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冬时分。
京中昼夜温差大,早晚已经彻底进入寒冬。
姜沃早在官服外头加上了厚披风。
这日黄昏时分,她离开吏部出皇城的路上,正路过尚书省外的官道,却见到了一派热火朝天的情形——
今日正是各地贡士正式到尚书省报考的日子。由户部特意安排了数十人,专门负责统一审核他们的投牒和文解(证明文件)。
摩肩擦踵,熙攘人声,在冬日里看的人都心热起来。
她驻足看了片刻学子报考盛况,这才离去。
*
为避免遇见人,如今姜沃与崔朝凡直接回姜宅,都是换了小巧无纹饰的马车,并不骑马。
车上姜沃就与崔朝说起:“说是十月里贡举取士,其实到了真正开考日,都得来年正月了——这些学子们真是连年都过不好。”
所谓十月贡举,其实十月只是完成了学子们入京报名的事。
之后还有户部记录户籍公文,吏部再与兵部一起安排考场(尚书省都堂),提前排布书令、桌椅、兵卫等事。
王老尚书还要出考卷,再与陛下过目。
诸事繁杂。
以朝廷办事的流程和速度,考前准备做完,正式开考就排到两三个月后去了。
这一回科举定日还属于比较早的,定在了来年,永徽六年的正月十六。
曾经也做过考生的姜沃,觉得科举人真是不容易。
谁不盼着年前考完试,好轻轻松松过个年呢?但这考试安排的,是年节和元宵都不用过了,只专心备考就行了。
崔朝闻言笑道:“其实便是腊月里考完,他们心也不能定——每年都是二月才放榜。”
“且就京兆尹和刑部看来,这么多外来贡子入京,还是年后考的好。”
姜沃就懂了:估计安排年后考试,也有为了治安的缘故。年节下,京兆府肯定不愿意长安城中出现乱子的。
若是年前就考完了,只等着放榜。这些年轻学子心浮气躁又成帮结派的,难免会惹出纠纷事件来。
偏生这些学子里头说不定还有未来的朝臣大员,京兆府是管也不好管,抓也不好抓,简直是社会不安定闲散因素。
既如此,还不如年后考试。
让所有考生过年时候都别出来溜达惹事,只忙于复习。
*
“也好,这样我便年后再至国子监。”
崔朝扬了扬手里的公文:“正好年前鸿胪寺也走不开。”
说来,这么多年,姜沃跟崔朝的工作状态,一直是一个高强度,一个常日摸鱼。
只有到年节下,两个人忙碌程度才会反过来。
年节下鸿胪寺忙着接待外邦使臣,崔朝不但不能摸鱼,还得时不时加个班,将没看完的外邦资料带回家中细看,免得接候外来使节(尤其是有时外邦国君亲至)时出纰漏。
在外邦前失了大唐礼节和朝廷颜面,一向是鸿胪寺最忌讳的。
*
上月,崔朝向皇帝请命,想调任国子监时,皇帝便令中书省下诏,晋鸿胪寺典客丞崔朝,为国子监从四品司业——专掌‘国子、太学’等六学训导之政。
还很是愉悦的玩笑了一句:“子梧,当年在朕晋王府和东宫中,有名有姓的重臣,你可是最后一个离开六品官位的。”
媚娘在旁听了莞尔,也笑着揶揄了一句:“是要好好恭喜崔司业。”
崔朝被帝后打趣,无奈而笑。
彼时立政殿的氛围是很愉快,君臣和恰。
然而接到这个消息的鸿胪寺于正卿却很崩溃,恨不得直接去皇帝跟前哭一场:都快年底了,十月份开始就陆续有远邦进京了。
陛下您怎么能这时候,突如其来调走最鸿胪寺要紧的典客丞呢!
虽没真的哭,但于正卿是真的去立政殿求了,只道今年递了文牒至京的外邦较往年多,求皇帝让崔司业年后再赴任国子监。
皇帝见于正卿年过六十,胡子斑白,又因此事满脸憔悴气色不佳,就准了此请——为了在外宾跟前颜面上的好看,还是让崔朝去迎候一下吧。
*
于是此时,崔朝虽在马车上,手里还是拿着一卷公文在看。
姜沃便也坐过去看,口中问道:“是第一回 到大唐来的外邦吗?”
崔朝把成卷的公文全部展开来,与她同看:“是,这个国家今岁第一回 递文牒至鸿胪寺,遣使团前来。”
姜沃念出上面的名字:“大食人?”
崔朝温言与她大体解释了下:“这个大食离咱们很远,也是个兵力强盛的国家,这些年占了不少周边小国。”
崔朝记性甚佳,哪怕是多年前的事儿,也信口拈来:“数年前,这个大食国还灭了波斯,波斯王子曾来朝向先帝求兵。只是那两年先帝正亲征高句丽,灭薛延陀,未有暇分神。”
“且咱们与大食相距甚远,从前两国又无甚兵戈之争,便未曾应波斯所求发兵。”
且若真发兵攻大食,还要经行一段西突厥之地。彼时西突厥内还乱着,行兵实在不现实。
灭了波斯?强悍向外扩张?姜沃越听越觉得这个国家很熟悉。
正好鸿胪寺的公文上,绘着很简单的舆图,用以标注大食国使臣一路到大唐长安的路径。
姜沃就在脑海系统里点开现代世界地图,就像以往对照那几位宰辅被贬地一样,来寻找大食国对应的现代位置。
很快,古代舆图与现代地图,重合起来。
大食国。原来如此。
她抬头对崔朝道:“等大食人到了,你与我说一声,我想去看看他们。”
崔朝只以为她是好奇心强,就道:“好。”
大食国。
或者说——姜沃脑海里,转换成了自己更熟悉的称呼:阿拉伯帝国。
如今西突厥还在,大唐与阿拉伯帝国,这两个此世纪亚洲的雄踞霸主,还未正式接壤与来往。
尚处于只听说‘对方挺厉害’的和平安静期。
可总有一日……甚至这一日都不会太远,不断扩张的两个霸主,终究要会面以兵戈,要争夺中亚的控制权与影响力。
见崔朝整理细致的大食国资料,又想起他曾经也是这样整理吐蕃风物的——他心思缜密,又很擅长与外邦使臣来往沟通,总能从很多细节,看出外邦当地的人文风俗。
鸿胪寺许多外邦记文资料,都是他这些年渐渐完善起来的。
姜沃不由道:“你之前说更属意鸿胪寺,我也觉得,待国子监事完了,你还是呆在鸿胪寺更好。”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
*
姜宅。
每次回到家中,姜沃就会先把公务抛下,专心致志去陪安安。
孩子心思其实是很敏感的。
大人有没有专心陪伴,孩子其实都能感觉到。
姜沃换过家常棉衣,走向内间。
内间地上铺着厚实的几层毛毡和皮毛毯,小公主正在自己满地走着,乳母则拿了颜色鲜亮的拨浪鼓,在前面两三步远的地方哄着她。
姜沃边带笑看着,边在屋外圆凳上坐下来,更换专门踩在毯子上的蒲鞋。
然而安安一眼看到了她,就迅速放弃了乳娘和拨浪鼓,对着她张开小手加快走子过来,口中清晰道:“姨母!抱抱。”
一岁半的孩子,慢慢走已经很稳了,但安安见了她心急,步子就乱了。
小孩子走的快,又张着手,一时失了平衡,正好到姜沃跟前的时候,没站稳,小小的身子往前一扑。
姜沃连忙伸手。
却未接及,眼睁睁看安安在跟前来了个匍匐式五体投地。
姜沃连忙蹲身去看。
好在见安安是双手先伏地,没有摔到也没有哭,只是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趴下了,乌溜溜的眼睛都瞪圆了。
姜沃这才放心,摆手让惶恐来抱公主的乳娘止步,只伸出手,柔和道:“安安,扶着姨母的手起来吧。”
稚子的小手暖呼呼落在掌心。
安安撑着姜沃的手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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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五年除夕。
岁大雪。
姜沃抱着手炉在窗前看飞扬雪花。
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
她嘱咐依旧要去宫门口接帝后的崔朝道:“来回路上一定要慢慢的,这雪一时是停不了了。”
崔朝答应着出门。
这回帝后来赴新年火锅宴,没有再带食盒,而是带了个孩子。
年近两岁半的弘儿被帝后带了来。
兄妹俩在内间很快玩到了一起。
李弘在宫里长大,配好的四名乳母都是严格按宫里规矩来照料皇子,再不敢逾矩出错。
因而弘儿虽小,但举止上已经带了些皇子特有的端正,比起外头的孩子,少了些任性脾气和好奇心。
此时也正很温和安静的陪妹妹玩。
甚至在帝后离开屋前,弘儿还很规矩道:“请父皇、母后安心。”而安安则是小脸儿玩的红扑扑的,对父母摇了摇肉乎乎的小手。
至宴上,皇帝就笑道:“安安如今一点儿看不出早产孩子的样子了。”
“虽说彼时宫里不清净,但媚娘定下将安安交给你,朕起初总不免有些担心——你们两人又还没有孩子,照料起来岂不是生疏。”
“如今看,还是朕多虑了。”
顿了顿后,李治另外起了话:“说来,你们两个……”
才说了一半,就见姜沃执壶,给他添酒:“陛下之赞,臣受之惶恐。”
李治搁下杯盏笑道:“姜卿好会堵朕的话——但朕今日还是要说。”
姜沃忧伤坐下:唉,当一个皇帝非要说话,还能有什么法子?
果然,皇帝宛如‘催生办委员’上身。
“朕早就说过,你们如今有个孩子,难道还怕崔家挟制吗?为何还不要呢?”
媚娘在旁边接了一句:“若真是有此担忧,也可不姓崔,不入崔氏谱牒就是。”
皇帝摆摆手:“这些都是末节,总之,你们得先有个孩子,朕才能为你们安排——不然,安安就要长大了,与驸马差好几岁,只怕不太好。”
姜沃:……
她看没忍住看了看酒壶:“陛下,是不是今日的酒太烈了?”
您要不要听听这都是在说什么啊!
李治倒是一脸理所应当:“你们也知,朕的几个同胞姊妹,婚事上总有些遗憾处。”尤其想起晋阳公主,这个最亲近的妹妹,至今以无心仪驸马为由,还未定亲事,他就焦虑。
“安安是朕与皇后的嫡长女,朕自然早早为她打算——若是你们有个儿子,正好给朕做驸马。”
然后目光在崔朝和姜沃面上拂过,认真道:“朕相信一定才貌堪配,天造地设。”
姜沃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低头看锅里翻滚的肉片。
她不想说也没关系,喝过酒的皇帝,自己就能说下去。
他继续安排未来:“若是女儿……这倒是有些麻烦。”
“虽说你们现在若生个女儿,是与弘儿年纪相当,朕也信得过,你们教出来的女儿必然是好孩子。”
“但朕自己是经过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才貌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心性合宜。”
姜沃不由抬头:弘儿?太子妃?
虽说皇帝易换储位之心,已然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然姜沃也是第一次听皇帝这么明确的提出,弘儿将来会是太子。
是宫里发生了什么?
还是陛下……
不必姜沃再猜下去,皇帝直接道:“除夕前,太子给朕上了一道奏疏,自让太子位。”
姜沃闻此默然。
也实在是无话可说。
如果说过去的王皇后鸣珂是糊里糊涂,不知皇后位怎么坐怎么守。那么太子李忠则是,清醒也没用,只要扶持他的人倒台,他就毫无办法了。
他作为庶长子,被柳奭等人选中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
除非是惊世之才(还要佐以天命加身),才能在这种境地下有机会保住自己的太子位,才能翻盘。
可李忠,只是个寻常的皇子而已。
这一年来,姜沃在朝中,也听过许多东宫事。
东宫属臣屡屡被皇帝调离,剩余属臣也都尽力避走,能寻门路调任旁的署衙的都早走了,剩下走不了的,有天天装聋作哑在东宫呆着的,也有直接畏事解官而去的。
最要命的是,皇帝完全不禁止东宫官员的流失。
甚至还曾在某次常朝,似有若无般道:“太子不过髫丱之辰,柳奭、褚遂良便结赵国公,频烦进说,以长幼之序劝立东朝。如今看来……”[1]
然后话未尽,只长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的内涵可太多了!
朝臣们如何能不浮想联翩。
尤其是今时不同往日。
当年皇帝无嫡子,太子是以‘长幼之序’得立。
可如今,皇帝已立武皇后。
皇后是有儿子的!
皇帝这感叹,如何能不传开?太子又如何不知。
太子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如此重重压力下,自然惧不内安。
这种不安又致言行失矩,在皇帝前常露出忧虑恐惧之色来,好似面对的不是父皇,而是刀斧手一般。
皇帝便越发少见太子,只令他在东宫闭门读书。
朝臣皆深知,太子与圣人父子疏离至极。废太子,不过是个时日问题。
至今今岁末,不管是出于旁人的授意,还是太子本人真的受不了了。他终于递上了‘自请让东宫’的奏疏。
既如此……
姜沃道:“来年春日,应当就有朝臣上奏了。”
太子的东宫就跟筛子似的,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外头的朝臣。自东宫递奏疏到御前,估计耳目聪灵的朝臣,此时已经得信儿,筹谋着请皇帝改立太子之事。
这也是一桩顺应帝心的功劳啊。
姜沃眼前甚至浮现了一幅画面:许敬宗李义府两位,可能此时正在家中奋笔疾书,连年夜饭也顾不上吃。
毕竟,自从上次他们参奏长孙无忌谋反不成,就总有点心病和焦虑,觉得未彻底切中帝心,生怕皇帝心里给他们记下了一笔。
他们二人必然会抓住这次机会,顺应圣意。
只是……
姜沃想到正月里的贡举与二月里的放榜——若有朝臣要上奏改立太子,估计也得等贡举放榜过去吧。
各地学子都在京中,朝中还是以安稳为上。
因往往就是这些还未入朝的学子们,最爱议论朝事指点江山。偏生他们又都会舞文弄墨,很容易把一件朝事,闹得沸沸扬扬流言满天。
*
然而,姜沃还是高估了许、李二人的耐心。
正月十六日。
元宵后的第一日大朝会。
姜沃未至大朝会——吏部许多官员都告假未至,因这一日是贡举进士科开考日。
作为考官,姜沃是身在尚书省都堂,看着兵卫审查过的学子鱼贯而入。
进士科正式开考。
姜沃之前未去向王老尚书探问考卷,此刻卯时已到,才与学子们同时拿到他老人家出的进士科五道时务策题。
正在与老尚书请教,就见有吏部的书令飞奔而来,告知二人今日朝上大事。
门下省侍中许敬宗,弘文馆学士李义府上奏,如今国有正嫡,国本未正,非国家之福。
奏请陛下改立嫡子。
王老尚书闻言也不免一惊——倒不是惊这个事,以王老尚书人脉也早知太子‘自请让位’,东宫将要易储。
他老人家惊的是这个时间。
此时王老尚书看着鸦雀无声,正在进行进士科考试的都堂,心内升起些不满:许侍中这也太急了吧,这还在贡举期内呢!
倒是姜沃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诶?许李你们二位,尤其是李义府,之所以这么急……
不会是特意挑了她不上朝的这一日,尽早上奏吧。
*
好在许李二人上奏虽急,也甚合皇帝心意,但皇帝未急。
许敬宗李义府正月上书,皇帝先将此事押后。
待二月春榜放出,贡举事毕,除了考中留京等待吏部进一步考核授官的学子,其余各州贡子都大约散去后,才着手处置国本事。
永徽六年三月。
皇帝下诏:以皇太子忠为梁王、梁州刺史,即日出京赴任。立皇后子代王弘为皇太子。[2]
百官拜贺东宫。
第112章 改元显庆
永徽六年。
月。
吏部侍郎院。
风和景丽,花木扶疏。
姜沃从敞开的窗中望出去,就见在院中专注侍弄花草的王神玉。只见他官服外套了一件麻布衣,显然是很有摸鱼经验。
若是一时圣人有召,或是要见其余朝臣,有这样一件外罩衣,就不怕不慎弄脏了官服失了官体。
这几个月来,王老尚书带着姜沃如何忙贡举事,王神玉就如何忙修整院落事。
要不是交代给他的吏部公务,王侍郎都卡着老尚书的标准做完了,王老尚书真的很想像修剪花草一样,把这个不省心的侄子大大修理一番。
*
此时此刻,姜沃临此春光,在满院清幽花木香气中,于‘金花帖’上端正写下自己的名字。
所谓‘金花帖’,算是朝廷发给考中进士的‘录取通知书’——
时有制,进士登科,朝廷将发‘金花大帖’以做表。
金花帖之所以有此名,是因此帖以官中特制的黄花笺制成。
也只有进士登科时,才有能用一回的荣耀。
金花帖内,是吏部官方认证的进士登科的吉报,又有吏部大印、考官的押字于上。
姜沃作为副知贡举,在留出给王老尚书押字的空白后,在今岁的二十张金花帖上一一写下自己名字。
作为考官写下名字,是有缘故的——
中榜的学子需亲自登门拜访金花帖上所书‘知贡举’,口称门生,拜谢座主。[1]
之后再由座主带着新进士们,前往省拜见诸位宰相。
将来朝堂相见,便是一段颇深的香火情。
姜沃在一张金花帖上写了名字,合上帖子。
泥金色的封面上写着今岁登科学子的祖籍与姓名。
姜沃带了一抹笑意看着熟悉的名字——并州太原,狄仁杰。
等再见时,姜沃可以称他一声狄探花了。
不过,此探花郎倒不是后世科举第名的意思。
唐贡举的规矩,进士及第的人里,最年少的两个会被选为‘探花使(郎)’,职如其名,是去替诸进士探园折花的。
狄仁杰,无疑是此番登科进士里最年轻的一个。
姜沃望着满园春光而笑:现在,狄仁杰应该也在帝都哪一处名园中,正在寻花折花吧。
**
春日里草木葳蕤,连着阳光都好似有一层柳叶绿打底一般,显出别样的清亮与生机。
姜沃与崔朝特意调整到了同一日的休沐,带着安安去郊外踏青。
因之前特意给马车窗上装了细木栏,也不怕安安掉出去,姜沃就由着她自己站着,双手抓着栏杆往外看风景。
小孩子兴奋起来,口中就会时不时蹦出几句大人听不懂的话。
姜沃也只是笑眯眯听着,偶尔给安安指一指外头新鲜景,教她认识在家里完全看不到的牛羊(非餐桌上的)。
直到返程的时候,安安困了蜷在她怀里睡过去,姜沃才有空问起崔朝:“骆宾王在国子监如何了?”
姜沃与卢照邻商议过,这一年不令骆宾王参加贡举,而是把他先放到他口中“很看不惯”的国子监里去待两年。
姜沃很直白:“若他连现在的国子监也待不住,朝堂就不必待了。”现在的国子监,可是有崔朝去做六学‘校长’,能够随时照拂他提点他的。
若是骆宾王依旧只有锐才以及对时事的不满书愤,但无与同僚相处保住自己的本事。姜沃就打算只把他放到弘文馆中去做文章。
卢照邻经过那一回螃蟹宴,对此安排也持赞同观点。
崔朝闻此问就笑道:“挺好的,国子监内大儒甚多,他做学问如饥似渴,是个真心好学之人。”
“就是偶尔会与看不惯的勋贵子弟‘辩’学问。旁人也辩不过他,最近还刚惹到了几个国公府出身的国子学生员。”
崔朝把‘辩’字读的重了一点。
姜沃就知道,骆宾王估计又做文章讽刺人家了。
崔朝继续道:“惹到旁人也就罢了,京中国公府原多。只一个要紧的——英国公长孙李敬业也在其中。”
姜沃:……
崔朝见她无语,还以为是对骆宾王的大胆无语。
确实。
崔朝也觉得骆宾王实在有点太猛了,虽说京中国公府多,但英国公李勣绝对是最不能惹的那个。
姜沃不由问道:“上次大将军还与我提了一句,把长孙安排到太仆寺去了,怎么转头又进了国子学?”
