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改道洛阳休养一事传至延英殿时, 武后正与李治商讨封禅嵩山之事,原本久久不决的李治终是逮到一个机会,可以暂时休止封禅一事。
“是媚娘让她去的?”李治徐徐问道,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悦, “媚娘糊涂, 好不容易用祈福一事搪塞了吐蕃的请婚,现下最重要的便是把太平的婚事给定下来。”
“太平染病, 即便回了长安也无法出嫁。”武后不急不慌, 沉声而谈,“她可是你我唯一的女儿, 纵使我平日待她严苛,我也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李治听出了武后的言外之意,“朕向来疼惜太平,朕给她找的驸马, 她一定喜欢。”
“陛下看中的人选是薛绍么?”武后索性点明了。
“城阳是朕的妹妹, 薛绍也是朕自小看到大的, 这孩子性情温顺,会待太平好的。”李治说了自己的理由。
“性情温顺,却手无缚鸡之力, 如何保护我的太平?”武后是绝不会让太平嫁给李氏那边的人, “倒不如……”
“武攸暨么?”李治早就知道武后的心思, 既然话说开了, 他倒也不与她客气,“莽夫而已,如何配得上朕的金枝玉叶?!”
武后挑眉相看,李治瞪视武后,两人就这样静默地看了好一阵子, 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媚娘,太过贪心并不是好事。”
“陛下这句话过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的婚事我比任何人都上心。”
李治冷笑,“媚娘不是想让朕封禅嵩山么?”
“一桩事是一桩事……”
“着人准备,今年先去洛阳过冬,明年开春,便去嵩山封禅!”
李治已经打定主意,既然武后把太平藏去了洛阳,那他便去洛阳,把太平的婚事给定下来。他才是九五之尊,她的女儿只能嫁给李氏这边的人,岂能给媚娘当做棋子壮大武氏。
武后欲言又止,她本意便是让李治东巡洛阳,不管李治是何种目的,只要不留在长安便行。
“诺。”武后领旨。
准备了一月有余,二圣的车驾才离开长安。这次与往昔的东巡不同,长安大半官员也随行洛阳,自长安到洛阳万人同行,车驾延绵数里极是浩荡。
太子李显留在长安监国,这次李治专门安排了四名辅政大臣辅佐太子,就怕他又不务正业,闹出什么事情来。
第二年一月中旬,二圣抵达洛阳。太平亲率洛阳官员候在定鼎门前,迎接圣驾。
那日,碎雪纷纷,不一会儿便能在肩头覆上一层薄雪。
太平穿着红黄相间的间裙,裹着一袭白狐裘,端然卓立在众臣之前,领着众臣对着二圣车驾行礼,“恭迎二圣。”
“恭迎二圣——”
官员们齐声高呼,声势震天。
李治听见了太平的声音,掀起车帘,往外瞧去——寒风透入车厢,他这几日视物日渐模糊,实在是看不清楚太平的眉眼。
“太平,来,让父皇仔细瞧瞧。”
“诺。”
太平走近车边,李治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离得近了,他终是可以将她的面容看得清楚。公主今年十八了,面容是彻底长开了,褪去了所有的稚气,显得娇媚又贵气。
“朕听说,你病了许久,可好些了?”李治关切问道。
太平握住了李治的手,笑道:“让父皇担心,是儿的不对,父皇安心,儿已经大好。”说着,太平往李治那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个月来,儿将洛阳官员派系都摸了个清楚,父皇若是需要,儿可以上奏父皇名册。”
李治听得心暖,慨声道:“不愧是朕疼了多年的太平,等朕入宫安顿下来,再宣太平详谈。”
“诺。”太平领旨,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父皇,还是早些入紫微城吧。”
“嗯。”李治点头,缓缓放下了车帘。
太平往后退了一步,恭声道:“恭迎二圣入城。”她没有抬头,她知道父皇的车驾后面跟着的就是阿娘的车驾,只要她一抬眼,便有可能瞧见她日思夜想的婉儿。
可若是这贪妄的一眼,让阿娘洞悉了她的思念,那便是杀害婉儿的利刃,她绝对不能如此冒险。
不看,便能忍,见了,如何能忍。
汹涌的思念撕扯着她的心房,风雪虽寒,可这会儿她的整颗心都是滚烫的。她垂着脑袋,视线还是可以瞧见伴驾而行的女官靴子。
那名女官一路走得平缓,却在经过她时,踩入雪泥的足印沉了一分,如此清晰,又如此克制。
她就是婉儿,哪怕没有抬眼亲见,她也知道那个走过的女官就是婉儿。
阿娘的车驾驶出十步之遥,太平终是敢抬起脸来,望向那个日思夜想的女官背影——她头上戴着乌纱小帽,身上穿着月白色的圆襟官服,前胸后背绣了两团朱线芍药,腰杆用一条嵌了红铜的皮带子束好,左边悬着一枚香囊。
香囊里面装着她与她的青丝,也装着她与她的一世不离的承诺。
婉儿渐行渐远,她不用回头顾看,也知道太平定在身后看着她。方才经过太平身侧时,婉儿瞧见殿下面色红润,不见清减,便足以证明太平来洛阳养病只是说辞。
殿下无恙,便好。
走出三十余步后,婉儿借着顾看洛阳市集的机会,匆匆回头一瞧。她的殿下已经翻身上马,却与二圣的车驾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眼波流转,就那么急切地对视一眼。
婉儿急忙垂首,强忍下心间涌动的酸涩,只觉眼眶霎时烧得滚烫。
太平含泪轻笑,婉儿敢回头窥看,想来她也想她想得紧。
婉儿下示意地捏了捏腰间的香囊,她的动作落入了太平眼底,虽未说只字片语,太平已能领悟婉儿的意思。
太平记得她的诺言,从未忘记。
婉儿忍下泪意,回头对着太平轻轻点了下头,殿下记得,她也记得。瞧见了太平久违的温暖微笑,婉儿忐忑的心瞬间踏实了下来。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不敢再放肆回头顾看。
殿下还是殿下,只要知道这点足够了。
二圣车驾穿过天街,碾过天津桥,直入紫微城。
当夜,二圣一路颠簸,实在是倦极,夜色刚临便歇下了。
婉儿满心满眼,都是太平的身影,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多时,实在是睡不着,便索性起身穿衣,准备披上大氅,在庭中信步看看红梅。
武后如往年一样,歇在了贞观殿。这里是西上阁,与贞观殿仅隔了一道内墙,内墙正中有一道宫门,只要武后传召,婉儿便可从宫门进入贞观殿的前庭,沿着台阶而上,步入贞观殿伺候武后。
如今正值冬末,内墙下栽种的红梅都开了,此时映着白雪,极是艳绝。
红蕊担心婉儿受凉,抱了大氅跟上婉儿,将大氅罩在了婉儿身上,轻声道:“大人当心受凉。”
“你也一样,进去再穿件衣裳,别着凉了。”婉儿关切地说完,想到一事,“再拿个篮子来,我要摘几瓣红梅,碾碎做信笺。”
“诺。”红蕊领命退下。
虽说武后已经歇下了,可还有武后的羽林军值夜在宫门前,她在庭中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羽林军盯着,所以她也清楚,今晚肯定是不能溜出西上阁,跑去流杯殿探望太平的。
傍晚时候能在洛阳街头远远地看殿下一眼,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反正来日方长,忍得一时,总能盼得一世。
夜色渐深,天上的碎雪也落得细密起来。
当值的羽林军换了一轮,宫门也到时候上钥。关上宫门后,这庭中便只有两名羽林军值卫。只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宫门上钥后,值卫在宫门前的只有一名羽林军。
婉儿也懒理究竟是几双眼睛盯着她,一人也好,两人也罢,她莫让武后逮到她的僭越便好。她领着红蕊小心地剥下几片红梅,放入小篮子里面,往后若是想太平了,她也有点事做,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忽觉身后有人走近,甚至天上的落雪也被伞沿遮上了。
婉儿惊忙回头,神情却愣在了原处,眼底很快便聚起了泪花来。可很快地,她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劝道:“殿下不该来的……”
太平穿着厚重的羽林军甲衣,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壮实高大点,鞋子里面还塞了两截木桩,她心疼地看着婉儿,哑声道:“大晚上不休息,跑出来摘梅花,你就不怕冻坏了,惹本宫心疼么?”说话间,她往前一步,一把将婉儿拥入怀中,嗔道:“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存心让我心疼,你就快活了。”
婉儿推了推太平,急道:“殿下万一……”
“别怕,我知道分寸。”太平收拢右臂,将她抱得更紧,“今晚我是故意混进来面见阿娘的,只是一时没忍住假公济私……”她的声音微颤,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哑涩,忽然问道,“你想不想我?”
