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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消失的画中人 40-50

40-50

    第41章 画中(四) 妙笔娘子,朕可是久闻大名……


    黎国都城, 皇宫里。


    金銮殿上,皇帝威严高坐,目光睥睨。


    他审视着下方的唐宁, 眸中七分惊艳, 三分玩味。


    “妙笔娘子, 朕可是久闻大名了。”


    唐宁站在殿中,两侧是林立的金甲护卫,闻言略微垂眸,淡淡道:“不敢。”


    皇帝轻笑一声,抬手轻轻一挥,殿中金甲护卫领命列队, 退去了殿外。


    如此一来,殿中除了唐宁, 就只剩下了皇帝本人, 和龙椅边垂首侍立的內监。


    皇帝这才再度开口,目光探寻:“朕听说——你有神力?”


    唐宁尚未想好要如何回答,便感觉自己垂在身侧的掌心被稍稍偏过, 当中落下一个字:


    【无】


    与此同时,她腰间系着创世之笔的系带忽然被抽开,毛笔直直往地上坠去。


    唐宁未解其意,低头看去。


    只见它就在即将落地之时,堪堪悬停在了距离地面一寸之处,继而从她的脚踝开始,绕着她极速盘旋而上,一路飞至她眼前,落在了她摊开的掌心里。


    这一幕实在太过离奇。


    龙椅上的皇帝震惊地前倾了身子,就连旁边垂眸的内侍也惊诧地抬起了头。


    电光石火间, 唐宁明白了黎墨生的意思,抬头道:“回禀陛下,民女并无神力,只是意外获得了这支神异之笔。那些灵画,都是拜这支笔所赐。”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掌中的笔上,眸光闪动:“朕可否一看?”


    唐宁也不拒绝,伸手便将笔向前递去。


    内侍从龙椅边一路小跑着下来,双手郑而重之地捧起那支笔,又一路跑回台上,递到了皇帝眼前。


    皇帝大掌接过那只笔,看得出心中激荡,目光在笔身反复流连,眸光赞叹。


    然而,就在他抬起另一只手、刚想覆上去摩挲之时,倏地,毛笔从他掌心飞出,“嗖”地一下飞回了唐宁手中。


    皇帝猝不及防,旋即面色微沉:“怎么,让朕多看一眼也舍不得?”


    唐宁不卑不亢,答道:“陛下恕罪,刚刚并非民女所为,是它自己飞回来的。这支笔有自己的灵智,即便是我也控制不了。”


    原来是这样。


    如此,皇帝也不好再发作,末了扯起嘴角轻笑一声,权当揭过,垂手靠回了龙椅。


    “朕听说,你画中的花鸟鱼虫,草木庄稼,都可落地为真。”


    说到这里,他前倾身子,手肘搭在了膝头明黄的龙袍上——


    “那你可会画人?”


    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句的语气,唐宁总觉得仿佛之前的所有都是铺垫,这一句才是他想问的正题。


    唐宁谨慎地犹豫了片刻,答道:“人我倒是可以画,但我画出的人,也只能停留在纸上,并不会活过来。”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说这个谎,只是直觉告诉她,如果让皇帝知道她能画出人,将会后患无穷。


    皇帝眯了眯眼,似是不信:“你试过?”


    “是。”


    皇帝似乎还是不死心:“花鸟鱼虫都可落地成真,人却不行?”


    “对。”唐宁答得笃定。


    皇帝探寻地看着她,似乎还是没能完全相信她的说法。


    但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再继续纠缠,而是状似轻松地一笑:“那就罢了。”


    唐宁刚刚松下一口气,就听皇帝再度开口道:“娘子一路行善积德、扶危济困,实乃不世之功。按理说,朕应当嘉赏,但虚名封号恐怕娘子看不上,金银俗物想必娘子也不缺,不如这样吧——”


    他转向內监,吩咐道:“你去传朕旨意,将天井街原来的那座王府赐给娘子。”


    说罢,不等唐宁反应,他已经再次看向她,弯唇含笑:“娘子游历已久,也该累了,不妨就在京中住下,也见见这京都繁华。权当朕,为天下百姓款待娘子了。”


    唐宁心中一紧,刚要开口婉拒,就感觉手腕被握住,轻轻捏了捏,像是一种阻止。


    唐宁于是咽下了原本的拒绝,垂眸开口道:“……谢陛下。”


    见她如此顺从,皇帝原本有些提防的目光这才柔和了些许,看着她,满意一笑。


    *


    御赐的府邸很气派。


    雕梁画栋,玉柱飞檐。


    院中亭台楼阁、假山鱼池一应俱全。


    看得出,曾经居住在这里的那位王爷也曾煊赫一时。


    但唐宁并没有多关心,左不过是一个落脚之处,在哪里都一样。


    只不过,她婉拒了皇帝赐给她的那些侍女和随从。毕竟她和黎墨生时常交流,如果有人在旁盯着,难保不会多生事端。最后只留了两名护卫,在门口做通传之用。


    随行的內监正是皇帝身边那位,见她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尴尬地笑了笑,但想着陛下只是要将她留下,其余也无妨,便也顺了她的意。


    內监走后,府门关上。


    以防隔墙有耳,唐宁拉着黎墨生绕去卧房,关好门,这才将心中疑问问出口:“皇帝问我能不能画人,是什么意思?”


    桌上纸张摊开,毛笔悬于其上:


    【北有犬戎,南有越地,战事连年,他想要兵。】


    唐宁顿时了然,旋即庆幸自己没承认能画出人的事,否则还不知会弄出多大的事端来。


    她虽身在黎国,对黎国可没什么偏袒。


    哪里的人都是人,帮着一国打另一国,她可不会做这种事。


    想了想,她又问道:“那他现在让我留下,是还没死心?”


    黎墨生提笔写道:【当然不会死心,你不替他画,他就要保证,你也不会替别人画,所以把你留在眼皮底下,他才最放心。】


    “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唐宁嘀咕。


    见她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虑什么,黎墨生轻哂,继续写道:【别担心,皇帝不算什么,不想待我现在就带你走,没人拦得住,也没人找得到。】


    唐宁不由莞尔,却是顾虑着什么般,摇了摇头:“倒也还没到那一步。”


    她当然知道黎墨生有那个能力悄无声息地带她走,也有能力让她永远不被找到。


    但她一走了之倒是容易,只是走了之后,恐怕从此都不能在黎国境内轻易抛头露面了。


    而她设立的那些善堂还需要她赚钱维系,时不时也得去看看,总不能指望朝廷好心代劳,或是就这么撒下不管。


    如此想来,一走了之实在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走这条路。


    想着,她道:“就先住一段时间看看吧,我们本也没来过京城,既然来了,就先逛逛,逛完再走也不迟。”


    她虽然没有将顾虑明说,但黎墨生却也猜到了一些,好在反正要走随时可以走,他便也不急:【也好】


    *


    他们就这样在京城暂住了下来。


    唐宁依然会卖画。


    而京城毕竟是富商巨贾云集之处,本就出手阔绰,又攀比之风盛行,在这里卖画,比其他地方赚得只多不少。


    每囤积一笔钱,她便会托镖局将它们运往各地善堂,以维系善堂的运作。


    闲暇时,她或是在府中翻翻书籍话本,或是与黎墨生一起在京中闲逛。


    每到那时,那两名护卫便会跟上她,名为保护她的安全,实则是为了掌握她的行踪。


    但好在,他们也只会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倒也不会上前打扰。


    其实单单这样看,在京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对于唐宁个人而言,像是一只飞鸟被困在了笼中,不能再自由地四处翱翔罢了。


    就这样,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府邸庭中的枫叶由绿转黄,再由黄转红。


    那日傍晚,唐宁正在庭中躺椅上看话本,护卫忽然来通传,说皇帝身边的那位內监来了。


    唐宁合上书,起身。


    不消片刻,那位內监便被领来了跟前,笑盈盈道:“娘子,陛下有令,请娘子明日进宫面圣。”


    这可真是稀奇了。


    这大半年来,皇帝从未召见过她,怎么忽然又让她进宫?


    想着,她问道:“陛下可有说,所为何事?”


    內监依然挂着笑:“娘子明日去了便知。”


    唐宁无法,也只得先领命应下。


    直到护卫将內监送出门,她才站在原地开口问道:“你觉得他找我是什么事?”


    她知道黎墨生就在旁边,因为方才她在躺椅看话本时,黎墨生就斜倚在侧,她时不时笑那话本里的剧情,黎墨生还会在她手心写字、与她一同品鉴。


    果然,黎墨生很快给出了回应:


    【我也不知】


    唐宁一看,兀自琢磨了起来:“明日非年非节,定不会是什么聚会宫宴,那想必就和入京那次一样,只是私下谈话了。他会想和我谈什么?或者说……他又想让我做什么?”


    正想着,手心忽又传来比划。


    唐宁一看,顿时就是一怔:


    【我进宫看看】


    唐宁确实忘了,他们还有这么一招。


    黎墨生是纯灵体,进宫别说是听墙角,便是站在皇帝面前,他也发现不了。


    想着,她笑起来:“好,那我等你回来。”


    *


    黎墨生于是进了宫。


    寻了几处殿宇后,在御书房找到了正在批奏折的皇帝。


    由于他是飞进来的,比內监到得还要早些,直到太阳落山,才见那內监回来复命。


    “话带到了?”皇帝并未抬头,随意问道。


    “是,”內监应道,“娘子明日一早便来。”


    皇帝“嗯”了一声,到这里便没了下文,內监低眉顺眼地站到了皇帝身侧,而皇帝则继续批起了折子。


    黎墨生也不着急。


    他本也没指望一进宫就恰好能听见皇帝吧啦吧啦跟人讲他为何要召唐宁进宫,反正还有大把时间,他便索性也站到皇帝身侧,看着他批起了奏折。


    这么一看,他发现这皇帝还算称职。


    对于那些长篇累牍的歌功颂德,他只草草扫一眼,便厌烦地勾个朱痕扔到一边,而对于那些正儿八经的政事,他便会仔细阅读,深思熟虑后才落笔批复,批复的内容也都言之有物、振裘持领。


    就这么看着看着,逐渐月上梢头。


    皇帝命內监传了晚膳,黎墨生跟过去盯着他吃完,便见他又回到了御书房,再度批起了折子。


    这一回,黎墨生没再继续看他批,而是倚在旁边木柱上,百无聊赖地等了起来。


    一时又一时,皇帝一直没什么举动。


    黎墨生等得无聊,甚至已经做好了今夜会无功而返的准备。


    然而,就在皇帝批完最后一本折子,黎墨生以为他就要去就寝时,皇帝却坐着没动,而是闭眼揉了揉太阳穴,问內监道:“太子怎么还没到?”


    內监连忙躬身:“应该快了,估摸着已经在路上了。”


    而就在这话音落下后不久,门外传来了一声通传。


    紧接着,一位身穿蟒袍的年轻皇子迈步跨进了殿中。


    *


    另一边,王府庭院里。


    唐宁躺在红枫下的躺椅上,怀抱着黑金,一边摸着它脑袋,一边看着梢头的明月,想着,都已经这么久了,黎墨生怎么还没回来?


    正想着,枫树梢头忽地簌簌一响,枝头被压弯一瞬,飘下了几片红叶来。


    黑金顿时跃下地去,唐宁也跟着站起身:“你回来了?”


    下一刻,她的手被拉起,手心落下几个字:【我们离京吧】


    唐宁诧异:“发生什么了?”


    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黎墨生只得拉着她往房中去,铺开纸,将今夜所见写了下来。


    *


    当时,御书房里。


    皇帝与太子寒暄几句,很快便谈及了唐宁,忖度道:“如今那位妙笔娘子仍居京中,可她的人在这里,心却未必在这里。”


    太子似乎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与他商讨这个问题,仿佛准备好了什么答案般,恭敬道:“儿臣以为,想拴住一个女子,最好用的办法就是让她有家室羁绊,父皇……何不纳她为妃?”


    皇帝闻言盯了他片刻,末了却是一哂:“她的姿容你也见过,说是倾国倾城都不为过,还那样年轻。而朕已经垂垂老矣,若纳她为妃,岂不被天下人耻笑,要落个老来色鬼的骂名?”


    太子闻言尴尬,只得讪讪一笑:“是儿臣考虑不周了。”


    然而,皇帝却又话锋一转:“但你说得也没错,家室的确是最好的锁链。”


    他看向太子:“朕不行,这不是还有你么?”


    太子一怔,紧接着眸光一亮。


    皇帝道:“论样貌,你也算是仪表堂堂,又贵为一国储君,将她配于你,也不算折辱。而她善名在外,乃是民心之所向,有她做你的太子妃,来日,还怕不能万民归心?”


    太子当即大喜,激动难掩:“多谢父皇为儿臣筹谋!”


    *


    王府房中,烛火噼啪轻响。


    唐宁看罢纸上最后一个字,万万没想到,皇帝让她进宫,竟是打算给她赐婚。


    怔忪片刻后,她自嘲一哂:“光是把我拴在这京中还不够,还想把我和皇室捆到一起。”


    黎墨生手里的毛笔还悬在纸上,闻言笔锋落下,一行字利落浮现:


    【我们走,今晚就走】


    唐宁望着那行字,不知怎的,莫名想起午后看的话本里,书生携了小姐连夜出逃的桥段,一时漫出了点荒诞的甜,低低笑出声来:“你这话听着,像是要带我私奔。”


    黎墨生笔尖稍顿,旋即跟着一笑,再度落笔时,墨色都仿佛轻快了些:


    【那又有何不可?】


    唐宁依然浅笑着,但却久久未语,像是在思量什么。


    黎墨生知道她是在担心那些善堂,便想告诉她,那些事往后他会想办法解决。


    然而他笔尖才刚动、尚未落下一字,就听唐宁忽然开了口——


    “他想给我赐婚,也得我未婚才行,若我已经有了家室呢?”


    黎墨生一顿,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唐宁已经转头望向他,眼底亮得明媚:“你愿意做我的家室么?”


    黎墨生的心跳骤然加快,连带着手中笔尖都轻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就想要点头,想告诉她自己愿意,可直到想起她看不见也听不见自己,理智才稍稍回笼——


    是的,不止是她,旁人也一样看不见他。


    即便他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也只会被当做鬼魂一类,那绝不是唐宁想要的“家室”。


    想着,他稳住笔尖:


    【我自然愿意,但他们看不——】


    “若我给你画出人身呢?”唐宁的话音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像是石子投进了心湖。


    黎墨生诧异:【可你不是不记得……】


    写到一半,他忽然顿住,想到唐宁就算不记得他的模样,只要随便画出一副人身,他也是可以附上去的。


    即使那样的人身会与他的灵体长相不同,但那又有什么要紧?


    思及此,他手腕一转,当即准备将前半句划去,换作一个干脆的【好】字。


    然而,还没等他这么做,他的手腕便先被握住了。


    他转头看去,只见唐宁握着他的手腕,轻柔地往桌边拉去:“你听说过相由心生么?”


    黎墨生自然听过,却不知她是想做什么。


    唐宁将毛笔从他手中抽走、搁在了桌上,转而双手握住他的双腕,抬眼看向他,眼底满是恬静笑意:“当初我不知你品性、性格,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自然也想不出你的模样。”


    说着,她低下头,双手缓缓挪动起来,从他的双腕,顺着手臂向上抚去。


    “但我们一路走来,如影随形、朝夕相伴,几乎日夜不离。”


    她的声音轻柔,像浸了温水:“如今,我也算知你、懂你,就连你所思所想,我也总能猜到几分。”


    黎墨生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从手腕到手臂,从手臂到肩头,再滑向颈侧时,仿佛有细碎的电流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距离在这一寸寸的触碰里被揉碎,先是衣袖相擦,再是衣襟相抵,最后连呼吸都已是近在咫尺。


    黎墨生喉结滚了滚,视线凝结在她羽扇般的眼睫上,心跳不知何时已然失序,擂鼓般撞着胸腔。


    “你许是不知……”唐宁眼中浸着暖意,指尖轻柔地触上他的脸颊,“在我心里,其实你早就有了模样。”


    指尖从下颌线一路往上,掠过微凉的鼻尖,又触及眉梢眼角。


    一丝丝,一寸寸,用心描摹。


    她不像是在探知,倒像是在将这轮廓与自己心中的那副眉眼相匹配。


    每抚过一处,她便会心一笑,因为这张脸的每一寸,竟都与她脑海中的模样完美重合。


    那指尖的触感温软得像一片羽毛。


    黎墨生感受着她的触碰,看着烛火在她眼底明明灭灭,仿佛那指尖抚过的不是躯体,而是神魂,每一寸都被她细细描摹,令他的心头颤了又颤。


    房中静得只剩下烛火噼啪声响,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下来。


    过了许久,唐宁的双手终于落下来些许,轻轻捧住他的脸颊,眼底仿佛揉进了星碎:“我觉得我能画出你了,你相信我么?”


    黎墨生怎会不信。


    他抬起手,覆上她的手背,将那点温软按上自己的脸颊:“当然。”


    这一声他并未写字,而是亲口说出的。


    可唐宁却好像听见了一般,唇角弯起的弧度愈发明媚。


    *


    那一夜,唐宁坐在院中的红枫树下,将灯笼挂在枝头,拿起了画笔。


    而她面前的画架上,是当初画出黑金的那张画纸。


    那幅画本该画的就是黎墨生,只是因为她当时不敢下笔,才先画出了黑金。


    而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只要你心中想着那人的模样,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他出画之时,也会是你想要的样子。”


    ——这是当初黎墨生告诉她的。


    而如今,唐宁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完整的黎墨生,从内到外,从躯体到神魂。


    而她要做的,只是让他从心底走到眼前。


    月色皎洁,烛影朦胧。


    唐宁落笔之时,黎墨生动身前往府衙,为自己造了一张浮江城的户帖。


    当他再回来的时候,画中庭院的古井边、梨花树下,已经勾勒出了一道挺拔背影的雏形。


    而他便将手搭在她的肩头,陪她继续画了下去。


    墨色在纸上逐渐铺开,一丝一缕细致勾勒。


    天边孤云飘过,遮住月亮,又缓缓挪开,月光便如捉迷藏般,时而暗淡、时而皎洁。


    待到月影渐渐淡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直至第一缕晨曦洒进庭院、晨露沾湿红叶,纸上的背影终于彻底完成。


    唐宁舒了口气,搁下画笔。


    她牵着黎墨生的手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画中的背影,转向他轻声道:“好了。”


    黎墨生在她掌心写道:【等我】


    唐宁点点头,便感觉到那只手缓缓松开,从她手中抽离。


    她转头看向了那幅画,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她盯着那画中背影,目不转睛。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画中的背影动了。


    在穿堂的晨风里,在飘落的梨花中,那个背影缓缓转过身来。


    青丝随风拂动,眉眼在晨曦里渐渐清晰。


    是的,就是他。


    哪怕唐宁早已忘了他的模样,却无比笃定,眼前的黎墨生一定和他的灵体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在她的注视里,黎墨生一步步朝画外走来,最后一步踏出了画卷。


    脚边的黑金立刻兴奋地凑了上去,嗷呜嗷呜蹭着他的裤脚。


    唐宁也笑着迎了上去,搭着他的手臂,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中满是欣喜。


    然而,就在她重新抬起头,正要开口时,却忽然发现,黎墨生表情有些古怪。


    他看着她的眼中一片茫然,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唐宁愣了一下。


    紧接着下一瞬,她就听见黎墨生迟疑开口:“你……是谁?”


    这话音很轻。


    却像是一盆冰水,骤然浇在了唐宁心头。


    第42章 画中(五) 想离京,还要先过了皇帝那……


    “……什么?”


    唐宁先是不敢置信, 末了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你是在跟我玩笑么?如果是的话……不要闹了。”


    黎墨生于是不再言语,只静静盯着她看,但眼神里依旧充满陌生。


    唐宁与他对视着, 心里沉了又沉。


    她终于意识到这恐怕不是一个玩笑, 艰涩开口:“你……不记得我了?”


