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静候许久, 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靴履落地的清响声,一道身影从走廊里转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裴家子显是整理过仪容, 衣裳整齐, 与白天殴架时的凶狠模样完全不同。他看到瑟瑟,止步于槛外,并未踏入。
瑟瑟主动向他走去,立在他的对面,含笑施礼。
他的神情显得清冷而疏离, 向她颔首, 算作还礼,接着便问:“姑姑来此何事?”
瑟瑟望一眼外面,笑道:“此处说话不便,可否请裴郎君随我移步?”
裴家子一动不动, 只道:“姑姑有话请说。”
瑟瑟迟疑了下,低声恳求:“事关公主,实在不便在此说话。还望裴郎君行个方便。”
那裴家子听后, 神情仿佛愈发紧绷,然而再立片刻, 终于还是转了身, 迈步朝外走去。
瑟瑟忙跟了上去。
裴世瑜领她来到驿馆外一处周围无人的空旷之地,停步,转过身, 带了几分不耐烦地道:“说罢!到底何事?”
瑟瑟含笑道谢, 接着,一时仿佛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了片刻, 终于,低声道:“公主已是知晓裴郎君与世子今日的事了。她幼时遭逢意外,应是惊吓过度,以致失声,至今不能开口说话。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是难过,自责连累到了裴郎君,叫你遭受这无端的池鱼之殃。我出来时,她还背着人在落泪。”
裴世瑜微偏着脸,一声也无。
“不过,裴郎君也不必多想,我此行过来,不管你信不信,并非是受公主所遣,而是我自己主张,若叫公主知道,她说不定反会怪我多事。”
裴世瑜依旧没有接话。
瑟瑟继续道:“公主幼时之事,裴郎君多少应是有些耳闻吧?长公主于她,既是抚养之母,更是救命之人。如今她长大了,或是因她出生所带的祥瑞传言,来此,被安排嫁与世子。世子的人品……”
瑟瑟低低叹息一声。
“一言难尽。只是她以为,此便是长公主的意愿,纵然不愿,也只得听从。不料,长公主实是另有安排……”
她的声音放得更低,行至裴世瑜身前,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续道:“长公主与齐王,看似相敬如宾,实则早已离心。齐王雄才大略,终日谋划如何于这乱世立稳基业,长公主却心系故国,难舍长安。”
“早年她曾以为,齐王可助她复国,如今早也明白了,指望齐王,不过是场春秋大梦,故心灰意冷,自也要为将来谋划,她相中了崔重晏。”
瑟瑟望着裴世瑜。
“裴郎君是聪明人,应当无须我再多说吧?这便是为何崔郎君那日追到客栈,也如此爱护公主……”
她一顿,面露微笑,“公主如此动人,我若是男子,我必也会爱上她,甘愿为她做一切的事。只是世上,又有谁人能问一声公主,她的心意究竟如何?”
她轻轻摇头,“公主不过只是长公主手中的一枚棋子。长公主要她往东,她不能往西。长公主要她笼络哪个男子,她便只能笼络哪个男子。连长公主都需寄人篱下,不能违逆齐王,何况是她,一个口不能言的弱女子?”
“裴郎君,我不妨告诉你,无论是齐王最初为她安排的世子,还是长公主相中的崔郎君,皆非公主所愿。她心里的人……”
她打住,凝视裴世瑜。
“我若没有猜错,那应是一位此前与她素昧平生的少年,那少年曾在她陷入绝境之时,神人一般自天降到她的面前,将她自水火之中救出。那人英俊无比,护她周全,令她免于苦难,他应便是她原本在梦中也不敢奢求的情郎子……”
今夜的月光轻盈如雪,淡薄地洒在了瑟瑟对面那少年的面容之上。
随了瑟瑟描述,依稀仿佛能够看到,那张俊美的面上,渐渐似泛出一层可疑的面热之痕。
裴世瑜不自然地偏过脸,轻咳一声,打断她话。
“你要我出来,到底是要说甚!”他略仓促地道。
瑟瑟未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停了片刻,应道:“裴郎君是个爽快人,我便也不在你面前拐弯抹角。关于此次公主与裴郎君的联姻之事,实不相瞒,乃是齐王惧怕遭到宇文纵与孙荣攻击,用尽法子,无论如何也要与你家结作联盟。他只为达成目的,怎肯顾及公主的羞耻?何况,连公主姑母,都做不得半点的主!”
“公主知裴郎君乃世间少有的君子,渊清玉絜,怎会看得上她?她更自知,配不上郎君。此事,请裴郎君千万勿要勉强,自管去齐王那里拒了。裴郎君若是拒婚,反倒是给公主留存最后几分颜面,她感激万分。”
瑟瑟终于讲完全部之言,吁出一口气。
“多谢裴郎君今夜肯听我这一番话。不敢再打扰裴郎君,我先去了。”
她向对面之人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站住。”身后忽然传来声音。瑟瑟停步转头。
“你为何如此好心,特意来我面前,要为她说话?”裴世瑜问。
瑟瑟目中露出一缕淡淡戚色。
“裴郎君问得好。”她道。
“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却早早堕入泥潭,此生再无任何希望了。我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她贵为公主,我为奴婢,二人之间,有天壤之别,然而如今情状,她与我实际又无两样。我之今日,便是她的明日。我知遭人轻贱是何滋味,比死还要叫人难过。既然命定无法改变,如今我若能为公主在裴郎君面前留住最后几分颜面,也算是不负十年主仆之情。”
“我先告退。郎君若是有事,随时可来西角门找我。”
瑟瑟向着对面之人深深再施一礼,迈步而去。
瑟瑟走后,留下裴世瑜一人,再一次地陷入了矛盾。
傍晚与崔栩冲突,他被激怒,说出娶她那样的话。然而他自己也知,那应当只是他怒气之下的一句冲口之言。
若不是为了分担兄长压力,他半点也无娶妻之念,更不用说,娶一位如此特殊的女子。
娶她,真的不是一件小事。
然而,又不知为何,瑟瑟方才那一番言语,字字句句,听来明明是在劝他不要应下婚约,他却反而好似着了魔一般,偏愈发难以决断。
裴世瑜这夜回到驿馆,双手叉于脑后作枕,仰面闭目假寐,脑海里,不觉又浮出当日客栈内她被那崔姓男子抱行的一幕。
当时他只觉刺目,看她依在对方怀中,温顺无比。
此刻越想,越觉瑟瑟仿佛没有欺骗。自己当时确实应是看错。她侧脸向里,垂落双眸,分明是一副无力反抗、不愿叫人瞧见的羞耻之态。
裴世瑜便如此闭目而卧,身影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去多久。在又一道发自远处街巷里的更鼓之声隐隐送入耳鼓之时,他自黑暗里蓦地睁目,自榻上挺身而起,摸黑弯腰套上靴履,门也不走,推开后窗,掌按窗台,一个利落翻身跳出,足底便无声无息地落到了窗外的地上。
他悄然来到了那位姑姑所言的西角门外。
当真的受着一时的意念所驱来到了此处,本在他心胸内鼓胀不停的一股冲动,似又慢慢地消失了。
他于门外的残雪地上立定,举目眺去。
那角门紧闭,上方一盏照夜灯笼随风摇摆,引他靴前雪地里的一片昏黄光晕,亦是跟着晃个不停。
他静立良久,终还是举不动那一只叩门的手,最后,转了身,循着来时之路,离去。
忽然在他身后,此时隐隐传出来一阵嘈杂声,惹他停步,转头望去。
透过高墙,他看见齐王府上方的夜空里升腾起一片闪动的红光,鼻息里嗅到随风飘来的一缕烟火的刺鼻味。他转身,奔到角门之前,拍门,却不得反应,想是门房也被失火的景象给引走,便后退了一段路,提气疾奔冲至墙下,一个纵身,借方才奔跑的余势,靴尖点踩墙面,探臂上行,凌空几个纵跃,人便灵敏矫健地攀上了墙面,高高地立在了墙头之上。
此时前方视线无遮,他看得愈发清楚。
火光似是来自后宅。
他心一跳。再无半分犹豫,跃下墙头,迅速向着火光方向奔去。
整个齐王府的人皆被这一场夜半的失火惊醒。奴仆们自惺忪里睁开眼,有的提桶,有的持盆,惊慌地参与救火。裴世瑜从乱纷纷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跑的崔府奴仆们身边奔过,冲到一道墙门之前。
平日此门关闭,后方便是齐王府的后宅。今夜此刻,门洞大开,奴仆们仓皇地奔走其间,努力运水,想要扑灭火势。
是座小檐楼失的火。他已从几名仆妇口里听出,这正是她的居所。
他一口气冲到近前。
火已将楼屋底层的门窗尽数点燃,火舌往上蔓延,灼热烟火逼面,无法再靠近半步。
裴世瑜被迫止步,焦急环顾四周,恰觅见了瑟瑟的身影,向她奔去。
瑟瑟此时也发现了他,匆匆走来,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不待他开口,立刻便道:“裴郎君安心!幸好发现得早,公主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裴世瑜陡然松下一口气,接着,想都未想,毫不犹豫,叫她带他过去。
瑟瑟并未就他这唐突的要求而发出半句质疑,便如她也未问,他何以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了齐王府内,只望他一眼,转身为他领路。
裴世瑜知晓了今夜这场大火的由来。
竟是世子崔栩的缘故。
他遭到齐王严厉训责,极为愤懑,不顾伤情与医嘱,喝得酩酊大醉,随后,扶墙闯入公主居所,遭人阻拦,混乱中,不慎燃起火种。
崔栩这厮,肋骨折断数根,竟还能行如此恶举,难怪有着屠夫之名,实是凶悍到了令人畏惧的地步。
瑟瑟讲完,低叹一声,沉默了下去。
裴世瑜一言未发,只随她转入一处幽静之所。
方才的火势与全部的混乱,仿佛全部都被挡在了这一道围墙外。
瑟瑟领他停在一扇半开的门前,轻声道:“公主就在里面。”
裴世瑜抬目,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闭着双目,人歪靠在坐床上,似睡非睡,影一动不动。
屋中伴坐几名婢女,忽然发觉门外的人,相互对望几眼,迟疑了片刻,悄然起身,低头各皆退了出去。
裴世瑜走了进去,带得一缕寒风入户,缭乱的一片灯影里,他看见她长发披乱,面容苍白,神情布满倦怠。
忽然,她仿佛有所觉察,睁开眼眸,刹时,四目相接在了一起。
她慢慢坐直身子,很快又垂落眼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佳人就在前头静坐,与他近在咫尺。
而他今夜之所以会来,全是因了那个瑟瑟姑姑那一番话。
瑟瑟说,他是她的心上之人。
倘若瑟瑟所言是真,她只是被迫周旋在那两名男子的中间,那么,有没有可能,他真的可以将她带走,拯救她脱离这个瑟瑟口中的“泥潭”?
一时间,他竟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的面,亲口问她,她愿不愿随他走。
倘若她点下头,哪怕她的背后有着天大的麻烦,他亦无所畏惧。他能做她一生的倚靠。
这个年轻的,初次体察了少年恋爱滋味的裴家郎君,正是被心中冒出的这近乎热忱的念头所驱,才贸贸然地到来。
然而,此时此刻,如此情景,裴世瑜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
他在心里斟酌,再次望向她,忽然,目光落在她一侧的衣袖上,盯着看了几眼,他开始迈步,向她走去。
她的那一只手,大半隐在袖内,只露些指在外,正轻轻地搭在膝上,乍看如常,然而,裴世瑜发觉在她袖口上,洇染着一片血渍。
她显然没有防备,在他已走到面前时,还带几分迷惘地仰面望他,直到他伸手,握住她那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她才觉察过来,低头看一眼,随即立刻后缩,想要从他的掌心里抽出。
他的握持并不如何紧,然而,指掌里,却带着不容许她躲避的力道。
“别动!”他甚至微微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边轻声如此下令。
“你手在流血,叫我看看!”
裴世瑜不容她的反抗,说话间,已将那一截染血的衣袖略折上了些,接着,她的手也被他转了过来,手腕向上。
她腕上的伤口,一下便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刀割的伤,看着应是近日所留。这刀伤本应已止血,今夜应是方才出乱子时迸裂,又再次出血。而她自己,显是心神不宁,竟连这都没有发觉。
不但如此,就在这道新伤的近旁,裴世瑜又发现了另道伤痕。
以他经验判断,这道旧伤,应是月前所留,同样也是刀伤。
短短月余的时间里,她竟然不止一次地自残。
裴世瑜被自己的发现惊住,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所见。
这该是如何得痛。她竟对自己下如此的手!
他慢慢抬起眼,皱紧双眉,盯着对面的女郎,指着她腕上的伤,不快地道:“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她脸色愈发苍白,只用力地挣臂,想脱离出他的掌控。
伴着这阵挣扎,她腕的伤处又溢出了些新的殷红的血。
裴世瑜忽然记起,她不能说话,无法回答来自于他的质问。
一个分神间,伤手叫她抽走。
她似完全不知痛感,接着,在他困惑的目光注视下,一把卷高伤臂衣袖,用一指蘸着腕血,于臂上凌乱地写下几字。
裴世瑜看去。
“离我远些。”
“你会后悔!”
殷红的字,画在她一段雪白的藕臂之上,几分诡异,却又透出惊人的美感。
裴世瑜定望片刻。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热流,忽然间涌上,布满他的胸膛。
他是非要将她从这里带走不可了!
他唤入瑟瑟,命她取来伤药,亲手小心地为她裹好伤腕,接着,抬起头,向白着张脸正呆望自己的公主展眉一笑,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驿馆与齐王府相隔甚远,发生在王府后宅内的火情也已慢慢变小,并未惊动此间之人。
裴曾因年岁的缘故,入夜睡得不深,加上心中又羁绊着少主的事,睡睡醒醒。
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一只夜猫从屋顶蹿过的响动给弄醒了。
他叹了口气,翻一个身,想睁眼瞧瞧几更,朦朦胧胧间,依稀看到榻前仿佛杵着一道黑影,登时被吓得睡意全无,猛地坐起,正要高声呼人入内,却见那影动了一下,接着,火折亮起。
裴曾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少主,只见他盘膝坐在榻侧,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裴曾拍了拍胸,抱怨他还是如此调皮,三更半夜不去睡觉,要来自己这里吓人,却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送上一副纸笔,要他立刻写信给他兄长。
裴曾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福至心灵:“莫非郎君是想好了?愿意娶那位公主了?”