红蕊耳根一烧,知趣地退到了关闭的宫门前,竖着耳朵听着宫门外的动静。
婉儿声音也哑了下去,“你说我想不想你?”她再推了推太平,对上了太平的眉眼,这才发现两人的眼眶一样通红。
太平哑笑,爱怜地捧住了婉儿的脸,“你瘦了许多。”
婉儿心房一烫,笑道:“殿下一切安好便好。”
“怕你担心,这两日把瘦了的都吃回来了。”太平嘟囔着,侧过脸去,“婉儿得给我个补偿。”
婉儿轻咬下唇,左右看了看,“殿下还是一样……孟浪。”话虽如此,动作却比言语要诚实。只见婉儿勾住了太平的颈子,整个人都贴在太平身上,踮起了脚尖,一口吮上了太平的唇瓣。
她几乎要把这些日子的思念都揉碎在交错的气息之间,太平恨不得将她的唇舌给吮吸破了,当意识到可能会被武后勘破,两人不约而同地缓下了热烈,转而温柔地点吻了几下,终是分开。
心跳狂乱,强压下来的不仅是那汹涌的相思之情,还有一点即燃的情火。
“再等等我……”太平抵住婉儿的额头,一字一句地请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婉儿笑着轻抚太平的脸颊,“有些事若是逃不了,殿下不必在意我,我知道殿下的心……”她的手沿着太平的颈子一路往下,摊开掌心贴在太平透着寒意的护心镜上,“有我便好。”
太平覆上婉儿的手,在她额头狠狠地吻了一口。没有直言,也没有许诺,她知道婉儿懂她所想,只要知道这些,一切便够了。
“咚咚!咚咚咚!”
红蕊乍然听见紧闭的宫门响起了敲门声,被吓了一跳,苍白着脸望向了红梅这边。
太平沉叹,对婉儿道:“婉儿,我该去办正事了。”
“嗯。”婉儿点头。
太平不舍地松开了婉儿,将纸伞塞入了婉儿手中,认真道:“不许冻坏我的婉儿,不然我找你算账!”
“殿下,今年天灾众多,可以好好利用。”婉儿连忙提醒太平。
太平会心一笑,“知我者,唯有婉儿。”说完,捏了一把婉儿的下巴,得意地走向了宫门。
红蕊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低声道:“春夏有句话要本宫带给你。”
红蕊受宠若惊,“啊?”
“她说,她想你。”太平说完,抬手敲响了宫门。
“咚咚咚!咚!”
宫门重新打开,太平走入了贞观殿庭中,只听身后红蕊吞吞吐吐地回答:“奴婢也……也想她。”
太平点头,“本宫明日会转告的。”说完,便示意一旁的羽林军将宫门关上,径直朝着贞观殿去了。
第92章 九五
候在寝殿外的裴氏瞧清楚了公主的面容, 急忙上前行礼。太平中途摆手示意她莫要出声,便静静地站在殿外,静候阿娘醒来。
裴氏担心公主在外冻着,便去抱了暖衣来, 给公主罩上身时, 低声道:“天后这会儿睡得正酣,怕是还要一个多时辰才会醒, 要不殿下先去正殿休息片刻?”
“本宫候着便是, 没事。”太平拢了拢身上的暖衣,在外面候半夜与去殿中等半夜, 在阿娘心中的分量是完全不同的。
裴氏不好再劝,便又拿了个暖壶来,让公主抱着取暖。
寅时一过,殿中终是响起了武后的声音。
“裴氏。”
“奴婢在。”
裴氏推开殿门, 示意太平一并进去。她径直走向了宫灯, 拿出火折子吹亮, 将宫灯点燃后,照亮了整个寝殿。
武后没有等到裴氏近身,却等到一个着甲之人近身, 当即警戒地狠狠一瞪太平, 厉喝道:“放肆!”
“阿娘, 是我!”太平知道吓到了阿娘, 急忙在床边跪下,对着武后咧嘴一笑,“别怕。”
武后不悦地捏了一把太平的脸颊,“你是想吓死阿娘么?”
“阿娘要长命百岁,是儿唐突了, 还请阿娘责罚。”太平说是叩首,却是侧脸枕在了武后的膝上,“儿是有要事来与阿娘相商。”
“暗中调查洛阳官员派系一事?”武后只用微微一想,便知道太平的来意是什么。
太平惊然眨眼,“阿娘竟然知道!”
“阿娘若是不知道,你能查那么多?”武后轻抚太平的脸颊,只觉这孩子的脸颊发凉,也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你一直在外面等着阿娘?”
太平点头,“怕惊扰了阿娘休息,儿便一直等着阿娘。”
“冻坏了怎么办?”武后心疼地叹了一声,望向裴氏,“裴氏,你就不会请公主去正殿休息么?”
“奴婢知罪。”裴氏不敢辩解,只得先认罪。
太平笑道:“阿娘别怪裴氏,是儿不愿去。”
武后蹙眉,只是挥袖示意裴氏退下。
太平覆上了武后的手背,“儿难得可以给阿娘值夜一回,岂能错过?”她歪头看着武后,眸光明亮,一如既往地天真又明净。
武后听得心暖,无奈道:“下次别做这种傻事。”
“阿娘说不准,儿便不做。”太平轻笑,将话题说了回来,“儿今晚来此,只想问问阿娘,儿查到的那份名册可以呈给父皇么?”
武后淡笑,她容太平查到的,其实李治心里也清楚。毕竟洛阳从来都不是武后一个人经营的,是武后跟李治共同经营的。那些年,世家垄断朝堂高位,哪怕李治贵为天子,有时候行事也不能随心所欲。百年世家,盘根错节,互为牵扯,动一则牵三,想要对付哪一个都很棘手。正因为如此,那时候的李治与媚娘才能心心相印,一边启用寒门,一边削减世家,关陇集团在长安根深蒂固,所以他与她才会想方设法地经营东都洛阳,才有了今日洛阳的繁华。
“这份名册尽管呈给你父皇御览。”武后眸光忽然变得有些悠远,“若有闲暇,多去陪陪你的父皇。”似是知道太平想问她原因,她直接点明,“御医说,他染风疾多年,已伤根本,如今已是药石难医。”
太平怔在了原处,其实她早知这样的结果,可再经一世,说半点不难过,那是假话。
“这个消息阿娘一直按着。”武后也不知道李治还能陪她走多久,两人合作了半生,又暗斗了半生,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临到死别,怎会半点不动容?
“他想要什么,你便答应他什么。”武后忽然语气一沉,“哪怕他给你选定了驸马,你就算不喜欢,你也要应下来。”
太平不解,“可是阿娘……”
“突厥这几年一直在西北袭扰,去年因为请婚不得,吐蕃也在蠢蠢欲动,探子回报,他们为了开战已经准备许久,今年必定会兴战事。”武后最担心的不止于此,“太子庸碌,还要好好学几年,方能有所改观。若是……”武后的声音哑下,“陛下在这个时候出事,新君无法稳定朝局,此乃内忧,外敌趁机侵袭,那是外患。我与你父皇经营一生,方得大唐现下的繁荣,他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毁了半生的心血。”
太平忍了忍话,其实今年还有更大的内患,便是关中旱灾,洛阳水患。这些事加在一起,便足以让父皇与母后满心焦灼。
她若在这个时候执拗自己的婚事,只会让二圣觉得她不懂事胡闹。她作为大唐的公主,并没有选择自己驸马的权利,二圣能保下她,不让她远嫁吐蕃,已经是最大的恩宠了。
“嗯。”太平只觉哑涩。
武后慨声道:“太平,稳住大局,方有来日。阿娘一直想让攸暨当你的驸马,不单因为他姓武,还因为他生性木讷,他日你若能入主东宫,夫郎绝对不可以有野心,你明白么?”