崔朝道:“大约是我去国子监做司业的缘故——是李敬业的二叔李思文,将他送过去的。”
姜沃想起旧事:“是了,早些年,你就与英国公府有来往。”
早到晋王时代,李勣大将军刚回京开始靠拢晋王时,就令其次子李思文与晋王曾经的伴读崔朝多来往些。
姜沃自己与李勣大将军关系不错,崔朝倒是跟他家人关系更好。
在姜沃缓了缓微妙心情后,就跟崔朝道:“那你还是要早提点骆宾王一二。”要是真得罪了英国公,真没人保得住他。
李勣大将军是那种内敛低调,很少与人结仇的谨慎人,但……一旦真的结仇就绝对会弄死对方的果决狠人。
详情参考薛万彻。
崔朝笑道:“我瞧着更像是年轻人斗气——你放心,我会把控的。”
又道:“说来,李敬业的性子是不太像英国公,有些骄狂而目中无人。”
“国子监内捧着他顺着他的学子太多了,便是为了他好,也缺一个骆宾王这样的人磨一磨他。”
“六学内的学子,彼此常斗诗斗文。”
当然,主要是因为国子监内不许斗殴,这些少年人火气重的话,只好写文章彼此搞文字攻击。
但……
论起骂战,李敬业,加上追随他的几个国公府公子,捆在一起也不如骆宾王能骂。
近来李敬业被骆宾王一篇篇无缝衔接的文章,喷的灰头土脸,偏生自己提笔还骂不过人家,大为恼火。
想想后来一起给武周造反的一对小伙伴,如今先彼此掐起来了。又听说骆宾王还专门写诗文讽刺李敬业不如其祖父英国公。
姜沃深深点头:很好,世事很奇妙。
**
就在这一年春日。
姜沃终于与媚娘说开了子嗣事。
算来,姜沃已然至此十余年。
这些年来,她亲眼见了古人对承祀香火的看重,对身后事的在乎。
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世界观。
如果说皇帝希望她有个孩子并结儿女亲家,其中或许还夹杂着对心腹之臣的思量。
那么媚娘除夕夜,接了皇帝一句话,也提起子嗣事,便全然出自一片真心护卫,担忧百年后事之意。
正如此刻媚娘对她道:“莫不是陛下那些驸马太子妃的话,让你觉得不安?你放心,将来你的子女如何教导,又如何安置,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意。”
“不,姐姐。”
姜沃望着她,含笑依旧,语气轻却决断清晰:“我没准备留下血脉。”更不打算让自己成为一个家族的起始。
以她如今的官身,将来要走的路,孩子不会再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体,而是一个家族的起始。
媚娘叹息:她早有预感,只是今日姜沃说的太直白。
她不由再追问了一句:“你这样坚决……最顾虑的到底是什么呢?”
顾虑吗?
姜沃细细思索着。
自然有很多。她有无数的理由:此时的医疗条件,她行至今的仕途,朝堂内外复杂的局势、将来政治派系牵绊……
里面有些她与崔朝说过,有些没有。
但此时姜沃都没有提,也不必提。
面对媚娘的担忧,姜沃再次扪心自问。
也终于清清楚楚回答了自己——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她只是不愿意。
人生有许多种样子,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于她而言,只是不愿意选择在这个时代,生养孩子罢了。
她想要过的,只是自己的一世。
且她也已然拥有了,按照自己心意生活的权力。
姜沃心中,较之原先,愈加豁然开朗。
*
见她如此神态,媚娘便懂了。
然媚娘终不免有些伤感摇头:“罢了。我知你外柔内刚,一旦定下的主意,便不会变了。我拿你也没有法子。”
“我只是担心——如今咱们自可相伴一世,可百年后……”
姜沃握住她的手摇了摇。
“我方才心中忽有一偈,正对姐姐担忧之事。”
“我去写下来,给姐姐看好不好?”
媚娘点头。
姜沃起身走至案前。
提笔而书。
不过短短几句话。
姜沃却似有所觉,随着笔下每个字落定,心志都比书写前一个字时更坚定,更清明。
媚娘目不转睛望着她,看着她的笔锋落下,字句渐成。
她们是年少相遇,初时笔迹并不相似,可十余年朝夕相处下来,字迹越来越像。
姜沃写毕。
只觉心静。
她将纸页推给媚娘,上面是四句偈语——
“天地原无我,五蕴本来空。”
“生前身后事,不过别春风。”
窗外,春景敷煦,明耀如许。
**
永徽六年,夏日。
边关忽传战报:西突厥兵马突袭庭州,劫掠四县,伤亡百姓数千人。
帝震怒。
不止为了边患,更为了此番袭击大唐的阿史那贺鲁,原是先帝年间西突厥战乱时,率部投入大唐的番将!
先帝曾封阿史那贺鲁为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甚为优待。
其实,就在先帝刚驾崩那年,阿史那贺鲁就有反意,曾试探着小袭西州,劫掠了些财物后,未敢屠杀子民便退去了。
彼时新帝继位,朝中不欲起刀兵,便派官员前去招抚。
阿史那贺鲁也就安稳了几年。
谁料今岁,又犯边境,还杀伤数千大唐百姓!
这回皇帝并没有再派朝臣招抚之意,而是接连几日,不断召省六部重臣相谈,尤其是军中将领,更是频频奉诏面圣。
朝臣们便看出,皇帝这不是要敲打西突厥,看起来,竟然有动用大兵征讨西突厥之意!
*
夏夜星空璀璨。
媚娘与皇帝并肩站在立政殿外的台阶上,同望星辰。
李治开口道:“朕知道,父皇从前最不放心朕的就是征战事。”父皇总觉得他年幼,性子又柔和温善。
而大唐四夷,皆是臣服不久。只怕欺他是年少新帝,有怀异心不肯服膺者。
果然,父皇驾崩当年,阿史那贺鲁就有反意。
李治仰头,想要找到那颗帝星。
“西突厥,便是朕第一回 决意大举用兵。”
“可朝中有不少老将朝臣觉得不妥。”
他转头看向媚娘,见到眼前人一如既往的明媚却冷静,就觉安心许多。
而媚娘也正好转头望向他,声音坚定:“陛下当按自己的决意去做。”
*
永徽六年夏。
皇帝于备战征讨西突厥之余,忽下一诏。
诏,次年改元。
改永徽为显庆。
姜沃于吏部,闻此诏书,心中感叹。
先帝去后,第一场外战将起。
他们亦要一并走入新的年号中去了。
第113章 海事与战事
显庆元年,秋。
登州。
海面一望无际,初升朝阳映照其上,波光粼粼。
白色的海鸟盘旋于天地之间。
眺望大海所带来的涤荡开阔感,又与登高望远截然不同。
“第一次看海的人,总难免看住了。等日头高起来,就不要坐在外头了,仔细晒伤。”
姜沃转头,见李淳风从船舱中走出来,来到她旁边。
比起两年前在蜀地素服广袖宽袍的飘然,如今李淳风穿着十分简练,显然更适合在船上的起居。
“师父。”姜沃先起身,待李淳风也坐下后再坐下,然后道:“这两年师父辛苦了。”
李淳风打趣了一句:“所以得吏部侍郎亲至问候?”
姜沃闻言点头笑道:“师父制出了海上罗盘禀于朝廷,圣人封师父昌远县男爵位。我正是‘司封属’侍郎——师父的封爵书上的官印,还是我盖的呢。”
李淳风亦含笑望着海面,粼粼无垠大海同样映在他眼中。
这两年为了按照姜沃图纸原理,来制海上罗盘(指针),起先半年他只在屋里不停地测算,几乎连天日都不见。
直到做出了第一个罗盘雏形,他才向圣人请命,带着数个数算生、将作监匠人出京到了登州港口。
于港口处支了一艘能够出海的海船与数名海员,这一年多来,李淳风就在近海一边出海一边继续测算改进罗盘。
终于改进到他自己基本满意的程度,才将造器图与最新的一只罗盘都上禀朝廷。
圣人封赏的圣旨,早一月就到了登州。
李淳风写谢恩奏疏的时候,又提出想自己先出海一回,试一试罗盘航行术。
这封奏疏递上去没多久,他就见到了自己的弟子,以及……随行而来的不少人。
李淳风就猜到,姜沃此行,应当不只是作为吏部司封属来为他送一个爵位。
昨日安顿过后,今晨师徒二人才有机会单独相谈。
李淳风就让她到自己船上来了。
此时清晨海风中,李淳风问起:“你带来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姜沃就笑道:“师父既然上书请命要出海,就帮我带点人走呗。”顿了顿又道:“且师父这一回出海,更多是为了测试罗盘,还未定去哪儿是不是?”
李淳风看她一眼:“听起来,你已经帮我定好了?”
姜沃笑眯眯:“师父知我,我知师父啊。”
李淳风颔首:“也好,我原也未想好走哪一条航线。”
“那师父走通海夷道,至爱州如何?顺便将这些司农寺的育种计史和田农带过去。”
爱州,越南。
说来,自从前年看到占城稻后,姜沃就想先送点消息去爱州来着。
但直到着手去做,才发现以此时的陆上交通,她若是想与爱州建立通信往来有多难——
此时从京城到爱州,若是带着人口的车队,用时需一年半。[1]
姜沃起初从户部公文里扒拉到这份【爱州贡物入京】公文的时候,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还是户部侍郎在旁热情为她讲解:“路上耗时一年半都是顺的,就这,中间还走了一段水路呢。”
当时姜沃就忍不住问了个问题:爱州刺史刘洎和县令褚遂良,已经出发半年了,如此算来,岂不是还在路上未到任?
户部侍郎点头:“肯定没到呢。官员上任与岁贡,都是不许走海路的。”毕竟海路风险大且与陆上失联后,根本说不清楚官员是卷船跑了还是发生了意外。
“若是走陆路,刘刺史他们应该才到……潭州这块吧。”
姜沃沉默了:出走半年,原来才到湖南。
她不禁想起曾听人说起,哪怕是关系最好的夫妻,一起旅行也很煎熬,难免会发生冲突。
再想想刘洎和褚遂良这一对冤家长达一年半不可分开的旅程,姜沃都不知道更同情谁了。
应该还是褚遂良更惨一点。
姜沃倏尔明悟,为什么褚遂良被贬三月后,皇帝就接到了他的请罪奏疏,写的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情真意切(虽然没打动皇帝)。
总之,在研究了长安与爱州的陆上通路后,姜沃就此放弃了跟爱州书信往来,远程与刘洎提起‘占城稻’与育种事——哪怕走朝廷加急驿站,也是过去半年回来半年,费时费力也未必说的明白。
且刘洎的专职到底是宰相,管理一地没问题,但本人估计不通农事。
于是姜沃转身去司农寺‘预订’擅育稻米种的田农去了。
吴正卿起初还很舍不得:擅育种的计史和田农,在司农寺也是很珍贵的。还是姜沃以爱州有良种稻米为诱惑,将来若育成,吴正卿也能见到,他才舍得放人。
而今岁,姜沃也终于等到了李淳风制成罗盘,可以出海了!
其实走海路到越南,古来便有,汉书里就记载过‘自徐闻(广州)至已程不国(斯里兰卡)’中间也到过越南。
汉时就有的海路,大唐自然也有,只是起点都是广州,而广州,现在也是大唐流放地之一,距离长安,亦是路途迢迢难以通信。
但现在不同了。
姜沃看向李淳风:“师父觉得,若有罗盘为导引,从登州直接海路到爱州如何?”
李淳风颔首:“可以一试。”
姜沃道:“师父……”
李淳风知道她要说什么:“不必担忧,我必以安全为上。宁可慢些,也不会离陆太远。”
“那我就将司农寺的人,都交给师父了。”
说过正事,师徒二人转头看海。
日光渐盛,李淳风原想叫她进去,但见她着迷望向海面,就没开口。
第一回 见到海,就多看一会儿吧。
*
姜沃望着海出神,方才师父说她是第一次看见海——其实不是的。
此生她自然是第一回 到海边,但前世,在她病得还没有那么重的时候。父母是带她和妹妹去海边看过海的。
她目光中带着怀恋看着这片海。
多么巧。
当时父母带她和妹妹去的,就是烟台蓬莱岛,如今,她到了一千多年前的被称为登州的地方。
看到了同一片海。
姜沃只觉得潮湿海风扑面而来,凝于睫上。
时隔太多年,当年游玩的细节已经模糊起来。
她与师父说了一声,就回船舱拿了个油纸包出来,准备吃点甜点心舒缓下心情。
打开油纸包,刚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枣泥扇面酥,就觉得眼前一花,手里一空,同时伴随着耳畔阴风划过——
一只海鸟迅速叼走了她的点心。
啊,记忆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了!
当年她在烟台海边,就是被海鸥无情地叼走了她手里的鸡腿状面包。
这怎么回事啊!
合着你们海鸟抢劫,是有千年传统的是吧!
姜沃幽幽转头:“师父也不提醒我。”这两年总在海上飘着的李淳风,肯定知道她拿出点心来会被无情打劫。
李淳风在旁笑道:“你难得到海边来,该经历的都要经历一番。”
两人这才顺着楼梯下船,来到李淳风的书房——
有楼梯有书房不算什么。姜沃现在登上的这艘大海船,长二十丈,上载六七百人。上下分为三层,设有不同的屋舍数百间。甚至还有人在船上种菜。[2]
姜沃看到特意运上船的土壤和菜圃后,深深感慨:看,种菜是刻在我们中华民族基因里的。
而唐时的海船技术,已然是出乎姜沃意料的水准。
根据她买的那本《向着星辰大海出发——顺应时代的造船与航海》里所记,大唐的大船已然普遍用了水密隔舱,比西方早了近千年。
内陆运输船只自不必说,只说可涉海作战的战舰,从‘船上三层似堡,能载上千士兵’的楼船战舰,到灵活机动的海鹘船,甚至是专门哨探和冲锋用的走舸……大唐已经具备了十数种战船,都能自由组合形成不同海战体系了。
可以说,大唐的造船技术,几乎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生产力的巅峰。
再想有大的提升,就不是造船技术的问题,而是需要铁器冶炼等各方面工业水准的提升了。
因此,姜沃拿到指南后,便只好先从航海导航术上入手。
至于造船业的发展,估计要以十年来计量——或许有生之年,她能够看到大唐造出郑和下西洋那般远涉大洋的宝船。
她的遐思被师父打断。
李淳风关切问起:“西突厥那个叛臣,被抓回长安了吗?”
去岁六月,他刚离开长安,还未到登州,路上就听闻了西突厥攻打庭州事。
对李淳风来说,深受先帝恩典,结果先帝一过世,就反大唐甚至还屠戮大唐子民的阿史那贺鲁是十恶不赦。
于是这一年多来,李淳风一直很关注京中邸报上,关于西突厥战事的消息——
去岁六月,西突厥攻庭州,
八月圣人调兵,分南北两路攻西突厥。说是分南北两路,实则主要是北路,南路是皇帝在朝臣建议下派出的‘招抚’路,属于面子工程,以示大唐‘非不教而诛,还是给过阿史那贺鲁悔过机会的’。
北路由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带精兵万余出发,皇帝又就近调燕然都护府兵力、属国回纥骑兵万余,均交由苏定方统帅。
十月,大军过金山。破西突厥处木昆部落,收降兵。
十二月,阿史那贺鲁率兵十万与苏定方率领的万余唐军相遇。
之后……
之后李淳风再接到邸报,就是苏定方大破敌军,灭西突厥,生擒阿史那贺鲁的捷报了。
再有就是苏大将军留在西突厥继续安顿其余诸部,燕然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将阿史那贺鲁绑回长安,去给先帝和陛下谢罪。
李淳风:??
十二月西突厥的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为何战事结束的这么快?!
此时见姜沃到了,李淳风自然要问。
姜沃听师父问起,也不由坐直了身子道:“师父,这一战特别精彩……”
**
长安城。
姜宅。
已经快要三岁半的安安,不要乳娘抱着,而是自己穿过回廊,一路来到了书房。乳母也只在背后跟着。
看到熟悉身影的时候,安安的小脸儿上就有笑容:“姨父!我想听故事。”
她也知姨母不在家,出远门去了。
乳娘讲的故事不如姨母讲的,还好姨父在家!
休沐日,正在书房里整理国子监今年新生名单的崔朝,闻言搁下手里的笔。
走过来蹲下身子与安安平视:“好,安安想听什么故事?”
“想听苏大将军雪夜破敌的故事!”
这个故事,安安已经听了好几遍了,但今日还想听。
“好。”
一大一小两人隔着炕桌对坐,崔朝面前放了一杯茶,安安面前放了一杯煮过的牛乳。
哪怕姜沃不在家,崔朝也是按她要求的来带孩子。
试着把孩子当成同等的朋友,跟她交流的时候,多听一听孩子的意见。
但此刻,见小小的安安坐在对面,崔朝还是忍不住含笑:这样隔桌对坐的场景,他与皇帝有过许多次。
女儿面容肖父,如今他与安安对坐,简直像是见到一个稚子版的陛下坐在对面似的。
颇为有趣。
“姨父。”
安安小手抱着自己的杯子,边喝牛乳边等着听故事。
崔朝开始讲起来。
从苏定方过金山开始,一直讲到苏定方与阿史那贺鲁的一战。
“……苏大将军原是亲率精骑在追赶余部,然就在曳咥河叛,遇到了阿史那贺鲁的十万大军。”
“阿史那贺鲁见苏将军身边只带了万余人,就觉得……”
安安忽然冒出了一句:“优势在我!”
崔朝笑了:以往都是姜沃给安安讲故事,这不,安安都记住了许多姜沃的讥讽玩笑话。
他点头按照姜沃的语气继续讲下去:“是,阿史那贺鲁一看,十万对一万,优势在我。”
“立刻就令十万大军把苏将军的精骑团团围住,开始进攻。”
“苏将军令大军成方阵,长矛在外,于高地据守。阿史那贺鲁数次冲击,皆不能破,反倒累的自家将士死伤累累。”
“苏大将军趁此下令反击,以一万精骑追的阿史那贺鲁十万大军溃散,四面奔逃而去。”
“阿史那贺鲁逃至金牙山下,时值隆冬,天降大雪。积雪平地二尺,兼有雰晦风冽,人马难行。”
“阿史那贺鲁便觉这是上天庇佑他。如此大雪,唐军再不能赶来了。”
“于是阿史那贺鲁便在金牙山下安营扎寨,更率众出门雪中射猎去了。”[3]
崔朝讲到这,也觉得阿史那贺鲁神奇——刚被苏定方大将军撵的兔子似的,跑出去三百里地,死伤数万手下,结果安营后,竟然还有心思冒雪打猎去。
“阿史那贺鲁以为唐军必不能至,然而苏定方大将军反其道行之,顶风雪昼夜兼程,奔袭数百里,奇袭金牙山,一举破敌。”
“阿史那贺鲁再次慌忙逃窜,后至石国,终为苏大将军生擒。”
之后便是追击逃部,收拢残部。
西突厥遂灭。
“此战,大唐收西突厥马匹、牲畜四十余万。”
他讲完后,有点歉然望着安安:“是不是姨父讲的太干巴巴了。”换她来讲,每回总有些新鲜话,逗的安安前仰后合的。
安安闻言捧场:“姨父讲的也好听。”
崔朝被安慰到了。
安安又仰着脸问道:“姨父,那个阿史那贺鲁是不是快到京了?”
崔朝点头:“是,到时候献俘的时候,安安也可以去看。”他顿了顿,露出个笑容来:“正好,安安也可以去拜见祖父祖母了。”
陛下啊,真是个很记仇的性子——向来‘军凯还则饮至于庙’献俘虏都是在太庙进行的。
但这次,皇帝偏定在了昭陵献俘。
所以崔朝才对安安道,不但能去看献俘仪式,还能就在昭陵拜先帝与文德皇后。
崔朝还记得西突厥捷报送入京的那一天。
那日他正好在御前,陛下给他看了公文,口中冷笑道:“阿史那贺鲁请罪,道他深悔背父皇厚恩,才有此灭国天罚。不敢求活,只愿面昭陵而死——”
皇帝的手指一下下叩在战报上:“从前叛唐时不悔,屠戮我大唐子民时不悔,如今一被生擒,就悔上来了?”
“还想死在昭陵?”皇帝再次冷笑。
“父皇当年怀德四夷,未杀颉利可汗,朕也不会杀他阿史那贺鲁的,就让他在长安城‘好好’住着吧。”
用余生来做俘虏。
**
登州海船上。
李淳风听姜沃讲完苏定方破敌,也不由击案道:“竟是雪夜奔袭破金牙!好!”
姜沃到了初唐,若说有什么遗憾事,便是许多诗词只能在她心头激荡,她却不能说出口。
她初闻苏定方大将军,此雪夜突袭金牙的奇战,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那首‘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3]
何等豪迈英武、焕尔触目!
李淳风闻此激昂战事,忍不住起身,在屋中走来走去。
忽然想起一事,感慨道:“
苏定方大将军,曾是李靖大将军的副将!当年……”
姜沃颔首接过:“贞观四年,李靖大将军亦是如此,于寒冬大雪夜,只率三千骑兵,昼夜奔袭三百里,直取东突厥王庭定襄城!一战破敌,活捉颉利可汗,灭东突厥!”
二十余年后,他带出来的副将,再次于雪夜破金牙,擒阿史那贺鲁,灭西突厥!