    黎墨生摇了摇头。


    唐宁眨了眨眼, 接受得无比艰难,半晌才再度开口:“那你、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黎墨生再次摇了摇头。


    唐宁的心沉到了谷底。


    此时黎墨生的情形,和她当初下山时何其相似。


    可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也会变成这样?


    好巧不巧,就在她心绪纷乱之时,门外的护卫领着內监进了庭院。


    “娘子,该进宫了——”


    內监笑盈盈迎上来, 末了才注意到她身旁的黎墨生,顿时稍怔:“这位是……”


    唐宁定了定神, 看了黎墨生一眼, 强作镇定道:“这是我夫君。”


    听到这话,黎墨生转头看向她,也不知是意外还是不解。


    而內监则是愣住:“娘子已经成婚了?”


    他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 显然他也知道皇帝今日召见唐宁是要做什么,而眼下这种情况,实在是叫他始料未及。


    “对。”


    唐宁答得果断,随即看向黎墨生:“你在家等我,我们回来再说。”


    见黎墨生点头,她转过身,朝门外抬抬下巴示意:“走吧?”


    “等、等等等等一下,”內监几乎有点手足无措地拦住她,脑子都有点转不动了,好半天才讪笑道, “既、既然你夫君也在,那不如……就让他一起去吧。”


    唐宁一时哑然。


    她本想着快些离开,由內监将她已经成婚的事转达给皇帝就行,以免此时一无所知的黎墨生露出什么破绽。


    可眼下看来,这位內监大约是觉得这突发情况他处理不好,索性打算直接将人带去、让皇帝定夺了。


    思及此,唐宁有些无奈,也知道自己不管找什么借口拒绝,这內监一定都不会善罢甘休。


    只得反身回到黎墨生跟前,试探问道:“那你陪我入一趟宫?”


    黎墨生尽管不明所以,却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唐宁稍稍松了口气,于是牵起他的手,在內监的带领下出了府门。


    *


    皇宫。


    还是那座金銮殿。


    只不过这一次,殿中除了金甲卫,还多了一位太子。


    当唐宁拉着黎墨生跨进殿门时,龙椅上的皇帝和旁边的太子都是一愣,继而疑惑地看向引路的內监:“这是……?”


    內监连忙躬身回话,话音里透着几分尴尬:“回陛下,这位是……是娘子的夫君。”


    皇帝不可思议地看向唐宁,问出口的话与先前的內监如出一辙:“你已经成婚了?”


    唐宁站定殿中:“是。”


    皇帝和太子诧然对视一眼。


    紧接着,目光双双落在黎墨生身上,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


    飘逸如仙,眉目如画。


    不得不承认,这般谪仙姿容与妙笔娘子站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虽然如此,皇帝依旧有些不死心,或者说,他总觉得这人出现得太过巧合,遂还是探寻地看向了唐宁:“这是何时的事?你们是在何处成的婚?”


    听到这问题,黎墨生也看向了唐宁,仿佛也在好奇此事,但看在皇帝和太子眼中,却像是这位夫君以她为尊、凡事都凭她定夺似的。


    唐宁垂眸道:“很久了,早在浮江城,我们就已经在一起了。”


    皇帝蹙眉,眯了眯眼:“那为何你入京时是孤身一人?”


    这个问题唐宁在来的马车上就已经想好,又或者说,其实早在昨夜做出决定时,她就已经编好了说辞。


    “当初入京,我不知陛下召我何事,以为很快就能回去,也就没有带上他,直到后来安顿下来,我才托人叫他来了京城。”


    她之所以敢这么说,还要得益于她住进王府时只留下了两名护卫。


    那两人整日守在府门外,无法将府中所有事都尽收眼底,她便是硬说黎墨生是从后门悄悄入的府,也糊弄得过去。


    皇帝似乎也想到了这一茬,遂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而是转而道:“可朕记得,当初派去请你的县官,还有你到过之处的百姓,可也没提过你有夫君?”


    这也是唐宁早就想好答案的问题之一。


    只不过,因为如今黎墨生情况有变,她的说辞便也跟着改动了几分:“我夫君神志不太清明,所以每到一处州府,我都会先找地方将他安置好,再自己去周边郡县游走,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了。”


    这番话虽是有因有果,但到底也不是没有纰漏,然而皇帝和太子听罢,却是齐齐抓住了同一句:“神智不清明?”


    他们又仔细看了看黎墨生,似是没能看出哪儿不清明。


    “对,”唐宁确认道,继而转头看向黎墨生的双眼,“他时常会忘了我是谁,也不记得他自己是谁。”


    她这么说,其实是在防备他们盘问黎墨生、问出个一无所知的结果来,但听在黎墨生耳中,却像是一句失落又无奈的慨叹。


    太子古怪地皱了皱脸:“这听着像是……离魂症?”


    离魂症并非一种确切的病症,只要是失忆、梦游、惊悸、性情大变之类的症状,找不出原因的时候,都会以离魂症来概括。


    这个解释倒是正中了唐宁的下怀,免了她多费口舌,便顺着道:“或许吧,病根至今也未找到,过往遇见的游医也说是离魂,总开些安神的方子,但似乎也没什么效用。”


    她越说越像是真的,即便皇帝和太子有诸多狐疑,也一点点打消了去,就连最后剩下的那一丝,也在黎墨生屡屡望向她时目不转睛的视线中碎了个干净。


    ——看来成婚确有其事,而且感情恐怕还不浅,看看她夫君那眼神,就跟黏在了她身上似的。


    皇帝收回目光。


    末了轻轻一哂,状似慨叹道:“那倒真是可惜了,郎君这样一表人才,却患了这般疑难杂症。难为娘子也是重情之人,还能这般不离不弃。”


    闻言,唐宁的神色却是不敢苟同:“夫妻本为一体,自当患难与共,生死相依。”


    听到这话,黎墨生再度看向她,若有所思。


    皇帝一时语塞。


    他今日的算盘落了空,也不好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只得索然无味地又扯了几句后,放他们离开了殿中。


    *


    两人乘车回到了府邸。


    先前离府时,那两名护卫就对府中突然多出来的男人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见他们回来,更是直勾勾盯着黎墨生看了半天。


    直到踏进府内,府门在身后关上,视线才被隔绝开来。


    唐宁转头正要说话,却听黎墨生轻声道:“对不起。”


    唐宁一愣:“……什么?”


    黎墨生垂下眸,复又抬起,望进她眼中:“我们是夫妻,可我却把你忘了。”


    他将大殿上的话当真了。


    唐宁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愧疚不已,奈何此时还在门口,恐那两俩护卫还能听见,只得先牵起他:“你跟我来。”


    走下台阶,穿过庭院。


    黑金喜滋滋迎上来摇头摆尾,又跟着他们继续往里走。


    直至进入卧房。


    唐宁关上门,拉着他到桌边坐下,这才叹息着如实道:“其实我们并不是真的夫妻,而你不记得我、甚至不记得你自己,还有可能是我造成的。”


    虽然她不确定原因,但黎墨生原本一直好好的,入画再出来就变成了这样,保不齐就是她的画出了什么问题,才让他丢了记忆。


    黎墨生闻言茫然,显然完全没能听懂。


    唐宁本就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此时终于回来,她便深吸了一口气,耐心地从头开始,跟他讲起了所有始末。


    就像是身份的颠倒。


    此时的黎墨生成为了当初一无所知的她,而她则成为了那个帮他找回过去的叙述者。


    唐宁也如当初黎墨生一样,为他答疑解惑,事无巨细,一点一滴,娓娓道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中洒进的阳光从西移向东,又一点点暗沉下去。


    等到唐宁全部讲完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


    她起身去点了灯,才回来重新坐下,叹息着总结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出画之后就失忆了,我很怀疑,是不是我画错了什么。”


    对于黎墨生而言,她所说的一切实在是太过庞杂,以至于她都已经说完了好半天,他还在兀自整理着。


    唐宁也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便静静等着,等着他将一切理清头绪。


    等了好半晌,他才终于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所以……”他道,“我们所谓的‘夫妻’,只是做戏。”


    唐宁一怔,没料他最先消化完的竟是这个。


    但听他说得这么笃定、仿佛盖棺定论一般,又有些不情愿:“也不能这么说吧……虽然我们确实未曾成婚,但……但你昨夜说愿意做我的家室,总也……不全是假的吧。”


    说着说着,她倒先有些没底气了。


    她自己也失忆过,自然知道失忆是怎样的感受。


    有些事情即便别人能说给你听,也无法将你当时的想法一并传达给你,所以黎墨生若是重拾不了昨夜的情绪,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不过……终究叫人有些憋闷罢了。


    就在她心情复杂之时,忽听黎墨生极轻地笑了一下:“我也觉得。”


    唐宁诧异抬眼,不解其意。


    黎墨生笑看着她:“我也觉得不是假的。我从画里出来时,虽不记得你是谁,但却就是觉得……我是你的。”


    所以她说他是她夫君,他便信。


    她让他在家等她,他便等。


    她让她一起进宫,他便去。


    她在马车上说,等进了宫别开口,他便一言不发,只盯着她看。


    明明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但却就仿佛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和本能,本能地顺从她,亲近她,信任她。


    以至于她在大殿上信口胡说了一通,他竟也尽数当了真,觉得自己真是不好,既做了她的夫君,怎么能忘了她。


    唐宁听着那句“我是你的”,不由耳根微热,先前那点失落尽数消散了去,甚至有些不知怎么接话。


    而她没想到的是,黎墨生居然还有下文:“而且——我很喜欢你叫我夫君。”


    他笑眼里眸光灼灼,就这么将人看着,直叫人怦然心动。


    真是要了命了。


    此时的黎墨生也不知是因为有了人身、可以更顺畅地表达,还是因为失了记忆、性子也跟着变了些,现在连说话竟都叫人招架不住了。


    唐宁只觉得脸颊发热,不由抿唇笑了起来,勉力定了定神,才按捺下起伏心绪,勉强找回点平静来。


    这么一平静,她便又想起了横贯在眼前的失忆之事来,不禁露出了点愁绪。


    黎墨生一直看着她,自然也看出了她由喜转忧的变化,当即猜到她在想什么,伸手搭上她的手背:“别乱想,虽然我也不知原因,但我相信,不会是因为你的画。”


    “可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唐宁道,“你失忆前后,除了入画,也没做过别的事了。”


    黎墨生想了想,道:“也许只是附人身的过程里有什么关窍,我没有告诉过你,而我自己也忘了吧。”


    唐宁凝眉思索着,确定黎墨生的确没和她说过什么关窍,再联想到自己的失忆是因为立下灵誓,忽然心中一动:“你说,其他灵体会不会知道些什么?比如……”


    那个名字在她齿间顿了顿,她有些不太愿意提及,但却还是说了出来:“神十一?”


    听到这个名字,黎墨生的神色也跟着微变,毕竟此时他已经知道了这人是个怎样的存在。


    旋即,他伸出手去,将唐宁连着凳子直接搬到了眼前,唐宁猝不及防,身子一倾扶在了他肩头。


    黎墨生抬手覆上她的侧脸,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双眼,认真道:“别动这种心思,当初你既然决定了不回去,就不要为任何事妥协,为这件事更是不值得。他就算知道些什么,也不会轻易告诉我们,而我宁可拿不回记忆,也不想让你再重新困回他身边。”


    唐宁凝望着他认真的眼,抬手覆上他手背:“好,不回去,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黎墨生轻笑,像是已经有了思路:“你之前不是说,我去鹤南山看过羚酒?”


    唐宁稍怔,接着也想起了这一茬来。


    是的,当初在浮江城时,黎墨生曾离开过几日,说是羚酒附身在了一滴极净之水上,正在鹤南山里像个人参娃娃似的慢慢长大,而他偶尔会去看一眼,确认一下她的情况。


    唐宁当即明白过来:“所以我们只要去鹤南山,也许就可以找到羚酒。”


    黎墨生点了点头。


    羚酒也是灵体,神十一能知道的事,她应该也知道。而以他们的关系来论,神十一说不定会对他们有所保留、甚至误导他们,而羚酒却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么一想,唐宁心下顿时松快了起来。


    但这时,黎墨生却又话锋一转,提醒道:“不过,我们还有一个问题得先解决。”


    “什么?”唐宁道。


    黎墨生道:“——如何离京。”


    是的,如何离京。


    如今黎墨生也失去了本源记忆,无法再动用灵力,也就无法再直接带着唐宁离开。


    他们眼下已经与常人无异,想离京,还要先过了皇帝那一关。


    这的确是个问题。


    唐宁兀自思考了片刻,将她入京以来与皇帝的屡次交锋都回忆了一遍。


    良久,她忽而想到了什么,眼中一亮——


    “我有办法了。”


    *


    那日之后,唐宁再未画过一幅灵画。


    整整数月之中,无论何人以何种理由跟她求画,她都毫不犹豫地直接拒绝,哪怕是王公贵族找上门一掷千金,她也未曾松过口。


    与此同时,她带着黎墨生在京中四处求医,而黎墨生则装出一副病情愈发严重的模样,叫京中所有名医都束手无策。


    自然是束手无策的,他那“病”本就是无中生有,能查出毛病才是有鬼。


    就这么过了数月后。


    终于有一天,皇帝再度召她进宫。


    那一日,唐宁没有再带黎墨生同去,而是带上了创世之笔。


    乘车,入宫。


    被內监引入大殿后,皇帝先是与她寒暄了几句。


    紧接着,便切入了正题:“朕听说,你已经数月未曾作画了?”


    唐宁颔首道:“是。”


    “为何?”皇帝不解。


    唐宁面露无奈,轻叹一声:“并非我不想作画,而是……”


    她低头解下了腰间的创世之笔,托在手中:“这支笔不知怎么了,这几个月都沉寂得很,像是不想再为我所用似的,画出来的画都不再有灵性了。”


    皇帝先是一愣,继而疑惑:“竟有此事?”


    唐宁双手将笔前托:“陛下若是不信,可以亲自一看。”


    皇帝朝內监丢了个眼神,內监便小跑着下来接过笔,回去递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拿过笔来。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拿在手中,但看着它那世间少有的奇异模样,心情还是有些激荡,轻轻摩挲,爱不释手。


    唐宁看着他专注的眼神,不经意般开口道:“陛下,民女恰有一事相禀。”


    皇帝的目光仍在创世之笔上,心不在焉地问道:“何事?”


    唐宁道:“这几月间,我夫君的病情愈发严重,看遍了京中名医也未有好转。所以——民女想带他出京,去拜访些隐世神医。”


    闻言,皇帝的注意力终于被唤起,抬头看向了唐宁。


    这几个月来,妙笔娘子携夫在京遍访名医的事,他也是听过不少汇报的,但若要因此就放她出京……


    皇帝眉目一敛,这便准备找借口搪塞过去。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唐宁又起话头:“而我想,这支笔既然已经不再愿意为我所用,我与其带它一起走,倒不如为它另寻明主。”


    皇帝未出口的话在舌尖一滞,竟是有些猝不及防。


    紧接着,只听唐宁掷地有声——


    “我想将它进献给陛下。”


    皇帝唰然瞠目,眸光骤亮。


    这便是唐宁想出的破局之法。


    当初皇帝问她是否身负神力,黎墨生替她解开了腰间的创世之笔、让它盘旋空中,令皇帝误以为,所有神力都是源于这支笔,而非唐宁本人。


    当时皇帝最想做的,应该是占有这支笔,只因这支笔表现出了对唐宁认主的意思,他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将唐宁和笔一并强留在了京中。


    也就是说,他从始至终想留住的其实都不是唐宁,而是这支笔。


    而如今,唐宁数月不曾作画,又称这笔不愿再为她所用,便是在将自己与这支笔解绑,让皇帝相信,她不再是可以控制这支笔的主人。


    如此一来,她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而皇帝却可借此机会成为“神笔”的新主,他不可能不心动。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即便他贵为天子。


    果然,听见唐宁的进献之言,皇帝看向创世之笔的目光变得更为热切、贪恋,像是在看一件唾手可得的神兵利器。


    看着看着,他不由得收拢五指、紧紧将它握在手中,仿佛再也不愿交还出去。


    而此时的唐宁,心中其实是忐忑的。


    因为她虽然能确定皇帝无法拒绝,但却不能确定,创世之笔能否配合地演完这场戏。


    她知道创世之笔有灵智,却不知这灵智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这段时间他们屡次告知它,要将它暂时放在皇帝那里,也不知道它听懂没有,如果它这时候忽然飞回她的手里,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好在,创世之笔并没有动,一直都没有动,就那么安安稳稳地被皇帝抓在手中。


    而皇帝自然也发觉了它的变化——


    它不再如当初那般迫不及待离他远去,而是老老实实被他握在掌心。


    ——这让皇帝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征服的快感。


    心潮翻涌之下,大殿里寂静了许久,直到唐宁提醒般的轻唤打破沉寂——


    “陛下。”


    “陛下?”


    皇帝这才回神,蓦地将目光从创世之笔上撕走,看向前方时都还有些恍惚。


    好半天,他才想起唐宁方才所求之事,赶紧心不在焉地尬笑两下:“哦,既然娘子心系夫君,朕也不好耽搁他的病情,想去那便去罢。”


    唐宁颔首:“谢陛下。”


    她顿了顿,又道:“ 不过,民女还有一事,望陛下成全。”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但说无妨。


    唐宁道:“民女此后无法再作灵画,可当初建立的诸多善堂,还需维系周转、以赈灾济民,还望陛下能体恤民情,对善堂照拂一二。”


    皇帝先是一怔,随即点头而笑:“那是自然,那些是朕的子民,朕又怎会弃之不顾?”


    如此,唐宁便再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当皇帝的目光再一次不由自主被手中的创世之笔吸引时,她默然欠身,离开了大殿。


    *


    回到王府后,唐宁和黎墨生收拾起了行装。


    他们的东西从来都不多,从浮江到京都,一直随身携带的也就那么几样——


    黑金,蝴蝶,还有唐宁沿途记录的画册。


    这点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但未免显得太过急切、惹皇帝起疑,他们还是拖延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才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马车迎着夕阳出了城门。


    直至逐渐远离人烟,行至开阔的旷野小径,唐宁才稍稍松了口气。


    “睡一会儿吧,”黎墨生道,“昨晚一夜都没睡。”


    是的,自从昨天接到皇帝传召,唐宁和黎墨生就一整晚都在和创世之笔纠缠。


    这种纠缠其实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概括起来大概就是——


    他们告诉它要暂时将它交给皇帝。


    它满天乱飞,快乐盘旋。


    他们提前演练,黎墨生假装皇帝抓住它。


    它扭啊扭地从黎墨生手里钻出来,飞回唐宁手中。


    他们教它装作失灵,安静地待着。


    结果按着它的手刚一松开,它就雀跃地蹿上了房梁。


    总之,它就像个听不懂话的孩子。


    你讲任你讲,它自随便莽。


    当然,偶尔也有成功的时候。


    每当唐宁和黎墨生产生“此路不通,要不还是放弃吧”的念头时,它却又能奇迹般地安静下来,装出一副失去神力的模样。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一直保持着希望,而不是直接否掉这个办法。


    昨夜也是一样。


    唐宁和黎墨生带着它演练了无数次,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却总是无法连续成功三次以上。


    就这么折腾了一整夜,他们几乎已经认定此事只能听天由命了,结果破晓时分,它又十分乖巧地躺在了桌上,且还一动不动躺了足足一个时辰。


    直到內监前来传召,唐宁拿起它时,它依然如一支普通的毛笔般,没露半点痕迹。


    于是唐宁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信心,带着它进宫演完了那出戏。


    事实上,他们之所以在王府拖延一整天,其实也是在静观其变。


    如果这一天中,创世之笔忽然又在皇帝眼前“活”过来,甚至从皇宫“逃跑”,那皇帝必然会再次找上他们,而那时,若是他们已经急着离京,不仅依然会被追兵抓回去,还会显得像是早有预谋、仓皇潜逃。


    好在,这一整天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他们也顺顺利利地出了京城。


    想到这些曲折,唐宁不由得有些好笑,疲惫地倚在黎墨生肩头:“没想到,关键时刻,它还真没出半点差错。”


    黎墨生也跟着笑了一下,将她肩头轻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也许先前的那些胡闹,都是在逗我们玩吧,它也只有和我们独处的时候才那么活泼,平时带它出去,也没见它让别人看出神异来。”


    唐宁一想也是。


    从浮江到京城,只要是在有外人的时候,它几乎都在扮演一支普通的毛笔,也唯有在与他们独处时,它才会展现出原本的模样来。


    希望它能乖乖待在皇帝那里吧。


    等黎墨生拿回本源记忆,他们定会第一时间接它回来。


    想着,唐宁轻舒一口气,合上眼,这便打算小憩片刻:“那我先睡一会儿。”


    “嗯,”黎墨生抚了抚她的额角,“睡吧。”


    谁知就在这时。


    车窗布帘忽然传来“噗”地一下撞击声,紧接着,一道白影从缝隙间飞了进来。


    唐宁惊坐起身,黎墨生下意识伸手去挡,黑金更是嗷呜一嗓子,原地一个起扑,将那物叼在了嘴里。


    唐宁定睛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创世之笔。


    那居然是创世之笔。


    她赶忙将它从黑金嘴里救出来,焦急道:“你怎么来了?”