太平点头。
“你父皇给你找的驸马你若是不喜欢,后面阿娘会寻机帮你解决了。”武后定定地看着太平,“为君者,真情二字是利刃,稍有不慎,不单会倾覆你的江山,还会要你的命。待他日你真走到那个位置上,你若有喜欢的郎君,只可充作面首,不可奉做皇夫,记住阿娘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
太平的拳头已经握了许久,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什么郎君,是那个傲立百官之首的巾帼宰相上官婉儿。可武后的话像是冰锥一样,撕裂了她所有的憧憬,也击碎了她所有的天真。她若不能君临天下,便不能许婉儿真正的太平长安,可若要君临天下,她就必须踩踏着荆棘走上去,有些事不可避免会伤害到婉儿。
活着,才有往后。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对太平是凌迟,对婉儿也一样。
无间地狱,早已回头无岸。
武后瞧见太平的眼眶红了起来,爱怜地摸摸她的后脑,“世人皆知君王高高在上,享万民奉养,可欲成君王,必有牺牲,天下没有什么是不舍就能得的。”发现太平的眼泪滚了下来,武后更心疼了,温声安抚道:“太平不怕,有阿娘陪着你呢。”
同样的话,太平知道婉儿也会说。
她并不是怕,她只是难过,嫁不爱之人,一苦,伤心爱之人,二苦。
天快亮的时候,太平离开了武后的寝殿,回到流杯殿时,提心吊胆等了一晚上的春夏连忙端着热水上来,伺候公主解甲更衣。
太平坐在那里,眼角还残着泪痕。
春夏拧干帕子,双手奉上,“殿下,先擦一擦。”
太平木然接过帕子,覆在面上深吸了一口气,即便热气沁入,她也觉得透心的凉。
“殿下这是……怎么了?”春夏小声问道。
太平拿下帕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的话,本宫帮你带到了。”
“啊?”春夏没想到公主竟还记得这事。
太平强笑,“红蕊说,她也想你。”她与婉儿前途皆是荆棘,可她还是希望春夏跟红蕊可以有个善果。
春夏心中虽喜,可还是觉得公主有心事。
“本宫去睡一会儿,等醒了,还要去给父皇请安。”太平匆匆把帕子放下,除了甲衣后,便钻入了被下,侧身背对着春夏,似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春夏不敢多问,便只能静静地陪着。
天子李治在徽猷殿休息了一夜后,精神好了许多,他下旨命礼部继续筹备封赏嵩山之事,想要等三月雪融得差不多了,再登嵩山。
本来他是打定了主意,一到洛阳,便将太平的婚事定下来。可从长安到洛阳途中,他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御医们都说多多休养,龙体便能康复,可接近寿数尽头,越是不甘,也越是清楚。
他就算下旨让薛绍尚公主又如何?他宾天之后,以媚娘的本事,还是可以让武攸暨取而代之,反倒会让薛绍因此丢命。薛绍是城阳公主的血脉,他怎能让薛绍成为这样的牺牲品。所以,在病榻上细思再三后,李治觉得最好还是给太平找个媚娘不敢动的驸马。
“裴行俭膝下的儿子都婚配了么?”李治第一个想到的是裴行俭。当年李治欲立媚娘为后,裴行俭与当时的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密谋阻止此事,却因人告密,被贬为西州都督府长史。
众人都以为,裴行俭的仕途自此终了,没想到突厥数次犯边,竟给了裴行俭机会。他戎马半生,如今战功赫赫,天下谁人不知,媚娘想动这样人,必须掂量军心与西境安危。若能让他的儿子尚公主,太平一直心向他这个父皇,有了裴行俭的军中威望,日后也方便帮李显的嫡长子稳住东宫之位。
德庆突然听见天子问询,愣在了原处。
李治嫌弃地一声叹息,若是德安尚在,他还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陛下,长安有密疏到了。”
一名宫卫站在徽猷殿门外,恭敬地禀告。
李治示意德庆把密疏拿进来。
德庆将烙了火漆的密疏双手奉至李治案上,李治开启火漆,打开只看了一句话,顿时龙颜大怒,“这个逆子!四个肱骨之臣都教不出来!”
李治原以为,李显得了嫡长子后,能收收心,不要再沉湎斗鸡一类的事情,没想到自从李治下旨立了重照为皇太孙后,李显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玩闹心性显露无疑。将江山交给这样一个人,李治惴惴不安。倘若媚娘还是当年那个媚娘,那该多好?
“命太子滚来东都!”李治怒喝,“朕给他一个月,逾期不至,按抗旨拿问!”
“陛下息怒!”德庆跪地叩首,惊慌失措。
李治怒喝这一次后,只觉眼前的一切暗了下来,不由得惊呼道:“朕的眼睛!朕的眼睛……看不清了!传御医!快传御医!”
他绝对不能在这时倒下,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撒手而去,让太宗交给他的江山陷入危机。
“诺!诺!”
德庆慌乱地爬出了徽猷殿,急声催促候在外面的宫人,“速速去请太医!”
“诺!”
在紫微城,武后的消息向来是最快的,她一听见消息,便放下了奏章,快步赶来探望天子。
婉儿与裴氏候在殿外,不敢擅自踏入殿中。
可婉儿知道,这是天子最后的岁月了,她便可以再次见证一个女帝的诞生。
武后坐在李治身边,紧紧地握着李治的手,温声道:“陛下莫急,太医很快便来,陛下会好起来的。”
李治紧了紧武后的手,“媚娘,朕还有许多事要做,朕还没有把太子教好,朕不能把江山交给一个……”
“雉奴……”武后已经许久没这样唤他了,听到这个称呼,李治的话戛然而止,不敢相信听见的称谓。
“你……你唤朕……什么?”
“雉奴。”
武后的语气像极了当年,温柔又深情,“那么多年来,我们一起闯过了那么多关,我会陪着陛下走到最后的。”
李治看不见她的脸,迟疑又颤抖地抚上了武后的脸,当摸到了武后眼角的热泪,他有些错愕,有些感动,有些惶惑,“媚娘……”
“我不与陛下争了,陛下想给太平召谁做驸马,便让谁做驸马。”武后轻柔地揉上李治的额角,“我只求陛下康健,年少时候我们约过白首的,陛下可还记得?”
李治心间酸涩,年少时候他也曾一腔热忱地爱过一个女人,疯狂又热烈,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捧到她的面前。万幸,这个女人与他志向一样,一心一意地辅佐他扫清皇权前的障碍,最终大权在握。
后来……后来为何会变成那般……暗中你伤我,我伤你……争斗不休……
“朕记得……”李治的声音哑下,“朕以为媚娘已经不记得了。”
“我一直记得,是陛下先前忘了。”武后轻轻一带,李治便枕在了她的膝上,她一边揉着李治的额角,一边徐徐道,“我们曾经一起用心教育弘儿,我们的弘儿,陛下还记得他有多聪明么?”