裴世瑜不应,只放下纸笔,人从榻上翻身落地,朝外走去,行至门口,方停下道:“对了!阿伯勿忘在信中和阿兄说一声,公主并非天哑,日后她定会好起来的,叫阿兄不必过于顾虑。”
裴曾一怔,回过味来,哑然失笑,睡意也全无了。
少主性急,裴曾再清楚不过,此事也不宜耽搁。他一边点头应好,一边立刻起身下榻,笑呵呵地道:“郎君放心,我一字不落,全写上去,好叫君侯知晓!”
此为大事。
少主这边既已决定,裴曾也无多话,连夜写好信函。
送信与大队人马上路不同。信使走的是近道,从青州出发,直接往西北方向,横经博州、刑州等地,便直通君侯如今所在的太原府。中间那段路,如今虽属孙荣辖制,但只要避开沿途重要关卡,便可通过。
若是路上顺利,来回最多半个月,便能收到来自君侯的回信。
裴曾将信交给信使,目送信使连夜出发,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齐王府里,长公主很快也得报,裴曾的信使连夜动身,出发去往太原府了。
她唤入瑟瑟,微笑道:“你安排得很好。此次事情若成,齐王定也会好好谢你的。”
瑟瑟垂目道:“都是婢子该做的。长公主满意便可。”
今夜发生的一切,皆在瑟瑟掌控之下。
她见完裴世瑜,从潜伏在暗的探子那里得知他出来,便安排下第二步的计划。
崔栩伤得不轻,今夜还在呕血,如何能做这些事。那所谓的强闯之人,不过是瑟瑟预先找的一个身形与世子相当的人而已。那人闯入公主居所,故意闹事。隔着距离,灯火昏暗,闻声而来的仆妇们不辨真假,以为真是世子闯入。接着,火烧起来,瑟瑟及时将公主转移。再接着,她遇到那位闯入火场的小郎君,引他来到了公主的面前。
瑟瑟不信,那裴郎君能面对这一切而无动于衷,除非他对公主没有半分怜爱之意。
果然,一切水到渠成。
如今只要等待那位靖北侯裴世瑛的回信便可。
今夜若说唯一有什么是瑟瑟没有料想到的,便是公主腕上竟有割伤,被裴世瑜发现。
不过,正也是她的伤,促使这计划愈发成功地达到了目的。
长公主颔首:“阿娇如何了?”
瑟瑟一顿,道:“今夜我的那些安排,她都不知,应是受了些惊吓。不过,请长公主放心,她已歇下,休息几天,便会好起来的。”
“我也知她不易。你多陪陪她。”
长公主凝思片刻。
“如今若是一切顺利,想来,齐王寿日之前,应当便能将事定下了。”
她说完,长长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对即将到来的那件大事的期待,还是对凡人所无法掌控的未来的隐隐恐惧。
一段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平静的日子过去。
恰就在齐王寿日的前一日,青州收到了来自靖北侯裴世瑛关于联姻的回复。
他在写给长公主的信函中,表达了他对于裴氏能够迎娶酌春公主一事的无比感恩之情,此更是裴家与当地万千庶民的莫大荣幸;
写给齐王的信中,他郑重许诺,因这一桩天赐的姻缘,河西与青州两地民众往后将真正表里相依,同休共戚,成为坚不可破的盟友,共抗天下之敌。
齐王等了多日,终于在寿日前得到想要的答复,从此两家合盟,他的欣喜,无需多言。
寿日的当天,在齐王府那座特意为贺寿而修的宽大气派的华堂内,齐王向着众多宾客宣布了这个重大的消息,随后,公主盛装华服,在长公主的陪伴下,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是时隔十年之后,一度已销声匿迹的前朝又重新回到世人眼中的第一幕。
那位带着传奇色彩的公主,乃乘坐玉辂而来,在她的身后,翚扇、仪仗、礼官,卫士,无一不齐。公主的美丽与高贵,更是完全符合世人之寄望。她头戴花钗宝冠,身着彩绮礼衣,肩披蹙金长帔,整个场面,金辉玉烁,文彩曜曜,几乎叫人生出一种仿佛依旧身在旧朝的恍惚之感。
毫无疑问,今日高潮,是在场之人在齐王的引领之下,向着升座的公主行叩拜之礼,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霓裳的神思仿佛游离在了这座华堂的上空,木然地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一本正经的表演。包括她自己。
就在她一度怀疑,这是否一场梦,自己正身在梦中,醒来,眼前这一切都会消失时,跃入她眼帘的一双眼眸,砰然将她拉回到了现实。
那双眼眸的主人,正是裴世瑜。他就在人群里,在周围人的衬托下,他显得身姿挺拔,神气清朗。他用闪亮、愉快、又仿佛带着几分戏谑似的眼神,正在目不转睛地在看着她。
李霓裳不知他如此看着自己已有多久了。她从刚现身的一刻起,便刻意不去与面前的任何人有任何的对望,包括他在内。此刻却忽然如此撞见了他投来的目光,顿时令她生出羞耻之感。幼时关于傀儡戏的记忆又向她袭来。她浑身犹如针刺般不适,忍不住疑心,他此刻是否正在腹内嘲笑她,这令她恨不能立刻脱下这一身华衣,逃离此地。
煎熬中,这一场大戏的终章来临了。
齐王笑容满面地向着宾客宣布,他将与长公主一道,立刻安排公主的送嫁事宜,以完成这一场双方皆满寄着期待与祝福的盛大的联姻。
这一场大戏的终章,便也意味着另一场阴谋序曲的到来。
次日开始,送嫁紧锣密鼓地安排了起来。公主将拥有一支浩浩荡荡的由五千人组成的庞大的送嫁队伍。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今乱世,不能取道近路,只能绕道远行,从青州到太原府,沿途须得防范来自于孙荣、宇文纵以及任何有可能的暗藏的袭击。青州这边的人马,由齐王义子右将军崔重晏亲自率领,走完全程,裴世瑜也将同行,抵达送嫁的终点。
送行安排完毕,接着是公主的嫁妆,林林总总,到了最后,等到全部准备完毕,整一个送嫁队伍,包括兵马、供应路上的辎重、运送嫁妆的车队,林林总总,远远望去,几乎与一支远征军没什么区别了。
临行的前一刻,屏退下人之后,长公主牵着霓裳阿弟李珑的手,郑重地向她下跪。
她恭恭敬敬,叩首完毕,慢慢地抬起双目,久久地凝望着她面前的李霓裳。
从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这冠冕与礼服,太过沉重,李霓裳只觉被压迫得满身如坠沉铅,竟是寸步难移。
这一幕,直到崔重晏的到来,方被打破。
他从外跨入,目光掠过仍跪地的长公主,转向李霓裳,道:“请公主移步。”
李霓裳被人簇拥着登上车。
从这一刻开始,瑟瑟将会和她同行,寸步不离,直到婚礼结束的最后一刻。
这一支庞大的队伍,从这一年的十二月出发,一直走到次年初春,将近一月底,才终于进入河东。
这也意味着,脚下的落足之地,已是裴氏兄弟所保护的土地。队伍前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一路顺畅,又行数日,这一天,在一个距太原府不远的叫做螟定驿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
自然,这不是此行终点。
照两方此前协商,为表对公主的尊敬,公主与裴世瑜的婚礼,将在太原府城外,汾水之畔的一座古行宫内举行。
公主会在螟定驿停留数日,做必要的整休,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婚礼,裴世瑜则先入城,与其兄会面,准备完毕后,返回此地迎亲,将公主一行人迎至古行宫,再举行大婚之礼。
长达将近两个月的行旅,着实令人疲倦,乃至麻木。到了后来,她除去照顾小金蛇,其余所有时间,几乎都是趴卧在车厢垫上度过的,终日昏沉,不关心已是什么时辰,又或是已经走到了哪里。
最好永远也不用走到头,就一直如此走下去,走在路上,走到死为止。
车门发出打开的声音,有人掀开车帘。
她以为瑟瑟来了,便没动。片刻后,不闻瑟瑟之声,慢慢睁眼,发现竟是裴世瑜。
他半坐在马车门畔,屈起一膝,姿态闲适地歪倚在车门上,转过面,正在看着她。
这一路行来,她知他一直就在自己的附近,然而和他并没有碰过面,只能远远望见他的身影而已。像此刻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她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从垫上一骨碌坐起。此时又记起,她好似几日都不曾好好梳发了,此刻模样应当很是邋遢。或该稍稍侧身作下遮掩,然而,下一刻,当想到那将很快到来的一刻,顷刻间,又手足俱木,万念化灰。
她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打量她,微微挑了挑眉梢,仿佛诧异于她的反应,不过很快,一笑,拔出一只插在他后腰蹀躞带上的匣子,单手递了过来。
“送给你的!”他低声道。
“今夜你们停下休整,我便要去见我兄长了,准备过几日回来,迎你成亲。我不在,晚上就叫它们陪你。”
他稍稍抽开一点匣盖,以防内中之物逃出,随即讨好地送到她的眼皮子前,让她来看。
匣里竟然关着许多只本该夏夜里才能见到的灯笼虫。
仿佛看出她的惊讶,裴世瑜略显得意,他将匣子关好,又指点她不要完全堵住匣上的镂孔,免得闷死虫子。
“你没出来过,自然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几只灯笼虫。这一带的山林里,冬天也有。前几晚趁队伍停下过夜,我便去捉,费了我好几夜的功夫,险些还掉进坑里!”
他那语气,竟似邀功。
“郎君!郎君!”
外面传来了裴曾叫他的声音,想是在提醒他,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尚未成亲,不好与公主如此相处。
裴世瑜只好将匣子往她铺散在垫上的裙面上一放,回头应了声知道,似要走了,忽然,仿佛又想起什么,靠过来些,附耳低声说道:“公主,那天你真好看啊!”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李霓裳却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所指。
“今日也是很好看的!”
似怕她多心,他又瞥她一眼,笑着如此补了一句,随即从车上跃了下去,替她关上了车门。
伴着一阵轻快的靴履踏地之声,那人渐渐远去。
李霓裳低头,看着他所留的匣,忽然,眼泪涌了出来。
……
裴世瑜带着几名亲卫,连夜疾驰,于次日的中午,抵达了太原府。
入城,他沿着街道往府衙疾驰而去,恨不能立刻便见到兄长的面。沿途的百姓看见他,纷纷停下脚步,向他高声欢呼,恭贺二郎君即将大婚。
原来,他迎娶前朝那位酌春公主的消息早已传开了,满城皆知。如此一路欢声笑语,龙子驮着他,抵达府衙。门房看见,急忙去向靖北侯通报消息。
裴世瑛闻讯,放下手里的事,和几名正在议事的家臣官员一道,快步去往大门迎接。
“阿兄!”
裴世瑜正疾步入内,在庭院里看到了出来的兄长,叫了一声。
他的兄长裴世瑛人如其名,光风霁月,如珪如璋,打仗时白衣儒将,平常不在外领兵,常缓带轻衣,看去极是儒雅。若不是身边认识之人,很难相信,如此一个雅量深致的人,竟是有名的河西裴家当家人靖北侯。
裴世瑛欣喜上前,一把捏住了裴世瑜的臂,打量他几眼,随即转面,和身边之人笑道:“出去几天,虎瞳看起来稳重了不少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当中那裴世瑜的族叔笑声最大:“可不是吗,就要成亲了,若还和从前一样,岂不是气哭新妇?”
“二郎你听好,以后每月若是没有十斤酒,十斤肉送来孝敬,我便将你从前的事都告诉新妇!”另个人又说道。
众人再次大笑个不停。
裴世瑜无可奈何,只好等众人都笑完了,环顾四周,问道:“我阿嫂呢,还没回来吗?”
原来裴世瑛的妻子白氏此前因为商社的事,回往江都母家去了。这已是半年前的事。裴世瑜还道自己出去这么久,她早便回了,看这样子,应还在外。
裴世瑛微笑道:“我一收到你要娶亲的消息,便叫人给她送信了。你放心,应当很快便能回,必能赶上你的婚礼。”
裴世瑜这才作罢。
他兄弟有些时日没见面了,何况二郎君又大婚在即,应有兄弟间的事要商议,玩笑完毕,众人围在一旁,问了些送亲队伍的事,便纷纷告退,最后剩下了兄弟二人。
第25章
弟弟刚回, 必饥肠辘辘,裴世瑛叫人治了一桌便酒,待他洗去风尘, 更衣毕精神奕奕地出来, 便陪他用饭。席间,先是问了些他去青州后的见闻。
裴世瑜有问必应。谈及齐王,说道:“此人也算是个人物吧。但我去的这段时日,见他下面颇多奉承拍马之辈,齐王自己言行, 亦有过正之嫌。所谓过犹不及, 古之礼书也有云,饰貌者不情,世上不乏饰厚貌而欺人者。我总觉他,并非如表面那样简单。”
“不过, 他的治下民生井然,民众提及齐王,也是怀有感恩。就这一点, 比孙荣之流强上不知多少,至少还是有几分王德在的。要说哪里不好, 别的不敢说, 但有一条,没管教好他的儿子!他那儿子,打仗应也算个猛人, 只是人品, 实如畜生!”
裴世瑜想起此前之事,犹觉不够解气,神情里不觉便流露了出来,
弟弟说话时,裴世瑛始终凝神倾听,很少打断。听到这里,看他恚怒未消的样子,便插话,问他详情。
裴世瑜在兄长面前向来是毫无遮掩的,便把崔栩如何觊觎公主,如何寻自己晦气,如何被打断肋骨的事讲了。
“早知他竟还能闯去公主那里意图不轨,我还是下手太轻!当时就该将他手脚全都折断,再将他子孙袋也割了!看他还如何色心不死!”他冷冷地道。
裴世瑛不禁莞尔。
他知弟弟,性情固然还带少年冲动,世上便没有他怕的,但真做起事,却颇知节度,从不会犯什么不该犯的错。
即便哪日他真如此做了,必也是对方太过,罪有应得。
“该出手时,便当出手。”他淡淡道,说罢,顺手执壶,给自己也倒一杯酒,端起待饮,裴世瑜看见,一把夺走。
“阿嫂说的,不准阿兄你饮酒!她叫我看好你,别趁她不在偷饮!”