    它若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逃跑出来,皇帝一定会震怒、立刻派人来追,他们如今可才刚出城门啊。


    不料,创世之笔竟像是听懂了一般,从她手中扭了出去,飞到半空,笔尖一扭,刷刷几笔画出了一物,啪嗒掉在了地上。


    唐宁和黎墨生低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那居然是——


    一支创世之笔。


    刹那间,两人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不可思议道:“你给皇帝留了一支假的?”


    半空中的创世之笔摇头晃脑、很是得意,仿佛在说:怎么样?厉害吧?


    神来之笔。


    这可真是神来之笔。


    连他们都从未想到还有这一招——用创世之笔,画一支创世之笔。


    再一想他们先前鸡飞狗跳的那几个月,唐宁和黎墨生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只觉那可真是在舍近求远、画蛇添足。


    唐宁和黎墨生诧异地对视一眼,紧接着,双双笑出了声。


    第43章 画中(六) 清风拂动红绸,庭外梨花簌……


    离开京城后, 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


    ——直奔鹤南山。


    京都在北,鹤南山则在中部偏西,相距足有千里, 马车走走停停二十余日, 才终于到了鹤南山地界。


    作为养灵之地, 鹤南山和天虞山一样,终年被浓雾环绕,以至于距离山下还有老远时,车夫便停下了马车。


    “不能再走了,”他道,“我听人说过, 前面的大雾一进去,连车前一丈的路都看不见, 想再出来都难。”


    唐宁和黎墨生也知这是实情, 便就在迷雾边缘下车、结了车钱。


    不料那车夫收完钱,却还犹豫着没走:“你们这是铁了心的要进山啊?要不……我在那边的村子等等你们?万一你们太久没出来,我好歹还能带人进去找找。”


    唐宁心下微暖, 但还是摇了摇头:“多谢,不过不用了,我们是进去找人,找到了没准就从另一边下山了。”


    他们这趟进山还不知要多久,若是真让人以为他们出了事、进去寻,拖累旁人涉险,那绝不是他们想看见的。


    “哦……”车夫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看他们似乎很有信心的样子,便也没再坚持,只最后叮嘱道, “那你们多加小心啊。”


    唐宁和黎墨生点头笑笑,目送他驾马启程。


    车夫走后,唐宁和黎墨生转身,带着黑金,往迷雾中走去。


    迷雾笼罩的范围确实很大,但却也没有车夫所以为的那般可怖。


    寻常人和车马之所以会有“进去就出不来”的恐惧,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这迷雾是一道环形的防护圈,而不是无穷无尽的一片。


    很多时候他们可能明明已经穿过大半,却开始因为前路未卜而慌不择路、改变方向,从而越慌越乱、越乱越慌,产生一种没有出路的错觉。


    而唐宁和黎墨生既然知道这一点,当然就不会犯一样的错误。


    他们从雾环边缘开始,就一直往中心方向走,哪怕停下休息,也面朝着前行的方向,一直没有偏航。


    这样走了约莫大半天,两人一犬就已经走出了迷雾覆盖的范围、进入圈内,抵达了鹤南山真正的山脚下。


    但他们的心中很清楚,走出迷雾还只不过是来到了起点,真正的寻觅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鹤南山不同于天虞山。


    这里的灵气充沛并不表现在青草野花的灵动上,而是表现为覆盖整座山的浓密、茂盛的植被。


    山上的每一棵树都是几人环抱的粗细,树冠遮天蔽日、树下盘根错节、藤蔓密织如网,仿佛串联出了一股气势浩荡的蓬勃生命力,占满了整座山体。


    唐宁和黎墨生行走于其间,渺小得就像是行走在梅花桩阵里的蚂蚁,脚下盘结的树根高低错落,每一步都要爬高下低,只能相互搀扶,或是扶着树干借力。


    黑金动作还算灵巧,一直跑在前面为他们探路,但也时不时就要停下等待,等他们一点点跟上来。


    两人一犬一边艰难前行,一边沿途呼喊着羚酒的名字,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在山中一处处寻觅。


    日升月落,月落日升。


    他们饿了便以干粮、野果果腹,累了便在树下相依而眠,醒来便继续往上寻觅。


    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们的衣衫被带刺的荆棘勾破,脖颈与手臂被斜插出的树枝擦伤,偶尔被脚下藤蔓绊住跌倒,手心里便会划出火辣辣的血痕,汗水顺着腮边滑落,又将周身那些细微的伤口蛰得更加生疼。


    寻找之路变得一天比一天艰难。


    黎墨生因为失忆,在来之前并不知道这山里竟是这样的情况。


    眼看着唐宁一次又一次意外跌倒、擦伤,他的眉头也一次次蹙起,心中原本的笃定逐渐变得犹疑、动摇了起来。


    然而,每当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唐宁那充满希望的明亮眸光总将他的话又压了回去,他也只得一次次强行忍下,与她携手继续前行。


    就这样继续寻找了十数日。


    他们携带的食水都已消耗殆尽,却依然没能找到羚酒的踪影。


    期间,黑金曾有几次嗅到了羚酒的气味,激动得嗷嗷叫,然而等两人跟着它,追寻跋涉出老远,最后却都断了痕迹、落了空。


    那一日,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乌云压顶,雷声隆隆。


    雨水顺着树冠缝隙滴落,打在他们的头顶、衣衫,脚下原本就错综复杂的路,也变得更加泥泞艰难了起来。


    “羚酒——”唐宁的声音早已有些沙哑,混在雷声和雨声里,几乎都快听不真切。


    黎墨生看着雨水从她脸颊滑落,又顺着颈侧洇入衣襟,再看她抬起抹脸的手上道道划痕,终于再也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


    唐宁回过头,睫毛上挂着水珠,眼里满是疑惑:“怎么了?”


    黎墨生喉结动了动,道:“我们下山吧,不找了。”


    唐宁的嘴唇都已经累得有些发白:“可我们都已经找完大半座山了,说不定……说不定再往上走几步,就找到了呢?”


    黎墨生看着她湿透的鬓发粘在脸颊,狼狈得前所未有,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一般:“她若是还在这里,早就该察觉到我们了不是么?”


    唐宁沉默了。


    她心知他说得没错。


    以灵体的敏锐,别说他们已经找了大半座山,哪怕只是刚踏进山林,羚酒都早该察觉了。


    而她之所以不愿意放弃,不过是因为心里清楚,羚酒是目前唯一有可能知晓黎墨生失忆原因的人,若不找到她,黎墨生的本源记忆恐怕就再难找回了。


    “还是找完吧,”唐宁抬手抹了把脸,眸子垂下又抬起,“行百里半九十,就算下山了,我也会不甘心。”


    黎墨生看着她疲惫的模样,心中根本不想再继续下去,但迎着她眼中不屈的目光,终究还是妥协了下来。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又抬起袖子为她遮住倾泻的雨水:“走吧。”


    雨还在下,往上的山路越来越陡。


    他们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无数次被脚下泥泞滑倒,又一次次重新爬起。


    每到那时,黑金总会从前方着急地冲回来,用湿润的鼻尖蹭蹭他们的手臂,口中呜呜咽咽,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担心。


    声声呼唤盘旋在林间,又淹没在雷雨声里。


    就这样,他们又找了整整三日。


    当他们终于爬上最后一块巨石时,雨停了。


    眼前是鹤南山的绝顶,一片光秃秃的悬崖。


    雨后的风很大,卷着氤氲的雾气掠过去,露出远处云间的山顶。


    到了这里,整座山终于是找完了。


    而唐宁心中那点侥幸,也终于是落了空。


    她缓步走到了悬崖边,望着脚下翻涌滚动的云海,像是有些空茫,又像是长久的坚持后,蓦然行至终点的无措。


    “还是没能找到。”她有些出神地喃喃。


    黎墨生走到她身侧,却没去管这天不遂人愿的结果,而是伸手将她的脸扳向自己,捉着袖子替她细细擦去脸上的污渍:“往好处想,就算找到了,她也未必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如今既然找不到,就当她不知道好了。”


    唐宁抬起眼去,有些哭笑不得:“这算是哪门子的‘往好处想’?”


    黎墨生轻笑,拇指拂过她眼下仍沾的水:“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其实本源记忆找不回也没那么要紧,只是……”


    他低头执起她的手,指尖抚过她掌心那些细密的划痕,眼中满是心疼:“只是如今我们就像一对寻常人,会累,会痛,会受伤。而我却不能再让你远离这些,让你无所顾忌、随心所欲,这才是我唯一担心的。”


    唐宁蹙了蹙眉,蜷起手:“我不在乎这些,当初既然选择放弃灵力来人间,我就没指望能避开生老病死、辛劳伤痛。但你不一样,你原本可以凭灵力免于这一切,自由自在无所束缚,可现在……”


    “现在我没有灵力,你就嫌弃我了?”黎墨生促狭地打断她。


    “说什么呢?”唐宁严肃道,“别说你只是没有灵力,就算你痴了傻了不能动,我也永远不会嫌弃你。”


    黎墨生笑了起来,将她拉进怀中,贴在她耳边道:“所以——从前我想来人间,如今我就身在人间;从前以为要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你陪在身边——我所欲所求都已达成,还远比想要的得到了更多,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唐宁伏在他肩头,听耳畔话音如潺潺暖流,将心中那些歉疚遗憾都一点点温柔拂去。


    良久,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稍稍退开几分,认真盯着他的双眼:“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苦,我会好好养你的。”


    黎墨生忍俊不禁,重新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好——娘子养我。”


    山风掠过崖边,带着草木的清香,将两人发丝衣摆徐徐拂动。


    远远看去,云雾中两人相拥的身影,仿佛一幅静美的画卷。


    *


    唐宁说要养他,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下山后,她就拾起了作画的老本行。


    虽然她已经无法再画出灵画,但她的画技本就出神入化、堪称当世罕见,再加上原本就有的美名在前,哪怕只是普通笔墨绘就的画作,也被世人争相求购。


    赚来的那些钱,她会为黎墨生安排最好的衣食住行,每到一处,就会带他去各种有趣的地方,品尝各种当地美味,再买一些新奇玩意,当真是将“养他”这件事做得妥帖周到,没叫他吃过半点苦头。


    即便如此,她赚的钱也还是总有结余。


    那些钱她则会存在随行的柜子里,每月取出一次,运往各地善堂作为贴补。


    日子一天天过,他们一处处走。


    唐宁本以为这就已经是生活的全部,却不料仅仅三个月后,当她第三次打开那个存钱的柜子时,就被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那一日,他们正坐在前往下一处的马车里。


    彼时正值月末,唐宁打算先将柜子里的银票清点一番,等到了落脚处就托镖局运走。


    然而,就在她将柜子随手拽到身边、拉开柜门时,满满当当的银票哗啦啦倾倒下来,直接铺了一地。


    黑金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对着那些银票用鼻子嗅闻着拱了拱。


    唐宁有些傻眼,伸手拾起一把:“怎么会有这么多?”


    她明明记得这柜子里也就两三沓银票,按柜子的容量,最多也就装了三成满,可眼下这些粗略一看,起码多了好几倍。


    黎墨生没出声,唐宁转头看去,就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眼中含笑,明显是早就知情。


    “是你放的?”唐宁道。


    黎墨生扬了扬眉。


    唐宁有些不可思议:“哪来的?”


    黎墨生道:“你之前告诉过我,我的天赋与财富相关。我想,既然你作画的天赋在失去本源记忆后依然存在,那我的天赋说不定也还在呢?所以这段时间,我就做了几笔买卖试了一下。”


    唐宁听懂了,但还是觉得实在匪夷所思,摇了摇手中银票:“然后就试出了这么多?”


    黎墨生目露促狭,伸手帮她把银票重新整理好,放回柜子里:“跟着娘子边走边看,即便没有天赋,也该学会几分营生之道了。娘子那么厉害,我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唐宁被他逗笑,旋即调侃道:“这么看来,当初说要养你倒是我多虑了?”


    闻言,黎墨生却像是很不认同,握住她的手摇了摇:“怎么能这么说呢?娘子养我,我帮娘子养善堂,岂不是皆大欢喜?”


    的确是皆大欢喜。


    原本将善堂托付给皇帝,唐宁还总有些不放心,所以这一路上除了生活所需,也还在坚持为善堂略尽绵力。


    而如今有黎墨生助力并进,这件她一直在做的事突然就变得轻松了许多,几乎和以往能作灵画时也不差多少了。


    那日之后,黎墨生的“尝试”逐渐步入了正轨,虽不能一获千金,却也能白手起家,一点点积累,一变十、十变百地以财生财。


    两人一路走,一路携手经营。


    赚到的钱除了留下点用于衣食住行,其余都继续输送向了各地善堂,或是投向贫瘠、受灾之地。


    而这一次,被人们津津乐道、口耳相传的传说里不再只有妙笔娘子一人,而是变成了她与她的夫君。


    当初从浮江云游而出,他们的脚步踏过了半个黎国。而今以京城为起点,另一半舆图上也逐渐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他们如同一对真正的人间夫妇。


    相伴携手,云游四方。


    于山河间听风望月,于乡野间踏雪寻梅,于清贫时勤勉立业,于富足时兼济天下。


    就这么走着,走着。


    某日路过一城时,恰逢一年一度的万灯节,也偏偏凑巧,就在两人在灯会上闲逛时,再次偶遇了一户结亲的人家。


    看着那灯笼高挂、宾客满堂、满院欢声笑语的景象,唐宁忽而像是被牵动了某种思绪,轻笑了起来:“当初我什么都不懂,你说成亲是一男一女结为夫妻,我便问你,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


    他们俩其实都没有那段记忆,但对彼此转述过往时,却也都不曾漏下。


    彼时听闻只觉懵懂好笑,而今旧景重现,却无端叫人觉得似曾相识,仿佛他们从始至终都未曾忘却过。


    黎墨生也含笑凝望着那处,看那对新人于红烛前牵绸相拜、情意绵绵,似是想到了什么。


    他转身将唐宁揽到身前,环住她的腰,低头笑望进她的双眼:“那我们都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娘子是不是也该补个婚典给我?”


    唐宁欣然莞尔,转头看向远处拜堂的新人,眼中也蔓延出了艳羡与期待。


    她转头重新看向黎墨生,眸光熠熠:“那我们回浮江吧?回那里成婚。”


    浮江是他们初遇之地,也是这一路的起点,于他们而言意义非凡。


    而今走完这漫长的一程,他们也是时候回去看一看了。


    *


    既然决定回去,两人前行的方向便改成了浮江。


    但浮江毕竟地处边境、路途遥远。


    他们走走停停,等终于抵达浮江时,已经是三个月后。


    刚进城,他们便先去了桃花阁,青娘一看见唐宁,倏然就红了眼眶。


    她嘴里说着“你还知道回来”,人却冲过来拉过唐宁左看右看,像是看不够似的。


    末了,她终于注意到旁边的黎墨生,这才倏然一愣:“这是……”


    唐宁笑着拉过黎墨生:“这是我夫君。”


    青娘一怔,继而恍然:“你真的成婚了?我还以为那都是谣传呢!”


    她先前听闻了不少外地关于唐宁的传言,但因为那些传言一个比一个夸张,她听到耳中也没往心里去,却不料成婚这出竟是真的。


    此时再看黎墨生,她莫名有了种丈母娘看女婿的错觉,上上下下反复打量,本还想挑剔几句,可看到最后却是半点挑不出错来,只觉两人当真般配。


    唐宁有些好笑,如实道:“我们是夫妻,但……还没有成婚,这次回来,就是打算在浮江拜堂成亲。”


    青娘其实没太懂这是怎么个顺序,但眨巴眨巴眼后,接受得倒是很快,思绪立刻转到了成婚这件事上:“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请哪些人?新房准备买在哪儿?喜服是不是该去定做了?”


    她这一连串问题砸下来,竟显得比他们俩还要积极,又是要帮忙挑日子,又是要大包大揽替他们操办。


    唐宁和黎墨生都没有父母族亲,婚姻大事自然也不会有人替他们张罗。


    而今有青娘这么一位如同家人般的存在,为他们高兴、替他们安排,着实也是一件幸事。


    于是他们也不推辞,就笑看着她兴奋地翻黄历、选布庄、琢磨喜服式样,任由她像个主事人般絮叨着安排。


    只不过,其他事黎墨生都未有异议,可当青娘说到选新房一事时,他却忽然开了口:“这个不必操心,我已经有安排了。”


    唐宁诧异,转头看向他,就见他冲自己眨眨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他们一路上都在一起,进城后也没去过别的地方,他哪里来的安排?


    这悬念一直持续了好些日子。


    期间唐宁每每问及,他总是神秘一笑,说再过几日你就知道了,然后时不时就消失个没影,一整个白天都不见,直到日落时分才归来。


    见他这么神秘,唐宁便也不再追问,就静静等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


    黎墨生笑着说,要带她去个地方,而后掏出一条绸缎、蒙住了她的双眼。


    唐宁猜到必是与新房有关,心中笑他故弄玄虚,却还是乖乖任由他牵着上了马车。


    马车哒哒地穿过大街。


    唐宁起初还以为会拐进某个巷口,却不料过了一会儿,车外的人声喧哗逐渐淡去,竟像是出了城门。


    城外小路有些颠簸,但黎墨生尽力将车驾得稳当。


    不久后,马车驶上一条山路,沿着那路又行出一段后,终于停了下来。


    黎墨生牵她下了马车,又引着她穿过半山腰的一片树林,这才站定松开她、绕到她身后,为她解下了眼上的绸缎。


    耳畔鸟鸣啁啾,周遭绿荫如盖。


    而就在这山清水秀之处,眼前伫立着一座崭新的庭院。


    青砖黛瓦,檐牙高啄,檐下回廊壁画镂空,环绕出一方静谧庭院。


    庭院以青石板铺就,左侧一口石井,右侧栽着一棵有些歪斜的梨树,蜿蜒虬枝延伸而上,簌簌梨花纷飞飘落。


    唐宁霎时愣怔。


    这分明就是她当初画中的那座庭院,从屋宅到前庭,再到石井和梨树,几乎分毫不差!


    她眼中惊喜,快步入了庭中,摸了摸那棵梨树的虬枝,又环视了一圈周围,几乎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做到的?”


