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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皇后辅政


    初夏时分,蝉鸣阵阵。


    透过窗户,一片方形的阳光直直切在地砖上。


    姜沃先对着这片阳光,验过封口处的印信无误,这才取过一把小银剪,打开王神玉的信。


    *


    说来,此时姜沃案上搁着的,还未寄出的信函,并不是她写给王神玉的第一封信。


    四月十六日那道‘裁官’诏书,除了发往洛阳宫各署衙,同样快马加鞭送往长安皇城。


    馆驿急报,不足三日便到了长安。


    随着那封诏书,姜沃已经给王神玉送去了一封早就写好的信函——是她之前整理的贞观年间裁官事的细录。


    她与王神玉同僚已然三年,自问是未看错人的。


    那么此番‘裁官事’,她与王神玉就算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


    既然是战友,那便没有让人去打无准备之仗的道理。


    之前皇命在身,‘裁官诏令’未下之前,她不能透漏给王神玉或是裴行俭任何消息。


    否则不只是她自己在皇帝面前落一个口风不慎的考评,若是再出点什么岔子,他们两位出身世家的朝臣,一定会被皇帝猜疑。


    于是等诏令出,她才即刻送上整理过的资料与原始资料来源目录表。


    省去王神玉再去库房翻往年公文的时间。


    *


    此时王神玉的信送到。


    开头便是谢过她送回长安的‘贞观元年资料’。


    之后将自己对此事的安排一一说来——


    王神玉接到来自洛阳的诏书后,沉思半日。


    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花木细细检看了一遍,然后……坚决锁上了侍郎院的门,把办公地点搬到了‘艰苦朴素’‘除了桌椅空无一饰’的王老尚书院中。


    用王神玉的话说:接下来会有不知多少人到吏部来,或是求情、或是探问、或是以势威逼。这些人来势汹汹,心思不纯,必然会把他心爱的花草们吓坏的。


    不但如此,言辞中还流露出一种‘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欣赏我手植花木’的骄傲意味。


    姜沃读到这不由失笑。


    果然是他。


    姜沃望向窗外:洛阳宫中颇多奇珍异草,尤其是洛阳的牡丹尤其好,等回长安时,一定不能忘了多给王神玉带些花木。


    她低头继续往下看。


    接下来王神玉很坦白问道:陛下此番圣心坚决否?


    自从‘裁官诏’到了长安,确实惹得物议如沸,无数人来寻王神玉要探陛下心意。


    王神玉信中抱怨道:“我一向自以为熟知家中谱牒,然,经过此事才知,原来我还有那么多亲戚。”


    之后又与姜沃强调:裁官事中,最要紧的是陛下不能心软,若中途而废还不如不行!


    作为亲历贞观元年裁官事(虽然是等待被裁)的人,王神玉用实例与姜沃说话:当年房相杜相,是怎么大刀阔斧,真的做成此事的——


    房相统筹全局,杜相则断然出手,第一批裁掉的官员,就是从前秦王府旧臣!


    这都不是杀鸡儆猴了,这是直接杀猴。


    当时多少人哭向立政殿,以从龙之功,潜邸旧情向先帝哭诉。


    “先帝撑住了未心软,房相杜相才得以功成。”


    “不知今番圣人心意,可如当年先帝般坚决?”


    姜沃看向桌上自己封好的信:等见了新的邸报和这封信,王神玉应当就明白皇帝这回也是铁了心的。


    她读完一页,去看下一页。


    王神玉的字一向如人般风雅,但这一封信,却带出了些简断锋芒。他写道:若陛下意坚,我亦如此。必不会苟顺颜情,知非不正。


    长安诸纷杂人/□□理,尔无需忧之!


    有王神玉‘勿忧’一言,姜沃心中愈安。


    她将剩下的信一口气读完——


    “又及:朝事虽紧要,然自身安康亦重。”


    “当年两相虔恭夙夜,废寝忘食。实不可矣!”


    姜沃从这‘实不可矣’四字里,读出了王神玉的深痛哀缅之意:杜相身体不好,又积劳成疾,以至于贞观四年就一病而逝,时年不过四十五岁。


    **


    皇帝给了吏部一月的时间,令吏部拟一份详尽奏疏,禀明每年‘五百入流官’的择官规制。


    还特意宣了王老尚书,表明此奏疏要‘详实’‘细致’。


    言下之意,不要拿一篇假大空的华彩文章过来糊弄,而是要出具一份完善的选官执行标准。


    王老尚书内心痛苦面具,领命而去。


    *


    大朝会后,皇帝又连免了五日常朝。


    姜沃知道,陛下是真的病了。


    其实自先帝丧仪,不,自先帝晚年,陛下的身体就不是太好。姜沃还记得,当年翠微宫含风殿外,见到为先帝端着药碗的太子瘦削憔悴。


    而当今登基以来,诸事亦是一件接着一件,从未断过。


    这些年来,皇帝头痛目眩发作越来越频繁。


    唯有安心静养,如在并州那般过的闲适愉快,方觉得发作的缓和些。


    皇帝免朝的第二日,姜沃奉旨面圣时,还遇到了李勣大将军。


    英国公深通医理,皇帝又信重,有时还会与他探讨自己的病情。


    回禀过吏部事,姜沃与李勣大将军一起告退出来。


    到了分岔路口,李勣大将军却站住凝声道:“我知姜侍郎近来必公务繁忙,但还望拨冗一叙。”


    姜沃早有预料,她伸手:“英国公请。”


    *


    屋内再无旁人。


    李勣开门见山问道:“皇后临朝,此事甚大。朝臣皆以为旷古以来,未有此事,实不可行。”


    “姜侍郎简在帝心,以为如何?”


    从在朝上看到媚娘那一刻,姜沃就知道,与英国公这场谈话不可避免。


    李勣大将军只是轻易不言,但以他在朝上的地位,事关如此大事,绝不可能一直不言。


    就像废立皇后,他最终需得表态的。


    关于皇后临朝事,亦如此。


    姜沃并不想说服李勣大将军——


    说实在的,她也不觉得有人能够通过言辞说服英国公。


    她想,李勣心中应当已然有决定,只是最后再与自己确认一二。


    于是姜沃认真道:“大将军深得陛下信任,自知陛下圣躬不安,需得静养方能保全龙体。”


    李勣垂下眼眸:他知道。


    皇帝不单是需静养以延绵圣寿,更是……哪怕陛下想强撑,一旦风疾发作,头痛目眩起来,也是实撑不住的。


    对面的姜侍郎声音沉静,说的也是李勣近来一直在反复思量的事情:“然朝事繁杂,太子年幼——除了皇后,还有谁适宜处断朝事。”


    “帝后本为一体,若皇后都不能辅政,陛下又该委于何人?”


    “东宫属臣?宗亲?朝臣?”


    他们怎么会比媚娘这位‘主动要求流放武氏兄弟,杜绝外戚’的皇后更合适?


    李勣默然。


    是啊,太子今年才六岁。


    陛下圣躬如此,不能操劳,若是太子监国,必要安排辅政大臣,那……朝中才是真的乱了。


    李勣历经隋唐两个朝代,光大唐的帝王,也已经见了三位。


    朝堂之事,他洞若观火。


    此时李勣抬头望着眼前的姜侍郎,见她神色诚挚,眼眸清澈——


    她说的尽是肺腑之言。


    是啊,这种皇后辅政,看似‘惊世骇俗违背礼法规矩’的决断,才是当前形势下,对朝堂,尤其是对皇帝最稳妥的方式。


    当事不能圆满时,不得不选择风险最小的安排。


    而当今皇后,从出身、从过往行止来看,无疑是适合的。


    李勣已有决断,便不再多说。


    临走前还道:“吏部事多,姜侍郎珍重自身。”


    姜沃谢过英国公关怀。


    **


    姜沃回到吏部,开始正式闭关梳理选官事。


    她知道,关于皇后临朝,外头已然掀起了一场风雨。


    但与李勣大将军谈过后,其余的她就都不在意了。


    媚娘与皇帝,既然走了这一步,自然已经想好了如何面对朝堂的反对之声。


    接下来,她只需要做好吏部事就可以了。


    *


    数日后,皇帝病愈。


    果然很快迎来了雪花般的奏疏。


    满朝文武不再谏皇帝裁官事,只针对皇后上朝事!


    群臣以礼法力谏道:“《礼记》有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不得失序。”


    又佐以‘典范案例’:“昔魏文帝,虽有少主,尚不许皇后临朝。所以追鉴成败,杜绝妇人干政。况大唐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陛下应传之子孙,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1]


    姜沃在吏部听闻此谏,心道:魏文帝,这举的是什么好例子吗?


    ‘魏文帝虽有少主,不许皇后临朝’,说的是魏文帝曹丕那一道《禁母后预政诏》。


    曹丕曾有明诏:“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以此诏传后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1]


    是,此诏深得前朝士大夫之心——皇帝不许太后干涉政事,那少主只能听从朝臣,士大夫自然满意。


    觉得这真是一道‘古往今来圣贤之诏’!


    但……


    魏朝总共四十五年,之后就被司马家给拿走了,这例子是不是不太吉利?


    姜沃都能想到,媚娘听到这个例子时的笑意。


    *


    贞观殿中。


    皇帝召数位上谏激烈的朝臣,问及此事:“朕躬不愈,太子年幼,若非皇后辅于政事,卿等觉得何人可代?”


    有灵醒的朝臣,觉得心下一突,一时未敢答话。


    有没过脑子的直接道:“皇后不但是妇人,且非李姓。陛下岂可将国付与外人?”


    皇帝闻言冷道:“哦?想来卿已有相中的李姓宗亲了?那荐给朕瞧瞧,能否代朕掌朝政?”


    皇帝这话,再不过脑子的朝臣,也不敢接了。


    是啊,对他们来说,皇后是女子是异姓外人。


    但对皇帝来说,皇后才是自己人。


    有机会造反的宗亲、会挟持年幼太子把持朝纲的朝臣,才是‘外人’。


    谁还能反对?


    反对皇后辅于政事,皇帝就问你要一个‘你觉得皇后不行,那谁行’的答案。而这个答案,要是说不好,就可以去复习下皇帝刚登基时候的‘房遗爱谋反案’与‘宰辅贬官事’的下场了。


    要是说不出答案,又只梗着脖子坚持‘皇后妇人,不得理政’,那岂不是逼着皇帝带病工作,伤及圣躬?


    这一个个罪名,谁担待的起?


    朝臣们一时再无敢多言。


    *


    自此。


    后临朝渐多,决事日增。


    皇后,从只偶然出现在大朝会上,渐成常朝皆至;从只于帷帐后静听国事,到奏疏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皇后朱笔批复——


    时起居郎记:


    【帝自显庆已后,多苦风疾。百司表奏,皆委皇后详决】[2]


    (本章作话有对双帝王的分析,屏蔽作话的家人们建议开一下~)


    第122章 开窗理论


    五月中旬。


    夏意渐浓。


    虽已过了端午,但门上悬挂的艾草还未解下。每日都有宫人换上一束新鲜的艾叶,以禳毒气。


    屋中小型的计时刻漏,发出几声清脆的石子落地的声音。


    姜沃停下笔,走过去把石子捡起来,重新放回到刻漏上端的铜碗中——这是她请将作监改造过的刻漏,以半个时辰为限,铜碗倾斜,里头装的石子掉落。


    这样可以提醒她,半个时辰到了,要起来歇一歇眼睛和久坐的身体。


    同样的刻漏,她订做了好几个,分送媚娘与皇帝(因帝后规制要用金碗所以姜沃大出血)、崔朝、吏部的几位同僚、以及……已经开始正式念书学写字的安安。


    安安的生日,是五月二十六。


    等过了这个生日,安安就是正式迈入五周岁。


    按时人的算法,则算六岁。


    至洛阳后,姜沃与帝后回禀过,白日时她都在衙署,晨起就将安安也带进宫来,晌午跟太子一起念书。


    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一岁年纪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太子如今学业也都是背书、练字、读史、学礼为主的启蒙,还未到学习治国理事的阶段。


    安安作为公主,跟着学也没什么。


    毕竟皇帝自己当年,也曾跟晋阳公主一起被先帝养育,一起念过书。


    一起读书,正好也能增兄妹之情。


    于是皇帝很愉悦地准了公主去东宫念半日书——之所以是半日,是太子每日下晌都要被不同的大儒们考试(或是口头询问,或是出题以默),以巩固所学。


    皇帝依旧是让女儿去读书认字,但不舍得女儿苦读,更不觉得女儿得受被那些大儒们板着脸考较的苦。


    在皇帝心里,若是女儿天性聪敏学成才女挺好,若是学识平平不乐读书,也由着她。


    只要一世喜乐安康就好。


    于是下晌时,安安就会去贞观殿陪父母。


    若是皇帝精神不济在歇着,安安就跟在媚娘身边看母后在做什么。


    皇帝若是精神好的时候,还会亲自教女儿认字,或是带着她学投壶、下棋、蹴鞠,甚至还给了安安一张小弓。


    安安就这样一日日长大着。


    在自己身上还不觉得,看孩子长大,方觉时日过的快。


    姜沃边在屋中走着疏散久坐的筋骨,边转了转有些酸痛的手腕。


    腕上若隐若现的一点彩绳。


    这是端午时的长命缕。


    与之前许多年一样,她戴的,依旧是媚娘亲手编的。


    区别只是丝线越发精美华贵。


    安安手上,也有一条一样的。


    姜沃还记得她把长命缕给安安系上时,她欢欢喜喜晃着手腕,小孩子的胳膊像是一节秋藕一般白嫩可喜。


    安安眼睛则黑亮的像两枚最好的高昌葡萄,问道:“姨母,等我过了今岁生辰,父皇母后就要给我起名字了是不是?”


    姜沃笑眯眯:“是啊。”


    时人心中,过了六岁,孩子也就算站住了。


    安安只是乳名。


    如今帝后便想着给女儿起个大名了。


    作为前太史令,姜沃从今年年初,就已经从《释名》《说文解字》两本书中,算了数十个合乎安安生辰的字送到御前。


    只是皇帝选择困难症发作了,至今还在举棋不定。


    不单安安,姜沃都等的心急。


    *


    精神与身体都歇息过后,姜沃重新走回案前,继续公务——


    王老尚书给了她和裴行俭一人十五日,让他们两人各自写一份今岁‘选官规制’。


    明日,就要去向王老尚书回禀她的‘策划书’了。


    她最后将她的奏疏整理了一番。


    看着自己的‘策划案’,想想外头的暑热和王老尚书的年纪,以及老人家最近的心理压力。


    姜沃准备明日汇报方案时,带上点孙神医的保心丹。


    事实证明,她这药带的很对。


    **


    次日,王老尚书堂屋。


    见姜沃与裴行俭先后到了,王老尚书就和气道:“这十来日,你们两人可是辛苦了。”


    他眼见姜沃每日都要卷了公文回府,而裴行俭有时就直接住在了吏部夜值房中。


    王老尚书还给他们准备了消暑的药饮。


    姜沃与裴行俭谢过,又与王老尚书道辛苦。


    他老人家也确实辛苦:作为吏部最高领导,姜沃和裴行俭闭关工作,唯有王老尚书自己顶在门面上,面对来探问的朝臣同僚,简直是用尽了他几十年的为官技巧。


    此时终于到了定下选官制的时候。


    王老尚书颔首:“你们二人都拟好了选官制,那就说说吧。”


    裴行俭作为下属,忙道请姜侍先说。而姜沃则也谦让令他先说,裴行俭就起身,神色温良恭和:“好,那我这浅显的一得之见,便投砾引珠,请老尚书与姜侍郎指点。”


    王老尚书欣慰的捋一捋雪白的胡须。


    这两位年轻下属,都是性情稳重谦和之人,又很勤谨。


    不似自己那侄子,每回给他什么公务,他只会卡着不犯错的底线做完拉倒,再不肯多做一点。


    还好此次至洛阳,是姜裴两人随驾啊。


    此时的王老尚书,很愉快的想着。


    而一个时辰后。


    王老尚书惊呆了。


    *


    裴行俭先从之前吏部每年‘增入流官’的标准说起——


    且说不管是通过贡举的学子,还是靠家族长辈得了荫封资格的勋贵子弟,都只是有‘出身’,还不算正式迈入仕途。


    依旧要通过吏部‘关试’后,才能获得官位。


    只是‘关试’二字,虽有一个‘试’在里面,其实完全算不得考试。


    而是先查家世与父祖官衔,其次考察人品名声、再次就是才学谈吐。这三条俱佳的,则授官。


    姜沃曾在心内很朴素直白的翻译了一下:就是祖宗与亲爹厉害的先上,其次选名声大,文章才学好的。


    裴行俭简短介绍完过去旧制,不由停顿了下。


    毕竟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是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关试’……


    他不由抬眼看了一眼姜沃——正是因为姜侍郎曾经给自己透过一句皇帝的真意,他才会大胆按照他本心的想法,写下这封奏疏。


    不然,以他此时只是吏部五品司封郎中的官位,他会耐住性子韬光养晦,等十数年,甚至几十年后。若他此生能位列六部尚书或是宰辅,有足够的身份和能力推行此事时,再上这份奏疏。


    而此时,裴行俭见姜侍郎捧着白瓷杯,对他微微点头。


    他就继续说下去——


    “下官以为,从前关试法皆应废除!”


