行,但那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了。现在除了少数落后的地方,这种祭祀大多都已经被废止。”


    听他这么说,唐宁若有所思:“那我那天看见的……”


    黎墨生道:“你那天去的山谷是在浮江以南的山里,是不是?”


    唐宁点了点头。


    黎墨生了然道:“浮江以南的那片地方长年被称为蛮荒之地,势力混杂、战乱不休,直到近几年才被统一成国。因为统一的时间太短,偏远之地还残留着一些古旧势力、尊奉着古旧的传统,你看见的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听完这番解释,唐宁终于明白那晚所见原来只是少数特例,而非处处都是如此,心中阴霾顿时散去了不少。


    再看向那座神殿时,她眼中神色不由变得轻松了几分。


    如此一轻松,她也终于有心情去细看那座神像了。


    然而,当她将那神像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看清那比例失调、配色浮夸的造型后,与生俱来的优良审美令她忍不住一言难尽地皱了皱脸:“这个神……好丑啊。”


    “……”黎墨生猝不及防,先前说到一半的那句“这居然还是以我为原型的财神”顿时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下一瞬,他状若全然无事地附和道:“……没错,真丑,也不知道哪个工匠雕工这么差劲。快走别看了,伤眼睛。”


    听他连连附和,唐宁不禁被逗笑了起来,任他拉着继续往前行去。


    转过财神殿,便是另一条街。


    两人才刚转过转角,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惹得两人脚步俱是一顿。


    双双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是远处一户人家门前正在放爆竹,闪烁火星伴着白烟阵阵,周围还围着不少人,看上去很是热闹。


    唐宁自然是被吸引了注意,黎墨生也有些好奇,于是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脚步,往那处走去。


    到了近处,看到墙上挂着的红绸、门楣边悬挂的红灯笼和门上贴着的“囍”字,黎墨生不由稀奇地笑着挑起了眉:“哟,这家倒挺会挑日子啊?”


    唐宁不明所以,刚要问,就被旁边围聚的人群的喧闹声盖了过去——


    “李老板,恭喜恭喜啊!”其中一人拱手高声道,旁边众人也连连附和,“恭喜恭喜!”


    那被称作李老板之人站在门前,喜笑颜开地抬手还礼:“哎多谢多谢!今日小女成婚,路过的各位都可来凑凑热闹,若是院中坐不下,就去我那醉玉楼开席,今日一概一文不收!”


    “嚯!李老板大气!”


    “恭喜恭喜!祝千金贵婿百年好合!”


    众人哄哄闹闹,说话间,便跟着那位李老板往门中行去。


    旁边的唐宁捕捉到了当中的关键词:“……小女成婚?”


    黎墨生知道她不解其意,又见这家反正是来者不拒,索性直接带她去看:“走,咱们也进去凑凑热闹。”


    说着,他便领着唐宁跟上那群人的脚步,迈进了院门之中。


    甫一进院子,那满院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的喜庆气氛就已将人团团包围。


    院中酒桌一张挨着一张,张张座无虚席,就连走道上、假山池边都是人头攒动,宾客们相熟的高声招呼,不熟的客气寒暄,侍女小厮往来穿梭其间,送来各色点心酒水,怎一个热闹了得。


    莫名地,唐宁的心情也跟着有些雀跃起来。


    再往前便是主屋厅堂。


    那里更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一见李老板回来,众人纷纷一边道贺一边给他让出了路来。


    李老板喜气洋洋连连回礼,顺着那缝隙往里走去,还没踏上台阶,便有一妇人从厅堂里快步迎了上来:“哎哟你可算是回来了!”


    那妇人亦是满面春风,但此时那春风里又夹杂着几分好气又好笑的意味:“又上门口显摆了是不是?”


    李老板憨笑:“嗐,我这不是高兴吗?”


    “瞧你这样儿,”妇人又被气笑了,嗔笑戳了戳他鬓角,“我刚还在跟亲家说呢,你要是再不回来呀,一会儿到了吉时,我们可就不等你喽!”


    “哟,那可不行,”李老板撞了撞她胳膊,“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哪能不带我呢是不是?”


    打趣间,二人已是回到厅堂前方,与另一对中年男女有说有笑地共同落于主座。


    而就在这时,他们口中的“吉时”也恰好来临。


    “吉——时——到——!”


    随着一声高呼,锣鼓唢呐连声奏响。


    满堂宾客翘首望去。


    只见远处月洞门下,一对新人共持红绸、并肩而出,身着喜服,手执喜扇,于高悬的红烛映照之下,踏着红毯含笑行来。


    他们甫一亮相,唐宁便着实被惊艳了一下。


    倒不是二人容貌有多出挑,单是那繁复喜服的庄重明艳,就已令她眼前一亮。


    真美啊,她在心中默默惊叹。


    随着二人前行,满院宾客夹道欢呼,漫天花雨倾洒而下,隆隆乐声不绝于耳。


    直至一路行至厅前,侍女小厮为他们提起衣摆裙边,二人便拾阶而上,步入厅堂。


    双方父母皆已在座,礼生也早已静候在侧,待新人就位,他便依礼扬声诵唱——


    “一拜天地——”


    二位新人跪地叩首,齐齐拜向天地桌。


    “二拜高堂——”


    二人回首转向,再度叩首,拜向父母。


    “夫妻对拜——”


    眼见二人转身相对,相互拜向对方,唐宁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凑近了黎墨生:“这是在做什么?”


    黎墨生偏头答道:“拜堂成亲。”


    唐宁似懂非懂:“……成亲?”


    “嗯,”黎墨生解释道,“一男一女拜堂成亲,从这一天起结为夫妻,往后若无意外,便将休戚与共、相伴共度余生。”


    唐宁状似了然地“哦”着点了点头。


    一男一女,拜堂成亲。


    结为夫妻,共度余生。


    她默默提炼着当中关键,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转头跃跃欲试——


    “我们也能成亲吗?”——


    作者有话说:[1] 万灯节,设定参考七月半,秋尝祭祖,河灯渡孤。


    第25章 前尘(四) “愿阿宁,朝暮欢喜,岁岁……


    “咳咳!”黎墨生差点被呛着, 呛完之后又有点哭笑不得。


    这误解可真有点大。


    他语塞了一会儿,最终只得一边忍笑,一边琢磨着、字斟句酌地解释道:“成亲……得是和一个你最信任、爱慕、珍惜, 你愿意与他不离不弃、长相厮守的人才好。”


    唐宁这才知道还有这种条件:“哦……”


    她眼中的跃跃欲试慢慢淡去, 末了理解地点了点头, 有点可惜,却又十分诚实地道:“那我没有。”


    黎墨生不禁失笑,捏了捏她鬓边碎发:“你来这世上才多久?连人都还没见过几个呢。以后日久天长,你有得是时间去遇见。”


    唐宁想了想,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那边的拜堂流程和礼生的唱诵也到了尾声——


    “送入洞房——”


    此声一出, 唐宁立刻被转移了注意,黎墨生也看了过去。


    下一秒, 唐宁好奇转头:“洞房是什么?”


    黎墨生噎了一瞬, 但秉着答疑解惑的态度,他还是尽责地解释道:“就是……新婚夫妻的房间,二人从今日起住在一处、同床共枕, 可能还会做一些……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


    唐宁眨了眨眼:“比如?”


    黎墨生:“……”


    也不知怎的,明明身为灵体,他从前对人间男女欢合之事只是视作自然规律一般、从无半点忌讳。


    可此时迎着唐宁那一派单纯的求知目光,他莫名就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哑然词穷半晌,他才终于憋出一句:“我觉得……那些事……也许以后等你遇见了那个想成亲的人,再共同探索比较好。”


    唐宁云里雾里,也不知一路上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他为何忽然在这个问题上卡了壳,但听他这么说,她到底也没再刨根问底:“……好吧。”


    黎墨生稍稍松了口气,松完之后, 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有些局促,又自觉好笑地勾了勾鼻尖。


    厅堂中的新人拜堂完毕,在双方父母的搀扶下起身,又在众人的簇拥中行下阶梯,这便要往后院的新房去。


    而在他们身后,两列侍女小厮捧着空托盘、抬着空箱子紧随其后。


    沿途宾客便一边高呼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一类的吉祥话,一边往托盘和箱子里丢着各式各样的贺礼。


    “这是黎南的风俗,”黎墨生带唐宁不远不近地跟上,在旁主动介绍道,“参加婚宴的宾客在新人前往洞房的途中送上贺礼,不拘送什么,都算是一份心意,只图个热闹喜庆。”


    唐宁会意点头,只见宾客们一双双手往那托盘箱子里丢的东西果然是各不相同,钗环珠玉有之,绫罗绸缎有之,梳镜妆奁有之,甚至还有直接丢金碎银锭或铜钱的。


    原本空着的托盘箱子逐渐被堆满,又被堆成了小山,看上去就像是盛满了众人对他们新生活的美好祝愿。


    唐宁正看着,忽见黎墨生抬起手去,随手往那方向弹了一指,一抹星碎般的流光便随风而去,飘飘摇摇地落在了那对新人身上。


    “……你做了什么?”唐宁好奇道。


    黎墨生转头一笑:“既然来凑了热闹,我也算是宾客了?我也没带什么东西,就顺手送他们一点财气,权当是贺礼了吧。”


    彼时的唐宁并不知道,他将那缕财气称为“一点”可着实有些谦虚——那点财气落在寻常人身上,已是能让人一生衣食无忧的程度,而如果对方再稍微学点经商之道,怕是都有机会富甲一方了。


    但这些都已是后话。


    那时的唐宁还从未特意动用过灵力,所以听黎墨生这么说,只像是受到了启发般,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那我能送他们点什么吗?”


    “当然。”黎墨生笑道。


    说着,他凑近唐宁身后,教她抬起手去,引着灵气自指尖流出:“你的天赋大概是书画才情一类,有了你这份贺礼,没准以后他们家能出个诗人、画师或状元呢。”


    唐宁听着耳畔的话音,看着指尖成功溢出的点点星芒、悠悠飘散到了那对新人身上,心中不由就多了几分欢喜。


    ——那大概是一种,因为自己第一次能为别人带来点什么而感到的满足,这样的感受于她而言,还是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欢声笑语里,漫天花瓣中,两位新人被簇拥着步入了新房。


    与此同时,院中锣鼓奏乐再起,宾客们纷纷回座举起酒杯,开始敬酒吃席推杯换盏。


    喜事告一段落,唐宁二人也没再停留,相视一笑后转身离开了小院。


    此时已经临近子夜,但街上还是热闹得一如先前。


    只不过,二人很快便发现,与先前的有来有往不同,这会儿街上的人潮似乎都在流向同一个方向,话语间也都在议论着什么——


    “走走走,快到子时了!”


    “哎呀是啊,马上要放灯了!”


    “没事儿,前面就到了,赶得上!”


    听到这些,唐宁和黎墨生一对眼神,立刻默契地跟了上去。


    众人行往的方向是小镇的中心。


    那里原本是一大片空地,此时却早已人山人海。


    隔着攒动的人头,尚还离得老远,二人便看见了那空地中央的一盏巨大的花灯。


    那盏花灯足有车斗那么大,色彩缤纷艳丽,花纹精致繁复,此时正被悬架在几根搭起的木柱之上,其下垂挂着数不清的彩条,如流苏般随风摇曳。


    周围的人实在太多。


    唐宁和黎墨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抵达了花灯附近。


    到了那里唐宁才发现,花灯周围竟摆放着一圈半人高的桌案,案上堆放着各色彩条、丝线和笔墨。


    桌案边的人们会自行挑选一根彩条,弯腰执笔在上面写些什么,而后用一根丝线穿好,再带着它绕进内圈里,将它悬挂在花灯之下。


    唐宁不免有些好奇,便偏头往左右看了看,只见左边那人的彩条上写着:


    【愿爹娘长命百岁 】


    而右边那人的彩条上则写着:


    【愿兰儿平平安安 】


    这么一看,她心中顿时有了数——原来这些彩条是祈愿用的。


    正这时,她余光瞥见黎墨生伸出手去,竟也从案上抽了张彩条:“我也给你写一个?”