是的,那时候的武后与李治一心一意要把李弘教育成大唐最好的储君。只可惜,天妒英才,李弘突然暴毙洛阳。
李治自然记得弘儿,若不是他突然暴毙,他也不会忌惮武后那么多。
“阿贤本来也是个好孩子,若是雉奴没有疑我,他应该也会是大唐的好太子。”武后索性点明了话,“雉奴,事已至此,过去不管谁对谁错,都不要计较了,好不好?”她已经多年没有这样恳切的语气哀求什么。
李治覆上她的手背,皱眉道:“可阿显实在是……”
“我与雉奴一起教他,一定可以教好的。”武后似是许诺,“这片大唐江山,我与雉奴用心守护多年,我与雉奴一样,不会允许任何人搅乱如今的繁华。”
李治眨了几下眼睛,想亲眼看看武后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可视线依旧昏暗,他看不见媚娘的表情。忽地,一滴热泪落在了李治脸上。
她的媚娘哭了,坚强如她,竟为了他哭了。
李治心弦微颤,难得地笑了起来,“媚娘不哭,朕会心疼的。”虽说已经年迈,可李治的语气像极了年少时,一样的宠溺,一样的深情。
武后的手指沿着李治的指缝滑入,紧紧扣住,“陛下必须好起来,我要陛下陪我一起教导阿显。”
李治原以为,媚娘其实是盼着他死的,可今时今日,他忽然觉得似乎错怪了她些许。
也许,媚娘要的也是一个“活”字。
李贤若为储君,媚娘也好,武氏也好,终是难逃一劫。
如今李显为储君,她可以活,武氏也可以活,她不必为了一个“活”字谋算,便也不必与他这个天子再争什么。
若是李弘死时,李治没有猜疑过媚娘,若是李贤入主东宫后,李治没有放出那个流言……终究是帝王身,误了所有。
感动是感动,可谁都回不到当初了。
媚娘说不会再管太平的婚事,那李治便要顺水推舟地把太平的婚事定下来,给大唐留一颗真正的定心丸,“朕会命人先在洛阳择一处起建公主府,府成之日,便给太平大婚。”他故意不说他心仪的驸马人选是谁,就是不想媚娘阳奉阴违,扰乱了她的计划。
“都依陛下。”武后另一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别过了脸去,望向候在殿门前的太医,一字一句道:“快进来医治陛下的眼睛。”
“诺。”
太医急忙进来,给天子诊治。
武后顺势起身,望向了婉儿,果然一切如她所说的那样,天子是挨不过三年的。
婉儿不敢与武后对视,连忙垂首。
只要李治能再撑一年,等她把一切布置妥当,她便能稳住整个江山,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帝王梦。
谁说只能男子君临天下,她便要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一样可以让天下海清河晏。
媚娘已故,武曌当生。
她应该谢谢雉奴,也谢谢当年的太宗皇帝,点亮了她深埋不知的野心,如今心火已成燎原之势,谁也不能阻挡她的这场帝王梦。
第93章 跟随
太医给李治诊治之后, 不禁面露忧色,久久不语。
武后知道事情严重,便唤了太医出来,细问之下, 当即做好了决断。天子不可眼盲, 至少在这个时候不可眼盲。虽说刺肉放血的救治法子实在是凶险,可这个时候武后也只能赌上一赌, 只要能让雉奴再多活些许时日。
太平得知消息后, 便赶至徽猷殿探望父皇。彼时,太医已经医治完毕, 李治正枕在武后膝头小憩。
“进来吧。”
武后瞧见在殿外迟疑的太平,便将她召了进来。
太平趋步走近,恭敬地对着二圣行了礼,关切问道:“父皇现下如何?”
听见了太平的声音, 李治眉梢微跳, 缓缓转醒。
“太平……”他想去牵太平, 太平递去手,让父皇牵着。李治的视线缓缓移上,放血之后, 脑袋已不似平日那般疼, 视线也不是那么昏暗, 他可以看清太平的模糊轮廓。
“儿在。”看见父皇如此, 太平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媚娘,朕有些话……”李治倦然侧脸,由太平扶着缓缓坐起,“想单独交代太平。”
武后沉声道:“我在外面候着,陛下说完了, 我再进来。”
“国事重要……媚娘你耽误不得……先回贞观殿吧。”李治是铁了心的想把武后支开。
武后倒也不与他计较,这个时候独留太平,定是要交代要事。
“晚些我再来陪陛下。”
武后说完后走至门口,她本不该把婉儿留下,却又想知道天子究竟要交代太平什么。快速权衡之后,武后给婉儿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候着。
“裴氏,回贞观殿。”武后唯独没有唤她的名字,婉儿已经知晓武后是什么意思,便垂首将殿门一关,候在了门外。
德庆瞧见她这样的僭越之举,刚欲开口,便听武后呵斥道:“德庆,你是聋了么?陛下方才说,想单独与公主说话!”
德庆被武后一喝,哪里还站得稳,霎时跪倒在地,接连叩了三个响头。
武后斜眼一扫殿外的宫人,那些宫人都跪倒在地,没有一人敢吱声。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婉儿身上,“陛下这边若有事,即刻来报本宫。”
“诺。”婉儿领命。
李治安静地听着媚娘的命令,多少还是感激媚娘的懂事的。静默片刻后,李治低声问道:“媚娘走了么?”
太平如实答道:“母后已经走了。”
“扶朕去案边。”李治拍了拍太平的手背,“趁着朕这会儿勉强可以瞧见东西。”
“诺。”太平小心翼翼地扶着李治走至龙案边上,扶着他稳稳坐下后,便瞧见李治摸到了笔架,拿下了上面的朱笔。
“磨朱砂,朕要写诏书。”李治捏着朱笔,对太平下令。
太平遵从李治的意思,磨好朱砂后,牵着李治的手,将朱笔润上朱砂,“父皇,可以写了。”
“你若是个皇子,朕会放心许多。”李治慨声说完,左手将黄绢抚平,低头看着模糊的黄绢,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太平,父皇可是把这个担子交给你了,你可不要让父皇失望。”
“父皇……”太平心绪复杂,看着李治落下了第一笔。
即便是视线模糊,李治也要把诏书写出来,交给太平。他的字迹一如往日,只是因为目力的原因,有些地方不免歪斜。
太平读着每一个字,知道每个字都是父皇的期许,也是父皇允她的僭越。未免武氏在媚娘的默许下逐渐坐大,以至危及李唐江山,李治以当年平阳昭公主的事迹为引,下旨允准太平往后以公主之身,辅政新君。
当年他如何在百官面前力主二圣同朝,如今他就如何力主公主辅政,这是他以天子之尊,许女子最大的权力。
第一道诏书,是他给太平的名正言顺。
当他颤抖着盖上国玺,便意味着他将最后的希望都押在了太平身上,“朕给你这道密诏,待朕驾崩之后,你再当着百官拿出来,那时候有百官看着,众目睽睽之下,媚娘绝不敢抗旨!太平,你给朕记住了!天子只能是我们李氏的血脉,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拱卫我们李唐王朝。”
“儿……领旨!”太平当即跪下,凛声领旨,恭敬地从李治手中接过这道密诏。
上书允公主参政,倘若公主有不臣李唐之举,天下当共诛之。
李治给她权,也言明了权力的边界。他不想太平今后被夫家裹挟,反倒成了驸马那边的利刃,又来一波觊觎龙椅的人。
李治轻咳两声,提笔沾了沾朱砂,开始写第二道诏书。
他要的驸马人选已不是薛绍,而是裴行俭的次子裴延休。裴行俭膝下一共四子,长子早逝,次子年龄与太平相仿,剩下的两个孩子太过年幼,李治只能选择裴延休。
太平侧脸看着这个名字,心中惊讶之极。她原以为先前所做的挣扎,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却不想还是将上辈子的轨迹改变了。
裴行俭的儿子,母后念及大局,绝对不敢轻动。这是父皇给她实实在在的庇佑,也是父皇给大唐选择的定心丸。
只可惜……
太平记得,今年裴行俭会突然暴毙,父皇的盘算,只怕要落空了。百善孝为先,若遇父亲亡故,子嗣是一定要守孝三年的。这道赐婚的诏书就算放出去,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三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太平轻舒了一口气,似乎老天最后还是帮了她一回。
“这道赐婚诏书,你亲自送去中书省,越快越好!”李治这次带了那么多官员同赴洛阳,为的就是让他的诏令可以很快颁布下去。
“诺。”太平接过赐婚诏书,心情已不似来时那般深沉。
“去吧。”李治疲惫不堪地瘫坐在龙椅之上,揉着太阳穴,“莫要耽搁了。”
“嗯!等儿送完诏书,就来照顾父皇。”
“嗯……”
太平收好密诏跟赐婚诏书,当即起身开门,走出了徽猷殿。
“殿下。”婉儿追了一步,轻唤一声。
婉儿能留在这里,想必是母后的意思,太平从来都不会让婉儿难做,只是深望了她一眼,便径直沿着宫阶走下。
婉儿起身,默默跟在太平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徽猷门,沿着笔直的宫道一路往西走了百余步后,这里甚是幽静,太平逐渐放慢了脚步,好让婉儿跟紧自己一些。
两人如今只差了半步,太平只用轻轻说话,婉儿便能听得清楚。
“父皇给我赐婚了……”太平不敢回头看婉儿的神情,她知道这句话对婉儿来说,是怎样的伤害。她只开了个头,便忽然哽住了声音,不知后面的话,究竟该从哪一句说起。
她痛,婉儿定然比她还痛。
她想说“对不起”,想言明“我们其实还有机会”,可此时此刻,她觉得这些话仿佛都是辩解,都是苍白的说辞。她哪有脸说这样的话,哪有脸期望婉儿再等她一等?