    “朝廷取仕,应先重才干,以父祖官职论,实不可取。”


    “至于取‘有才干之人’,也不该以诗文名声取——朝堂不是文馆,若只是诗文精绝,却不擅庶务,只清谈高论,亦不可取。”


    直接将从前吏部关试的标准都推翻。


    裴行俭道:“下官以为,此后吏部每岁授官,不管是荫封子弟、贡举出身、还是胥吏入流——本年一据资考配拟!”


    不管你什么出身、名声、资历,想要做官,统统来吏部给我考试!


    *


    姜沃边听边欣慰,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抢先下手,把裴行俭捞到自己碗里的缘故啊。


    唐时吏部铨注(考试取官)、长名榜(官员候补名单)之法,本就是裴行俭所创。[1]


    只是如今,早了几十年出现。


    裴行俭此人,便如从前房相杜相,在他心中,大唐和朝堂,比他一家一姓重要。


    姜沃听得欣慰,王老尚书听得心惊。


    甚至原本端着瓷杯喝草药茶,喝了一半都停了。


    裴行俭竟然提出把从前约定俗成的‘关试’三条全部废除?


    王老尚书深知,依着裴行俭的主意,是能选出更称职的吏部官员,但,如果不论家世、名声,授官统统考试,得罪的人也太多了!


    这是把世家、勋贵、宗亲、甚至是‘才子’们统统得罪了个遍啊。


    王老尚书震惊:裴行俭一直是个很妥帖的吏部官员,此番怎的竟如此激进?!


    *


    见裴行俭才说了一半,显然接下去还有更多激进‘考试之法’,王老尚书不由先摆手。


    他转向姜沃:“小裴说的废除关试,当年所有候选官,一据资考配拟。你怎么看?”


    姜沃莞尔:“略有些不妥之处。”


    王老尚书不由颔首:“是。”还是小姜稳重啊。


    被裴行俭惊过的王老尚书,不由想起这两人的做官履历。裴行俭是曾经因故被贬官到西州都督府的,但姜侍郎却是一直官位通达,可见更深明官场之道。


    王老尚书便让裴行俭暂停,换姜沃来说。


    今日后,王老尚书想起这个决定,甚为后悔。


    姜沃起身。


    “方才裴郎中提出的,本年所有候选官,一据资考配拟,稍有不妥。”


    裴行俭就见姜侍郎对自己笑了笑,然后语气依旧温和淡然,说出了可怕的话——


    “吏部选官当慎重,实不必急于当年就考核授官。”


    “不如设立资官守选制。”[2]


    王老尚书和裴行俭齐齐一怔:资官守选?


    姜沃很快细致解释起来:


    所谓资官很好理解,就是有资格来吏部考试的官员,即裴行俭方才说的三种候选官:荫封、贡举士子、胥吏。


    姜沃主要解释了何为守选:守选即成为候选官后,当年不能参加吏部的考试,而是要守选至少三年。


    而这三年里,也不是让候选官在家里只伸着脖子等着。


    而是有考核标准——


    若是这三年内‘行事修谨’,才能参加吏部的官员考试!


    这一条主要针对的就是勋贵世家子,若是这三年仗着出身有违法乱纪,那不好意思,考试也别来了。


    王老尚书:……我原来以为小裴让所有人一体考试已经很过分了,原来真正过分的在这儿啊!


    这是考都不让别人考啊!先拖至少三年啊!


    *


    说来,王老尚书在吏部为官数十年,专管择官审官事。


    他自问目光如炬。


    但现在,他深深怀疑起了自己——


    他竟然一直觉得,王神玉才是吏部最不省心的人!


    此时忽然惊觉:跟姜沃与裴行俭比,王神玉简直是个乖孩子啊。


    王老尚书之前曾叮嘱过他们:这选官制啊,要事缓则圆。


    当时姜沃一口一个‘尚书老成持重,顾全大局,实乃金玉良言。’。裴行俭亦点头应道‘必思及全局,慎拟奏疏。’


    你们……就是这么‘顾全大局’‘慎拟奏折’的?!


    王老尚书只觉得自己心口都疼起来——


    就见眼前递上来一个瓷瓶。


    他那‘稳重谦和’的下属姜侍郎诚恳道:“这是孙神医配置的保心丹,老尚书吃一粒吧。”


    王老尚书:……


    准备的真齐全啊!


    你们也知道,这会给我老人家一个沉重的打击啊!


    *


    王老尚书当真吃了一颗保心丹。


    这才开口道:“不成!”


    王老尚书都不让姜沃继续说下去,直接打断道:“今岁一下子将入流官裁为‘五百人’,已然是大动。”


    “小裴所说的本年所有候选官,一据资考配拟也罢了——毕竟入流官的员数大大减少,若是依旧按照原来的‘关试’法,不免被人指摘咱们吏部按私心私情选人。”


    “若是行资考,有考卷作为依据,到时候吏部也省事些,拿出去考卷也能堵住旁人的嘴。”


    “可你这个再将所有人压三年再考之事,绝不可行!传出去,朝臣们怕不是要掀了吏部的大堂。”


    说实在的,资官守选是个好想法,尤其是将来候选官越来越多时,有‘守官’制度,能大大缓解吏部和朝廷的选官压力。


    只是,今年绝不可行!


    王老尚书甚至带着些痛心疾首问姜沃:“你原先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这次如此急切,难道不知路要一步步走?”


    姜沃不由笑了。


    她给王老尚书致歉道:“老尚书说的是。我心中也明白,欲速则不达。”


    “只是……若今年吏部只提出所有候选官一体考核,只怕朝堂中反对之声也很大。”


    人性多半如此,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够靠家世、名声得到官位的人,谁愿意再去辛苦准备考试?


    “可若是他们听闻,还有个资官守选制,他们甚至连考试都没资格呢?”


    想必他们就会愿意,甚至急切来参加本年考试了。


    生怕将来这个守选制度推行开来,他们想考试还得等三年!


    就像王老尚书,方才对裴行俭的考试制度觉得激进,但姜沃一提出‘守选制’,惊的王老尚书立刻觉得:小裴的主意不错哎!


    姜沃想的这个主意,自是来源于鲁迅先生大名鼎鼎的开窗理论:人性如此,如果屋里太暗,提出说开一扇窗来改变,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激烈提出要拆掉屋顶,大家说不定就会接受开窗了。


    其实,不光是鲁迅先生的理论。


    姜沃亦想起了太宗皇帝的一句话。


    而裴行俭,显然也想到了,他笑道:“我懂了。姜侍郎此法,是按照先帝的兵法: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3]


    姜沃深深感慨:这世上闪光的灵魂,总是不谋而合啊。


    第123章 大唐公务考


    显庆二年五月下旬。


    英国公府。


    李敬业正在勤练弓箭。


    看上去格外意气风发——


    才过去不久的端午佳节,在崔司业的主持下,国子监六学里的数千学子,举行了射粽赛。


    李敬业射得第二名,大出风头。


    于是这些日子他阳光灿烂的很。


    但同时又遗憾自己到底不是头名,因此近来继续勤练射箭。


    直到叔父李思文过来叫他:“你怎么还在练射箭?还想着自己被人压一头的事儿?对了,你说这回国子监骑射头名是谁来着?”


    李敬业道:“东平郡公之子程务挺。”


    东平郡公程名振,是跟着先帝打过刘黑闼的将领,因功封郡公。


    程务挺作为其子,也是将门出身,骑射自然好。


    但在李敬业心里,郡公,比他祖父的国公爵位要低,说明他祖父军功更大,那他也应该比程务挺骑射更好才是,


    李思文摆手道:“别练了,父亲叫你,快去吧。”


    阳光灿烂李敬业立刻蔫的像是霜打了的小白菜,放下弓箭换过衣服,胆战心惊去见祖父。


    祖父对他格外严苛——


    原本祖父给他从兵部弄了实职官,结果他兵部大门还没认熟,就因口舌不谨,提起‘立后典仪逾制’的流言蜚语,被祖父从兵部踢到了太仆寺去看马。


    结果马还没数清呢,祖父又直接让吏部把他官职削成白板,扔去国子监读书改造。


    还警告他道:“如今国子监崔司业,是陛下曾经的伴读,你到了国子监皮紧一点!”


    李敬业在祖父跟前只敢小鸡啄米似点头。


    但他在国子监也没少斗鸡走马呼朋唤友,因此一听祖父叫他,就特别心虚。


    *


    李勣抬眼看了沿着墙根走进来的孙子,冷淡道:“站好了。”


    直到李敬业在案前站的端端正正,李勣才问道:“你在国子监,有无听闻吏部新的选官制?”


    李敬业当然听说了——


    国子监几乎百分百都是荫封子弟,事关他们将来的切身利益,怎么会不关注,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群情激愤的,都说吏部居然要‘统考选官’,简直是欺人太甚!


    李敬业不只一次听到周围荫封子弟的抱怨:“咱们何等出身?若是只与那二十个进士一起考也就算了,竟然还得跟明经科、制科出身、甚至是各署衙做杂事的胥吏一起考试授官!”


    吏部此制若定下来,简直是折辱他们,还折辱他们的家族门庭!


    流言如沸,李敬业怎么可能没听说。


    但……


    李敬业抬眼看了眼祖父,他还记得上次跟祖父提起外头‘立后逾制’的流言后,自己惨痛的下场。


    于是他这次果断摇头:“没听说!”


    李勣闻言,眉毛一轩:“如此要事,你身在国子监竟都不知?可见每日不务正业!去外头领十竹板再回来。”


    李敬业懵了。


    还是小厮来领他的时候,他才连忙改口道:“祖父!祖父我想起来了!”


    说着把他在国子监听到的关于吏部‘考核授官’的抱怨之辞,都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


    还不忘表扬自己一二:“祖父,孙儿知此事是圣人之意,吏部是奉旨办事。所以从不跟他们去说那些抱怨吏部的话。”


    “还有人想利用孙儿给祖父告状,我也都没理会!”


    确实有不少人来寻李敬业,想通过他走李勣大将军的门路——


    “李公子,你出身煊赫,令祖父是先帝封的英国公、凌烟阁功臣,当今又加封大司空!这样的出身,难道也得吏部考过,才能授官?”


    李敬业当时就怼了一句:“怎么,你觉得我学业不精,考不入前五百名?”


    那学子:……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一旦吏部定下这种‘资考’,你这个未来的英国公,有可能得去跟一个在兵部打杂多年的小吏一起考试!多丢脸啊!


    而路过的骆宾王,努力憋住了心声:以李敬业的学业水准,除非考骑射,不然他真考不上。


    当然,李敬业自己不这么觉得。


    正如此时他跟李勣大将军保证道:“祖父放心,今年我格外刻苦,做了十几篇好文章,甚至贡举要考的《五经》我也都一直背着。吏部要考也不怕的。”


    李勣大将军看着信心满满的长孙,冷淡道:“那你可有想好,待去吏部投名刺报考时,是考三省六部哪一处?还是考京外州官?”


    李敬业茫然:嘎?


    怎么,难道不是去吏部领一张考卷,答完就完了吗?


    之后我去哪一处,不该是吏部安排吗?


    **


    与此同时。


    洛阳宫贞观殿。


    姜沃也正与裴行俭一起,向帝后汇报吏部具体的‘官员资考’流程。


    “我与裴郎中商议许久,最终还是觉得:与其所有候选官一齐来吏部资考,之后选出五百人分送各部。”


    “倒不如一开始就把五百个名额分给各署衙——就让候选官员,按照自身所擅,先递名刺自选报考的官职。”


    “可分为国考和州考。”


    说到这里,姜沃不由停留了一下。


    真正开始推行大唐‘公务员考试’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想入三省六部、九寺、御史台的官员,报国考;欲出京到州县为父母官的报州考。”


    “所报不同官职,资考之题亦不同。”


    “以六部为例,由各部尚书亲自出题。”


    “正所谓量才用人。若只是吏部统一出卷,未免有失偏颇。”


    “譬如有的候选官,或许不长于经史子集,倒擅城池修浚,土木缮葺,那便可以去报考工部,去答由工部尚书所出的题卷。”


    姜沃笑道:“也省的其余署衙,总是抱怨吏部分给他们的官员不合用。”


    不如让各部门按所需人才出题,招自己的公务员去。


    吏部只负责统一汇总考试,还省了吏部总遭人埋怨。


    *


    帝后听完,都道这是个好法子。


    姜沃感叹:她只是来源于考试制度太过完善,而且内卷又太厉害的后世而已。


    想想现代,要考个基层公务员有多么难,要复习学多少科目。


    真正做官,自然应当储备更多知识才是。


    尤其是州县官,远离京城御史台等监督机构,又直接接触百姓。是真正的一方父母官!


    若无才能,又为了政绩胡乱施为。苦的自然是百姓。


    媚娘见姜沃说了良久,


    还让人上了清凉的药茶上来。


    在姜沃喝药茶的时候,媚娘自己又细读了两遍‘报考制度’,忽而一针见血提出一个问题。


    “你说,让各署衙的官员来出题,吏部只负责考——那如何能保证这些朝臣,不会碍于人情泄露资考之题以徇私?”


    见姜沃还在喝茶,媚娘就点裴行俭回答。


    裴行俭不是没面圣回过话,但面对皇后回话,这真是第一次。


    他起初还略有点拘谨,说了两句后就自然多了。


    “皇后容禀:关于此事,下官与姜侍郎商议了几个法子。”


    “一,各署衙只有一人可出题卷,若有资题外泄,他自己首先便要担过失。”


    “二,各部提交四份题卷,具体考哪一份,吏部临时抽取。”


    “三,每个候选官参加资考时,都考两门:吏部出一份‘常卷’,考些每个入仕为官者都该知道的‘常识’;各署衙再按照官职所需之才,出一份‘特卷’。”


    媚娘颔首赞许。


    如此一来,比起从前吏部为‘天官’,掌握天下官吏选授,其实吏部的权柄是小了的。


    而最终吏部能交出这样一份‘资考授官制’——


    媚娘转向一直闭目听着的皇帝:“足见陛下慧眼,未曾看错人。”


    吏部此番全然是公心,未有私心。


    皇帝睁开双目,眼中亦多有嘉许之意,尤其是多看了两眼裴行俭。


    对姜沃,他已经太熟悉了。


    倒是裴行俭,姜沃之前举荐他时,皇帝还持有一定保留态度。但此番,这位出身河东裴氏的世家子,能做到这一步,皇帝自是赞许。


    皇帝道:“可见两位爱卿一心系国,凛然英风。”


    “今岁试行此‘资考制’后,朕必有功赏。”


    姜沃与裴行俭起身谢恩后,姜沃又提起王老尚书的功劳。她与裴行俭都是还是吏部新人,如此大的改动,若要吏部上下一体完成此事,非得有王老尚书这座泰山石不可。


    且他老人家‘心绞痛’过后,到底赞同了这份奏疏,并且已经先与六部里其余五部尚书,各要了一份【显庆二年x部考录官职要求】


    姜沃以发传单的架势,将五份‘


    公务员招考要求’,递到帝后手里。


    **


    英国公府。


    李勣大将军作为尚书左仆射,吏部的动向是瞒不过他的,姜沃也没有瞒过他,而是积极请大将军给提意见。


    尤其是大将军自家就有符合条件报考的子孙。


    于是李勣手里,也有五部的‘招考要求’。


    此时他问长孙李敬业,今岁若是报考,想要去哪一处。


    李敬业先是茫然。


    茫然过后,又很快胸有成竹道:“祖父,我觉得哪一处署衙都成。”


    李勣面无表情,拿过了户部辛尚书的招考要求,开始念起来:


    【户部掌天下井田、徭赋、职贡等诸事。故,需在署官员熟记相应律法、擅于统筹各署衙赒给经费、熟知大唐疆域十道、三百余州的人口、贡赋、徭役之事。注:急需精于算学的算官十人】


    户部辛尚书,直接借此机会,向皇帝和吏部要人了:户部每年多大的工作量啊!


    辛尚书还抓紧机会跟王老尚书告状:“别的不说,老尚书只看原来令侄王侍郎,动不动就坐在这里耽误我们户部的差事,也该多批给我几个官员名额才是!”


    守旧的朝臣,还在抱怨今年只有五百个‘新官’名额,机灵的朝臣如辛尚书,已经开始琢磨怎么从这五百个人里,多给自家部门划拉几个名额和中用的人才了!


    而此时,听完户部官职要求的李敬业:……这些词听起来好陌生啊。


    李勣见长孙被问住了,就问最基础的道:“朝廷去岁新修的井田政令,你背的出吗?再有,我不是让你去国子监后,也得报一门算学吗?你学的如何了?”


    李敬业恨不得把头埋到领子里去。


    李勣也未追究,继续道:“你觉得自己六部都可入?好,来看看其余几部。”


    【礼部掌天下礼仪典仪、祠祭……】


    【刑部掌天下刑名、律法、讼狱……】


    李勣直接问道:“赵国公所编的《永徽疏律》三十卷——不说记诵,你全都通读过吗?”