    “可是……”


    唐宁正担心在旁人眼中,这彩条自己动起来会不会很奇怪,就见黎墨生将那彩条轻轻一拨,另一手又拨了只笔,待纸笔沿着桌面滑到边缘、落下,他便轻松一接,而后顺势一弯腰,竟就这么席地坐了下去。


    如此一来,那纸笔就像是自然滚落一般,而黎墨生半个身子都已被桌案遮挡,如果不是特意弯腰去看,倒是谁也注意不到了。


    见他如此,唐宁稍怔后,也跟着坐了下去,还特意往桌下挪了挪,以免绊着旁人的脚步。


    从这个角度往外看,所有人便都只剩下了一双腿脚,唐宁既觉新奇又有些好笑,忍俊不禁地收回了视线。


    她好奇黎墨生会写些什么,转头往旁一看,只见他此时已是在那彩条上写下了一个——


    【愿 】


    然而刚写完这个字,他笔尖就忽然一顿,“嘶”了一声转头道:“对了,我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唐宁先是被问得一愣,而后才想起道:“哦,我叫‘十二’。”


    她之所以差点没想起来,是因为这个称呼压根没用上过几次,毕竟山里只有她和神十一两人,大多时候都是以“你我”相称。


    黎墨生闻言点了点头,这倒也不奇怪,灵体们在没有前往人间之前,大多用不上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是简单以排序相称。


    只不过此时既然说到了这儿,要写在彩条上的名字又是用来寄托祝福,他便索性提议道:“那你要不要自己取一个特别的?”


    特别的?


    唐宁稍怔,随即当真眨着眼思考了起来,脑中倒是闪过了不少字词,可一时半会儿却又没哪个能脱颖而出。


    正这时,一张金色彩条晃晃悠悠地从上方桌沿飘落,也不知是写错作废还是不小心被碰落了下来,当它飘过眼前时,其上书写的最后几字恰好映入了唐宁眼中——


    【 ……风调雨顺,举世安宁 】


    唐宁眸光微微一亮,顿时像是有了想法,转头道:“那……我就取‘宁’字好么?”


    黎墨生自然也看见了那张字条,深觉这样的巧合也算缘分,当即莞尔:“好,那我就叫你阿宁?”


    唐宁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名字,忍不住有点开心:“好。”


    黎墨生于是重新提笔,一边念着一边继续在那字条上写了下去:“愿,阿,宁,朝暮欢喜,岁岁无虞。”


    看着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落在纸上,又被赋予了这样美好的祝愿,唐宁心中的喜悦不由又滋长了几分。


    待到最后一个字写完,黎墨生拎起纸条吹了吹,又递到唐宁面前:“来,你也吹吹。”


    唐宁还当这也是什么风俗,遂很是认真地对着纸条吹了一下。


    黎墨生一笑,手一抬、从桌上摸了跟丝线来,将那彩条穿好:“走,我们去把它挂上。”


    说着,两人正准备起身,忽然,与前方投来的一束视线迎面相撞——


    那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头顶一双小鬏,穿着一身花布裙,一手抓着串糖葫芦,另一手拽着身边大人的衣摆。


    在周围来来往往的腿脚中,她是唯一身高与桌案相仿的,所以也只有她发现了这隐秘的方寸之地。


    此时,她圆溜溜的双眼正好奇地盯着黎墨生手中“悬空”的纸条,先是有些不解地歪了歪脑袋,而后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般,忽然笑了起来,仰起头,将手中拽着的衣摆往下扥了扥:“娘亲——你看——”


    说时迟那时快,唐宁和黎墨生飞速对视,心有灵犀般齐齐一转身,眨眼间便从桌下钻过、从桌子的另一边钻了出去。


    当那妇人被孩子提醒着看过去时,那桌下早已是空空如也。


    而从外圈到了内圈的唐宁二人一个闪身,迅速隐入了拥挤的人群之中。


    “呼,好险。”


    明明没做什么坏事,但两人却共同体验了一把差点被抓包的惊险,回过神来时,忍俊不禁地相视而笑了起来。


    挨挨挤挤的人潮里,没再有人注意到那无风自动的一张小小彩条。


    于是它就那么一会儿与某人擦肩,一会儿从某人背后掠过,一路忽上忽下地穿过人群,到了那灯架之下。


    而后悄无声息飘起、丝线一勾一系,便悬挂在了花灯之上、融入了周围万千彩条之中。


    不久后,午夜如期而至。


    在子时的更声响起时,众人期待的放灯也终于到来。


    须发皆白的老镇令在众人的簇拥中来到花灯之下,笑呵呵地举起火把,将灯芯点燃,那巨大花灯便在火光映照下冉冉升起,在众人的欢呼与翘首中,带着无数寄托祈愿的飘摇彩条,缓缓飞往了夜空。


    紧接着,又有数以千百计的小花灯从镇上的各个角落渐次飞起。


    像是众星拱月,又像是一呼百应,跟随簇拥着那盏最大的花灯,在藏蓝色的夜幕里汇聚出了一片璀璨灯海。


    唐宁和黎墨生仰望着那片灯海,望着望着,又忍不住转头看向身边人,相视一笑。


    仿佛这一刻美的不仅是灯海盛景,还有这身在其间的景中之人。


    夜色愈渐深沉,小镇里依旧灯火辉煌。


    这一夜,他们不仅看到了天灯盛景,还在下半夜看到了漫天绽放的烟花、千奇百怪的游街灯队、以花灯为彩头的斗诗和猜谜。


    直至临近破晓,这持续整夜的热闹盛会才渐渐接近尾声。


    也是直到那时,唐宁二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小镇,往回程的路上行去。


    *


    回到天虞山时,天色已然大亮。


    经历了那样精彩纷呈的一夜,唐宁心中起伏的心绪直到回山都未平息。


    甫一回到瀑布之下,她便按捺不住地想要作画,而黎墨生也十分期待她的新作,就那么陪着她,看她画起了昨日所见。


    看着那麦浪、河灯、小镇,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唐宁笔下,真实得仿佛场景重现,灵动得仿佛跃然眼前,黎墨生不禁再次感叹,果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卓绝天资。


    看着看着,他忽然灵光一现地想起了一样东西:“对了——”


    说着,他伸手入怀就要去拿,谁知还没等他碰到那东西,那东西竟是自己“嗖”地一下从他怀里飞了出来,流星般绕着潭水转了个圈,然后不偏不倚地悬在了唐宁眼前。


    唐宁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发现那竟是一支毛笔。


    笔身莹白、剔透如玉,其上以花纹镂空,笔柱中氤氲着淡蓝的水雾,而那水雾又从笔尾延伸出来,如流苏般蜿蜒浮动。


    “这是……”


    唐宁正要发问,就见那毛笔忽然又动了。


    它倏地落到了唐宁手边,尾端一挤,将她手里原本的那只笔给撬了出去,然后就那么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把自己塞进了她的手里。


    唐宁简直都看愣了,而黎墨生也被惊笑了起来:“我的天,我还是第一次看它这么主动。”


    唐宁一脸迷茫:“它到底是……”


    “这是先灵创世用的那只笔,”黎墨生道,“先灵走后,它就暂时保存在了我这。”


    唐宁不禁诧异,没料这竟然是创世之笔,难怪会有如此奇妙的灵性。


    黎墨生感慨般笑道:“以前其他灵体前往人间前,会让我用这支笔为他们画人身,但我的画功……实在一言难尽,所以每次用它,它都在那扭来扭去,好像心不甘情不愿、嫌我画的东西脏了它的眼睛似的。”


    他说这话只是自嘲,但唐宁关注到的重点却并不在此:“……画人身?”


    她疑是自己理解有误,小心确认道:“你是说……画人类的那种身体?”


    黎墨生这才想起她还对此一无所知,连忙将创世之笔、极净之水的作用都讲给了她听,并告诉她其他灵体都是如何获得人身,又是如何前往人间生活。


    这仿佛是为唐宁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她这才知道,原来灵体也是有办法被人类看见的,原来他口中的“前往人间”并非短暂地去人间游玩,而是长久地生活在那里。


    说完这些,黎墨生的话头再度落回了那支毛笔上:“原本我还想着,这支笔放在我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现在好了,它到了你手上,也算是宝剑配英雄、红粉配佳人了。”


    唐宁有些意外:“你是……要把它给我?”


    黎墨生摇头笑道:“不是我要给你,是它自己选择了你,现在就算我想带它走,恐怕它也不会愿意了。”


    说着,他验证般地把手往创世之笔伸去,只见创世之笔像是受了惊般,“唰!”地往反方向一歪,仿佛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


    黎墨生好笑地收回手:“看见了吧?”


    唐宁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料一支毛笔竟能把嫌弃之情表现得如此明显。


    看着它在自己手中欢欣舒畅的模样,唐宁也不禁生出了些许亲近喜爱之感。


    “行了,”黎墨生道,“以后它跟着你,我也就不用再操心了,省得每次给他们画人身,还要被嫌弃画得丑。”


    “他们……全都去人间了?”唐宁好奇道。


    “是啊,”黎墨生说着,忽又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哦,也不全是。小九就因为嫌我画的人身太丑,自己取了滴极净之水附身,到现在还在山里当人参娃娃呢。”


    唐宁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景象,只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听黎墨生又道:“对了,既然现在画笔到了你这儿,不如你就行行好,帮我画副人身怎么样?”


    唐宁一怔,旋即反应了过来:“你也要去人间了?”


    “嗯,”黎墨生颔首道,“暂时还有几件事需要料理,料理完之后,大概就会直接去人间了。”


    唐宁理解地点了点头,眼中不禁流露出了一抹神往之色。


    但那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很快她便收回思绪,从旁拿过了一张崭新的白纸来:“那我这就帮你画一张。”


    “好。”


    黎墨生见她动笔,不由也期待地望向了那张画纸。


    不料,唐宁执笔的手顿了顿后,刷刷几笔下去,勾勒出的却是一座……房子?


    黎墨生不解其意,缓缓转头看向她:?


    唐宁接收到那视线,也瞥他一眼,收回目光时竟像是有些心虚,轻咳一声道:“我……先画处背景,再画人,应该会自然一些。”


    “哦——”黎墨生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心道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唐宁先是画了一座房子,接着,又画了一座院子。


    院子上画了片天空。


    院中画了棵梨树。


    梨树下画上了梨花。


    又在旁边加了口井。


    井边还画上了野草……


    直至整张画纸都已被填满,黎墨生终于后知后觉地再度缓缓转过了头:?


    这一回,唐宁终于是辩无可辩了。


    她眼珠往旁一转、迎上了黎墨生的视线,然后忽然破功般笑了出来,老实承认道:“其实……我虽然也画过人,但还从来没画过需要‘活过来’的人,我有点担心,万一没画好……”


    黎墨生总算是明白了,原来她这是有顾虑,所以一再拖延呢,不由无奈发笑:“放心,你大胆画就是了,画成什么样都行。”


    唐宁眨了眨眼,深吸口气后又点了点头,提议道:“要不,我先画个动物试试?”


    黎墨生一听便明白,她这还是不放心,便也不催促,欣然点头附和道:“也好。”


    唐宁再度执起笔,这次总算是有了点信心的模样,但忽然间,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好奇道:“如果我只画个背影会怎样?”


    黎墨生一愣。


    不是因为这个想法太过跳脱,而是因为如此跳脱的想法,曾经还真有人琢磨过——


    当初先灵就曾好奇过这个问题,还为此亲自尝试过一番。


    思及先灵尝试的结果,黎墨生放心道:“那也可以,只要你落笔时想着它完整的样子,念力就会融入笔下,哪怕只画个背影,被‘点睛’后出了画纸,也会是你所想的模样。”


    如此一听,唐宁便像是吃下了颗定心丸。


    也不再有其他疑问,放心大胆抬起手去,落笔刷刷几下,便已绘出了一只在梨树下蹲坐的黑色背影。


    看着那背影的轮廓,黎墨生瞬间认了出来:“这是狗?”