    黎墨生早已不能再动用灵力,这庭院显然不可能是他从画中直接搬出,可所有细节却都与画中别无二致,连那梨树弯曲的弧度都完美复刻了出来。


    黎墨生含笑走到她身边,也伸手摸了摸那棵梨树,道:“你说要回来成婚时,我便寻人摹了那幅画送来浮江,让工匠按画中模样来建这座庭院。”


    自打他们离京,黎墨生就发现,唐宁每次选的暂住之处都有那幅画的影子——或是有梨树,或是有石井,或是屋宅有相似之处。


    似乎她对那幅画里的一切都很是偏爱,这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相同的偏好。


    那时他便暗暗想着,若有一日他们要在某处定居下来,他一定要按着那幅画,为她建一座一模一样的。


    于是,万灯节那日,当唐宁说要回浮江成婚时,他便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原本他算着工期,预计等他们抵达浮江时,这里恰好也已完工,他们便可直接入住。


    却不料等他前来验收时,发现有很多地方还有瑕疵,也只得暂缓计划,每日亲自来督工修整。


    其他地方倒还算容易,左不过就是改些小细节,而他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其实是因为那棵梨树。


    唐宁画中的梨树实在太有特点——枝干歪斜,蜿蜒而上,弧度自然而又刚劲。


    他几乎找遍了城郊的所有梨园、周围的所有山头,都没能找到一棵相近的,最后还是四处托人打听,听说某地农庄里有棵很像,过去一看果真如此,这才跟庄主买了下来、亲手移栽到了这里。


    直到这时,整个院子才算是彻底完工。


    而他也终于可以将唐宁带来,亲眼看看这座庭院。


    唐宁听他说着,心中被暖意填得满满当当。


    忍不住再次环视着周围,仿佛看见了黎墨生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在这庭中忙碌的身影。


    黎墨生猜得没错,她确实很偏爱那幅画,觉得那画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完美契合了她对一个“家”的想象,而今这个家就这么惊喜地出现在了眼前,就如同多年的美梦成了真。


    黎墨生笑着牵起她的手:“走,带你进去看看。”


    两人绕过回廊影壁,后面是一方中庭。


    庭中除了假山鱼池,还栽种着很多花草,小径从其间穿过,鸟鸣婉转,暗香浮动。


    而中庭正对的便是正厅。


    此时已被布置出了喜堂的模样,檐下挂着红绸、灯笼,窗上贴着红双喜,连堂中红烛都已备下。


    唐宁看着眼前景象,全没想到他竟都已准备得这样周全。再一看,从厅中两列排出、一直延伸到中庭里的整齐红木箱子:“这是……”


    黎墨生道:“聘礼。”


    他弯腰将箱子依次打开,露出了里面早已齐备的玄纁、阳燧、长命缕、五色丝等物,并金银玉器、绫罗绸缎无数。


    “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黎墨生转头含笑道,“但旁人有的,我家娘子也要有。”


    说罢,他又牵着唐宁穿过那些聘礼,一直走到堂中桌前。


    只见那桌上摆着一方红漆托盘,盘中铺着红绸,上置金丝卷轴。


    黎墨生伸手解开卷轴丝线,将它在红绸上徐徐展开。


    唐宁定睛一看,那竟是一份婚书。


    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红叶之盟,载明鸳谱。[1]


    黎墨生转向唐宁,含笑望进她眼底。


    明明早已承了那夫名许久,此刻却像是初次求娶般,无比郑重:“阿宁,你可愿与我结为夫妻,从此休戚与共,相伴不离?”


    唐宁眸中不知何时已然湿润,倒映着满堂红影,她笑着吸了吸鼻子,声音轻颤却笃定:“我愿意。”


    清风拂动红绸,庭外梨花簌簌而落。


    仿佛万物有灵,亦在为他们欢喜——


    作者有话说:[1] 引自民国婚书,原为: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第44章 画中(七) 如果有一天,你深陷泥沼、……


    大婚那日, 他们并未宴请太多宾客。


    毕竟唐宁当初与皇帝谎称,他们早已成婚,此时若是再大操大办、闹得人尽皆知, 难保不会传到皇帝耳中, 徒添麻烦。


    青娘得知这一茬后, 也很是谨慎,最后请到场的只有桃花阁里与唐宁相熟的几个姑娘、小厮,还有当初第一座善堂的几位负责人,都是些信得过的朋友。


    傍晚时分。


    宾客们在厅堂里热闹地准备,唐宁则在青娘的陪同下,在卧房里挽发梳妆。


    夕阳橘色的光影里, 身穿喜服的唐宁坐在镜前,青娘在她身后替她插簪。


    就在最后一支金步摇调整完毕时, 敞开的房门忽然被笃笃叩了两下。


    二人转头看去。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形颀长、气质不凡的少年, 却似乎是个生面孔。


    两人都有些疑惑,而那少年却含笑步入,对着唐宁唤道:“姐姐?”


    唐宁一怔, 再细细观察了他的容貌片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不由意外:“是你?”


    这少年正是她当初救过的小男孩,也是送她蝴蝶的那个。


    青娘在旁纳闷:“你认识?”


    唐宁正要解释,少年却已展颜一笑:“当年先是受了姐姐的救命之恩,后又承了善堂的救助,姐姐一直是我的恩人。”


    青娘恍然点头,原是这样的关系。


    少年看向唐宁,继续道:“这些年姐姐在外游历,我也去了不少地方。这几日回到浮江, 偶然听闻姐姐要成婚,我便不请自来了,还望姐姐莫要怪罪。”


    唐宁闻言轻笑:“不会,看见你如今过得这样好,我也很开心。”


    少年弯了弯眼,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了一个小木匣:“这是给姐姐备的贺礼,姐姐看看可还喜欢?”


    说着,他将匣子掀开。


    只见匣子里躺着一只蝴蝶,几乎和当年那只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只一看就是用上好的玉石雕刻,和当年那只材质明显不同。


    看到这蝴蝶,唐宁还未说话,青娘便有些讶异地出了声:“诶?这蝴蝶你那柜子里不是也有一只?”


    刚说完,她自己先反应了过来,看向少年:“那只也是你送的?”


    少年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向柜子,虽没看见什么,却也明白了过来,看向唐宁:“原来那只姐姐还留着?”


    唐宁点头道:“那只我很喜欢,一直随身带着。”


    少年仿佛很是欣喜,将匣子放在了妆台上:“当年捉襟见肘,只能用一块石头报答姐姐,如今总算也能有个像样的贺礼了。如此正好,两只凑一起成双成对,也算是寓意圆满了。”


    他伸手时,胳膊从袖中滑出一截。


    当年布满淤青伤痕的手腕,如今已是光洁白皙,连带着那块闪电状的暗红色胎记都显得精致了起来。


    不论是从着装还是其他细节,都能看出这少年今非昔比、早已有了优渥生活。


    如此一想,唐宁也没再推辞这略显贵重的贺礼,只含笑道:“那就多谢了。”


    少年离开去了前院后,青娘继续替唐宁装扮妥当。


    及至日落时分,便也临近了吉时。


    羲和落,玉兔升。


    燃烛,焚香,鸣爆竹。


    奏乐声起之时,礼生遥遥诵唱——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


    “璧人成双,齐登花堂。”


    院中红灯笼高挂,宾客两侧相迎。


    唐宁手执喜扇,在青娘的陪伴下一步步行往喜堂。


    喜扇为丝绢所制,唐宁透过扇面,朦胧地看见两侧宾客们一张张熟悉的脸。


    过去这些年里,他们有的已经成婚生子,带来了自己的小娃娃,有的脸上褪去了青涩,有的鬓角生出了银丝。


    唐宁一路走,一路看过去,只觉每一张脸都分外亲切,像是在看老友,也像是在看曾经的时光。


    孩童被母亲抱起,向她洒出漫天花瓣,年长者笑着投出花生、红枣,铺满她脚下的喜路。


    而在这条路的尽头。


    喜堂之中,黎墨生身穿喜服,双目灼灼地笑看着她,眼中满是喜悦与期待。


    在他脚边,蹲坐着同样喜悦的黑金,脖子上挂着一条红色喜带,摇着尾巴好不欢喜。


    待唐宁迈步跨入喜堂,黎墨生便像是有些等不住般,迈步迎了上来,青娘在旁偷笑着,将红绸交到他手里,他便与唐宁隔扇相视一笑,共执红绸走向了天地桌。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嗷呜——”


    随着礼生诵唱和黑金的唱和,原本迎在堂外的宾客们纷纷步入堂中,热热闹闹共同观礼。


    “一拜天地——”


    礼生诵唱扬起,唐宁和黎墨生弯腰拜向天地桌。虽知这世间并无鬼神,但天与地承万物源起,理当受这一拜。


    “二拜故友——”


    两人并无高堂,所以一早便已与礼生说好,这一拜改为敬故友。


    二人转过身来,朝向故友拜下,感念相遇,感念陪伴与照拂。


    “夫妻对拜——”


    二人转身,相对而立。


    唐宁将喜扇稍稍滑下些,迎上黎墨生含笑的眼,两双眸光缠绵,含着千言万语,仿若盛满共度过的春秋岁月。


    满堂红影,红烛摇曳。


    宾客们嬉笑欢闹,调侃催促。


    而就在这满堂欢喜,二人共执红绸、即将俯首相拜之时,忽然——


    砰——!


    一声巨响从前院传来。


    众人诧异扭头看去。


    隔着镂空影壁,只见一群士兵破门而入,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分散绕过回廊影壁闯入中庭,直奔喜堂而来。


    宾客们猝不及防,下意识惊慌后退。


    而那些士兵却一个个凶悍异常,径直闯进喜堂里,二话不说刷拉拉拔出了刀来,就去强行拉扯宾客。


    “你们干什么?!”


    “娘——呜呜呜——娘——”


    “放开我!”


    “嗷呜——”


    黑金如利箭般扑过去想要撕咬,却被士兵以刀背挥到一旁、痛呼滚地,落到到了唐宁和黎墨生脚边,龇牙怒瞪着这群不速之客。


    一阵兵荒马乱的尖叫拉扯后,所有宾客的颈侧都被架上了一柄寒光刀刃。


    吓哭的孩子抱着母亲的腿瑟瑟发抖,老人家们仰着脖子不敢作声。


    士兵们挟持着宾客退向两侧,中间空出一条路来,一名将军模样的人昂首大步跨入,身后跟着三名士兵,径直朝着唐宁二人走去。


    黎墨生侧身将唐宁护在身后,冷眼盯着步步接近的几人,蹙紧的眉间满是不可思议:“越国人?”


    方才见士兵闯入,他下意识以为是黎国皇帝派来的,可待看清他们的兵甲制式,还有这将军肩后披散的长生辫,才意识到这些竟是越国士兵。


    浮江地处边陲,与其一江相隔的便是越国。


    但即便如此,越兵敢这般堂而皇之地越境闯入,也嚣张得令人匪夷所思。


    那将军行至两人身前站定,手扶腰侧刀柄,看了眼两人身上喜服,似笑非笑:“没错,我乃越国狩边将军屈烈,受国君令,特来替他敬二位新人一杯。”


    说罢,他身后的三名士兵当即上前。


    其中一名端着托盘,上置两只空杯,另外两名士兵各自拿出一只酒囊、拔出塞子,往两只杯子里倒去。


    酒杯斟满,屈烈摊手一指,看向唐宁二人:“请吧?”


    这举动实在是太古怪了。


    带着一帮人破门而入拔刀相向,目的竟然是让他们喝两杯酒。


    唐宁和黎墨生的目光齐齐落在酒杯之上,怀疑这酒里必有猫腻。


    “怎么,”屈烈注意到二人视线,戏谑道,“这点面子也不给?”


    说着,他往旁边近处递了个眼神。


    挟持着青娘的士兵立刻将刀压紧了几分,青娘倒吸一口凉气,颈侧当即渗出一缕血丝。


    “别动她,”唐宁立时道,“我喝。”


    “不要!”青娘急呼一声,“那酒肯定有问题!”


    她这么一喊,刀刃又深一分,颈侧血珠都顺着脖颈滑了下去。


    “你别说话了!”唐宁连忙制止,“我心里有数。”


    说着,她直接伸手端起了酒杯。


    与此同时,黎墨生也伸手端起了另一杯。


    抬眼间,两人目光交汇,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含义——无妨,他们毕竟是灵体,哪怕这酒里有剧毒,能毒死的也不过是肉身,算不得什么致命的威胁。


    既如此,两人也不再犹豫,齐齐将杯子递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空杯,两人重新看向屈烈。


    而屈烈则满意地弯唇一笑:“唔,早这样不就好了?”


    说完,他也没有任何下一步举动,就那么静静笑看着二人,像是在等着什么。


    见他这般反应,唐宁终于笃定那酒里绝对有问题,正兀自感受着体内变化,就听旁边黎墨生忽然闷哼了一声,脱力般单膝跪地。


    “墨生!”


    唐宁一惊,就要去搀扶,却被身后两名士兵死死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黎墨生紧紧皱眉,单手撑地急促喘息,而后不消片刻,便撑不住般昏倒了过去。


    “你给他喝了什么?!”唐宁看向屈烈。


    屈烈一甩下巴,两名士兵架起昏厥的黎墨生便往外带去。


    黑金立刻警惕跟上,唐宁也迈步要追,屈烈却横臂拦在她身前:“不必担心,他不过是睡着了,娘子只要乖乖配合,他就不会有事。”


    唐宁抬头瞪视着他,时至此刻她哪里还会不明白,这群人从始至终都是冲着她来的,而其余所有人都是胁迫她的筹码。


    “你想让我做什么?”唐宁直奔主题。


    “很简单,”屈烈道,“我们国君久闻妙笔娘子大名,今日派我来,就是向娘子求画。”


    此情此景之下,那个“求”字实在讽刺,但唐宁却已懒得理会这些:“他想画什么?”


    屈烈弯唇一笑:“兵马。”


    说罢,又补充道:“当然,要活的。”


    这话一出,不仅唐宁,满堂宾客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因为整个黎国都有传闻,妙笔娘子早已将神笔进献给了皇帝,已经很久不曾再作灵画。


    而这些越国人大张旗鼓地越境,却连这点消息都没打探清楚吗?


    思及此,唐宁镇定开口道:“贵国君或许有所不知,我先前能作出灵画全凭一支神笔,而那支神笔,我早已进献给黎国皇帝。”


    屈烈悠然听完,听完后,却是眼皮一掀,意味不明地一哂,然后抬起双手,在耳侧“啪啪”拍了两下:“拿上来!”


    唐宁不明所以,只见门外一名士兵领命快步跑了进来。


    而当他跑到近前,唐宁看见他手中托着的那只细长木匣时,心中登时就是一沉。


    ——那居然是她装创世之笔的匣子。


    今日因着人多眼杂,她特意将这匣子深藏在了床下的暗格里,怎么会……


    屈烈好整以暇地挑开匣子的搭扣,扫了一眼里面的创世之笔,又看向唐宁:“娘子不必诓我,我们国君可清楚得很,你当初献给黎国皇帝的那支不过是赝品,而这一支,才是真正的神笔。”


    此话一出,满堂皆是错愕,众人目光纷纷落在那匣子上,又诧异地看向唐宁,像是在向她求证。


    此时的唐宁心中同样无比惊诧。


    自从离京之后,她就从未在外人面前将这支笔拿出来过,一直都妥善地藏在匣中,连青娘他们都不知晓当中内情。


    而越国国君远在千里之外,又究竟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然而,此时再去深究这些显然已无意义。


    唐宁只得定了定神,开口道:“既然将军已经找到,我也不瞒将军,这的确是那支笔,但它早已失去了神力,已经不能——”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唐宁下一个字出口,屈烈一直搭在刀柄上的手忽然一握,“铮”地拔刀出鞘,寒光往旁一闪,近处一位老妪瞬间被一刀割喉!


    鲜血迸溅而出,溅在唐宁的喜服上。


    老妪口中咯咯两声,身子抽搐着倒地,惊瞪的双眼里还是反应不及的错愕。


    满堂一静,紧接着尖叫哭喊声四起。


    “啊——!”


    “娘!呜呜呜……娘我害怕……”


    唐宁惊愕瞠目,难以置信,脸色煞白地看着那惨死的老妪。


    屈烈悠然收回刀刃,随手抹去上面余温尚存的血迹:“娘子今天说的谎已经够多了,我没有那么多耐心。从现在开始,每隔一炷香,我便杀一人为娘子助兴。能不能画出来,娘子自己看着办。”


    说罢,他转头扬声下令:“把人都拖出去!在院中候着——”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唐宁,半笑不笑接完最后一句:“可别耽误了娘子作画。”


    士兵们当即领命,将所有宾客挟持着带往堂外中庭。


    地上老妪的尸体也被拖走,徒留一地血泊和被拖曳出的血痕。


    天地桌上的香炉里,被插上了一根用于计时的香,一方画架被搬到唐宁面前,创世之笔也被屈烈从匣中拿出、塞进了她的手里。


    “娘子,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扔完这一句,屈烈再不停留,大步流星踏过地上血污、走向门外。


    两名士兵紧随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堂门。


    *


    堂中一片死寂。


    红烛还在噼啪燃烧,而天地桌上的那支香升腾起袅袅白烟。


    唐宁站在空白的画架前,紧紧攥着手中创世之笔,眼底通红,心中一片冰凉。


    但凡她此刻还有一点灵力,都一定会如那将军所愿、画出一批兵马来,哪怕是用来与越兵相抗,也至少能博一点胜算。


    可是她没有。


    如今的她早已没有半点灵力,即便画出兵马也只是死物,根本无法为他们点睛。


    而她最亲近的人们还在越兵手里,脖颈上架着寒刀,一门相隔、生死一线。


    天地桌上的香一点点燃去,香灰一截一截地落在炉中。


    唐宁看着地上那汪血泊,和那道被拖曳出的血痕。


    他们是为她的喜宴而来,如今却已有一人因她而死,而等那根香燃尽,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


    唐宁闭上眼,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她该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


    她从未有过这般难熬的时刻,满心焦灼如油煎,却又冰如寒潭。


    就在她深陷痛苦绝望之时。


    忽然间,耳畔传来了一阵空灵的、蛊惑般的呢喃——


    “……如果有一天,你深陷泥沼、走投无路……”


    “……有一座山名为天虞……”


    “……只要回到那里……”


    “……回到那里……”


    “……一切苦痛都将灰飞烟灭……”


    那鬼魅般的声响盘旋在耳畔。


    令唐宁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她紧紧捂住双耳,却无法抵抗那无孔不入的蛊惑,冷汗涔涔而下,痛苦而急促地喘息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她双手撑着地面,极力想要保持清醒,可那蛊惑却直往她脑海里钻。


    就像就像一道道围攻而来的绳索,一点点收紧,将她捆绑束缚,勒进她的皮肉里,叫人痛不欲生、几乎窒息。


    唐宁强撑着咬牙,勉力抬眼,看向了天地桌上的那根香。


    香只残留半寸,她的时间所剩无几。


    她红着眼,扭头看向紧闭的大门,仿佛隔着门扇看见了那些被挟持在刀下的故友。


    就在此刻,她心中做下了一个决定。


    一个她从未尝试过,却是眼下唯一能破局的决定——


    她是灵体,即便身死也不足惜。


    只要她脱离了这副躯壳,就会成为越兵不可窥见的存在,来去无影、不惧刀剑。


    而若以灵体之身在越兵刀下抢人,哪怕不能以一敌百,也可以一当十。


    耳畔的蛊惑声还在继续。


    唐宁却用指节泛白的手,紧紧攥住了创世之笔,艰难撑地摇晃着起身,抬手当空起笔。


    凌厉笔锋簌簌,逐渐勾画出一柄长剑。


    长剑坠落之时,她扔开手中创世之笔,将它接在了手中。


    香燃尽,香灰落。


    门外有脚步声步步接近。


    唐宁毫不犹豫抬手搭剑。


    就在堂门“吱呀”被推开之际,她手腕狠狠一转,利剑从脖颈间横割而过!


    刹那间,血花四溅,喜服红摆翩然委地、铺散开来,犹如一朵血色的凋零的花。


    屈烈眼中闪过惊骇之色,而他身后所有人亦是瞳孔震颤。


    “阿宁——!”


    “娘子——!”


    第45章 画中(八) 画里画外的梨花开了又落。……


    当鲜血汩汩从颈间涌出、染出一地温热血泊之时。


    唐宁感到身体里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被抽离, 可那种抽离却不单单是在脱离肉身,更像是在被两股力量争夺、撕扯。


    她不知道那两股力量是什么,也无力再去知道了。


    当屈烈难以置信地冲到她身边时, 她的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


    *


    与此同时, 卧房里。


    原本处于昏迷中的黎墨生猛然被一股力量冲击、包裹。


    刹那间, 他的本源记忆尽数回归,周身磅礴灵力瞬间化解了体内微不足道的迷药,令他陡然睁开了双眼!