    李敬业听得眼前直冒圈圈,连忙道:“兵部!祖父我想去兵部。”


    兵部的话,李勣大将军根本无需念稿,所需官员皆在他心中,他直接道:“兵部掌武官选授、更掌天下军伍、士卒、边境、关隘、山川……”


    李敬业再次闭嘴。


    李勣继续道:“当年我掌兵部时,最缺的便是职方官——先帝开疆扩土,大唐疆域屡屡外扩,四夷来服。按理来说,各州府舆图三年就该重造一回,然实少擅测制舆图之人。”


    他目如寒刃,问眼前这个终将要担起英国公府的长孙:“你能够任其职吗?”


    李敬业郁闷道:“那祖父,我之前学的经史子集都没用吗?”


    李勣摇头:“不,那是你能够学会这些庶务的基石。”


    李勣合上从姜沃处拿到的‘各部授官考制详要’。


    换了认真的口吻:“此时不能够,不要紧。你要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然后去苦学!”


    “你要记着,为将帅,一将无能累死千军!为官者,一人无能,万民受苦!”


    李敬业叩首应教。


    李勣则继续低头看着姜侍郎这封奏疏上,还提出一项‘守选制’。


    不由在心内琢磨道:姜侍郎提出守选制,是想让候选官在这三年内,精学报考署衙所需的学问?


    还是,另有他意?


    **


    贞观殿。


    姜沃与帝后二人笑道:“今年就提出‘资官守选制’,三年后才能考试,自然是为了吓唬人的。”


    “但,也是给他们做个心理预期。”


    守选制,其实是帝后二人提出来的。


    主要针对的就是荫封子弟——


    勋贵子弟,满十六岁可得荫封,所以李敬业三年前,不过十六岁少年郎,就能够被李勣安排到兵部去做实职官。


    可随着荫封子弟越来越多,哪有这么些实官职可授?


    帝后二人就想到了守选制。


    而且还想的特别绝:进士及第守选三年便能参加吏部铨选资考,荫封子弟则需至少七年才能参加![1]


    这便是当时姜沃给裴行俭透漏的皇帝心意。


    帝后二人早就说过,裁官只是手段。


    而他们真正想达到的目的——


    “朕希望,十年后,朝臣中士族、勋贵出身者,哪怕以荫位得官,


    却也觉不由进士入仕,终不为美。”[2]


    当科举考试得官在世人眼中的重要性,渐渐能够比肩,甚至在数十年、百年后,能够压过世家出身的重要性。


    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


    随着吏部要【资考授官】的传言和消息越来越多,越来越详实。


    而皇帝又明显是铁了心支持吏部此举——


    世家勋贵们忽然觉得:从来没有这么一刻,怀念起曾经的太尉长孙无忌!怀念起他在朝上一言劝服皇帝的旧事!


    其实,惦记长孙太尉的不止一人。


    还有皇帝。


    姜沃奉旨来到贞观殿的时候,皇帝正手把手教女儿写字,见姜沃来还摇头笑道:“朕给安安寻了许多字帖,尽是书法大家的。安安却是最喜欢褚遂良的字。”


    姜沃颔首:甭管前宰相、现爱州县丞褚遂良做官如何。他的字实在是清朗秀劲。


    也难怪安安喜欢。


    皇帝把笔交给女儿,柔声道:“安安自己写。”


    然后与姜沃来到外殿议事。


    “朕昨夜忽想起一事。”


    姜沃就见皇帝案上放了一卷《永徽疏律》。


    皇帝示意她拿走看,姜沃就见,是一卷《职制律》——专门针对官吏失职、贪墨、违法所制定的一卷法律。


    比如此时映入姜沃眼中的一条:“官员凭借权势侵占私田、民田:一亩以下杖六十,三亩加一等;过杖一百,五亩加一等,罪至徒二年半。”[3]


    姜沃心中一动,等下,皇帝不会是想……


    果然,只听皇帝道:“若论起修律法,朝中再无人比得过赵国公。”


    “且朕见兄长信中说起,舅舅这两年颇醉心田圃。唉。以舅舅的性子,若是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只怕于身体无益啊,朕如何不忧心。”


    “姜卿说是不是?”


    姜沃:……陛下,真的,卷至如此吗?


    心中如此想,口中却已经诚实答道:“陛下思虑的是,是该将新的‘铨选制’‘资考制’等新制都加入律法了。”


    这样才能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嘛!


    将来若有违背者,也可按律法惩处。


    皇帝颔首而笑:“朕已然往黔州去信了。”!


    第124章 安定公主


    这一年五月下旬。


    夏日最盛之时。


    姜沃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因负责运送的小吏道此物是从长安送来洛阳城的,姜沃起初还以为是王神玉或是文成等人送的。


    等真正看到这只木箱,看到箱体外面贴着,从南到北数个驿站的红纸加急签子,姜沃立时反应过来:应当是师父!


    果然,在她暴力拆锁打开箱子后,迎面看到的第一张字条,便是李淳风熟悉的字迹。


    “已至爱州。平安。勿念。”


    “箱中书信七封。玩器数件。”


    后面落款的时间,是年初。


    算来,船行了半年。


    姜沃拿开字条,就见箱子里塞满了麻布,想来是师父怕一路颠簸磕坏了里面的东西。


    她将一团团麻布小心地取出来。


    看到了熟悉的,却未想此世在长安能看到的——


    椰子。


    不,姜沃拿在手里才发现,准确来说,是椰壳做成的椰雕。


    *


    大唐时就有椰子,甚至连名都跟现代一致,就叫椰子——姜沃知道此事,还是因为振州(三亚)作为贬官地之一,曾经有流放过去的朝臣写过一首《题椰子树》,描述了椰肉的甘美和椰汁的清甜。


    那首诗当时就给姜沃看饿了。


    因而后来,得知皇帝把侍中韩瑗贬到振州去做刺史后,姜沃是有那么一点羡慕的。


    毕竟此世若非亲至振州、爱州等地,她应该是喝不上鲜椰子汁了。


    不过……


    姜沃拿起椰雕:此世能见到椰壳,这也很好。


    李淳风给她送回了四五个椰雕。


    有镂空的透雕,里面已经打好了铜制的小烛台,往里放一根蜡烛后,夜里就是一盏小椰壳灯。


    可以给安安屋里放一个。


    姜沃又拿起下一个,这个就不是透雕,而是浮雕。


    在棕色的干椰壳表面,刻出一幅画似的图案。


    刻的是航行在大海风浪中的船。


    只是这个浮雕椰壳并不是很精致,看起来倒像是新手刻的。


    果然,姜沃找到了落款。


    是她送上船,跟师父一起去爱州的,从前女亲卫长吴英亲手刻的。


    *


    姜沃一一看下去,除了椰雕,还有爱州当地特产的沉香、牛角梳、彩贝等玩器,师父甚至还给她装了一小瓶沙子——金色的细沙,让姜沃在这个夏日,想起阳光沙滩椰树。


    最下面,便是七封信。


    姜沃见师父的信共有五封,而且是按时间顺序排好的,她就先放到一边,准备最后一口气读完。


    先拿起另外两封。


    一封来自于吴英,另一封来自于从前跟随媚娘的宫女嘉禾。


    姜沃就把嘉禾这封也收好,准备一会儿送去贞观殿给媚娘。


    她打开了吴英的书信。


    信很长。


    开头先问过她的安好,又将一路的行程大致写明。


    之后才是家常话:


    “去岁侍郎带我踏上这艘船。”


    “这一路航行,我亲手丈量了这艘二十多丈长的宝船,也一间一间数过了船上的数百间屋舍。”


    “这艘船上单操驾船工就有上百人。甚至还有人在上面开圃种菜蔬。”


    “我原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宝船了。”


    “可等我跟着李仙师一路出海,在这艘船停靠吉州港口之时,却又见到了朝廷最新督造的战船弘舸。”


    “我才知道,世上总有更大的船。”


    “就像我原来以为,不会有比掖庭和皇城更大的地方了。现在却见到了大海。”


    “姜侍郎。吉州港口一年能造数百艘战船。我就站在岸边看啊,看战船高巍首尾相连,却怎么也看不到头——听港口上的老船工道,这战船能够绵延数十里大海。”


    “我就想起您曾经讲给我听,当年先帝征高句丽,水陆两军并进。”


    “应当就是这样的海船,挂着大唐的军旗,浩浩荡荡开出海面吧。”


    姜沃不由闭了闭眼。


    从吴英的描述中,也能想到战船齐出,云帆辽海连樯挟橹的景象。


    也感受到,吴英对于海洋和船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果然,吴英下面写道:“我已经开始跟着老船工学着怎样驾驭船只了。”


    “侍郎,不,您从前说过,我可以叫您一声姜师。”但之前在长安,吴英从来守着亲卫的身份,未曾唤过。


    “姜师,我有时候想,有生之年,我或许也能操驾一回战船呢。”


    “又及,椰壳乃亲手所雕。雕坏数十方有一可入目者。”


    “吴英拜上。”


    姜沃欣而含笑。


    她知道为何吴英会雕一个‘风浪中海船’的椰壳送她了。


    是份奇特的拜师礼啊。


    *


    姜沃又一一看过师父的信件。


    终于,在拿起最后一封书信时,摸到了里面除了信纸,还另有几支条状物。


    姜沃猜到是什么了。


    她打开信封,小心地倒过来。


    几支晒干了的金黄色稻穗,落在她掌心。


    比起她曾在司农寺见过的水稻。


    这几支稻穗,穗长而无芒。


    占城稻。


    稻穗已经晒干了,在掌心轻飘飘的,若无物。


    然姜沃却觉得,托着的是重若千钧之物。


    **


    贞观殿。


    姜沃到的时候,帝后正在看李淳风的奏疏。


    这封奏疏也是到了长安,才转到洛阳宫。


    皇帝神色很喜悦。


    见了她笑道:“姜卿也知此佳讯了?”


    皇帝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姜沃也看的心下稍宽。


    无论从多年君臣情分,还是作为曾经的病人来说,她都不愿见人被病症如此折磨。


    皇帝的风疾,与先帝的病症一般,最怕夏日。


    而且……最初发作的年纪,也与先帝仿佛。


    今岁在整理贞观元年‘裁官事’时,姜沃也接触到许多贞观元年的先帝朱批与诏令。


    之前秦王府时如何,不可得知。


    但就在贞观元年,先帝已然下过欲修整行宫的诏令,其中便道:“朕有气疾,暑辄顿剧。”[1]


    以贞观元年的百废待兴,国库空虚,二凤皇帝依旧想要修行宫避暑,可见此病症实苦于夏日。


    而那时……先帝也还不到三十岁。


    正如此时的皇帝。


    姜沃眼见今岁自夏日以来,哪怕头痛目眩没有发作起来,皇帝看起来气色也总不甚好。


    且此症实乃生来所带之病,当年孙思邈诊先帝,也只能配药缓解症候,又屡次嘱咐若是‘忧劳烦结’便会风疾弥时,迁延不愈。


    今日大约是心情好,皇帝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在姜沃递上一支稻穗后,皇帝心情更好,连声嘱咐程望山去将随奏疏而来的木匣拿过来。


    李淳风给皇帝进上的是一箱干稻穗。


    姜沃听皇帝道:“待年底回长安后,朕往昭陵祭拜父皇,也将此良种奉上灵前。”


    晒干的稻穗和麦穗,都能放很久。


    姜沃记得原先见过有人以干稻穗插瓶,比起花卉来另有意趣。


    她提起后,媚娘就从多宝阁上拿下一只润白玉瓶。


    皇帝亲手挑选出一支他觉得最好看的干稻穗,插在白玉瓶中。


    之后道:“朕知育种事,并非一两年之功。”


    “朕已然下诏,厚赏此番随行爱州的司农寺‘育种计史’和田农的家眷。”


    皇帝伸手轻轻拨了拨垂头的稻穗:“到时候,他们每育出一种,朕便往里插一支新的稻穗。”


    他抬头笑道:“媚娘,你可得把这个玉瓶给朕留好了。”


    媚娘莞尔:“好。”


    *


    待尚药局的御奉亲来送药,姜沃就告退,让皇帝服药安歇。


    门口的宫女将她引到后殿去。


    安安正在后殿写字。


    见了她笑道:“姨母!”


    然后先好好搁下笔,免得墨点落在纸上。然后才跳下椅子奔过来。


    姜沃正好弯腰,将她接在怀里。


    “等安安晚上回家,姨母送你一盏灯。”


    两人正说话,就见媚娘进门,笑道:“什么灯?”


    姜沃回首:“也有姐姐的。”


    然后放下安安,递上嘉禾的信。


    见媚娘坐下来看信,安安就来到母后身边,依偎在她膝旁。而媚娘也就一手拿着信,一手揽着女儿。


    媚娘看文字向来很快,她读完后,很自然递给姜沃,笑道:“还记得你问我给她起什么名字的旧事吗?”


    姜沃颔首。


    嘉禾。


    媚娘是从掖庭的风雨中,捡到这个孩子,取名嘉禾。


    姜沃接过信看完——嘉禾此时正在跟着司农寺的育种计史,学农事。


    正如其名。


    “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


    *


    五月二十五日黄昏。


    姜沃封好要送往长安给王神玉的信。


    这是一封极厚的信,以至于姜沃换了一枚最大的信封才能装下。


    里面详细整理了她与裴行俭定下‘资考制’的最终细则条款——


    便于王神玉面对长安城里各路人马的狂轰乱炸的询问。


    之后,姜沃便去向王老尚书请假。


    明日是安安的生辰。


    王老尚书准了假,笑道:“你都几个休沐未休了?端午也未歇着吧。等下月彻底定下此事,贴出公文发了邸报,你与小裴便轮着歇一歇去。”


    *


    夏日黄昏。


    姜沃踏着一地碎金似的夕阳,回到了洛阳城姜宅。


    说来……姜沃觉得跟从前的魏王李泰,还是很有几分缘分的。


    她在京城中的侍郎宅,就是先帝赐给李泰的宅子改造的,在洛阳城这座姜宅,也是如此。


    不过,姜沃自从见了皇帝连‘无官职’的舅舅都要卷起来后,深深怀疑,皇帝将这座改造过的‘前魏王宅’赐给她,说不定只是因为这座宅子离皇城最近,方便她省去路上的时间,更好的加班。


    尤其是,近来皇帝也赐了裴行俭一座洛阳宅,让两人成为邻居后,姜沃觉得自己的猜想更靠谱了。


    绝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姜沃领着安安的手,一路穿过廊下。


    院中种着高大的梧桐,与丛丛修竹,掩去大半暑热。


    走至屋门口,就正好遇到崔朝出来,笑问道:“今日天儿热,吃槐叶冷淘如何?”


    槐叶冷淘,是竹叶般淡绿色的冷面,盛在白瓷碗中,顿生清凉之意。


    面上还码着新鲜的烫过的青菜与现炒的肉酱。


    *


    安安吃过面后,姜沃如往日般,带着她按部就班读书讲史。


    直至睡前。


    姜沃替她吹灭屋里所有的灯烛,唯独在桌上留了一盏椰子灯。


    之后坐在安安床前:“今晚想听什么睡前故事?”


    烛光从镂雕的椰子壳中,透出柔和的光芒。


    柔和笼罩着两人。


    安安却没有要听故事,小手从夏日薄薄的锦被中伸出来,抓住姜沃的衣袖,眼中都是期待:“姨母,明日我就有名字了是吗?”


    姜沃笑道:“是。”


    皇帝的选择困难症一直犯到如今。


    明儿就是安安的生辰,他还未最终下定决心。


    今日姜沃还特意去了趟贞观殿,得了媚娘一句‘今夜必要陛下做决断’的保证才走了。


    果然,安安听了这句话,就欢欢喜喜闭上眼睛:“那我等明天醒来。”


    姜沃边替她放下帷帐边道:“好,明儿一早,姨母就带你进宫。”


    走出安安的屋子前。


    姜沃回首。


    见桌上椰子灯一团烛光,照亮小片近处黑暗。


    姜沃不由想起了,她上过的一道奏疏——


    朝臣们之前群情激愤,都觉得吏部一刀切,从此后所有候选官都得‘资考’,尤其是以后可能还要守选数年才能考试授官,也太过分,太死板了。


    不少朝臣角度刁钻提出了一个问题:若是军情紧急、或是天灾人祸,急需上任的官员该如何?又或是有经世之才的能人,难道也必须死板的等数年才能授官?


    最终,姜沃上了一道奏疏。


    她依旧翻出了贞观年间旧例:皇帝看好的候选官,可以不经过吏部,‘赤牒’直接授官,无需考试,无需守选。


    请圣人从先帝旧例。若有特情特才,帝授官职。


    圣人准此奏——


    王老尚书闻此事终于松口气,觉得她终是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没有坚持一刀切到底。


    而朝臣们的反对声浪也顿时小了。既然有特例,每个人就不免幻想下自己能成为特例。


    尤其是自觉出身高或是军功显著的勋贵,都觉得,将来求一求皇帝,说不得就能得这个恩典呢。


    同时他们也觉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通过他们的抗议,皇帝与吏部上下(尤其是那位没有家族后代的姜侍郎)终究没有能够彻底推行‘考官’,到底留下了一道口子。


    是一道口子。


    但只有姜沃心里知道,她这道口子,却是为将来能够启用女官们留的。


    特殊情况,特殊人才,直接由皇帝赤牒授官!