姜沃想,苏定方大将军,在决定雪夜奔袭金牙的那一刻,一定也记起了曾经的李靖大将军吧。
亦主将亦师父。
这便是大唐武魂不灭的传承!
这一日,姜沃与李淳风就在这艘大唐东境的海船之上,说着大唐西境的战事。
相距万余里,尽是大唐疆土。
**
长安城。
立政殿。
媚娘正在与皇帝一起看舆图。
西突厥灭后,大唐西边疆域大大扩了出去,自然要加设羁縻府州,原先的‘安西四镇’布置,就不再够用了。
皇帝看着眼前崭新的西域舆图:“媚娘,咱们今日不做别的,就把西境州府重设一遍!”
媚娘在旁执朱笔,预备与皇帝边说边记。
“改,安西都护府为安西大都护府。”
“增设濛池、昆陵两都护府。”
“增设大宛都督府。”
“增设……”
*
后来,姜沃曾特意找了半日空闲,对着皇帝新制定的‘安西大都护府’的大唐边境,来对应看她的现代地图。
越对应越感慨:
唐大宛都督府——乌兹别克斯坦。
唐拔州都督府——阿富汗。
唐波斯都督府——伊朗。
……
“此去安西万里疆啊。”彼时姜沃放下了舆图,想起了白居易的诗。
但除了自豪与感慨,更生慎然警惕,因白居易这首诗的全作,写的并不是大唐的繁荣,而是安史之乱五十年后,大唐失去了这些疆土后的痛心——
“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4]
前路漫漫,还远未尽。
吾辈自当警钟长鸣。
**
登州。
姜沃交给师父李淳风的,不只有司农寺的育种田农与将作监的匠人。
还有两个姑娘——
一个是当年媚娘回宫后,从掖庭罪籍中带走,一直跟着她的嘉禾。
另一个亦是掖庭宫女出身,是跟在姜沃身边最久的女亲卫长吴英。
自当年,她与媚娘商议定,在掖庭设内教坊,教导宫女读书,选拔体格擅武艺者以来——
这两人,是走的最快,也算是最早符合姜沃心中‘女官’标准的。
于是这一次,姜沃将活点地图上标注的地点,交给了她们二人,让她们随师父出海,真正的去历练一二。
辞别前夜。
吴英和嘉禾,还是忍不住来寻姜沃。
嘉禾是担心在宫里的媚娘:这些年皇后身边的衣食住行,她都万般上心,她走后,皇后会不会不惯?
而吴英则记挂姜沃:若是她这个领头的女亲卫长不在,其余人护卫姜侍郎不够上心怎么办?
嘉禾是偏沉默的性子,但吴英一向是爽快的有一说一,于是她忍不住眼圈红红道:“我还是想跟着侍郎回长安!我不是怕此去海上和到爱州吃苦。只是怕我不在,您没有用着顺手的人。”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向待她亲近柔和的姜侍郎肃容起来。
“吴英。”
“这几年你跟在我旁边,我让你读的那些书,遇到朝廷事时告诉你的那些道理,我一日日带着教导你——不是为了让你一生跟在我的马车旁边护卫我的。”
“嘉禾,你亦如此。皇后令你去内教坊读书,后来甚至亲自教你,难道是为了让你一辈子在立政殿端茶倒水,看守库房?”
姜沃抬手,指向窗外无垠大海:“是为了让你们,走出去。”
走向独当一面。
去向星辰大海。
第114章 安安的问题
九嵕山。
昭陵。
十月中旬,阿史那贺鲁被押送至长安城。
皇帝便按照早定下的安排,点了数十位朝廷重臣同往昭陵,将于昭陵行献俘之仪。
在前往昭陵前,阿史那贺鲁又通过押送他回京的萧嗣业,向皇帝血书请罪,称深知汉人习俗,斩杀罪人于市口,然他只愿死于昭陵。
皇帝接此书,深‘悯’其情,特赦死罪。
还特意嘱咐萧嗣业:“看好他,千万别让他死在昭陵。”
阿史那贺鲁愿意死在父皇陵寝,他这个做儿子的还不愿意呢。
萧嗣业只好回去兢兢业业盯着阿史那贺鲁,提心吊胆怕他偷偷自尽或是干脆病死,颇有些羡慕还在西突厥善后的苏定方大将军。
*
十月末。
圣驾前往昭陵。
车队行进路上,忽落瑞雪。
姜沃把安安的衣帽又看过一遍,确认她已然裹得像个白色玉露团,没有漏风处,又让安安抱好手炉,这才将马车的木窗推开,让安安看雪。
一开窗,顿时有冷冽的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令人耳清目明,精神一震。
马车行进中,姜沃怕安安站不稳,就环着她的小身子,给她指已经能隐约看到的雪中九嵕山。
昭陵要到了。
安安望着九道山岭的九嵕山:“姨母,山变成白色的了。”
不只是安安,这也是姜沃第一次见到雪中的昭陵。
天上铺满淡灰色的层云,以至于天光暗淡,整个天地间万物似乎也变成了一片灰色的投影。然九嵕山上覆白雪,雪色映亮了半面天空。
姜沃不由想起那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只是这句是描写泰山的。
想起泰山,又见昭陵,姜沃不免想起先帝未封禅泰山。
其实先帝一朝,曾几次议过封禅大礼,但因内外朝事等各种缘故,终太宗一朝,终究未封禅泰山。
但那又如何?
后世人就二凤皇帝未封禅的疑问,都是‘唐太宗的功绩封禅理所当然,为什么不去?’
反倒是后来真正去封禅的宋真宗,
直接以一己之力,把泰山封禅从隆重大典搞成了笑话,后来几朝的皇帝,想想他都不肯去封禅了。
君王千秋功过,自在人心。
姜沃心有所感,就与安安讲起了先帝年间的故事。
*
昭陵早有太常寺的官员至此安排妥当。
一应献俘流程毕,最后由刑部尚书出面,请皇帝对俘馘行裁决。
阿史那贺鲁再次叩首提出,愿以死谢罪。
皇帝再次‘宽厚’免其死罪。
然,将阿史那贺鲁的叛唐行径刻记于石,就立在昭陵。
姜沃感慨:陛下不愧是你。
原先皇帝都是自己写黑名单塞到匣子里,如今已经进化到刻罪证碑流传千古了。
献俘仪后,帝后率众臣再祭先帝与文德皇后。
之后便有礼部与太常寺官员引着诸位朝臣,先退去昭陵外围的几处起座偏殿暂候圣驾。
皇帝并未即刻下旨返程——
姜沃退出祭园前,就见皇帝停留在陵寝前的身影。
陛下一定有许多话要与先帝和先后说起吧。
虽说此次战事最后是大胜,但中间的数月却是煎熬。
从八月调兵,到今岁一月捷报传回长安,中间的数月,皇帝没有一日松懈过,所有调兵、军需、招抚等军务,无论巨细,几乎事必躬亲。
三省六部皆跟着夙兴夜寐,每夜都安排双倍的人留在署衙中夜值,预备随时应答。
以媚娘的精力,都与姜沃道,每日陪皇帝看奏疏便分/身乏术,几无余暇,将后宫许多事都委给皇帝的乳母卢夫人暂且照管。
可见那几月皇帝的忙碌辛劳。
如今功毕疆土定,昭陵献俘成,皇帝想来有许多感慨与体会,要与先帝倾诉。
*
这回跟随至昭陵的,都是皇帝信重之臣。
献俘后,西突厥战事算是彻底告终。
皇帝也于祭拜先帝后,赏赐随行诸臣。
因而如今在起坐偏殿的臣子们,神色都颇为放松和悦,有的在殿中三三两两相谈,有的则在院中观雪看景。
因安安此时是跟在帝后身边的,姜沃倒也无事,就也走到院中看景。
就见李勣大将军正对着一株青松出神。
姜沃师从袁天罡,察人神色,向来入微。
就觉得李勣大将军一如既往的平静面容下,似乎有些低落。
姜沃原见了他站在院中是想见礼的,但看李勣大将军似有心事,就准备安静离开。
谁料李勣倒是先转头,主动道:“姜侍郎。”
然后接着发问:“我这人是不是命格不好?”
姜沃:?您命格不好,谁命格好啊?
不过,姜沃只疑惑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大将军是为了方才献俘事?”
果然,就听李勣长叹一声:“当年李靖大将军能抓到颉利可汗,如今苏定方也能抓回阿史那贺鲁,献俘于昭陵。为什么偏我没有抓住夷男呢?”
姜沃:果然。
夷男,李勣大将军终生之敌。
姜沃也没法劝,这事儿李大将军再念念不忘,也不会有回响了。
*
与英国公的郁闷不同,姜沃现下心情不错。
借着苏定方大将军大胜之事,她终于把一个早就看好的人才,捞到了自己碗里——
裴行俭。
其实早在几年前,长孙太尉还权倾朝野,皇帝让她留意朝中有无可用之人时,她就跟皇帝荐过此人。
只是当时裴行俭已经被长孙太尉提拔至长安县令,与京外县令品级不同,京县令是从五品官。
人被长孙无忌提前安排走,姜沃扼腕。
因官职得于长孙无忌,后来随着废后立后事,裴行俭也受到了波及,长安县令这个要职是做不得了,甚至直接丢了京官,被贬为新建的西州都督府(原高昌国)长史。
此番苏定方大破西突厥,裴行俭倒是正好可以借此归京——
他是苏定方大将军的弟子。
苏大将军曾道:“吾用兵,世无可教者,今子也贤。”[1]
这种文韬武略兼备,能力极强的年轻朝臣,不回长安卷起来,实在可惜。
于是今年二月,姜沃便向皇帝上书。
皇帝此时对裴行俭印象还不太深,又因他出身河东裴氏,还有‘舅舅党’的前事,就把裴行俭搁到吏部司封属,让姜沃再观察一二。
人才在哪里,都如锥在囊中,总能崭露头角。
裴行俭到吏部做司封郎中不过三个月,姜沃便觉得自己的工作轻松了一大半。
今秋若非裴行俭在司封属替她料理公务,她也难潇洒离开长安,出远门去登州探望师父。
时至今日,姜沃心态已然逐渐转换过来——学会用人和放手,而非在太史局那般,为诸事稳妥,宁愿多耗时间精力凡事亲力亲为点查。
以吏部公务之庞杂,她若是历练不出看人用人的眼光,学不会抓大框架而放细务,哪怕以如今的身体素质,估计都得过劳死。
裴行俭,算是她第一次试着大放手。
如今看来,成效甚佳。
截至此番出行前,王神玉已经明里暗里找姜沃要了三次人了——他也想要裴行俭这样让他省心省力的下属!
*
姜沃想到此番到昭陵,来回虽耽误两日,但因有裴行俭在,她也不必像往年一样,回署衙后还要加班处理积攒的文书,就不免心情愉悦,优哉游哉往外走。
正好在廊下与一人走个对面,两人停下来彼此见礼。
是侍中许敬宗。
姜沃与他,一直是淡如水的同僚关系,此时见过礼就各走各路。
而许敬宗在拐弯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姜侍郎的背影——
李勣大将军不是此时唯一郁闷的人。
许敬宗见到姜沃也很是郁闷。
且说许敬宗之前与苏定方还有几分私交,自然也知道苏定方弟子裴行俭之才。
只是裴行俭是受长孙无忌之事连累,才被发落出京的。许敬宗就很谨慎,未免圣人疑心,想等苏定方从西突厥回来后,两人再一并上书把裴行俭捞回来。
正好进他门下省。
谁料姜侍郎这么快,早一步就上书,裴行俭回长安后就入了吏部!还就入了姜侍郎所在的司封属,成为了她直系下属。
给许敬宗郁闷的好几日吃饭都没胃口。
越发觉得当时他与李义府两人,赶在姜侍郎不上朝的正月十六,请立太子没有错!
此时许敬宗与姜沃擦肩而过,见她一如既往神色悠然若闲云飘过,心中又翻起旧事。
心道以后可得让李义府继续盯着这位姜侍郎——她动作也太快了。
因首倡改立太子事,李义府终于如愿以偿,离开了弘文馆,进入了中书省,升任中书侍郎。
许敬宗这般想,却不知,姜沃与他别过后,心中也在想一事:盯着已经进了中书省的李义府。
不过,现下已经不用她自己盯着了。
当年敢于在长孙太尉说一不二的情形下,依旧弹劾褚遂良侵地一事的韦思谦,已调回御史台。
而去岁登科进士狄仁杰,此时正在大理寺,任七品司直,专管覆理御史检劾事。
有这两位专业人士在,李义府老老实实也罢,如果再搞什么诬告朝臣、违法乱纪,那……只能成为别人的一等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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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止,圣驾返回长安。
回程的路上,安安原是跟着帝后的车辇的,然中间在皇驿暂歇的时候,就换到了姜沃的车上。
安安一上来就抱着姜沃的腰仰着脸道:“姨母,哥哥被父皇考了一路。”
然后学着哥哥太子李弘垂首听教的样子,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学的像极了。
姜沃笑着把安安抱到身边。
皇子皆是三岁启蒙,弘儿又是太子,皇帝更是早早安排了数名大儒重臣教导。
曾经做过大公子李承乾的老师,已经致仕的宰辅于志宁,都被皇帝请了回来教授东宫。
毕竟论起经史子集的学问来,如今朝中,于志宁才是当仁不让的大家——贡举考试的官方教材,原版是先帝年间孔颖达为主编纂的《五经正义》,当今登基后的新版,就是于志宁负责修订的。
皇帝将永徽年间于志宁依附舅舅等旧事都不计,将他重新请出山来教导太子,可见对太子的爱重与期许。
太子的位置,决定了弘儿,自幼要担起的重量。
对于太子的教育,并没有臣子插口的余地,姜沃也只是会与媚娘提一提‘劳逸结合’以及‘孩子心志还未形成’等关怀身心的话。
*
姜沃原以为安安是因为‘考试压抑氛围’,才不想呆在圣驾车辇上,来到自己这里的。
没成想安安坐的端正:“姨母,父皇只考哥哥不考我。”
“可我也在念书。”
孩子的眼睛,有着别样的清澈:“姨母考我吧。”
有欢喜从姜沃心底渐渐漫出,像是看到种子破土而出,长出嫩芽一般。
这些年,她只是尽心的照顾安安的健康——
在姜沃看来,身体从来是最重要的基石。
如果说对安安的心性有什么教导,那只有乐观和坚强。
她给安安讲故事也好,陪伴她玩将作监送来的各种玩器也好,都是以启发兴趣为主,旨在养成乐观坚强的性情与交流能力。
比如在讲故事的时候,她常停下来与安安一问一答,试着与她更好的交流,让她能更好的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想法。
比如在陪安安玩一时解不开的九连环时,会在孩子焦急不快的时候安抚她,引导她如何面对一时的挫折和不可得。
然她至今未给安安灌输过任何她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若说有什么影响,便是潜移默化。
可如今,安安问出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父皇考哥哥不考我?
这孩子,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和要求。
*
“好,那姨母来考安安。”
皇帝自然不会拿学问考女儿——其实皇帝与先帝的性情真是父子相承,对孩子(看重的孩子),都是有些忍不住的溺爱。
可偏生弘儿已然是太子,皇帝的一腔父爱就得端起来,先要将儿子教导成合格的继承人。
于是这种压制的父爱就全都倾在女儿身上了。
尤其是女儿又早产,当年又因朝局不稳被送出宫养育,皇帝越发觉得心软疼爱,对安安的宠爱,说一句捧若掌上明珠,要一奉十,实不为过。
看的媚娘都曾笑道:“还好安安有一大半时间在宫外跟着你。若是跟我与陛下,只怕就叫陛下溺爱过了。”
因而在媚娘的坚持下,安安如今大半时间,还是在姜宅。
皇帝不舍,媚娘就回一句:安安是公主,若按宫里规矩教导,只能是寻乳母和女官来教,那怎么会有姜沃教的好?
且姜宅里,不只有姜沃,还有做了二三十年宫正的陶枳。
皇帝见媚娘坚持,又见女儿自己愿意,在宫里时也常念叨‘要姨母讲故事’‘要姨母陪她玩’,皇帝也就如此准了。
*
马车上亦设着熏笼。
熏笼外头罩着细密的铜网。
姜沃就抱着安安靠在熏笼上,边取暖边考了安安三个曾经给她讲过的典故。
安安都清晰地答了出来。
然后眼睛亮亮望着姜沃:“姨母,我都说对了吗?”
姜沃一手搂着她,一手拿出备好的牛乳酥,用干净的油纸拿起一块,递给望着她的孩子,语气认真肯定道:“安安答的真好。这是今日点心份例之外的奖励。”
因怕孩子吃多了甜食不爱吃饭,安安每天只能吃两块点心。
此时得到了一块额外的点心,安安的眼睛更亮,接过来:“谢谢姨母。”
接着就像一只小松鼠似的,两只小手捧着外头的油纸,珍惜地开始吃这块奖励点心。
吃完后,安安抬头,就见搂着她的姨母,似乎在出神。
安安就自己把油纸放在马车里的小茶案上,又拿起桌上的杯子,按照姨母叮嘱过许多遍的,吃过甜点心后要漱口。
直到安安去拿杯子,姜沃才回神——
方才她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系统里给安安挑选教材。
从今天起,她便不再只是安安的姨母。
更是要做她的老师了。
**
且说,曾几何时,姜沃觉得系统还是很大方的。
有许多免费的指南:《权臣·政教篇》《权臣·择官篇》《权臣·礼乐篇》《权臣·刑法篇》《权臣·征伐篇》……林林总总,将各种权臣所需的专业知识都总结为一本本书。
但后来真的开始看才发现,这些都是很笼统的大纲性要点。姜沃看过后,就像是看了一遍新闻,流水样就过去了。
宛如读了孙子兵法,但还是不知如何上战场一般。
姜沃领悟了:果然,权力系统,怎么会做善事。
真正有用的指南,还是要花筹子买的详细版本,比如她曾经抽到的那本《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再比如,她现在买下的这本《一名合格的幼年皇子/太子/少帝/老师的教育体系》。
姜沃再次推开了木窗。
窗外,雪停天霁。
第115章 亦做执笔人
姜宅。
书房内炭火烧的旺,烘得地上摆着的两盆水仙香气愈显。
姜沃甚至觉得熏的她有点发晕。
她搁下笔去到隔壁书房,叩门。
崔朝打开门,就觉一阵幽香扑面。
只听姜沃道:“你把那两盆水仙搬走吧,我有些消受不起了。”
崔朝随着她的话走出来笑道:“你自己都是水仙的气息了。”
人已被花香染透。
他走进门,看到地上两盆风姿绰绰的水仙,不由赞道:“王侍郎的花养的果然好。”
姜沃笑道:“这花可不是白收的,年关将近。他把裴行俭借走了十日。”
崔朝也笑了:怪道呢。
*
崔朝将水仙花搬走后,姜沃便推开窗子,准备吹一吹风。
才推开窗,正好看到一身胡服的姑娘,步履轻捷进院门来——这是吴英跟着李淳风出海后,姜沃新提上来的女亲卫长。
进门的姑娘也看到了窗后的姜沃。
隔窗问过好后,加快步伐走了进来。
比起吴英的爽快踏实能干,这位新的女亲卫长,则更偏向机灵活泼。
她人如其名,活泛的就像是廊下飞溅不住的雨点。
聂雨点走进门,利利索索行了个拱手礼。
然后就开始正色交代公事:“您让我打听的消息,我都打听到了。”
姜沃颔首而笑:“果然你做这类事很快。”
她从未忘记,当年她错看‘王正卿’后,李师父教她的用人第一课——人无完人,只要将其长处用在刀刃上,便是用人了。
吴英为人爽快干脆,亦好学能吃苦,但不喜与人多往来。所以姜沃将她送上海船,无论是农事还是海船事,吴英应当都能踏踏实实学到些精髓回来。
而眼前的聂雨点,在女亲卫里,武艺并不是学的最好的,但却是最擅与人往来攀谈的。她在掖庭里做宫女时,就八面玲珑六局都有熟人——简直是天生的情报工作者。
原本姜沃就一直很看好她的潜力。
吴英出海后,姜沃索性就时时把她带在身边,宫里宫外,凡有往来之事,都令她去送名刺。
而聂雨点也一点儿不令她失望,自从到了她身边,收集情报的速度飞涨。
姜沃心上一直有一件事,上月就交给了聂雨点去办。
此时见聂雨点来回事,她便颔首要报告:“既都打听到了,就给我看看吧。”
聂雨点罕见的犹豫起来,她捏着早就准备好的几页纸,却觉得重若千钧,并不想递给眼前的人。
“都是些糊涂人的闲言碎语,您看了也污眼睛……”
望着姜沃的面容,聂雨点声音渐低,终是不敢违拗,交上了手里那几页纸。
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一月前,姜侍郎交给她一件事,让她在几个勋贵朝臣住宅多的繁华坊子中,打听一番关于朝上唯一一位‘吏部女侍郎’的风评。
聂雨点在这些坊中食肆、酒肆、街头巷尾走了一个月。
姜侍郎让她收集的‘风评’,她是收集到了。
可她打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令聂雨点很愤怒,也很难过。
她未想到会有那么多针对姜侍郎的闲言碎语,甚至是污言秽语……
递上那几张纸后,聂雨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姜侍郎此刻脸上的表情。
聂雨点只好低头去看地上的砖。
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几年前的日子。
她在掖庭做宫女时,负责管教她的姑姑要求她一起拜佛。
姑姑总是虔诚地伏地向神佛祈求,希望得到庇佑,过上好日子。聂雨点则无聊地趴在地上,看着地砖缝,心道:什么是好日子?在掖庭里每一日不都一样吗?