    “嗯。”唐宁确认道。


    “好。”黎墨生二话不说,当即抬手朝着画纸轻轻一弹,指尖一点流光飞出,落在了那背影之上。


    下一瞬,只见那黑影的尾巴忽然动了起来,身子在纸上快活地扭了两下,紧接着一个转身,后腿蹬地而起,便朝着画外飞扑了出来!


    唐宁猝不及防,赶忙仰身避让,却不料在画纸中还算娇小的身影竟会变得如此巨大,瞳孔骤缩间,她根本躲闪不及,就那么结结实实被它扑倒在了地上!


    “嗷呜——”


    黑影欢快地叫了一声,摇着尾巴一个劲地在她腮边舔舔舔。


    唐宁哪里遇到过这情形,一边抬手偏头躲闪着,一边手足无措地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黎墨生忍俊不禁,赶忙上去搭救。


    然而等他终于将那大家伙扒拉开,扶着唐宁坐起身,再转头看向那黑影时,忽然就是一怔。


    这……这是狗?


    那短短的三瓣嘴、金灿灿的双眸、猫虎般的胡须……


    这分明是只黑豹吧!


    刹那间,他简直差点都要开始怀疑自己对唐宁画功的判断了,匪夷所思地转头道:“你确定……你画的是狗?”


    唐宁不解其意,看了看那黑影,而后竟是坦然地点下了头:“嗯。”


    说着,她低头从腰间摸出了一样东西:“这是灯会上一个孩子扔下的,我听他说‘这狗好丑我不要了’,我觉得有点可惜,就把它捡起来了。”


    黎墨生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一块小小的纸片,像是做灯影戏所用。


    而当他看清那纸片上绘制的模样时,霎时哭笑不得。


    好家伙,还真是他错怪唐宁了——


    唐宁分明画得跟这纸片一模一样,连半点偏差都没有。


    可问题是……这纸片它


    就不是只狗啊!


    也不知是那匠人手艺欠佳,还是下笔时太过囫囵吞枣,总之这纸片被他刻画得脸如虎豹,耳朵、脊背、尾巴又偏向于狗的形状,以至于唐宁有样学样,这才学出了这么个四不像来。


    “怎么了?”唐宁见他面色古怪,不禁也开始自我怀疑,“……是我画错了么?”


    黎墨生语塞片刻。


    但转念一想,四不像又如何?当初先灵创世的时候,不也造的都是全新之物?


    如此一想,他顿时觉得眼前这只小家伙也别有一番意趣,坦然笑道:“没画错,你可要给它起个名字?”


    此时,那黑影还在斯哈吐舌摇头摆尾,被黎墨生按着还不老实,硬是老牛负重般挤到了唐宁跟前,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


    唐宁笑着伸手摸摸它脑袋,看着它那通体乌黑的皮毛和金灿灿的双眼,转头道:“不如就叫‘黑金’怎么样?”


    黎墨生十分赞同地扬眉:“嗯——黑金,好名字。”


    说着,他点点黑金的鼻子,一本正经通知道:“听到了吧?以后你就叫黑金了。”


    黑金也不知听懂了没,反正很是开心地对着唐宁连连“嗷呜嗷呜”了几下,惹得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


    二人敏锐的感知力同时察觉到了什么,面上笑容倏然一滞,齐齐扭头往林间看去。


    果然,不消片刻,那林间便有一个身影迈步而出,正对着二人的方向。


    是神十一。


    第26章 前尘(五)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神十一面色不虞, 薄唇轻抿。


    视线先是扫过了唐宁,而后便落在了黎墨生身上。


    那眼神里丝毫没有同类相见的欣喜,有的只是冷漠疏离, 甚至还隐隐暗含着一丝敌意。


    黎墨生见此情形, 当机立断将黑金一捞、重新丢回了画纸中, 旋即起身越过潭水,径直向他迎了过去。


    二人都是灵体,移动只在眨眼之间,转瞬便已是相对而立。


    神十一丝毫没有要跟他寒暄的意思,只越过他远远看了一眼唐宁,而后便收回目光, 偏头示意他过去单独聊聊,这便率先转身往林间走去。


    黎墨生并不意外他要跟自己单聊, 于是只回头给了唐宁一个安心的眼神, 这便迈步跟了上去。


    二人穿过密林,很快便到了一处僻静之地。


    在前领路的神十一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第一句便直奔重点:“你带她去哪儿了?”


    昨夜见唐宁迟迟未归, 他便已是来山中寻过一番,却是遍寻无踪,那时他还在想,她怎么会一言不发就私自离山?


    如今才知道,原来竟是被人“拐”了去。


    黎墨生扬了扬眉,随意往旁边树上一靠,双手环胸道:“倒也没去哪儿,不过是去了趟人间,顺便过了个万灯节。”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神十一却霎时心知不妙——


    万灯节, 那样热闹的人间盛会,哪怕远远看上一眼,恐怕都足以让唐宁对人间的印象天翻地覆,更何况……她还在那游玩了整整一夜。


    顿时,神十一感到了一阵节外生枝的烦闷,抬眸质问道:“你们要去人间,去你们的便是,为何要来招惹我的人?”


    黎墨生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你的人?”


    “难道不是?”神十一毫不示弱,“她是我以灵气分化、因我而生,我想将她留下作伴,有何不可?”


    听见这理直气壮的反问,黎墨生简直都要被气笑了。


    他放下手直起身,不紧不慢朝他走去:“照你这么说,你也是先灵以灵气分化、因先灵而生,当初她让我们完成创世余任,你为何拒之不从?”


    这话当真是一针见血,神十一张了张口,一时竟无言反驳。


    黎墨生嗤笑:“你倒是知道自己生来自由,没人能左右你的选择,现在到了她那儿,就理所当然成了‘你的人’,需要任你摆布了?”


    这嘲讽就像巴掌拍在脸上,神十一紧紧咬牙,却又辩之不过,冷哼一声别开了视线。


    黎墨生轻哂着行至他身侧,偏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十一,别怪我没告诉过你——如果她心甘情愿在这陪你也就罢了,可你用这样的手段欺她骗她,就算得到了短暂相伴,也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神十一胸中憋闷,嘴上却针锋相对:“那又与你何干?”


    黎墨生哼笑点头:“是啊,与我无关。”


    他收回手背在身后,缓步与神十一擦肩而过,忽又话锋一转:“可巧就巧在我恰好路过、恰好撞上、恰好就举手之劳了——你又能怎样?”


    这“反正做都做了”的态度简直活像挑衅,神十一心中愠怒丛生,却又清楚自己的确不能拿他怎样。


    憋闷片刻后,他气极反笑地点点头,道:“行,那现在你也该‘路过’完了?”


    他将那“路过”二字咬得极重,显然是在嘲他耽搁太久。


    而黎墨生本也不欲多留,无甚所谓地一笑:“没错,该做的我也做了,该说的我也说了,你是要执迷不悟还是迷途知返,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说着,他便已是潇洒转身,往下山的方向走去:“好自为之吧,告辞。”


    神十一冷冷睨向他的背影,看着他步步朝林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树林时,却忽然又脚步一顿——


    “哦,对了,还忘了告诉你。”


    他并未回身,只略微偏头,面上浮出一抹饶有兴味之色:“创世之笔已经认她为主,以后她如果想去人间,只要为自己画副人身就随时能去——你就算想拦,怕是也拦不住了。”


    说完,他再未停留,扭头大步离去。


    神十一瞳孔微缩,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当中竟还有这番变故。


    他原以为黎墨生不过是带她去了趟人间,最多也就是给她讲了些极净之水化人身的事,却全然没料到,现在竟然连创世之笔都落在了她手里。


    创世之笔的作用他再清楚不过——正如黎墨生所言,如今唐宁有它在手,再想去人间生活,简直已是易如反掌。


    仅仅一个昼夜,原本尽在掌握的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在神十一心中疯狂蔓延,令他紧紧咬牙,目厉如剑。


    就在这时,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倏然扭头往身后看去。


    唐宁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


    也许是刚刚才抵达,也许是早已出现,只是方才他心神动荡、未曾注意到而已。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眼前的唐宁已然不再是昨日那个一无所知的她,既然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那么有没有听见二人方才的对话,便也已经无关痛痒。


    神十一迎着她的目光,看着她向自己走来。


    他原以为她会开口质问些什么,质问他曾经的隐瞒欺骗,或是画地为牢。


    但是都没有。


    她就只是那样平静地、沉默地,一步步走到了他的眼前,直至站定良久之后,才说出了一句让他始料未及的话——


    “十一,我有名字了。”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但其含义听在神十一耳中却仿佛一句宣告,宣告着她与曾经的自己划清界限,也宣告着即将到来的告别。


    “你要去人间?”他冷声问道。


    唐宁并不意外他连名字是什么都不关心 ,毕竟他本就是那样的人。


    “如果我说是呢?”她道。


    神十一胸膛起伏,旋即愤然拂袖转身,像是不愿回答,甚至不愿再与她对视。


    他知道此时此刻,即便他出言阻止也无济于事,就像当初他对先灵的嘱托可以置若罔闻,如今的唐宁也大可以一走了之。


    但他不知道的是,唐宁并未打算一走了之。


    起码在离开之前,她要先与他偿清恩惠、再不相欠,如此才能走得坦荡干净,即使需要为此归还所有灵气也在所不惜。


    然而还没等她出言,侧身而立的神十一竟是率先开了口:“你要去人间也可以。”


    唐宁一怔,只听他继续道:“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唐宁本就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如今听他主动提出,倒是正合所愿:“你说。”


    神十一转头看向她:“我要你立下一道灵誓。”


    “灵誓?”唐宁不知那是什么。


    “——以灵气书写的誓言,一旦订立便会生效,直至完成方止。”


    唐宁了然,点头:“你想让我立什么?”


    神十一道:“将你的本源记忆留在神殿,除非有一天你重回这里,否则它将永远在神殿封存。”


    唐宁微微疑惑,不知这意味着什么:“留下本源记忆会怎样?”


    神十一注视着她的双眼,道:“你会忘记灵体的存在,忘记自己的身份,也无法再动用任何灵力。你将变得与一个真正的人类无异,人类会经历的一切你都同样会经历——饥寒、伤痛、疾病、衰老,乃至死亡。”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就像在用一座座大山堆出艰难险阻,想让行路之人望而却步、知难而退。


    为此,他甚至还特意隐瞒了最为重要的那部分——他说的“死亡”其实只是人身死去,而灵体并不会随之消亡。


    可即便如此,他却也未能在唐宁眼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因为对于此刻的唐宁而言,如果无法获得自由,即便寿逾千年万载,也不如朝暮蜉蝣。


    既然她已决定前往人间,那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又有何不可?