    当他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时,旁边两名看守的士兵齐齐惊骇。


    可还没等他们拔刀,黎墨生就已翻身站起,随手将他们掀开, 径直闪现到门前,“砰!”地推门而出!


    他的身形快似鬼魅, 几乎难以捕捉。


    电光石火间便穿过中庭、抵达了喜堂门前。


    那一瞬, 中庭里所有人眼中红光一闪,突兀地出现了他身穿喜服的背影。


    而他也在那一瞬看清了堂中的景象——


    红烛映照下,唐宁身着喜服倒在血泊之中, 身旁是一把染血的剑。


    而屈烈正走到她身边,似是想捡起地上的创世之笔。


    刹那间,他眼底发红,几乎有些失控,闪现到屈烈身后,直接抓住他的后领丢出了门外,自己半跪到唐宁身侧,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她的身子:“阿宁……阿宁?”


    唐宁面无血色,连心跳脉搏都已消失,已然断了气息。


    黎墨生喉头发紧, 手指轻颤。


    但好在他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立刻抬头环顾四周,企图找到她的灵体。


    然而喜堂就这么大,只消一眼便能看完,她若是在这里,他早就应该看见。


    难道是去寻他了?


    黎墨生蹙眉,轻轻放下唐宁的尸身,起身正要出去找,却陡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不对,他的灵力已经回归,此刻五感通达,方圆数十丈尽在囊括,而唐宁根本不在其间!


    可这怎么可能?


    所有宾客都还在越军手里,但凡她灵体顺利脱壳,怎么可能把他们扔在这里,自己离开?


    而她若不是自己离开,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刹那,他残存的那丝理智如弦崩断、彻底灰飞烟灭。


    下一瞬,他通红的双目凌厉抬起,看向了院子里的越兵。


    从他方才忽然出现、将屈烈扔出门时起,院子的越兵就已是惊骇难当。


    此刻见他站起身、红着眼看向他们,所有士兵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连刚爬起来的屈烈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黎墨生却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瞬间闪现到屈烈眼前,扣住他的脖颈继续往前,“砰!”地将他狠狠掼在了影壁上!


    “她在哪。”黎墨生掐着他的脖子逼近道。


    屈烈脸色瞬间涨红,连青筋都凸了出来,几乎无法呼吸,而求生的本能让他努力理解着黎墨生这诡异的问题,艰难抬起手,指向堂中唐宁的尸身:“她……她不是……在、在那儿……”


    这个答案让黎墨生本就骇人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嗓音几乎冻结成冰:“我问你,她的灵体在哪儿。”


    这一回,任凭屈烈如何理解,也听不懂他话中含义了,只得艰难如实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国君、只是让我来……搜出真正的神笔,让妙笔娘子……为我越国画兵马,我也没想到她会……”


    黎墨生目光森寒地盯着他:“他为何知道神笔在这里?”


    屈烈的脸色已经接近绛紫,只能痛苦地摇头表示不知内情。


    黎墨生冷冷看着,判定此人再也给不出有用的答案,于是毫不犹豫手腕一转,“咔嚓!”拧断了他的脖子。


    这声脆响在安静的中庭里犹如一道惊雷,将越兵吓得肝胆俱裂,而当黎墨生将屈烈的尸体随手扔到他们眼前,越兵手里的刀“乒铃乓啷”落了一地,转身仓皇就跑!


    没命般跑出院子,越兵也顾不得分什么东南西北,就朝前夺路狂奔。


    他们像是一群慌不择路的羊,而黎墨生坠在其后,仿佛一只杀红了眼的狼。


    他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一边往前走,一边频频瞬移闪现。


    每闪现一次,就出现在一名越兵身侧,抬手“咔嚓!”拧断脖子、丢开一旁。


    直到前方再无碍眼之人,他飞身而起、直逼越都而去。


    *


    越国都城,鸦青宫。


    宫殿坐落于高台之上。


    白玉石阶两侧兵甲林立,每隔一段便架一只火盆,一直延伸到阶顶。


    此刻殿中灯火辉煌,有笙箫乐曲声传出,奏的是靡靡之音,更有娇笑阵阵、软语连连。


    国君斜倚在最上方的龙榻上,以手撑头,满头长生辫披在脑后,一边欣赏着下方纱衣翻飞的歌舞,一边享受着身旁仕女的侍候,金樽递来便抿一口酒,再半眯着眼、跟着乐曲之声转动脑袋,好一派纸醉金迷的快活模样。


    忽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骚乱,似是有兵戈出鞘之声,紧接着传来一声大喝:“来人!护驾——”


    殿中奏乐骤停。


    国君诧异起身坐直,往殿外看去。


    只见殿外的守军已是汇聚到一起,面朝长阶之下、持刀在手,像是在与什么人对峙。


    隔着那堵人墙,国君看不见长阶下的景象,却能听得铿锵打斗声响,还有接连不断的武器落地“当啷”声和惊叫哀嚎。


    那声音已是听得人心惊肉跳。


    更可怕的是,长阶顶端围成人墙的守军也像是受了惊吓般,开始迟疑地一步步后退。


    国君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却还有些不明所以,而就在他伸长着脖子、努力张望之时——


    忽然,由守军围成的那堵人墙如同被炮弹轰击般、刹那间四散击飞!


    一个身着鲜红喜服的身影步步迈上台阶,径直朝着大殿走来。


    国君悚然瞠目,殿中侍卫赶忙冲上!


    黎墨生看也不看侍卫,只盯着最高座上的国君,步步向前,抬手一挥,将侍卫尽数掀飞两侧,兵器“叮哐”落地,乐师和舞女们顿时尖叫着四散而逃!


    国君霎时大骇,眼看已经无人能护,连忙站起身就想跑。


    黎墨生随手拔出一名侍卫腰间佩剑,红影瞬间闪现到龙榻前,“唰!”地将剑搁在了国君颈侧,将他生生按坐了回去!


    “你你你你你是谁?!”国君瞠目惊骇。


    不等黎墨生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那身鲜红喜服之上,陡然间猜到了什么,惊悚抬眼:“你、你是妙笔娘子的夫君?你、你不是已经——”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黎墨生手上一个用力,剑刃划破了他的皮肤,令他登时噤声。


    “我问,你答。”黎墨生嗓音冷沉,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


    国君颤抖着,连连应声:“是、是是。”


    黎墨生道:“神笔之事,你从何得知。”


    国主颤颤巍巍,连忙答道:“是,是一位先祖显灵告知。”


    “何时何地,哪位先祖。”黎墨生道。


    国主下意识想直起身指某个方向,却又被脖颈上的刀锋压得缩回,老老实实道:“就、就在三日前的夜里,在我的寝殿,那晚……”


    那晚国君正在床上安眠,忽然听得一阵窗棂吱呀之声,伴着占风铎的叮铃声响。


    他倏然惊醒,转头看去。


    只见窗户不知何时已被推开,月光洒入,窗外树影婆娑。


    原来只是风吹开了窗子。


    他松了口气,正要收回目光,却忽然瞥见,桌案边的灯烛自己燃了起来。


    那场景实在诡异。


    国君头皮一麻,登时坐起身,紧接着就看见了更为诡异的一幕——


    桌案上被镇纸压住的白纸悄然掀起一张,从镇纸下抽出,然后就那么在他震惊的注视里,飘忽竖起,垂直悬在了桌案上方!


    国君大惊失色,当即就要叫人。


    可就在他话音即将出口的刹那,却见那白纸上簌簌飘落金粉无数,在灯影中闪烁,犹如神迹一般。


    国君看呆了。


    而后也忘了叫人。


    他痴痴走下床去,走到了桌案边,看向了白纸,只见上面缓缓浮现出了两列以金粉书写的字迹:


    【吾乃越地先祖,登仙已久】


    【今下凡尘,特来指点迷津。】


    国君大喜过望,当即跪地连连叩首,而后就那么跪地仰望着那张纸,从其上得知了有关神笔和妙笔娘子的秘辛。


    据那位“先祖”所书,神笔可画天下万物,但能操控它的只有妙笔娘子。


    而妙笔娘子如今就在两国交界之处,此乃天赐良机,只要去找到她、稍加要挟,她便可为越国画出千军万马。


    国君看罢,心中激荡,但又思及黎国有传闻说,妙笔娘子已将神笔献给黎帝,心中不禁困惑,便向先祖求解。


    先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黎帝那支是假的,真正的神笔还在妙笔娘子手中,只需细细搜查便可寻获。


    除此之外,他还点出了妙笔娘子居住之地、大婚之期,并指明了一条越境密道,可保越兵悄无声息潜入黎国、不被发觉。


    如此,国君心中大定,当夜便快马传讯狩边将军屈烈,令其即刻带兵越境,前往了浮江。


    *


    听完这些,黎墨生已经将那位“先祖”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或者说,早在他听见那张纸无风自动、浮现字迹时,就被这种荒谬的似曾相识感,激得握紧了手中的剑。


    但秉承着不枉不纵的那点底线,他还是沉沉开口确认道:“他给的越境密道在何处。”


    国君慌忙答道:“就,就在天虞山脚下,先祖给了那迷雾的破解之法。”


    黎墨生仰头闭眼深吸了口气,紧紧咬牙,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张纸在哪。”


    国君闻言,连忙派人去寝殿将东西取来,因着是“先祖赐字”,他特意将它装裱后隆重地收藏在了龙纹金匣中。


    金匣打开,卷轴取出。


    国君小心解开上面金丝系带,老老实实将它拨开,慢慢摊开在龙案之上。


    黎墨生垂眸看去,当看清那些笔迹的刹那,他通红的眸底终于不再有半点迟疑。


    锵——!


    利剑穿透卷轴,狠狠钉在了龙案之上。


    国君吓得一抖,再抬眼时,那抹红衣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只余眼前龙案上的利剑,仍在颤摇不止。


    *


    天虞山,神殿前。


    神十一站在长阶顶端,背后是恢弘神殿,头顶是漫天星光,他单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悠闲地玩弄着一颗玉石棋子。


    这里是当初他放唐宁下山的起点,今夜,想必也将成为她归来的终点。


    神十一惬意地垂着眼,仿佛笃定佳音将至,就那么静静等着。


    不久后,当他感受到长阶下有灵体踏入、正自下而来时,他不出所料般弯起了唇角。


    然而仅仅瞬息之后,他嘴角弯起的弧度忽然僵住,诧异地抬眼看去。


    不等他看清来人,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他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力撞飞了出去,“轰!”地摔上殿门、连带着殿门一起砸进了殿中!


    满地人间瑰宝在冲击之下飞溅四起,碎裂之声响彻整个神殿。


    神十一猝不及防、狼狈不堪,手肘撑着身下断裂的殿门,难以置信地看向来人:“是你?”


    黎墨生根本不答,通红眼底泛着焚烧一切的怒火,五指如铁钳般攥上他的衣襟,将他直接拎起,带着他狠狠撞向殿中玉柱!


    轰——!


    玉柱瞬间被撞出无数道蛛网般的裂痕,头顶玉石噼啪砸下,如雨般砸在两人身上。


    “你疯了?!”神十一从未见过他这般暴怒的模样,抬手扣住他手腕就想掰开,却发现纹丝不动。


    “疯?”黎墨生低头逼近,声音淬着冰渣,“比起你为了让她回来不惜逼她自刎,我这也算疯?”


    话音未落,他猛然旋身,将神十一掼向身旁玉阶!


    轰隆——!


    白玉雕琢的台阶应声崩碎。


    神十一顺着阶梯滚跌而下,沿途撞翻了数座灯台,琉璃灯盏噼啪坠地,灯油泼洒处燃起星点火焰。


    神十一借着翻滚之势卸去大半力道,落地时单膝跪地、手撑地面。


    他抬眼望向玉阶顶端,眼中还残留着对他方才那话的错愕,仿佛没料到唐宁会自刎,但是紧接着,他就找回了底气:“自刎又如何?!她是灵体,只不过死了一副肉身而已,你发什么疯!”


    黎墨生闪现到他眼前,垂手扣住他的脖颈,将他“哐当!”掼在了棋案之上,满盘棋子漫天崩飞。


    “那你告诉我她在哪儿,”黎墨生俯身,自上而下咬牙逼视着他,“她、在、哪、儿。”


    神十一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身下压的是碎裂的棋盘和满地棋子,脖颈被五指牢牢钳制,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而就在这强烈的屈辱感下,他竟是从黎墨生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未曾料想的结果。


    明明连头都抬不起,他却怒极反笑了起来:“呵,呵呵,原来她离开你了?”


    黎墨生的手指再度收紧,神十一的笑却愈发肆意:“她没有回到我这里,却也离开了你,看来你对她也没那么重要——你、也、没、有、赢、过、我!”


    黎墨生浑身颤抖,眼底猩红。


    他当然不会相信这番挑衅的鬼话,只像是打定主意要以神十一为石、砸毁整个神殿般,猛地提起他,一脚踹向了殿墙!


    轰隆——!


    殿墙裂纹四散,直接垮塌而下!


    这一回,神十一也像是被激起了斗志,不等他闪现而至,随手抽出墙上坠落的一柄剑,弹身反迎了上去!


    黎墨生不闪不避,徒手迎上长剑,握住剑刃直滑向前,抵住剑柄时猛然发力,“锵!”地一声将那柄长剑生生折断,断刃反拧,直直刺向了神十一!


    噗!


    神十一胸口被刺中,却只闷哼一声,借机侧身抓住黎墨生肩头,哐地将他掼倒在地!


    黎墨生也不起身,抬腿猛地一脚将他踹翻,反压而上,狠狠一拳砸向他的面门。


    神十一偏头堪堪避过,拳风擦着他的耳畔“砰!”地落地,砸出了一个砖石崩裂的凹坑!


    两人都是灵体,几乎没有谁能将对方绝对压制。


    无论多么凶狠凌厉的招式,落在对方身上都无法致命,甚至连伤痕都转瞬即逝。


    然而两人却都不管不顾,在狼藉之上冲撞撕扯、互不相让,身影在殿中各处频频闪现。


    碰撞产生的冲击一波高过一波,神殿里里外外都被砸得四分五裂。


    殿顶梁柱“轰隆隆!”被震塌。


    墙面砖石“咔嚓!”被击垮。


    四处玉阶接连“噼啪!”崩碎。


    整个天虞山地动山摇,连山间飞禽走兽都四散奔逃,仿若在逃离灭顶之灾。


    两人明明谁都弄不死对方,却又不死不休般眼里只盯着彼此,拼劲全力相互厮杀。


    夜空由浓转淡,迎接着即将到来的破晓,却又渐渐聚拢起团团乌云,像是在酝酿一场瓢泼大雨。


    不知过了多久。


    当一道闪电划破天际、耳畔炸响起轰隆雷声时,黎墨生的动作忽然止住。


    他的拳头悬在距离神十一脸侧寸许之处,就那么突兀地停了下来。


    神十一喘着气,发丝凌乱地散在两鬓,看着他忽然停滞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讥讽哂笑:“怎么?打不动了?”


    黎墨生看着眼前再怎么打都仅仅只是狼狈的神十一,忽然觉得毫无意义。


    这场打斗持续了整整一夜。


    从殿中到屋顶,从阶前到崖边。


    他们打碎了无数珍宝、震塌了半座神殿,可除了满地废墟,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还是不知道唐宁在哪。


    可悲的是,眼前的罪魁祸首也同样不知。


    缠斗一夜,只像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发泄,而暴怒之后,心中只剩前所未有的空茫和疲惫,像是耗尽了千百年的力气。


    那阵雷声仿佛当头棒喝,敲醒了被情绪笼罩的他。


    黎墨生猩红的眼底血色褪去,露出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厌倦。


    他索然无味地垂下手,转头看向了崖边翻滚的无边云海。


    唐宁不知身处何处,但或许就像当初下山时一样,就在这云海之下的某一座城中,等着他去寻觅。


    而他要做的该是去找她,而不是在这里与神十一纠缠,浪费无谓的时间。


    神思清明之后,他再未给神十一任何眼神。


    当即收回手,转头踏着满地废墟,一步步往殿外走去。


    “喂,”神十一在他身后喊道,“你要去找她?”


    黎墨生置若罔闻,脚步未停。


    他径直走出神殿,走下殿外长阶,步入层层迷雾,飞身而去。


    *


    下山后,他回到了那座庭院。


    院中院外越兵的尸体都已不知被谁清理,宾客们早已离去,小院静静笼罩在阴云之下,犹如一座寂静的孤岛。


    沙沙沙,沙沙沙。


    酝酿已久的雨点砸下,落在周遭树冠之间、屋檐瓦片之上,也落在黎墨生发梢眉眼。


    他沉默地走进小院,穿过前庭,披着满肩纷落的梨花,绕过镂空影壁,见满院红灯笼依旧高挂,在雨中轻轻摇晃。


    喜堂里红烛依旧,窗上喜字依旧。


    地上的血迹却已经清理干净,唐宁的尸身也不在其间。


    黎墨生微微愣怔。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低低呜咽,他转头看去,只见黑金快步跑到他跟前,哀戚地蹭蹭他的裤腿,而后叼住他的衣摆,带他往后院走去。


    行至主卧门外,黑金松开它的衣摆,率先进了门中。


    黎墨生抬眼看去,就见唐宁平躺在榻上。


    青娘已经将她的遗容整理妥当,正侧身坐在榻边,攥着打湿的帕子,红着眼为她擦拭衣袖上的最后一点血迹。


    黑金呜呜咽咽地趴上了榻沿,用鼻子轻轻拱着唐宁的喜服,又回头去看黎墨生,金色的眼里汪着水光,像是在向他求助。


    黎墨生眼底酸涩,抬脚迈过门槛。


    直到这时,青娘似乎才发现了他的到来,却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转眼瞥了瞥他的鞋履,就淡淡收回视线,垂眸继续擦拭了起来。


    “你也是神仙么?”她哑着嗓子轻声道。


    黎墨生脚步稍顿。


    记忆穿过数年罅隙,想起当年唐宁画出桃枝图后,和青娘之间关于仙子下凡历劫的那番对话。


    彼时他还是个纯灵体,在旁听见只觉有趣。


    而今……


    他沉默未答,青娘就当他默认,又道:“她在人间历完这个劫,是不是就能回去,继续做她的神仙了。”


    黎墨生心中揪痛,一时苦涩难言,但还是应声道:“……是吧。”


    青娘也不知信没信,却吸了吸鼻子,像是自欺欺人般轻轻笑了一下:“那就好。”


    她将唐宁衣袖上最后那点血渍擦尽,从旁取过装着创世之笔的木盒,交给了黎墨生,而后和他一起,将唐宁葬在了梨花树下。


    青娘走时,带走了唐宁的一幅画。


    黎墨生封上了这座庭院,带着黑金、创世之笔和唐宁剩下所有的画,离开浮江,开始了漫长的寻觅。


    他找了很多很多地方。


    一座座城,一处处村落,一寸寸山郊荒野,却始终没能找到她的踪迹。


    一年,繁花开了又谢。


    两年,雁阵去了又回。


    他一路找,一路替唐宁维系着那些善堂,扶危济困、赈灾救民,做她曾经一直在做的事。


    十年,荒地转为沃土。


    二十年,青丝渐成华发。


    他走遍了山川大河、天南地北,看遍了大漠孤烟、江南烟雨,却依然没能在那万千风景中看见她的影子。


    直至年迈之际,他不忍令这副她亲笔所画的人身损毁,于是带着黑金,在云崖山寻了一处山洞,一起入画养灵。


    待到画中梨花簌簌落了满肩、他们都重归年轻之时,再重新出世、继续寻找,也继续完成她往昔所愿。


    就这样,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循环往复之中,他见证了云卷云舒,王朝更迭,时代变迁,沧海桑田。


    画里画外的梨花开了又落。


    这一落,便是三千年。


    第46章 现实 前世种种仿佛一场大梦。


    别墅客厅里。


    唐宁和黎墨生的手还覆在画册最后的那幅画上, 明明已经脱离了画境,却都像是没有回过神般,静止在了那里。


    唐宁眼底泛红, 心中像是被一场洪水淹没, 波澜经久不平。


    起初入画时, 她还处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因为前两幅画是黎墨生所作,附着的记忆也是黎墨生的记忆,所以在她眼前就像是播放的电影,只不过可以身临其境。


    然而从“户帖”那里开始,之后的绝大多数画都是她亲笔所作, 她一入画,就仿佛直接浸入了自己的记忆, 每一件事都是在亲身经历, 所有情绪也都直接传达给了她。


    她就像是做了一场瑰丽、跌宕又漫长的梦。


    如今大梦初醒,她却还深深沉浸在其间,久久不能回神。


    客厅里一片寂静。


    沉默的不只有她, 还有黎墨生。


    明明他是主动拿出画册带唐宁入画的人,但他此刻的怔忡却一点也不比唐宁少。


    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画册中的记忆竟会包括成婚那一日。


    唐宁的最后一幅画画的是喜堂,但却并非成婚那日的喜堂,而是求婚那一日。


    那日站在婚书之前,他问唐宁可愿与他结为夫妻,当晚,唐宁便画出了喜堂之景,说要存留以作纪念。


    黎墨生原以为,那幅画即便附着了唐宁的记忆, 也只会到那一日为止,那么整段记忆就可以结束在最美好的时刻。


    至于之后的那些事,他大可以等出画后再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地转述给她。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一幅画上附着的记忆跨度竟会有那么长,长到将拜堂那日也囊括其中。


    以至于他眼睁睁看着唐宁又亲历了一次被逼到绝境的痛苦和挣扎,而他却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亲眼目睹她提剑自刎、血溅当场。


    沉默无声地蔓延着。


    两人都在那针落可闻的寂静中体会着心底情绪的翻涌,喉中哽塞、几乎难以出言。


    良久后,两人才像是渐渐从心绪中抽离,缓缓转头,看向了彼此。


    目光相触的刹那,他们眼中仿佛都含着千言万语,眸光流转,百感交集。


    而唐宁那红着的眼底,让黎墨生原本就揪疼的心再度颤了一颤。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察觉到了什么,齐齐转头看向门口。


    下一秒,门铃就响了起来。


    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门外的人就像是遇到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一般,“叮咚叮咚”按个不停,叫人几乎无暇思索。


    二人当即起身,直接瞬移到门边,抬手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羚酒。


    她原本满脸焦急之色,见门开了刚要说话,结果一眼看见两人的神情,顿时被卡了一下,呆愣住了。


    黎墨生眼底泛红,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唐宁也是一样红着双眼,眼中还有微许泪光,似是感伤所致。


    这是……怎么了?