裴世瑛因旧伤的缘故,体内至今余毒未清,白氏严令他不许沾酒,他一向颇听妻言,欣然从之,平日以茶代酒,此事,周围人尽皆知。
见弟弟牢记白氏叮嘱,动作敏捷,转眼便将他方斟的酒给抢走一口喝掉了,又给自己倒上茶水,苦笑摇头,接过,喝了一口,改问他是如何认识公主的。
实话说,他在刚收到裴曾信件,知弟弟接受崔昆所提的以前朝公主代替其女继续联姻一事,论惊讶之程度,甚至胜过当日得知弟弟愿意联姻。
裴世瑜正说得兴起,顺口就将自己如何在华山脚下天生城里救人的事讲了一遍。
话讲完,才留意兄长神色变得极是凝重,这才醒悟过来,忙改口补救:“我方说错了!我不是去刺探宇文纵的,我是去登太华,那个只是顺路!太华自古便有天下第一险之名,况且,北望黄河,西眺长安,东接洛阳,称是中原第一山也绝无过誉。如此绝地,既已路过,若不顺道走上一遭,岂不……”
那“遗憾”二字还没说出口,便见兄长将手里茶盏顿在了案上。
“你太大胆了!竟敢去闯宇文纵的后营!这是运气好!若万一失手,或是不敌,我又救你不及,那当如何是好?”
裴世瑜知自己此举冒险,然而天性如此,他不惧冒险,下次若再遇如此之事,他大约仍会照行。但也知,兄长担心自己安危,便低下头,口应知道。
“你是否心里还在想着,下次照旧?”
耳边传来一道冷声。
裴世瑜被说中,抬头,见兄长正皱眉看着自己,本想不认,再一想,心一横,辩道:“宇文老贼攻下潼关,便能将蜀、汉中连同关中连成一片,接下来无论是北上攻击我们,还是东出争霸,再无阻碍。我们裴家更是与他势不两立,迟早决战。不趁此机会去摸下他的底,还待何时?何况,我不是没事吗?”
裴世瑛看着他,面上的隐怒之色渐渐消失,自己略略出神片刻,也不知想甚,忽然说道:“罢了,这次就算了。下次若是叫我知道你再如此行事,你便回河西去!给我去守关,不准再踏入中原半步!”
“还有!”他顿了一下,用郑重的语气道:“宇文纵此人极是危险。他若北上,我自会应对,关于此人之事,你无须插手!”
听阿兄的口气,应是放过此事了。虽对他独断专行很是不满,但裴世瑜也是不敢再当面与他作对,便应是。
裴世瑛这才作罢。兄弟又闲谈了些这段时日各自身边的事。随后,裴世瑛也说了下他为弟弟大婚做的一些准备。
那座行宫已修葺过,并重新布置。虽然时日有限,不能尽善尽美,但用来成婚或是小住,勉强也可一用。此外,关于婚礼前后的种种礼仪以及人手、物品等等,事无巨细,他都亲自问了一遍,到时应当不会有纰漏。
“公主远道嫁来,暂又不能言语,怕多有不惯。女子皆喜夫郎温柔。你当对她多些陪伴,说话轻声细语一些,勿大呼小叫,惊吓到她。还有,婚后你暂时哪里也别去了,陪她留在太原府,城里若是待腻,便去附近走走,方圆留有不少历代遗迹,古塔佛窟,比比皆是,也可一看。”
裴世瑜受着兄长关于婚后如何为夫的谆谆教导,心想这些若不是他亲身经验,以阿嫂那样的女中巾帼,又怎可能对他死心塌地。故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接受,用心记下。
完毕,饭快吃完,兄长竟没谈及半句裴世瑜原本最为挂心的事,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自己说道:“阿兄,她的父亲害得咱们家不轻,我如今却要娶她回来……你会不会为难?族中爷叔们会不会非议?阿爹和娘亲,还有,祖爷爷,烈祖爷爷和婆婆他们,会不会怪我?”
当日虽是一个冲动做的决定,但他不会后悔。此生也是无悔。
然而,随着归家之路越来越近,他的心情还是变得越来越为忐忑,常有一种负疚之感。
裴世瑛笑道:“二郎怎会有如此念头?末帝之过,与公主何干?那时她怕是还没来到人世。我若认为你不该娶这位公主,当时必定不会答应。我既答应,那便无碍。”
“爹娘还有列祖列宗,都是最爱你之人,你欢喜,他们更是欢喜。至于亲族,我都点头了,他们作何想法,于你又有何打紧?”
兄长这一番话不长,然而,却如一阵清风,刹那便将笼罩在裴世瑜心头多日的阴云一扫而光。
他彻底吁出口气,起身郑重拜谢。
裴世瑛将人扶起,笑道:“你要娶妻,此为你人生大事。为兄领你回趟祖地,去祭扫告拜一番。这也是我裴家子弟当有的孝节。”
裴世瑜自然无所不应。当天,裴世瑛将手头之事交待了一下,兄弟出城,往祖地而去。
裴家祖籍距太原府不远,几百里地,兄弟领着一队随从纵马疾驰,路上稍作歇息,次日便顺利抵达。
裴家的历代先祖,无论生前官居何职,是秉轴政事的朝宰,还是征战守关的武将,待到年老,不约而同,多会思归,且重视家风,教导子弟同心合力,轻易不分宅散居,代代相传,开枝散叶,祖屋也就越建越大,历经数百年,沿传至今,始终未废。就连前些年被孙荣侵占之时,也是幸得当地民众保护,并未遭到彻底毁损。裴世瑛更是个记念祖先的人,几年前夺回河东后,将祖屋连同附近的冢地都一并整修过,故如今这座百年大宅的主体看去虽然依旧老旧,但也能够住人。
兄弟的同代以及上代族亲,如今则多散在各地各行其职,祖地无人常住,只有一对裴家的老仆夫妇在此看守,将房屋院落收拾得很是干净。兄弟到后,稍作整休,裴世瑛领着世瑜来到冢地。此地距离祖屋不远,位于一处僻静的山坳之下,裴家的历代先祖,多长眠于此,坟茔也很简单,立一石碑,记载名号与生卒之年,有丰功者,至多再立一墓志铭而已。唯有伴在烈祖父母旁的那座马冢,倒是修得极是气派,如巨帽覆地,冢前不但有碑文,环绕冢身一圈,还雕刻着满满的石画。据说这是烈祖母亲笔所绘,由石匠雕刻而成。画面展示的是主人坐骑生前冒着枪林箭雨在战场上奔驰的英姿,扬蹄疾奔,昂首甩尾。这石画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风吹雨打,然而壁上骏马却依然极是威武。
裴世瑜幼年曾跟兄长来过几回,当时别人忙着祭扫,他总是趁人不留意,爬到马冢顶端去玩。记忆里的马冢高耸无比,他总要费极大的劲,才能勉强爬上,然而如今,时隔多年再来,他已高过马冢,而冢画石缝的间隙里,也爬满青苔。
此情此景,难免叫人心生感慨。
裴世瑜这一次自然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分心。他怀着虔敬,跟着兄长,从尚未湮灭的历代先祖碑起,一一祭拜。全部完毕,对于他最为崇敬的传奇的烈祖父和烈祖母,更是满怀敬重,特意回转,再次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叩首过后,便在心里默默祝祷,睁开眼,看见兄长就站在一旁,含笑看着自己,未免怕他问自己方才祝祷什么。
好在兄长什么都没问,只笑道:“咱们要么再去姑母那里看一下?既来了,顺道也去祭扫一番。”
裴世瑜的姑母应是与他父母差不多同期去世的。当时她还十分年轻,应只有二十出头,然而她却是裴家极为特殊的存在。
这位姑母,闺名叫做蕴静,想是继承了来自烈祖母的天分,自小便喜爱绘画,只要听闻哪里有先代画圣的真迹,哪怕不远万里,也会不辞劳苦赶去。
自然,倘若只就如此,也不足特殊。她真正的不凡之处,在于裴父去世之后。
当时裴家骤失支柱,皇帝尚未为他反正,世瑜仍在母腹,裴家戴通犯罪名,朝廷里的旧日交好,便是心存同情,也是不敢援助。裴家族内,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一个方向,是领着剩下仍旧不愿走的家臣和部曲,去投奔大将军在地方的旧日老友,以求日后东山再起。这个建议,也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
只有当时年方十岁的少主裴世瑛主张回往河西,在那里休养生息。
河西虽是裴家人世代驻守过的地方,犹如第二故乡,然而当时,边乱猖狂,河西人口急剧凋零,这个时候过去,前途实是渺茫。
裴世瑛虽然年幼,却极是坚定,两边僵持不下。
正是这种情况之下,姑母毅然站出,取了一柄古老的宝剑,交在裴世瑛的手上。
这一柄宝剑,剑柄文玉,剑鞘镶嵌宝石,最早来自世宗皇帝,早年时随他打了天下,后来常置寝宫,用作镇邪。世宗驾崩后,由烈祖父继承。据说,因为此剑曾经共同染过烈祖父和烈祖母二人的血,对他二人来说,有着特殊意义,故烈祖父将其视为珍物。此后宝剑一直伴随烈祖父沙场征战。在他过世之后,此剑便也成为家族最为重要的信物,每一代,皆由上代交给下代族长接用。
据姑母之言,此剑是大将军此前亲手交她,要她转给世瑛。转剑之日,便是世瑛成为裴家当家之人的时刻。
既有大将军的遗言,又有家族信物,其余人再也不敢违抗,当时除少部分人自行离去,其余人皆跟从世瑛,开始一段充满艰辛和危险的长途跋涉。这个过程当中,姑母更是全力协助世瑛多次化险为夷,最后终于带着众人抵达河西,再次扎根落地。
可以说,倘若没有姑母当日力挺,不是她后来在路上的多次扶助,裴家今日会是如何,谁也不知。
遗憾的是,天妒红颜。如此一位姑母,竟在路上不幸染上恶疾,抵达河西不久,辞世而去。
裴世瑛对这位姑母的感情,可想而知。夺回河东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她遗骨迁回祖地,葬入吉地,以表对她无限追思。
对这位姑母的事迹,裴世瑜自然也是耳熟能详,立刻随裴世瑛转到姑母冢前,两兄弟一道祭拜过后,裴世瑛又命世瑜自行再去祭拜。裴世瑜虽觉不解,却也遵照而行。
待弟弟祭拜完毕,裴世瑛也另外焚香,立于香冢之前,说道:“姑母,你在时,最爱世瑜,他如今长大成人了,即将大婚,姑母想必也极欣慰。今日世瑜来此告祭,盼望姑母在天之灵护佑世瑜和弟妹,叫他二人往后夫妻同心,白首齐眉。”
恭敬祝祷完毕,他将香火插入冢前香炉之中,这才转向在旁等待的裴世瑜,笑道:“我这边事已结束,你准备一下,带着人,一道出发过去迎亲吧。阿兄也会带人在汾水行宫那里等你接亲到来,到时候,亲自为你主婚!”
裴世瑜须极力压制欣喜的心情,方能叫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太过外露。他点头应是:“那就有劳阿兄了,我先去准备!”
裴世瑛点头,两人行出了冢地,他停在路口,含笑目送裴世瑜上马,待他背影远去,彻底消失,他缓缓转面,再次望一眼方祭拜过的那座静静的孤冢,沉吟片刻,迈步离去。
暮色渐渐转重。又一个漫长的夜晚,即将来临。
李霓裳依旧立在汾水之畔,望着对面平野尽头处那一轮渐渐下沉的夕阳,身影一动未动。
从前天开始,她就照原定安排住进了螟定驿。驿所的近旁,便是脚下这条蜿蜒的汾河,那一场婚礼,也将在此处上游岸边的一座古行宫内举行。
瑟瑟说,再休整一两日,裴世瑜便将来此迎亲。
晚风掠过宽阔而平缓的河面,夕阳余晖落下,河面闪动着粼粼的金光。
这条古老的黄河支流,自古起哺育众多生民。附近沿岸就有几个村落。此刻宁静时分,晚风吹过,她甚至仿佛听到了来自村落里的牛哞犬吠之声。
“走开!此地不许靠近!再不走,休怪不客气了!”
忽然此时,一道粗暴的驱赶之声传来,打破了李霓裳的思绪。她转过头,远远看见负责守卫她的几个士兵正在驱人。那些人有十来个,看打扮,好像是附近村落里的乡民,有的臂弯挂篮,有的捧着大碗似的物件,也不知来此作甚。
一个老者下跪,说:“军爷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坏人,都是附近村中之人。听闻裴家少主将要迎娶的公主就住在此地,便斗胆寻了过来,不为别事,只想献食给公主!”
另些人忙将带来的篮和盘碗高高举过头顶,内中有装各色果子的,也有鸡卵、红枣、饼等物。
“这些都是本地土产,不是什么好东西,却都是我们一番心意。先前孙荣在时,天天不是征税,就是徭役,强拉去打仗,地也没法种,能跑的都跑了,只剩我们这些老骨头跑不动,以为只能等死。幸好君侯和少主回来了,这几年我们方慢慢又好了些。如今少主大喜,我们也没别的,只能以此来表感恩!”
老者说完,其余人也纷纷跟着磕头。
那几个卫兵却得过崔重晏的严令,不许任何外人靠近公主住处一步,哪管这些,上去就要强行搡人。
李霓裳正待阻止,瑟瑟的身影走了出来:“住手!”
喝止住卫兵,她笑着上去,将那领头的老者从地上扶起,道:“公主知道你们有如此的心意,定会十分高兴。老人家快快起来。你们也不容易,这些食物,公主心领了,你们还是带回去罢!”