“我……”静默了良久,太平停下了脚步,低下头去,哑涩无比地只说了一个字,便又硬生生地哽住了。
“臣不是一直跟着殿下么?”婉儿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伸出了小指,勾了勾太平的小指,“别怕。”
眼泪一瞬涌出眼眶,太平身子微颤,不敢回头顾看婉儿一眼。
夕阳的余晖洒在紫微城的错落宫阙上,也洒在了宫道上的她与她身上,偶有寒风吹过,将探出宫墙的海棠花瓣吹落,好似雪花一样翩然而落。
唯一不同的是,雪花不带血色,海棠满是猩红。
太平在哭,哪怕她已经极力压抑哭声,还是让婉儿听得清楚。
“对不起……”太平终是对婉儿说出了这三个字。
婉儿含泪笑了笑,松开了太平的小指,放肆地将双手搭在太平的肩头,“殿下抬头,望着前面,那是殿下的道,也是臣一世相随的道。”
太平眼眶通红,前路只剩一片模糊。
“殿下尽管往前走,臣会跟着。殿下若怕臣丢了,便走慢些,臣一定能追上殿下。”婉儿的语声中透着笑意,语气恳切而坚定,“殿下若是想臣了,只要回头,臣一定在。”
太平蓦然回头,夕阳之下,只见婉儿一袭月白站在一步之外,一如往昔地对着她脉脉一笑,深情地轻唤:“殿下。”
她是难过的,却也是早就知道结果的。眼泪一直噙在眼眶中,婉儿不敢让眼泪涌出来,这个时候她不想让太平的自责放大,不想让殿下看了更难过。
“驸马是裴延休。”
太平缓了许久,终是把这六个字说了出来。
婉儿微愕,却很快平静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了手帕,递给了太平,“一切自有命数,臣该回去向天后复命了。”
原以为一切挣扎皆是徒劳,可驸马人选既然已变,便证明逆天改命并非毫无可能。
太平接下手帕,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你不要逞能。”
“天命之事,不必臣逞能,便有结果。”婉儿轻笑,“殿下只须记得,不管发生什么,在臣心里,殿下永远是殿下。”
第94章 回轨
太平哑笑, 眼底还噙着泪光。
“还有一份密诏,父皇允我以公主之身参理政……”
“嘘!”
婉儿急忙打断了太平,低眉道:“臣只知下旨赐婚的诏书,其他的什么都没听见。”说着, 婉儿将声音再低了低, “臣有其他法子让殿下得到这个‘名正言顺’,还请殿下继续藏拙, 莫要妄动。”
天子此诏, 无疑是借军威正盛的裴行俭来打压武后。倘若太平真在天子驾崩时拿出此诏,无疑是给武后的帝王梦添堵, 太平羽翼未丰,如何是武后的对手?
亲情在帝王霸业面前,不堪一击。
婉儿上辈子亲眼见过太多,她知道太平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毕竟, 武后膝下尚有皇子, 皇子膝下也有孩子, 嫡出一脉可选之人有太多,再加上武氏那边的子弟,武后就算再喜欢太平, 大业将成之前, 怎会为了一个女儿放弃龙椅呢?
“殿下不要赌帝王之心, 因为殿下输不起。”婉儿不便直言, 说完这句话后,再对着太平一拜,“臣也输不起。”
太平沉默。
婉儿直起身子时,一字一句地道:“重活不易,殿下甘心一切徒劳么?”
太平摇头。
“殿下多多保重, 臣告退。”婉儿再行了个礼,转身朝着来时路徐徐走去。
太平远远望着婉儿的背影,直到婉儿走出视线,她才沉沉一叹,转过了身去。婉儿的提点,即便没有明说,她也能领会其中关键。
天心难测,帝王家谈“情”,太过天真。
太平哑涩笑笑,用婉儿的手帕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阿娘是疼爱她的阿娘,也是他日的天下第一女帝,她经营半生,为的就是“君临天下”四个字,自己若是挡了阿娘的道,那的的确确是找死。
蛰伏,才有羽翼丰满的一日。
太平深吸了一口气,望向通往中书省的宫道。婉儿说,她会一直相随,得此一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怕呢?
走下去便是。
太平迈出第一步后,随后的步子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贞观殿中,裴氏趁着暮色点亮了宫灯,刚欲退出正殿,给武后传膳,便瞧见了赶来复命的婉儿。
“天后,婉儿回来了。”裴氏提醒武后。
武后正蹙着眉头翻看近日的奏报,听见婉儿回来了,眉心微舒,抬眼看了过来,“打听到了什么?”
婉儿趋步入内,尚未开口,裴氏已领着正殿中的宫人们退下了。
“禀天后,陛下下旨给公主赐婚,驸马并不是薛绍。”
“不是薛绍?”武后倒是颇为惊讶。
“裴行俭次子,裴延休。”婉儿如实答话,“现下殿下应该已将诏书送至中书省,臣方才没有理由拦阻殿下,只得先赶回来回禀天后。”
武后的眼底闪过一抹惊色,半是因为李治选的这个驸马杀得她措手不及,半是因为婉儿竟然找不到理由拦阻太平。
“你真的找不到理由拦阻?”武后沉声一问。
婉儿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目光,“裴行俭军功赫赫,在军中也有颇有威望,陛下选择他家次子结为姻亲,于殿下将来也有助益……”她话锋忽地一转,“只是如此一来,天后这边可就为难了。”
武后冷嗤,“终是记得你现下是本宫的臣了?”
“请天后恕罪。”婉儿顿时跪地叩首。
武后静默片刻,喃喃道:“太平嫁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在这个时候嫁裴行俭的儿子。”她不得不承认,雉奴果然还是当年的晋王,总能出其不意地来一招狠的。
“婉儿,速拟诏书。”武后想好了一计,“关中今年果然出了旱情,虽说不知会持续多久,可事关百姓生死,半点耽误不得!拟诏,命关中下辖官员,全力治灾,再命户部筹集款项,即刻发往关中赈灾。”
婉儿领会了武后的用意,起身走近案几,提笔便开始书写诏书。
洛阳公主府修建的用银颇高,户部那边还正在审核,如今突然下旨赈灾,势必会打乱那边的计划,延后修建公主府。
武后等婉儿这道诏书写完,审视一遍后,便唤了裴氏来,命裴氏先送往中书省。
裴氏临行前,武后的声音忽然沉下,“裴氏,记得提醒中书省那些官员,这个时候百姓第一,公主婚事可以暂时往后延几日,就说是本宫的意思,不想太平在天灾时担上骂名。”
“诺。”裴氏领命退下。
“婉儿,再拟一诏。”武后拿起一旁的军报,“命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镇守西北,谨防突厥趁关中旱情又来袭扰边境。”
“诺。”婉儿很快写完了这道诏书,武后便催她送往中书省。婉儿领命,不得不再次惊叹武后的处事能力。
借着天灾,两道诏书下得合情合理,即便天子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一击反杀,杀得干净漂亮。
李治等了两日,没有等到太平的赐婚诏书,却等到了救灾与镇边的两道诏书。他清楚诏书送至中书省,媚娘便会很快知晓,却没想到媚娘竟会用这种法子拖延太平的婚事。
只是拖延,并不是反对,还戴了个“国事当先”的名头。李治气在心底,却也无法驳斥,只得依着武后行事。
去年太平请旨祈福,在晋阳屯了不少粮草,倘若旱情持续不久,这些粮草正好派上用场。即便这场旱情持续很久,到了雨季,自然也能消解。
现下是三月初,到雨季还需三个多月。若是这三个多月突厥没有再犯,那李治便可将裴行俭召回洛阳,想必那时候洛阳公主府已经建成,媚娘也再无拖延的理由。
最多,只用等三个多月。
李治算清楚了一切,却没有算到天数。
关中大旱不仅是持续了三个多月,到了雨季,天上依旧一滴雨也没有。太平虽说屯了粮草,可旱情如此厉害,关中一带颗粒无收,连带陇西也粮食紧张,即便有屯粮,也不够这两地百姓果腹。更何况,西北果然突厥有变,一部分屯粮征用为军粮,送去了西北兵营。
百姓因为缺粮饿死者甚多,李治下令,调集四处粮食运往关中与陇西两地赈灾。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该下雨的地方没下,最不该下雨的地方暴雨连连。洛阳一带因为暴雨洪灾四起,粮食无法从洛阳运往长安,甚至因为洪灾,好些村镇还出了疫症。