    待到了武皇一朝,谁是特殊情况,特殊人才?


    姜沃心中很清楚,在教育不能公平之前,让女子通过考试来与男子竞争官位,本就不公平。


    赤牒授官便是她留下的后手。


    将来她的君王,想要任用女官时,便可用这道两朝旧例行事,直接授官。


    甚至这道旧例,本就是朝臣们自己抗议统考,努力争取来的,不是吗?


    *


    一个人终其一生,能留下什么呢?


    姜沃走出屋子。


    她至少要留下一盏灯。


    **


    贞观殿。


    媚娘见皇帝依旧在案前纠结,不由走过来道:“陛下,最后就剩下这几个字,都很好。”


    “明儿一早,安安可是要进宫来要名字的。”


    皇帝手里拿了只新的未蘸墨的笔,雪白的笔尖在纸上划来划去,看上去依旧在纠结。


    媚娘无奈了。


    她走过来指着皇帝写在最上面的字道:“这个‘曜’字,陛下不是很喜欢吗?”


    顿了顿又道:“汉时《释名·释天》中解此字:曜,耀也,光明照耀也。这个字,我也很喜欢。”


    媚娘觉得这个曜字就很好。


    皇帝点头:“是,《桧风》有云,日出有曜,是好兆头。”


    “但……”


    媚娘一听皇帝的‘但’就头疼,这些日子皇帝‘但’掉了好多吉利字。


    此时媚娘就直接道:“陛下只自己举棋不定,也不与我说,这个‘曜’字哪里不好。”


    到了这最后一夜,皇帝也就说了:“并非不好,而是此字有点重。安安是早产的公主,朕有些害怕她压不住这个字。而且……”


    皇帝抿了抿唇:“朕儿时曾听父皇提过,平阳昭姑姑,名字里就带着一个‘耀’字。虽非同字,


    但到底同音。”


    “姑姑天不假年,寿岁不久。仙逝时才过而立之年不久。”


    媚娘便将手搁在皇帝的小臂上,以作安慰。


    怪道皇帝喜欢这个‘曜’字,却又一直纠结至今。


    媚娘想了想,先劝慰皇帝道:如今这些字,都是姜沃根据安安的生辰八字算过的,都是相合的字,必不会有妨碍。


    她又道:“我还是觉得此字很好。天下同音的字多了,天妒英才,以至于天不假年之人古往今来也有许多。”


    “陛下若要避讳,只怕总能寻到可避讳处。”


    “且安安若能如昭公主一般,做个巾帼英雄岂不很好?”


    皇帝望向媚娘:“那,咱们就为女儿选这个字?”


    媚娘取过皇帝手里的笔,蘸墨,却不是圈出这个‘曜’字,而是另外写了一个字。


    “初。”


    皇帝念出来:“初?”


    媚娘点头:“陛下觉得‘曜’字太重,那再加一个‘初’字如何。”


    “《解字》中道:初,舒也。始也。”


    皇帝看了片刻:“好。”


    提笔为女儿写下名字:李曜初。


    **


    按本朝例,公主及笄赐公主号,出降时再赐实封。


    皇子的实封一般在八百户到一千户,而公主的实封,则在三百户。[2]


    然此例,在先帝年间几位嫡出公主身上,就已经破例过了。


    长乐公主等文德皇后所出公主,皆是年少即有封号实邑。


    皇帝自然愉快继承了这个光荣传统。


    *


    显庆二年五月。


    帝册皇后所出嫡女为安定公主。


    按例,赐安定公主食汤沐之邑三百户。


    因时年爱州得良稻之种。


    帝大悦。


    再加安定公主实封三百户。


    时人云:公主未及笄,先开邑封,又逾制特加,帝宠重之。


    第125章 大唐公务考报名中


    五月底。


    蜀地黔州。


    李承乾是等到太阳西下,没那么晒,才撑了一把伞出门。


    他们一家子都不喜暑热,夏日总是恹恹的。若非特殊情况,他夏天的白日绝不会出门。


    但今日收到了来自洛阳的信。


    李承乾看到雉奴需要新修的《职制律》后,想了想,还是决定当日交给舅舅比较好——这样舅舅今天晚上也不会荒废。


    他撑着伞出门,一路尽量沿着树荫来到屋舍后的田圃外。


    还未走进园圃,就见舅舅正在竹椅上坐着整理葡萄苗。


    园圃中的地被分成了好几块,有的已经于春日插上了葡萄苗,有的则于上月插苗,而现在,舅舅又在挑新的苗。


    李承乾也不太懂,只听长孙无忌说过两回,什么农书上说的硬枝扦在春日,嫩苗栽于夏之类的。


    反正对他来说,一年四季都一样种不活。


    在李承乾走进园圃前,长孙无忌也看到了他,立刻道:“承乾,等等!”


    李承乾一怔止步。


    长孙无忌放下手里的青苗与剪子,边自己走出来边道:“你就站在外头跟我说就行了。不用进来。”毕竟他觉得今年葡萄结果子还挺有希望的。


    李承乾:……


    *


    次日清晨。


    趁着太阳还未出来,李承乾来到长孙无忌屋前,原以为舅舅没醒,他准备在院中坐一会。


    谁料见屋里已然亮着灯烛,他就叩门而入。


    “舅舅不会一夜未眠吧?”


    长孙无忌摇头:“上了年纪后醒的早。”


    然后示意李承乾在对面坐下,帮自己一起整理面前的文书——修律此事并不是脑子一拍,随意就能定下一道律法。


    而是要参考前朝律法、当朝现状、以及已发生过的案例,定下合乎能行的具体条律。


    下面还要附上不同情况的具体刑罚。


    比如——


    李承乾现在正看的这一条:【各署衙官员皆有定数,若署衙过限置人,超一人则仗一百,三人加一等,十人徒二年。】[1]


    舅舅先修这一条,显然是要配合雉奴的‘精简官员事’。


    这一条律法下面还有各种详细的备注:比如杂色不入流的胥吏不在数中;比如皇帝授官者不在其中;比如下属若私置官员,上峰不知者如何连坐;再比如上下勾连‘欺奏’皇帝的,又如何罪加一等……


    长孙无忌还习惯在每一种情况后,附上一个具体的罪状案例以做进一步说明。


    修律就是这样琐碎麻烦而严谨的事。


    于是舅甥二人这一日,就沉浸在这一条律法中。


    *


    直到接近黄昏,才换过下一条律法。


    李承乾一看就露出几分笑意。


    下一条是针对朝臣滥用权柄曲法包庇的——


    【凡是公事,各依正理。违规为曲法者,笞五十;为人请求,虽非己事,与自请同,亦笞五十】[1]


    李承乾边对照这条律法去翻贞观年间的处置旧例,边轻描淡写道:“舅舅当年包庇褚遂良侵地事,随自己心意安排朝臣、贬斥御史……桩桩件件也属于曲改正理、为人求情吧。雉奴有没有挨个罚舅舅笞五十?没有?可见还是心软啊。”


    长孙无忌:……


    窗外日暮迟迟,光线渐暗。


    两人点起灯烛,怀着同样的心情,将大唐的《职制律》律精雕细琢起来。


    哪怕他们今生也不会回到朝堂中去。


    但只要大唐的朝堂臣子、这大唐天下,能够因此律,变得更好一点,便足矣。


    **


    洛阳宫。


    六月上旬,黄道吉日。


    清晨。


    吏部外的高墙上,终于贴出了正式的‘资考’公文。


    姜沃听到外头的人声,走出去,就看几大张红纸下的大片空地,被各署衙胥吏挤了个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在拿了纸笔奋笔疾书的抄录,等着回去上报上峰与传抄散人。


    不过半日,该公文便传遍了洛阳城各署衙。


    作为国子监司业,崔朝处自然也得了一份。


    但他并没有看,也不用看。


    作为家属,这份公文的具体内容,他昨夜已经听最终审稿的吏部侍郎挨个念叨过了。


    他想起昨夜灯下,唇角带了几分笑意。


    姜沃是睡前不放心,又叫他一起,最后看了一遍明日要张贴的公文。


    崔朝就见她乌发如云,本来散落披在肩上,后来似乎是嫌头发总是滑落碍事,就从笔林上,随手取了一只新毛笔,把头发挽了起来,露出莹若积雪的侧颜。


    又听她将几页公文一一道来。


    “第一张:吏部资考制注解。”便于广大候选官了解,何为吏部‘资考授官’制度。


    “第二张:显庆二年吏部‘资考’具体事仪。”这是今年的报名要求与具体考试流程。


    “第三张:国考与省考的分类详解。”


    “第四张:显庆二年各署衙招置实职官的职位、数目、招考要求。(国考)”


    “第五张:显庆二年各州县招置实职官的职位、数目、招考要求。(省考)”


    以上两张公文,并非吏部所出,而是各署衙报到吏部来的——中间也少不了一些极限拉扯。


    比如风水轮流转,现在换户部尚书坐在王老尚书跟前不走了,静坐要求道‘多给我们户部几个入流官名额吧!’


    姜沃每每想起,都要笑一回。


    她笑过后,才扶了扶头发上插着的笔杆子,对崔朝说完最后一张。


    “第六张:候选官报考名刺填报说明。”这是让考生们统一填报名表,方便吏部统计归档。


    崔朝还记得她数过这几张公文后,转头看向自己。


    眼眸晶亮而饱含期待——


    “明日此公文贴出,你就在国子监多走一走,帮我收集下候选官的反馈意见。”


    “尤其是他们对哪一方面反应最大,对哪一道条文最不理解。”国子监六学数千学子,是最好的信息来源。


    崔朝想起她昨夜这句话,起身走出门去。


    果然,吏部正式公文张贴过后,国子监内处处都是不顾暑热,来回走动,彼此交谈的学子。


    灿阳下人头攒动,声论鼎沸。


    **


    “国子监内的学子们反应如何?”


    这日姜沃刚回到家中,还不及换下官服,就问起崔朝此事。


    而崔朝果然不愧是皇帝的伴读,习惯都差不多。


    只见他摸出一个册子,一条条与姜沃说起。


    边说边不由感慨,这一月来,国子监内风向变化真快啊。


    他作为国子监司业,是眼见着五月初,国子监这些荫封学子们,是如何群情激愤于‘吏部授官居然要统考’!那时候的舆论环境简直是:头可断血可流,门风不可辱!


    荫封子弟们纷纷义愤填膺串联道:让我们去跟那些胥吏和制科举子一起考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以至于五月初时,若不是他与国子监祭酒压得住,只怕都有学子仗着出身要跑去吏部闹事!


    然而很快,‘将来至少三年起步守选制’的风声传出来了。


    国子监风向骤然一变。


    什么?以后居然还不能得荫封后当年就考试?


    那……要不要今年赶紧考一下?


    再到今日,不过短短一个月,国子监学子们口中讨论的问题已经变成了这些——


    今年有资格报考的国子监学子,如今彼此见面第一个问题都是异口同声问道:“今年的国考和省考,你们预备报哪一个?”


    有学子主动分析道:“报了省考可是要离京,去州县做官!你们看了今年招置州县实职官的所在了吗?有缺的可都不是什么上州,都是中下的州府!出去可是要吃苦的。”


    有人提出不同意见:“正是下等荒僻之州府,估计投名刺报考的候选官才少,才好考中。你们没看到?今年还有五个下县县令名额,不考也能去做。”


    闻此言,就有人忧心忡忡道:“这么说。若是报国考,尤其是报吏部、户部这等要紧署衙,说不定要与上百人一起争一个实职官?那我还是换一个吧。”这位学子已经准备去报太仆寺了。


    而另外有高瞻远瞩者,咳嗽两声吸引大家注意力,然后挥手道:“最重要的问题,不应该是先弄清楚:若是报了省考去州县做官,要在外待几年才有机会调回京城三省六部吗?”


    周围人恍然大悟,纷纷颔首赞同:“你说得对啊!”


    ……


    姜沃听着崔朝念国子监学子的新闻,慢慢喝凉茶。


    笑意渐明。


    果然,人类适应变化的能力真的很强——


    当消息迭出,新闻一个接着一个,人果然就下意识去追逐新的热点了。


    从国子监学子的反应,管中窥豹,也能推断整个朝堂的世家、勋贵们,接下来的注意力估计也不会纠结在吏部居然要‘资考’这件事上。


    估计都会转移到‘给家中晚辈选什么部?选什么官职’。可要早点开始准备,别让其余人家抢走了!


    *


    崔朝翻过了几页,继续道:“除了关心各署衙官职的学子,还有许多学子,已经在准备几个月后的‘资考’了。”


    这世上,永远有先开始复习的卷王。


    在许多学子还在研究考试制度的时候,也有部分心中早选定了官职的考生,已经抢先开始研究‘考卷’了。


    “你们看到了吗?资考分为两场,吏部和置官的署衙都要出一份考卷。”


    “吏部出一份常卷,考入仕的常识?什么是常识?”


    “什么?各署衙的‘特卷’要出四份,考堂上随机抽一份考——那到时候得先去寺中抽个上吉签,保佑抽到我熟记的那一份才好!”


    这位已经准备求助于玄学力量!


    有学子甚至开始列考试必备书目了:“甭管是国考还是省考。总之贡举进士科、明经科都考的《九经》必是要记诵的!”


    旁边学子边记录边道:“我想考户部,旁的不说,井田政令得倒背如流吧。再有,还得把算学的《九章算经》、《海岛算经》这些通做一遍。定要考算学的。”


    “有理!还有大唐州县图,也要先熟记起来才是——不管是考吏部、户部、兵部一定都考的到!”


    ……


    姜沃心情灿烂的,就恍如是在阳光沙滩上,抱着椰子吹海风——


    就是因为有这些先卷起来的学霸,才能先卷带动后卷啊。


    领朝廷俸禄做官,就不能像给朝廷纳税的百姓一样,只求自己安居乐业。


    卷点好。


    没见人家前太尉,都没有官职了,还在无情被卷吗?


    崔朝见她欢喜,也就笑了。


    “以后,我继续给你听着国子监的消息。”


    姜沃笑眯眯点头:“好。”


    **


    光阴如流水。


    转眼从夏入秋。


    八月下旬,桂子飘香之时。


    洛阳宫尚书省都堂。


    十数张桌椅早早排开,吏部的书令史严阵以待。


    兵部也一早已安排了一队五十名兵士来维持秩序——


    用姜沃的话来说,今天,是大唐第一届公务员考试正式报名日。


    泱泱候选官排着队,递上按照标准写的报考名刺。并没有人格外去组织,但排队的时候,还是泾渭分明:国子监的荫封子弟在一处,而各署衙熬了多年资历的胥吏又是一队。


    之后相熟的便三三两两往外走,讨论着备考事宜。


    姜沃就站在廊下,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清晰的讨论——


    “那本算学合集你们买了没有啊?”


    “于太师注释过的《九经》能不能借我抄一份?”


    ……


    姜沃含笑听着:其实来到大唐这些年,最大的感触就是古人可不刻板,接受能力很强。


    比如现在,学子们已经开始收集和交换备考书籍了。


    姜沃想,可能用不了几年,就会出现“xx红皮书”、“资考必备四套卷”、“历年吏部常卷真题汇总”等资料书。


    不是她天马行空,据她所知,宋代科举盛行,因多考时政策论,就会有读书人专门汇总时事热点以及历年榜上有名的答卷,做成专门的册子售卖。


    毕竟向来是需求造就市场嘛。


    这一日,姜沃站在尚书省都堂外,直到夕阳西下,最后一个候考官递上名刺后离去。


    *


    显庆二年。


    首次吏部资考。


    经尚书省与吏部共同筹记:今岁资考人数,共五千三百零二员。


    第126章 同中书门下三品


    说起需求造就市场——


    姜沃很快就感慨起另一件事:此番吏部资考事,还将大唐印刷术的普及,往前推了一步。


    史载,印刷术初创于唐代。


    然虽有印刷术,大唐实则还是手抄为主流。


    印刷术实渐兴于五代之后,直到宋时才算真正进入印刷术时代,甚至又出现了活字印刷这项新的发明。


    姜沃至此世后,也很快发现,身边实在是很少有印刷品的。


    基本所见文字都是手抄版。


    此时除了官方宫廷会印刷用于典藏的书籍外,民间的印刷术基本只停留在印历书上。


    只举一个例子便可知:偌大的长安城,只有东市上有两三家印刷铺子。


    基本也只会印历书、佛经、道文等。


    并不是印刷本不好,只是一来雕版印刷术刚面世,时人的观念还没转过来。二来,也是没有大量的市场需求。


    此时人若是需要一本书,从固定思维来说,最先反应肯定是手抄一遍。


    而从经济考虑也是手抄:总没必要为了一本书,就去专门雕印一回。有这个财力和等着雕版的功夫,早就抄完了。


    直到现在,有了需求。


    *


    最先发现苗头的,还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国子监人——骆宾王和崔朝先后向姜沃说起了此事。


    骆宾王是来借书的:国子监算学科的讲师和学子一直都是最少的,如今他们手里的《算经》以及平素所学的《算学笔记》,不免要被人排队借阅抄写。


    其余较为罕有的书籍,也是分外抢手。


    考期临近,学子们又要背书,又要抄书,简直是蜡烛两头烧。


    骆宾王就是来向姜沃求借一本《缀数》。


    如今要借这本书的学子,已经排到十月资考后。


    与他们思维不同,姜沃第一反应就是,复印。


    姜沃就道:“你们这么多人需要此书,便去印书铺子雕出板来,直接印出几百本来不好吗?”