神佛能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呢?
直到有一天,她听说宫女也要开始学认字了。
过了没多久,同屋的阿祝就对她道:“你小时候不是跟着家人学过些拳脚吗?听说宫正司那边要招女卫,你要不要去试试?”
后来……她就走到了今日。
原来有这样的日子。
原来这就是好日子。
因而在聂雨点心里,设立内教坊令宫女认字读书的皇后,将她带在身边见识皇城外无限天地的姜侍郎,就是她的神佛。
可现在,她却亲手将外头的流言中伤之语奉上。
聂雨点忍不住用力咬着唇。
*
姜沃接过几页纸。
她跳过聂雨点记录在前头的几段好的风评,直接去看后面的——
“以巧技入仕,谄于奉上……”
“狐假鸱张、实乃佞臣……”
“出身寒微,攀结权贵……”
姜沃好整以暇看着:这些其实都还好,起码是把她当成一个朝臣来骂。
后面,果不其然出现了人身攻击。
“女身入朝,败坏纲纪……”
“颇以容貌幸进,想来必深入宫闱,伴君左右,不知妇德……”
姜沃心平气和看完,心道:居然用词这样简单,一定是小聂再斟酌过了,把污言秽语都剔除掉了吧。
与她想的没多大差别,对女人的攻击,从私德上攻击似乎最简单。
正如……将来她的君王要面对的一切。
姜沃将这几张纸收起来,原想交给聂雨点下一件事的,谁料对上一双通红含泪的眼睛。
红着双目的聂雨点,在听到眼前姜侍郎依旧温和的声音“雨点儿,你哭什么?”后,再也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落得如同她的名字一般。
姜沃带着一点无奈的笑容,看着眼前姑娘受尽了委屈似的大哭。
递上了一块手帕。
**
冬至后。
立政殿。
媚娘跟姜沃在窗下对弈。
如今她们能安静的彼此对坐的机会也少多了,媚娘时不时就会怀念,当年在掖庭中有大把时光相处的岁月。
一局棋罢,媚娘想起一事,就问道:“我听刘宫正说,你托她在掖庭里选通晓文墨会写传奇故事的宫女?”
姜沃点头:“是。”
媚娘笑了:“我记得你之前就喜欢看各种传奇,自己还写过一本《宝珠传奇》给陛下。”
“怎么?现在是外头的本子都看完了还不够,开始寻人专门写你爱看的了?”
姜沃看着眼前带着笑语的媚娘,心中有点歉然:啊,姐姐今日心情看起来真不错。
但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变得很差了。
毕竟,她把自己的‘风评’带来了。
*
姜沃之所以去收集自己的‘流言蜚语’,是为了将来的媚娘。
更准确的说,是为了将来的女帝——
因为武皇以女子身走到了‘皇帝’那一步,她破开历史的开创之举,也就是她被无限涂抹的起源。
最简单的例子便是:古来帝王下令杀子的有许多,汉武帝杀太子刘据、魏孝文帝赐死太子元恂、唐玄宗一日杀子……但似乎流传到后世,最出名的依旧是武则天为了皇后位,亲手杀了襁褓中的长女。
然而最可笑的是,这件事却并非铁凿史实。
说到底,若是女人也能当皇帝,便触动了男性皇权的根本利益。
若是依旧只有男人执笔,将来史书之上写武皇,自然比写商纣之流更要唾弃,更认作倒行逆施有违纲常伦理的罪人。
此时媚娘还未至帝王路,但若是等媚娘称帝后,再着手安排此事,只怕就晚了。
于是姜沃拿自己出来,证明给媚娘看——
她如今,只占了一个吏部侍郎的位置,背后就有无数蛛网一样的流言加诸于身。
姜沃想要告诉未来的君王:不光要做权力的执刀人,还要做执笔人。
更要,留下无数后来执笔者。
*
姜沃取出了那几页纸,递给了媚娘。
媚娘起先是一怔,在弄清楚这是什么后,神色骤变,凤目里像是燃起了一片烈焰。
“如此侮及朝廷重臣,必要交付有司彻查!再……”
姜沃按住媚娘的手,轻声道:“流言蜚语如何彻查?越查只能越热闹。”她放轻松了语气,安慰媚娘道:“所以我才想着,找些会写传奇的宫女,让她们也写些市井流传的故事,写一写宫里的女官,朝上的女官。”
“被我占了位置的朝臣们,口中自然是绝不会有好话的。”这是利益之争,没法子,谁都不能指望敌人给你歌功颂德。
姜沃轻轻拍着媚娘的手臂,继续安抚她的怒火:“但也不能任由人涂抹,让不知朝堂内情的诸多天下人,也都以为女官是什么妖魔鬼怪呢。”
思想的改变才是最难的改变。
就从最不起眼的市井故事开始,试着让更多女子去发出声音吧。
媚娘深吸了一口气,才把满腔怒火咽下去。
“虽说掖庭中识字的宫女渐多,但能写出好的传奇故事来的,只怕很少。”媚娘道:“不如找几个文采好的学子……”
“不,姐姐。”
媚娘提到的,正是姜沃想要说的第二点。
“只有掖庭宫女来写,才是真心实意地写我的好——”
“只有从咱们这儿得到利益,因为你我活的更好的人,才会发自内心的维护咱们。”
“是,此时我也好,姐姐也好,都可以找到诸多学子写尽赞美之词,逐字逐句驳回那些流言蜚语。”
媚娘已是皇后,姜沃也已然是吏部重臣,她要人为她赞颂,自然能得到锦绣文章。
甚至她若是拿着这些去皇帝跟前状告,亦能在这长安城掀起一片风雨,让许多人为此付出代价。
但……
这终究不是根本的解决方法。
执掌权力的手,终究有垂落的一天。
百岁之后,哪怕是至尊帝王,一人所掌的权力,终究风流云散。
千年后,还不知此世如何更迭朝代。
姜沃早已想的很清楚:如果这一条时间线的武皇,以及她自己,想在史书上得到一个公正真实的记录,那世上一定得有得到她们传承与利益的执笔人。
只有通过她们这一代后,走到朝堂与世间的女子,才会执笔捍卫她们的真相!
世上没有什么同盟,比拥有同样的根本利益,更加牢固。
历史无数次证明了:世上有背叛阶级的人,但整个阶级不会背叛利益。[1]
就如,有媚娘才会有内教坊,那么从内教坊里得到新生的女子,为了不回到原先的境地去,注定了会是媚娘的拥趸。
就如,被她伤及利益的官员会中伤她,但从她这里走向更宽广世界的吴英、雨点……却会为她出海、为她落泪,是一样的道理。
她们亦是在为自己而战。
她们才是真正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
新年前两日的冬夜。
姜沃带着安安快乐烤年糕,就像曾经她跟媚娘在宫正司烤年糕一样。
陶枳怕火星子迸出来,就抱着安安坐的远了一点。
看着姜沃熟练地给年糕刷蜂蜜,神色欢愉,口中甚至随意地哼着不知名的古怪小调,不由笑了。
在旁人眼里,姜沃已经是朝廷重臣。
但在陶枳眼里,姜沃还是当年那个被接进宫的孩子。
这孩子……好久没这么轻松欢悦了。
*
姜沃现下确实很轻松。
无论多么难的事情,在与媚娘沟通过达成一致后,就只是一件困难,而不再是她惦记的一桩心病了。
姜沃将烤至金黄流蜜的年糕递给安安:“只能吃一块。”
然后与安安讲道理,此时已然入夜,吃多了年糕不好消化。
安安咬了一小口年糕。
大概觉得蜂蜜烤年糕实在好吃,这回安安没有乖乖听话,而是指着姜沃的盘子认真反问道:“那为什么姨母可以吃一大盘?”
姜沃:……
陶枳见此情形,忽的笑出了声:“孩子长起来,可是一天一个样。你昨儿能说服她的话,今日可就未必能了。”
姜沃回神,看向眼前问住她的安安,眼底尽是笑意。
在这初唐的雪夜,前世看过的一句话忽然就清晰地浮现在姜沃脑海中。
在美好未来到来之前,人类所有的智慧都包含在这四个字里——
“等待”和“希望”。[2]
第116章 传奇
显庆一年。
元宵灯会。
与以往细乐声声歌舞喧丽不同,这一回元宵灯会,却是军乐与武舞。
奏的正是先帝年间《秦王破阵乐》!
巨鼓震天动地。
为合衬巨鼓之战音,太常乐工亦非寻常打扮,而是身着甲胄、手持刀戟,且武舞三变皆按照先帝当年亲手绘制的《破阵武图》,按战阵之形变换,兵戈之气直入云霄。
鼓声愈隆之时,姜沃不由伸手扶了扶案上的杯盏。
不只她,桌案靠前的重臣,都得稳一稳桌上的酒杯——震天动地并不只是形容词,姜沃觉得整座两仪殿都跟着巨鼓舞乐而震。
军乐武舞确令人热血沸腾。
姜沃不由举杯而饮。
但只抿了一点酒。
因这次佳宴上,百官用的是西域烈酒。
军乐、武舞、烈酒。
此番元宵灯会,不只是为庆元宵佳节,更是为刚刚归京的苏定方大将军庆功。
姜沃的目光,不由落在苏将军身上。
或许是刚从战场上归来沙场煞气还未散尽的缘故,也或者是为此时场中《秦王破阵乐》所动的缘故,哪怕坐在宴席上,苏大将军整个人依旧颇带杀伐之气,如同一支寒光凛然的蓄势待发的弓弩。
其实,苏定方虽曾是李靖大将军的副将,但并不是青年将领。
他实则与李勣大将军年纪相仿,今年也是六十岁的人了。
鬓边自然也有不少白发。
但这白发丝毫不显老态,反而像是日光照在刀剑之上,折射出的雪色光芒一样锋锐。
不光是看着不显老态……
姜沃心中感慨:苏大将军也是真的不老,甚至体力超神啊!
她如今也是常骑马的人。但若不着急,远一点的路她其实还是更愿意坐车,不然总觉得颠的难受。
然而苏定方大将军,六十岁的年纪,率精兵一路从长安到西突厥战场,这可是扎扎实实数千里路。
到了西突厥一路战一路收降沿途部落不说,还又亲领精骑昼夜奔袭不眠不休三百里,雪夜破金牙——
这是什么神级体质啊!
姜沃搁下酒杯,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点开了系统。
“小爱同学。”
“姜老板元宵快乐!”
姜沃也与小爱道了元宵快乐。
然后问道:“之前我是累计攒够了一千筹子,体质从五点升到的六点。现在我累计已经超过一万筹子了。这个体质问题……”当然,绝大部分筹子都已经被她花掉了。
买完【良种】与【航海】两本书后,她属于一夜回到解放前的贫穷。后来通过吏部科举等公务攒的筹子,又花在了安安的【辅导教材】上。
小爱同学很快回答道:“等姜老板到达【官居一品】黄金成就后,体质就可以刷新一次了。”
姜沃忍不住再次摸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道:“唐朝宰相才三品。”
中书令、门下省侍中都是三品。
原本尚书令倒是一品,但尚书令这个官职,一凤皇帝未登基前曾经任过尚书令,故而自贞观朝后,尚书令都是空设,尚书省的一把手实则是尚书左仆射。
小爱同学‘嗯嗯’两声,一如既往热情周到解释道:“考虑到姜老板处在大唐,系统已经对【黄金成就】进行了调整。职事官到达宰相的三品,诸如中书令、侍中等职,或是散官到达一品,诸如太尉等三公、太子太师等三师,都可以算达成。”
接下来,姜沃就来不及与小爱同学继续讨论了。
因皇帝开始了布置作业——令百官作诗。
姜沃头疼:她其实挺喜欢参加大宴的,每次都有新的大型歌舞可以看。
但她头疼的就是大宴上,皇帝令群臣作诗这个环节。
原来她官位不够的时候,看个热闹就行。但如今列席在前,基本上人人都得交一首诗上去,她也只好写。
她真是很不擅长写宫体诗文。
皇帝此番是命题作文,且题目并非元宵佳节,而是要群臣为西突厥战事作诗。
姜沃再望一眼苏定方大将军,想起他此番征战,脑海中不由就想起了王维的诗词。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1]
实在是以先帝为首的,大唐诸多名将的写照。
低头望着空白的卷子——完蛋,想起了别人的传世佳句后,自己就更不会写了。
姜沃只好苦恼地凑了一首宫体诗,写完后,自己都不愿意读,直接交上去凑数。
横竖只有皇帝看,也不算公开处刑。
而皇帝坐在上首亲自阅卷的样子,让姜沃想起了许多年前元宵佳节,先帝也是如此,挑出了卢照邻那首《元日述怀》评为最佳。
这一回国子监学子也都呈上诗文,应当……
果然,皇帝挑出了骆宾王的诗。
“好!”
皇帝把诗交给身边的小山,让其拿给苏定方看。
苏定方起身接过,观后也赞好。
皇帝又命声洪的乐人念诵此诗——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1]
李勣大将军亦在旁道:“好一句‘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臣为武将,素来口拙不善言辞,今闻此句,可谓写尽臣等心声。”
姜沃闻此心道:旁的武将说自己口拙也罢了,英国公您可是能出一本‘君臣对答言语艺术’的人啊!
宴席至此,复奏《秦王破阵乐》。
姜沃面对冲天战鼓之声——只盼如先帝所期,华夏武德永远这般充沛,百姓永无受欺凌之苦。
**
次日,正月十六的大朝会。
诸司禀过年节下的大事后,皇帝却依旧未退朝。
而是复提起昨夜骆宾王之事。
又道:“朕犹记得,此等才子入国子监,是吏部姜侍郎所荐。”
忽然被皇帝点到名的姜沃,持笏板出列。
只听皇帝继续赞下去:“姜侍郎于先帝年间入仕,俄历岁年无有衍失,乃先帝亲封太史令。又于火药事、矿产事、司农事等颇建功勋。”
“朕素日多有信重,是为其忠公体国,德逾霜雪。”
话至此,姜沃倒是有几分猜到了何事。
但朝上不少人莫名其妙:知道这是皇帝您看重的臣子,但怎么今日忽然这般夸赞?
只听皇帝话锋一转,忽然冷道:“谁料朕近日听闻,朕之信重,竟招致小人嫉妒言语,颇多中伤之言。”
“朕闻之甚为心寒!”
如今的皇帝,虽还未足而立之年,但经过永徽年间一次次的‘谋反事’‘流放事’,如今朝堂里还站着的朝臣,都是已经深明皇帝心性之人。
听皇帝此时语气,便知皇帝已然含怒,此时惧凛然。
尤其是私下鼓弄唇舌,确实传过闲言碎语的官员,在这冬日里,都不由冒汗。
但很快,他们也不必冒汗了。
皇帝直接精准点出数人,按照前两年养成的习惯,送往边疆效力——正好,大唐的边疆如今又扩充了些。
之后皇帝又厉色道:“朕久愁国土辽阔,广地劳民。若有不怕者,只管再行此流言中伤之事,朕有的是地方安置你们!”
言罢退朝。
*
姜沃来到立政殿见媚娘。
当日她给媚娘看的‘自身风评’,上面并没有人名与来处。
而今日皇帝精准发落了几个朝臣,想来是帝后又令禁中专管侦缉的差使彻查了此事。
于是朝后,姜沃赶来——
劝媚娘不要生气。
帝后查到的,一定比聂雨点街头巷尾听到的更多,更……过分。
果然,提起此事,媚娘只冷笑道:“可恨不能杀之!”
自先帝起定规,凡死刑要经五遍复核,何况是朝廷官员,更要刑部大理寺同审,罪证确凿。
若如此大审,那那些具体的,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必要传的朝野皆知,人人口中过一遍了。
因而媚娘与皇帝商议过,还是以含糊的‘中伤嫉妒之言’定了夺官流放。
媚娘与姜沃道:“史书工笔,都是千百年后的事了。”
“于我而言,只眼前,你受这等侮屈,我就见不得!”
“那日你与我说,流言越辩越烈……”
媚娘眉目冷然含煞:“那便不辩!”
她深知也认同姜沃所想:那些存心造谣的人,就像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他们的原意,也不是知道什么真相,而只是想把人拉下马而已。
那有什么唇舌可辩?
在姜沃离去后的片刻,媚娘就定下了:对有些人,有些事,该动刀的时候,实不必加以言语。
“不必他们心服口服,我只要他们知道惧怕!”
“更是杀鸡儆猴,让剩下人也学会闭上嘴!”
见媚娘如此,姜沃含笑:“多谢姐姐替我报仇。”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掖庭王才人事。
对媚娘来说,一向是人不犯她也罢,一旦犯她,媚娘出手便也是要人命的手腕。
她一直是个杀伐决断,有仇必报的人。
这就是媚娘,她何曾变过。
**
正月里,东西市也比以往热闹许多。
若非提前预订,酒肆里都难有单独的小间。
姜沃是提前订好的,专为在此请人一同听书——此时东西市的大酒肆中,已经有了不少说书人。
不单酒肆中,连宫廷和寺庙(庙会)上也常见说书者,围观者众,从神鬼异志传奇到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都有。[2]
姜沃作为邀请者,自然要比客人到的早一些。
跟着一并来的聂雨点下去对着流水牌点酒菜去了,姜沃独自坐在小间,也能听见外头大堂中传来的说书声。
讲的是三国邓艾的故事。
三国时代大概太精彩了,到哪个朝代都是说书的顶流话题。
在大唐听说书人讲三国,姜沃觉得很有趣。
正在聚精会神听着,就见小间的门被推开,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姜沃起身笑迎:“文成!”
她邀请的人正是文成公主。
正如媚娘所说,如今掖庭的宫女认字记账等基本功,是没什么问题了,但要她们写出脍炙人口的传奇来,还是有点难为人的。
姜沃很快想到了文成。
前些年,文成就写成过一本《吐蕃地志》,将她在和亲途中所见,以及在吐蕃数年所见过的地势、气候,尤其是风俗、人口等都记录了下来。
不止完善了鸿胪寺关于吐蕃的记载,更完善了军中对吐蕃的认识。
尤其是李勣大将军兼通军事与医学,对于曾经的‘瘴气’,如今被孙神医改称作‘高原反应’这件事,自然比别的将领更敏锐明晰。
他观此书中记载,当年公主和亲入藏地,因一路行进缓慢,足足走了一年多,队伍中兵士高原反应就很少。又对照当时姜侍郎出使吐蕃时诸事,就也上书皇帝,支持当年薛仁贵提出的‘边境高地,专练其兵,以备西域之战’的策略。
如今江夏王李道宗,还在安西都护府屯兵,专为防吐蕃呢。
这位当年被长孙太尉硬生生牵连进谋反事的宗亲,听闻长孙无忌也被人诬告谋反进而夺职贬黔州后,据说(正是文成公主告诉姜沃的)高兴的三天没睡着,一闭上眼睛就笑醒。
*
“怎么忽然想起叫我来听说书?”
文成公主坐下来笑道:“可见你平日忙于公务,到东市还是少了。这一家酒肆的说书人,并不是讲的最好的。”
正好此时聂雨点也回来了,向两人汇报点了些什么酒菜。文成就熟门熟路加了两道,又转头对姜沃道:“这两年,我与晋阳公主常到孙神医的医馆中帮衬薛大夫,这东市里各个酒肆食坊也就都熟了。”
姜沃笑道:“好,那下次你请我去更好的。”
见文成过的潇洒随意,姜沃就觉得欢喜。
两人之间也不需要客套,姜沃很快把来意说明,想请文成做笔杆子替她写些传奇故事。
文成虽不上朝,但宗亲自有圈子和人脉,她此时蹙眉道:“你不下帖子请我,我也要上门去寻你了——我听说陛下发落了一批造谣生事的人,发落的好!”