    羚酒一时间愣是没敢作声,还是黎墨生率先发问:“什么事?”


    羚酒这才回过神来,眉头立刻蹙起,严肃地将手里的手机举到了两人眼前:“你们看。”


    黎墨生接过手机,唐宁也在旁低头看去。


    只见手机上是一条热搜新闻的详情页,新闻内容是京郊某工厂发生爆炸,下方还附带了一条视频。


    一看那关键词,两人同时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黎墨生立刻点开视频,只见画面中是黑夜里某处郊外的冲天火光,而画外音正在播报:“本台最新消息,今日凌晨3时许,钟灵市郊一处废弃工厂发生爆炸。据目击者称,爆炸发生时伴随剧烈声响、火光冲天,数公里外可见浓烟升腾。目前,消防部门已紧急调集多支救援力量赶赴现场,截至发稿时,明火仍在扑救中……”


    “是那间工厂么?”黎墨生不等视频放完,就已经蹙眉抬头问道。


    “很有可能,”羚酒道,“云陆看了视频,说周围环境很像,但因为画面里距离太远,也不能完全确定。”


    黎墨生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不到四点,距离爆炸发生还不久,当机立断:“我去开车,你叫上他们,我们过去看看。”


    “好。”羚酒立刻转身回屋去叫人。


    见她身影消失,黎墨生转头看向唐宁:“你……”


    “我上去换个衣服,”仍穿着睡袍的唐宁抢先道,像是怕他再继续说什么般,“你等我一下。”


    “……好。”黎墨生应道。


    *


    半小时后,京郊山路上。


    行驶的轿车里,黎墨生坐在驾驶座,唐宁坐在副驾驶,羚酒三人坐在后排,黑金则还是趴在后座椅背的老位置。


    车子里一片寂静。


    这种寂静已经维持了很久。


    起初上车后,羚酒和云陆还问了几句有关工厂的话题,可得到的都是黎墨生“嗯”,“好”,“看看再说”一类心不在焉的回答,弄得两人只好尴尬收声、面面相觑,连带着旁边的牧戚都倍感稀奇地挑起了眉。


    此时,他的视线在前排两人身上来回扫了半天,终于像是发现了什么,饶有兴趣道:“哟,你俩吵架了?”


    羚酒狠狠掐了把他的大腿,牧戚嘶了一声,却是不满地瞥她:“干什么?问问都不行?”


    唐宁原本倚着车窗出神,听到这话回神,下意识觑向黎墨生,而黎墨生正巧也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明明很平静,可唐宁不知怎的,刚一触及,竟就有些匆忙地收回了视线。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仿佛逃避的反应,或许是因为今晚那段记忆太过庞杂,当中情绪她至今都还没能完全消化,以至于一时之间,还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黎墨生。


    按前世记忆而言,他们甚至都已经走到了成婚那一步,该是亲密无间、相爱甚笃才是。


    但是对于她来说,除了前世记忆,她还有今生二十四年的过往,在这条时间线上,前世种种就仿佛一场大梦,而她就好像临睡前还是单身,梦醒就突然多了位“夫君”,一时间实在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这样尴尬的沉默也并没有维持太久,几乎就在唐宁收回视线的下一刻,羚酒忽然惊讶地看向前方:“是那里吗?”


    几人瞬间往前看去。


    只见远处一片火光灼灼跳跃,映红了一方夜幕,周围还有各种警灯闪烁,显然就是新闻中的爆炸发生地。


    云陆看着那火光的方位,不禁皱起了眉:“那个位置……好像真的是那座工厂。”


    黎墨生提速往那个方向开去,车子距离火场越来越近。


    然而就在抵达半途之时,他们远远看见了道路前方拉起的警戒线,线外还有两名警察,迎着车灯朝他们打出手势,示意此处封路、禁止前行。


    黎墨生没有继续往前开,直接调头换了个方向,离开警察视野后,绕路开去了火场后方。


    郊区这一片都是丘陵地带,火场围墙四周都是山坡树林。


    黎墨生将车停在了山下的一处林中:“下车吧,上去看看。”


    几人依言下了车。


    然后几个瞬移,就到了旁边的山坡之上。


    从这里俯瞰下去,整个火场尽收眼底。


    爆炸已经让连片的厂房垮塌殆尽,几乎看不出厂房原貌。


    此时的大火就像是燃在一堆废砖烂瓦上,消防的高压水枪正往上喷洒着,周围红蓝警灯闪烁,救火人员奔跑往来。


    “就是这里。”


    云陆看着厂房周围的围墙,还有远处的金属铁栏门,终于百分百确定这就是他们被关押的厂房。


    他指向远处垮塌的围墙边,一辆歪倒在地的手推车:“我们挖的地道就通到那里,我记得刚从洞口出来就看见过那辆手推车。”


    “没错,”牧戚也附和道,指向另一边围墙上几行大字,“我出来的时候回头看过,墙上那几句标语我记得。”


    如此,这座厂房的身份算是确认无疑了。


    羚酒看着那熊熊烈火,蹙眉道:“这爆炸来得这么‘及时’,恐怕不是巧合吧。”


    “那还用说?”牧戚道,“肯定是发现我们逃跑了,怕我们杀回去追查,干脆直接毁尸灭迹了呗。”


    就在这时,火场传来“轰隆隆”一阵巨响,原本就已接近废墟的厂房再度垮塌了一次,这一回,厂房几乎彻底夷为平地了。


    “得,”牧戚没好气道,“还说白天来找线索呢,现在好了?连个渣都没了。”


    云陆神色凝重,还掺杂着些许懊恼:“如果早点来就好了。”


    牧戚闻言却是嗤笑一声:“早点来?早点来正好撞上爆炸,直接给我们来个死无全尸,那可真是太棒了。”


    云陆噎了一下,他的意思当然不是上赶着在爆炸的时候来,但转念一想,他们都料不到这里会爆炸,更遑论何时爆炸,现在说什么“早知道”也确实没意义。


    黎墨生看着那片火中废墟,心中倒是没什么可后悔的,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不会选择带着他们莽撞行事。


    他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应对方式竟会如此嚣张、如此大张旗鼓。


    要知道,弄出这么一场人尽皆知的爆炸,光是要抹去人为制造的痕迹就绝非易事,可对方却还是选择了这种方式,这让他不得不对对方的实力和手腕重新评估,甚至怀疑这次爆炸除了毁尸灭迹之外,还是一次对于能力的示威。


    正想着,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唐宁忽然道:“我觉得,他们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强。”


    这话与黎墨生所想不谋而合,他当即转头看去,其他几人也看向了她。


    唐宁道:“他们每次出手都稳准狠,说明对我们的动向非常了解。而我们原本分散各地,要做到同时兼顾,就要在每个地方都安插眼线,所以他们就不可能只是一个几人的小团伙。再加上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有信心能把痕迹处理干净,说明在他们当中,很可能还有一些位高权重,或者能力非凡的人,能随时为他们善后。”


    这番判断确实有理有据,以至于几人听着,原本就不佳的神色更加凝重了几分。


    “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呢?”羚酒蹙眉嘀咕道,“为什么从前都相安无事,现在突然就开始针对我们了?”


    几人兀自沉默片刻,唐宁凝眉思忖道:“也未必是突然。”


    她顿了顿,又道:“我总觉得,这帮人的布局,可能很早就开始了。”


    羚酒有些不解:“怎么说?”


    唐宁抿了抿唇,却又一时踟蹰未答。


    她心里隐约有几颗珠子,但暂时还缺一根线将它们串起,所以此刻还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这时,忽然一阵手机震动声响起。


    几人下意识都低头去摸自己口袋。


    云陆和牧戚摸了个空,才想起他们的手机绑架后就被搜走了,只得抬头看向另外三人。


    震动声来自黎墨生的手机,他看清屏幕上的来电后,直接接通,外放了出来。


    “喂,老板,”对面是庄文,“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你说。”黎墨生应道。


    他之前就跟庄文说过,这段时间只要他那边有进展,二十四小时随时联系,所以即便现在才凌晨五点,他对庄文的来电也不意外,知道他一定是有了什么发现。


    果然,庄文道:“是这样,我刚下飞机,收到了底下人传来的消息,说是那两幅画像里的人已经找到了,但是吧……”


    原本听到前一句,几人眸光都是一亮,结果最后这一转折,又让他们皱起了眉。


    “但是什么?”黎墨生道。


    庄文似乎有些无语:“但是……那两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几人先是错愕,紧接着相互对视一眼,都想到了被灭口的可能。


    黎墨生道:“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庄文道,“我是让人直接在全国人口资料库里跑程序比对的,原本这个程序起码要三天才能跑完,但它对新增、变更的那部分资料有筛查优先级,而这两人的资料就是今天凌晨刚刚变更的——他们在钟大附属医院确认死亡,遗体正在移送殡仪馆。”


    “怎么死的?”黎墨生追问。


    “具体死亡原因上面没写,”庄文道,“我找了殡仪馆的朋友帮忙先打听着,准备现在直接从机场过去,您要一起过去看看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黎墨生答道:“好,把地址发我,我现在过去。”


    挂断电话,几人再没耽搁。


    下山上车,往庄文发来的地址飞驰而去。


    第47章 陵园 来都来了,不如就看得仔细点。……


    四十分钟后。


    车子拐进松鹤陵园大门, 顺着指示开到了殡仪馆那边的停车场。


    这会儿天还没亮,殡仪馆那栋建筑亮着灯,门口旁边蹲着俩年轻小伙子, 逆着光, 正有一搭没一点地聊着天。


    其中一个正是庄文, 另一个则是他口中那位在殡仪馆工作的朋友方再来,两人相熟已久,却也挺久没见,见了面聊的话题还挺多。


    正聊着,庄文瞥见停车场那边的车灯,赶忙捅了捅朋友:“来了来了!”


    两人顿时起身, 方再来好奇看去,远远便见那车灯熄灭, 紧接着, 车上的人开门下了车。


    刚一看清那几人身形样貌,方再来就是眼前一亮:“嚯!”


    下车的五人风格各异,却个个惊为天人, 气质超凡。


    长发女像仙子,短发女像精灵,长发男像仙侠男主,痞里痞气的那个像纨绔少爷,最前面那个更是像画里走出的男神。


    路灯光晕之下,那几人一同走来,画面冲击简直不要太强,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什么电影节红毯。


    方再来看得眼都直了,末了才用手肘捅了捅庄文,偏头低声:“哪个是你老板?”


    “最高的那个, ”庄文也偏头回了一句,这便迈下台阶迎了过去,“老板!”


    走到黎墨生面前,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被旁边唐宁吸引,礼貌招呼道:“唐小姐。”


    这还是他第一次面见唐宁,想着不久前老板还让他查她的资料,这会儿居然就已经熟识,凌晨五点还一起行动,真是不得不佩服老板行动的效率。


    方再来啧啧称奇,还是第一次见活的首富,稀罕得很,也跟着三两步下了台阶,迎到了黎墨生面前,主动伸手招呼道:“你好你好,我是小庄朋友,方再来,你可以叫我小方,也可以叫我再来。”


    黎墨生伸手一握:“麻烦了。”


    羚酒听到这名字,再一看这地点,莫名被戳中了诡异的笑点,不合时宜地有点想笑,好容易才抿嘴压住了。


    牧戚就没那么有顾虑了,直接笑了一声:“你这名字挺别致啊。”


    “是吧?”方再来大大咧咧一笑,“客户也都这么说。”


    说罢,他转身招呼几人跟上,将几人往接待大厅领去。


    黎墨生转向庄文:“怎么样?”


    庄文边走边道:“遗体已经送来了,小方也打听过了,两人死亡时间都是今天凌晨,死因都是在家里服毒自杀。”


    “在家里?”唐宁有些疑惑,“那怎么是从医院送来的?”


    通常人在家里过世,要么是医院上门确认死亡后转送殡仪馆,要么是警方上门排除他杀后转送殡仪馆,很少需要再从医院过一遭。


    “这你还真问到点子上了,”方再来一听这问题,居然有点来劲,“我打听的时候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俩人自己打了急救电话,说他们刚服完毒,准备死了,让医院上门收尸,结果急救车到的时候发现还没死,就赶紧拉去医院抢救呗,结果呢,又没救成,所以——”


    他双手一摊嘴一抿,表示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十分一言难尽。


    别说他听得一愣一愣了,唐宁几人听着,表情也是一个赛一个古怪。


    原本他们几乎都判定,这俩人是被灭口的了,结果这么一听,俩人难不成还真是主动自杀?这什么邪-教画风?


    说话间,几人已经进了接待大厅。


    这会儿还没到上班时间,柜台里没人。


    方再来领着他们到柜台前,探身进去拿了两张表格出来,递给几人:“这是他俩的信息,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


    黎墨生接过表格,几人凑在一起看了起来,发现那两人都姓陈,分别叫陈申、陈戌,但却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而是两个看似并不相干的孤儿。


    “孤儿?”云陆狐疑,“这关系撇清得也太明显了吧?”


    这一点确实明显,不过暂时还不是重点。


    黎墨生看完表格,见上面没有其他信息,抬头问道:“他们还有什么熟人或者朋友么?”


    “没了,”庄文道,“他们没上过学,没工作,也没个同学同事什么的,所以现在遗体都没人管,就等着公告期一过直接火化了。”


    黎墨生颔首,看向方再来:“遗体能看么?”


    其实就算他说不能,几人也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看,只不过现在有现成的人脉,能简单直接当然最好。


    “看呗,”方再来答得无所谓,“反正来都来了?”


    说着,他就爽快地从柜台里摸出钥匙,带着几人往太平间的方向走去,结果走出几步,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哦,不过这俩人的死状可不怎么好看啊,你们得有个心理准备。”


    几人点了点头,心中都是波澜不惊。


    他们少说也有横跨千万年的经历,这千万年里杀戮、战争、天灾、人祸数不胜数,他们别的见得不多,尸体一定多,甚至连自己的尸体都见过,什么惨状都不在话下。


    然而,他们是不怕,可有人怕。


    庄文一听这话,脚步硬生生顿了一下,被方再来敏锐地捕捉到了,有点稀奇:“干嘛,你害怕?”


    前方几人齐齐回头看向他。


    庄文迎上他们的视线,莫名就有种不能给老板丢脸的倔强,眨巴眨巴眼:“不、不怕啊。”


    几人看破般笑了一下。


    方再来也没多说,继续领着他们往前走去,直到走到太平间门口,用钥匙打开锁,他才故意使坏般扭头笑着看向庄文:“你真要进去?”


    庄文咽了口唾沫,刚要硬着头皮强撑到底,就听黎墨生道:“你在外面等着吧,出来再说。”


    庄文心中长松了口气,表面上却如同服从命令般一本正经一点头:“好的老板。”


    方再来又是一笑,推开门、掀开隔温帘,领着几人走进了太平间。


    太平间里的灯自动亮起,四面靠墙的停尸柜发出冷冻设备隐隐的嗡嗡声。


    由于那两具尸体刚刚送来不久,位置还记得很清,方再来直接带他们走到一面停尸柜前,拉出了两个抽屉。


    “就是这两个了,”方再来冲抽屉里被白布盖着的两具尸体抬抬下巴,“你们看吧,我出去陪他,看完叫我就行。”


    几人点点头,冲他道了声谢,目送他转身离开后,聚到两个抽屉边,掀开了白布。


    不怪方再来会说这两人死状不好看,白布刚一掀开,几人就感受到了那画面的冲击力。


    因是中毒而死,两人整张脸和嘴唇都是紫绀色,面部表情十分狰狞,像是因机体缺氧而中枢神经紊乱、肌肉痉挛错位,连带着五官都扭曲了起来,若不是尸体经过清理,恐怕口鼻处都会残留白沫、鼻涕或者口水。


    “啧,”牧戚蹙眉嫌弃道,“不是我说,现在就算把画像拿出来对比,也看不出就是他俩吧?”


    别说他看不出了,就连见过真人的云陆,都没能在这两张脸上找到记忆中的影子,活像是在看两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还是看得出的。”


    唐宁盯着眼前尸体那张脸,伸出手去,像是要去触碰。


    结果还没碰到,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指尖与那张脸隔了开来:“脏,别碰。”


    唐宁一愣,转头看向黎墨生,不由失笑:“我没要碰,就是指一下。”


    黎墨生这才收回了手。


    唐宁重新看向尸体,隔空指着那人脸上部位道:“他们虽然肌肉扭曲了,但是头骨形状、脸型轮廓、眉骨、鼻梁,还有耳廓这些地方,其实都不会变,只要剔除扭曲的部分,再忽略一下肤色,就能对比出,这两人确实就是画像里那两个。”


    说罢,她分别指了一下近处和远处的尸体:“这个是陈申,那个是陈戌。”


    她说得好像很简单,但几人听后,尝试再去看那两张脸,根本想象不出要怎么“剔除”,怎么“忽略”。


    云陆作为一个有医者经历的人,倒是能意会一点,但实操起来还是天方夜谭。


    “行吧,”牧戚虽然想象无果,却也无甚所谓,“那现在能确定的是,我们要找的人确实死了,那这俩尸体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呗,反正死都死了?除了能确定他们是中毒死的,还能看出啥?”


    羚酒和云陆的想法跟他差不多,觉得来看尸体的目的无非就是确认一下这两人的身份,如今既然已经确定,再对着这两张脸发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唐宁和黎墨生没有说话。


    片刻后,唐宁忽然伸手将面前陈申的抽屉又往外拉了一段,另一只手直接把尸体上的白布完全掀了下来。


    这一下,再不止是脸,陈申的整个尸体都展现了出来。


    “你要干嘛?”羚酒疑惑道。


    “来都来了,”唐宁借用了方再来的话,随手将白布扔到一旁,“不如就看得仔细点,虽然急救电话是他们自己打的,但也不排除是有人在旁边胁迫,如果恰好还发生过挣扎打斗,说不定身上会留下点痕迹呢?”