    “且资考又不是一回。去雕版后,还能把版子留下来,将来再需要再印就是了。”


    骆宾王:……是哦!


    其实有时候,人只是需要跳出一下思维定式。


    姜沃见骆宾王如梦初醒一样,拿着《缀数》去搞复印版了。


    估计有他这么一搞,国子监很快就会出现雕版印刷风潮。


    只是,据姜沃所知,洛阳城内只有一家刁家印刷,估计难接下这么多单。


    *


    于是这一晚,姜沃还问起崔朝,国子监近来抄书事。


    崔朝就与她讲了个乌龙:


    抄书这件事,许多时候都是传递链——比如甲有原版,借给乙,之后乙又借给他的好朋友丙,丙再借给他的人脉丁……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如果中间一个人抄错了,那这条链上剩下的人就惨了。


    若是《九经》等文科书,偶然有个别字漏字,有时候影响不太大。


    但《算经》可就不是了。


    近来国子监学子们是飞速抄书中,更有许多学子发动钞能力雇人抄书,给足了钱让人通宵达旦尽快抄给他。


    忙中出错也是难免的。


    近来就有几十个学子,为了一道算经上的题不对,一路吵到国子监算学博士(讲师官职)那去。


    吵了半天,发现原来他们是一条抄书链,从第二个人开始,就抄错了行……


    姜沃想到他们耽误的复习时间,感慨道:好惨。


    雕版印刷的好处又多了一条:印刷版的出错率低。


    姜沃便问崔朝道:“我记得你在长安东市也有一家印刷铺吧。”


    崔朝很快领会她的意思:“你是说,在洛阳也设一家?”


    姜沃颔首。


    这会子设印刷铺,完全不愁没有市场。


    只愁印不过来。


    而且设一家印刷铺,也方便将来她印各种传奇故事。


    说来,不知文成和鸣珂的故事写的怎么样了……


    **


    这夜,因安安留在宫里住,姜沃索性就继续加班。


    万事开头难。


    十月里是吏部第一回 ‘资考’。


    哪怕已经定下了总纲,但每日总有无数新的实际操作细节,需要吏部官员来敲定安排。


    这两个月来,王老尚书几乎每日都带着姜沃和裴行俭两人在开会。


    到了暮鼓时分,再每个人分一分桌上的公文——回家继续加班。


    等这一回过去,有了旧例可以参考,以后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


    夜色渐深,崔朝送了一盏瓦罐老鸭秋藕汤过来。


    “早些歇着吧。”


    秋日的藕最好,有种别样的清甜。


    姜沃边挑着藕块吃,边空下心思来继续想印刷术。


    大唐已经有了雕版印刷术,她自然从来没有忘记过‘活字印刷术’。


    她还特意去翻了翻系统——


    其实,虽然宋朝就已经发明了‘泥活字’,之后几朝又陆续出现了木活字、铜活字。


    但,活字印刷术,一直未能取代雕版印刷术成为主流。


    首先便是汉字自身的特点,限制了活字印刷术的使用——常用汉字就有数千个,做一套活字,实在是大工程。而排版一次活字,也是大工程。


    其次,便是泥活字、木活字的印刷质量,都是不如雕版的,而且这两种活字还容易损毁。


    至于明清时造出的那种不易损毁的铜活字,挪到大唐就更不合适了。


    此时大唐可还未至白银主流流通时代,铜的作用可太多了。若是做一套铜的活字,造价之高昂与最终收益的不匹配,就决定了很难流通。而且在技术层面,此世做出铜活字的匠人,估计也不多。


    再其次,活字印刷,是留不下底板的,印过一次后,再想重印就难了。


    这大概就是时代的限制吧。


    哪怕到了清代,活字印刷术百分之八十的使用,也都用来印族谱——印量小,雕版不合适,反而是活字印刷更经济适用。


    但此时大唐的族谱谱牒甚重,各世家根本不可能拿出来,送到印刷铺去印。


    没有需求,就很难创造市场。


    姜沃便把活字印刷术暂先记下。


    **


    十月初冬。


    尚书省都堂,一片肃静。


    都堂内数百间大房舍俱开,每间屋舍里都疏松的排布着桌椅——姜沃自己坐下试了试,以她如今的目力,都很难看到别人的答卷。


    此时每张桌椅后,


    都有候选官在奋笔疾书答卷。


    而每间屋舍,前后还都站了维持秩序的兵丁,和吏部的监考胥吏。


    身着紫袍的王老尚书,带着姜沃和裴行俭在都堂内的巡视考场。等转过一圈,回到前头正堂坐下来。


    姜沃和裴行俭,都感觉到对方松了一口气。


    终于,终于告一段落了!


    到洛阳宫这几个月真是片刻未闲。


    然而正端了茶杯的王老尚书,见到有些松泛了神色的两人,忽然开口道:“小姜、小裴啊……”


    两人闻言齐齐起身。


    王老尚书带了笑意问道:“你们是不是忘记了——要开始准备贡举事了。”


    姜沃和裴行俭:……


    是哦,每年十月,诸州学子入京备考。


    然后明年二月,还要贡举考!


    王神玉已经给王老尚书写了好几封信了:长安城已经有学子陆陆续续到了。他自己独理此事也太累了。


    表示哪怕圣驾不回来,裴行俭也得回来!


    字字如泣血。


    而听闻此需求的裴行俭:……我的命也是命啊。


    他转头以求助的眼神看向姜沃:救救。


    *


    其实这几个月来,姜沃也想过这件事。


    她记得,自中唐以后历朝历代,科举并不是吏部负责主办的,而是礼部。


    其缘故,她也细思过了。


    此时正好提出:“老尚书,若是咱们将贡举事交出去呢?”


    也已经累到‘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王老尚书顿时眼睛一亮:“交出去?具体说说!”


    裴行俭立刻起手姜沃倒茶。


    姜沃含笑接过,然后对王老尚书道:“吏部原就要掌官员的选授、勋爵、甚至还有每年的功考。再加上贡举事。”


    “公务繁杂、诸事同担,恐忙中出错是一回事。”


    姜沃道:“更有个缘故一直在我心上记挂着——老尚书觉不觉得,吏部在官员任免上的权职太重了呢?”


    王老尚书与裴行俭皆是神色一凛。


    如今没人觉得吏部权职太过,是因为科举入仕,还不是入仕的主流途径,属于放在吏部顺手办了的事儿。


    但只看皇帝的圣意,就能预料到接下来数年,科举入仕的官员会越来越多,尤其是进士科分量会越来越重……


    到了那时候,若贡举事还在吏部手里,岂不是成了——吏部行贡举选学子,然后吏部再开‘资考’为这些学子授官,最后还要年度考核这些官员——那,从此后选出的官员,是不是与吏部捆绑的太深了?


    姜沃轻声道:“就比如上一回贡举,老尚书是‘知贡举’,我为副手。考中的进士,可都要叫老尚书一声座主。”


    “老尚书自是心中坦荡,不会私偏于人。但旁人未必如此想。”


    王老尚书越听越严肃。


    很快决断道:“若如此说,贡举事实不该留在吏部了。”


    吏部职权太大,圣人将来终究不能放心。


    且事情越多,越难尽善尽美。与其将来担着圣人猜疑,再被旁人抓到吏部出了错,被罢免掉职权。


    还不如主动分权给圣人看。


    至于分给谁,都不用姜沃再说,王老尚书和裴行俭很快都想到了:专门负责各种典仪的礼部,就很合适啊。


    这项光荣而艰巨的工作,还得礼部顶上啊。


    *


    且说,今日来巡考的,不只有王老尚书等人。


    其余六部尚书并九寺正卿,但凡有空的,也都特意来考场转了一圈,着重看过考自家部门的候考官们。


    心情都很不错,像是菜农看着即将可以收的水灵灵小菜。


    礼部尚书许圉师也过来溜了一圈。


    离开前自然不忘去正堂跟吏部王老尚书等人打声招呼。


    然后……


    这位许尚书就受宠若惊的发现,吏部上下对他格外客气周到——


    王老尚书亲切请他坐下,然后细问起近来礼部公务忙不忙。


    而裴郎中,则忙着亲手给他倒茶。


    甚至一贯在朝上云淡风轻甚少露出什么情绪的姜侍郎,都对他露出了如沐春风的微笑,还道:“圣人常言,许尚书博考经史……”赞美如行云流水,将许尚书夸的如坐云端。


    姜沃赞完后,王老尚书又接过去夸了起来。


    许尚书心情美美地离开了都堂,心中感念:吏部这几位同僚真是如玉一般的人物与品格啊。


    而很快,许尚书就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十月底。


    吏部王老尚书居然上奏,以‘规避嫌疑’‘诸事难并济’为由,请旨将贡举事移交礼部。


    许尚书心中感叹:吏部上下真是一心为公啊!


    皇帝亦如此嘉赞。


    同时下旨,将剩下一个中书令的宰辅位,给了王老尚书。


    王尚书就此拜相。


    领此旨意王老尚书,不免想到:若非吏部主动将贡举事交出,只怕这份拜相圣旨来的没有这么快。


    毕竟吏部的权职太大,他这个吏部尚书,权柄几于尚书省宰相无异。


    他原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吏部尚书位上,直到致仕。到时候皇帝或许会给他加封一品‘三公’的虚职。


    未料到……


    他颇多感慨:都是为臣一世,谁不想做宰相呢?


    可喜他此生终能以中书令致仕了!


    *


    吏部尚书位空出后,由吏部侍郎王神玉升任尚书职。


    而裴行俭则顺势升任空出来的吏部侍郎位。


    倒是姜沃的升任最为不同。


    她在吏部的品级并未变动,依旧是吏部侍郎。


    但皇帝赐下紫袍与嵌金鱼符,授其同中书门下三品。


    即虽非宰辅位,亦可以参知三省事。


    这个职位,算是拜相的必经之路,也算是半步宰辅——当年宰位无空缺之时,李勣大将军就曾做过同中书门下三品,参知政事。


    除了李勣大将军,诸如当年褚遂良、韩瑗、来济等宰辅,也都是先走了这一步,过了几年才正式拜相。


    从此后,三省事务,姜沃可参之知之。


    其实经过这几年‘皇帝重用’的潜移默化,尤其是这一年的吏部‘资考’事后,姜侍郎得此官职,朝臣们已经不意外了。


    但让他们有点绷不住的是皇帝授官时对姜侍郎的考评——


    皇帝盛赞姜侍郎‘恂恂谦谨、笃厚明恭’。


    朝臣们:……好的吧。


    **


    显庆二年十二月。


    皇帝颁布《建东都诏》,改洛阳宫为东都。[1]


    自此,长安洛阳并称两都。


    于次年初,圣驾返回长安。


    立政殿。


    皇帝与崔朝正在对弈。


    李治落下手里的黑子:“你决定好了?此事一旦定下,再无更改的。”


    崔朝望着棋盘,很快答道:“决定好了。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陛下方登基那些年,诸事颇多,我不欲以一己私事劳烦陛下。”


    直到今年,皇帝登基已然九年。


    皇帝颔首:“好,明日你递奏疏吧。”


    显庆三年二月。


    明明是贡举月,朝上却全然没有人讨论贡举事。真正的热点话题只有一个——国子监司业崔朝,递奏疏请求与崔氏分宗!


    第127章 分宗


    长安城。


    时隔经年,大明宫已然修葺完毕。


    显庆三年初,皇帝连下数道圣旨。


    四月上旬十日期,百官署衙迁大明宫。


    四月吉日,东宫挪至大明宫。


    又诏来年显庆四年元日大朝会,由太极殿改至大明宫含元殿。


    此时才二月。


    大明宫还保持着最后的静谧。


    还未有喧哗的人声,只有安静洒扫的宫人。


    紫宸殿前的龙尾道上,有数名宦官,正在仔细清扫花砖。毕竟这紫宸殿,将来是皇帝的居所,正如太极宫的立政殿一般。


    正扫着,便见两个身影同行而来,身后远远还跟着一串宫人。


    洒扫的宦官们立刻停下,退到了一边——


    本朝观衣可识人尊卑,远远见来人着紫,先避开就没错。


    果然,来人是皇后与姜侍郎。


    *


    媚娘今日是特意换了一件紫色的衣裙,来配姜沃的紫袍。


    姜沃一见便赞媚娘的衣裳颜色好看——是天际淡紫透霞残的紫色。


    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官袍,嗯,就是单纯的大红大紫的紫色。


    两人如多年前挽臂而行。


    当时媚娘刚回宫,还是婕妤,两人一并来看刚开始整修的大明宫。数年过去了,大明宫已然巍峨而立。


    说是挽臂而行,实则姜沃一直牢牢托着媚娘的胳膊,也格外留心脚下。


    媚娘无奈看她一眼,余光也看到身后跟着的宫人和辇轿,以及紧张地一直探头探脑的严承财,开口道:“又不是第一回 有身孕了,你也不用这么紧张。”


    姜沃转头笑眯眯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然后又带着无限的好奇低头去看媚娘还未隆起的小腹——


    她是真的好奇。


    这位,到底是哪个武皇崽崽啊?!


    *


    姜沃能数过来历史上武皇的儿女:四儿两女。


    除了现在她已经见过的弘儿和安安。


    原该还有三子,按排序是:李贤、李显、李旦(这四位不是当过太子就是当过皇帝)。


    女儿的话,除了安安还有鼎鼎大名的太平公主。


    可……


    姜沃算了算:若是李贤、李显,应该已经出生了,若是李旦和太平,却还有些早。


    所以,姜沃是真的好奇。


    也是真的体会到,历史像是无数条分岔路,当一个岔路口做了另外的选择,之后便会是越来越多陌生的岔口。


    *


    此番,皇后有孕,帝大喜。


    媚娘就与姜沃道:“其实,安安两三岁后,陛下就一直想再要孩子的。”


    之前她接连生下弘儿和安安,因孙神医扶脉,建议修养两三年为佳,皇帝与媚娘倒是确实避了两年——


    每次提到这件事,姜沃其实还挺庆幸,自己先兑换的是医书。


    系统给出的医书,妇人科里面有详细的安全期介绍,以及物理避孕方法。虽说古代没有橡胶和现代工业,但天然之物,诸如肠衣、鱼鳔等物,经过制备也是勉强能用,只是步骤麻烦造价不菲,并非能推广之法。


    但,总比古代流传的一些‘水银’‘生吞田螺’避孕强多了!


    言归于正传,安安两三岁后,皇帝自然盼着与媚娘再有孩子——嫡子只有一个实在不保险!


    尤其是这两年,皇帝风疾愈重,又想起先帝的病,如何能不忧心。自然想要更多的孩子。倒不是他做父皇的盼着弘儿不好或是不成器,而是,继承人,还是要有备无患啊!


    否则万一需要,可不能立刻蹦出一个来。


    姜沃颔首道:“是啊,毕竟家里有皇位要继承。”


    还是双重皇位。


    于此时的媚娘来说,孩子也是需要的,甚至比皇帝还需要——毕竟除了弘儿,皇帝再不济还有俩儿子。若是嫡子有失,那皇帝的庶长子还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


    至于姜沃心中的想法……现在说出来,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天方夜谭。


    还是要一步步走下去啊。


    *


    说来,姜沃对于新崽崽即将出现的好奇,远不如媚娘对于她和崔朝事的好奇。


    此番与姜沃一同游大明宫,正是要她长谈此事。


    媚娘出门的时候,皇帝还在后面笑问:“何必非要出去说?在立政殿后殿说不得?实在不行,朕走还不行吗?”


    媚娘笑道:“立政殿天子居所,只怕她没法畅所欲言。”


    李治想了想,有道理!


    问过了尚药局的奉御,得到‘皇后的身孕已过三月,走动一二也好’的回答后,李治就扶着媚娘的手一路送到大门口。


    然后殷殷期盼,甚至带了点眼巴巴道:“媚娘啊,记得朕说过的话,不要偏颇啊!”


    “朕这回若是允了子梧分宗,他就再不是博陵崔氏子了。”还不忘加一句:“朕可是才于朝上赞了姜卿为人‘笃厚’,升了同中书门下三品。”言下之意,姜卿要继续‘厚道’啊。


    媚娘无语止步:“陛下,崔司业是你的伴读,陛下难道不了解他?若不是他们两人商议好了,他怎么会忽然冒失提出分宗?”