然后又对姜沃道:“我与晋阳公主还说过此事呢,公主也觉得恼人。你放心,宗亲中,我们帮你瞧着些,断不让这些流言乱传。”
姜沃举杯:“多谢文成!”
连饮两杯:“还有一杯带给晋阳公主。”
文成也饮了一杯,然后笑道:“还好今日饮的是浅淡葡萄酒,否则我真不敢让你连喝两杯。”
姜沃:……你们就这样认定我酒量差吗?
她忽然更加期待【官居一品】后的体质提升了,到时候她酒量一定也会好起来。
变成千杯不醉,默默惊艳所有人。
两人边用酒菜边闲聊,文成接下这个写女官传奇的事儿,自然也随口聊起如今最流行的传奇话本。
大唐的‘传奇’,还是比较精彩纷呈的。
姜沃与文成聊着聊着,
就想到了她前世看到的一个反面教材。
便说出来与文成一笑——
她于前世病床之上,曾经在电子书平台上,看到了一本《儿女英雄传》。
那会子她正在痴迷武侠小说,发现是本清朝的侠女小说,就点开后。
事后想想,还好她没看完,而是先看了简介。
不然她本就短暂的生命,又会被浪费掉(虽说看简介也已经浪费了她宝贵的五分钟)。
大体讲的是女主侠女十三妹,从匪徒手中救了男主和另一位姑娘,还为他们主持了婚姻大事。后来不知怎么的发现男主跟女主两家还是世交,只是女主家遭遇了意外才隐姓埋名。
看到这里,姜沃觉得还好,但接下来简介的急转直下,就把她给闪着了。
这位十三妹解决完家族事故后,就……嫁给了男主(姜沃:??你不是给他主持过婚姻吗)。
然后一夫一妻天作之合,十三妹从此洗手作羹汤不说,还与另一位夫人一起力劝丈夫考取功名。最后丈夫果然金榜题名,后来还有两位贤妻辅佐,位极人臣,然后十三妹跟另一位夫人都有儿子,大家都快乐的长命百岁了。
姜沃看完后,当真是小朋友只有满头的问号。
从少时她就爱读《红楼梦》,但看了更多明清小说的调调后,才知道这是多么出淤泥而不染的书。
绝大部分明清小说,都是那本《儿女英雄传》的调调,折射出男人对女人的期望:最好有女子救他的命,还得帮他娶媳妇,最后还得自己委身做第一个媳妇,然后给他操持家务催促他功成名就,再给他生个儿子……
姜沃:真的,要是这么会做美梦,怎么不写写,走个路上有个蟠桃砸在你脑袋上,王母娘娘都要跪求你吃了长命百岁立地成仙呢?
文成听她酒后一串刻薄话,笑得忍不住伏案。
然后连连跟她保证:“你放心,便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写不出这种东西!”
姜沃吐槽过后,心情大好,笑道:“这个自然!”
*
从酒肆出来,姜沃又邀文成一并回家去看安安。
文成欣然应约。
路上文成就问起一事:“对了,听闻圣人一月里有巡幸洛阳的打算?”
姜沃点头:“是,基本已经定了。”
皇帝登基以来,除了九成宫,还未出京巡幸过。
今岁便打算出远门,往洛阳皇城去。姜沃也早想见一见洛阳皇城的风采,此番亦是随驾。
文成公主有些怅然不舍:“你这一去,怕不是要一年半载的?”
她与姜沃最多相隔月余,总要相见一回,此番若是去了洛阳,只怕是要久不能见了。
姜沃安慰道:“中间说不定会回长安吏部。”
说到此,姜沃还想起一事。
一月圣驾巡幸洛阳,各署衙自然都要跟着圣驾而行,只留值守人。
吏部要留一位侍郎,自然是王神玉愿意留下:他刚把吏部的院子收拾利落,可不愿意再换个新地方。
但,他跟姜沃就‘裴行俭留京还是随行洛阳’这件事,很是掰扯了一会儿。
甚至重操旧业,拿了本书坐在姜沃跟前不走了。
姜沃:……我体会到了户部尚书当年是什么心情。
然,姜沃到底不是出身户部,她并不觉得局促,反而索性拿了本书跟王侍郎对坐。
还是裴行俭先受不了了:两位侍郎风雅对坐……怎么?所有公务都他来做啊?
最后还是定下,若有吏部大考,就让裴行俭回长安,王神玉才拿着书走了。
*
马车上,文成沉默片刻,似是有些犹豫道:“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你能不能成。”
姜沃点头,示意文成直说便是。
“不知我能否向皇后请命,去趟玉华寺。”
姜沃一怔:玉华寺,前玉华宫。
也是前王皇后,如今的王鸣珂所在之地。
文成解释道:“你还记得我刚回京那一年吗?你陪我入宫,曾到紫薇宫拜见。”
当时王皇后问过文成会不会作画,若是能,就画些吐蕃风物给她看。
文成道:“我应了。也画了两幅雪域图送到紫薇宫。”
文成当时刚回京,行事还很谨慎小心,皇后提出要画,她虽不太擅长画作,但还是当月就赶出来两幅送了过去。
不料当年王皇后又特意召她进宫,还赠给她一幅画,道:“我未去过吐蕃高山雪原,但见你画,却如亲至一样——听闻你未到过扬州,那我送你一张扬州图吧。”
之后又嘱咐文成,多画些吐蕃风景与她。
文成也应了。
“可惜接下来我忙着写《吐蕃地志》,只作了几张图。”
“等后来有暇画的多了,却又……”
不必文成说完,姜沃就懂了:后来朝上就出事了,王皇后自请废后,皇帝下诏废后庶人,送往玉华寺。
文成道:“我既应了她,却经年未送到。就总是悬在我心上。”
虽说柳家王家都被流放,但世家向来盘根错节,总能有跟王鸣珂攀上关系的亲眷。
皇帝将废后放到玉华寺,禁止人出入,也是防着有人拿她做什么文章。
若想去见到人,还是得请禁中手令。
姜沃想了想道:“我知你,有诺必践。此事悬于心,十年八年也不会忘的。既如此我请一道皇后的手令,悄悄陪你去一次吧。”
文成露出笑意:“好。”
又道:“毕竟曾经也有人,相隔十年万里,对我一诺必践啊。”
*
玉华寺是自玉华行宫改成,因而园林静谧风景秀丽。
姜沃久违的见到了王鸣珂和隶芙。
从两人的气色可见,这两年过的起码不坏。
见到文成公主带来的画后,王鸣珂很是惊喜。
让隶芙拿出她这两年作的许多画来,挑她觉得好的分送一人。
姜沃忽然想起,眼前这位可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于是问道:“鸣珂,你作画之余,不如也帮我写几本传奇如何?”
王鸣珂笑道:“好啊。我也常托这玉华寺外出采买的宦官,多带外头的传奇话本回来。”
“坊中有名的,我基本都看过了。”
隶芙在旁笑道:“是,我们娘子还为心爱的几本作了画呢。”
姜沃笑道:“多谢了——我也不能白请动你,等从洛阳宫回来,我也给你带些洛阳的画来如何?”
王鸣珂闻言而喜:“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姜沃转头望向窗外,一月初的玉华寺,已然初见柳绿春色。
第117章 春日宴
长安。
二月初。
今日虽无朝会,姜沃还是如常早早出门。
到了皇城门口,验鱼符之时,忽然觉得鼻尖一凉。
是下了一场罕见的春雪。
姜沃一路行至吏部,细雪渐密。
*
虽天地飘雪,她进院门后,却不由止步。
王神玉果然如他所说,格外擅侍弄花草。原本姜沃在北地很少见到山茶树的,然而侍郎院中这一株,却长的很好。
大朵的山茶花自冬绽放,至今灼灼。
漫天飞雪的素色阴沉中,只见一株蓬勃烈浓的红色山茶花覆雪。
像是火焰上凝住霜雪一般,让人感叹造物之奇之美。
姜沃走近,拾起一朵地上的山茶花,放在掌心——
哪怕掉落,山茶也是整朵的坠落。
山茶并不掉落花瓣,花落的时候,都是干脆利落整朵连花带蕊而落。
雪如细絮。
落在温热的肌肤上,兀自化去。
并不甚冷。
姜沃站在雪中,望着如此山茶,有些看住了。
“姜侍郎。”
直到有人唤她,姜沃才回神,同时感觉到,头顶多了一把素面油纸伞。
卢照邻来至吏部侍郎院门口时,就见她站在春雪中,面前是一树殷红如血的覆雪山茶,而她亦是一身朱袍似火,衣上落了一层细雪。
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山茶与人。
姜沃侧首,就见卢照邻虽为她撑伞,但站的离她却远,已然是站在了伞外。
行止比原先更加谨慎退后,眉目间又带着歉然郁色。
姜沃就想起,陛下因‘流言蜚语’发落的人里,似乎有卢家旁支,大约他是为此事来的,才如此情态吧。
她便笑着拂去衣上雪:“无妨,雪而已。”
姜沃走出伞下行在前,只做不知,以吏部侍郎的口吻问道:“卢司马清晨至此,有什么事吗?”
卢照邻一怔。
她忽然换过官职来称呼,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往事。
很直白的一句话:“我与卢司马并非一类人。”
就在刚刚,卢照邻忽然明白了。
他应当是真的未懂过她。
想来,她是愿意做山茶的,无所谓冬日覆雪,亦不会一片片凋落枯萎。
若花落也要痛痛快快,断然而去。
或许他不必来的。
**
卢照邻走后,姜沃按部就班,取出要带往洛阳行宫的公文来细细整理着.
司封属的公务繁杂,且因涉及册封以及承袭、降授爵位之事,是不容有失的。
比如朝廷定规,凡是皇家五等亲,要三年一造册,该到了哪一支、哪一辈国除,都得司封属与宗正寺反复复核多遍——可别把没到年限的皇亲国戚给人家铲出去。
再有,大唐开国日久,王公贵族的爵位本来就在增多,还都渐渐传向了二代甚至三代。
这里头就有的是文章可做。
开国来,光降等袭爵的不同案例就有三十八种……
这些公文姜沃是都要带走的,以备随时查档。
她正在整理着,就听叩门声响起。
这样早来署衙的,一定不是她的同僚兼半个上峰王神玉,而是裴行俭。
姜沃头也不抬道进。
果然。
来人三十许,生的眉目舒朗,风骨秀爽。又因师从将军文武兼备,行坐之间又带着一种峭整清彻。
姜沃每每见到他也觉赏心悦目:“守约到了。”
裴行俭,字守约。
“姜侍郎。”裴行俭递上手里厚厚一沓文书,都是他已经整理好的,只等姜沃看过就可以押字盖印了。
姜沃接过——真是,心旷神怡。
她的手按在桌上她昨日备好的册目上:“后日咱们就随驾起京,这些要交付王公的文书也已然厘清。这两日也无旁事了。”
只等王神玉来交接公务。
姜沃推开窗,见外头雪停了:“今日既无事,不如把薛将军也请来,咱们把上回《春秋纬》中的‘山异’和‘云气异’论完吧。”
裴行俭眼睛倏尔一亮:“好!我这就去北门请薛将军。”
姜沃说的薛将军,自是薛仁贵,两人相熟自风水之论。
而裴行俭,亦是少时便通晓‘阴阳历数’。
姜沃有时都要感慨:这大概就是同类吸引法则吧。
薛仁贵是自己写过《周易新注本义》的风水大家,裴行俭亦是将自己多年对阴阳、历术的研究写成了《胜负四十六决》。[1]
三人有暇时,就常论起风水谶纬之术,以及风云、地利对战事的影响。
说起风云,姜沃又想起了师父。
李淳风写成了《乙巳占》,可是世上最早给风定级的人。
算来,师父出海已近半年,中间停岸之时曾寄来一封信道一切平安。不知现在已经到爱州否?
*
薛仁贵到的很快。
姜沃已经在院中石桌上备好了茶——冬日里干燥寒冷,王神玉就把他心爱的‘蕉叶覆鹿’小木几搬走了。
薛仁贵坐下,都不及喝一口茶,就道:“正是该论完才好,否则你们随驾一年半载的。我只好自己心急。”
说着还取出几张纸,都是上回论过,他回去后又想起来的未定疑惑。
又不由追问姜沃:“姜侍郎,李仙师什么时候回京?我已然见过他制出来的罗盘,实在是神仙造物——想来他这回出海归来,在风云气候上,一定又有新论!”
姜沃回答之际,裴行俭已然拿起了薛仁贵写的几张纸。
日光从层云后破出,山茶上的春雪渐次化去。
*
玄学讨论小组会,进行了快半个时辰后,王神玉终于到了——没有早朝的日子,‘爱岗敬业’王侍郎,也会遵照往日习惯,自动把朝会时间空出来,心安理得晚到。
姜沃起身问他是否现在交接公文。
王神玉摇头,风雅自然落座在石桌旁最后一个石凳上:“听你们正在论风水,继续吧。”
裴行俭替他倾茶。
王神玉愉快加入讨论。
*
“我还以为进了太史局!”
且说四人摸鱼有多认真呢——
直到一声苍老严肃的声音自身旁响起,他们才一起惊觉回头。
只见一身紫色官袍的王老尚书站在那里,目光跟声音一样严肃。
姜沃:……
*
王老尚书今日过来,是想在离开长安前,亲自查一查两位侍郎的交接公文,再有,就是要对王神玉耳提面命一番!
皇帝在长安时,王神玉都这样懒散,接下来,他还不得变本加厉?
若非圣命直接替吏部定了随驾的侍郎,依着王老尚书的心意,他觉得姜侍郎呆在长安暂管吏部事,他倒是更放心些。
于是临行前的王老尚书,带着满腔嘱托,亲自过来侍郎院。
才进院门,就见院中石桌旁,王神玉姜沃几人,正在讨论着桌上数页公文,甚至还人手一支狼毫笔,随时在纸上写写画画,看起来认真的不得了。
王老尚书欣慰地捋了捋雪白的胡子。
他少见王神玉在公务上这样专注,果然是因为自己要离开长安了吗?
如此说来,让他留守长安独当一面,似乎也不是坏事。
王老尚书边欣慰边往前走。
直到走到桌边,听到了看到了几人在讨论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王老尚书有点怀疑自己:莫不是我走错了?其实走到了太史局?
*
几人皆起身,面对王老尚书垂首站好。
姜沃忍不住看了薛仁贵和裴行俭一眼:你们两位名将怎么回事啊,居然如此无警惕心,都让上峰走到身后了,还在一无所觉地摸鱼。
而薛仁贵很快展示了他名将的天赋——兵贵神速,迅速告退而去,还不忘把桌上的纸页都拢了拢揣上带走了。
姜沃:……
薛仁贵不是吏部人,溜就溜了。王老尚书则带着秋风扫落叶一般的严厉,对剩下三个下属进行了一番严肃的思想教育。
后因裴行俭和姜沃素日表现良好,得以早些解脱去‘整理公文’。
他们也实顾不上同僚情谊,速速撤离,留下王神玉独自承受一切。
*
二月十二日。
圣驾浩浩荡荡离开长安。
只是帝后的舆驾并未直接往洛阳去。
皇帝先择了近百官员相随,欲先巡幸并州。
又令中书令杜正伦带领其余大部分的署衙朝臣,先缓行向洛阳宫,将诸部安置妥当。
朝臣皆未料到皇帝居然一出长安,就要分两路而行。
不免有劝谏者。
连中书令杜正伦都就圣驾安稳之事,劝圣人不要分两路,还是直向洛阳的好。
皇帝未从谏言,坚持分路。
杜正伦只好罢了——毕竟如今的宰辅,上谏者寥寥。
侍中许敬宗完全是皇帝说一是一,就算不合规矩的事儿,他这个曾做过礼部尚书的人,也能给皇帝找出个规矩来圆场。
尚书左仆射依旧由李勣大将军兼任,他在朝上向来少言。
右仆射卢承庆也是一样的性情。
说起卢承庆,这位也是倒霉。他原是开国功臣范阳郡公之子,先帝在时也颇为重用,官至尚书左丞,下一步也是拜相了。
然而后来当今登基,他不知怎么得罪了褚遂良,就被一路贬黜,直接被弄到甘州(甘肃)吹风去了。
直到这两年才被捞回来拜相,算是耽误了几年。
有此波折,为官便分外谨慎起来,平日也是沉默寡言的。
皇帝巡幸并州之事,就此定下。
*
并州。
对帝后来说,并州都是特殊的。
媚娘,祖籍并州文水。
而皇帝是三岁封晋王,五岁被先帝再封‘并州都督’。
只是彼时皇帝年幼不能赴任不说,哪怕后来到了可以出京的年纪,先帝都不舍得他出宫,何况出京。
因而多年来,晋王一直只遥领并州。
真正镇守并州,代并州都督职的,一直都是李勣大将军。
一切,似乎在冥冥中都有注定。
*
姜沃自然是随驾并州的朝臣之一。
王老尚书则带着裴行俭,与中书令等朝臣一起,先往洛阳行进。
路上,春光简明。
姜沃便时不时打开窗子,让安安看一路的景色。
直到出了长安渐远,路上烟尘渐大。
她便将窗户关严,拿出了一本书:“到了上课的时辰了,安安。”
这一路的课程表她都做好了。
*
姜沃拿在手里的这本教材,是来源于系统。
不,准确的说,来源于许多年后的一位明朝极出名的首辅——
张居正的《帝鉴图说》。
这是他编纂了,用来教导年幼万历帝的。
也不知道系统给没给人家版权费。
而姜沃在系统里第一回 看到这本《帝鉴图说(删节版)》时,还在想:帝鉴图说不是给小皇帝看的吗?难道还有什么不宜内容。后来才反应过来——系统应该是根据她的朝代,删掉了原版帝鉴图说里的唐(中后期皇帝)宋代皇帝。
姜沃心道:那……问题倒也不大。
只是在她翻开前言后,又不免感慨——
何为《帝鉴图说》,张居正编此书时,取得也是唐太宗‘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之意。
兜兜转转,又回到先帝处了啊。
*
因马车上难免颠簸,姜沃也不似在家中一般,让安安与她一起看着图和书讲,以免伤了眼睛。
而是只扫了一眼进度,就直接口述。
授课完毕,姜沃把端坐的安安抱过来,笑道:“今日想听什么故事?”
姜沃最常给安定讲的,就是三国的故事。
讲故事便没什么体系了,姜沃有时还会跳跃着讲,先讲安安这个年纪能理解的简单故事。
像是先给她一个框架,再给她几块显眼的大拼图,之后再一片片给她。
等待安安一点点自己把复杂的三国拼起来。
除三国外,姜沃还讲了不少《西游记》。
虽说,西游记的主角,玄奘法师就在大慈恩寺里整理佛法呢……
因安安是早产,去岁佛诞日,皇帝和媚娘出门去大慈恩寺祈福,还特意带着女儿去见了玄奘法师,求了平安符。
这回临行前,姜沃也曾带着安安去与玄奘法师作别。
并请走了一本玄奘法师口述而成的《大唐西域记》。
辞别之际,姜沃还不忘向玄奘法师本人要‘改编授权’:“我想与公主讲法师西游的故事,不知能否如世面上传奇本一般,加上些神鬼异志之事?”
玄奘法师颔首笑应。
姜沃拜谢辞别而去。
**
圣驾至并州后,多封赏事。
除随从官员外,并州诸官署,以及当地的年过八十以上的老人,皆按等赐物。
不但如此,皇帝还特意为皇后改了旧制。
按巡幸旧例:群臣百姓拜于朝堂拜见皇帝,命妇与当地年老妇人于内殿拜见皇后。
然而,此番,皇帝命人改制。
“皇后宴亲族邻里故旧于朝堂。”
“帝后见文武官员于朝堂,命妇妇人入会于内殿,及皇室诸亲赐帛各有差。”[2]
许敬宗面对这项无前例的‘帝后并于朝堂会见并州朝臣’改制。
头秃的回去拼命扒拉典籍旧例,准备给皇帝找点避免被‘直谏’的理论依据。
皇帝此番为皇后特意改制,从京城跟随而来的大臣们都不稀奇:当年立后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肃义门集体朝拜过皇后了。
今朝皇帝再破例,帝后一起接受并州文武官员参拜,他们是见怪不怪了。
但并州当地官员则是震惊了——
这,圣人对皇后竟如此爱重吗?
竟令皇后受百官礼!
且帝王赐赏后,竟然令皇后再赐群臣。
而这,也是媚娘第一次见到狄仁杰。
狄仁杰,并州太原人也。
为他是并州人,虽说他此时还只在大理寺任七品司直,还是随驾至此,跟着并州官员们一起拜见过帝后。
媚娘早听姜沃说起过,这位让阎立本一见便称‘沧海遗珠’的年轻人才。
此时一见,也不免开口赞叹:“好人物!”