那老者本十分惶恐,忽见情形转变,出来一个如此和善的姑姑,松了口气,怎肯收回,定要献给公主。
瑟瑟只好命婢女出来,一一接过,众乡民十分欢喜,有大胆的便说能不能拜见未来的少主夫人。
瑟瑟笑道:“也好,公主就在那里,只是应在想事,你们不必过去打扰,远远拜一拜便可。”言罢,她扭头转向李霓裳的立足之地,手也抬起,却指了个空。
前方汾水之畔,空空荡荡,晚风拂着岸边的荒草,却并不见任何人影。
乡民们看不见人,困惑地望向瑟瑟。瑟瑟略一沉吟,道:“应是公主另外有事去了。今日罢了,我代你们将献食转呈给公主。你们先回,公主若有回复,我再叫人告诉你们。”
她命人记下村落之名,接着送人。众乡民纷纷道谢,欣喜而去。
李霓裳此时将自己极力缩成一团,藏在了水边的一块巨岩之后,暗望那些村民离去的背影,心跳得便如方做过贼一样。
乡民是因了她裴家少主夫人的身份,才来此献食跪拜。
她李霓裳算什么。何来资格,能去领受这些淳朴乡人发自肺腑的爱戴和敬拜?
第26章
一道波浪打来, 将水面上的浮尸打得聚在一起,挤压,推搡, 交叠, 又随波浪翻来滚去,仿佛一条条在沸水里受着煎煮的鱼。浮尸们的面目一律是模糊的,李霓裳看不清楚,她在梦里也费力凝神去辨。
忽然,又一道大浪打来, 将一具离她最近的浮尸打得翻向了她, 披覆在面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掀开,露出一张遭鱼噬得面目全非的少年的脸庞。
梦里的李霓裳发出一道惊怖的尖叫,刹那睁目,耳中仿佛还残留着几缕来自梦啸的余音。
她的心口剧烈地跳动, 后背和额前湿得仿佛才从方才的梦中爬出。她紧紧抱膝,坐在榻上,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息。
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推开,瑟瑟手执一盏烛火, 迅速出现在了门外。
她冲到床榻前, 用带了几分不确定似的惊讶目光,看一眼李霓裳,随即放下烛台, 取来一块罗帕, 为她擦拭冷汗。
“公主方才可是梦魇了?都梦见什么?”
瑟瑟试探地和李霓裳说话,希冀能再次听到方才的声音。
几个被公主屋里所发的尖叫声惊醒的婢女也疾步奔来,齐齐停在门后, 投来诧异而期待的目光。
李霓裳闭了目,倦怠地转过身,面朝里躺了回去。
瑟瑟在床前默立了片刻,为她掖了掖被角,吹熄烛火,轻轻走了出去。
李霓裳于黑暗中睁眼,慢慢坐了起来。仿佛受着梦境所驱,无声无息地独自行出居所,来到了傍晚她曾到过的汾水河边。
夜风簌簌地吹动岸边荒草,草陂下面,河水漆黑一片,她低头盯望许久,慢慢地,脱下鞋,赤足一步一步地走下岸陂,将足趾浸入了河水。
河东初春原野的向阳地里,已是能见新发的嫩草芽尖,来自上游的河水,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冰冷寒意。
很快,梦中的浮尸们将会聚涌在这条河里,沿着初春河水自上游流下,鱼群一样,一片一片,经过她的脚前。
她慢慢地闭上眼,情不自禁,想象自己也变作了浮尸的情景。
蓦地,身后响起一道疾奔的靴履之声。一名男子从暗夜中现身来到她的身后,几乎强抱一般,将她从河畔的浅水里弄出。
不必抬头,便知是崔重晏。一路上,他都在暗中察看着她。
她已脱离出水,崔重晏却没有放下她,低头,投来阴沉而担忧的目光。
“公主是睡不着,来此吹风吗?”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瑟瑟奔来的步足与问话声也响在了耳畔。
她面带微笑,指示崔重晏放下人:“我来吧。我陪公主回去歇息。”
崔重晏却仍是未动,只臂上耷下的一片遭浸湿的裙裾不住地淌水,水滴濡湿了他的靴面。
瑟瑟唇边依旧含笑,目光却变得冰冷起来。
“崔右将军,当心风大,公主受寒!”
崔重晏动了一动,终于,缓缓放落李霓裳,令她双足触地。
瑟瑟已从岸上拾起绣鞋,蹲下为李霓裳穿好,接着扶挟她向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道:“既都一路无事过来了,劳烦崔右将军,最后两日,千万勿出任何岔子。”
她一字一句说完,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身后那神色僵冷的青年,掉头而去。
瑟瑟屏退婢女,自己为李霓裳换上干衣,再用一块热水里拧过的帕巾为她拭足,神情平淡地道:“公主可能不知道,我们出来前,长公主曾发话,若是公主自己这边出任何的岔子,所有跟出来服侍公主的人,连同他们家人,全部都要以死谢罪。”
她说完,将李霓裳揩净的双足抬起,轻放入被褥内,扶她躺下,放下寝帐。一番服侍完毕,再次熄灯,走了出去。
床榻角落的一簇被角下,始终静静地发出一团明灭不定的光。许久,李霓裳终于被这黑暗里方能显现的光团吸引出注意力,慢慢地望了过去。
这是几日前裴世瑜赠给她的。说他不在的时候,便由它们陪她,还说不能闷死里面的虫子。她拿到后,将那匣放在了床榻的一个角落里,始终不曾开启。
慢慢地,她坐了起来,弯腰过去,探手摸到匣,将它自被角下面救出,镂孔内透出的光晕顿时变得愈发明亮。
她怔怔望了片刻,不觉抽开了匣盖。那盖才刚开启一道缝隙,已在匣内等待数日的虫儿便纷纷拥飞而出,很快飞满整只床帐,点点萤光,一闪一灭,仿佛落下满天的星子。
李霓裳仰起头,睁大眼,惊奇地望着她从未见过的这一幕。一只虫儿飞来,在她的面前盘旋绕圈,她情不自禁朝它伸出手,虫儿停落在了她的一根纤指上。
李霓裳屏住呼吸,连头发丝也不敢动,唯恐惊走她指上的小生灵。
帐内的异景,显也惊动了不知在哪里睡着觉的小金蛇。它自床榻的另一个角落里现了身,翘头盯着空中飞舞的流萤,突然,向上极速蹿起,咕咚一下,便将一只正飞过它眼前的小虫子吞入腹中。
李霓裳吓一跳,见小金蛇似对新试的食物甚感美味,将它颈项伸得更长,显是要开始狩杀第二只猎物了,慌忙找筒,要将这一只杀生的小畜给关起来。
小金蛇或也闷了许久,竟不肯入内,灵巧地从她手下溜走,开始绕着床帐追逐起了流萤。虫子们似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腹光骤然放得最亮,到处乱舞。
李霓裳只好手脚并用地爬在帐内,追这捣乱的小金蛇,终于将它捉住,待强行塞它入筒,小金蛇却刚得兴味,遭她捉拿,怎肯就范,依旧在她的手心里挣扎扭动,试图再次逃走。
满帐流萤之光映照,随了小金蛇挣扎,它满身的金色皮肤显得愈发闪亮,在李霓裳的手里,放着灿烂的黄金的光芒。
李霓裳的目光不觉落了上去,顿了一下,接着,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在她发怔的间隙,小金蛇迅速找到机会,从她手里再次溜了出去。
李霓裳却没心思再去管它,她只定定地坐在床榻之上,只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到了后来,后背仿佛一阵冷,又是一阵滚烫,汗亦是再次涔涔而出。
只这一次,却不是因了梦中的惊怖,而是来源于她方才陡然萌生的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她是被自己的念头惊住的。
因了她七岁那年的那一夜里,曾降落在姑母身上的厄运,她从来便不愿意违抗自己的姑母,哪怕是到了此时的此一刻。
是她欠姑母了,欠得如海一样深,她便是粉身碎骨,恐怕也是偿还不清。
一直以来,李霓裳最大的痛苦,不是自记事起便笼罩在朝不保夕阴影下的整个童年,不是想说话却无法发声,而是姑母曾遭受过的厄运,并不曾真正地降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只是一名看客,所以她无法真正代入姑母的痛苦。
倘若她也遭受了那样的厄运,那么现在,她应当也就能够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即将就要发生的一切。
过了明日,裴家那位郎君就要来接她了。
她曾经想过告诉他一切,令阴谋粉碎。然而,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枷锁死死将她扼住,她做不到对姑母如此彻底的背叛,做不到。
她想不如就此了结,死在这条名为汾水的河流里,以此种最为简单也是最为懦弱的方式,结束一切。在她死后,谁兴谁亡,与她又有何干。她是浮在汾水上的一条鱼,逸游自在,无记无挂,再也没有任何世间之事可以羁绊住她。
可是姑母终究还是姑母。
或许,在她尚未登上西行马车之时,姑母便已将她身上的每一只毛洞,皆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连死的权利,也握在了姑母的手里。从她七岁那年的那一个夜晚过后,她便应当已经知悉这一点的。
然而此刻,李霓裳却又被自己方才因了小金蛇而触发的那个念头弄得心神不宁。
她再也不管小金蛇如何追逐虫子,慢慢卧下,拉高被头,将自己蒙头盖脸地遮挡起来,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晓色渐透窗纸。小金蛇早已嬉累,吃饱了躲到床榻的不知哪一个角落里睡起觉来,帐内只剩几只侥幸逃得小命的灯笼虫,无精打采收翅停于帐角,一动不动。
李霓裳安静地起身,掀起帐帘,推开窗,放出那几只剩下的虫。劫后余生的虫子起初似仍茫然,只会徘徊在窗口,竟不肯离去,片刻之后,方找到方向,飞向水面,展开的两只透明虫翼映着晓色,消失不见。
李霓裳闭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再过一夜,明天,便是裴家二郎来此迎亲的日子。
最后一天,公主落脚的螟定驿外表看起来和此前几日并无两样,实则气氛却是悄然变得紧张起来,偏在午后,公主又欲于河畔搭设一只帷帐,她要过去,赏春透气。
很久很久以前,长安还是长安的时候,每年春气才刚到来,只要天气晴好,城里的人便迫不及待拖家携口而出,纷纷涌向城东郊外的曲江池。通往曲江池的道路两旁,到处可见帷帐。高门富户们的帐篷搭得又高又大,小门小户无力如此享受,却也不妨碍他们寻到一片桃花盛开的草地,随意铺上一张地簟,阖家老少或坐或卧,品尝着昨夜特为今日准备的春食。那酌春的歌声,能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
那些都是残破的旧梦了。
看得出来,瑟瑟对公主的这个突发奇想并不如何赞同,然而,在公主的坚持下,她终还是不敢抗命。
帷帐背对驿舍,设在岸边一块平坦的细沙地上,向着汾水,张开帐幕,入目便见宽阔的河面和对岸的荒野,在野地的尽头处,春山若隐若现。
瑟瑟指挥婢女们在帷帐内铺上地毯,摆了果子和酒水,全部准备完毕,预备自己一道留下。
公主停在河边的一株柳树之下,纤指拨弄着一支她不知何时折来的芦草,一阵河风吹来,公主柳腰莲面,娉娉袅袅。
她不允瑟瑟陪伴。
瑟瑟无奈,只得退下。
李霓裳转面,望向不远之外的一道身影,与那人四目相接,随即收目,走进了帷帐。
春月静静地升在汾水的河面之上。
天黑了下来,崔重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帷帐旁。他弯腰走了进去,停在公主之前。
李霓裳坐在烛火之畔,手中仍执着白天折下的那一段芦草,抬目望他,唇畔显出一丝淡淡笑意,向他点了点头。
崔重晏迟疑了下,盘膝落坐在她对面,摊开紧紧捏握的一只拳,显露出藏在掌心里的草叶,将碎得已是看不清小字的这片草叶,还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午后瑟瑟指挥婢女搭设帷帐之时,李霓裳行经崔重晏的面前,自芦枝上摘下丢他靴前的那一片。
或是为了避免因他私下接触公主而可能引发的任何不必要的风险,这一路之上,瑟瑟看管得很严。
今夜是二人首次的私面。
“我安排人拖住了瑟瑟,她暂时不会来此。”崔重晏说道。
“公主约我,所为何事?”
以芦茎为笔,李霓裳在地面一片她备好的细沙之上,慢慢地写下了一句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
崔重晏看一眼,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便猜到她今夜约见的目的。
他凝视着对面的女郎,眼内露出了同情而怜惜的神色,然而他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公主,你太善心了。偏偏你的出身,注定你不能有任何的善心。你这样,对谁都不会有好处,也只徒令你自己加倍感到痛苦。”
“若是我能够,我定会帮助你达成你的任何心愿。但你想放过裴家兄弟,我恐怕爱莫能助。”
“公主见谅,也请保重玉体,万勿再如昨夜那样以身试险。”
“裴家兄弟不值你如此。世上任何人都不值你如此。你最当做的,是保重自己。这也是我今夜来此想与你的讲的话。”
他说完,起身,便待行礼告退,却见她自袖中取出一道信笺,推了过来。
崔重晏并未立刻接过,抬目望她,见她依旧那样含笑望来,迟疑了下,终于接了。
片刻后,他的神情已与方才大不相同,倏然抬目,神情惊疑不定。
李霓裳要和他做一个交易。
她告诉他,裴家应有一笔数目惊人的传自先祖的藏宝,她的姑母长公主渴求已久,本想利用蕙娘婚事派瑟瑟去裴家刺探,然而出此意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运气上了。
他本出身世家,胸吞云梦,却忍辱负重,至今仍要听命于人,不过就是因为时机仍未成熟。假想他若获得藏宝,招兵买马,又何须继续等待那渺茫的不知究竟哪日才能到来的良机?
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帮他得到这笔藏宝,但她会尽量为他提供帮助。条件便是要他阻止明日之事。
她之所以如此行事,而不是选择直接将事告知裴家之人,是因她不能那样做。
尽管从她约见崔重晏的那一刻起,便已是在背叛姑母了,然而,她依然还是希望,能最大限度地为姑母达成她的心愿。
姑母所做的一切谋划,包括寻觅藏宝,终极目的,是利用齐王复国。
日后,待崔重晏起势,助姑母达成心愿,则也算是她对自己今日背叛的一个弥补。
所以她寻到他,希望与他达成这个交易。
李霓裳迎上来自对面的惊疑目光,再次执起芦杆,在沙地之上,一笔一划地道:
“即便没有藏宝一事,裴家人如计划一般明日死去,此事于崔君而言,又有何益处?”