    李治想起总是过分乐观的崔朝,天子的眉眼都愁的皱起来了:“唉,这可保不准。你不知道他——总之,你与姜卿好好聊一聊。”


    不能让人白分一回宗啊!


    *


    此时媚娘就问起姜沃。


    姜沃抬头望着大明宫上湛蓝的初春天空。


    说来,这是她这些年,少有的悠闲日子。


    好像忙忙碌碌的,年月倏尔过去。她说完后,媚娘也有此感。


    姜沃就继续道:“因每日都忙着,诸多事别说排到下月,甚至是明年或是许多年后……我原来真是想着,一辈子这样过去就行。”


    “两个人合得来之时,就呆在一处。若是将来情不相得,分离比相处更欢喜,那就分开。”


    听至此,媚娘不由止步。


    原来,真的被皇帝猜准了啊。


    她真是不想成婚。


    那……媚娘看了看姜沃的侧颜,很快决定:得想法子,让皇帝别为了崔朝事真的恼她才是。


    媚娘脑海里,已经从‘怎么替姜沃在皇帝跟前描补遮掩’思考到了‘怎么‘请’崔朝认下是他不肯成婚’时,就听姜沃继续道——


    “不过,后来我们交换过遗书了。”


    媚娘冷静地把脑海里方才的念头暂时存放起来,然后道:“什么?”


    姜沃就将崔朝对身后事的担忧说了。


    而崔朝之后问过她:那将来,又以什么身份来安排对方的身后事呢。


    当时姜沃不假思索答道:“就以现在的身份吧。你都不想被家族安排身后事,肆意涂抹你的生平——我更不想作为什么崔家妇被崔氏族志记下来。”


    崔朝很少追问她什么,但那日追问道:“那若是,这世间,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只是单独的两个人,不再管什么宗族,户籍、谱牒……”


    “只是,交换一纸婚书,宴请亲友呢?”


    “只是……安安再问我,在外面能不能叫我姨父的时候,我想回答一个能。”


    想在世人眼前,并不是毫无干系。


    或是只在旁人捕风捉影的话语中,才是有过关联的人。


    “好。”


    **


    分宗。


    与分家不同。


    分家算是将门户和财产分开,但依旧是同族,说的简单粗暴点,就是诛九族,跑不了。


    而分宗,则是彻底的姓氏的分离。是直接离开宗族,另以自己的父祖为一脉。从此后宗法再无关联,祭祀丧葬无涉。谱牒除其名。


    相当于此后,就算崔朝谋反,崔氏也完全不用慌,不会牵连到他们。


    正如《周纪》中曾记载,春秋晋国智宣子想要立子智瑶为后,他弟弟智果劝道,智瑶此人不行,立他为承宗之人,智宗必灭。见他兄长不听,智果就分宗跑路,别族改姓为辅,等到智族灭亡,他这一支就保存了下来。[1]


    可见分宗后,崔朝别说跟博陵崔氏没关系,他要是想,都可以改个姓。


    同样,分宗后,就会如他所说——


    他们身后再无牵绊,都没有家族。只是这世上,你是你我是我的两个人而已。


    *


    “不过……”


    姜沃与媚娘笑道:“起初,他也没打算闹得满城风雨的。”


    “分宗这种事,去寻族长开宗祠,再有族中耆老见证,族中办了就成。”


    然而……


    崔朝在登门拜访崔敦礼这位族长时,还没正式说明来意就被族长‘教训’了。


    也巧,教训的正是他的婚事。


    且说,崔朝的事,旁人不知,但崔敦礼可是一直很注意这个晚辈,想把他拎回家族效力,如何一点风声不闻?


    甚至不只风声,在皇帝让崔朝陪同姜沃往蜀地拜祭袁仙师后,崔敦礼九成九确定,这两人关系匪浅。


    只是之前出于‘皇帝显然知晓并且默认二人关系匪浅’之事的考量,崔敦礼憋着一直默不作声。


    但今年不能不做声了——


    朝上耳聪目明的朝臣都看得出:皇帝裁入流官,以及吏部‘资考授官’两件大事明显跟姜侍郎脱不了干系!


    崔敦礼作为族长,警告崔朝道:“她是身无家族,无所顾忌不怕得罪人。但你不是,咱们崔氏更不是。”


    “今日我便与你透底:你哪怕这一世不娶,不愿为家族出力都罢了。你私下做甚,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眼。”


    “但要记得!士庶不婚!”


    “姻不失亲,古人所重,岂得苟安富贵权势,辄婚非类?”[2]


    “非世家女,再不可能入崔氏谱牒!”


    崔敦礼还未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见面前坐着的晚辈,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那就,朝堂见吧。


    **


    显庆三年二月。


    国子监司业崔朝,连上五封奏疏,请旨分宗。


    帝以其‘幼年失怙,曾屡次为崔氏族亲所害’为由,准其分宗。


    而分宗事,遵《周纪》智宣子之旧礼,别族需禀明‘太史’。


    皇帝便命太史局测算吉日,督其分宗事。


    作为前太史令,姜沃愉快地重操旧业。


    *


    显庆三年。


    三月初五。


    崔氏分宗一事,彻底料理清楚。


    夜色如水。


    灯耀海棠。


    两人在海棠树下并肩而坐,花落满身。


    姜沃之前从未在崔朝面容上见过这样的笑意——以至于她见多了崔朝的容貌,也有些看怔住了。


    从前他的笑意,总像是溶溶月色,是静的,是沉和的。


    这是第一回 ,他笑意如风,让人想起无拘无束的风。


    崔朝语气中有许多如释重负:“从今后,我再不是世家崔氏子,就只是一个姓崔,但寻寻常常自在的人了。”


    姜沃含笑摇头:“不,你是一个姓崔,但绝不寻常的美人。”


    崔朝双眸愈见光彩,濯濯如春泉,容色又轩然若朝霞,望着她道:“如此赞誉……无以为报,只好今宵以身相许。”


    闻此言,姜沃一如多年前,心生感慨:唉,你们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不过,比多年前强的是,她已经是个成熟的,能够逻辑自洽的干部了——


    她兢兢业业为大唐这么多年,劳逸结合一下,简直是天公地道,无可指摘啊。


    第128章 被文字攻击的人


    显庆三年四月。


    百官署衙搬迁至大明宫。


    因大明宫在东,自此后,太极宫多被朝臣宫人称一声“西大内”。


    大唐开国日久,各署衙文书归档愈多。


    正好原本的屋舍都有些紧巴巴。现搬迁至大明宫后,原署衙则正好作为藏档库使用。


    第一日是三省先挪,次日则是六部。


    吏部朝臣中,姜沃与裴行俭各自负责与一车机密重要文件同行。


    车马经过大明宫丹凤门的侧门入内。


    丹凤宫门前是宽一百五十米还有余的大街,大气磅礴。


    而含元殿内的用于宣召百官上朝的铜钟正在试敲,当真是‘金阙晓钟开万户’。


    *


    姜沃来至大明宫侍郎院,一眼就见到院中熟悉的山茶树与蕉叶覆鹿的小案。


    迟她一步到此的裴行俭,见此笑道:“王尚书好大方。这桌椅送与我们也罢了,难得会将这株好不容易理出来的山茶树送人?”


    姜沃回头笑道:“不是无缘无故的。”


    裴行俭:?


    姜沃道:“你还未见新的《职制律》吧?等见了就明白了。”


    *


    皇帝‘请’前太尉长孙无忌新修的,专门针对官员的《职制律》已经编好了。


    当然,修律这样琐碎复杂的事儿,皇帝也没有只送一封信过去就指望两个人修完。


    他也生怕万一再把兄长和舅舅累出个好歹来。


    因大理寺负责掌诸署衙百官犯徒刑者,皇帝就点派了大理寺内,专门负责整理文书的十来个胥吏,带着许多旧年档子一并入蜀地。


    让他们来做一些打下手寻公文的工作。


    只是皇帝的书信,走的是官驿加急,到的比较快。而派去的胥吏们,则是晚了十来日才到黔州。


    除了胥吏外,皇帝还需点一个大理寺官员带领这些人,并手持自己的手信,通过万岭谷前的亲卫。


    姜沃就荐了正在大理寺做司直,专管覆理御史检劾官员事的狄仁杰。


    正好专业很对口。


    皇帝对狄仁杰也还有印象——年轻的进士,皇后的故乡并州人。


    在并州时,帝后还召见赏赐过他一回,皇后当时还夸了句‘好人物!’


    于是,皇帝闻姜沃所荐后,再次召见狄仁杰。


    作为自己不承认不自知的颜控,皇帝在细观狄仁杰生的眉目英挺,轩昂正气后,其实就挺满意的了。


    之后皇帝又提考了几句永徽律,见他也答的很流畅详实。可见虽年轻,却是殚见洽闻之人才,就将此事交给了他。


    去岁夏日,狄仁杰临行前来向姜沃辞行,并请教长孙无忌与李承乾的性情。


    想到要去见这两位重量级人物,年轻的狄仁杰也不免心里紧张。


    姜沃就将贞观年间旧事讲了些与他听。


    “不过,赵国公如今性情,便不能知了。”


    狄仁杰敬听过后,表示他此番去,一定谨言慎行且跟着赵国公用心修习,不辜负姜侍郎所荐。


    姜沃看着他告辞而去的背影:此番,他去跟着贞观一朝的律法大家,学着修拟律法,打一回下手——


    随着时间流逝,世情变换,律法总要不停的修订增补。


    将来,可主持此事的,应当就是狄仁杰了。


    *


    最终成文的《职制律》,其实于今年二月,就已经被狄仁杰带回了长安城。


    只是皇帝是个颇有仪式感的人。并没有即刻在朝中公布推行此法,而是准备再百官署衙迁居大明宫后,再颁布此法。


    也算是某种程度的‘新居新气象’了。


    当然,朝臣们应当不太喜欢这个新气象就是了。


    再此前,皇帝只将此书交到官方印书处去雕版,准备到时候各个署衙发两本。


    因狄仁杰处有手抄本,姜沃就先借来看了看。


    看到了其中一条后,她含笑抄下来,特意去送给她的新上峰,王神玉王尚书看。


    王神玉依旧风仪潇洒接过来,然后难得当场变色,痛苦面具起来。


    姜沃想起……唔,上回让王神玉这么痛苦的,还是听说他竟然要去代替皇后行亲蚕礼。


    而这次让王神玉裂开的,是《职制律》里的‘考勤法’。


    【一十六条:诸署衙官员,白日应在值却未在者,夜间应值夜而未在者,皆笞二十(并罚六月俸禄)。通昼夜不在值者,笞六十。(罚两年俸禄)。】


    其实看到这条的时候,王神玉还好。


    他虽然懒散,但直接翘班的情况,还是……少的。


    主要是下一条:


    【一十七条:各署衙晨起点卯皆有时辰。若点不到,误一个时辰笞十,误一个时辰以上,算作白日应在值未在,依十一六条论处。(早离署衙,同此例)】


    王神玉:?!


    迟到早退一个时辰,也要挨十下小竹板?!


    他又往下看去,完全大破防:


    【一十八条:内外官署点检者,除早晚两次外,一旬内至少抽取一日,数度频点。点而不能一刻内到者,笞十。吏部书令,一月内至少于各署衙处点检巡查一回。若查有上峰包庇缺值者,同罪。】


    这是还要随机抽查点名?要求随时在岗?


    王尚书彻底被打击到了:他从来就没有见过,也没想象到,这温暖的人世间,竟然能有这么冷血的文字!


    赵国公这是……自己再也不用上朝当值了,这律法定的就完全不管别人的死活了是吧?!


    王神玉甚至不可置信反复读了几遍,然后脑海中迅速算出了,自己若按照往日的迟到早退,每月该被竹板打多少下后——


    顿时觉得天都暗了:我要致仕!


    这官是一天也当不下去了。


    杜师,不是做弟子的要违诺,而是,处朝堂如入地府啊!


    姜沃见他如此,忙安慰他道:“尚书,先别如此颓丧——您忘了,现在谁在考功属?”


    王神玉一怔,随即眼前一亮。


    是诶!


    眼前这位姜侍郎在考功属!


    自王老尚书拜相后,王神玉就把姜沃从司封属调走,调到了吏部最重要、下辖官吏最多的考功属,负责每年天下京城及各州县官员的考核事。


    而新任侍郎裴行俭,则身兼‘司封属’和‘司勋属’两部——说来,跟他之前干的活其实差不多。


    而王神玉自己,则美其名曰揽总查看,负责总要,并未给自己安排具体的职责。


    此时王神玉看着姜沃道:“对了,现你在考功属!”


    姜沃含笑:没错,作为主管考功属的侍郎,大唐各署衙官员的考勤,也在她的管辖范围内。


    王神玉饱含希望望着她:“姜侍郎啊,咱们也是三年同院的同僚了。兼去岁时,虽身处两都,却都在为‘资考事’出力。说是一句袍泽也不为过……”


    然后用目光示意她:能不能不考我的勤?


    王神玉就见眼前的姜侍郎,周身皆是端正刚峭,凛然正义之气道:“尚书放心,我既是吏部官员,必以身作则,绝不徇私枉法。”


    王神玉:……


    接着却又见她转头凝望外面的院子:“说来,王尚书种的这株山茶真是好看,想想到了大明宫后难以常见,实在舍不得。”


    王神玉那么心思透彻之人,立刻问道:“姜侍郎如果舍不得,等搬到大明宫,就移栽到你院中好不好?”


    姜沃立刻笑眯眯道:“多谢王尚书!”然后又换了皇帝夸赞过的‘恂恂谦谨’神态,对王神玉道:“您可是我的上峰,考功属的一应公务,还是由您这位尚书安排。”


    王神玉:合着就是来巧取我山茶花的是吧?


    好想知道《职制律》里有没有什么索贿的律法啊!


    *


    裴行俭看着这株山茶花,笑道:“原来是这么来的!”


    姜沃笑道:“明日新的《职制律》应当就发下来了。我禀过王尚书了——先安排个吏部所有官员的‘制律通读精研会’吧。”


    毕竟此律,就是专门针对官吏失职、贪墨、违法所制定的一卷法律。


    其中一半的考核在吏部,一半的考核在大理寺。


    吏部上下必须要先将这卷律法背的滚瓜烂熟才行。


    裴行俭闻此话,也难得促狭起来,对姜沃笑道:“那咱们王尚书,可又要被‘律法’攻击一回了。”


    姜沃亦失笑。


    *


    然而很快,姜沃就有点笑不出来了:被文字攻击到的,何至王神玉一人啊。


    还有她自己。


    起初,是皇帝的一道赐婚圣旨。


    简直是一石掀起千层浪——朝臣们连对新《职制律》之严格的商讨都抛到一边去了。


    只顾讨论这道,许多人完全没预料到的赐婚。


    姜侍郎与崔司业?!


    许多人立刻想起崔司业分宗事,两件事相隔不过一月,这,这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吧!


    只是兵部尚书崔敦礼崔氏族长,直接以大病请了一月病假闭门谢客。崔家内部显然也接到了族长严厉的封口令,问不出什么。


    而两位当事人,又不好直接去问——主要是姜侍郎现在管着吏部考功属,这把人问恼了,年度考评咋办?


    而崔司业倒是不管考功属,但他在国子监管六学,管着朝臣们子孙的教育问题,那,为了自家孩子在学校里的待遇,也不能去问啊。


    朝臣们就只能私下自己苦猜。


    一时间各种揣测满天飞。


    *


    文成就是这时候给姜沃拿来了一本,坊间最流行的传奇。


    说来,这一年,文成已经写成了两本传奇,其中已经发出去了第一本。


    只是文成是个谨慎人,她没有一开始就写在朝为大员的女官——那指向性太明显了,如今世间只有一位,稍微了解朝堂事的人,只怕一眼都能看出。


    于是,文成最开始写的传奇,是以坊间百姓接触到最多的‘女医’和‘助产士’为切入点的《女医传奇》。


    尤其是现在女医也可以被授予内宫女官职,可以带着朝廷的公文住朝廷驿站,去外面的州县教授医术之事,文成写的很详细。


    希望能被更多人看到。


    此书于酒肆茶馆间的风传程度其实一般,毕竟绝大部分男人对这本传奇都不太感兴趣。


    在内宅中却颇为风靡。


    尤其是里头还涉及了些女子相关的医理,许多之前不知女医事的内宅妇人,也觉得好奇,尤其是身有隐疾的,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愿意请女医来为自己亲眼看看症候。


    倒是让坊中的女医馆和助产士更忙碌了。


    *


    当然,文成自己的《女医传奇》,并非她特意来拜访姜沃的缘故。


    她到姜宅后,先是恭贺了姜沃,然后拿出了一本书道:“虽说近来是你有喜事的日子,但我总觉得,该给你看看。这本书在外头每一处的酒肆,可都有人讲——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她拿来的是如今坊间最流行的一本《权相夺亲外传》。


    姜沃作为占者的灵感,让她在看到这个题目时,基本就猜到了里面讲的是什么。


    她翻开来。


    此书开头点明,此书讲古,记录的是汉时一位相国。


    姜沃:……唐人好喜欢以汉喻唐。


    就像白居易写长恨歌,第一句先来‘汉皇重色思倾国’一样。


    简直像是免责声明。


    她继续看下去:此时的传奇小说,不似后世的戏文一折折很长,多是短小精悍,所以姜沃很快就看完了,剧情也很简单——


    汉朝一位姓蒋的权相,本人出身寒门,因与皇帝相识微时,颇得帝王信重,一路平步青云,甚至未至不惑之年便官至宰相。(看到这儿,姜沃内心还感谢了下该书作者的看好,相信她不到四十岁就能从预备宰相晋升宰相)。


    其得势后,因慕本朝名门‘董氏女’容色,便屡屡设计陷害董氏一门,逼迫其族献女。


    最终巧取豪夺得逞,董氏女自出其门,亲事落定。


    此传奇最后,还借旁观者朝臣之口警示道:“古人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日蒋相以帝恩权势欺旁族,难道不怕自身百年后,又有权相欺蒋氏后人?”