另外赐下宝墨十方。
狄仁杰拜谢皇后。
*
皇帝年少时,曾遥领并州多年。
此番却是第一次到并州。
又是以帝王身份,亲至皇后故乡,心境格外不同。
因而停驻并州的日子,赏赐就没断过。
才赏过百官。
三日后,又下诏‘以皇后故乡并州长史、司马各加勋级’[2]
次日再诏:“并州妇人年八十以上,绵版授郡君。”[2]
原本在暂住宅中专心教孩子的姜沃,闻此信只好将教育工作移交崔朝——
事关勋级和命妇爵位,姜沃作为唯一一个吏部至此的高级官员,立刻就结束了假期,忙了起来。
皇帝赏的多愉快,姜沃就忙的多痛苦。
终于忙过后,姜沃算一算皇帝这次的封赏力度之大,就去寻媚娘道:“姐姐,要不我长安户籍不要了,去找京兆尹改成并州户籍吧。”
媚娘笑应:“好。”
皇帝听闻后亦大笑:也是,吏部官员总共没来几个,这几日怕是把她这个吏部侍郎忙坏了。
帝后便按并州都督的赐物,照例给姜沃送了一份去。
**
“杜长史的春日宴。”
姜沃把玩着手里一张名刺,问崔朝道:“你也收到了此宴之邀?”
崔朝颔首:“收到了,这回随驾而来的国子监朝臣,只有我自己。杜氏既然想举荐人才,自然不会少了我一份名刺。”
当然,更不会忘了吏部侍郎,上一回贡举的副考官。
姜沃原本有点懒怠去,她刚忙完封爵加勋事,只想好好歇两日。且这位杜长史,她从前也完全不认识。别说在并州,就算在长安,这种‘举荐宴’‘诗会宴’她也不知推了多少。
但不知为何,她看着这张普通的名刺,直觉该去。
姜沃并没有完全依赖直觉,她从崔朝身上摸了数枚铜钱出来,掷出卦象。
这场春日宴。
当去。
崔朝笑看她掷卦:“原来,我也想劝你去的——这位杜长史你与他虽素昧平生,但他的姨兄,与你却有渊源。”
姜沃抬头望着他。
崔朝就道:“他的姨兄是岑相。”
姜沃叹息:岑文本岑相啊……
那确实颇有渊源。
她当年第一次出现在朝臣前,就是一场诗会。
在诗会上,她被荆王李元景(谋反已故)为难,逼她起卦算魁首,她道出卢照邻之名。
算是她年少时步入朝堂的起源。
那场诗会的主办人正是岑文本岑相。
她还记得岑相对她温和道:“姜太史丞是第一回 参加诗会吧。无妨,圣人未到时,你先跟在我旁边。”
可惜岑相病逝于先帝亲征高句丽途中,至今已有十一年了。
*
这场春日宴上熟人颇多。
姜沃见到其中两个时,都没忍住唇边笑意。
这既然是场‘举荐才子宴’,杜长史杜易简,就还请了此番随驾到并州,专为圣人巡幸作诗的,国子监内素有才名的学子——骆宾王与李敬业。
骆宾王自然是有才名,李敬业是祖父李勣大将军太有名。
皇帝亲至并州后,对代他守并州多年,又一直护卫他的大将军,自然更触动君臣旧情,此番也是连连加赏。
李敬业也跟着祖父受了不少赏赐,俨然随行官员里最风光的一批。
杜易简哪里敢漏下这位,也单独下了名刺。
春日宴设在一处精致别院里,风景如画。
各人各案,面前摆着各色精致酒馔。
姜沃却也不用赏景,直接就以李敬业和骆宾王言语对掐来下饭。
看的她心情大好。
直到杜易简引来第一位才子时,姜沃的心情才低落起来。
这会子几乎没有什么举贤避亲的,先推荐的都是自家人。杜易简荐上来的第一位,就是他自己的堂弟,杜审言。
姜沃听到这个颇为熟悉的名字,不由凝神思量,片刻后忽然想了起来。
然后望着杜审言这张还很年轻的脸,很是惆怅。
杜审言才这么年轻,自己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他的孙子——诗圣杜甫了。
姜沃举杯饮了半杯酒平复惆怅心绪,然后将杜审言送与在座各位的投卷慢慢看过。
**
杜易简又引出几位才子后,宴席氛围渐热。
姜沃早惯了这种场合,哪怕怅然也不会让人看出来。
她依旧去看骆宾王和李敬业唇枪舌剑来缓解心情。
很快,杜易简作为东道主,起身给在坐各位介绍下一位才子。
只是这回,杜易简比之前还要郑重些。
甚至还带了几分神秘道这是位神童,去岁,年不过六岁就能写文,且‘构思无滞,词情英迈’。
杜易简还在夸夸,李敬业已经冒出来一句:“坐中还有个七岁作诗的呢。也未见才气如何,不过是鹅鹅鹅。”
说着还夹了一块鹅翅膀,对着骆宾王晃了晃。
骆宾王大怒,看起来就要拍案而起当场再作诗骂人了。
还是作为国子监司业,也就是校长的崔朝出言制止,两人才各自安静闭嘴。
杜易简:……
早知道这两位有仇,他就不一起请了啊!
他连忙在百忙之中对崔司业眼神致谢。
崔朝对他颔首微笑,又晃的杜易简更加忘词。
半晌杜易简才重新捡起话头来,也不敢再多说了,一边示意仆从去内间领人,一边干巴巴道:“这是我一位好友,齐州长史王福畤之子,今年才七岁。”
姜沃忽然安放下竹箸。
她抬起眼,望着被仆从引出来的七岁童子。
原来是他。
耳边传来杜易简的声音:“……我这位好友虽是齐州长史,祖籍却也是太原。”
“这是他的第三子——王勃。”!
第118章 姜沃的偏心
春日宴。
庭院中栽种着数株西府海棠。
正时海棠繁盛未雪时节,云霞般灿漫,连着春光都跟着烟艳起来。
但姜沃闭一闭眼,眼前浮现的却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日盛景。[1]
《滕王阁序》千古骈文啊。
*
杜易简还在说些什么,姜沃已经走神到滕王阁上去了。
说来,后世是《滕王阁序》带动了滕王阁的名气。
可此时,还是滕王阁,或者说滕王本人名声大。
滕王李元婴,高祖李渊的幼子,年纪小辈分大,是当今的叔王。先帝贞观十三年间,封滕王,赴任山东滕县,广起楼阁。
如此说来,滕县才是第一所滕王阁。
只是滕王性劣,在滕县干出‘驱赶百姓为乐’‘专挑农忙时出去践踏农田打猎’‘拿弹弓打伤人’‘把人埋在雪地里’等种种恶行来,就被先帝贬到苏州做刺史去了——
滕王这一世,多有贬迁,就开始了去哪儿把滕王阁建在哪儿的一生。
到了当今登基,滕王依旧不改本色。
皇帝下书把滕王的恶行数了一遍,然后非常痛心疾首道:“朕因与王叔是骨肉至亲,不忍心治罪于国法,王叔好自为之。”
皇帝这封诏书到了吏部,姜沃就知道:啊,陛下这是小黑莲花的性情又犯了。
皇帝边‘伤心’说着‘骨肉至亲,不能致于王法’,边干脆利落把滕王的邑户及亲事帐给削了——
姜沃去岁刚经手了贬滕王至洪州之事。
当时她还在心里算呢,洪州即南昌。
滕王再起楼阁的话,便是后世最出名的一座滕王阁了吧。
果然,滕王也没令姜沃‘失望’。
虽然皇帝又是下圣旨斥责,又是削他的食邑,但滕王不在乎:他可是皇帝亲叔叔,只要不谋反,皇帝也不能打死他不是?
既然皇帝没收他的食邑,滕王就决定‘自力更生’。
于是在当地认真敛财起来,继续建他的滕王阁。
*
杜氏仆从为姜沃递上一卷文章。
她便低头细看王勃六岁时的文章——
文采天赋,实在是锥处囊中,掩都掩不住的才气纵横。
这字想来也是他自己写的,已然初见字体架构,但笔触尚稚。
见此笔墨,姜沃忽又想起一事:她如今已经攒了许多大唐珍贵原版手稿,从帝王将相到神医名士皆有。
她在姜宅中有一间单独的屋子装这些手稿。
用木匣一个个封好。
特意嘱咐过人,永不许带灯烛明火进去。
现在,那屋中的几架条案,都摆的满满当当了。
她还未系统整理过。
姜沃低头看着眼前手稿——是不是已经到时候,该建个有索引有条理的个人收藏博物馆了?
也好留待后来人。
她思绪飞到博物馆的过程中,杜易简正亲引着好友之子,挨个见过宴上的几位随驾朝臣、国子监学子与并州当地的官员与出名些的文人。
两位年过七旬的并州大儒,被宴席主家与在场诸人推坐首席。
其余在场人,论官职算,除并州大都督府的长史是从三品外,再次便是姜沃的正四品上吏部侍郎。
于是杜易简很快带着王勃来至姜沃案前。
姜沃目光落在眼前七岁童子面容上。
他正在按长辈指点过的,一丝不苟见礼:“末近后学见过姜侍郎。”
杜伯父已然告诉过他,这位吏部侍郎年纪轻轻就做过考官之一,将来他若是要贡举,少不得要再与她会面的。
此番他能至此,也是杜伯父听闻圣驾欲驾临并州的消息后,特意第一时间派人去齐州送信,父亲又立刻为他打点行装,让兄长紧赶慢赶把他送来的。
王勃少年早慧,知这是父亲和杜伯父在为他将来铺路,希望他能扬名,将来能够仕途通达。
为自己,更为家族。
身上背负着长辈们绝大的期许,七岁的孩童不免紧张,生怕行差踏错,倒是让长辈们失望。
行礼很规矩到位,却有些板正。
姜沃已然历经世情多年,对眼前孩童的想法,一望即知。
此时,她眼前便不再是将来会做出《滕王阁序》的出众才子,只是个心理压力很大的孩子。
姜沃扶起眼前作揖孩童的胳膊。
又从案上拿起一枚红润可口的杏子递给他。
王勃一怔,连忙伸出双手去接。
杏子落于掌心。
他抬眼,见眼前姜侍郎,神如烟云难以琢磨,对他温声勉励道:“少时聪察岐嶷,更当砥砺心性。”
姜沃此言,全然发乎内心:王勃一世宦途飘零,多半是自身性情的缘故。
有的人,天生会作诗,但不会做官。
这是两种决然不同的天赋。
姜沃出此言,旁边杜易简顿生惊喜。
姜侍郎今日到此,几乎未发一言。
杜易简也能理解——
相人这件事,本就要慎重,一般以‘相人’出名的大儒名士,都是轻易不肯开尊口的。
何况姜侍郎身担‘袁仙师之徒’与‘吏部侍郎’两重身份,自然更慎重以评人。
可她方才,居然明明白白开口夸了聪察岐嶷。
不光杜易简,宴上众人都看了过来。
其中就有一位大儒道:“这位王家子,可是之前杜长史盛赞的‘王家之宝树’?”
此话一出,杜易简略微有点尴尬。
这确实是他之前盛赞好友之子王勃的话。
如今在此宴上被人说出来,似乎……是有些夸的太过了。
所谓‘宝树’的典故,是出自东晋谢家。
谢安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谢玄回答:“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2]
以七岁之子,比东晋谢玄,在许多人看来,自然是大为过誉。
这位并州大儒点出此事,自是觉得杜易简捧人太过分了。
倒是姜沃,听闻‘宝树’二字,心中一动:所以《滕王阁序》里那句‘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莫非缘故在此。
其实,只《滕王阁序》一文传于千古,王勃又何尝不是‘王氏之宝树’。
姜沃如此想,便如此说了:“此子之才,将来亦是留于文史的‘宝树’。”
杜易简方才微微的尴尬,立刻化作了满满的喜悦。
将来!
袁仙师当年就说过,他的姨兄岑文本,将来能拜相,果然应验。
数十年后,他的高足又如此预言好友之子,必是准的!
姜沃言毕,春日宴一刹安静如许。
虽是有人不信(比如方才的大儒),但却没人反驳。
又见这位神如闲云野鹤的姜侍郎举杯道:“在座诸位,将来名垂竹帛,留于文史的又何止一人。”
此话一出,宴席氛围立刻又是一变。
姜沃已然不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只是自顾自饮了一杯。
其余人见此,甭管心里怎么想,也都赶紧举杯陪饮了一杯。
其中尤以李敬业为甚——
他特别像那种上课时候爱接老师话的男孩子,立刻举杯捧场:“借姜侍郎仙言,只盼来日我等都能名留史书。”
简直是‘活泼开朗大男孩’。
姜沃:……感觉李大将军的基因,在长孙身上变异的好厉害。
她忽略掉李敬业。
搁下酒杯,再次望向眼前因方才之言而拜谢的孩童,观量片刻。
观量的时间略久,以至于杜易简都有点不安。
他刚要发问,就听姜侍郎问道:“杜长史身上有无铜钱?”
杜易简连忙取出几枚。
其实早些年,姜沃都是随身带着卦盘的,还是入了吏部后,才将卦盘收起轻易不用,平时起卦只用铜钱和骰子。
于现在的她而言,铜钱也够了。
她要卜一卜此世界线王勃的命数。
是否还是二十几岁就落水而亡的命数,又是否是死劫不可更改。
因是‘荐才宴’,案上除了酒馔,皆备有纸笔。
姜沃就推一推面前的纸笔,对王勃颔首道;“将你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孩童一怔,忍不住回头去看杜伯父。
杜易简则看眼前姜侍郎。
只见姜侍郎指尖转着一枚铜钱,眼瞳虽清澈如水却又幽深如潭,开口道:“我观此子面相,弱冠后有一命劫。想为之一卜。”
杜易简连番致谢,又连忙命王勃写下自己生辰八字。
姜沃掷出铜钱。
片刻后,观卦象而心略安。
大约是此世许多事已然不同,并非不可破的死劫。
她取过纸张。
王勃则又重新蘸墨,恭敬将笔递上。
姜沃写就一句话,折起,递给王勃,又道:“待你弱冠之年,当往长安。我会再为你卜一卦。”
杜易简带着王勃连番拜谢。
春日宴至此,已然盛景之极。
**
宴席散后,杜易简送诸位朝臣出门。
李敬业和骆宾王都在姜沃身后随行。
骆宾王就听旁边李敬业羡慕小声嘀咕:“今日别的也罢了,姜侍郎居然起卦了。当年祖父也曾寻姜侍郎卜过家族事——据说我们家族也有一劫。”
骆宾王:?
李敬业的小声嘀咕,也没有多小声,姜沃也听到了半句,心道:嗯,劫数开口说话了。
姜沃回首看了两人一眼。
李敬业不说话了。
不知怎的,大概是这位姜侍郎跟祖父熟悉的缘故吧,每回她那双眼睛看向自己,李敬业总有点不安。
倒是骆宾王,上前一步拱手,有些好奇问道,不敢请动起卦,但不知若只观面相,他有没有什么劫数呢。
姜沃指了李敬业,淡然道:“这就是你命中劫数。”
骆宾王与李敬业双双愣住。
但两人同时理解错了姜沃的意思,只以为是今日两人在席上总是唇枪舌剑的互相讥讽,以至于丢了京中国子监的人,让姜侍郎不快。
尤其是骆宾王,被姜侍郎清冷眼神一看,心中忽的生出许多愧疚来:他是经由卢照邻引荐,通过姜侍郎入国子监的。
结果自己总与英国公之孙不对付。
如今想来,也是辜负了姜侍郎之意,甚至会让她在英国公跟前为难。
于是骆宾王致歉,又在心内下定决心,以后在国子监必以学业为重,少行弄性争名斗气之事。
姜沃见骆宾王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
姜沃心内摊手: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
是夜。
灯下。
因换了屋舍,姜沃怕安安认床,
就陪着她到睡了,才回到屋中。
就见崔朝正在灯下看今日春日宴的文章。
走过去一瞧,果然是在看王勃的。
崔朝抬头:“你今日为这孩童起卦,可见极爱其才——你极少为人主动起卦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幽微:“若我没记错,上一个你主动起卦的,还是卢升之。”
姜沃就随意坐在交椅的扶手上,颔首道:“才气纵横之人,总令人心软。”
她指着王勃的文章——
才六岁的孩子,观其文字,却觉得像是一砚磨好的宝墨,文采风流之意已毕露。
实难想象,若是未弱冠而折,除却《滕王阁序》,将来又会有多少锦绣文章传世?
姜沃想:自己终究是偏心的。
哪怕不能在朝堂偏心这些文人才子,也会在命途上偏爱他们。
毕竟以她来自的时代,皇权将相已然随风而去不过一梦黄粱,但精绝文章却依旧代代相传。
她相信,先帝期许的‘华夏衣冠永存’亦是此意。
毕竟,比起外在衣冠,这种跨越千万年文字间的共鸣与传承,才是血脉里的‘华夏衣冠’。
若有机缘,她如何能忍住,不为后世珍而重之。
*
崔朝收起今日春日宴上的诗文。
“是,文采天成,乃是天赋。”
姜沃点头:“我便没有这种天赋,每回陛下令朝臣做宫体诗,都愁的我要命。”
崔朝闻言笑道:“你说起此事,我倒想起来了。前几日陛下跟我提过一回——说你在元宵灯会上做的诗,一看就特别敷衍。”
姜沃:……
陛下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背后跟人告状呢?
且皇帝既然跟崔朝都要念叨一声,想必跟武姐姐也说来着。
姜沃忽然有种久违的,被老师通知家长‘最近学习状态不佳’的感觉。
**
是夜,并州都督府。
并州无行宫,圣驾便暂跸驻在并州都督府。
“陛下是冷了吗?”
媚娘听到皇帝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不由抬头问道。
李治摇了摇头:“没有,
忽然就有点痒。大约是春日花粉太多香气太重的缘故。”
媚娘还是将搭在椅背上的披风取过来。
皇帝实不冷,反而接过来给她披上,拉她在身边坐下。
媚娘低头见皇帝案上正在看的奏疏,就问道:“陛下拿定主意,就在洛阳行此‘裁官’事吗?”
李治点头。
他预备在洛阳,第一次给世家好好放一放血。
他案上放着的,正是姜沃提交的奏疏。
说是奏疏也不太准确,这是密奏,姜沃就没有用正式的公文形式,也没有什么赘言。只是把皇帝向她要的讯息,列了清清爽爽的表格。
皇帝亦觉干脆利落一目了然,很是省事。
媚娘低下头,看着这份《官员统计表》。
熟悉的姜沃的字迹,与自己的很像。
开头直接写着:“至显庆二年元日,吏部在册的文武官,共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五员。”[3]
下面还用小一点的字备注了,不包括杂吏,而是入品(包括一品到九品的散官)的官员。
总目列完,下面就是各种表格了——多年前掖庭中,媚娘就见过姜沃用墨线来划横平竖直的格子,用来分门别类计数。
后来她惯后也觉得很好用。
现在又把这个习惯带给了皇帝。
两人一起看着姜沃列的各色表格:京中与天下各州散官与实缺官各有多少;五品以上、五品以下官员各有多少;以贡举入仕的官员、门荫入仕、杂色入流的官员各有多少……
凡此种种细致表格,做了数十个。
表格的题目还都写的很醒目,几个大类别,用了不同的颜色。
皇帝寻任何条件的朝臣计数都很方便省事。
因而,无论第几次看这封密奏,皇帝也不免对媚娘感慨道:“姜卿实是做事的人才。”
媚娘笑道:“是。”
然后又拿过自己方才在看的密奏:“崔司业这回奏国子监生员,用的也是一样的格录。”又指了一处记录‘增长数目’的表格:“如此实是一目了然,自崔郎做司业起,国子监算学、律学等制科的学子大为增加。”
两封密奏放在一起。
皇帝颔首道:“他们夫妻……”
媚娘截断:“还未大婚,连婚书都未有呢。”
皇帝顿了顿,不太情愿似的改口:“安安都叫……好吧,他们两人。”
在皇帝心里,两人最难得是不单能办事,还能格外慎敏悄悄把事儿办了,在外从无提前泄露过皇帝的心意。
皇帝这边磨刀霍霍,要开始头一回放血。自不愿意走漏风声,是准备给世家一个惊喜。
他的手覆在这两封奏疏上:“如今在并州,朕见的都是受赏的欢天喜地笑脸——等朕到了洛阳,可就有人要哭了。”
媚娘轻笑:“他们哭,强如百姓哭。”
皇帝点头:“就是这话了。”
两人又论过些正事后,媚娘就道:“早些安置吧。”
皇帝却摇头:“媚娘,方才既然说起,朕就要再问问你了——他们两人的事儿。”
“之前朕与你一并问过子梧的打算,他只道一切随姜卿心意。”皇帝又补了一句:“朕是看出来了,他是做不来姜卿主的。”
“之后朕亲问过一回,谁料姜卿给朕云山雾罩说了一通机缘。”皇帝当时都被她说的觉得好有道理,事后想想才发现,这没一句准话啊!