    于是,她几乎未有任何犹豫,便郑重颔首应允道:“好。”


    神十一深深望着她。


    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未因为她果断答应而失望或生气,反而在最终挪开视线时,露出了一抹暗含深意的目光。


    *


    虽已有了约定,但唐宁并未即刻动身。


    她还记得自己答应要为黎墨生画副人身,哪怕她要离开,也该先将这件事完成才行。


    于是,她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从秋日到初冬,在一张崭新的画纸上为他精心绘制了一副近乎完美的人身。


    然而,直至画完之后她才想起,她其实连他的名字都忘了问,更别说他的去向和居处了。


    她向神十一打听,也只得知他在灵体中排行第四,却依然既不知他的名字,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在知晓她是想把画交给他时,神十一竟主动说自己可以代为转交,只要哪日他再前来,或是得知他在何处,便可将画交到他的手中。


    这也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于是,唐宁将那幅画妥善封好放入匣中,交给了神十一代为保管。


    直此,她终于再无未尽之事。


    于是当夜便为自己画出了一副人身,将灵体附于其上,做好了动身前往人间的准备。


    *


    翌日,天虞山巅。


    冬雪初降,寒霜微茫。


    唐宁一袭素衣,腰间别着创世之笔,单手握着那卷绘有黑金的画纸,在神十一的陪同下,站在了神殿前的长阶之顶。


    寒风掠过,拂动她的衣摆与发丝。


    她抬起手去,以灵气在空中书写下了约定好的灵誓。


    随着她的指尖划写,半空出现了一个个淡金色的字体,而在最后一个字落成后,所有字体同时浮过一抹流光,化为万千星点向她眉心涌去。


    下一瞬,她的本源记忆便开始一缕缕抽离识海,化为涓涓细流,流向身后的神殿之中。


    记忆的流逝令她感到阵阵晕眩。


    随着记忆失去得越来越多,她的识海也越来越空茫混沌,仿佛置身迷雾,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忽远忽近、亦真亦幻。


    而就在这混沌之中,她听见耳畔传来了一阵断续空灵的、蛊惑般的呢喃——


    “……记住,如果有一天,你深陷泥沼、走投无路……”


    “……有一座山名为天虞……”


    “……只要回到那里……”


    “……回到那里……”


    “……一切苦痛都将灰飞烟灭……”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神十一贴在她耳畔的唇瓣微合,任凭那话音如同魔咒般,逆着流失的记忆注入她已然空荡的识海。


    他知道那会成为一道暗藏的印记,从此将深埋在她心底、在未来的某一刻悄然苏醒。


    雪花纷飞洒落,于天地间盘旋飞舞。


    他看着她的记忆被尽数抽离。


    看着她一步步走下长阶。


    看着她在漫天风雪之中,踏上了前往人间的路。


    *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三千年后,天虞山神殿门前。


    唐宁倏然睁开了双眼。


    第27章 神殿 这不是我全部的记忆,是么?


    眼前场景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上山时还不可见的神殿, 因为本源记忆的回归、灵力的复苏,已经完全呈现在了眼前。


    只不过,她在记忆里已经见过神殿无数次, 所以此时睁眼看见, 倒也没觉得太突然。


    身旁二人都发觉了她的回神。


    黎墨生立刻问道:“都记起来了?”


    唐宁其实还有些恍惚。


    她眨了眨眼, 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就是她全部的记忆?


    那下山之后呢?


    越想越是不对劲,她困惑皱眉道:“我是刚下山就死了么?”


    这话把黎墨生和沈时易都问得一愣:“……什么?”


    唐宁道:“我立下灵誓、离开神殿下了山,然后呢?然后就直接死了?”


    她之所以会问出这样古怪的问题,是因为按照现有的信息来看,如果要将她的过去和现在串联起来,应该是这样一条逻辑链——


    她最初降世为灵体, 后来附在人身下山,在人身死去后, 灵体与创世之笔产生关联, 被黎墨生放在“古墓”,直到二十四年前被唐东鸣意外带出,并“画”了出来。


    可是按照这个逻辑, 如果她现在拿回的这段记忆就已经是她全部的记忆,那岂不是说她从“下山”到“死去”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


    这问题显然也让另外二人察觉了不对,黎墨生立刻道:“你都记起了什么?”


    唐宁如实道:“从我降世开始,到立下灵誓下山结束。”


    黎墨生一怔:“没了?”


    唐宁点了点头。


    黎墨生和沈时易双双诧异,显然这个答案并不在二人意料之中。


    但在诧异之余,沈时易眼中又闪过了一丝别样的情绪,细细分辨的话,那竟像是一种暗自松了口气的庆幸。


    唐宁并未发现这点异样,她看着黎墨生的神色, 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这不是我全部的记忆,是么?”


    果然,黎墨生迎上了她等待答案的目光,道:“这只是一部分,你下山之后,还发生过很多事。”


    果不其然。


    唐宁道:“那那些记忆呢?”


    黎墨生摇了摇头,眼中疑惑不亚于她:“我原本以为因为灵誓的存在,它们也会被一起收回神殿,但现在看来……可能并没有。”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略微垂眸,声音也跟着轻了几分,莫名就让人听出了点遗憾的意味。


    鬼使神差地,唐宁竟是从这点遗憾里隐隐猜到了点什么。


    黎墨生曾说过,云崖山那座“古墓”其实是她的墓,这就说明在她下山之后、身死之前,他们之间至少也是有过交集的。


    唐宁不知道那交集有多少、深浅如何,但此刻她却隐隐觉得,那当中可能发生过某些重要的事,所以在得知她并未找回那段记忆后,黎墨生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想着,她也不禁对那段记忆有些在意了起来:“所以,那些记忆是没法找回来了么?”


    黎墨生尚未回答,另一边的沈时易却是积极道:“找不回来也没事,反正……灵力已经拿回来了不是吗?”


    原本他不说话,唐宁的关注点还没来得及往他那边转,此时他一开口,唐宁的思绪瞬间就跳到了另一个频道——


    下一秒,她刷然扭头看向了他。


    纵使她已经在记忆里得知,沈时易曾经在她单纯无知的时候屡次欺骗诱导、将她当个“所有物”般操纵蒙蔽,但她的灵气来自于他,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她向来不喜欢欠别人。


    当初她以留下记忆为代价,换取了去往人间的自由,求得就是一个无所亏欠,可如今本源记忆再度回归、灵力被重新唤醒,她倒好像又欠了他什么似的。


    如此一想,她当机立断道:“我现在把灵气还给你,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说着,她半点犹豫都没有,单手一转,瞬间就已开始将周身灵气往掌中汇去。


    黎墨生猝不及防,立刻出手拦住了她:“用不着,你早就已经跟他两不相欠了。”


    沈时易全然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末了像是无颜面对般,垂下了视线:“是,你没有欠我,反倒是我欠你的。”


    唐宁皱眉不解:“什么意思?”


    沈时易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咬牙道:“你只是没想起下山之后的事,否则,你就不会觉得你还欠我什么了。”


    闻言,唐宁不禁想起下山之前,他在她耳边说过的那些话,意识到那可能就是他埋下的什么伏笔,狐疑道:“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


    沈时易抬眸看了她一眼,又下意识看了眼黎墨生,最后重新收回视线,竟是一副蚌壳紧闭的态度:“我不想说。”


    唐宁:“……”


    得亏她这辈子阅历尚算丰富,以往各种奇葩也见过不少,要不就沈时易这拧巴的性子,非得把人憋出病来不可。


    见他二人对峙,黎墨生也没去煽风点火,只按下唐宁汇聚灵气的手,回归正题道:“那些记忆只是不在这里,也许是遗留在了别的什么地方,没准以后还有机会找回来。”


    说是这么说,但他自己大概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所以刚说完就顿了顿。


    旋即,他想通了什么般释然一笑,话锋一转宽慰道:“就算找不回来也没事,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就是。”


    这话正好印证了唐宁关于他们之间交集的猜测——既然他有信心能给她讲述那段过往,那么想必在那段过往里,他参与的绝不是一点半点。


    听他这么说,唐宁倒也不急于一时了,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此时的黎墨生已经全然收拾好了情绪,再不露半点遗憾之色,反倒一副轻松模样:“你还想在这转转么?还是想直接回去?”


    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恢复记忆,此时既然记忆已经拿回——虽然只是一部分,但目的也算是已经完成。


    唐宁抬眼环视了一圈眼前神殿。


    虽是故地重游,但她对这“故地”也实在没什么留恋之情,故而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不用了,走吧。”


    说着,她率先转身便要离开。


    谁知才刚转过身,她便迎上了一道亮晶晶的视线。


    ——黑金。


    它一直蹲坐在殿门边乖乖等着,连点声音都没发出,以至于唐宁险些都忘了它也在这。


    如今见她回头,黑金才倏地一下站起迎了过来,尾巴欢快地一摇一摇,金灿灿的眸子里满是欢喜:“嗷呜——”


    唐宁忍不住笑了起来,蹲身将它接进怀里,任凭它蹭来舔去,抱着它抚了抚它的后背。


    如今她才知道,难怪当初自己一见它就觉得亲切,原来它根本就是自己亲手画出来的。


    更难得的是,如今时隔千年,它不仅还仍存世间,还被照料得这么好,这应该都是黎墨生的功劳。


    想着,她忍不住抬头朝黎墨生看去,就见他也正含笑看着他们,见她看来,道:“等回去之后就让它回你那儿吧,三千年,它也等了很久了。”


    也。


    这个字让唐宁心中微动,一时竟分不清它究竟只是语气助词,还是真的是字面意思。


    但黎墨生也没给她深究的机会,说完便继续道:“走吧,先下山。”


    唐宁点点头站起身,带着黑金一起往下山的方向行去。


    然而,就在他们刚走到长阶顶端时,一阵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那是沈时易的手机铃声。


    沈时易摸出手机一看,见是助理小孙打来的电话,面上顿时露出了一丝不耐。


    “干什么?”他接起电话。


    对面焦急的声音几乎要透过屏幕:“祖宗啊!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全组都在等你一个人,陆导都要气炸了!”


    沈时易烦躁皱眉:“你让他先拍别人的不就行了?”


    小孙简直都要哭了:“别人也有别的戏啊!这都调了多少回了?那几个配角参演的另外几部戏的导演都发话了,说再调就别演了,直接换人!”


    沈时易满脸都写着“关我屁事”,敷衍两句后干脆挂断了电话,还顺带关了机。


    将手机扔回兜里,他正准备继续前进,抬眼便见黎墨生和唐宁都站在原地看着他,连黑金都不例外。


    “……干什么?”沈时易莫名其妙。


    黎墨生道:“你跟着一起下山,是准备继续去人间生活?”


    沈时易还当他要阻挠,强硬道:“怎么,不行吗?”


    黎墨生才懒得管他,但道:“想留在人间,就扮演好你自己的身份,别整天给别人找麻烦,不想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回你的神殿去。”


    沈时易一听便知,他是指刚才的电话,正要嘲他多管闲事,可一转眼看见唐宁的面色,似乎也是一样的态度,气势顿时就矮了几分。


    语塞片刻后,他没好气道:“知道了!到浮江机场我就直接飞剧组,这总行了吧?”


    黎墨生本也没想管那么多,听他这么说便漠然收回视线,与唐宁一起转身往长阶下行去。


    对于唐宁而言,下山时的感受与上山时已是完全不同了。


    不仅记忆的回归让她对整座山了如指掌,周身灵力的复苏更是让她的五感变得极为通达敏锐,甚至整个身子都变得轻盈了起来。


    黎墨生和沈时易不必再顾及她的速度,便也不用再像来时那样脚踏实地地走路。


    三人一犬一路以瞬移前行,身形在山林间不断飞闪,不消片刻就已回到了山脚之下。


    再度面对数十米宽的江流时,想要跨越也是不在话下,在确认周遭无人后,三人一犬闪身几个瞬移,便已轻轻松松抵达了对岸。


    河滩上,那辆越野依然停在原地。


    然而三人刚刚站稳,黎墨生便像是发现了什么般,有些疑惑地看向了车子的方向。


    ——奇怪,那边居然感知不到任何活物的存在。


    唐宁二人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三人闪身快速到了车边,看了一圈后终于确认,羚酒真的不在车里。


    “她人呢?”唐宁疑惑道。


    黎墨生摇了摇头,他也一样疑惑。


    羚酒明明说会在车里等他们,可现在别说是车里,就连整个河岸都感受不到她和阿环的存在。


    难道是有事先走了?


    他试着拉了下门把,发现车子并没有锁,钥匙也还在点火开关上插着,可无论前排还是后排,都没看见有什么便签字条一类的东西。


    想起现在的人大多是用手机联系,他又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却同样没看到有任何消息,索性翻出羚酒的电话,给她拨了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黎墨生还不太了解这些提示的区别,转头问唐宁道:“无法接通是关机了么?”


    唐宁想了想:“也可能是信号不好,或者开了飞行模式?”


    黎墨生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旁边沈时易凉凉道:“也没准是她把你拉黑了呢?”