    “世上因果报应不爽不错,自当行善积德!”


    姜沃看到这:还真不怕,没有后人。


    然后她合上书,抬头不满道:“为什么要给我写性转文学呢?”


    文成本来在喝茶,闻言差点呛道,笑曰:“你最关心的是这个?”想了想给了姜沃一个合理的解释:“若是写明女相,又姓‘蒋’,简直是在直接指你,所以才改了吧。”


    笑过后,又认真问道:“如今此书风传太过——既然是有心人影射污蔑于你,要不要与陛下提一句,让京兆尹禁一禁此书。”


    如今民间传奇小说新兴,百花齐放,写什么的都有。京城的文化管理工作,也归属京兆尹——他们倒不太抓什么出格文学,但事涉‘谋反’‘煽动反对朝廷’等传奇,肯定要禁止的。


    姜沃摇头:“不能禁。”


    文成啊,还是太年轻了。


    什么小说,一旦成为禁书,只怕会更流行了,甚至要流传到后世去了。


    文成叹道:“也罢,只能盼着京城中事多,很快有新的热闹才是。”


    然而事与愿违。


    *


    接下来两日,姜沃就知道此传奇风靡到什么程度了。


    文成给她看此书的后日,王神玉都特意来看姜沃,他先围着他的山茶花转了几圈,然后对姜沃一语双关笑道:“我来瞻仰巧取豪夺名花的‘蒋相’。”


    姜沃:被文化人内涵到了。


    而裴行俭则是见到她的一瞬间,没有绷住直接笑了出来,然后拱手赔礼道:“蒋相恕罪。”


    姜沃:……


    吏部内也就算了,除了这两人,倒没有其余官员直接问她。


    然姜沃很快被召到紫宸殿见驾。


    就见帝后二人正凑在一处看书,然后很忘崽的让乳母将一直围着他们打转,也想看看是什么书的安安抱走。


    见姜沃进来,皇帝严肃谴责道:“朕予爱卿这般信重,却不是让爱卿去强娶名门之后的。”


    姜沃连礼都不想行了,完全躺平任调侃状。


    媚娘倒是没有怎么调侃,只是拿着这本书真切惋惜道:“说来,此传奇的故事新颖,文采却不够好,文辞极为平平——不如请弘文馆辞藻精妙的学士润色一番。也不要外传,只留待咱们几人数十年后再看,必是一番意趣。”


    皇帝点头,即刻召上官仪。


    姜沃:放弃挣扎。


    只盼望偌大的长安城,赶紧出现下一个热点。


    第129章 新的热点


    紫宸殿。


    礼部尚书许圉师带着奏疏求见皇帝。


    待他蒙召入内,便见帝后皆在。


    如今许圉师与许多朝臣一样,对于在紫宸宫见到皇后,没有什么惊诧之情了。


    毕竟陛下精神不济时,皇后都常随朝。


    他对帝后二人行过礼。


    许圉师此番是为皇帝指婚事来的——


    御赐婚事,自然不是一道圣旨下去就完了,而是有许多后续的赏赐与流程。


    礼部有多不胜数的旧例,然这次的赐婚,完全卡不上任何旧例。


    许圉师一来为官谨慎不敢擅作主张,二来,自从贡举事挪至礼部后,他对吏部上下都很有好感,此番既然有机会,他也有意为姜侍郎多争取些御赐恩典,彼此也是进一步结个善缘。


    故而他整理了一份‘前无旧例’,需圣人亲断事的奏疏,特意来向皇帝请旨。


    *


    许圉师挨条念起来。


    第一件事便是命妇品级。


    御赐婚姻,男方又是四品朝臣,按例,女方该同时授予四品诰命。


    但……姜侍郎本身无论实职官,还是虚衔,都超过了四品。


    朝中倒是也有女方出身宗亲,或是如皇后的姊妹一般,因母家缘故,妻子诰命高于夫君的成例。


    于是许圉师此番来请旨,是想给姜侍郎请一个三品诰命的。


    然而,却听皇帝道:“不必予命妇封诰。”


    许圉师怔住:不给?


    然而皇帝已经明确表态,许圉师也不敢再有异议,只好往下念去。


    提起婚仪的六礼。


    此时,官宦人家嫁娶,隆重礼多:需两家先交换‘报婚书’,之后再走‘纳采、问名等六项礼仪’,之后才是正式的大婚日。


    在许尚书心里,这场大婚对刚刚分宗的崔司业,和本就无亲族的姜侍郎,应当比别的官员还重要才是——相当于开后世之嗣。


    又是御赐婚事,自然该隆而重之!


    许尚书对着奏疏与皇帝汇报,礼部按照旧例拟定的御赐之物——


    纳采是六礼之首,一般皇帝赐婚,都会赐下御苑中的一对活雁,以做荣耀。有时也会加赐诸如‘如意’‘和合二仙’等吉物。


    许尚书就问起陛下是否要加恩厚赏两府。


    原以为皇帝肯定会加恩的,熟料许尚书却见皇帝沉默片刻,神色似乎微有些怏然。


    许尚书立刻低头。


    说来,除了皇帝的东宫心腹旧臣,如今朝上其余臣子,其实对当今的心思是不怎么拿的准的。


    当今在潜邸时是出了名的温厚软善脾性,但经过永徽年间门种种事故,如今陛下绝大部分时候还是温和的,但……朝臣们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更不知这温和之下,是给自己记了一笔好事还是罪名。


    于是见皇帝神色稍改,许尚书就很忐忑。


    接着就听皇帝道:“不必送纳采之礼了。”


    许圉师:?什么?


    他这次是明显愣了愣,才准备再往下念。


    然而皇帝直接打断他:“一应六礼赐物与大婚赐礼都不必了。”


    许圉师是真的震惊了:合着陛下您这回赐婚,就光秃秃的只赐一张圣旨?


    难道皇帝赐婚另有隐情,实则并不乐见于这桩婚事?


    许圉师心中一突。


    但……哪怕皇帝心里不乐意,到底是御赐婚事,大婚典仪上若是一件御赐之物也无,实在是太不好看了。


    于是许圉师努力想壮着胆子劝一下圣人:“陛下,这……”


    还未劝谏,皇帝就已经摆手道:“两府只换婚书,不行大婚典仪,礼部无需再涉此事。”


    不行大婚典仪?


    许圉师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皇帝已经开口道:“退下吧。”


    许圉师不敢再说什么,震惊到麻木地退出来了。


    许尚书出门的时候心情便是:我不理解但我大为震撼。


    而且,脑中还翻腾着许多,他忍不住追索,但又不敢细琢的想法。


    他都想象得到,等他回到礼部,告知下属此番御赐婚事竟然是如此办理,次日……又会在朝臣间门引起什么样的猜测和波澜。


    *


    果然,此事很快成为了长安城新的热点。


    皇帝这赐婚,哪里有御赐婚姻的样子,简直只是下个通知,这两人是夫妻而已。


    朝臣们与昨日的许尚书顿时心情一致,皆震惊疑惑起来。


    各种猜测再次如暗潮一般,在朝野中涌动。


    *


    倒是姜沃,这两日并不在长安城中。


    她特意给自己安排了三整日休沐,约了文成一起去玉华寺,看望鸣珂。


    比起文成的《女医传奇》多传于内宅,鸣珂写的两本传奇,托宦官送与文成府中代为发行后,倒是在酒肆与坊间门都颇为流传。


    因她写的是此时很流行的侠女类传奇。


    王鸣珂天生性子直,看传奇也爱看此类爽快的故事,尤其喜欢一本写“剑术天成越女”的《春秋越女传》


    于是王鸣珂这一年自己写的两本传奇,也都是历朝《侠女传》。


    她为自己起的笔名也很简单明了:丹青。


    *


    而姜沃进门,就见王鸣珂手里,也拿着最近风靡的《权臣夺亲外传》,见了她们还举了举此书:“你们看这本了吗?我觉得倒也寻常,但外出采买的宦官,说这是如今最风靡的一本。你们觉得这本书如何啊?”


    王鸣珂觉得,完全没有自己写得好啊。


    姜沃:……


    多亏了文成在,不必姜沃亲自解释一遍这本书的来历。


    而王鸣珂先是震惊:“什么?你与崔郎?”


    震惊片刻后,又是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当年在宜春北苑,你也去了!”


    王鸣珂想起当年把崔朝误塞给皇帝,而后姜太史令竟然也出现的旧事。当时她还纳闷呢,她只假传圣旨叫了崔郎,可没叫太史令啊!


    此时她不由长舒一口气:时隔多年,又解开一个迷惑,甚好!


    又过了一会儿,鸣珂才反应过来,重翻了下手边的书:“所以,这本书是在编排你?”


    见姜沃点头,鸣珂皱了皱鼻子。


    文成在旁道:“他们写,难道我们写不得?”鸣珂点头:“是哦!”


    倒是文成说完后,又转头问姜沃:“但……只怕与你有关的流言会越来越多。”


    姜沃倒是笑了:“此事若只有一个流言,人人就都去信那一个。若有十个,旁观者倒不知该信哪一个了。”


    这就是:瓜够多的时候,猹都迷路。


    文成和鸣珂齐齐笑了。


    说来,此番话本事,姜沃除了被亲近人调侃时有些无奈,其实本心并不太在意。


    她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


    见的太多了。


    而这个连真正姓氏和性别都不敢写明的话本,不过是有人在警告她——若是她还在意自己的名声就该收敛些,更要为子孙后代留点后路!


    姜沃接受到了这份警告,但她无所谓——


    能去酒肆听书取乐,并有心思于流言蜚语的,始终是大唐不足百分之一的‘上层人’。


    所以无所谓。


    真正在地里劳作的田农,在纺织棉布的女工,因她兑换到的矿灯以至于能少很多坍塌风险的矿工,因为火药可以开山而能少一些徭役的壮丁……


    这些人才最重要。


    终究会有属于她的公评。


    **


    正如皇帝所说,姜沃与崔朝,并未行大婚典仪。


    只是准备置一宴,遍邀亲友饮一杯酒——


    李治和媚娘,带了弘儿和安安,是特意错开晚上正宴白日来的,也免于晚上宴席变成帝王宴席。


    端起酒杯之时,李治就笑了:“果然你们备的是翠涛酒。”


    崔朝含笑答道:“若无此酒,也无此宴。”


    李治转头看媚娘:“那咱们备的礼就对了。”


    姜沃接过木匣,抽开一看,十分惊喜——


    里面是一首先帝亲笔的诗,写的正是翠涛酒:“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1]


    姜沃再三谢过。


    四人举杯相碰,翠涛酒在玉杯中漾如温柔碧波。


    *


    帝后午宴后即归宫。


    晚间门赴宴的友人,各有所赠之礼。


    唯有阎立本最特殊,送的是……白条。


    他写了张白条道:贺礼是回去画一幅今日的喜宴图送来,一定把在场所有人都画上。


    姜沃满心期待着。


    **


    显庆三年,九月。


    皇后诞下一子。


    皇帝大喜,


    设宴群臣。


    因皇帝没有即刻为新生的皇子起大名,以至于姜沃还是不知道这是哪位崽崽。


    群臣皆有贺表敬上。


    *


    显庆三年,十一月。


    冬至前。


    朝中发生了一事:鄂国公尉迟敬德去世。


    作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先帝手下重臣,皇帝给予了很高的丧仪规格:罢朝三日。令在京五品以上朝臣皆往吊唁。


    赐‘谥号’忠武,赐随葬昭陵。


    至此,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还在世者,唯有赵国公长孙无忌、英国公李勣以及早已致仕归齐州养老的卢国公程知节。


    皇帝于朝上感伤不已。


    英国公李勣由此提出:房相杜相二人,虽子嗣不忠不肖事涉谋反,然两相功勋深重,受此连累,多年不得配飨香火,其情实在可悯。


    皇帝闻奏称善,下旨,复房相杜相配飨之礼。


    文武百官皆下拜,为曾经的两相拜谢陛下恩典。


    *


    是夜。


    紫宸宫中。


    媚娘进屋的时候,就见皇帝在对着一卷《永徽疏律》发怔。


    她步履放轻走过去,顺着皇帝目光看到——


    是一条之前就有的‘侵占田地’的律令:【官员侵占私田、民田,一亩杖六十……】


    这些都没有变化,唯有最后补了一条:“侵占田圃罪加一等。”


    李治望着这一条出神。


    兄长的信里特意提了这一条:舅舅大概是自己种过葡萄后,觉得实在太累了。所以认定侵占田圃,罪加一等。


    “媚娘,明年朕就登基十年了。”


    舅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兄长也已过不惑之年,自父皇丧仪后,十年未见。


    媚娘知道,皇帝想做什么,或者说……想去哪里看一看。


    其实从长安到黔州,开春走水道的话,姜沃走过,来回不过一月。


    但对皇帝来说,他可以养病一月不上朝,但决不能私下离开一月不在——他是皇帝,朝臣与天下百姓必须知道,皇帝究竟在何处。


    若国有大事,必须由他来决断。


    偏生蜀地,又绝非能浩浩荡荡带着群臣光明正大去的地方。


    皇帝苦笑道:“媚娘,朕有些体会到父皇的心情了。”


    父皇晚年,哪怕病至深处,为了朝局稳定,为了他的太子之位稳固,自始至终没有再见两个疼爱一世的儿子。


    而他再挂念,此生只怕也千难万难亲至黔州——看一看葡萄园。


    这便是帝王。


    李治一时心绪孤寂莫名。


    烛影下,两道身影静静依偎在一起。


    *


    而很快,皇帝也无暇再思考外出的问题。


    显庆三年十二月。


    边关送来军情急报——


    吐蕃出兵犯吐谷浑。


    第130章 大唐武德2.0


    时日匆匆,春秋赓续。


    转眼到了显庆五年正月。


    姜沃是落笔写了‘显庆四年’后,才反应过来写岔了,只好换过一张公文纸重新写。


    搁笔后,她看向窗外。


    又是一场雪。


    山茶覆雪,赤红如焰。


    姜沃是回想了几息,才想起初次见山茶覆雪,还是显庆二年。而那一年,她随帝后至并州,至洛阳,然后一年都忙于‘吏部资考事’。


    过的真快啊。


    姜沃看着笔下写废了的公文——感觉她才刚习惯写显庆四年的落笔,就又到了显庆五年。


    她忽然记起了前世父母的话:年轻时候不觉得,尤其是小时候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呀,怎么还不下课。然而一上班,尤其是按部就班做熟了工作后,就觉得一周周嗖嗖就过去了。


    姜沃琢磨过这个问题,觉得大约是人活越久,身上的记忆和经历越沉重,在心理时间上下坠的就越快吧。


    尤其是,显庆四年朝中也未发生什么震惊朝野的大事,平平淡淡越发过的快了。


    其实,朝臣们原以为,显庆四年会有大事的——毕竟,显庆三年底,边关传来战报,吐蕃起兵犯吐谷浑。


    然而,这一战……很快结束了。


    *


    吐蕃进犯吐谷浑,也在意料之中。


    姜沃来到大唐后,常要屡屡提醒自己,时代的不同。


    这个时代国与国之间,所谓的和平,都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而不是什么呼吁和平的理念和秩序。


    当一个国家强大了,想要持续发展,必是要扩张的。


    这点吐蕃是这样,大唐也是这样。


    都不是什么维护亚洲和平的正义之师。


    既然这就是时代所处的历史环境——那在姜沃心里,自然是自家武德越充沛越好。


    此番吐蕃攻吐谷浑,原因也很朴素:就是觉得能打过!就像是一只狼,看到自己身边蹲着一只肥美的走地鸡,那为什么不吃一下呢?