明日计划若成,齐王得徐宿之地,日后势力膨胀,他这个义子,或许反倒没从前那么重要。
相反,若是不成,孙荣怎肯凭空让地,必与齐王翻脸,二人乱斗,还有宇文纵的威胁,他自然更成齐王倚靠。
那二人合作对他有利,还是相斗对他有利,李霓裳不信他想不清楚。
果然,崔重晏盯着她落在沙地上的字,凝定了良久,慢慢抬眼,目光闪烁。
“原来是我轻看了公主。”他说道。
“只是公主,你就不怕我日后再叛你的姑母,自行行事?”
李霓裳神情平静,再次落字:“谁又能保证,齐王便永远甘做背后之人?”
将来的事,谁也管不了那么远。她李霓裳自然不能,姑母也是不能。
真到了那个时候,倘若她还活在世上,再论吧。她并不关心。
崔重晏慢慢地道:“诚如你所言,我与裴家兄弟,如今并无实际的利害冲突。”
他停了一下,终于开声:“如此我便不瞒公主了。”
“行宫那里,等到婚礼上裴世瑛等人结束宴饮之时动手。行宫周围草木丰茂,利于埋伏,他一出行宫之门,便有暗箭齐发,料他难以防备。即便叫他侥幸逃过暗箭,其余埋伏之人也已将行宫层层包围,到时悉数杀入,血洗行宫!”
“除此……”
他看了眼李霓裳,一顿。
“明天晚上,讫丹人也将出动重兵,分两路同时偷袭雁门关与天门关。只要攻下一个关口,便直逼太原,里外应和,再血洗府城。”
李霓裳听得面上血色尽失,情不自禁圆睁双目,一把攥住了崔重晏的衣袖。
崔重晏看一眼她攥住自己的手,抬目继续道:“公主,我可以送消息给关口,叫他们提前防备讫丹人。我亦不愿看到异族入境。但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行宫这边,就看他们的运道了。准备了这么久的计划,事关重大,莫说队伍里有孙荣之人,便是齐王,也不会完全将掌事权力交我。他们是否另外还有别的安排,我不敢保证。在我的背后,也不知有多少双眼在盯着,我若稍有动作,必会被他们察觉。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至多到了时候,我不动手便是。”
李霓裳心绪如麻,双手握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自然不能要求崔重晏将这个阴谋也告诉裴家人。他肯通知关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事实上,无路是她还是崔重晏,谁若将这消息直接告知裴家之人,那么事后,很难能够不让齐王或是姑母怀疑到他们的头上。
她会受到如何的惩治,无关紧要。但她身边的人,必将全部不能活了。姑母做得出这样的事。
有没有什么法子,既能叫明晚血洗行宫的计划受阻,又可以不叫齐王和姑母怀疑到她或是崔重晏的头上?
她起身走出帷帐,立在河边,任冷风吹着自己,好让混乱的神思平复一些。
蓦地,她回过身,快步朝里走去,一把抓起芦杆,在崔重晏的注视之下,胡乱抹平沙面,飞快地写下了三个字。
“宇文纵?”
崔重晏起初不解,重复一遍,很快,他亦顿悟了过来。
“我明白了。公主的意思,是安排人假冒宇文纵之名,先行下手,提前在行宫外作乱。如此,既能提醒裴家人,又坏了齐王之计?”
李霓裳的一双美目闪闪发亮,看着他,用力地点头。
崔重晏顿了一顿,静默了下去。
霓裳等了片刻,不见他的回应,只见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不禁惴惴了起来,转头找那芦杆,待再写字问他,却听到他慢慢地道:
“公主的这个计策很好。我会照公主的意思,安排下去。”
第27章
终于等到他明确应承的话。
李霓裳面露欣喜笑意, 定了定神,又飞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明日的全部步骤,自觉应当不会出大纰漏了。即便不能达到阻止埋伏动手的目的, 至少, 想也足够警醒裴家之人了。裴家若是这样还是分毫未起疑心,想也不可能在经历十几年的艰难蛰伏过后,还能重新崛起。
她思定,微吐出一口气,想到也该回了, 免得瑟瑟起疑, 便望向崔重晏,却见他依旧那样望着自己,既不说离去,也无别话, 神情之中,仿佛隐含一种别样的莫测之感。
她一怔,忽然, 隐隐有所领悟。
照齐王姑母原本的计划,开始行动之后, 崔重晏将在第一时间负责将她救出带回去。而现在, 按她方才与他约定,情形仿佛又有些不同了。
在这个计划里,她可以笃定, 崔重晏一旦动心, 应当便没有出尔反尔的动机。他知道怎样对他最为有利,从而执行下去。
而她却不一样。她所能提供给崔重晏的筹码,局势牵引反是次要, 直接打动他的,恐怕就是那个传言里的裴家藏宝。这对于一个被迫认主事人的能人而言,诱惑力何其之大!但这也是一个空口之诺罢了。若是婚礼真成,她得以留下,却又不认,他也不可能去齐王处告发。他与她是同谋人。
况且,实话说,他的参与就是一个冒险。万一哪里有个不好,此时便被齐王察觉,那么他从前所有的筹谋,恐怕都将付诸东流。
以崔重晏务实谨慎的做派,他不肯将赌注压在她的口头之言上,也是人之常情。
想明白这一点,她便清楚了。他应是在等她给他一个能叫他足够放心的承诺。
她立刻再次来到沙盘旁,弯腰与他笔谈:“你要如何,才能信我诚意?”
划出最后一笔,她抬起头。
他却恍若未见,只随意般走到设在帷帐内的一张小几前,端了几上摆的金瓶,往一只她用的玉口银平脱盏里慢慢斟了些瑟瑟白天为她备的甜酿,接着,端起,微微啜饮一口。
小几上的烛火映在他此刻仍俯视着她的眼内,李霓裳看到他的眼中似有暗光烁动,这叫她登时想起刚到青州不久,为达成姑母目的,她曾自荐许身于他的那一幕。
那支插她鬓上的发簪,至今也在他的手上。
她顿时完全明白了过来,心跳陡然急促。
在身前男子那带着几分压迫感的注目之下,终于,她慢慢从地上起身,望向了他。
崔重晏没有任何目光的回避,相反,他便如此手执酒盏,静静看她,甚至,她在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几分冷酷之意。
她也彻底地明白了。
答应她后,行动之前,他要从她这里拿走她曾许诺给他的。
她本就属于他了,如今只是提前索取,打下属于他的印记。
一阵簌簌之声掠过帷帐前方,带得帐帘卷动了起来。是夜风吹过河滩边的野草丛声。她被这声惊了一下,醒神。
“瑟瑟听闻附近村中有间小庙,许愿最灵,出去拜庙了。”
“时间应当还来得及。”
崔重晏轻放酒盏,靠近她些,微低下头,凝视着她,缓缓地道。
李霓裳闭目,片刻后,忽然,抬起一手,拽下她今日穿在最外的一件用作防风的姜黄蜀锦半臂,松了腰襻,接着,衣襟也自双肩拉落至臂。
很快,通身上下,只剩了一件贴身的湖绿小抹胸和一条葱青绵裙。
她除衣的手是微微颤抖的,眼睛也始终闭着,然而动作却是十分坚定,丝毫不见犹豫。
自己除衣毕,她睁了眸,目光转向崔重晏,向他微微一笑。
一如当日,青州城外山岗之上,她曾对他笑过的一副模样。
少女半裸的身段娇丽无比,漂亮得几乎刺痛人眼,连这座光线昏黄的帷帐亦是被这丽躯映得有如霞明璧照,光彩溢目。
崔重晏的目光凝定,眼底的暗沉浓聚如墨,细听更不难辩,寂静的帐内,他的呼吸渐渐粗重。
他将女郎打横抱起,轻轻送放到一张铺满锦褥本供她小憩的低矮坐床上,他跪在矮床下,灼热的一只手掌,终于试探般,抚在她一侧光滑的肩上。
她闭了眼,却极为温顺,任这一只带着薄茧的掌享着她花瓣般绵柔细腻的肌肤。
仿佛受了鼓励,终于,掌上的一指,微颤地勾住了那一抹直到此刻仍在执拗护着她的软弱亵衣。就在他眼神一暗,欲待发力扯落这小布时,忽然,一直静卧着的李霓裳再也抑不住早便在胸中翻涌的那股难受之感,蓦地睁睛,接着,翻身朝着床外,干呕了起来。
崔重晏显是未料她突然如此,一时愣定,片刻后,见她仍未停下,呕得雪背上的两片肩胛耸动不停,竟像真害了病的样子。
他压下心下正在汹涌的一股欲念,迅速脱下自己氅衣,将她整个人全部包裹起来保暖,接着,轻拍她的后背,询道:“公主你怎的了?人不舒服吗?”
她还是在呕。
崔重晏焦急起来,一下起身,正待出去叫人唤来随队郎中,一侧衣角已是被她一把攥住。
李霓裳终于勉强止住呕感,从小床上翻坐起来,白着张脸,摇了摇头。
崔重晏方才便是被勾出天大欲望,此刻也都消散殆尽。知她是不愿惊动人多事。正迟疑着,忽然,帐外驿舍的方向传来一阵争执之声,似是瑟瑟回了,要往这里来,却被崔重晏的人拦了路。脆亮一声,应是她抽了拦路人一个巴掌,接着,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帐帘被人一把掀起,瑟瑟满脸怒容地现了身,待她一眼看见地簟上散落的几件霓裳衣物和他二人的模样,神情顿时大变。
崔重晏却无任何惊慌之色,自如地将李霓裳的衣物自地上一一拾起,放回到她的身边。
“那我便先退下了。”他凝视着李霓裳,说道。
“明日,公主照常便是,什么也不用做。剩下的,交给我们这些人。”
言罢,他转过身,对上正在切齿的瑟瑟,微笑道:“姑姑若也不愿叫人知晓我在公主大婚前夜来此与她私会,那便有劳姑姑帮个忙。崔某感激不尽。”
瑟瑟再看一眼李霓裳坐在小床上的苍白凌乱的沉默模样,恨怒欲狂,几要冲上来扇他几个耳刮。
正这个时候,帐外传来几名婢女走近唤着姑姑的声。
“站住!”