朝廷赈灾忙得焦头烂额,暴雨之下,也无法继续修建洛阳公主府,是以太平的婚事暂时搁置,就连李治也忙得来不及催问礼部与户部公主婚事的筹备如何。
最致命一击的,莫过于裴行俭的突然病逝。李治哀伤,只得追赠裴行俭为幽州都督,谥号“献”,命朝廷官员帮衬打理裴家的事宜。
李治心心念念的反戈一击,竟成了梦幻泡影,哀伤之下,他决定封禅嵩山。同年七月,二圣封禅嵩山,李治敬告天地,自罪失德,以至于天灾连连,祈求天佑大唐,勿再降凶祸,使百姓流亡。
八月,吐蕃来袭。
武后自李治上次悄然一击后,便多了一个心眼。欲成大事,手中必须有兵。趁此机会,武后向李治提议,命娄师德领兵还击。娄师德虽是文臣,却打得极是漂亮,八战八胜,唐军自此士气大振,吐蕃暂时休战。
这已经是今年最难得的一件喜事了。
驸马人选要依礼制守孝三年,若是诏令依旧要颁布,那意味着公主也要再等三年才能出嫁。中书省上问天子,李治只得将诏令收回,重新在朝中物色适合的人选。奈何,他的风疾一到冬日,便痛不欲生,太医叮嘱静养,武后便命人好生陪侍天子,勿要吵扰。
自从太子来到洛阳,天后时时提点,时时教授治国之法,所以这几个月来的监国还颇有些成绩。
天子病笃,本是朝臣们最惶惑的时候,这个时候看见太子有了储君该有的模样,于朝臣而言也是一记定心丸。
武后深知越是这个时候,朝局就越要稳定,万万不可在大灾之年后朝堂又起风浪。开年之后,天子李治大部分时间都看不见东西,武后常常领着太子前来,命太子一边读奏章,一边言说处置法子。二圣从旁提点,像是回到了当年教李弘时的岁月。
李治自知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暂时顾不得太平的驸马人选,一心只放在教导太子治国之策上。只要太子能让百官重拾信心,他便能坐稳天子之位,这样一来,媚娘也没有理由废储新君,另立他人。
武后好几次提及太平的婚事,李治都以教导太子要紧搪塞过去,并非他不想,而是他这次不会再给媚娘任何反击的机会。
作为大唐的帝王,即便是病痛缠身,他也要在这盘棋的最后给敌手最后一击。
武后这次猜不到李治的招是什么,以防节外生枝,武后从长安调了一支羽林军来,名义上是加强洛阳守备,以安朝局,其实是防止李治最后藏什么杀招,在宫中垂死一击掀起什么兵祸来。
这十个月来,太平蛰伏流杯殿中,除了每日必须的问安外,鲜少踏出流杯殿。朝廷忙于赈灾与抵御外侵,她的婚事一推再推,几乎无人提及。于她而言,这段时日是难得的清净时光,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太过招摇,让人重提她的婚事。
永淳二年,洛阳,正月十五。
这是太平长大后,第一次在洛阳过上元节。因为她被阿娘的眼线盯得紧,所以也不敢打发春夏去给婉儿传递消息。
在宫中蛰伏数月,难得可以出来透个气,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的轨迹上,只是少了一个驸马薛绍。他不是她的驸马,阿娘在处置那场叛乱时,应该会公事公办,不再迁罪于他了吧。
“殿下小心!”
太平想事情太过出神,若不是春夏出手及时,她只怕要踢到前面的石坎,重重地摔上一跤。
今日太平并没有作男子打扮,她头上戴了垂纱帷帽,身上裹着玄色大氅,里面是一身鹅黄色的裙衫。
春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前面要上桥了,殿下当心脚下,可别踢坏了脚趾。”
太平轻笑,“无妨,摔了便摔了,反正回去也是静养,倒也多个由头。”
春夏正色道:“那可不一样!伤了可是会疼的!”
“也是。”太平的笑意微浓,她若真伤了,想必婉儿也会挂心,“还是不伤得好。”想到婉儿,她的心便由不得一揪,又酸又暖。
如今几乎每日都能瞧见婉儿,可也只能是瞧见。看着她侍奉在阿娘身侧,一言一行颇有世家风范,宫中不少女官都在悄悄学习婉儿的仪范。
婉儿如今很好,太平觉得宽心许多。可是,这样的好只能远远一看,不敢僭越,不敢孟浪。
明明心上人就在眼前,许多时候还要佯作视而不见,极力压抑心底涌动的思念。这些思念沉了心,一层叠一层,看似无波无浪,可太平与婉儿都知道,思念只是在陈酿,只要谁点上一簇火焰,便能将两颗心瞬间烧着。
洛阳城很大,人海茫茫,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在街头偶遇婉儿?
昨日是上元节第一日,太平便存了这样的心思出宫,结果一无所获。今日是上元节的第二日,想必也会一无所获。
还有明日……
太平仰头望向天上的明月,诚心祈愿——她想见她,想真真切切地抱一抱她。
也许是去年的雨水太足,所以洛阳的冬日只下了很少的雪。今年的上元节除了夜风透着寒气外,月色甚是凄迷,衬着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如梦似幻。
祈愿完毕后,太平回头望向灯火深处,隔着垂纱,一切都极不真切。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春夏身后跟着的四名便服羽林将士身上,不禁低叹一声,就算是见了,也要甩了这四人,才能好好一吐相思之苦。
“走,去北市看看。”
太平素闻那边主要经营香料,买些宁神的香料回去,以后思念婉儿睡不着时,兴许可以借这些香料助眠。
第95章 合谋
今晚虽是上元佳节, 对武后而言,佳节是百姓之事,与她大不相关。她还有许多事要筹谋,有许多步子要思量清楚, 现下的局势容不得她松懈一分。
翻开密疏, 上面写的是各地眼线上奏的情报。
武后逐字阅读,生怕在这种关键时候错漏了什么信息, 最后招致功亏一篑。
“婉儿。”
她提笔沾墨, 发现墨已半冻。她微微蹙眉,竟忘了今日上元佳节, 婉儿自然不在殿上伺候。
一旁伺候的宫婢发现武后脸色不好,急忙跪地道:“奴婢知错!还请天后饶命!”
上官婉儿自从掖庭出来,跟在武后身边伺候至今已经过了许多年。说也奇怪,这姑娘像是心窍比旁人多一窍似的, 每次伺候总能处处妥帖, 甚至进言也能击中武后的心坎。这些日子武后已经惯于婉儿伺候, 今晚突然缺了她,武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宫婢久久没有听见武后的声音,只得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一刻也不敢离开。
“婉儿临行时, 她说她要去哪里?”武后那时正忙着看密疏, 现在回想婉儿的话, 竟觉模糊。
“回天后,今晚太子妃设宴,请了大人去作诗。”宫婢如实回答。
武后冷笑,“她倒是个识货的。”
宫婢不敢答话。
武后素知韦滟的的心性,这几个月来, 婉儿在宫中颇得赏识,这个时候宴请婉儿,只怕明为题诗,暗做收买,想从婉儿哪儿探知这边的风向。
想驯服上官婉儿这样的狮子骢,韦滟只怕花十辈子都做不到。
武后根本就不怕婉儿漏什么给韦滟,婉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比谁都懂分寸。
“太平今晚又出去玩了?”武后再问宫婢。
宫婢恭敬答道:“是。”
“这几个月来成日在流杯殿静养,也算是憋坏她了。”武后最知这个女儿的心性,若不是为了躲避赐婚一事,她怎么可能连马球场都不去。
“起来磨墨,仔细点伺候。”武后没有惩罚这个宫婢,等宫婢重新磨开墨,斜眼示意宫婢退后三步后,她才提笔沾墨,在密疏上勾画了好几个名字。
彼时,酒宴正酣,太子李显难得可以在东宫放纵三日,拉着东宫的臣僚们举杯痛饮。歌舞升平,乐声不休。
宴上并无太子妃与婉儿。
今晚开席不久,韦滟便请婉儿去了偏殿,李显知道韦滟是有要事相问,所以并不多问,索性当做没有看见,继续酣饮。
韦滟在偏殿置了酒席,婉儿入座之后,便屏退了宫人,准备与婉儿单独聊聊。
“这壶葡萄酿是今年上贡的御酒,上官大人先尝一尝。”韦滟亲手给婉儿斟满一盏。
婉儿倒不与她客套,举杯一口饮下,笑道:“臣有幸得殿下赐饮御酒,今晚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韦滟就喜欢婉儿这识时务的性子,“上官大人如今可是母后身边的红人,不知近日母后对太子的表现可还满意?”