    吐蕃真是眼馋吐谷浑许多年了。


    所忌惮便是吐谷浑是大唐的属国,算是有主的走地鸡。


    狼可以肆无忌惮吃走地鸡,但要是吃了鸡会引来老虎,就要忍耐口水了。


    吐蕃的忍耐,在显庆三年被两件事打破了。


    一是这一年,吐蕃再次诚心派出使者(起码吐蕃自觉派出的时候还挺诚心),对大唐如今的皇帝献上金盎、金颇罗(金子打造的马球),然后再次请求和亲。


    而皇帝,作为先帝的儿子,也继承了先帝当年的传统:礼物收下了,和亲就不必了。吐蕃如今实际的控制人,禄东赞对此事颇为怨忿。


    二来,则是这一年,吐谷浑内部出了问题。有重臣叛乱,甚至还有一位叫素和的直接跑路去了吐蕃,将吐谷浑国内兵力和防守关隘的虚实,尽数告知了禄东赞。这便是,内奸从来比敌人更可怕的缘故。


    对吐蕃来说,这……实在太诱人了。


    若是一只走地鸡,想吃到嘴里还得去追一下,防止被鸡啄两口。然得知这样详细的情报后,在吐蕃眼里,吐谷浑就不再是活蹦乱跳的鸡,而是一只烤鸡了。


    再不吃对不起自己了!


    哪怕会得罪大唐,也得先撕下点肉来吃了。


    于是吐蕃集结十来万军队,兵分两路,是准备以迅雷不及吐谷浑请援军的速度,直接破国的!


    而禄东赞此人,也确实是个挺谨慎的将领。


    他也知这些年大唐对吐蕃多有防备,一直屯兵高原。甚至江夏王李道宗一直就呆在西州都督府没走。


    于是他在打吐谷浑之前,先挑动了疏勒、朱俱般、葱岭三国叛唐——


    意图让李道宗陷入两难选择:是选择发兵救援吐谷浑,还是平定叛乱?须知吐谷浑是属国,但那三国叛唐可是骑兵,跃跃欲试犯大唐国境。


    而这种抉择中,江夏王也体现了名将的素质,毫不犹豫选择了率兵支援吐谷浑,然后八百里加急把战报送回了长安城,另请将领来平三国叛乱!


    看到是这三国叛乱,皇帝也没有犹豫,直接点了苏定方大将军——


    老熟人嘛!


    这三国都是当年苏定方大将军灭西突厥,望风而降的小国。


    苏定方也觉得责无旁贷:灭西突厥后,他勋至最高级别上柱国,皇帝又加封左骁卫大将军,邢国公,甚至还直接又给了他儿子一个县公的爵位。


    在苏定方看来,皇帝如此厚酬其功,那西突厥再有叛乱,也是他分内之事!


    在姜沃看来,苏大将军这就属于‘售后’极为靠谱的人,余生都保修。


    *


    皇帝封苏定方为‘安抚大使(平叛专用名号,实则武力安抚)’。


    诏青海道各州府兵皆听其令。


    又因西州都督府原有特意屯于高原的精兵,苏大将军从长安出发时,根本就没带多少兵马,皇帝还给他安排了薛仁贵做副将。


    两人是属于带千余精兵,就日夜兼程,直奔西州都督府的先头部队。


    若是战事顺利,西州都督府与青海道的兵力够用,自然最好。


    但长安城中,皇帝也准备了后手——毕竟吐蕃国力,尤其是战斗力实在不弱——皇帝也做好了准备,若战事不顺,就令英国公李勣军挂帅带大兵出征。


    然而,战报很快传回。


    不是顺利,而是大顺利——


    苏定方大将军率领千余精兵赶赴战场,也是巧了,还没跟自家大部队汇合,也还没见到‘叛唐三国’的影子,倒是在乌海,先跟吐蕃军队遇上了!


    而且还不是吐蕃小股军队,而是吐蕃大将达延莽布支率领的八万大军。


    遇上后,两方都有些惊喜——


    吐蕃大将惊喜于:我身后可是八万大军,优势在我!若是能抓住大唐的邢国公、上柱国,绝对是大功一件,说不定可以用来跟大唐交换吐谷浑。


    而苏大将军和薛副将则惊喜于:原来以为这次只能来平叛,不能打吐蕃呢!毕竟军中忌讳抢军功。如今吐蕃方面是江夏王在应对,若是李道宗不主动要求,他们倒是不好插手,只好去平叛。但现在居然遇上了?那遭遇战可是不得不打!


    *


    显庆四年三月底,捷报传到京中时,姜沃正好在御前,听了个正着——


    “达延莽布支于乌海东,与邢国公苏定方交战。达延战死,以八万败于一千。”[1]


    姜沃实在感叹加惊叹:虽说初唐精兵主打就是一个以少胜多,战力强悍,但这一次,胜的也实在是太漂亮了!


    一场偶然的遭遇战,兵力又悬殊至此,竟然是唐军大胜。


    吐蕃大将直接战死。


    就这,苏大将军还在奏疏里请了罪,道此战虽胜,吐蕃军死伤过万,但并未歼灭敌军。


    姜沃:……那是数万人啊,你一千人就算带着机/关/枪,也很难歼灭敌军吧!


    而苏大将军在乌海清点战场收缴过战利品后,也终于与江夏王李道宗,和青海道军队顺利会师。


    至此,苏大将军终于把自己手下精兵,从数量颇为可怜的千余人,补充到了万余人。


    觉得万余人就稳够了的苏大将军,与江夏王礼貌道别,两人各奔各自的任务——


    苏定方依旧率兵去平‘叛乱的三国’。


    而江夏王则开开心心,准备去找驻扎在吐谷浑边境的吐蕃军队,友好地告知一下:知道不,你们的大军来不了了?


    禄东赞也是个能够壮士断腕的狠人,立刻从吐谷浑撤兵,以至于李道宗到吐谷浑时还扑了个空。


    除了退兵外,禄东赞还火速再派使者往大唐求和认错,甚至还单独派了使节去求见文成公主,求公主看在旧年之分,向大唐皇帝求情。


    又送上大量金银与保证书。


    同时全面收缩战线,仗吐蕃地势来面对步步紧逼的江夏王。


    *


    比起江夏王这边面对天险和吐蕃顽强的战力,在慢慢钝刀子割肉。


    苏将军和薛副将这边,两人的作战作风,都是主打一个快。毕竟薛仁贵本就是先锋将出身。


    两人率精兵再次一日一夜不眠不休,行三百里,直接打到叶水城下三国叛军驻扎地。


    作为‘安抚大使’,苏大将军对其叛唐行为,进行了物理安抚。


    叛军首领都曼战败投降。


    平定叛乱后,苏大将军看了看身后一万精兵,继续前进了。


    他顺着叛乱三国的领土打过去,翻越葱岭,一路打到咸海——当年汉武帝征大宛国,也曾打到过咸海,时人望着一望无际的咸海,以为是天下最西境,又称之为西海。


    而苏定方大将军也是至此方归。


    *


    显庆四年五月,战报送入京城。


    姜沃已经很熟练而波澜不惊地在系统里打开了现代地图,开始找咸海在哪里。


    而这些年,托皇帝流放人,喜欢往最边边流放习惯的福,姜沃找地图是越来越熟练了。


    很快找到了——咸海,现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界湖。


    此战后,葱岭以西皆定。


    *


    西域战事竟然顺利至此,一战未败,京中朝臣自然都是欢欣的。


    也只有英国公在心里,为国喜悦之余,为自己小小遗憾了一把。


    他真是好久没上战场了,原以为这回能再次率大军出发呢!


    不过很快,李勣大将军就发现,自己还是有机会带兵出征的。


    *


    显庆四年七月,苏定方大将军班师回京——其实也不算班师,因也没有多少师随他去。


    而这一次西征,与之前一样,大部分时间其实都耗在路上了。


    皇帝再加邢州五百户食邑以做褒奖。


    *


    而皇帝令苏定方班师,并未集中力量全力打吐蕃,也有两个缘故:


    一来吐蕃这次主动挑事儿不成后,损兵折将也算伤筋动骨。然穷寇莫追向来有理,且大唐屯下的能打高原战的精兵,数目还是不够。御敌勉强够用,但深入对方腹地,很容易被对方包圆一口吃掉。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东边亦要起战事。


    显庆四年夏日。


    皇帝如往年一般苦夏,皇后每每随朝。


    只是比起一开始只是坐于帷帐后听政,如今御座后则是置了一道珠帘,皇后坐在珠帘后,朝臣们能够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也能听到皇后时不时会开口论政了。


    朝臣们如同温水里的青蛙,渐渐习惯(不习惯的也有,主要是抗议也不顶用)。


    倒是外国来的使臣,在朝上第一次听到丹陛上有女子的声音,显然吓了一跳,哭求都忘了,抬起头来看——


    这位一到大殿就开始苦求大唐援军的外国使臣,来自于新罗。


    朝鲜半岛三国:高句丽、新罗、百济之一的新罗。


    这些年来,新罗算是紧靠大唐的国家,皇帝刚登基的永徽元年,新罗就千里迢迢上书,主动使用唐朝年号,这些年也年年贡奉不绝。做足了臣服的态度。


    此番前来,新罗是来求救的——


    邻国百济侵占了新罗三十多座城池!最要紧的是,百济还阻拦新罗给大唐上贡奉,想要中断大唐与新罗的关系,以便于百济能更好的侵占新罗。


    新罗打不过,立刻来大唐求援。


    并且告状:百济之所以能顺利打下新罗三十多座城池,是因为他们勾结高句丽的叛军以及倭国的军队!


    姜沃站在朝上。


    她能看到,许多朝臣对此事是没什么兴趣的:对他们来说,东边除了高句丽需要关注,其余百济新罗倭国都是小国而已。


    唯有她心中知道,将来的中日韩三国,快要进行历史上的第一战了。


    所以她听得很认真。


    跟她一样认真而感兴趣的还有李勣大将军——听说百济勾结高句丽作妖,又有高句丽的残余势力闹事,李勣大将军眼睛都亮了。


    若是平高句丽叛乱肯定得他去啊,这个他熟悉啊!当年他就是随先帝亲征高句丽的行军大总管!


    而皇帝听得也很认真——高句丽是父皇带他亲征的一战。


    这些年来,大唐在高句丽建了安东都护府与数个羁縻州。


    但打下一国,跟能真正控制一国,是两回事。


    大唐的幅员辽阔与此时的百姓子民不够,决定了如今打下的许多属国,都仍旧是原本国度的当地人在管理。


    难免叛乱频发。


    这些年高句丽名义上是大唐的领地,但实则小动作也没断过。


    果然,这回又勾结百济倭国,开始排挤一心靠拢大唐的新罗。


    最终,大唐做出的决定是,直接灭百济!


    倒不是因为新罗使臣哭诉的太惨。


    而是,站在大唐的角度看,灭了百济,高句丽孤立无援才能彻底老实下来!


    *


    故而显庆四年的下半年,朝中一直在备灭百济之战,直到年底,彻底调兵完毕,只等着来年开春就出征——


    如果说,上半年大唐与吐蕃之战,算是狼挑衅老虎,老虎予以反击。那么唐灭百济之战,准备的很周密,便是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了。


    皇帝这次安排的阵容,让姜沃在心底替百济国祈祷:祈祷百济国国王早早投降,不要因上层的固执而害的更多百姓丧命!


    大唐阵容如下:


    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率数千艘水军,共五万人渡海至新罗。


    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勣率兵六万,陆路至辽东高句丽。


    此外还有诸如骁卫将军刘伯英等七八位副将,各自跟随两位行军大总管。还有新罗,也不能光哭诉不出人,皇帝将新罗王金春秋也封了嵎夷道行军总管,让新罗自己也出点力。


    **


    姜沃望着窗外的覆雪山茶花——现在,已经是显庆五年正月了,再过一月余,大军就要出征百济了。


    但她心底还记得一事……


    姜沃正在凝神细想,就见晨起雪中,有人举着素面油纸伞进门。


    是裴行俭。


    虽然正月天气极寒,但裴行俭看起来格外龙腾虎跃,神采奕奕。脸色看着比他绯色官服还要红润。


    他如此有精神,倒不是因为正月里年节下,而是因为他终于能跟着师父苏定方出征了!


    虽然在吏部多年,做的是文官的公务,但裴行俭也是个实打实的武将。


    去岁苏定方前往西域平叛之时,裴行俭就向皇帝上奏疏,想随师父一起去平叛。


    奏疏里还特意阐述了自己的优点:做过西州都督府的长史,他对西域更了解,跟师父苏定方之间,配合也绝对默契。


    然而皇帝没准,而是另外点了薛仁贵作为苏定方大将军的副将。


    那几日,裴行俭难得对公务都失去了热情,每日丧丧地来,卡着最低公务标准和当值时辰,到点就走。


    姜沃都怕他受打击太过,变成王神玉。


    还特意开导了他。


    好容易裴行俭振作起来,西边战事的捷报却又屡屡传来,听闻师父打出了如此彪炳的遭遇战,以及最后竟然打到了西海,裴行俭整个人又丧掉了。


    连王神玉都觉得不对劲了,还请他去酒肆喝过酒。


    于是此番朝廷备灭百济之战,裴行俭再次恳切上奏疏,想要随军。


    而这次的理由,是学军法——他之前被贬西州,是打过西域战的,对于荒漠和高原都不是特别陌生。


    但海战真的没打过!


    因而裴行俭对随军百济之战的渴望,甚至超过了上次平叛西域。


    这次,皇帝准了。


    毕竟皇帝也知,无论李勣与苏定方两位大将多么能打,他们也已经年过六旬。


    总不能过十年后,还让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去高原、去海域。


    传承最要紧。


    此番灭百济,又是水陆同战,便是将他们毕生作战的心血智慧,传承下去的时候。


    正月初,皇帝正式下旨,此番征百济——


    中郎将薛仁贵为副将,随军李勣。


    吏部侍郎裴行俭为副将,随军苏定方。


    还是那句话,姜沃每每想到这个阵容,就真心希望百济国早投降早解脱。


    **


    而在大军出征前,姜沃还在意一件事。


    显庆四年的年尾。


    所朝诸蕃之中,多了一个国家:倭国。


    自然,倭国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大唐。最早的倭国使臣,出现在贞观四年,自此,倭国便以‘大唐国者,法式备定,珍国也,常须达。’为由,陆陆续续又派了两回使者兼学生来。[2]


    这一次,已经是倭国第四次派遣使者至大唐了。


    但这一次,不同。


    *


    且说,自去岁起,崔朝已经回到了鸿胪寺——


    比起国子监,他自己一直更倾向偏爱鸿胪寺。


    而吏部‘资考制’确立后两年,国子监内算学科明法科日兴,已经不太需要他去帮着招收学子了。六学里许多学子都会主动报一门算学课。


    正好原本的鸿胪寺正卿年老致仕,鸿胪寺少卿顺位升至鸿胪寺正卿,崔朝便请命回鸿胪寺。


    皇帝授他鸿胪寺少卿职。


    说来,崔朝的性格和为官作风,让姜沃来看,便是那种最好一世做二把手的人。


    有的人,天生不适合当要决断安排所有事的一把手。他的性格太平太稳,本人又完全没有锐意进取的意思。


    他自己也是更愿意做二把手。


    就像在国子监,崔朝做司业,上面也一定要有国子监祭酒才行。这样他就可以只做好自己的事,而不用统筹安排所有人。


    *


    崔朝既在鸿胪寺,自倭国使者进京后,姜沃就常向他问起倭客事。


    而崔朝对她的情绪一向很敏感,不过几回就察觉了:“你不喜欢倭国?”


    大唐属国众多,姜沃很愿意听这些属国的事儿,崔朝与她提起的国度很多,但每次提到倭国,就觉得她有种隐约的抵触。


    崔朝不免好奇缘故。


    因倭国与大唐往来实在不多。


    姜沃只道:“就是一种直觉。”然后让崔朝多留意,此番倭国使者至此,有无异动。


    其实这第四批倭国使者,只到了五个——本来是两船人,但无奈路上跑偏了,直接被刮到小岛上去了,大使坂合部石布都因此身亡,最后只有五个使臣,好不容易搭路过的大唐商队船只到了大唐。


    虽说只有五人,但姜沃既然提出来,崔朝也对他们格外留意。


    而很快,倭国使臣,果然要单独求见大唐皇帝——


    他们是作为百济的盟友,想发挥外交作用,说服大唐放弃新罗的。[3]


    姜沃听闻了此信,唯有一个感想:简直是,不知所谓。


    算来,这便是第一次,倭国站错了队吧。


    *


    既然确定了,在此次大唐新罗队以及高句丽百济队中,倭国站到了敌对的一方。


    那就没什么客气的了。


    皇帝当即下旨:


    我朝来年必有海东之政,汝等倭客,不得东归。[3]


    免得回去走漏消息。


    于是这几位倭国使者便被软禁在了鸿胪寺——后来鸿胪寺懒得担责任,怕他们跑了,就又转交到了大理寺。


    ‘请’倭国使者们等大唐灭了百济后,再想回国的事儿。


    *


    显庆五年二月。


    大军出发东征。


    姜沃于朝上见诸位将军向皇帝辞行。


    忽然记起苏大将军灭西突厥后那个元宵灯会。


    那时,她曾想起了‘一身转战三千里’的诗。


    但如今,她眼看着苏大将军,从最西面咸海归来,又即将奔赴百济——


    这都不是一身转战三千里,这完全是三万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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