    虽然她没有类似的经验,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影视剧里不是常有“从死者身上找到凶手生物检材”之类的剧情,眼下这情形,也不是不能借鉴一下。


    听她这么说,另外三人也没再闲着。


    羚酒走到陈戌尸体那边,也将抽屉拉开,把白布彻底掀了下来。


    同样是因为中毒,两人尸体从耳垂位置开始呈现出樱红色,枕部和体侧有大量的鲜红色尸斑,再加上两具尸体都是□□,放眼看去观感实在是不怎么舒适。


    但唐宁并没有在意这些,绕到陈申尸体脚部的位置,一边凑近查看一边道:“主要就是看看手指、脚趾的指缝这些位置吧,其他地方好像也太不容易残留什么人体组织。”


    见她从下往上看,黎墨生便从头开始往下。


    而另外三人则负责起了陈戌的尸体,羚酒从头,云陆从脚,牧戚抱臂站在一旁,只用视线随便扫着。


    几人观察得都还算仔细,几乎是一寸一寸看过去。


    唐宁看完了十根脚趾的指缝,又继续往上,顺着腿部看了上去。


    及至手部的位置时,因为手指不像脚趾那样往上竖起,不太好观察,唐宁下意识就想把陈申的手抓起来,却不料被抢先了一步,黎墨生已经抓起了那只手。


    唐宁仰头和他对视了一眼,黎墨生用眼神示意她可以这么看,唐宁便又低下头去,就着他抓起的角度观察了起来。


    陈申的指甲修剪得还算整齐,呈现淡淡的青紫色,指缝里也很是干净,几乎连点灰尘都没有。


    依次观察完五根手指,唐宁正准备直起身去看另一边,黎墨生已经将那只手放下,探身抓过对面那只,直接拽了过来。


    唐宁于是没再起身,直接看向了那只手。


    谁知,视线才刚刚扫过去,她就愣了一下。


    因为方向不同,这只手不再是手背朝上,而是手心面朝唐宁,也正因如此,尸体的手腕内侧也朝向了她。


    而就在那内侧的手腕之上,赫然有着一个暗红色的闪电形胎记!


    唐宁诧异非常,直接起身绕到了另一边。


    “怎么了?”黎墨生不解其意。


    唐宁没顾上回答,从黎墨生手中将那只手拉了过来,低头看去。


    而从这个角度,那个红色闪电印记更为完整清晰,几乎与她记忆中的两个画面完全重合——


    浮江城小巷里,脏兮兮的男孩手托蝴蝶,而他布满伤痕的手腕上,有着一个暗红色的闪电形胎记。


    夕阳中的卧房里,少年将贺礼的匣子放在妆台上,衣袖滑下露出白皙手腕,腕上再度露出了那个暗红色的闪电形胎记。


    唐宁几乎有些难以置信,眉头因为疑惑而深深皱了起来。


    看见唐宁的反应,黎墨生自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立刻绕去了她身边。


    羚酒三人不明所以,也纳闷地围了过来:“怎么了?有发现?”


    唐宁捉着那截手腕,抬眼看向黎墨生:“你对这胎记有印象吗?”


    黎墨生将手腕拉过来,仔细辨认、回忆了一番,却还是蹙眉摇了摇头:“没有,你是在哪见过吗?”


    唐宁先是意外,随即想起那两段记忆都是她的视角,而黎墨生从旁观视角,恐怕根本就看不见手腕的角度。


    这么一想,她只得解释道:“就是送我蝴蝶的那个孩子,后来成婚那天他还来送过贺礼,你记得吗?”


    她这么一说,黎墨生当即点了点头:“他怎么了?”


    唐宁道:“他的手腕上也有这样一个胎记,形状一模一样。”


    第48章 胎记 你怎么会想到他也有?


    黎墨生诧异, 低头再度看向那胎记,心中甚至有些荒谬之感。


    要说胎记可能很多人都有,但两个一模一样的胎记却并不多见, 况且还是相隔三千年、都与他们扯上过关系的两个人, 巧合的概率能有多大?


    再一想, 那男孩当初送的蝴蝶,就让唐宁产生过灼痛感,而陈申他们用的白色粉末也有一样的效果。


    那么,那蝴蝶的材质会不会就是那种白色粉末的原石?


    如此一来,这两个一模一样的胎记又意味着什么?


    从刚才开始,羚酒和云陆他们就像被隔绝在了世界之外, 听得云里雾里,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是谁啊?”


    唐宁跟他们简单解释了几句。


    听到她说的居然是一个三千年前的人, 羚酒和云陆也是错愕万分, 齐齐看向了黎墨生手中那截手腕。


    因为羚酒离得稍近,那红色胎记在她眼中是一个完整的闪电形,而云陆离得稍远, 角度也偏,只能看见胎记上端约莫二分之一的尖角。


    然而,就是因为这个刁钻的角度,当他看到那个红色尖角时,脑中突然闪过了某个记忆碎片——


    他因灼痛而跪倒在地,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女人从另一人背上跳下,走到了他面前,在他即将昏厥、往前栽倒时,朝他伸出了手……


    碎片倏忽而过, 云陆蓦地睁大了双眼。


    下一秒,他仿佛想到了什么,骤然转身、,瞬移到了另一边陈戌的尸体旁,像是急于验证什么般,将他的手腕抓了起来。


    几人都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视线刷刷跟随过去。


    紧接着,他们就在他抓起的那截手腕上,赫然看见了另一个闪电胎记!


    “他也有?”羚酒震惊不已,瞬间闪到了云陆旁边,看向那胎记,随即忽然反应过来,奇怪地看向云陆,“你怎么会想到他也有?”


    云陆看着那胎记,眉头紧锁:“因为我刚才突然想起,那晚的第三个女人身上,好像也有这个胎记。”


    唐宁纳罕:“可你不是说第三个人你不记得了么?”


    云陆道:“我确实没看见她的脸,她从另一人背上跳下来的时候,我已跪地了,只能看见她的下半身。但我往前栽倒的时候,她伸手过来接我,我隐约记得,那截手腕的袖子前面,露出过一个红色的尖角。”


    说着,他将陈戌那个胎记捂住一半,只露出上端约莫二分之一的尖角,转向几人:“大概就是这样,我当时的意识太模糊了,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尖角如果全部露出来,应该就是这样一个闪电。”


    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原本发现陈申的胎记和那孩子一样,唐宁还萌生过“这也许就是那孩子,他一直活到了现在”之类的猜测,结果现在发现陈戌也有,而那第三个女绑匪很可能也有,那这胎记到底是什么?组织记号?


    牧戚之前一直抱臂站在一旁听他们说,此时终于像是找到了杠点般,狐疑地眯眼抬了抬下巴:“我说,你们怎么就知道这是胎记?”


    他闲走两步到陈戌尸体边,搓了搓那红色闪电:“说不定是个纹身呢?那些□□不都爱在身上纹个龙虎什么的?他们这伙人纹个闪电也不稀奇吧?”


    坦白说,要相信一帮人纹了同样的纹身,比相信一帮人长了同样的胎记要容易得多,因为这的确更常见,也更合理。


    所以听他这么说,其他几人再看向那闪电,还真有些拿不准了。


    “要确认也不难,”云陆道,“胎记通常是皮肤组织分化异常导致,而纹身是人工注入染料,只要检验一下色素成分就能区分出来。”


    说完,还没等几人反应,他低头在陈戌手腕上的胎记周围划拉了几下,然后一掀一撕,直接将那块皮肤剥了下来!


    其余几人:“……?”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块皮肤被云陆拎起在了手上,然后目光缓缓往下,又落在了尸体手腕那片被剥了皮的皮下组织上。


    虽然尸体血液早已凝固,没搞出什么血迹,但那么大一块皮直接没了,瞎子都能看出来。


    牧戚简直气笑了,指着那伤口:“等会方再来进来,我们怎么交代?”


    云陆闻言,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右手抬起悬空、覆在那块伤口上,几秒后,当他将手挪开时,那块伤口已然消失无踪,竟是生出了新的皮肤!


    云陆淡淡抬起眼,眼中仿佛在说“这样不就行了?”


    唐宁这才想起,云陆的天赋是修复、治愈,然而第一次亲眼看见,还是颇为新奇。


    其余几人看到这一幕,倒是放下了心来,先前他们震惊的是他二话不说就剥皮的举动,现在看到他已经收拾好残局,倒也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羚酒看着云陆手里那张皮,多少还是有些哭笑不得,转身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往外探出了脑袋。


    门外,方再来原本靠在墙上跟庄文聊天,一看她探出头,直起身道:“怎么,完事儿了?”


    羚酒微笑:“请问,有密封袋吗?”


    方再来一愣,随即猜到:“哦,你们是要收集毛发什么的化验是吧?”


    羚酒尴尬地笑着眨眨眼:“……没错。”


    “行,那我去拿点儿,”方再来爽快道,“要几个?”


    羚酒果断翘起食中二指:“两个就行。”


    没过一会儿,方再来就拿来了两个透明密封袋,交给了羚酒,羚酒接过一点头:“多谢。”


    她缩回太平间里,转身就见云陆已经将陈申那块皮肤也剥了下来,此时一手拎着一张皮,跟个变态杀人狂似的。


    羚酒乐不可支,一手捏开一个密封袋,走过去接下了那两张皮,分别密封好。


    时至此刻,他们在太平间里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殡仪馆也快到上班时间,不宜久留。


    几人再度确认了一下陈申和陈戌身上不再有其他有用的痕迹,这便将白布重新盖上,抽屉推回关好,出了太平间。


    “好了?”方再来见他们出来,过去推开太平间的门看了一眼,见抽屉都已经归位,便也放心地关上了门。


    “老板,怎么样?”庄文关心道。


    黎墨生先没回答他,而是看向方再来:“你之前说遗体会等公告期结束再火化?”


    “对,”方再来点头道,“公告期两个月,期间只要没人来认领、要求提前火化什么的,就是两个月后火化。”


    黎墨生点点头,没在他面前多说什么,只再次简单道了谢,几人便在他的陪同下出了殡仪馆。


    直到方再来道别回去值班后,黎墨生才转向庄文:“两件事。”


    他吩咐道:“第一是查查这两人住址,也就是他们服毒的地方,查到后收集一下周围的监控,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最近的行动轨迹。”


    庄文认真听着,也不问原因,只一边牢记一边点头。


    “第二件事,”黎墨生冲着接待大厅抬了抬下巴,“好好犒劳犒劳你这位朋友,不管是红包、送礼还是请客,账单算我的。”


    庄文一听,喜笑颜开,立刻并腿立正:“好的老板!”


    *


    与此同时。


    钟灵东郊,云栖古村落。


    这里依山傍水、薄雾缭绕,是钟灵范围内唯一留存的古建筑群,白墙黑瓦,屋宅百余。


    有传言说,这里住的都是古代大家族后裔,当中甚至不乏王侯将相,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这里所有古宅只是明面上分属不同人,实际上却都属于同一家。


    薄雾之下,古宅院中。


    一棵百年银杏树底,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坐在板凳上,伴着秋风里簌簌飘落的金色树叶,正悉心缝补着手里的衣物。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老婆婆抬头看去,看清进来的两男一女后,她起身放下衣物,迎上去朝三人微微弯腰行了个礼。


    三人中为首的是陈松怀,后面跟着的一个是陈岩,另一个是陈酉。


    陈松怀笑容和煦,态度温和:“都还好么?”


    老婆婆不会说话,闻言只缓缓点点头,而后便佝偻着身子,领着三人穿过前院和厅堂,往后院行去。


    步入后院,前方是后堂,周围是几间厢房。


    院子角落里蹲着两个三五岁的孩子,不知是在捉虫还是玩泥巴。


    见有人进来,大一点的那个站起身,开心地朝老婆婆招呼:“婆婆!”


    老婆婆先是一愣,像是没料到他们在这里,随即才扯出一个笑来,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们去别处玩。


    那孩子也很是乖巧,看到那个手势,立刻点点头,拉起地上小的那个,就噔噔噔往偏院的方向跑去。


    老婆婆像是松了口气,收回目光,却瞥见陈松怀的视线也刚从那俩孩子的方向收回,撞上她的视线,朝她温和一笑。


    老婆婆却像是被烫着般,匆匆垂下眼,低头继续领着他们往前走。


    前方就是面积最大的后堂。


    隔着老远,就已经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老婆婆领他们走到门前,伸手推开门。


    放眼望去,只见整个后堂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婴儿床,总数足有五六十,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小婴儿,而那咿咿呀呀的声音正是从这些婴儿口中发出的。


    堂中还有两名护工模样的人,正在婴儿床间照料孩子。


    见陈松怀前来,他们熟门熟路般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颔首冲他见礼后,暂时退到了门外,和老婆婆一起候在了门边。


    陈松怀领着陈岩和陈酉走进堂,不紧不慢地在婴儿床间穿行,目光闲闲从每个婴儿脸上扫过。


    行至某张床前,他看见一个蹬着手脚、格外精神的婴儿,他稍稍停留了一下,指背敲了两下床栏:“这个。”


    陈岩和陈酉点点头,心中记下床号。


    陈松怀便继续往前走去,不消片刻,又见一个婴儿咬着手指咯咯笑、眼睛大而有神,便再度敲了敲床栏:“还有这个。”


    陈岩和陈酉再度记下。


    陈松怀继续往前走。


    直到几十个婴儿床全部看完,似乎再没找到更合适的,他才回身道:“就那两个吧,看着还挺精神。”


    陈岩和陈酉于是不再耽搁,分别走回到那两个婴儿床边,弯腰将婴儿抱起,然后便跟着陈松怀往外走去。


    两名护工见他们出来,欠身颔首,随后重新走进堂中、关上了门。


    老婆婆则跟三人,一起原路返回。


    像是碍于老婆婆行动迟缓,陈松怀的脚步放得十分缓慢,后面的陈岩和陈酉便也只得跟着放慢,走得如同散步。


    然而,这种缓慢对于老婆婆来说却并不像是照顾,倒更像是一种被拉长的、忐忑的折磨。


    好在,陈松怀一路上也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回到前院那棵银杏树下,他看着满地金色落叶间那只破旧的小凳子,才开口道:“天凉了,院子里风大,你也注意点身子。”


    老婆婆讷讷点了点头。


    陈松怀便再未停留,带着陈岩和陈酉往院外走去。


    行出院门,拐上青石板路,两侧是潺潺流水的沟渠,渠中有水车吱呀作响。


    陈岩低头看了看手里婴儿,似是有什么话憋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爸,那院子里不是有两个大的么?干嘛还挑这么小的,路都不会走,养起来多费劲啊?”


    陈松怀脚步未停,只回头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块难雕的朽木,明明没说话,却让陈岩心虚地眨了眨眼,不敢再作声。


    陈酉倒像是理解陈松怀的考量,但也没给陈岩解释,只笑着解围道:“二哥想法就是比较直,没那么多弯弯绕。不过他倒是提醒我了。”


    说着,她面色严肃了几分,跟陈松怀请示道:“那两个大的看着都已经到记事的年纪了,就算不用,也该处理了吧?”


    陈松怀不紧不慢地走出几步,这才低低“嗯”了一声:“交给你了。”


    说罢,他又补充道:“处理的时候,避着点孙婆婆。”


    陈酉意会,颔首:“明白。”


    三人行过一段石板路,转了个弯,一座门庭高挑的大宅出现在眼前。


    这便是整个古村落正中心最大的主宅,也就是先前陈松怀口中的陈家老宅。


    三人步入大门。


    院里洒扫的少年握着扫帚跟他们打招呼,周围回廊下也有人经过,看着陈岩和陈酉手里的孩子,似乎都习以为常,没表现出什么意外或好奇。


    往前穿过前堂,进入中院。


    从这里开始就已是内宅。


    也是从这里开始,闲杂人等都不再能随便进入,能进的都是陈家的嫡系。


    三人一路穿过花园、中堂、后院,最终踏上几级台阶,走进了老宅最深处的后堂。


    进去后,陈酉顺手关上门。


    陈松怀穿过堂中两侧桌椅,走到正中的巨幅挂画之前,将挂画卷上,便有一道暗门出现在了眼前。


    陈松怀随手一拧旁边花盆架上的花瓶,暗门发出一阵轻微轰隆声,缩进墙里,继而往旁边挪开,露出一条黑洞洞的、向下的石阶。


    下一秒,石阶两侧高悬的灯盏依次亮起。


    三人顺着石阶往下,走到底后,沿着甬道继续向前,约莫几十米后,甬道尽头出现了一块宽敞的地下密室。


    那是一个圆形的密室。


    最前方有个巨大的、凹陷进去的石窟,里面供着一尊金像,姿态能看出是位袖带缭绕、翩然欲飞的女子,面部却没有雕出五官,只是一个平面。


    石窟下方有座金碧辉煌的供台,贡品一应俱全,其下设立蒲团。


    而在供台对面,摆放着两张石床,每张石床前方还有一根石柱,顶端凹陷呈托盘状,像是为了盛放东西所用。


    走进密室后,陈松怀领着两人走到供台前,取了三支香点燃,而后退回蒲团跪了下去。


    陈岩和陈酉也抱着婴儿,跪在了侧后方。


    “谢神母庇佑,”陈松怀恭敬秉香,“愿先祖万古长青,愿后嗣生生不息。”


    说罢,他弯腰俯首,陈岩和陈酉也同时深深拜下。


    拜完,三人起身。


    陈松怀将香插进香炉里,这才像是完成了什么必须的步骤般,回头示意两人将婴儿分别放上两张石床。


    陈松怀拉开供台下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两只绣着不同记号的扁平锦盒,将他们分别放在两张石床前的石柱顶端,将两个锦盒掀了开来。


    两只锦盒里都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石英,被密室昏红的光影染上些许红晕。


    到这一步,所有的准备全部完成。


    陈松怀再没耽搁,对两人道:“开始吧。”


    陈岩和陈酉一点头。


    下一秒,两人的手便分别捂在了两个婴儿的口鼻上。


    婴儿受到惊吓,手足立刻乱蹬乱舞起来,但在两个成年人的巨大力道之下,根本只是蚍蜉撼树,连点水花都掀不起。


    没过多久,婴儿的挣扎渐渐变得微弱,直至彻底停歇。


    陈松怀抬腕看了一眼表,又数了几十秒后,才抬了抬下巴:“行了。”


    陈岩和陈酉松开手,手掌下的婴儿已然窒息而亡,而两人却似乎见怪不怪,只是捉起婴儿的手臂,将他们衣袖捋上去、露出了手腕来。


    陈松怀也走到了两张石床之间,垂眸看向那两段藕节似的、胖乎乎的白嫩手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供台上的香烟袅袅飘起,香灰掉了一截又一截。


    锦盒里的石英静静躺在那里,幽幽映着密室里的红光。


    渐渐地,那两节手腕上开始浮现出一抹淡淡红色。


    起初还像是染了点腮红,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红色愈发浓郁深沉、轮廓逐渐清晰,形成了两个暗红色的闪电形胎记。


    随着胎记逐渐成型,两个死婴脸上的死气逐渐淡去,渐渐变得红润、有生气。


    而就在那闪电胎记彻底成型的刹那,两名死婴倏然睁开了双眼!


    陈松怀看向他们,欣然一笑:“辛苦了,阿申、阿戌。”


    两个婴儿看着他,也随之绽开笑容。


    那笑容明明应该天真无邪,却闪烁着无比诡异的光。


    第49章 化验 会不会恰好就是中间隔的这一位?……


    晨曦里, 首都的车流愈渐密集。


    唐宁几人坐在车里,正穿过市区,前往上次那家私人研究所。


    这回要化验的东西实在不适合随便拿去别的地方, 可能会吓到人不说, 万一人家一激动再报个警, 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好他们的选项里还有那家研究所,索性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唐宁坐在副驾驶上,手里拿着陈申和陈戌的资料,除了殡仪馆那两张表,还有庄文从全国人口资料库里下载到的一些。


    不过资料虽有, 却都是些很基础的东西,姓名, 性别, 身份证号,生卒日期之类,除了能看出陈申比陈戌大几岁, 几乎也看不出多余的信息了。


    唐宁一边看着,一边用手机搜索着关键字,像是在查询,也像是在验证。


    羚酒三人坐在后座,原本低声讨论着什么,说到三千年前的那个男孩时,她忽然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看向了前座:“阿宁?”