瑟瑟终还是忍下怒气,向外吩咐。
“你们回吧。我在这里再陪公主片刻。”
婢女应是,各皆退去。瑟瑟不再说话,疾步来到李霓裳的身边,将崔重晏方披给她的氅衣拿掉,用自己遮挡了霓裳,给她穿回衣裳,最后扶她起身,出去行经崔重晏的身前之时,停了一停,冷冷望他一眼,接着,领着霓裳,走了出去。
那些婢女还在驿舍旁等着去收拾帷帐,瑟瑟叫人不必连夜动手,天已黑下,看不清楚,河边地滑,万一摔下水里,明早再来,也是不迟。婢女感激应是,转身随她一道入内。
回到寝屋,瑟瑟也未多问,只叫人送来香汤,自己亲自服侍李霓裳沐浴。
李霓裳闭目疲倦地靠在桶壁之上,任她用块浴巾为自己洗身,忽然,热水下感到一只手悄然探来,轻轻分开她腿,似想试探什么。
那种叫她难受的事,早在她回青州的前一夜,瑟瑟便已教导过她。自然知她此举用意。
她倏地拂开那手,闭合起双腿,接着睁眼,自己扶桶起身,向着瑟瑟摇了摇头。
瑟瑟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看她模样,似未说谎,这才稍稍松一口气,便与婢女一道服侍她穿上干爽衣裳,送她上榻,安顿好后,屏退人,自己却没有立刻走,坐到了她的榻沿边上。
今夜与崔重晏的密谋,最后误打正着,虽以那样的方式遮掩过去,瑟瑟自然不好说什么。她怎敢叫人知道,万一捅到齐王那里,便是牵累长公主的祸事。也是因此,崔重晏有恃无恐。
然而李霓裳却知,瑟瑟是个极细心的人。见她不走,未免几分忐忑,便装疲乏,将面朝向床榻内侧,闭了眼目。
瑟瑟拿起李霓裳的一条藕臂,十指轻轻揉捏,为她解乏,片刻后,李霓裳听到她慢慢地道:“公主,你那日在臂上沾血,给那裴家小儿写的究竟是甚?今日崔重晏敢如此行事,未免也不像他从前谨小慎微。”
“还有,我也是出去后,才起了疑心。我一向是逢庙必拜,不敢遗漏,怎就这么巧,今日恰好有人来我跟前说,村中有一灵庙……”
她叹了口气。
“本想折回来,想想还是罢了!既已出来,应当就是天意了,我怎好违抗。”
李霓裳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将自己身子坐得笔直,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瑟瑟。
也不知为何,真到了这一刻,李霓裳反而完全没了害怕的感觉。
瑟瑟若是胆敢流露半点有危险的动向,李霓裳便会叫她今夜无法走出自己这间寝屋。
瑟瑟望她一眼,视线落到她的伤腕上,低低叹息一声。
“罢了,公主也不必如此看我。人各有命,我早便知道,听天由命便是。”
她从怀中摸出一只灵符,轻轻放在她的枕边。
“这是我今日过去,特意为你明日求来的平安符。也不知灵不灵,你好歹带着吧。兴许能叫你心想事成——”
“睡吧!明日裴家二郎便来接你了。”
她不再多言,放落床帐,轻步走了出去。
是夜几乎无眠,李霓裳辗转到了下半夜,方倦极迷迷糊糊睡去,次日一早,人还头昏脑涨,便被瑟瑟唤醒,开始梳妆更衣。
几乎在她刚准备完毕,外面礼官便匆匆进来,说那裴家二郎已是到了,正在催请公主出门。
李霓裳盛容华妆,身着礼服,手执一柄瑟瑟递来的寓意平安吉祥的芭蕉团扇,等在一顶临时搭起的青帐之内,等待礼官引她出去,再登婚车。
不料,外面喧声阵阵,连绵不断。
原来,裴家二郎今日领来了一支五百虎贲亲兵组成的迎亲队伍。那些军中的儿郎们难得碰到如此喜庆场面,且新郎是自家少主,怎肯放过这千载难得的起哄他的机会,欢忻踊跃,定要他进去,亲自将新妇从里面抱出,送上婚车,好叫他们看个新鲜。
李霓裳正听一个仆妇跑来,与瑟瑟说着此事,那起哄声骤然放大,接着,李霓裳便见裴世瑜现身了。
他今日也换了崭新的礼服,显得他格外俊美,更是神采飞扬,英气勃勃。
他在身后几乎发喊连天的起哄声里,神怿气愉,唇边含笑,大步地走到李霓裳的面前,停了下来,接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遮扇后的一张姣面。
就在李霓裳心生惴惴,全身暗绷,唯恐他真要将自己当众抱起,再遭人哄笑,不想他向着自己微微屈身,凑近了些,待脸与她脸只隔一张扇子,近得二人额头几乎就要碰在一起,用她方能听清的声,低低地道:“我回来了。这便接公主过去成亲。”
言罢,在身后众人发的表示强烈不满的失望声中,他笑看着明显吁了口气的她,似满意于对她的故意捉弄,缓缓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又大步走出,轻快跃上马背,喝道:“再敢胡搅蛮缠,回去休想我再请酒!”言罢,这才终于强领着那一群虎贲儿郎们出去,一齐静待新妇登车。
第28章
并无想象中令人难堪的喧噪情景发生。
李霓裳被礼官引出庐帐, 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四周渐渐变得鸦默雀静。那五百方才还在起哄怂恿的虎贲健儿悉数哑了下去,莫说当着新妇之面再发杂声, 便连呼吸, 个个似都变得斯文了几分。
也实是这位前朝公主颇负盛名,当众人知晓少主将会娶她回来时,谁人没在脑海里作出一二分的想象,或在闲暇里私下议论过几句。待此刻当真见到,便是平日再诨之人, 也晓得收敛, 更何况,公主竟生得仙姿佚貌,那一身华丽的婚服,非但没有夺走人的光彩, 反为她倍增高贵与庄重。
她一路行出,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整个人从头到脚, 闪烁着熠熠的光。
裴世瑜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道渐渐向着自己行来的丽影,待她来到车前, 照婚俗, 亲自为她打开婚车之门。
李霓裳垂目,在瑟瑟的轻扶下,登上婚车, 坐了进去。
裴世瑜再为她关了车门, 接着也登上马背,一马当先,引身后的婚车队伍, 开始向着行宫而去。
这是一条沿着汾水蜿蜒北上的古道。古道的一侧,是大片一望无边的生着芦苇与荒草的河滩,行经的队伍所发的车轮和马蹄之声,不时惊出那些隐在河滩深处的野鸟。凫鹥自草丛里翙翙而出,振翅掠过河面,争相逃向对岸。
李霓裳并未掀开帘栊多看,然而,一路行去,透过窗后不时随风撩起的绮帘一角,依然能够看到不少闻讯特意赶来等在沿途,只为遥向裴家少主拜贺一番的当地民众。
迎亲的队伍一直走到黄昏,缓缓停止了下来。
李霓裳终还是抵达了她这一趟的终点,那座位于汾水之畔的古行宫。
她听到车外起了唱礼之声,有人高声请新妇下车。她暗捏手中那一只瑟瑟为她求来的灵符,弯腰出了马车,双足落地。
天际落日如血,古行宫的巍影,便静静坐落在前方夕照的影里。在一片浓重的宛如烈火燎原的黄昏火烧云下,行宫屋脊两侧那两座已存在不知多少年的巨大鸱吻静静地相对耸在如着了火的天空之中,远远望去,如涂抹上了一层诡谲的浓艳之色。
暮时汾河野地里的风也仿佛骤然猛烈,将分别代表河西裴家与青州的旗帜吹得猎猎狂舞。一条猩红地毡自古行宫的大门一直铺到婚车之前。毡道的两旁,已列队立着两排威武的卫士,他们无不身材高大,面容英毅,身披的衣甲与手执的旌钺,在夕照里闪烁着凛冽而瑰丽的光泽。
当公主从马车上现身,行宫外众多的礼官与卫士们齐齐下跪,以此为迎。
这座用来行婚礼的古行宫,是前朝的皇帝北出长安用作狩边驻跸的行宫。然而,此地毗连北境,强敌凶猛,而圣朝武德不复,连续数代皇帝,再也不曾往北到来过了。古行宫也人马绝迹,寂寞了不知多少年,直到今日,它才再次迎来了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喧马嘶、雨鬣霜蹄的情景。
裴家今日的迎娶,亦是完全沿袭了从前的礼法与仪仗。便好像,这个天下,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这位此刻踏着地毡正在进入礼堂的年轻女郎,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从婚车到礼堂,一段不过数丈的路,却是李霓裳此生走过的最为煎熬的距离。裴家子正与她并肩前行,引她入内。她每走一步,足上那一双云头珠履如踩落在一根烧得正红的炮烙柱上。最后行至礼堂之前,在将随他步上台阶时,她终还是抑不住,转面,望了一眼身后。
在她身后,道道静默的模糊的人群最末,依稀间,她瞥见了崔重晏立在青州众人当中的那一道影。
他仿佛始终在盯着她的背影,身影阒然,犹如一道即将被吞没在浓重暮色里的魅影。
这一刻,她的心里甚至掠过了一缕懊悔之感。
倘若昨夜后来,不是她无法自控的抗拒,不是瑟瑟的归来,顺利叫他达成了他的目的,那么是不是,今日她便能够更放心一些?
她情不自禁在袖下愈发紧地捏住那一枚灵符,直将指节捏得泛白,忽然,觉察到身旁之人脚步微缓,她惊觉,立刻回面,对上了裴家子正投来的两道目光。
他应也是看出她此刻的不安之情,方才并未催促,只缓步停下,转面看她,等她上前。
李霓裳垂眸,略略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裴世瑜望她身影,微微迟疑,随她方才寻望的方向回过头去,亦瞥了一眼,随即迈步入内。
李霓裳曾不止一次听闻过的那位裴家的长兄,此刻已领了众多的族亲家臣,候在礼堂。
这是一位看去温和,实则风仪严峻的男子,年约三十,身上带着裴氏族长与河西君侯当有的威仪。李霓裳入内,几乎第一眼,便撞见了来自于此人的两道含笑目光。
她仿若遭到针刺,不敢与他有片刻的对望,再次垂目,耳中只听着礼官在旁的唱礼之声,木偶一般,行着她的一举一动。
天完全黑下来了,行宫内庭燎光辉,映得角落亦是亮如白昼。终于,全部的繁缛礼仪一一行毕,接下来,按照婚仪,新郎新妇当一道去往结设的青庐里,与今夜参与婚宴的宾客一道行乐,敬酒致谢。
裴家的这位少年新郎却担心新妇远道疲乏,更兼面薄,受不住起哄,提早便已代她向众亲友谢罪,允诺到时将由自己双倍代饮。众人一番嘲笑过后,自也体谅。便如此,李霓裳终于得以提早脱离那压得她呼吸不畅的婚礼,被引入了一间设作新堂的寝殿。
殿内依旧立着许多陪侍,耳边却静悄得仿佛连根针掉落在地也能听到。坐床之侧,更有两排数十枝对烧的儿臂粗的红烛,放射着灼灼的光。在这明亮的光照之下,李霓裳只觉浑身上下似被照得纤毫毕现,竟找不到半点可以供她藏匿的她更为习惯的暗处。
她今夜的新郎,也不知在青庐内饮过多少的谢罪酒,或是究竟作了如何的告饶,终于,也摆脱羁绊,追随新妇,轻步入了新堂。
进来,他环顾一圈,拂了拂掌,周围人立刻依他命令,鱼贯而出。他停在原地等待,待最后一人也走了出去,偌大一间寝殿,只剩了他与他今夜的新妇,这才缓缓向她行来。
伴着靴履的一阵清响之声,他到了她的身前,停步,屏息,望向他的新妇。
裴家这年轻的郎君,今夜显得分外俊朗,金冠束着他乌黑的发,玉带结住他瘦劲而少壮的腰身,他看去,犹如观音莲座旁的一名化生儿郎。
她却没有分毫的反应。
不曾抬眸,一动不动,便如一具金装玉裹被装扮得极为美丽却不见半分生气的木雕泥塑。
在踌躇片刻后,他似也显得拘束了起来,终于什么都没做,只迈步,来到她的身侧,轻轻与她并肩坐了下去。
远处隐隐地发着些嘈杂声。那是宾客们依旧集在青庐内饮酒的喜庆声。杂声越过一道道的门墙,随风传到了这间新堂内,也只剩些余音,然而,却衬得此间愈显寂静。
突然,也不知是何人说了何等的笑言,那方向爆出了一阵哄堂般的欢乐之声。
李霓裳却被这骤然放大的声响惊得心猛跳了一下,手一抖,那一枚早被她捏得已是汗滑的灵符从指间掉了下去,骨碌碌地翻滚几圈,落在了她的足边。
她一惊,下意识地转向身畔之人。
他自是早也看见了,亦转面望她,二人四目,终于相交在了一起。
她慌忙收目,待弯腰捡起,他已早她一步,探手过来,将那东西从她脚边拾起,端详几眼,认了出来。
似是对她此举颇觉有趣,他再看她一眼,展眉一笑,信口道:“古人言,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我向来不信这些。倘若鬼神当真有灵,天下便也不会有如此多的不平之事了。”
说罢,他又看她一眼,见她复变回低眉垂目的样子,再次一笑,仿佛带着几分无奈,最后还是将那枚灵符塞入悬在她礼服腰侧的一只香缨佩袋内,又道:“不过,你若是信这些,我也可以跟着你信的。古话也讲,心诚则灵。”
这一次的话,是他将脸凑近她的耳畔,悄然说出来的,便似在哄她,语气里颇多宠溺。
他方才为摆脱宾客,也不知到底喝下了多少的酒,靠得如此之近,又和她咬耳朵说话,一股带着淡淡酒气的温热鼻息便轻柔地扑洒在了李霓裳的耳侧。
她耳朵连同半张面颊,甚至衣襟下的一片颈肤,似也立刻起了反应,登时热了起来。
带着几分窘态,她被迫往侧旁微微挪了下脸,避开了他的气息。他并未在意,反倒仿佛因了方才的这个小小意外,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拘束了,打量她一眼,问她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
李霓裳不断摇头,带得满头的簪环也跟着甩动,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锵金鸣玉的轻响,又相互缠在一起。一支步摇上垂下的小金蝶勾住了她的发丝。他看见了,又是一笑,道:“我来帮你。”将她从坐床上拉起,带到一面梳妆镜前,命她坐下。
李霓裳只得慢慢坐到设在镜前一张矮床之上。他脱靴,跟着登床,盘膝坐在她的身侧,举手开始为她除去头上的簪环。
他的动作,起初略带笨拙,很快,变得轻巧了起来,一件一件地为她除去了头上沉重的发饰。
“公主你知道吗?”他说道,“我与崔栩殴架的那天晚上,瑟瑟姑姑来找过我。”
李霓裳的心又是一跳。她分毫也不知此事。瑟瑟并未在她面前提过。
“她和我说了些关于你从前的事。”他一面继续为她卸着妆饰,一面和她闲聊般地说道。
“我看她对你颇多关切,言辞也感深肺腑,不像作假。说起来,勉强也能算是你我的媒妁了。今夜人多嘈杂,我没见到她,待到明日,咱俩再一道,向她敬一杯酒。”
他除尽了她头上的繁饰,令她长发披落,婉转垂在了腰间,镜前气氛,不觉便显出了几分暧昧。
她浑身僵硬,完全不能动弹。他仿佛也有所觉察,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忽然,他的一只手向她伸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公主,以前你无论怎样,如今来了我家,便都过去了。我的长兄和阿嫂都是极好的人。阿嫂也是昨夜赶回来的。今夜宴饮完毕,他们先行回城。明早,我也带你入城,单独去给兄嫂见礼。随后我便带你去我祖地,拜我裴家之庙。往后……”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拇指轻轻端住了她的下巴,令她抬起方才一直低着的面,再迫她抬目,对上了他的双目。
“往后,我会保护你,对你好一辈子的。”
他望着对面这一双仿佛承载了人世间无尽不幸的美眸,郑重说道。
说完这话,见她依然不应,他自己似也感到了几分不自然,转开视线,落向那面映着她身影的镜。
这是一面伏兽纽铭字蟠龙汉镜,镜面打磨得极为平滑剔透,当白天受到日光照耀,便能透见镜面之后的纹路与铭文。
此刻,这一面光镜,将二人并肩而坐的一双俪影,清晰地显现在了镜内。不止如此,在近旁强烛的照射下,隐隐显出背面镜铭。
“你不信吗?”他看着镜中的她,问。
李霓裳终于转面,也望向镜中的年轻郎君,眼角慢慢发红。
他注视镜内她那一双泫然的眼,忽然,探手将镜翻转,再次握了她的一只手,带着她一根手指,沿着镜后的铭文,缓缓描绘而下。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当夜晚过去了,每日清晨的阳光照耀在这面镜上之时,你我对彼此的想念,依旧不能相忘。
她口不能言,他便也用她惯用的描字,来向她许下他的诺言。
他与这女郎,不过也只是起源于一次偶然的相遇,他将她救下。
自然了,于这位裴家郎君而言,至今也称不上对她怀有如何深厚的感情。
但在那日,他心动的那一刹那过后,既决意将她从泥潭里拯救出来,带回家中,他自会遵循先祖家训,从此以后,对她一心一意,与她生儿育女,和她白头到老。
他的掌心包覆着她的手背。李霓裳的那一根指,被动地循着他手掌的力道引领,跟随着他,一笔一划,沿着铜镜背面凹凸不平的纹理,慢慢走过,终于,写完了这八字镜铭。
他并未立刻放开她手,只抬目又望向她,低声道:“对了,今日便是我整二十岁的日子。阿兄原本要在这一日为我举行冠礼。男子及二十,便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恣意任性,从此需知事,更要担起成人之责。正好遇到你我婚事,我便自己选在了今日。”
他扬眉一笑。
“这一场婚礼,便是我裴世瑜此生最好的冠礼。”
第29章
泪再也抑制不住, 如珍珠般沿她面颊纷纷坠落。
他被她这梨花带雨的情态看呆,醒神过来,或误以为是她太过感动, 面露怜惜, 一时寻不着帕,举起衣袖为她揩泪,又嫌不便,情急再用手掌。
惯握了刀剑的一只大手,此时也能如此温柔, 为她抹去凝脂面上的点点泪痕。
再片刻, 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或是他低头的缘故,眉棱便与她的螓首轻抵在了一起。他的鼻息里忽然钻入了一缕散自她的若有似无的幽幽的异香,那香气似兰非兰, 沁人心脾。
年轻男子的呼吸不觉微重,俊面之上,亦泛出一层微醺似的薄赤。
情不自禁, 他的唇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印了下女郎那光洁而柔滑的额。
冰凉的额, 遭了两片热唇的碰触。
虽极短暂, 却不啻冰雪里投入一块炽炭。
李霓裳吃惊,抬起她仍含泪花的眼,看见他那一双原本点墨似的清眸此刻仿佛也微染醉光, 眸光落在了她的唇上。
接着, 一张俊面,亦是向她缓缓地靠了过来。
见日镜内,红烛灼灼, 一双俪影将要依偎一起了,镜前的李霓裳,却彻底醒神,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不知崔重晏今夜到底是否能够如约那样,去做那些他曾应许她的事。
她怎敢赌,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望在一个与她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的崔重晏的身上?就凭昨夜她逞的一点取巧小计?她连崔重晏想要的东西,都没能给他拿走!