    黎墨生虽然没听过这个词,但凭语境也能猜到差不多是“断交”一类的意思。


    想也知道羚酒不可能这么做,遂也没理会他,翻出另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这一回,黎墨生当真是有点意外了:“云陆也无法接通?”


    唐宁并不认识云陆,但也知道那是跟羚酒十分亲近的人,于是猜测道:“会不会他们现在在一起,周围信号不好?”


    黎墨生眨了眨眼,一时半会也猜不透,片刻后道:“算了,先走吧,路上再联系看看。”


    闻言,唐宁稍微有点担心:“不再等等吗?万一她就在附近呢?”


    黎墨生知道她担心什么,好笑提醒道:“她可是灵体,从这里回市区,开车都不一定能比她快。”


    唐宁一想也是,这深山老林对人类来说或许山高路远,但对灵体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要不是来的时候她的灵力还没恢复,他们可能连这辆车都用不上。


    如此一想,她也不再杞人忧天了,见黎墨生准备开车,她便拉开车门让黑金进了后座,然后自己坐进了副驾里。


    沈时易也没得选,只能跟黑金一起坐进了后座,谁知黑金还很是不消停,半个身子都从中间挤去了前排,尾巴在身后荡漾着一甩一甩,好几次都险些直接扫他脸上。


    就这么一路无话,三人驱车原路返回,不多时便回到了浮江市区,回到了来时的机场。


    沈时易既然说要回剧组,黎墨生便直接把他丢在了候机楼的贵宾通道附近,然后才带着唐宁和黑金去了私人飞机那边。


    车子停在了停机坪边缘。


    约定的回程时间还没到,来时的司机还没回来,黎墨生也不赶时间,转头问唐宁道:“还想去附近转转么?还是想直接回钟灵?”


    唐宁对浮江兴趣不大,但想到他们在路上依然没打通的那几个电话,说道:“要不还是再等等吧,万一羚酒只是手机坏了什么的,联系上正好一起回去?”


    “也好。”黎墨生认同点头。


    此时羚酒和沈时易都不在,车里除了他们二人就只剩黑金。


    唐宁没了任何顾虑,索性问起了自己好奇的事:“当初我下山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黎墨生知道她早晚会问,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略微回忆片刻后,往后靠上椅背,转头,先挑出了当中一个重点来讲:“你听过《妙笔娘子》的传说么?”


    妙笔娘子。


    这在夏国几乎是与《神母创世》齐名的民间传说,唐宁又怎会没听过?


    只不过,此时黎墨生提起这个肯定不单单是为了讲故事。


    唐宁稍一联想,顿时就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讶异道:“该不会……她就是我吧?”


    黎墨生笑了起来:“嗯哼。”


    唐宁:“……”


    她着实有些意外,虽然这段时间认知之外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连三观都早被颠覆了一遭,可冷不丁得知一个从小听到大的传说人物竟然就是自己,还是有些不大真实的虚幻感。


    惊讶之后,她细想起那个传说的具体内容,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可是……我下山之后不是已经不能用灵力了么?”


    在妙笔娘子的传说里,有很多关于画作的小故事,比如画中鲤鱼掉进水池活了过来、画中桃花飘出了真花瓣等等。


    从前唐宁以为,这只是古人为了表现妙笔娘子的画技精妙而使用的夸张手法,可如今得知真相的她,自然想明白了那其实是灵气点睛所致。


    可是,她明明在下山前就立下了灵誓,把本源记忆留在了神殿,下山后又怎么用灵气给画作点睛?


    黎墨生轻笑:“那不是还有我么?”


    这么一听,唐宁顿时反应了过来:“我下山后遇到了你?”


    黎墨生眨了眨眼,道:“也不算‘遇到’,是我找到了你。”


    当初唐宁下山后不久,黎墨生便又去了一次天虞山,却发现她已经不在了。


    “阿宁呢?”彼时他问神十一。


    神十一从始至终都没问过唐宁的新名字,听到这称呼才知原来是这个,但却也没多在意,坦然道:“我已经放她下山了。”


    黎墨生不免有些意外,毕竟神十一可不像是个能听劝的人。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当他是终于开窍了,问道:“她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神十一赌气似的道。


    说罢,他又半是嘲讽半是挑衅道:“你要是好奇,不如自己去找?”


    这话虽是挑衅,但黎墨生还真就这么做了。


    他从天虞山脚下开始,一个村庄一个村庄、一座城镇一座城镇地找了过去,前后花了几个月时间,才终于在黎国的一座城里找到了唐宁。


    *


    听完这段往事,唐宁敏锐地发现了当中的遗漏:“所以……他当时并没有把我画的那副人身转交给你?”


    黎墨生一怔:“你给我画了人身?”


    唐宁点头:“我不是答应了你的么?下山前我就画好了,但又不知道你在哪儿,所以只能留在神殿,托他帮我转交给你了。”


    闻言,黎墨生苦笑摇头:“他根本连提都没提过。”


    唐宁其实也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了。


    但时至今日,她也懒得再去追究沈时易的作为,回归正题道:“然后呢,你找到我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黎墨生道:“找到你之后,我发现……”


    叮铃铃铃——


    就在这时,唐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低头摸出手机一看,发现来电的居然是唐东鸣。


    她不免有些纳闷,接起电话道:“喂,爸?”


    “怎么样,拿到了吗?”唐东鸣道。


    唐宁一头雾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打错了:“……拿到什么?”


    “嗯?”唐东鸣也疑惑了一下,“那支毛笔啊?”


    唐宁这下是真懵了:“……什么毛笔?”


    “……”唐东鸣也被问愣了,半晌才匪夷所思道,“铜州保险柜里那支毛笔啊?你刚才不是回来把钥匙和密码拿走了吗?”


    第28章 铜州 刹那间,唐宁竟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刹那间, 唐宁竟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任谁乍然从别人口中听说自己做了一件自己根本没做过的事,恐怕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她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了这样一幕——


    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敲开了唐东鸣的家门,并以自己的身份向唐东鸣索要了铜州保险柜的钥匙和密码……


    与此同时, 旁边的黎墨生以灵体远超常人的听力听清了整个对话。


    愣怔一瞬后, 他眸光骤然一变, 看向唐宁以口型无声道:“羚酒?”


    唐宁看清了他的口型,正要细想,对面的唐东鸣却打断了她的思路:“喂?阿宁?”


    唐东鸣对灵体这些事一无所知。


    唐宁在自己都还没弄清情况之前,必不能让他知道“你看到的我不是我”这么诡异的事,于是只得先拖延道:“……哦,爸, 我现在在开车呢,晚点再跟你说?”


    唐东鸣一听, 立马松了口:“哦, 好好好那赶紧先挂了,你注意安全。”


    唐宁挂断电话,蹙眉看向黎墨生:“羚酒?”


    黎墨生也同样皱着眉, 看上去忧心忡忡:“能完美利用另一个人的外貌和声音,让最熟悉的人都看不出端倪,我只能想到‘通感’了。”


    是的,去往天虞山的路上他们还讨论过羚酒“通感”的天赋——不仅能自己五感互通,还能释放灵力,产生类似于“致幻”的效果,让别人看到她想让人看到的,听到她想让人听到的。


    如果从唐东鸣手中拿走钥匙和密码的真的是她,那么能让唐东鸣误以为他看见的是唐宁,也就并不奇怪了。


    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想, 唐宁很快就想到了另一件事——


    昨天在黎墨生家里时,他们互相交换了不少信息,唐宁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很多关于灵体的事,自己也和他们说了创世之笔的下落。


    所以,羚酒的确是知道那支笔在铜州,也知道保险柜的钥匙和密码在唐东鸣手里的,再加上她今天突兀的不告而别和无故失联……这件事与她有关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然而,这却让唐宁更加困惑:“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黎墨生也同样想不通,凝眉摇了摇头:“她如果想要创世之笔,三千年就能得到,根本用不着等到现在。”


    三千年前,创世之笔还在黎墨生手上,当时羚酒嫌他画的人身不好看,他就曾说要把笔给她让她自己画,可她却毫不犹豫当场拒绝,还说她才不要随身带着这么个累赘。


    “而且以我对她的了解,”黎墨生继续道,“她就算真的想要,也一定会先跟我们商量,怎么也不至于要这样不告而别、不问自取。”


    唐宁与羚酒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她的第一印象却很好,再加上黎墨生与她相识数千年之久,他的判断唐宁完全信得过。


    可如此一来,这件事便显得更加蹊跷了。


    唐宁道:“会不会是在我们上山的时候,她遇到了什么急事,急需创世之笔才能解决?”


    这个思路确实合乎逻辑,但黎墨生一时也想不出,究竟什么样的急事竟非要创世之笔才能解决。


    更何况,即便是有急事,又有什么必要关机断联呢?


    不过很快,他便已是放弃了干想,直接做出了决定,转头看向唐宁——


    “走,我们去趟铜州。”


    *


    私人飞机的航线一般需要提前预约,但黎墨生有他自己的办法,一个电话之后,很快就拿到了一条加急航线。


    于是二人带着黑金上了飞机,即刻起飞直奔铜州而去。


    飞机上,唐宁想起刚才唐东鸣那个电话,不禁有些担心:“我们现在过去,会不会已经来不及了?”


    唐东鸣身在钟灵,明知铜州远在千里之外,却打电话问她拿到了没有,就说明“取钥匙”这件事一定不是刚刚才发生,而是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他们现在才赶去铜州,很可能人和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先去看看再说,”黎墨生道,“就算东西被拿走了,只要有人去过,也总会留下点蛛丝马迹。”


    唐宁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黎墨生说的蛛丝马迹和她想的是不是一样,但现代社会只要在公共场所出现过,的确很难不留一点痕迹。


    他们从天虞山下来时就已是傍晚,等飞机降落在铜州机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刚下飞机,唐宁就给唐东鸣去了个电话,模棱两可地找了几个理由后,从他那里得来了银行的具体位置和保险箱的编号——


    铜安路光明银行,B00920号保险箱。


    二人也没耽误时间,带着黑金出了机场后直接上了辆车,直奔铜安路而去。


    如果是普通银行,这个时间应该早就已经下班了,但如今凡是有保管箱租赁业务的银行,都开放了24小时办理和存取,这倒是给二人省下了不少麻烦。


    铜安路离机场不远,车子很快便到了地方。


    这会儿时间还不算太晚,路上还有不少来往的车辆和行人。


    二人下车后,往对面大厦一楼的银行看去。


    果然,普通业务区已经关上了卷闸门,而旁边的保管箱租赁业务区却还亮着灯。


    二人一犬穿过马路,沿着银行门前的阶梯往上走去。


    就在他们刚走到业务区门口、面前感应门自动开启时,被黎墨生牵着的黑金忽然突兀地叫了一声。


    黎墨生脚步一顿,低头看去。


    唐宁也跟着看了过去。


    只见黑金像是发现了什么般,低头在地上左闻闻右嗅嗅,而后抬起头,冲着二人再次“嗷呜”了几声。


    这叫声听着有些古怪,像是在表达什么。


    唐宁正不明所以,就见黎墨生转头对她道:“它闻到了羚酒的气味。”


    唐宁一愣,倒不是惊讶黑金发现了什么,而是:“你能听懂它说话?”


    黎墨生道:“也不算听懂,但能理解一些简单的意思,可能是因为它最初是被我‘点睛’的吧,就像羚酒也能理解阿环的意思。”


    原来如此。


    唐宁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不由觉得有点神奇。


    不过此时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既然黑金闻到了羚酒的气味,就说明她真的来过这里,可见他们先前猜测的方向并没有错,那么现在只需要再确认一下……


    正在这时,银行大厅中的业务员见他们站在门前半天没动,主动迎了上来:“您好,二位是需要办理业务吗?”