婉儿嘴角还挂着微笑,“太子殿下是大唐未来之君,他的表现应当天下人来评,不是么?”说着,婉儿提壶给韦滟斟了一杯酒,“殿下,请。”
这话可是武后经常教训太子说的,不单太子倒背如流,韦滟也倒背如流。不用婉儿直言,想来武后对李显还是颇有微词。
世上最焦灼的并不是还在底层尽力往上爬的人,而是那些离人上之人一步之遥的皇族。天子久病多时,李显焦急,韦滟比李显还要焦急。李显一日没有坐上龙椅,这东宫之位一直便是悬着的,韦滟实在是寝食难安。
韦滟举杯,却不急着饮,“陛下的身子……可还康健?”如今的朝堂虽说是太子监国,可实权是落在辅政的武后手里,天子养病几日,朝臣便有几日没有瞧见天子。这样的情形,底下人肯定是会各种猜想的。
婉儿不想与她绕弯子,索性直接点明了,“去年是大灾之年,今年举国休养生息,经不起什么大变,况且太子无过,东宫之位自是稳当的。”
韦滟眸光一亮,“此话当真?”
“当真。”婉儿微笑,语气却极是严肃,“殿下应当想的是往后,比如,太子继承大统以后,如何坐稳那把龙椅?”
韦滟笑道:“都坐上去了,谁敢把殿下拉下来?”
“天后。”婉儿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直接切中要点,“二圣并立多年,天后在朝中是什么影响力,想必殿下也清楚。”
韦滟只要想到武后那张脸,她就忍不住背脊发凉,单这一点,她有时候就佩服婉儿,可以在武后身边伺候那么多年。
“那……上官大人可有良策?”
“臣只献策,用与不用,殿下自己定夺。”
韦滟凑过脸去,婉儿凑近了她的耳畔,小声道:“扶植公主,提拔令尊。”
“扶植公主?太平?”韦滟微惊。
新帝登基,提拔皇后母族算是惯例了,可扶植公主,又有何用?大唐除了开国时候,出了个平阳昭公主帮着打天下,此后数十年来,从未有一位公主参知政事。
“殿下不扶植公主,难道要扶植殷王么?”婉儿的语气淡然,仿佛一切与她毫无干系,“殷王现下可是一个劲地讨天后的欢心。”
韦滟蹙眉,“让公主参知政事,这诏令只怕根本过不了中书省。”
“诏令到了中书省,臣有法子解决。”婉儿相信天后会设法准了这道诏令,因为只要开了这个先例,女子参政便不局限于太后或是皇后这样的身份。武后身上透着的野心气息是越来越浓厚,这道诏令对武后而言有长远之意,于大业是有利的。
韦滟狐疑地看着婉儿,“你什么意思?”
“难道殿下不想跟天后一样,与日后的太子殿下并列同坐朝堂之上,受百官们齐声朝拜?”婉儿点破了韦滟的心思,“公主素与天后不睦,想必殿下也清楚。而且自古从未有公主入主东宫的先例,所以公主他日权势再大,也只能是公主,绝对不会危及太子日后的皇权。”
韦滟冷笑一声,“你居然在中书省有人。”
“人是公主的人,准确说,是废太子那边的人。”婉儿继续打消韦滟的疑惑,“废太子因什么而废,殿下可还记得?”
韦滟自然记得,李贤谋逆,他素与武后不睦,他不下手,武后也会下手。
“当年参与谋反者,公主处理了一些,留了一些,留下的那些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婉儿眸光微亮,“公主也不想步废太子的后尘,所以她肯定会向着太子,帮太子护住皇位。”
韦滟定定地看了婉儿许久,“本宫原以为,你与太平仅是伴读。”
“当年天牢杖刑,若不是公主买通狱卒手下留情,臣活不到今日。救命之恩,自当设法报答。”婉儿说的诚恳,对付韦滟她自忖得心应手,“臣想活,公主想活,为何我们不能联手谋一条生路呢?”
韦滟没有立即回答。
婉儿起身一拜,“今日臣喝多了几杯,多说了一些不该说了,还请殿下多多见谅。时辰不早了,臣也该离开了。”
婉儿才走至偏殿口,便听见韦滟的声音。
“上官婉儿,倘若事成……”
“臣所求的还是那一句,复我上官氏声名,我们不是罪臣之后。”
婉儿回头凛声说完,对着韦滟再拜,便离开了偏殿。
韦滟的笑容微沉,自语道:“心有仇恨的人,果然是最好利用的。”等她有一日也成了天后,到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些人的脑袋全在她一念之间。
只要想到这一点,韦滟就觉得心底有簇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野心已生,不死不休。
身已入局,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
婉儿走出偏殿,对着十步外候着的红蕊招了招手,“红蕊,走,回去了。”
“诺。”红蕊抱着大氅跑了过来,赶紧把大氅罩在了婉儿身上,又把一直抱着的暖壶塞给了婉儿,“大人快暖着。”
婉儿今日出来,只穿了一身寻常的白底红纹裙衫,她一手抱住暖壶,摸了摸红蕊的脸,柔声问道:“定是饿坏了吧?”
红蕊没想到婉儿竟记挂着她,连忙道:“回宫有馒头,奴婢没事的。”
“天冷,不要吃冷馒头了。”婉儿心疼地轻叹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晚不回宫了,东宫离北市近,我带你去北市买吃的。”
红蕊受宠若惊,“啊?”
“你也可以顺便给春夏买个礼物。”婉儿知道这两个婢子有时候在宫中撞见,也不敢多话,可是私下送个礼物的机会还是有的。她说完这话,低头瞄了一眼红蕊的腰间,“人家都送了你个香囊,你也应该还她个什么礼物才是。”
“我……怕我送的她不喜欢。”红蕊如实交代。
“你送什么,她都喜欢。”婉儿笑了笑,喜欢的人送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条杨柳,也是满心雀跃。
红蕊哑笑,婉儿扯了扯她的衣角,“还不走?真想饿坏?”
“嗯!”红蕊连忙点头。
婉儿故意逗她,“原来是想饿病了,把春夏给哄来看你啊?”
“才不是呢!”红蕊想要解释,可她确实不善言辞,“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留着说给春夏听。”婉儿牵了她,“你不饿,我倒是饿了,走吧。”两人相视一笑,走出了东宫后,自宣仁门出了皇城,径直往北市去了。
她晚上想念太平时,总是睡不着,她想公主应该也与她一样吧。今晚去北市给公主买点宁神的香料,让红蕊借机拿给春夏带给公主也好。
今夜的北市很是热闹,婉儿才踏入北市地界,便听见天上响起了“咻”的一声。
她仰起脸来,望向天幕,看着那熟悉的烟花如星屑一样绚烂炸开。
那些年与太平共看烟火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上,那些甜蜜的夜晚就如今晚这一瞬即逝的烟花一样,刻骨铭心却又短暂如流星。
烟花投落在她的脸上,她嘴角微微一勾,在烟花之下噙着泪花浅浅一笑。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在心间默念这句,不知她的殿下是否也如她一样,深切地思念着她。
第96章 面具
星屑绚开, 在月光的渲染下极是明亮。
可不管烟火如何绚烂,也不如此时人海深处的那个心上人笑容明媚。
“殿下!”春夏瞧见了北市人群中仰头望向星幕的婉儿,话只说了一半,视线便落在了婉儿身侧的红蕊身上。
“洛水浮桥边见。”太平匆匆叮嘱一句, 便径直走向了卖昆仑奴面具的摊子。
“姑娘, 买个面具吧,您瞧我这儿的面具, 可都是……”摊主还没来得及说完, 便瞧见太平拿出一串铜钱,往摊子上一放。
“我要这个。”太平选了一个最寻常的昆仑奴面具, 今日的洛阳街头,有许多人戴这样的面具。
“姑娘,您这钱都够买十个了。”摊主大惊,连忙把多余的钱还回去。
“春夏, 你挑几个拿给后面的。”太平随口说完, 将帷帽拿下递给了春夏, 给她递了个眼色,便将面具戴了起来。
春夏随手抓了几个面具,转身送向跟着的四名羽林将士。
羽林将士拿着面具, 迟疑地往太平这边看来, 只见太平对着他们歪了歪脑袋, 话却是说给春夏的, “春夏,你瞧我,凶不凶?”