她的眼前不觉又浮现出那日特意寻来驿舍为她献食的村民;今日一路过来,沿途那三五成群,聚在路边欢喜拜贺的身影。
那些不是草木愚夫,不是在没有食物的乱世里,便可以被杀人魔王当做填腹用的军粮。
那些人,是她幼时有时在父皇身边曾听到过的黔首,黎民,百姓。
在她父皇的身上,固然有皇朝末代泥沙齐下无力回天的宿命悲剧,然而,他确也是志大才疏,多疑寡恩,担不起上天给他的位,也辜负了那些曾以他为天的子民,最后落了个黄钟毁弃、破国亡宗的结局。
她痛恨这种明知即将就要发生惨剧,却什么也无法去做的无力之感。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更何况,对面这个今日恰满弱冠之年的裴郎,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蓦地抬腕,将正靠向自己的年轻男子当胸一掌推开。
她只要活下去,无论如何艰难,也努力地活下去,活着回到姑母面前,以死相胁,那么,她敢打赌,姑母绝不敢真的杀了那些无辜之人泄愤。
她李霓裳只要活着,美貌在,青春的身体在,祥瑞之名在,那么哪怕曾背叛过,只要不是完全背叛,对她的姑母而言,她也仍是一件有价值的工具。
裴世瑜一时不防,被她一掌推得仰面后翻,脑壳咚一下,敲在了近旁那张镜案的腿上。
他呲了下白牙,发出一道疼痛的轻嘶之声,又抬手,捂了捂头,接着,抬头看她,然而,非但没有恼怒,在他的眼里,似闪过了一缕晶亮的光芒。
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人便从坐床上一跃而起,接着,长臂一探,便揽住了她细细的一段腰肢,再轻轻一勾,她站立不稳,立刻随他一齐翻倒在了他方跌过的矮床之上,被箍在了他和镜案的中间,动弹不动。
二人侧卧,面对着面,中间不过一拳之距,裴家子那一张俊面便在她的眼前骤然放大,彼此的呼吸,更是相濡在了一起。
如此亲昵之态,一时间,他似也有些放不开了,并未继续欺向女郎,但也没有松开她,略略迟疑一下,附到了她的耳边,低声安慰:“莫怕。我会对你很温柔的……”
李霓裳自然知道他此言暗指何意。
她闭了闭目,毫不犹豫再一次将他推开,接着,从他身前爬了起来。
这一次,他未再试图阻止了,只自己慢慢地坐起。
在他困惑的目光里,她想找来笔墨,然而一时之间,新堂里何来现成的笔墨。就在她焦急四顾之时,忽然,她奔回到铜镜之前,一把抓起奁匣,猛地一抖,内中之物便尽数倾出,稀里哗啦声里,兰膏、香泽、胭脂,在镜前狼藉滚作了一堆。
她从中拾起一根波斯眉黛,在那面日光镜上,飞快地划写:“宫外埋伏!”
裴世瑜惊疑地看了她一眼。
就在李霓裳再待解释,突然这时,远处发出一阵嘈声。
这嘈声极为混乱,似含不祥之气,与起初所发的那些喜乐之声截然不同。
李霓裳心口狂跳,裴世瑜则迅速扑到了窗后,一把推窗,朝外凝神细听。
窗户一开,方才的嘈声愈发清楚,已是隐隐能够辨出,当中夹杂着刀剑厮杀的声音。
“啪啪”,伴着一道迅速靠近的急促步伐声,有人用力拍门,在外高声喊着少主。
裴世瑜疾冲到了门后,飞快开门。
“少主!宇文纵杀来了!”
一名他自己的虎贲卫官随势冲入,高声禀道。
李霓裳闻言,知崔重晏应未食言,方才一直紧绷的身子不禁一软,眉黛也自手中滑落坠地,折作了两截。
“我阿兄呢!”裴世瑜立刻问。
“君侯没事!人应当还在青庐内——”
未等那虎贲说完,裴世瑜人已朝外疾冲而去,方冲出门,忽然又硬生生停下,转身迅速回来,再扫一眼她方在镜上的留字,随即转向仍定在原地面色苍白的李霓裳,将她一把抱起坐到榻上,吩咐:“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此处等着!我先出去一下!”
说罢他便掉头,一面高声呼人入内陪侍,一面自己疾奔而出,身影转眼消失在了新堂外的廊道尽头里。
裴世瑜发足狂奔到那间用作青庐的宫室,冲了进去。
今夜起初聚在这里宴饮的众人已都不见,只剩满目狼藉,到处都是匆忙间被打翻的杯盘与吃了一半的宴食。
显是众人发觉动静,已结束宴饮各自散去。裴世瑜看见兄长一个人双手负后,立在一扇大开的窗前,似正眺着远处那闪烁在夜空下的点点火光。
“阿兄!”裴世瑜冲到他的身后。
“怎的一回事?真是那宇文老贼派人来捣乱的?”他怒声问道。
裴世瑛不及回答,外面忽然又掀起一阵越发汹涌的厮杀声。这一次更与方才不同,声响是从四面而来的,似正有人在围攻行宫。远处,行宫大门方向的火光也陡然转为熊熊,猛烈地蹿上了夜空,从这里看去,一清二楚,应是攻来的那些人马已烧起了大门附近的草木。
“君侯!”
青庐外此时又传来一阵杂乱的奔走之声,冲进来一名年过四旬的大和尚。
这和尚身材魁梧,左手大刀,右手一柄精光闪烁的马槊,满面络腮胡须,面皮红彤彤的,满是酒气,显然今晚已是喝了不少的酒。
他正快步走向裴世瑛,忽然看见裴世瑜,一顿,随即笑着喊了声二郎君,道:“郎君怎不在新房里陪新妇睡觉?这里不用你!”
这大和尚的名字叫做韩枯松,乃从他俗家之名青松转化而来的。年轻时,也不知因了何等的佛缘,他在一夜之间跑去剃度做了和尚,自己改名枯松。不过,这似乎并没影响到他的生活。裴世瑜从有记忆起,就见他该吃吃,该喝喝,除去女色一条,什么和尚的清规戒律,在他这里,是半点儿也见不到约束。
韩枯松也出身于将门世家,武功高强,更是一位战场上的猛将,他极喜欢裴世瑜,常赞他天资过人,颖悟绝伦,对他倾囊教授,毫无保留。除去兄长裴世瑛,韩枯松也算是裴世瑜的半个师傅了。十几岁时,裴世瑜便曾想正式拜他为师,以全礼节,这大和尚却死活不肯接受,说自己德不配位,做不了少主师傅,裴世瑜这才作罢。不过,在他眼里,韩枯松与亲师傅也是没什么两样的。
都火烧眉毛了,他竟还不忘拿自己玩笑。裴世瑜愈发焦躁起来,要是换做别人,恐怕此刻早就已经翻脸。
好在韩枯松也就玩笑两句,旋即正色转向裴世瑛道:“不止方才那一拨,刚才竟又杀出来许多人,看着是要围攻这里的!我听回报,人马加起来,或有四五千之众!若不是君侯为防意外,事先做了些防备,今夜只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没想到啊!”韩枯松的表情似是惊异,又似痛恨。
“宇文纵这老贼,向来不是眼高于顶,自负天下第一吗,刚攻下潼关,就彻底不要脸了?想趁这机会,将我裴家之人悉数截杀在了此地?”
裴世瑜起初勃然大怒,正要怒斥老贼痴心妄想无耻至极,忽然又觉不对,看一眼兄长,见他眉头微锁沉吟不语,便道:“不可能!几百也就罢了,或能逃过防线慢慢潜来这里,如此多的人进入太原府,我们那些防线难道都是睁眼瞎?怎可能毫无察觉,叫他们入境!”
“郎君说得是!”韩枯松被裴世瑜之言提醒,哎了一声。
“见了鬼了!那这些宇文纵的人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天上飞来,地下钻出来的?”
裴世瑜忽然想到了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脸色登时大变,后背更是冷汗齐绽,顷刻间,婚服便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之上。
他想说话,话却好似堵在喉下,一个字也道不出来。
“我明白了!如此多的现成人马!不就是——”
韩枯松终于也领悟了过来,狂怒,待破口大骂,突然仿佛想到什么,飞快看一眼裴世瑜,硬生生地憋了下去,只焦急地道:“不行!我还是派人先去螟定驿看一下!”
他是直到此刻,依然不愿相信会发生如此的意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转身便要离去。
青州来的送嫁队伍庞大,若是全副武装,甚至或能攻下一座中小规模的城池。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可能叫全部的人来行宫参礼。故今日只跟来了少部分,其余全部留在螟定驿里。
裴世瑛叫住了韩枯松,引他转到殿外,低声道:“不必去了。方才我已收到那边传讯。这些人计划极为周密,留下一部分人没动,作假象吸引驿官注意力,其余人全部都是挑出来的水战好手,迎亲队伍上路后,他们便也分批顺着汾水逆流暗渡上去,便是如此,避开岗哨,顺利埋伏了下去。”
“好个奸恶之计!”韩枯松后背不禁也是起了一阵汗毛,低声骂道。
“不过。”裴世瑛话锋一转。
“也不必过于担心,世瑜今日领的五百虎贲,都是精选出来的征战了多年的老兵,可以以一敌十。另外,我叫刘都尉在行宫内事先也埋伏了人。本是为防不测而已。出了此事,勉强应当能够应对一阵子,府城那边,人马很快赶到!”
韩枯松这才松下一口气,心中虽仍恨恶难当,但因少主在旁,自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百思不解,喃喃地道:“宇文老贼怎会与崔昆狼狈为奸,混在了一起……”
“这个再论。”
裴世瑛道,“我不放心的是,行宫这边既然真的有所行动了,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我怕他们是否还有别的手段,我们尚未察觉……”
长兄与韩枯松的对话虽已将声压得极低,然而,依旧还是字字入了裴世瑜的耳。
他的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人僵硬地立着,双掌不觉地慢慢捏作了拳,手背青筋暴起,微微地颤抖。
片刻后,他终于艰难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他今夜方出来的新房的方向,一动不动。
裴世瑛有些不放心,转头望一眼弟弟,这时,外面又冲入几名浑身是血的人,看身上战衣,是来自北面的边关守军。
那几人飞扑着跪在了裴世瑛身前的台阶之下,吼道:“君侯!讫丹今日出动数万大军,对雁门关发动了突袭!将军奋力守关,但人数悬殊过大!将军叫我们来给君侯传信,速速发去援军!”
“我们来时,将军已经受伤,由中郎将顶上去的!再不发兵,恐怕要出大事!”
另一个人跟着喊道。
裴世瑛闻言,神色亦是震动,没有分毫停顿,高声唤来了候在一旁的亲卫将领,命火速拿他兵符调兵,预备连夜发往雁门关。
亲卫得命迅速离去,他转向韩枯松:“这里交给你与刘丛了!雁门不能有失,我这就亲自过去!”
言罢,他又转头,眺一眼北向夜空下的另外一个方向:“讫丹人选在今夜攻打,想必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了。既偷袭雁门,便不会放过天门。天门此刻应当也在御敌,只是路程稍远,消息尚未送到。”
“来人!”他再叫来一名亲卫,“你速去城中通知我叔祖!就说我的话,有劳叔祖,请他领上两万人马,连夜去往天门坐镇!”
那亲卫得命正要离去,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我去!”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裴世瑜一把脱下礼服,掷在脚下,只着着衩衣,转身便大步走了过来。
“阿兄!叔祖年事已高,我去吧!”
“阿兄放心!天门若是有失,我裴世瑜便不活着回来了!”