“朕又托你去问句实在话——你问到了没有?”
媚娘笑道:“陛下也太心急了。”她指了指案上的折子;“这会子不合宜的——陛下到了洛阳,变要着手裁撤冗官,里头少不了‘尸位素餐只管高卧’的世家子。”
“这会子让她与崔氏子结亲,岂不是生乱?”
“我问过了,她道过两年再说。”
李治听后沉默片刻。
媚娘都以为他接受了这个回答,准备起身收拾案上奏疏时,就听李治又幽幽道道:“媚娘,朕知道你与姜卿是年少情分,甚是笃厚。但凡事还是要讲个道理的。”
媚娘闻言不解转头:“陛下?”
李治语重心长道:“媚娘,你镇日跟朕在一起,也听过见过,朝中有不少勋贵人家都欲以子孙与姜卿联姻。”
“尤其是她入吏部,又做过知贡举后,朝野咸知,她乃朕信重的择官要臣。”
“欲结亲之门户就越发多了。”
“其中不乏年轻俊才,亦有文武兼备者。且也无崔氏这等世家家族桎梏烦难事……”
李治专注望着媚娘:“姜卿不会为此,就辜负子梧吧。”
“媚娘啊,此事上你可不能太偏颇。”
媚娘:……
陛下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她转头去看窗外,夜色灯笼下,也能见海棠如春睡美人,一树繁花——果然陛下是花粉闻多了吗?
**
并州。
暂挂‘姜宅’官牌的宅院。
“你冷吗?”见姜沃忽然打了个寒颤似的,崔朝就取过外裳来欲给姜沃披上。
姜沃摇头:“也不冷,就是忽的一寒。”
她披着这外裳,忽想起今日见的杜审言来了。
今日见了杜审言,想到他是杜甫的祖父,姜沃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遗憾,那她是见不到诗圣了。
然,随着酒席气氛渐热烈。
姜沃望着似锦海棠,忽然想到一个,她之前下意识回避的问题——
她前世先天性心脏病,人生短而痛楚。
因而绑定系统时,她祈求的是健康的躯体,是想要能够正常的生活,灿烂的过好一世。
起初倒是没有想过寿命。
毕竟那时在她的世界里,活过二十岁都是一家人要许愿的事情。
可此世,她已过而立之年。
那她今生的寿命会有多长呢?
前世所有亲人送走了年少夭折的她。
可今生,她已经体会到了,送别亲人的心境。
那将来……
她抬眼,正好与崔朝四目相望。
灯烛下,映的两人眼中光芒闪动。
*
姜沃先开口:“你有没有想过,百年之后,你我身后事如何?”
崔朝认真问道:“你是在与我讨论一世之事了吗?”
姜沃点头。
今日见杜审言,见王勃,倏尔感慨:她的人生太充实,过的也很快,如隙中驹,石中火。
她不但有想做,但一己之身做不完的事,还有想亲见风采,但注定毕生见不到的人。
如果她活的够久,或许今生还有机会能够亲眼见李、杜。
但再后的风采绝佳人物,必是无缘得见了。
她已然想好,自己身后事要如何,但今日,她想要问一问,崔朝又是如何想的。
崔朝轻声道:“我其实很害怕。”
崔朝一直是个情绪格外稳定的人,姜沃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眼中,流露出深重的抵触与不安恐惧。
她凝神听着。
崔朝勉强对她笑了笑:“其实两年前,族长与我说过一番话。”
“他道:我尽可以觉得委屈,觉得家族对不住我,并无情无义疏远甚至伤及崔氏。但我不能否认,我此生所成之事,无一脱得了姓氏之荫。”
“毕竟,这世上被长辈磋磨的晚辈多了,为何只有我进京后能引起波澜,甚至连先帝都会插手,将我安排去晋王府做东阁祭酒。”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是崔氏子。”
无论如何,人的出身和姓氏,是无法改变和抹除的。
崔朝对着眼前人,说起深埋心底的恐惧:“生前,我或许能由着自己的心意活一世。”
“我只怕死后,不但要由着人摆弄后事,还要被他们安排上嗣子,继承我留下来的一切。并任意书写我这一世的‘纵性悖逆家族’。”
“我不想如此。”
姜沃伸手覆住他的手:“不会的。”
她起身,取过两份纸笔,一分为二。
递给崔朝一份。
不用多说,崔朝已知其意。
两个人分在两处,在灯下写就自己对身后事的安排。
各自封好,交给对方。
窗外春风拂落,一地海棠如红雨。
第119章 则天门
春日宴后第一日。
姜沃与崔朝奉召面圣。
*
程望山进院的时候,就见姜侍郎正带着公主吃早点。
他忙上前行礼问好。
姜沃边看安安埋头吃一只小小的羊肉烧麦,边问道:“程公公,陛下如何这样早宣召?”
程望山悄悄抬头看了眼太阳。
这,也不是很早吧……
程望山还未及回话,就见崔司业自廊下而来。
走至庭院中,正好一阵清风拂过,大片娇嫩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如绯雪,落了他满身。
见此景,程望山不由就愣住了。
还是崔朝先问他何事,程望山才开口道:“哦……哦!崔司业,陛下宣召您与姜侍郎。”
程望山是再次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下件事,忙道:“陛下还有一言:今日不必带公主过去都督府。”
姜沃了然:那就是今日要花大把时间门论正事了。
程望山传旨后离去。
姜沃则领着安安的小手,走到后院,把安安托付给陶姑姑。
她不在的时候,陶姑姑会教安安认字。
姜沃转回,就见崔朝已经换好了官服,只等她了。
她却一时有点犯懒,在海棠树下石凳上坐下来道:“陛下原是怎么说的?说跸驻并州这一一十日,叫咱们好好歇一歇,到处玩一玩。”
“毕竟四月至洛阳后,便要行裁官事。”
“今年剩下的日子,只怕都一丝放松不得了。”
但……
她到并州也一点没歇到啊!
皇帝在并州大行封赏,赏的愉快,她与随驾而来的户部侍郎,忙的痛苦不堪。
好容易昨日有暇,去了场春日宴,今日陛下却又要叫人进宫长谈。
皇帝自己这几日大概是玩够了。
崔朝含笑劝道:“我已然替你将奏疏整过了,你只换过官服,咱们便能走了。”
*
姜沃进正殿时,就见帝后一人正在窗下一起悠闲欣赏画作。
映着窗外春煕俨然,花光树影,宝鼎中香气袅袅——帝后一人也正如一幅画卷一般。
姜沃还未拿出奏疏,便见媚娘走过来,示意她先跟自己走。姜沃也就随着媚娘出门来,往都督府的花园走去。
“陛下想单独与崔郎谈谈。”媚娘眼中含着些无奈笑意:“也叫我再与你谈谈。”
姜沃:?
媚娘一字无改,把昨晚皇帝的话都与姜沃说了一遍,甚至还不忘描述下皇帝担忧的真切神情。
姜沃听完:……
怪不得,她昨晚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原来是皇帝在明诽她。
姜沃便也与媚娘说真心话道:“姐姐替我劝着陛下些。我们已然商议过余生事,自有安排的。”
媚娘闻言莞尔,替她取下掉落在发间门的几片花瓣:“好。”
之后两人就把这事儿搁到一旁不提。
只是如往年一般,挽手游园。
并州都督府的园子,因要恭迎圣驾,特意移栽了许多当地珍奇花木,与京中景致不同,各有意趣。
*
不比媚娘与姜沃心无旁骛的游园。
殿中,李治其实是有点不知怎么开口的。
昨夜就他追问媚娘的结果看——姜卿依旧是没有,起码这两年无成亲心思的。
偏生红线这种事又不好硬捆。
李治发愁。
但昨夜媚娘劝说的一句话,提醒了李治——“这是两人之间门的事。”
李治便想劝劝崔朝,别一味‘随她心意’下去了。
既然是两人之间门的事,那确实是旁人替他说一百句,也不如他自己开口要。
只是怕伤了崔朝的面子,皇帝就很委婉——
先请崔朝欣赏了画作,然后又给他看自己的字:“瞧瞧朕的飞白书有无长进?”
皇帝引他看案上一张洒金纸。
崔朝就见上头是两句《离骚》。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1]
崔朝颔首真心捧场道:“陛下的字,越发有帝王之风。”
字迹无改,笔锋则确是与从前不同。
皇帝见他真的只留心字体,就启发他道:“朕今晨读至此,只觉春秋更序,时光匆匆。”美人也终将会迟暮啊。
崔朝昨夜刚与姜沃论过生死事,自然更有感触,也就年岁更迭与皇帝感慨了几句。
然后见皇上依旧目中含着期待望着他,就转头继续夸夸皇帝的字。
李治更愁了:朕原本与子梧不是很有默契的吗?
见崔朝不能领悟自己的深意,李治终是忍不住,直接道:“你与姜侍郎……这种事不好一直拖延的。今年有裁官事,明年说不定又有旁事。还是早定下来的好。”
听皇帝这么说,崔朝倏尔想到了被自己锁在九连匣中的书信。
那是她交给自己的‘身后事’。
面上不禁露出真切笑意来:“陛下,臣相信,她此生,不会与臣分离的。”
李治惊呆了:真……真乐观啊。
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崔朝刚到鸿胪寺,就被挤兑到最偏远的阿塞班国任吊丧使的旧事。
那时候自己替他担忧的要命,他自己也是如此心宽,只道‘路线荒僻未有人行过,也是多一重见识。’
罢了。
崔朝是他年少伴读,其心若何,他自知。
于是李治放弃了启发他,只是将这幅字送给他,然后轻声道:“你放心,朕不会置之不理的。”
崔朝:?
他与皇帝为友多年,彼此颇为心意相通。今日也是极罕有的,他竟然有些不明白陛下究竟在说什么。
不过……崔朝很快想起来,刚才皇后带走了姜沃。
晚上应当就能知晓,陛下这是怎么了。
崔朝又不禁想起从前的晋王,也会间门歇性的伤春悲秋,尤其是每每见过兄长回来。
陛下啊,对待看重的人,真是很心软的。
*
不过很快,崔朝心中眼中心软的皇帝就隐去了——
讨论起‘裁撤冗官’事的皇帝,冷淡又无情。
姜沃呈上皇帝点名要的奏疏:《贞观初年裁京中各署衙官员细录》。
是的,贞观初年。朝中曾有过一次裁官。
而且是大裁官。
贞观初,百废待兴,国库更是捉襟见肘。一凤皇帝以‘吏多民少’为由,令房玄龄杜如晦两位宰相,负责精简官吏。
且那回裁官,并非从细枝末节开始,而是直接从中央机构开刀!
姜沃在整理这份奏疏的时候,已经感慨过了:果然是贞观初的裁官,直接就从京城砍起。
反正比明末裁员,不敢动皇亲和中央,只裁驿站小官,结果裁出了个闯王李自成要强。
皇帝打开奏疏。
他已经习惯于看姜沃的密折,打头都是一句话的汇总,没有什么冗言。
“贞观元年四月,京中署衙文武共一千一百六十员。十月,吏部记,减至六百四十三员。”[2]
大刀阔斧,直接裁掉四分之三。
皇帝对此数目并不惊讶,甚至很熟悉——虽说他当时还未出生,但他做了太子后,先帝亦是手把手带了他好几年。
这等贞观初的要事,自然也教导过。
皇帝向姜沃要此奏疏,是想细致了解下:当年在父皇压阵,房相杜相筹谋下,被裁撤的官职与朝臣具体都有哪些。
因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又涉及整个京城各署衙和朝臣体系。
单这一份奏疏的整理,就花了姜沃数十天。
就这,还是她在白日在吏部搜集过所有原始数据后,夜里绘制表格之时,崔朝能与她一起。
否则,只怕耗时更久。
这份奏疏,也就前所未有的厚实。
光表格的目录就长达两页。
此时皇帝手里拿着这一份沉甸甸的奏疏,真心实意道:“姜卿尽心竭节,朕深明之感之。”
若说个人私事,君臣两人正私下互相腹诽。
但若说起公事来,都就彼此很是感念。
姜沃亦真心道:“若非陛下下旨巡幸洛阳,吏部需备大量旧例以挪移行宫,臣也难无缘无故翻阅许多数十年前的旧档。”
且皇帝此番特意巡幸洛阳,还有更重要的缘故和好处——
姜沃笑道:“在洛阳行裁官事,许多京中皇亲国戚、老臣旧族的叨扰就少多了。”
若是在长安,只怕皇帝‘裁官’旨意一下,甭管是立政殿还是吏部,门槛都得被人踢平。
长安城中水太深,多的是资历老的旧人,当年在高祖跟前都能求个情。
各家族封荫官员之间门人脉更是千丝万缕,说不定裁哪一个九品官,背后就能牵扯上数个宗亲、勋贵。
因此皇帝闻姜沃此言,边看此封奏疏边道:“是,若是在长安,只怕诏令还未出中书省,奏疏和眼泪就能淹了朕的立政殿。”
远不如洛阳来的清爽。
也不必担心那些皇亲、旧臣等能追来洛阳求情——连各地县令(及以上官员)、折冲府官员,私自出界都要仗行一百,何况有爵之人。
姜沃想起在京中的王神玉。
接下来,在洛阳的她若是刀剑,那么留守长安的他,便要做一面坚盾。
但若是王神玉的话……姜沃有信心。
*
皇帝看了两页奏疏,忽然想起一事:“瞧朕这记性——朕也有事关当年裁官旧事的书信要给你们看。”他打开案上一个触手可及的檀木云纹木屉,从里面拿出最上头一封书信。
皇帝将第一页写着家常话事的纸页留下,剩下的交给姜沃。
此信来自黔州。
早在今岁年前,李治就给兄长写了信,问起贞观元年父皇裁官时遇到的种种难处。
毕竟吏部的档子中,记录的只是裁官的结果。
并不会记录当年有多少阻碍,京中又有多少暗流涌动。
只有亲历者才会知道。
而如今朝上,历经贞观元年的旧臣已然极少——就算有,当年也是官微人轻,属于忙着求神拜佛自己不要被裁掉的那一类,根本接触不到中枢决断与此事内情。
在先帝和房相杜相皆故去后,对贞观元年裁官事最清楚的,无外乎当年已然是吏部尚书的长孙无忌了。
李治的信虽是寄给兄长,却知道兄长一定会明白,会替他细问舅舅。到底那一年,兄长也才九岁。大部分时间门还在念书,也未深入朝堂。
姜沃拿过一手资料来细观。
这也是她急需的。
整个书房一时静默下来。
皇帝与媚娘在看奏疏,姜沃与崔朝在看黔州来的书信。
殿中安静的似乎能听到风吹花落的声音。
*
最终,是由媚娘做了总结发言。
因皇帝凝神看了大半个时辰的奏疏后,实在疲倦,正在闭了眼拿薄荷膏慢慢涂在额角等处。
用量太多,他整个人都散发出浓烈的清凉香气,像是变成了一株大薄荷。
他颔首示意媚娘说就是——他们一人早已论过此事了。
媚娘的话向来精炼而一针见血:“裁官是手腕,精官用官才是目的。”
姜沃边听边点头边做记录。
是,裁只是过程,并非所求的结果。此时并非贞观元年,朝廷财政上养现在这么多官员,其实没什么压力。
裁撤冗官除了皇帝要给世家砍砍枝叶放放血,更是要建立适宜本朝的‘审官’制度。
正所谓‘致治之本,惟在于审’。
最终落脚点还是要‘量才用官,精官简政’,而不是一味裁撤。
大政方针确立完毕,皇帝也不多留他们:“难得最后几日清闲,朕再不宣召你们了。”
姜沃悄悄在自己面前的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在帝后的正确领导下,显庆一年精官简政小组会议,顺利召开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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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一年四月初六。
圣驾至洛阳。
姜沃早将马车上的帘子卷起,准备好好看一看这座洛阳宫。
洛阳宫是前朝隋炀帝所兴建。
号称是‘穷极壮丽’‘前代未有能比焉’。
长安太极宫与之相比,可谓黯然失色。
武德四年,还是秦王的先帝击败王世充,打下洛阳城后,都不免感叹‘穷奢极欲以亡国’,并以太过奢靡为由,焚了部分宫殿和宫门。
只是当时心有感慨焚的痛快,等一凤皇帝登基后,欲巡幸洛阳,才觉得有点棘手——自己也是要住的。
于是贞观三年下令重修洛阳宫。
结果被张玄素‘极谏’,直接摆了五大条不能重修的道理,谏皇帝停工。
又道陛下您若是重修洛阳宫,便是还不如隋炀帝!
一凤皇帝虽恼此重话,但到底依此言罢休,还留下一句:朕以后到洛阳,就算是露宿在外也不修洛阳宫了。
直到当今登基,欲巡幸洛阳前,便命人先修缮一一。
也未大修,只是令工匠将当年烧毁的正城门与乾阳殿复原——
正是姜沃此时正专注望着的城门。
“姨母,这处城楼好高!”
随着马车越发接近洛阳宫脚下,安安的头就仰的弧度越大,姜沃要在后面托着她的小脑袋。
姜沃亦望着这座洛阳宫主城门。
巍峨高耸,东西共计十一阙门,五座崇楼如五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又名五凤楼。
姜沃握着坐在膝上孩子的小手,指着这座城门:“安安知道,这座主城门的名字吗?”
安安摇头。
姜沃一字一顿告知安安:“这是则天门。”
始建于隋大业元年的则天门——
武皇,正是在这座城门之上,登基为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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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九。
姜沃到吏部时,就见王老尚书和裴行俭都到了。
她忙上前致歉。
其实今日她进洛阳宫很早,因此想着走一条其余的路多赏景致。
结果把自己绕晕了,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实在是洛阳宫太大,而且亭台楼阁有时旁逸斜出,许多时候顺着台阶走上去,发现并非是路径而是高台。
且洛阳城中宫人也较长安城中少许多,姜沃想问个路都半日抓不到人。
还是找到了大路上,才遇到了巡查的侍卫。
王老尚书听后摆手宽和道:“你这才到洛阳宫第三日,这是难免的。”
姜沃说她是迷路了,王老尚书是很信的,若是……王老尚书不由念叨起自己不省心的侄子来。
若是王神玉说他迷路了,王老尚书肯定觉得他本来就懒散迟到了,在找借口。
因而王老尚书就随口感慨了一句:“圣驾离京,长安城中吏部事少,只怕他更懒散了。”
姜沃默默低头:算日子,很快也要忙起来了。
*
显庆一年。
四月十五日。
门下省署衙内,侍中许敬宗,望着眼前一道拟好的诏令,颇为震惊,久久不言。
中书省负责拟诏,门下省觉诏书不合者,可封驳。
眼前这道拟诏刚送到的时候,许敬宗一见,差点下意识就封驳回去——中书省是疯了吗?怎么忽然拟这么要命的诏令。
竟然要裁官?
现有的官职还大大供不应求!各署衙如今都是超额的朝臣,还有许多有荫封但还未拿到官位的官宦子弟翘首以盼呢。
若是裁撤,必是一场风波,不,风暴。
许敬宗忍住自己封驳此诏的冲动,当即拿上这封诏书去中书省,要向中书令杜正伦要个说法——
这到底是杜正伦他自己的突发奇想,还是……陛下的意思。
*
吏部。
气氛亦十分凝重。
不比姜沃,王老尚书和裴行俭是骤然听闻此诏的,不免惊动。
半晌,还是裴行俭先开口,他在与王老尚书汇报,也是在梳理自己的心境:“朝臣得官,共有三途。”
“一者,门荫入仕。”父祖是三品以上高官、勋贵出身(军功得来的勋官爵位),子孙直接就能得个荫封。只是不一定有实缺。实职官是要等皇帝或吏部再考核授予的。
“一者,杂色入流。”各府做杂事的胥吏,通过考核(或是人脉),成为正式有品级的官员。但这等官员若无造化贵人,一般走不了太高,终身都会是五品下的朝臣。
裴行俭继续慢慢道:“三者,贡举入仕。”
“通过这三条入仕之途,每年成为入流官(一品到九品正式官员)的人数,大约为……”裴行俭还在腹内默默算着,只听旁边一个声音,已经报了出来。
姜沃道:“每年入流为官者,逾一千四百人。”
她还额外多报了一串数字:“勋贵之家枝繁叶茂,子嗣渐多。今年,因父祖功得荫封者近三千人,杂色待入流者,又是三千人。”
也就是说,若是按照现在的选官标准,每年成为正式官员的人,比例只有四分之一。
屋内氛围更凝重。
王老尚书望着眼前的诏令。
可现在,皇帝下诏,道人随岁积,朝廷冗官冗职渐多,要裁减每年入流人数——
压至五百人!