    唐宁回神,点头道:“对。”


    业务员礼貌微笑,看了一眼黎墨生牵着的黑金,先是被它那虎豹似的长相唬了一下,但很快便很有职业素质地绷住了表情,朝旁边伸手道:“办理业务的话可能需要先把您这只……宠物寄存一下。”


    二人顺着看去,见那边是一片宠物寄存区,设置了宠物的食水和共享宠物笼。


    这倒也不奇怪,很多公共场所都禁止携带宠物入内,黎墨生虽没见过倒也适应极快,配合地将黑金暂时放在了那边。


    “请问二位是需要存还是取呢?”业务员又问道。


    钥匙和密码都不在唐宁手上,她根本取无可取,但想要验证东西还在不在,也不必非要取出才行,便道:“存。”


    “好的,”业务员伸手道,“那请跟我去那边办理一下租箱手续。”


    三人行至业务区,业务员绕过柜台坐到了电脑前,二人也在柜台前坐下。


    刚坐稳,唐宁便开口问道:“箱子的号码可以自选么?”


    这种要求并不罕见,很多人都对号码之类的符号比较在意,比如车牌,手机号,都会想选个对自己有意义的或者吉利的。


    业务员也早就习以为常,点头道:“可以的,我可以先帮您查一下,只要是空的就行。”


    唐宁要验证的也正是这一点,于是毫不犹豫道:“那麻烦看一下B类,920号。”


    业务员刚拿起保管箱分类介绍的手一顿,这才意识到这原来是个有经验的客户,都用不着她介绍分类,于是放下手册道:“好的,我先帮您查一下。”


    说着,她转向电脑,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在系统中输入了B00920的编号。


    在看清箱子的租赁情况后,她当即很是惊喜:“好巧啊,这个箱子今天下午才刚空出来。”


    果然已经空了。


    唐宁和黎墨生对视一眼,二人心中都有了定数。


    唐宁正想着要不要再想办法挖点信息,却见黎墨生给了她一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再继续试探。


    唐宁不甚理解,但猜他可能是有别的办法,于是会意地点了下头。


    不过,她也没让业务员白忙,简单沟通好租期之类的问题后,随手在打印好的制式合同上签了字,道:“我要存的东西今天没带,改天再来存。”


    “好的,没问题。”


    业务员迅速办理完了租赁手续,唐宁二人便没再多留,起身带着黑金离开了银行。


    刚走出门,唐宁便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黎墨生低头看向黑金,蹲下身去点了点地面,道:“黑金,试试能不能跟上她的气味。”


    还能这么操作?


    唐宁眼看着黑金十分上道地“嗷”了一声,低头就开始嗅闻,很快便像是发现了什么般迈开腿,慢慢往阶梯的方向寻去。


    黎墨生牵绳起身,和唐宁一起跟上它,仿佛跟着一只正在追踪的缉毒犬。


    就这么一路跟下了阶梯。


    又沿着人行道跟出了好一段路。


    唐宁甚至都要以为,他们能就这么靠着黑金一路追到羚酒了。


    然而这想法才刚一冒头,就见黑金嗅闻着到了马路边,在原地转圈搜寻了一会儿后,抬头不高兴似的“嗷呜”了一声。


    这下不必黎墨生翻译,唐宁也猜了出来:“跟丢了?”


    黎墨生点了点头:“气味断了。”


    二人往左右看了看,发现旁边就是一个出租车站牌,这里显然是个乘车点。


    黎墨生道:“她应该是在这打车走了。”


    唐宁也是这么想的,但这样一来,再想追踪怕是就不太容易了。


    想着,她转头往周边看了看,目光仔细扫过沿街的十几家商铺。


    掠过某一点时,她忽然眼中微微一亮,转向黎墨生道:“有办法了,跟我来。”


    黎墨生不知她指的是什么,但却毫不怀疑,牵着黑金就跟上了她,只见她一路走到街边,直奔一家小超市而去。


    推开玻璃门,“欢迎光临”的电子音响起,柜台后正在玩手机的中年人抬眼看见二人,顿时就是眼前一亮。


    唐宁先是扫了一眼他旁边的电脑屏幕,确认后才转向他道:“您好,请问您是这家店的老板么?”


    中年人点了点头:“对,怎么了?”


    唐宁指了指他旁边显示着监控画面的电脑屏幕:“方便让我们看一下您家门口那个监控的录像么?”


    这家超市门口的监控能拍到那处乘车点,而且以屏幕上监控画面的清晰度来看,足以看清来往的车牌号。


    听到这话,黎墨生也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配合地站到了她身边。


    虽说眼前两人样貌气质都是绝佳,但乍听到这要求,老板还是不免有些警惕:“你们……看监控干什么?”


    唐宁胡诌道:“我们有个朋友离家出走了,现在急着找她。”


    虽是这么说,但她也知道这种要求多少有点强人所难,于是果断掏出手机扫了一下柜台上的收款码,只听老板的手机立刻传出了响亮的提示音——


    “店铺钱包到账,1000元。”


    “您看这样可以么?”唐宁道。


    老板很是惊讶,没料还能遇上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虽说这事多少有点不合规,但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再不犹豫:“行,那我给你们调出来。”


    说调就调,老板动作很是麻利,三两下就打开了门口那个监控的录像,放大后把屏幕转向了二人,还递上了鼠标方便他们操作:“你们自己看吧。”


    唐宁道了谢,接过鼠标,将录像进度直接拉到了今天下午,然后便开始倍速播放。


    画面近处行人来往,远处的马路上也是车流不断,但二人却并不担心错过羚酒,毕竟那处乘车点大多时候都是空荡的,只偶尔会有一两个上下客。


    就这么盯着那处乘车点,画面上的时间飞快跳动流逝,三点,四点,五点……直至五点十五分时,二人的目光终于同时一亮。


    羚酒出现了。


    她今天的衣着二人本就见过,再加上站在她肩上的阿环,可谓是显眼非常。


    唐宁立刻将播放速度调回了正常状态。


    只见羚酒手中握着一个细长的盒子,从银行的方向走进镜头视野后,径直走向了那处乘车点,然后在路边等了几秒,就拦停了一辆出租车。


    眼看着她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车子重新启动向前开去,唐宁卡准时机点下暂停,将画面定格在了车尾露出车牌号的刹那。


    高清镜头拍摄得无比清晰,而这个角度也十分完美,那串车牌号完整无缺地落入了二人眼中——铜A52622。


    目的已然达到,二人便也不再耽搁,将鼠标还给老板后便告辞离去。


    刚走出店门,黎墨生便掏出了手机:“我让人去查这辆车的联系方式。”


    不料,唐宁却拦住了他:“不用这么麻烦。”


    让人去查固然可行,但多少得花点时间,而唐宁却有更简单的办法。


    说着,她摸出自己的手机,在网页简单搜索了一下,就直接拨了个电话出去。


    她拨打的是出租车公司的客服电话,这个电话一般受理的都是乘客投诉、乘车时物品遗失一类的问题。


    电话接通后,唐宁以“在车上丢了东西”为由,提供了车牌号、上车地点和乘车时间后,很快得到了受理。


    挂断电话,她的手机立刻收到了一条客服平台的短信,受理成功的结果后,附带了出租车司机的联系方式。


    为了保护车主隐私,短信里给的只是一个虚拟号码,但这对唐宁二人来说也已经足够,她当即就点击号码拨了过去。


    追问乘客下落这种事,在电话里不好提及,就算提了也很容易被拒绝。


    所以唐宁拨通之后,干脆以高价租车为由,下了个长途急单,和司机约好直接来这里接人。


    这一系列操作不过短短几分钟,却是简单又高效。


    黎墨生在旁看完全程,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比让人去查方便得多,感慨似的笑道:“看来我应该好好重修一下现代生活的学问了。”


    唐宁收回手机,揶揄地瞥了他一眼:“不学也没事儿,现代生活还有条法则叫‘有钱能使鬼推磨’,放心吧财神爷。”


    黎墨生不由失笑,虽然羚酒的事依然让他很是挂心,但有唐宁一路同行,他莫名就觉得轻松了不少。


    出租车来得很快,停靠的还是那个站点。


    二人拉开车门坐上车,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司机本人。


    司机师傅倒是热情得很,一边发动往前开去一边笑呵呵道:“什么事这么晚还出省啊?你们开的价都能来回跑好几趟咧!”


    他说的是唐宁电话里瞎编的“长途急单”,此时既然都已经见面,唐宁自然不会再继续编下去,实话道:“师傅,其实我们是想跟您打听个人。”


    “啊?”师傅一时有点懵,“啥意思?”


    这回不必唐宁再胡诌了,黎墨生如法炮制地学着她在超市里的做法,二话不说先转了一笔报酬过去。


    司机被这大手笔唬得一愣,就听黎墨生有样学样道:“我们有个朋友走散了,调监控发现她应该坐过这辆车,所以想跟您打听一下。”


    司机这下总算回过味来了:“……哦!你们不是要跑长途哦!”


    刚说完,他又犯了愁:“但是我这一天装那么多人,不一定能记得住哎……”


    唐宁倒是丝毫也不担心这一点,道:“她就是在我们刚才上车的地方上的车,大概下午五点多的时候,一个短发的小姑娘,带着一只猫头鹰。”


    听前面几句的时候司机还有点迷茫,可听到最后两句,他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起来:“哦——!她啊!我记得我记得,我还问她那小鸟会不会咬人呢,哎哟怪稀罕的。”


    唐宁就知道他不会忘,赶紧追问道:“那您还记得把她送去了哪儿么?”


    司机略一回忆,道:“她应该是……对,在丰收广场下的车!”


    丰收广场?


    唐宁和黎墨生都有些意外。


    因为他们心中其实都觉得,羚酒最大的可能性是打车前往车站、机场一类的地方,直接离开铜州。


    黎墨生甚至都已经想好,一旦确认她选择的交通工具,就直接让人去查她的购票信息。


    可他们都没想到,从司机口中听到的居然是个广场的名字。


    唐宁忍不住确认道:“那附近有什么车站、机场一类的地方么?”


    司机仔细想了想,笃定摇摇头道:“没有没有,那都离得老远呢,丰收广场是商业区,逛街的。”


    想到他们是要找朋友,司机顿时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们那朋友不是走散了,是离家出走了吧?那你们放心好了,她肯定没去外地,谁出城还往丰收广场跑啊?”


    他虽是猜得牛头不对马嘴,但透露出的信息倒也直观。


    于是二人也没再追问,唐宁直接道:“那麻烦您就把我们送到丰收广场吧。”


    “好嘞!”司机应道。


    *


    二十分钟后,车子开到了丰收广场附近。


    在和司机确认了羚酒具体的下车位置后,二人和她一样,在广场的东南角下了车。


    这里虽然被称作广场,但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广场,而是一处较为繁华的商业区,之所以会以“丰收”为名,是因为中心最显眼的那家商场就叫这个名字。


    不过唐宁二人也不是来逛街的,所以并没多关注那些,刚一下车,黎墨生就再度蹲身,让黑金嗅闻起了这里的气味。


    黑金很是麻利,立刻便低头在周围嗅闻了起来。


    不消片刻,它便发现了什么般抬头示意:“嗷呜——”


    二人当即会意,跟上它的脚步,任它一边嗅闻着一边往前寻去。


    黑金前往的方向正是广场中心。


    眼看他们一步步接近那座商场,唐宁甚至开始考虑,如果这商场也像银行一样、禁止宠物入内,黑金的追踪会不会受到阻碍。


    但事实证明她是多虑了。


    就在距离那商场大门还有十来米时,黑金忽然偏转了方向,带着二人路过大门,往商场的侧面行去。


    就这么一路与商场平行,抵达建筑边缘后,一个九十度转弯,行至尽头后又是一个转弯,二人一犬这便来到了商场的背面。


    到了这里,黑金没有再沿着商场前进,而是嗅着气味往马路边走去。


    看着前方不远处那个出租车上下站,唐宁和黎墨生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心说羚酒不会是在这绕了一圈,又打车走了吧?那可真是……


    但是很快,他们就稍稍松了口气。


    因为黑金再一次偏转了方向,没再冲着站台,而是冲着旁边的斑马线而去。


    此时早已错过了晚高峰,马路上的车流并不密集,等了几秒红灯后,二人一犬很快便穿过了马路。


    二人原以为这段追踪恐怕还有很长一段,正想看黑金是要往左还是往右,却不料这回它居然哪边都没选,而是径直朝着正前方、那座灯火辉煌的大楼走去。


    二人稍怔,立刻跟了上去。


    这一次,方向再未有丝毫偏转,二人一犬就那么一步步接近了那座大楼。


    及至大楼门前,黑金停下了脚步。


    它转头兴奋地“嗷呜!”一声,还抬起前爪当空扒拉了两下,示意之意再明显不过。


    黎墨生翻译道:“她进了这扇门。”


    闻言,唐宁当即抬头看去,只见大楼灯牌亮着清晰的几个大字——


    丰收假日酒店。


    第29章 酒店 你们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商场之类的场所, 他们可能还要考虑羚酒会不会只是路过,但既然是酒店,羚酒很有可能是住进了这里。


    拿到创世之笔的她为什么没有离开铜州, 这个问题二人这会儿已经不再考虑了, 直接带着黑金就走向了酒店大门。


    这间酒店并不限制宠物入内, 所以门边的迎宾看到二人一犬也未阻拦或提示,只是礼貌地表示了欢迎。


    走进大门,黑金循着气味就要往前台的方向去,却被黎墨生拉住了牵引绳。


    酒店不同于私人的超市或出租车,为保护顾客隐私,必然不会随便透露住宿信息。


    况且二人有黑金在, 也用不着靠酒店去查羚酒的房间号,所以黎墨生干脆打算跳过与前台交涉的步骤, 直接带黑金上楼从客房部找起。


    然而, 他还没来得及拉黑金转向,看出了他用意的唐宁却抬手拦住了他。


    黎墨生:?