他的脸映着行宫外的冲天火光,神情无比狠厉,说完,望一眼远处天门关的方向,不待裴世瑛回答,人已转身,抬步便朝外疾奔而去。
行宫外的厮杀,此刻正是进行得最为激烈的时候。
那四五千送嫁到来之人,虽都经过特选,战斗力非一般军士能够相比,然而,先是长途跋涉,又在汾河初春冰冷的水里泡到天黑才上了岸,怕被发现,也不敢烧火取暖,便是再强壮的人,到了此刻,对体力也是个不小的考验。
更何况,这些人本被告知今夜计划乃是突袭,是趁对方不备,杀入行宫。谁也没有想到,今夜情势连发意外。先是没有等到动手的信号,先就杀出来一拨人马,当时乌漆嘛黑的,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来路,只见那些人往行宫大门攻去,立时便惊动了里面的人,原定的偷袭计划,顿时泡汤。
田敬今夜就在行宫内参礼,方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时,他算着时辰,看着差不多了,便以更衣为由,悄然退了出来。本是计划暗中指挥接下来的行动,万万没有想到,斜旁竟钻出来一伙他原本计划嫁祸的宇文纵的人马。
当时震惊过后,见裴家人已被惊动,实是没有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临时发出信号,命所有埋伏的人马提早围攻。
厮杀一开始,就遭到裴家虎贲的强力狙击,虽然人数占多,但攻势始终被限在行宫大门附近,虎贲们利用现成的行宫门墙,活生生将一场精心谋划的突袭冲杀,变成了守关之战。
田敬知若不能速战速决,拖下去,等府城那边的援军到来,自己便真要成为瓮中之鳖了。眼看情势不对,打起了退堂鼓,正在犹豫时,忽然看见一骑快马从行宫大门内奔驰而出,火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不是别人,正是今夜新郎,裴家的那个二郎君裴世瑜。
只见他衣衫不整,人却势若疯魔,双目映着火光,更如狼顾虎视,充满凶厉杀气,叫人不寒而栗。他风旋电掣地纵马冲出大门,一鞭抽去,迎头便将一个挡在他前的青州士兵抽得眼眶迸裂,那人惨叫一声,才抬手捂住掉出的一只破碎眼球,接着,刀便从头顶劈落,血冲天喷溅,头颅滚落在地,又被马蹄踢起,飞上半空,撒下一阵残余血雨,方再次掉落在了地上。
青州兵早便听过裴家这虎瞳子在战场上的凶名,此前一路同行,每日远远见他衣冠华丽,走走停停,看去也就是个寻常世家公子的模样,本都有些不信了,只以为是传言夸大。此刻见他如此骇人模样,本就无心恋战,见状,怎敢自己寻死,再去迎他锋芒,慌忙纷纷后退,竟让出了一条通道。
裴世瑜一路出去,看见前方一个落单的受伤虎贲正遭几个青州兵的围攻,情状危急,驱马冲上,砍下一个青州兵的半边肩膀。那人当场歪倒在地,抱肩狂呼。
他那几个伙伴见状,惊恐退散。虎贲也不支倒地。韩枯松领人冲上,将虎贲抬入行宫。
裴世瑜微微喘了口气,抹一把染了污血的面,转向韩枯松。
“韩叔,有劳你派人看着她!别叫她趁乱跑了!”
“一切待我回来再论!”
他咬牙说完,再无别话,纵马便疾驰而去。
第30章
新房内, 李霓裳怎还躺得住,她心惊肉跳浑身不安,早就从榻上爬了下去, 只是, 莫说开门出去,几次想要推窗察看外面情况,就会有人上前阻止。
那两个被派来看守她的虎贲态度恭敬,阻止她的时候,口里说的也是外面危险, 奉命保护。看二人神情, 好像也不像是在说谎。然而,就是不允她走出一步。
她知自己是被看押了起来。
裴世瑜必也已是明白了,所谓的联姻,彻头彻尾不过只是一场针对裴氏精心策划的血色阴谋, 她这个前朝的末代公主,更是这场阴谋里的过河卒,是引他踏入阴谋河流的直接罪魁。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 当李霓裳想到此时他将会是如何切齿地痛恨自己,等他回来, 第一件事, 或许就是杀她,她的心里便涌出恐惧的感觉。这恐惧并非来源于对死亡的害怕,而是她清楚地知道, 她没有半分敢再去面对他那滔天恨怒的勇气了。
但很快, 所有的杂思都被她驱散。比起恐惧或是可能也存在的那么几分难过之情,她此刻最关心的,还是外头的那一场混乱到底进行得如何, 以及,她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如今死是不能死的,事已至此,她便是爬,也得活着爬回去面对姑母,给她一个交待,平息她的怒气。
至于答应崔重晏的事,照今夜的情景,她即便留下,事后也没法辩称她毫不知情,是个无辜之人了。不走,等待她的,不是被杀,就是被囚,没有半点意义。崔重晏那里,日后若有别的机会,她再为他履约了。
此刻李霓裳又想到瑟瑟。她不知去了哪里。
毫无疑问,她已是提早嗅到了自己和崔重晏的背叛,自然,也就能预见今夜伏击的结果。李霓裳相信以她机敏,她若想逃,此时必已顺利脱身。
自己也是一样,若是不能趁着今夜这混乱尚未结束的机会逃走,往后再想回去,恐怕便没机会了。
思定,李霓裳勉强提起全副精神,再次来到窗后,推开一道缝隙,看了出去。
行宫外的厮杀声比起方才已是小了些,但火势依旧未减。窗外的廊下,两名虎贲正在走动,来回巡逻。
小金蛇藏在她的身上。她若是驱使小金蛇咬死他们,应当不是难事。然而,她若如此杀死这两个无辜的裴家虎贲子弟,又与姑母杀死她身边之人的举动有何不同?
她实是下不了手,犹豫了片刻,还是心软放弃,正在焦心思索别的脱身法子,忽然,夜空里现出一阵密集如雨的连珠箭阵,箭裹火油,燃烧着,向着行宫各处飞来,如当空降下的团团天火,落在了各个角落。
火箭也射到用作新房的这片宫室附近,很快,庭院四下里便烧起几个火点。
二人急忙灭火,才灭完,燃烧的箭又飞了过来,其中一杆,恰钉入窗牖,再次引燃了起来。
一个虎贲急忙上前,将窗火也扑灭了。这时,外面又匆匆奔入一位虎贲卫官,喊道:“公主呢?大师父说这里危险,命我带公主暂避,立刻送她去往府城!你们全部留下,随时留意火情!”
门很快开启,那人停在门外,道:“此处危险,请公主移步,随卑职同行!”
李霓裳只好跟随,朝外走去。
行宫大门那里,伏击的人马虽已显出溃退之态,但战况一时也未停止。卫官领她匆匆行往侧门,快到之时,路旁一座阙楼下的阴影里,发出些许动静,仿佛有人藏在其中。
卫官极是警惕,迅速拔刀,将李霓裳挡在身后,喝道:“什么人?出来!”
“是我,求求将军,别杀我……”
伴着一道乞怜之声,只见黑影里走出一名娇弱的美貌女郎,她满面惊恐,人更是颤巍巍的,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的模样。
卫官认了出来,好像是公主身边的那个陪嫁姑姑,便放松了下来,又见她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略一思忖,道:“你也随我一道来!”
卫官之所以直到此刻还算礼待青州嫁来的李家公主,是因上命含糊,并未明说这个公主就是青州共犯,只叫他将人送到府城里去,看护起来,甚至还特意了叮嘱一句,不许为难。
女郎面露感激之色,待要迈步,娇呼一声,人已跌坐在地。
她握住自己的一只伤踝,抬面含泪道:“我也不知今夜会出如此大的乱子,方才太过害怕,不小心把脚扭了,疼得厉害。将军可否扶持我一把?“
这卫官是韩枯松的手下,何曾见过如此妖娆天成的妇人,不敢接近,踌躇了下,正要喊来等在外面的人,却见她自己又勉强撑着站起了身,摇摇摆摆,风中弱柳一样,终于走到近前。这时,身子又是一晃,一头朝前栽扑过来,恰扑向卫官。
突然满怀香玉,卫官一面吃惊,一面紧张,待要推她,她却好似已经昏厥,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浑身软绵无力。卫官终究还是敌不过怜香惜玉之心,伸手将人扶住。
正手忙脚乱,突然,他的身侧掠过一道黑影,他惊觉,待要撒手拔刀,已是迟了,后颈一阵折断似的剧痛,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此时瑟瑟蓦地睁眼,只见她的面上哪里还有半分片刻前的娇弱之态。
“不用管了!立刻走!”
冷声阻止那人补刀,她快步上来,一把攥住李霓裳的臂,“快随我来!”
方才见到瑟瑟突然那样现身,李霓裳就猜出她的目的了。
她也见过瑟瑟的同行之人,名叫崔交,是崔重晏身边的一名心腹。
她心里已是明了,方才的那一阵乱箭,应也是崔重晏所为。她默然跟随瑟瑟前行。
选在此地举行婚礼,原本也是长公主的建议,原话是考虑到公主身份,太原府内,只有此处行宫适合举办婚礼。裴家接纳建议,虽也尽力修缮,但毕竟荒废太久,时日也是仓促,自然会有修不到的地方。
瑟瑟领着李霓裳,从一处被野草埋没的水沟里狼狈地钻出,逃出行宫,转入野地,上了一辆等待的马车。
瑟瑟说,不用等到天亮,裴家必会开始追索逃散的青州之人。太原府这几日必定是出不去了,崔重晏叫她带着公主,暂时先去一个地方躲避,料无人能够想到他们藏在那里。待他脱身之后,他会尽快赶去,将她们带走,再取道返回青州。
崔重晏所说的藏身之地,便是距离此地不远的裴家祖屋。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一般人很难想到的极为高明的容身之处。
当裴家的家臣命虎贲和军士们到处搜索逃走的人时,谁能想到,当中有人,竟就藏在了裴氏的这处祖屋之内?
一路有惊无险,算是顺利,在次日天黑之后,趁着夜色掩护,瑟瑟带着李霓裳,悄然潜了进去。
裴家的祖屋占地颇大,可称是深宅大院,层层院落,相互毗连,不是熟悉之人,初次入内,很容易迷路。
那一对看守祖屋的老夫妇每晚都会早早闭门歇下,附近村民也是习惯日落而息,天一黑,周围除了偶然传来几道犬吠之声,很少见到人影。
瑟瑟寻了西北角一间看起来已许久没人来过的废屋,稍稍收拾一下,往地上铺一层找来的麦秸杆,再铺上一件衣裳,勉强算作床榻,领着李霓裳暂时落脚,崔交和几个护卫,则潜在附近,为瑟瑟传递消息,并送来吃食等物。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天,还是不见崔重晏到来。
瑟瑟面上依旧镇定,然而李霓裳看得出来,她也开始感到焦躁不安起来。
第四天的傍晚,天快黑了,原本说好的崔交也是久等不至。
仅剩的最后半块干粮,早上两人已经分食完毕,只剩最后一点清水了。瑟瑟将水递给她,神情歉疚地安慰,让她再等等,说崔交应当很快就会送来新的吃食。
那夜逃得太过匆忙,什么都没准备,藏下来后,为避免引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就连饮食都不敢在附近村中寻,都是崔交去往距离至少十里之外的邻村弄来的。
李霓裳这几晚几乎都是在失眠里度过的,人倦怠无比,本就毫无胃口,怕瑟瑟焦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瑟瑟看一眼她苍白的脸,投来心疼目光,也没多说,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忽然这时,墙头里落入一粒小石子,应是崔交来了,忙回头示意李霓裳稍等,自己闪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她走了回来,却是两手空空,神色怔忪,心神不宁的样子,迟疑了下,终于告诉李霓裳,崔重晏遇到了件麻烦事。
宇文纵麾下一个被称作“信王”的人,这些天,竟然也出现在了太原府。只是那人似乎只带几名随从,推测来的目的,应是为了刺探此次裴家与崔昆联姻的消息。
也不知怎的,崔重晏被对方盯上了,那人不大好对付,崔重晏一时无法摆脱,为免暴露她们藏身的地方,崔重晏只能绕走,所以迟迟未到。
方才来的人,也不是崔交。
崔交唯恐右将军有失,已赶去增援。那传讯之人来得匆忙,也没带来饮食,让瑟瑟与公主再等一下,说自己尽快就送补给过来。
李霓裳想起之前在天生城里遇到的那名要杀她的大汉。好像姓谢?
此人竟也会出现在这里,实在令人意外。
瑟瑟眉头微锁。
饮食短缺倒是能想办法。她如今最担心的,是在这里藏了好几天了,外面不知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原本按照计划,崔重晏此时早已接走她们了。如今他既还是无法赶来,那么,这个原本就只是用作暂时藏身的地方,恐怕也是不能久留。
最多再等一两天,不管崔重晏来不来,她们都必须要离开。
夜幕降临。瑟瑟将一件衣裳盖在李霓裳的身上,叫她先歇,自己走了出去。
最后的一点水也喝尽。等送来补给,不知要等到何时。
在此藏了几天,瑟瑟已弄清那对老夫妇的起居习惯。这个时辰,他二人早已闭门卧下。
她悄悄来到老夫妇日常居住的院落,入了灶间,点起火折,从水缸里汲了一皮袋的清水,正要走,想起公主这几日几乎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十分虚弱,便又停步,小心翻找了一会儿,看见一篮枣子,顺手抓了些,用衣角包裹起来,再将剩下的重新堆了堆,好尽量看不出短少。
拿了东西,她不敢再多停留,吹熄火折,匆匆出来,正要回去,脚步一顿。
房子大门口的方向,来时还是静悄无声,漆黑一片,此刻忽然亮光大作,像是一下涌聚了许多的火杖。
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见那团光亮已是涌入大门,正在朝里而来。与此同时,光亮沿着围墙,也在迅速向着两侧蔓延。
有人骑马绕墙奔走,高声呼喝:“少主有命!将四门全部守好,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瑟瑟惊得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枣子从衣角里漏了几颗出去,骨碌碌地滚出一段距离。
她和公主落脚的那间废屋近旁,就是一扇角门,门闩上积着厚灰,看着已是许久没人进出过了。想着万一有变,那里方便离开,所以她才选中那个地方。
公主万一不知墙外情况,若是听到动静,从那里出去,那便直接撞上去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伴着一阵杂乱而沉重的靴履踏地之声,此处院门已经被人砰砰击响。
老夫妇被这静夜里骤然发出的急促而巨大的拍门声惊醒,寝屋里亮起灯色,很快,二人慌慌张张出来,拿下门闩。
门被人一把推开,涌进来十几个手执火杖的虎贲,中间一名年轻男子,一手举着火杖,一手倒提长剑,大步走了进来。他满身血污,看去仿佛刚下战场,连衣裳都没有换。
火光映照出一张同样染满污血的神色森寒的脸。
正是几天前的那位新郎,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
瑟瑟屏住呼吸,捡起掉落在足边的枣,再将剩下来不及捡的几颗轻轻踢到角落里,接着,无声地慢慢后退,随即转过身,迅速往回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