也就是说,以后每年约六千人待选,但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得官职!
这是动了多少公卿之家的根基啊!
王老尚书觉得,他当年没有坚持致仕,真是人生一大悔。
居然摊上这样的艰巨差事!
原本精神十足的王老尚书,脸上顿显沧桑,对姜沃与裴行俭沉重道:“接下来……咱们吏部,可就是每一天都走在刀尖儿上了。”
姜沃与裴行俭也对望一眼,皆郑重颔首。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动了人家的利益,就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旁人做出什么反击,都很正常。
哪怕早知此事的姜沃,事到临头,也觉肩上沉重如压山。
而王老尚书比之姜沃,另有一重压力:他们王家,起码是他这一脉,经此一事后,岂不是成了只能依附陛下的孤臣?
且他那素习懒散,从前只呆在司农寺闲雅度日一十多年的侄子,真的能挡住长安城中的风暴吗?
*
长安城。
王神玉望着院中花木扶疏,想起了三十年前先帝裁官旧事。
彼时朝上风声鹤唳,王神玉深以为自己会被裁掉——当时他正在太常寺混日子,每天优哉游哉。
比起其余人的紧张,青年时代的王神玉想的是:啊,要是能裁掉我就好了!
他这个官职本来也是家族给他安排的。因伯父时任吏部侍郎,导致他想走也走不脱。
但若是被朝廷和宰相裁掉,那伯父估计也无法可想,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去做个风流名士了!
王神玉静待被踢出朝堂,连包袱都收拾好了。
然而杜相找到他——
他年少时,曾随任秦王府高参的杜如晦读过书,因此见了杜相要称一句‘杜师’。
见杜如晦亲自来寻他,王神玉带着即将拥抱自由的好心情,欢欢喜喜道:“杜师不必念在师生情谊,只管免了我的官就是!”
谁料,杜如晦不是来免官的。
反而是要他去司农寺,还升他一级去做从六品司农寺丞。
当时王神玉就蒙掉了。
杜如晦道:“我知你为人懒散,更无上进之心。但你在太常寺三年,亦从未有渎职贪墨之事,凡事虽做的不够至善至美,却也合乎准则。”
青年王神玉惊诧道:“
这样就够了吗?”
这不就是混日子吗?
他不出错,只是不想丢脸面受罚而已。
王神玉不由问道:“朝中缺朝臣,已至如此地步了吗?”
他是真心发问,连他都算个上佳朝臣,不但不被裁撤,还要被升官。那……其余人得成什么样子啊!
杜如晦颔首:“就是如此。”
青年王神玉震惊:感觉才到贞观元年,大唐怎么就摇摇欲坠了呢?
杜相向来是个严肃寡言的人,不比房相为人处世周全。
朝堂之上,人皆言房相‘为人雅平,不欲一物失所。”,杜相则是‘修有烈光,断事无改。’
两人性情截然不同,朝臣们若有事相商,自然更愿意寻雅平房相。
但那日,一向寡言的杜师,叮嘱他良久。
“神玉,朝廷中能做事的臣子太少了。”
“我知你心性,亦信你心性。”
杜如晦的脸色看上去很疲倦,但眼眸明锐:“神玉,替这大唐,也替为师,去做一个‘勿失分内之事,勿失为民本心’的朝臣,好不好?”
三十年风流云散。
转眼,杜师已然病逝一十余年。
王神玉垂眸,慢慢解下侍弄花草时穿的外罩麻衣。
杜师,我注定成为不了你那样夙兴夜寐、为国为民为君鞠躬尽瘁的人。
但我当年既应了杜师‘为官一日,必做好分内之事’。
亦此生不会食言。
第120章 媚娘的第一次朝会
显庆二年,五月朔日(初一)。
洛阳宫大朝会。
姜沃持笏板入洛阳宫最大的正殿,乾阳殿。
此殿比之太极殿,阔丽不知多少。
高约数十米的殿宇,放在现代也是十多层楼高的建筑了,实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殿。无怪时人道:远观穷轩甍之壮丽,近则令仰者眩目。[1]
殿中幽深宽广。
姜沃入内,就见已到殿中的群臣,也未如往日般,有暇有兴致先彼此闲谈一二。
他们多半都面色凝重,盘算着心中的心事——自陛下发于中书省那道‘裁每岁入流官至五百员’的诏令出来,朝上每日都是轮番出面上谏‘陛下不可’的朝臣。
但因都是常朝(五品以上官员可至)上谏,上谏劝阻的人数就显得不够多——
毕竟九品以上百官皆在的大朝会,只于每月‘朔望(每月初一十五)’举行。
皇帝这道诏书偏是四月十六日,才通过门下省的复核发出来的。
姜沃都能想象到朝臣们心中的话:陛下您这日子挑的,肯定是故意的!
常朝上劝谏起来声势不够浩大,还得大朝会。
而至今日,‘裁入流官’诏令已经发酵了十四天了。
姜沃都能想象到,有多少人在等今日这场大朝会。
也不知多少朝臣已经私下串联了起来,就等着今日一起力谏陛下。
*
姜沃步履依旧从容,站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去。
身后裴行俭已经到了,两人彼此颔首见礼。
他们二人对今日朝上诸事都做好了心里建设:或是有臣子当场解官而去相抗,又或是大部分朝臣有组织的长跪不起,再或是有言辞激烈磕的头破血流宁死而已的‘极谏’都很正常。
到底,这是绝大部分朝臣们的根本利益。
谁家没有子孙,谁不怕将来子孙无官、家业凋零?
因此皇帝这封诏令,必会比从前任何贬官诏令,受到的阻挠更大更强烈!
打个比方便是朝廷官位是饭碗。
从前皇帝贬官,只是换人来端饭碗。但现在,是要砸掉许多吃白饭的碗。
所受到的压力自是截然不同的。
今日,估计‘晋西北又要乱成一锅粥’了。
*
姜沃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望着上首丹陛御台上的龙椅,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
她是永徽五年,五月初一正式入吏部。
至今日,刚刚好好三年期满。
她想起昨日去贞观殿面圣。
说来,洛阳宫三大殿。
圣人起居的贞观殿,在隋朝时名为大业殿。
然大业是隋炀帝的年号,大唐开国后,自然不能再用‘大业’来命名大唐皇帝住的殿宇。
先帝年间改此为贞观殿。
皇帝今岁巡幸洛阳,礼部也曾上书请命,是否要按当今的年号再改殿名。皇帝诏,自后此殿为贞观殿,后世子孙无改其名。
姜沃昨日面圣过后,媚娘还单独邀她去贞观殿后殿相谈,亦说起明日是她入吏部第三年期之事。
媚娘深红色的裙裾拂过黑色镜面一般光滑的殿中地砖。
她笑意亦比窗外初夏的阳光还要灿盛,对姜沃道:“明日,我有个意外之喜要送你。”
*
此时站在乾阳殿,姜沃望着眼前的云楣绣柱,不由想起此事——
媚娘昨日笑容实在明朗,可见心情极好。
到底要给她什么惊喜?
姜沃心底其实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若是如此……
她真的很期待啊。
正想着此欢欣事,姜沃就觉得身边有人走过。目光一转,正好与擦肩而过的人对上目光。
是门下省侍中许敬宗。
姜沃就颔首致礼:“许侍中。”
许敬宗似乎是愣了愣,然后才慢慢点头:“姜侍郎。”
两人也无旁话,许敬宗继续往前走,走向属于他的宰辅位置。
而姜沃想起方才一面之间许敬宗沧桑憔悴的脸色,心道:唉,许侍中看起来压力很大啊,连说话都慢半拍了。
殊不知,此时的许敬宗心内正在咆哮:这位姜侍郎,她,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方才两人目光相触,许敬宗看的明明白白,姜侍郎站在那里,不但一如既往悠然如云,眼里甚至还蕴着一抹笑意。
这简直是大大刺激了近来压力山大的许敬宗。
且说,皇帝这道诏书,许敬宗见后,心下第一反应也是大大的错愕与反对——他也是有儿孙的好不好!三品以上宰辅不但可以荫子,还可以荫孙。
此诏书一下,也是让他儿孙出仕难度翻了几翻,他怎么能愿意?
偏生他又不敢露出一点反对之意!
毕竟他背后没有世家大族,能做到宰相的位置,是皇帝一手提拔的,他拿什么反对皇帝?
若是顺应这道诏书,还只是他子孙将来出仕难度增加,若是封驳这道诏书跟皇帝对着干,他自己就得先被踢出朝堂。
于是许敬宗带着一种格外痛苦的心情,履行门下省侍中的职权,押字通过了这封诏书,发与尚书省。
果然如他所料,一石激起千层浪。
而他这一‘审查签署’此诏,自然是犯了众怒——
这样荒唐的奏疏,你门下省居然给通过了?
你许敬宗这个侍中是怎么当的?
当年魏征魏相当侍中的时候,什么奏疏不敢驳回?你许敬宗也配做侍中?
那真是指责与骂声纷至沓来,不知多少朝臣来到门下省署衙,‘好言相劝’‘厉声问责’许敬宗,让他封驳此诏。
许敬宗已知此乃皇帝心意,哪里敢!
于是这十四日,许敬宗过的简直是‘千夫所指’的日子。
他都怕自己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这些日子,他不止一次的在心中盘算:皇帝这一手裁官,是从‘每年入流官’人数裁起。且诏书上写的数额如此详实——这些是哪里来的?是谁这么多事报给皇帝的?
要知道,以此时大唐每年税收,养着这些数目的官员,还是宽裕的,不会出现如先帝元年那般的财政赤字,闹到皇帝跟前去,变成一个非解决不可的问题。
一片升平中,皇帝怎么会忽然想起裁官事来?
总不会是王老尚书和王侍郎,这种世家出身的朝臣,主动挥刀砍自己吧!
不只许敬宗,不少朝臣,都把这件事安在了姜侍郎身上。
于是方才许敬宗路过姜侍郎时,就格外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对上一双含着一缕笑意,怡然自得的眼睛。
许敬宗险些气死。
此时坐在宰辅位上心内愤愤道:果然没有家族也没有后代的女人,简直是不管不顾的疯子!自己没有后路,也不知给别人留后路!
他只得在心内安慰自己:若是这场大朝会后,皇帝还执意要‘裁官’,那么压力最大,被‘千夫所指’最多的,就不是自己了。
就轮到吏部,轮到姜侍郎她自己了!
看她到时候还笑不笑的出来!
**
乾阳殿廷的悬钟响起。
大朝会的时辰到了。
然而皇帝还未至。
朝臣们的心,不免像悬钟一样高高吊起。
尤其是御前的宦官先至殿中,与百官道圣人今晨圣躬不安后,朝上顿时一片嗡然议论之声。
皇帝不是要再躲一个百官大朝会吧?!
那绝对不行!
若陛下今日真不来大朝会,那他们就集体去贞观殿前面跪着请命去!
一片略显嘈杂的低声交谈声中,姜沃听到身后裴行俭低低唤她:“姜侍郎……”
裴行俭也在忧心:圣人不会不愿面对群情激愤的朝臣,因而躲了吧。
可若是陛下此番不至此,不亲口凿实这道诏令,以帝王之威压阵此事,只让吏部去推行的话,他们绝推不下去的。
他们需要圣意明昭。
姜沃侧首微微摇头,轻声道:“不必多想。陛下今日必至。”
皇帝为此事筹划了良久,他不会躲的。
更不会躲在贞观殿中。
裴行俭稍稍安心。
姜沃则继续站正,低垂的眼眸中笑意愈胜——皇帝以圣躬不安的理由迟到,那她是真的确定,接下来的惊喜是什么了。
*
百官嗡然议论声中,悬钟再次响起。
皇帝到了。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但这种安静不同寻常面圣的肃静。
而是一片窒息般的安静,在场朝臣都是一时忘记了呼吸——
皇帝不是一人来的!
皇帝身旁,还有一位身着钿钗礼衣的女子。
能佩十二钿,着翚翟纹朱锦礼衣——
皇后!
皇后怎么会一并上朝来?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
姜沃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哪怕猜到了,但真正看着媚娘第一次走上朝堂,心境还是不同。
*
皇帝如常在龙椅上落座,而皇后则走向皇帝身后,乾阳殿中通天彻地垂下来的金色帷帐后。
身形隐去不见,但朝臣们还是能看到,金色帷帐一点拖曳出来的裙裾。
所有目光凝聚在皇帝身上。
等待圣人发话。
皇帝的脸色确实很不好。
看起来格外苍白且唇无血色,哪怕坐下来,也是立刻起右手按住额头,还闭上了眼,让身边的宦官熄去离他最近的两盏九枝灯。
因是病中,皇帝语气听起来也颇为冷淡,并无以往的温和。
言语也很直接:“朕今晨风疾骤发,原要罢朝。”
“然朕深知,诸卿今日必有要事回禀。”皇帝苍白无血色的唇上,带了一抹说不清的笑意:“故而朕今日强撑病体至此。”
“亦令皇后同至——也免朕今日精神实在不济,诸卿诸多谏奏有所疏漏。”
话至此,面对满朝震惊的文武。
皇帝还不忘很‘乐于纳谏’地征求意见:“众卿以为如何?若无异议,今日大朝会便如此行。”
姜沃听完皇帝这一番话,就不只垂眸了,而是垂首,而且咬了咬嘴唇,免得笑出来。
帝后二人选了这个日子,真是深谙矛盾转移乾坤大挪移之法!
若换了任何一天,皇帝携皇后上朝,都绝对是会把朝堂炸了的大事件!所有朝臣一定要拿出规矩礼法来力谏皇帝。
可今日……
当这些朝臣口中‘最重要’的规矩礼法,撞上他们自己的根本利益时,他们会如何选择呢?
若是他们选择了规矩礼法:此时全力劝谏陛下,皇后乃后宫妇人,不可于朝上听政,那圣躬不安的皇帝,就会‘从善如流’当即带着皇后起身离去,正好罢掉此朝。
而刚刚把皇帝从大朝会上谏走的群臣,
肯定也没法继续去贞观殿前力谏‘裁官’事了——总不能逼迫病中连朝也上不了的皇帝,那此诏书只怕就要直接推行了!
若是他们选择了自身的根本利益:直接谏‘裁官’事,那,那就是默认了皇后留在朝堂之上,就在帘子后面听取政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违背规矩礼法。自古只听说过主少国疑,太后垂帘的,未见过皇帝正当盛年,却让皇后一同听政的!
朝上一片死寂。
姜沃安然等着朝臣们做出选择。
她其实已然料到了结局,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说到底‘规矩礼法’,哪有各自家族的根本利益重要啊。
果然,寂静之后。
以第一个世家出身的御史站出来,开始谏‘裁入流官’事开始,其余的朝臣,也纷纷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劝谏皇帝勿裁撤朝臣。
仿佛,方才皇后随皇帝入朝,是幻影一般。
仿佛,此时帷帐后头的一抹裙裾,与他们从前口口声声论起的规矩暂时不存在了一般。
姜沃看着苦谏皇帝的诸多朝臣——
多么真实又多么荒诞的一幕。
姜沃甚至都能想象到他们‘正大光明’说服自身的心声,他们一定会想:并非他们无视皇帝违背规矩礼法,而是今日情况特殊,不过是特例,皇帝是病得厉害才让皇后在帘后听一听大朝会罢了。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要先抓重点。
所以,要改政事,要给世家放血,从不是靠去说服他们‘通晓大义’,而是只能以权力去硬推。
姜沃站在‘谏言’声不断的朝堂中,想起方才与媚娘对视的一眼。
媚娘在走入帷帐前,转头看了一眼这乾阳殿朝堂。
丹陛之上,见这恢宏朝堂,文武百官。
最后,去寻找她最熟悉的面容。
媚娘心中颇有感慨:终于,亲眼见到她立于朝堂的样子了。
哪怕两人离得不够近,看不甚清楚,但媚娘眼前,也已然浮现出带着笑意的面容,清晰的毫发毕现。
*
许敬宗望着镜面般几乎浑然无缝的地砖,简直恨不得地上忽然裂开口子把他埋了算了——
有不少朝臣点了他的名,直接在朝上问到他脸上来。
你作为门下省侍中,真的觉得这封诏令不需要封驳回去吗?
许敬宗恨得心都在滴血:欺负人是不是?
负责起草这道诏书的中书令杜正伦,你们怎么不问他呢?
还有现在朝上资历最深,任尚书左仆射的李勣大将军,你们怎么更不点他呢?
其实朝臣们,也是有理有据点许敬宗:你可是门下省的!
而且中书令杜正伦,早就摆明了态度,从之前建言皇帝‘堪实户籍’到这一回拟‘裁入流官’诏令,都可见他是坚决站在皇帝那边的。
至于李勣大将军……朝臣们的共识是,这位能不惹这位就不惹吧,他可是手握兵权而且还是低调狠人,真让他记恨上,会出人命的。
就你了,许敬宗!
*
皇帝撑着额头,听了小半个时辰的谏言,脸色越发不好。
但面对朝野物议如沸,皇帝依旧不肯松口,收回诏令。
谏言愈胜。
直到——
终于有朝臣提出了那句:“如今各署衙公务繁杂,实不比贞观元年百业凋敝。陛下若真要裁减入流朝臣,只怕耽搁了三省六部的公事!”
来了。
不管是帘后的媚娘,还是站在朝上的姜沃,心里想法很一致。
图穷匕见。
朝臣们先以人多势众相劝,不成,便要以撂担子让朝廷停转来‘压’皇帝了。
皇帝居然如此不听谏言,独断专行。
难道皇帝不怕群情激愤,众人都撂摊子不干吗?
皇帝还真不怕——
他直接道:“贞观元年京中各署衙,总共只有六百余员文武,照样政令通达。如今京中官员已然近三千,竟然还以‘误事’来胁警于朕。”
“好,既然你们做不来会误事,朕便换不会误事的人来!”
“这两年朕多留意吏部考功的奏疏——京外不少臣子政绩颇丰,朕心中已然取中数人,只待空出实职,就调归京城。”
“如今朝上众卿,若有觉得重担难挑,手下官员不足要误事的,就赶紧上书解官致仕!”
中央的文武百官:?!
这一刻,他们才知道,皇帝的决心有多大,安排的有多早,后手准备的有多充分!
他们骤然警醒:是啊,皇帝此番是‘裁入流官’,并未动天下各州县的官员。
若是京中这些朝臣撂摊子不干,那……长安城外的官员,会不会欣喜若狂,在心里期盼他们快点走?
*
“团结就是力量。”姜沃想起了这句至理名言——反过来说,只要你让对手没法团结,那就是你的力量。
他们早早商议下的此举,被媚娘命名为‘釜底抽薪’。
还想保子孙后代的官位呢?先看看自己的官位吧。
当有人虎视眈眈他们身下位置的时候,这些朝臣,还敢不敢跟皇帝撂摊子?
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不敢撂摊子的,其余人就都不会甘愿牺牲自己的官位——总不能只自己倒霉付出,队友只等着占便宜吧!
以利合者,当利益分配出现嫌隙,自利尽而散。
面色苍白,神色倦怠的皇帝站起身来,声音也带着一股子倦意,但又很冷很坚决:“此诏,即刻明发吏部!”
“今岁十月吏部考功属,只按此数,报给朕五百入流官。”
言罢退朝。
朝臣们眼睁睁望着帷帐后面走出的皇后,陪同皇帝一同离去,不少人心中浮现同样的后悔——
早知道谏皇后上朝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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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罢,此番随行洛阳的吏部数十官员,都神色凝重跟在王老尚书身后,向署衙走去。
今日大朝会上,皇帝既然以坚决的态度,凿实了‘每年只新录用五百入流官’这件事。
那重点就来到了——既然每年只选五百人入官流,怎么选呢?
压力正式到了吏部。
王老尚书心内沉重的像是吞了个大秤砣,面对无数目光,又忽然觉得王神玉这些年的去户部坐着要钱的丢脸行为,不是一无是处。
起码锻炼了他的脸皮。
能够在别人各异的眼光下屹不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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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署衙。
姜沃正在给长安城内王神玉写信,细言今日洛阳朝上事。
虽说他应当能接到邸报和王老尚书的信,但姜沃还是决定,站在自己的角度与王神玉互通有无。
方才写完,正封好了口,在信封上写下“王公亲启。”时,就见小吏来送信函。
王神玉的信先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