    唐宁凑近几分,低声道:“电梯可能要用房卡刷。”


    她刚刚已经扫过了大堂里的楼层示意图, 酒店的客房分布在8-18层。


    如果电梯需要用房卡刷,那没有办理入住的他们就只能走楼梯,即便他们不嫌费劲,也可能会遇见很多酒店都有的、楼梯无法直通客房部的情况。


    黎墨生到底是对近些年的“常识”不熟悉,但理解能力还是强的,只听这么一句便反应了过来,当即不再试图拉黑金转向,而是任由它循着气味将二人往前台领去。


    “您好,二位是要办理入住吗?”前台接待礼貌道。


    唐宁点了点头,拿出自己的证件, 又示意黎墨生也将证件拿出,一并递给了前台,顺势问道:“有八楼或者十八楼的房间么?”


    既然客房分布在8-18层,那么从8层开始往上找或是从18层开始往下找都会方便些,省得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


    “稍等,我帮您看一下。”


    前台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很快抱歉道:“不好意思,八楼目前已经满客了,十八楼还剩一间大床房,您看可以吗?”


    二人反正也不是真的要住,什么房型根本无所谓,唐宁道:“可以。”


    “好的,那我帮您办理入住。”


    说着,前台便将两人的证件往系统中扫去,而当证件信息显示在电脑屏幕上时,她不由微微一怔——


    唐宁、黎墨生?


    不关注艺术圈的或许不知道唐宁,但作为热衷于网上冲浪的选手,最近的热搜可没少见这个名字。


    至于另一个名字,那就更不用说了,放眼全世界怕是也没人不眼熟。


    想着,她忍不住抬眼往二人瞥去,正巧与唐宁盯着她的视线撞上后,又赶忙收了回来。


    别乱想别乱想,没准只是撞了名字呢?


    唐宁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她这反应也稍微猜到了点可能。


    不过她也不在意,反正别说是这家酒店,就算是铜州这座城市,他们应该也待不了太久。


    前台的职业素养还是在线的,收回心思后很快就办好了入住手续:“好了,这是您的证件和房卡,从那边电梯可以直接刷卡上楼。”


    果然得刷卡。


    黎墨生暗自想着,接过证件放回口袋,这便和唐宁一起转身离开前台,跟着黑金继续追寻了下去。


    前台目送着二人背影远去,立刻低头摸出手机,在网页上搜索了起来。


    羚酒办完入住会从电梯上楼,这几乎是最顺理成章的答案,所以当二人被黑金一路领到电梯门前时,丝毫也不觉得意外。


    随着“叮”的一声电梯抵达,二人一犬走进了厢内。


    虽然黑金能追踪气味,但却无法仅从电梯厢内判断羚酒具体去了哪一层,而这电梯刷卡直达的设置,也让二人无法按动其他楼层按键、让它在每次开门时嗅闻门外,所以二人索性带着它直接坐上了十八层,再从这一层开始依次往下寻找。


    十八层的电梯门外,黑金并未闻到羚酒的气息。


    于是二人带它从旁边的消防通道下到了十七层,继续寻找。


    十七层也没有。


    接着是十六层、十五层……


    直至筛查到了十二层电梯口,黑金终于激动地“嗷呜”抬头,示意它找到了羚酒的气味。


    具体楼层一旦确定,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哪怕仅凭二人动用灵力、在这层走一圈,也能隔着门板将每间房的情况探查个七七八八。


    不过既然有黑金在,他们就连这点麻烦都省了,直接跟上黑金的脚步,就循着气味往走廊里行去。


    1201,1202,1203……


    一间间房门被黑金带领着路过。


    1208,1209,1210……


    他们转过了第一个转角。


    就在这时,二人脚步倏地一顿,同时察觉到了什么——


    前方不远处,某间房中闪过了一道不同寻常的移动轨迹,那闪电般的移动速度绝不是人类能有的,极有可能是灵体的瞬移!


    这样的距离之下,他们能察觉到对方,对方也一定察觉到了他们。


    走廊里有监控,二人不便瞬移过去,但也立马拔腿迈步、以极快的速度朝那边奔去!


    1212,1213,1214。


    几间房门迅速在两人身边掠过。


    眨眼之间,二人已经停在了一扇门前。


    1218。


    从刚才开始,他们就没再感觉到对方有移动的迹象,而此时隔着门板,二人明显能感知到里面的人现在就在门后。


    除了人,还有一只鸟。


    身份根本不做他想。


    黎墨生没去敲门,直接对着房门沉声道:“羚酒,开门。”


    走廊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好像黎墨生只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但他们二人都很清楚,羚酒就在门后,而以灵体的听力,她也一定听清了黎墨生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门内门外就这样无声对峙着。


    终于,就在唐宁忍不住要帮腔一句时——


    “咔哒”一声,房门被往内拉了开去。


    三人六目相对。


    羚酒眼中明显浮过一抹歉疚之色:“你们怎么知道的?”


    她不意外他们迟早会发现,也不意外他们发现后能追到自己,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几乎是她前脚才住进来,他们后脚就跟来了。


    唐宁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无奈道:“我爸给我打了电话。”


    羚酒顿时恍然。


    难怪,唐东鸣那边她的确是欠缺考虑,甚至完全没备什么后手。


    黎墨生不打算继续跟她在门口对峙,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唐宁和黑金随即跟上,房门在身后“咔哒”闭合。


    二人刚进玄关,远远便看到了窗边桌上摆着的那只长盒。


    见状,羚酒一个闪身瞬移到桌边,将那盒子抓起反手背在了身后,防备般地往墙边退了一步:“抱歉,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我不能把它还给你们。”


    她面上神色极其认真,一半是愧疚,一半却又是决不相让的坚决。


    这种矛盾让唐宁更加笃定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情况,立刻安抚道:“你别紧张,我们不是来抢它的,我们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羚酒仍旧盯着他们,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像是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说。


    好半晌后,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情绪涌起,眼眶竟是微微泛了红:“云陆出事了。”


    黎墨生和唐宁都是一惊:“什么意思?”


    羚酒既然开了口,便也没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单手摸出手机来点了两下,然后把屏幕朝他们亮了过去。


    二人接过手机一看,发现屏幕上是一个虚拟号码发来的短信:


    【云陆在我手上,你想救他就拿创世之笔来换。三天后给你地址,你一个人来。】


    黎墨生和唐宁不由双双蹙眉,黎墨生道:“你确定这说的是真的?”


    羚酒道:“从我收到这条短信开始,云陆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当时她收到短信,第一反应也是不相信,但在给云陆反复打了很多电话都联系不上后,她就是再不想相信也难不动摇了。


    那时唐宁他们还在山上,她不是没想过先跟他们商量,可目光落在那句“你一个人来”,她又不敢拿云陆的安危去赌,情急之下也只能出此下策、私自行动了。


    看着这寥寥数语的短信内容,唐宁还是有些怀疑,甚至想起了一些社会案例:“会不会是个骗局?现在有些骗术就是用电话短信骚扰轰炸、迫使机主关机,然后再用‘出事’去诈骗亲属,等亲属发现对方联系不上,就容易信以为真了。”


    这种可能其实羚酒也想过,但是:“可他提到了创世之笔,一般的诈骗,怎么可能知道创世之笔?”


    这一点的确很重要。


    如果对方索要的只是一般财物,羚酒即便暂时联系不上云陆,可能也不会那么快动摇。


    可“创世之笔”四个字就仿佛是对方在特意表明自己“知情人”的身份——我知道你们是灵体,甚至知道与创世相关的秘辛——如此一来,这条信息的可信度就瞬间暴增了不少。


    唐宁沉默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们这些年有跟别人透露过身份,或者引起过别人的注意么?”


    羚酒笃定地摇摇头,看向黎墨生道:“我和云陆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本身就不爱出风头,也很少跟固定的人有交集。”


    黎墨生认同颔首。


    确实,羚酒和云陆大多时候都在满世界跑,走马观花般地换地方,不会连续长时间处在别人的观察之中,也就很难被人注意到异常、乃至进一步探究。


    “而且就算是引起了注意,”黎墨生道,“普通人类也不太可能控制住灵体——连枪炮这种热武器都未必能对云陆造成威胁,冷兵器就更不可能了。”


    唐宁理解地点了点头。


    是的,别的不说,单论速度,灵体的瞬移怕是比子弹都快,想要抓住谈何容易。


    只听黎墨生又道:“退一万步说,肉身对灵体来说只是个容器,哪怕真的遇到困境,还能用死遁来金蝉脱壳。而一旦灵体离开肉身,人类就连看都看不见,就更别说对付了。”


    的确,就像当初黎墨生和黑金从画里出来,整个展馆都无人发觉他们的存在,想要随时离开实在再容易不过,除非……


    “会不会是其他灵体?”唐宁很快想到。


    如果是其他灵体,就不存在什么看不看得见的问题了,想要追踪、对抗应该也不在话下。


    目前他们明确知晓动向的灵体只有黎元、沈时易加上他们自己,总共也才六个,即便不考虑有灵体分化出新灵体的情况,都至少还有另外六个灵体的行踪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如果是那些灵体当中的某一个所为,那么会知道创世之笔的存在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确实也是个思路,但黎墨生却已经考虑过了:“其实就算是灵体,也很难对另一个灵体造成威胁,灵体的能力都旗鼓相当,相互之间很难出现绝对碾压的局面。”


    这倒的确是唐宁不知道的,因为她从始至终接触过的灵体也没几个,对灵体总体的情况实在是知之甚少。


    但是……


    “如果对方不止一个人呢?”唐宁道。


    黎墨生和羚酒都是一怔,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没错,灵体一对一确实很难分出胜负,但如果不是一对一,而是二对一,甚至多对一呢?


    这种可能性实在是细思极恐,因为这就意味着,灵体当中不仅出现了自相残杀的局面,可能对方还是合作抱团的那种。


    如此一想,黎墨生的神色不由凝重了几分,看向羚酒道:“你试过去查那个号码没有?”


    羚酒道:“已经找人试过了,虚拟号码,追踪不到。”


    黎墨生估计也是这样,对方敢这么明目张胆发短信威胁,不会连号码这事都想不到,这号码哪怕是报警拿给警方,恐怕都不容易追查。


    想着,他干脆换了个思路:“你最后一次跟云陆联系是什么时候?”