    唐宁转头:“嗯?”


    “你的记忆恢复了?”


    她刚刚才意识到,唐宁之前跟他们解释的时候提到过,那个男孩在她和黎墨生成婚时又去过一次, 而“成婚”这件事发生在唐宁上一世的最后,这岂不是说明,她已经想起了下山后的事?


    “算是吧,”唐宁道,“我昨晚入了自己的画,画上的记忆拼凑起来,也差不多了。”


    她这么一说,羚酒当即想了起来——


    昨晚黎墨生中途回过那边别墅一次,上楼拿走了一只匣子,她原本还好奇那是什么,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他一直珍藏的那本画册了。


    这么一想,她忽然醍醐灌顶:“所以我当时敲门的时候,你们是刚从画里出来?”


    唐宁没料她忽然又提起这茬,看了一眼黎墨生,点点头:“嗯。”


    难怪。


    羚酒仿佛破获了一桩悬案。


    难怪当时他们俩的情绪那么奇怪,出门后相处的气氛也那么奇怪,原来是因为这个。


    想着,她的目光在前排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黎墨生后脑勺上,居然产生了一种恨铁不成钢之感。


    啧,找了三千年,好不容易把人给找到了,现在记忆也拿回来了,怎么也不知道主动点?


    看来她得找个机会,帮他们烧把火才行。


    *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抵达了开发区,那家私人研究所的大院里。


    在停车场停好车后,几人下车进了楼,直奔三楼而去。


    先前黎墨生已经联系过季清明,本以为他可能刚起床或者还没起,却不料他说,他在研究所盯项目盯了一夜,让他们直接去找他就行。


    于是几人直接上了楼,拐去了季清明办公室那边。


    到门口一看,他已经等在了里面。


    能看出他确实一夜没睡,正在打着哈欠煮咖啡,但精神倒还是不错,双眼炯炯有神。


    看见来的人比之前那次多了两个,季清明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只礼貌点点头,冲会客沙发那边抬了抬下巴:“随便坐。”


    几人坐下后,季清明也端着咖啡过来坐下:“这次要化验什么?”


    黎墨生没急着让羚酒拿出密封袋,准备先给他点心理准备:“两块皮肤,上面有图案,我们想化验一下是胎记还是纹身,有难度么?”


    听前半句,季清明还以为是什么动物皮肤,结果听完后半句,越品越不对劲,不确定道:“……是人的皮肤?”


    五人齐齐冲他点了下头。


    季清明眨了眨眼,末了也是一点头:“难度倒是没有。”


    顿了顿,又微笑道:“但我能冒昧问一句,这皮肤是从哪儿来的么?”


    “尸体上割下来的。”黎墨生实话实说。


    季清明似乎暗暗松了口气:“那还行。”


    牧戚看得好笑,忍不住调侃:“怎么,我们要是说是活人身上来的,你准备怎么办?”


    季清明倒是没被吓住,反而挑眉微笑,调侃了回去:“那我可能就要坐地起价了。”


    唐宁上次来的时候没觉得他这么有意思,此时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黎墨生也是差不多的感想,摊手邀请道:“现在你也可以坐地起价,反正我们钱多。”


    绝杀。


    来自首富的炫富绝杀。


    季清明拍了拍心口,安抚了一下自己仇富的小心脏,不想再跟有钱人说话,心塞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伸手:“拿来吧样本。”


    几人都是一笑,黎墨生示意羚酒拿东西。


    羚酒伸手往兜里一摸,摸出两个密封袋拍进了季清明手中。


    季清明收手低头,见袋子里的皮肤是反面,便随意将它翻了过来。


    然后——


    他盯了那皮肤十来秒。


    几乎是目不转睛。


    最后实在看不懂了,终于还是纳闷地抬起了头:“请问——图案在哪?”


    唐宁几人一愣,就见季清明把两个袋子摊向了他们。


    几人定睛一看,几乎都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那两块皮肤竟是光洁如新,别说图案了,连个红印都没剩下!


    “怎么会这样?”云陆错愕,“图案呢?”


    明明割下来的时候图案还在,袋子这一路上都好好放在羚酒兜里,怎么会不见了?


    其他四人也是诧异非常。


    季清明一看他们这反应,也猜到了怎么回事,问道:“你们上一次看到图案是多久之前?”


    “大概一小时之前,”黎墨生道,“不到一小时。”


    季清明想了想,又问:“期间皮肤一直都装在这个密封袋里?”


    “对。”几人确定道。


    季清明垂眸思索,脑中过了几种可能性,却又一个个被他否决。


    末了,他拿过那两个密封袋检查了一下,发现密封性很好,安慰道:“先别急,没准是什么挥发性的颜料,这两个袋子封得很紧,如果真是挥发,袋子里一定有残留。”


    坦白说,单纯从科学角度,这是眼下最靠谱的解释。但因为几人都不是常人,能发散思维的角度太多,反而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不过,虽然不抱希望,几人还是接受地点点头,毕竟眼下确实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


    “不过这种检测时间会比较长,”季清明坦言道,“就算现在开始,估计也要等个一两天才能出结果,你们可以先回去,等有消息了我再通知你们。”


    “行。”


    几人站起身,黎墨生道:“那就麻烦了,报酬稍后打给你。”


    季清明比了个ok的手势,几人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


    回到停车场,坐回车里。


    几人依然还在想那图案的事。


    “如果他说得没错,那真是一种挥发性颜料,”羚酒道,“难不成那闪电还真的是纹身或者涂鸦,而不是胎记?”


    云陆蹙眉:“那为什么会和几千年前那个孩子身上的一样?难不成他那也是纹身?”


    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唐宁只叹自己没法回到三千年前,去问问那个孩子,现在仅凭着一点记忆去瞎猜,还真是有心无力。


    这时,黎墨生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他摸出来一看,发现是个陌生号码,随手滑开,贴到耳边:“喂?”


    对方利落地自报了家门,听了几句后,黎墨生终于反应了过来:“哦,这边暂时不用了,你们先忙自己的吧。”


    电话很快挂断,羚酒好奇:“谁?”


    “老大安排的人手,”黎墨生道,“忘了通知他们不用来了。”


    几人这才想起,原本黎元那边安排了人手过来,今天要一起去探查工厂来着,结果工厂爆炸了,那些人手自然也就暂时用不上了。


    想到这,羚酒道:“这个胎……图案的事,是不是也要跟老大那边说一声?”


    黎墨生点点头:“先回去吧,回去再跟他细说。”


    说着,他转回身便准备发动车子,不料视线从副驾驶掠过,发现唐宁正盯着手里陈申和陈戌的资料,若有所思。


    “怎么了?”他道。


    其他几人听他这么问,也看向唐宁。


    唐宁抬起头,像是刚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回,犹豫道:“其实,我现在有个想法,但可能有点牵强。”


    “什么想法?”羚酒好奇,其他几人也认真等着她。


    唐宁拿起那两人资料:“这两个人,都是孤儿,没有父母,没上过学,也没有工作,几乎和外界没有交集,但却和彼此之间有三个共同点——手腕都有闪电图案,都姓陈,名字都取自十二地支。”


    几人认同地点点头。


    唐宁继续道:“如果他们是一对兄弟,我会猜这种起名方式,是父母按照他们出生的时辰来取的。但两人都是孤儿,却还是有这样的巧合,所以我怀疑,这名字也许就跟闪电图案一样,都是他们所属的组织的一种……惯例?”


    几人听出了她还是在铺垫什么,点点头,继续静静听了下去。


    唐宁摸出手机,在网页搜索出了十二地支,展示给了他们:“十二地支,如果不分阴支阳支的话,汇总的顺序应该是这样。”


    手机屏幕里,显示着十二地支的顺序:


    子、丑、寅、卯、辰、巳


    午、未、申、酉、戌、亥


    唐宁指着上面的“申”和“戌”,继续道:“陈申和陈戌的名字之间隔了一位,而我们现在刚好知道,第三个绑匪手上也有闪电图案、同属于这个组织。”


    “那么,那第三个绑匪,名字会不会也符合这个惯例?甚至会不会恰好就是中间隔的这一位,叫——陈酉?”


    几人听罢,都是眼中一亮。


    黎墨生举一反三道:“就算不是陈酉,也可能是什么陈子、陈丑、陈寅、陈卯。”


    “对,”猜测得到支持,唐宁更有信心了几分,“我组合了一下,这些名字除了‘陈辰’,其他的都不算很多见,就算加到一起,重名人数也不会太多,要筛查起来应该不会很难。”


    原本因为胎记的忽然消失,他们有种重陷瓶颈的感觉,可如今被唐宁引出了新思路,就仿佛柳暗花明,重新找到了方向。


    黎墨生认同点头,立刻拿起手机,给庄文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黎墨生直奔主题——


    “等会我发一批名字给你,你在人口资料库里筛查一轮。”


    第50章 黎元 和这个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从凌晨到上午, 一番兵荒马乱。


    几人回到别墅后,都松了口气般把自己摔进了沙发里,牧戚甚至摸出遥控器, 点开了客厅里的大屏影院。


    黎墨生腰抵在厨房岛台边, 正握着手机, 跟黎元同步这边的变故和新发现。


    唐宁则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茶几旁,低头用平板搜索着什么。


    她在搜的是全国重名人数。


    虽然黎墨生已经让庄文去资料库里筛查,但她还是想提前掌握一下可能搜出的重名资料数量,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全国重名人数查询——这是警方系统对大众公开的电子服务,原本是为了方便新生儿起名查重,现在倒是正好能派上用场。


    唐宁简单搜索了几个。


    首先搜的就是她认为最有可能的“陈酉”, 结果显示全国重名人数71,紧接着, 她又搜了自认为重名数量会很少的“陈丑”, 结果显示居然有164人。


    唐宁莫名被逗笑了一下,没想到叫这名字的居然会这么多,哂笑摇摇头, 继续搜索起了下一个。


    这时,黎墨生那边已经和黎元说完了工厂爆炸,说到了尸体和图案的事。


    不料,原本一直淡定听着的黎元,在听见那图案的形状后,竟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你说什么?”


    这一声音量属实拔高了不少,不仅黎墨生一愣,另外几人的视线也齐刷刷汇聚了过去。


    “我说,”黎墨生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人手腕上有闪电形的图案, 怎么了?”


    答完这句,几人都在等着黎元那边的反应,却不料半天没有声音。


    黎墨生低头一看,电话居然已经被挂断了。


    黎墨生:?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屏幕忽然重新弹出了对话框,这一回,黎元直接发来了一个视频通话邀请。


    由于黎墨生的手机和别墅电子系统相连,通话请求同时出现在了墙上的大屏影院上,提示音也从音响里传了出来。


    握着遥控器的牧戚下意识一按确认键,视频立即接通,投影幕上顿时出现了黎元坐在老板桌前的半身影像。


    唐宁和黎墨生分别从窗边和岛台闪到了客厅中间,和沙发上的三人一起看向了屏幕。


    不同于黎墨生的“低调神秘”,黎元这张脸可是全世界报刊杂志的常客,唐宁虽没有见过他本人,对他也完全不陌生。


    屏幕里的黎元西装笔挺,转椅微侧,单肘搭在桌面,头发一丝不苟梳到脑后,甚至还泛着点发胶的光泽。


    他的气场沉稳,儒雅,睿智,自带一种运筹帷幄的大佬气息,和轻易看破人心的敏锐。


    然而,此时那份敏锐里却又透着些严肃,微微蹙眉,看向屏幕外的黎墨生:“你刚才说,他们手上的图案是闪电形?”


    “对,”黎墨生道,“暗红色的闪电形,怎么了?”


    他直觉黎元的反应不是无的放矢,一定是这个图案的形状让他联想到,或者猜到了什么。


    黎元垂眸片刻,搭在桌面上的手指稍稍摩挲了两下,仿佛一时间还无法下定论,复又抬眼道:“有没有照片?拿给我看看。”


    这话一出,几人都卡壳了一下,他们连剥皮都做了,却还真是没想起要拍照。


    不过,这卡壳也没持续多久,唐宁很快反应了过来,道:“你稍等一下,我画给你看。”


    她原本站的地方恰好在摄像头之外,以至于黎元都没发现她的存在,结果听到这声音才反应过来:“是阿宁?”


    唐宁本已经去拿纸笔,听到这话,百忙之中又闪身过来伸头露了个脸,一点头:“是我,你好。”


    黎元笑了起来,笑容慈祥得仿佛一个初次见晚辈的长辈:“幸会,辛苦。”


    “不辛苦,”唐宁也是一笑,“稍等。”


    说罢,她便又闪身回去,就着上次画人像的那些纸笔工具,迅速画出了一张腕部特写来。


    拿着那张纸回到屏幕前,她将纸亮在了摄像头近前:“大概就是这样。”


    为了让黎元看得足够清楚,她特意把图画大了好几倍,所以此时看上去,画面中的细节分毫毕现,几乎和高清拍摄也没什么差别了。


    黎元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末了终于像是确认了什么般,再度蹙起了眉:“的确很像。”


    “像什么?”羚酒都有些着急了,只怪这位老大做什么都不紧不慢,说好听是沉稳,说不好听真是急死个人。


    黎元也不再犹豫,坦言道:“先灵手腕上曾经有一个印记,就是红色的闪电,和这个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先灵,即神母。


    几人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简单图案,引出的居然是这个级别的“相似”,都是大感意外。


    然而,惊讶之后,羚酒仔细回忆了一番,却是有些疑惑:“可我好像没见过啊?”


    云陆也是认真回想了一下,附和道:“我好像也没见过。”


    他们不像唐宁从未接触过神母,而是切切实实与神母并存于世过的,可此时回忆起来,却都对那个图案毫无印象。


    “不奇怪,”黎元道,“毕竟我降世比你们都早,和她相处的时间远比你们要多。况且手腕这种地方,也不会时时刻刻都露在外面,你们没注意到也很正常。”


    几人一想也是。


    于是也不再纠结这一节,转而就着这个信息往下想,然后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所以这帮人……难不成还能和先灵有关?”


    黎元向来严谨缜密,所以并没有轻易就下结论:“这我不能确定。”


    说罢,他又话锋一转:“但就算不是直接和先灵有关,他们手腕上的图案,也很可能是关于先灵的一种图腾崇拜。先灵的印记连你们都不知道,他们却知道,足以见得他们的来历并不简单,甚至深不可测。”


    是的。


    况且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展现出不同寻常的迹象了——


    他们知道创世之笔的存在。


    掌握着能对付灵体的白色粉末。


    能精准地狙击落单的灵体。


    桩桩件件都透露出他们所知甚多,再加上这与先灵一样的图腾,明明他们刚出手,却仿佛已经在暗处蛰伏了很多很多年。


    “我把这边的事情安排一下,”黎元道,“回国去跟你们会合。”


    黎墨生:“我帮你订航线?”


    “不用,”黎元道,“我坐民航就行。”


    黎墨生道:“那到时候航班号发我,我去接你。”


    黎元颔首:“好。”


    视频通话挂断。


    客厅大屏上的影像消失,继续播放起了不知名的电影。


    而几人还各自沉默着,消化着黎元方才所说的话。


    半晌后,黎墨生看向唐宁:“要不你先回去休息?现在暂时不会有什么进展,庄文那边有消息了我再告诉你。”


    唐宁稍怔,随即点头应道:“好。”


    听到两人对话,沙发里的羚酒忽地直起身,像是想提醒黎墨生两句,结果看见他已经送唐宁出了门,口中的话又憋了回去。


    黎墨生陪着唐宁,一路走到了隔壁别墅。


    唐宁打开了门,率先走了进去。


    结果回头一看,黎墨生还站在门外,似乎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你不进来么?”唐宁道。


    “不了,”黎墨生道,“我先回去了。”


    唐宁原本还有话想跟他说,结果一听这话,倒是不好突兀开口了,点点头,抬手扶上门板:“那我关门了?”


    “嗯。”黎墨生应道。


    见他答得干脆,唐宁无法,只得将门轻轻往前推去。


    然而,就在门板即将合拢的瞬间,黎墨生忽然又抬手推住了门:“……阿宁。”


    唐宁的动作止住,看向他。


    黎墨生先是盯了她一瞬,又越过她肩头,往茶几上摊开的画册扫了一眼,这才重新收回目光,喉结滚动了两下:“昨晚我带你入画,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他言而未尽,忽然又另起了话头:“总之,那毕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如果觉得别扭,就当——”


    他抬起眼,视线撞进唐宁的眼里,见她正一瞬不瞬地等他往下说,可偏偏因为这目光,他竟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就当什么?” 唐宁轻轻接过话头,“当没有发生过?”


    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却让黎墨生莫名想起了前世她偶尔不高兴的时候。


    黎墨生垂下眼,长睫投出小片阴影,应得有些艰涩:“……嗯。”


    他其实并不想应出这一句,可偏偏此刻他也想不到别的选择。


    唐宁静了片刻。


    再开口时,语气依然那么平静,可说出口的话却是直击要害:“如果你能当没有发生过,为什么还会来找我?难道就只是为了让我拿回灵力?”


    她忽然笑了笑:“如果真是这样,那青娘说得没错,你可真是个大圣人。”


    黎墨生噎了一下,望着她眼底的那点揶揄,终于还是选择了坦言相告,垂下眸,声音里带点哑:“我……确实放不下,但我也知道你有你的今生,那只是你的前世,你可能并不想——”


    “我没有不想。”


    唐宁打断了他,继而伸手握上他的手背,轻轻摩挲,像是在寻找某种遗忘的熟悉感:“我只是……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让所有记忆融合到一起。”


    温热覆上手背的刹那,像是印刻在记忆里的本能般,黎墨生翻过手心,反握住了她的手。


    随后,他才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像是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应,有些如释重负:“好,那你慢慢来,不急。”


    唐宁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似乎真的在那温热触感里找到了些许记忆中的影子,像孩童找到了丢失的糖,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扬着扬着,她的思维忽然跳跃了一下。


    她想到了先前未曾注意到的一件事,抬眼看向黎墨生:“我能问个问题么?”


    “你说。” 黎墨生声音温柔,目光胶着。


    唐宁被他看得有些耳根发烫,再一想自己要问的问题,错开视线,盯着他领口的扣子,踟蹰着问道:“我们以前……有做过什么……比牵手拥抱更亲密的事么?”


    这个问题她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在昨夜画中那些记忆片段里,他们一直都是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好像就连亲吻都没有过。


    但她也不能确定是真的没有,还是只是那些记忆片段里没有。


    黎墨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哑然许久,眨眨眼,静了半天才如实道:“……没有。”


    唐宁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肩膀都轻轻颤抖了起来:“这么纯情啊。”


    她低头笑了半天,指腹无意识蹭着黎墨生的虎口,连带着他也跟着低低笑了起来。


    良久,两人的笑终于收住。


    唐宁像是考虑着什么,开口缓声道:“你那边已经住了三个人了,等黎元回来,又要再多一个。”


    说着,她抬眼望向他,明明耳根都红了,却还勇敢地直视着他的双眼:“所以你要不要考虑……暂时搬到我这边?”


    黎墨生怔了怔,随即,细丝般的喜悦撞进心房,让他几乎有些无措,下意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怕握疼她,赶忙放轻力道:“好。”


    话音落下,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答得太干脆,脸颊不由发烫,却又忍不住看进她晶莹的眼底,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隔壁别墅,门框边。


    羚酒探着半个脑袋,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咻——”地长长松了口气。


    原本看到那边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她急得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把黎墨生给踹进门,好在关键时刻,黎墨生到底还是出了手。


    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见两人面色渐渐由阴转晴、执手相视而笑,她总算是放下了心来。


    还好,还不算太没救。


    她挑了挑眉,收回鬼鬼祟祟探出去的脑袋,转身安心地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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