    羚酒道:“昨天晚上,我告诉他我们今天要去天虞山,大概今晚或者明天才会回钟灵,他说,那他就明天再去钟灵找我们。”


    黎墨生道:“那时候他在哪儿?”。


    羚酒道:“在家里。”


    黎墨生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前找他们时去过的地方:“是你们在鹤州郊区的那栋别墅?”


    “对。”羚酒道。


    黎墨生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似乎是在考虑什么。


    “还有三天,”他斟酌着道,“我们也别干等着了。”


    说罢,他看向二人:“我们去鹤州看看。”


    第30章 鹤州 那是你们家么?


    铜州和鹤州, 一个在西南,一个在中部,着实有着不短的距离, 但在现代交通的便捷下, 这也不过就是几个小时的飞行。


    睡眠对灵体来说不是必需品, 他们既可以和人类一样入睡,也可以一直不睡。


    而眼下时间紧迫,所以三人都没提需要休息什么的,连夜就从酒店退房赶去了机场。


    还是私人飞机预约的航线。


    抵达鹤州时,时间已经是下半夜。


    原本听黎墨生说云陆的房子在郊区,唐宁还没太当回事, 毕竟很多城市的别墅区都是建在地价相对较低、也相对僻静的郊区。


    但她没想到的是,那房子不仅在郊区, 还是在郊区一处山腰上的独院独栋。


    密林掩映间, 车子在深夜的山路上行驶着。


    两旁林木树影憧憧,唯有前方几米的路面在车前灯的映照下明亮可见。


    这回开车的是黎墨生,黑金待在副驾, 而羚酒带着阿环,和唐宁一起坐在后座。


    羚酒显然一直记挂着云陆的事,这一路上都沉默寡言,此时怀抱着阿环、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树影,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唐宁有心想稍稍分散一下她的注意,正巧她也的确有些疑问,便开口道:“你们平时住这么偏,不会很不方便么?”


    虽说灵体和真正的人类生活需求不同,但既然来人间生活,大抵都会有个人间身份, 而像他们这样住在深山老林里、离群索居,很难想象要怎么跟人类社会产生交集。


    羚酒果然被吸引了注意。


    转过头来,解释道:“我们也不常在这住,大部分时间都在满世界跑,不过这里离鹤南山比较近,方便养灵,我们每次回来暂住,要么是为了养灵,要么是为了赚点开销。”


    赚钱?


    那看来还是有人间身份的了。


    唐宁好奇道:“你们怎么赚?”


    羚酒轻抚着怀里的阿环,道:“我的天赋你已经知道了?这种致幻效果对人类来说,已经属于神秘学范畴了,所以正常人力无法解决的事,很多我都能用通感解决。”


    她虽没有细说举例,但唐宁自己却很快意会了出来——


    既然羚酒可以利用通感,以她的身份骗过唐东鸣,那么想必类似的情况,她都能轻松找到办法。


    “但这样的话,”唐宁担忧道,“岂不是很容易暴露你有特殊能力?”


    羚酒却摇了摇头:“不会,你还记得我之前给你喝的果酒么?”


    唐宁不知她为什么提起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她记得羚酒说那是她自己酿的,味道还相当不错。


    羚酒道:“酿酒是我的爱好,但是对外,那是我的‘工具’。找上门来的人,接单后我会给他们一小瓶酒,告诉他们这酒有致幻效果,只有他们喝下了酒,或是目标人物喝下了酒,幻觉才能生效。”


    唐宁顿时恍然。


    这就好像国外的一些巫术或者蛊术,都声称需要借助一些介质才能完成,比如符纸、神像、药粉等等。


    而羚酒以酒作为介质,便可以将致幻效果推给酒,从而遮掩幻术来自她本身的事实了。


    唐宁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云陆呢?”


    提到云陆,羚酒的神色又黯了一瞬,但还是答道:“他的天赋是‘修复’的方向,非生命体如果损坏,他可以让它们完好如初,而生命体,他可以施法祛除病灶、修复器官损伤。”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过找上门来的,基本寻求的都是后者,疑难杂症、不治之症什么的。所以他的身份,其实就相当于那种隐居的神医吧。”


    她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唐宁随便一想便知,这样的能力对人类的吸引力有多大——


    现代医学无法攻克的绝症,到他那里却能得到治愈,说是神迹都不为过了。


    只不过这样一想,唐宁不免又有些操心:“那平时来找他的人不会特别多么?”


    羚酒轻哂摇头:“不会,我们对客户都有保密的要求,哪怕他们想介绍别人来,也得先跟我们说明对方的情况,我们同意了他们才能告诉对方。而且动不动七八位数的价格摆在那,也不是谁都能出得起的。”


    听她这么一说,唐宁立时便懂了。


    这就像是人间那些风水大师,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连找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而他们一旦出山,往往都是富商巨贾的巨额大单,可以说是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了。


    思及羚酒的能力是以酒为遮掩,唐宁举一反三道:“那他用的介质是什么?药物?”


    羚酒并不意外她能猜到:“对,一般他会用比较冷门的草药配一些‘偏方’出来,实际上只有滋补的功用,但可以以此来遮掩灵力的治愈效果。”


    这样的做法实际上并不严谨,就和羚酒的酒一样,只要对方拿去化验成分,很容易就能知道它们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但是,往往会选择求助这些“旁门左道”的人,要么本身就相信玄学,要么大多是穷途末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所以只要最后能有效果,他们恐怕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大抵也不会去做深究真假这种冒犯的事了。


    唐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忽然又想到了一茬:“那他能治愈灵体么?”


    “理论上可以,”羚酒道,“但灵体的天赋对人类效果明显,对灵体的效果就很弱了,而且,就算效果没问题,一般也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唐宁好奇。


    “因为代价太大了,”羚酒打比方道,“如果说治愈人类的消耗就像是拔一根头发,那么治愈灵体的消耗就像是割肉或者输血,相当于用自己的灵体去修补对方的灵体,也就等于是伤害转移、伤己治人了。”


    听她这么一解释,唐宁就完全明白了。


    这么看来,这种操作确实是没什么可行性,毕竟总也不能为了治别人,把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去。


    二人说话间,车子已经在盘旋的山路上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


    就在这时,前方开车的黎墨生忽然疑惑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立刻吸引了唐宁和羚酒的注意。


    二人连忙伸头往前看去,只见车子此时刚刚转过一道弯,而在前方目之所及的最远处,层层林间,赫然出现了一幢房子。


    是的,房子。


    原本在黑夜的丛林掩映下,从这么远的地方不该轻易发现它,而他们之所以能一眼看见,是因为那幢房子此时居然是亮着灯的。


    “那是你们家么?”唐宁是第一次来,本就不知道他们的房子在什么位置,此时又见那房子亮着灯,一时便更不敢确定了。


    “对。”羚酒答道,但却答得有些惶惑,目光紧紧盯着那栋房子,显然不明白它怎么会亮着灯。


    黎墨生的那声疑惑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心觉蹊跷之下,立刻踩下油门加了速。


    虽是加了速,但看那房子的位置,至少还要再绕几圈山路才能到。


    羚酒心下焦急,索性按下车窗,先将阿环放了出去:“阿环,你先回去看看!”


    阿环扑腾了两下翅膀,稳住身形后立刻加速往前,如利箭般超过了车身,只一个眨眼,便消失在了车前灯的范围之外。


    汽车加速的引擎声里,三人都没有说话。


    那明亮的一方灯火让他们心中都产生了一丝侥幸——


    说不定,云陆真的只是因故关机,其实现在还好端端在家里待着,并没有出事?


    *


    几分钟后。


    车子一个急刹,在那栋房子的院门外停下,三人一犬立刻下车,往院门走去。


    院子周围是木质的栅栏,栅栏上爬满了蔷薇科的藤蔓,星星点点开着淡紫色的小花,一直蔓延到拱形的院门上,从上往下垂挂一条条丝绦,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门帘。


    羚酒急急在前,拨开藤条便大步走了进去。


    黎墨生和唐宁紧随其后,刚进院子,就嗅到了一阵清雅香气。


    那是种在院子里的各类草药,大约是为了呼应云陆那“医者”的身份。


    不得不说,踏入这么一间小院,确实很容易进入一种拜访隐居神医、求诊问药的氛围。


    院子是古朴的,但房屋的外形却很现代,整面整面的落地窗围绕,玻璃房般的质感,巧妙地将古今画风融合到了一起。


    但此时显然不是欣赏环境的时候。


    这会儿别墅整个一楼和二楼的一扇窗户都亮着灯,羚酒几步跨上门前台阶、推开玻璃门,立刻出声唤道:“云陆?”


    无人回应。


    三人一犬迅速在整个一楼寻找了一圈,也的确是空无一人。


    正在这时,楼梯方向传来了几声扑扇声。


    三人循声看去,只见阿环正从楼梯转角处俯冲而下,还没到眼前就先清亮地啼了一声,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羚酒蹙眉,伸手让它落在小臂上,问道:“楼上也没有?”


    阿环合拢翅膀,再次啼了一声,像是在回应确认。


    不消羚酒翻译,黎墨生和唐宁也已意会了阿环的意思,二人有些凝重地对视了一眼,皆知心中那点侥幸终究是侥幸——


    云陆的确不在这里。


    羚酒的期望霎时落空,悻然坐在了旁边的茶几上:“看来他真的在对方手里。”


    唐宁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宽慰。


    原本羚酒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的,偏偏刚才远远看见的灯光让她重燃了希望,这会儿却又落了空。


    唐宁抬头看了看头顶亮着的吊灯,想了想,道:“亮灯是不是能说明,他被带走的时间很可能是前天晚上,而地点就是在这里?”


    羚酒抬头看向她,黎墨生也看了过来,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云陆是外出以后、在其他地方出事,他没理由出门前不关灯,而如果他出事的时间是白天,那就根本没必要开灯。


    羚酒是昨天下午收到的短信,云陆那时已经失联,所以他很可能就是在前天晚上、在这栋别墅里遭遇了对方。


    唐宁继续道:“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云陆作为灵体,总不至于刚照面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控制住,如果事情发生在这里,会不会留下过什么痕迹?”


    听到这话,羚酒的目光倏然微亮,而黎墨生在心中一推,也觉得十分有理——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在这里,那么既然对方带走云陆时连灯都没关,很可能其他痕迹也根本没去清理,所以只要云陆有过反抗,反抗的痕迹或许依然还残留在某个角落。


    如此一想,黎墨生对羚酒道:“你对这里比较熟悉,你去看看楼上两层,各种摆设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楼下我们来看。”


    “好。”羚酒立刻起身,带着阿环一起直奔楼上而去。


    唐宁和黎墨生也没耽搁,和黑金兵分三路,分别往一楼的三个方向查探了起来。


    黎墨生去的是外面的前院,黑金听令去了后院,而唐宁则留在了室内。


    室内的格局其实很简单。


    大约是因为灵体不用吃饭,所以这里并没有厨房,除了客厅之外,只有两个独立的空间。


    左边那间像是间茶室,大概是两人平时与“客户”商谈的地方,屋中有一张矮几配三个软垫,矮几上摆着古式茶具和插瓶,背后墙上横着一条粗长蜿蜒的虬枝,绿叶藤蔓盘绕其上,又向四周蔓延,几乎覆盖了大半墙面。


    唐宁进去仔细查看了一圈,每个角落都没放过,可整个茶室清爽又整洁,别说是什么打斗痕迹,就连灰尘都不见几粒。


    唐宁很快看完,退出后又去了右边那间。


    这一间像是独属于羚酒的藏室,满屋遍布不规则的各式挂架,有的悬吊如篮,有的贴墙如柜,里头存放着各种各样的酒瓶,瓶中酒液也是颜色各异。


    唐宁进去后同样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这一间也一样没什么异常。


    她再度退了出来。


    回到客厅,准备把客厅里再好好搜寻一遍。


    就在这时,后院方向忽然传来了黑金近乎凄厉的叫声:“嗷呜——嗷嗷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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