春夏忍笑,配合道:“最凶的面具都在奴婢这里,不信等他们戴上, 您瞧一瞧。”说着,她催道,“还不快戴上?”
四名羽林将士知道这是公主起了玩心,戴上面具也不是瞧不见公主了,便开始分神佩戴面具。
太平看准了机会,提起裙角就往人海深处挤去。
今晚虽是晴夜,可夜风还是透着雪寒,所以街头往来贵者,不是披着大氅,就是裹着锦裘。太平带着面具往人群中这一钻,就像是鲫鱼跃入了江河,一时之间,羽林将士也不知哪个穿着玄色大氅的是公主。
“殿……小姐!你去哪里了啊?”春夏故作担心,大声呼唤,“你们快去把小姐找回来啊!”
四名羽林将士也慌了神,来不及扯下脸上的面具,便挤入人群之中,拉扯与公主体型相似之人找寻公主。
春夏趁着羽林将士们全神贯注时,悄然往后一退,朝着红蕊的所在走去。
天上的烟花次第绽放,投落人间的光影忽明忽暗。
婉儿看了片刻,终是低下脸来,“红蕊,走,我们去那边先买两个胡饼。”话音刚落,便瞧见一个带着昆仑奴面具的身影迎面而来。
“跟我走!”太平说得匆匆,先一步扣住了婉儿的手,拉扯着婉儿就跑。
婉儿还陷在惊怔之中,可听见那熟悉的嗓音,她只来得及轻讶一声,便情不自禁地扣紧了太平的手,跟着公主往洛水边跑去。
“大人!”红蕊大惊,哪里来的坏人,就这样把大人给勾走了!她刚欲追去,便被身后人一把揪住了衣袖。
“登徒子!”红蕊下意识地一声厉喝,咬牙抡起拳头便转身挥向身后。
“啊!”春夏根本没想到红蕊会突然这般“凶恶”,硬生生地吃了红蕊一拳,不偏不倚,竟是打在了她的右眼上。
红蕊看清楚是谁后,又是惊喜又是歉疚,急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让我瞧瞧,可伤到哪里了?”
春夏忍痛,不悦地道:“下手那么狠,你是多想要我的命啊。”说话间,本想揉一揉被打的地方,可指腹才触上眼眶,便痛得连连倒抽凉气。
“别动,别动,我瞧瞧!”红蕊捧住了春夏的双颊,凑近一看,果然又红又肿,只怕明日是要乌青的。
春夏已经许久没有与她这般靠近,红蕊的气息落在脸颊上,竟让她的心像是烟花一样璀璨炸开,咚咚作响。
“算了!算了!”春夏不自然地摆摆手,她就怕红蕊再这样近身,会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下亲她一口。
红蕊焦急,“怎么能算了?走,我带你去看郎中。”说着,便拉着春夏欲走。
“看郎中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跟大人还等着我们呢。”春夏扯住了红蕊,忍痛给红蕊眨了下眼睛,低声道:“跟我来!”
红蕊这下终是明白了,为何大人不惊不惧,被陌生人牵了就走,原来那人是殿下啊。
“嗯!”红蕊这下算是放心了,再看向春夏时,却又不放心了。
她跟着春夏往南走了十余步后,忽然拉住了春夏,“不成,还是得先看郎中!”
“可是殿下还……”春夏不放心殿下单独一个人。
“殿下定有许多话想跟大人说,我们就不要去吵扰她们了。”红蕊很快给出了理由,“走,跟我去那边看郎中。”红蕊记得,北市里面有一处医馆,方才还跟着大人路过了。
春夏想了想也是,这个时候殿下应该不会希望被人打扰。况且,她也有很多话想说给红蕊听。
踏着烟花落下的光影,沐着檐下各色花灯投落的斑斓,太平牵着婉儿一路小跑,一路侧脸顾看婉儿。
终是可以牵着她的手,终是有机会可以一诉衷肠,今晚的偶遇实在是珍贵之极。太平只想多看婉儿几眼,只想多牵她一会儿,多感受一下婉儿掌心的温暖。
婉儿被她看了一路,只觉双颊微烫,等跑出北市后,太平的步子徐缓下来,婉儿忍不住嗔道:“还看?”
太平哑笑,面上戴着昆仑奴的狰狞面具,却孩童似的歪头挑衅,“我就看了,怎的?”说完,生怕那四名羽林将士跟上来,催促道:“婉儿,走,我们去洛水边等春夏跟红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嗯。”婉儿自然知道太平不可能只带一个春夏出来,便继续跟着太平往洛水边去了。
上元佳节,有许多人在洛水边放水灯许愿,这会儿天上有烟火,河上有水灯蜿蜒不绝,倒也算是相映成趣。
河边肯定是没有说话的清净地方。
太平的视线最后落在了码头上,雇只花船畅游洛水也是不错的。她一念及此,便不做半点迟疑,牵着婉儿便往码头上走,直接对着候在码头上等开张的船夫递去一锭银子。
“今晚这船,我包了。”
“小姐快请!快请!”
船夫没想到今晚会遇上这样的大善人,一锭银子足够买好几只他这样的花船了,连忙哈腰请两位小姐上了花船。
太平与婉儿刚上了甲板,便听船夫问道:“今晚二位小姐想去哪里赏月啊?”
“就在洛水上走个来回,哪儿景好,便在哪里赏。”太平随口吩咐后,牵着婉儿的手钻入了内舱。
内舱的灯火微亮,太平牵着婉儿坐定后,船夫便在船尾摇起了船橹。
花船悠然荡离了码头,驶向了水灯深处。
内舱左右各有一个圆形小窗,左边的竹帘子已经全部放下了,是以月光也好,烟火也罢,光影便从右边的小窗透入,恰好落在了太平的侧面。
婉儿心跳微乱,一手捏住了面具的下颌,只轻轻地一推,便将面具推高,露出了那张她日思夜想的脸庞。
面具下的心上人笑颜如花,五色斑斓的光影映衬在太平脸侧,她的眸光中涌动着深切而浓郁的思念,不等婉儿反应,便不管不顾地一口吻了上来。
“殿……”婉儿微惊,这帘子还开着一半,舱门的那块垂帘也只放了一半,她们这般孟浪,万一被人瞧了去,那可不是什么小事。
只是,太平并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很快便将她的气息全部揉碎。
思念是最烈的火,足以烧毁所有的理智。
这难得的亲近,任何言语都显多余。
直到几欲窒息,两人才不得不松开彼此的唇,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只能借由一个拥抱,宣泄所有的思念与牵挂。
洛水岸边此时有多热闹,花船内舱此时便有多安静。
两人的心口相贴,猛烈跳动的两颗心也像是贴在了一起,砰砰直跳。
太平侧脸,轻咬婉儿的耳垂,哑声轻唤:“婉儿……婉儿……”
谁能禁得住情人间这种一声又一声的动情呢喃呢?
婉儿并非草木,如何不情动如浪?
只是这里,不行。
婉儿轻推太平的肩膀,沙哑道:“今晚……我不回宫……”
太平听出了婉儿的言外之意,微微松开婉儿,紧紧地盯着婉儿的双眸,坏笑道:“好不容易逮到你,今晚得好好陪我。”
婉儿听得耳烫,羞嗔道:“你……你先依我一事,我便陪你。”
“你说。”太平正色道。
婉儿双手握住太平的手,认真道:“陛下一旦驾崩,殿下便自请去守陵三年。”
太平没想到婉儿说的竟是正事,而且还是想到一起的正事。
“我本也是这样想的。”太平说完,起身警惕地把右边的小窗帘子放下,压低了声音道:“洛阳是阿娘与父皇经营多年的地盘,在这里我无法发展自己的势力。”李贤留下的那本名册上的人,大多都在长安,想要利用那些人把自己的势力暗中壮大,就必须离开洛阳,唯一可用的由头便是守陵。
她只是不放心婉儿。
她若离开洛阳,婉儿若是不慎触怒了阿娘,谁来护她性命?
大业当前,她也知道不该儿女情长,可她重活一世,本就是为了婉儿谋这一切。婉儿安好,则她安好,婉儿若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太平也绝不多活一日。
谁要活着捱那种死别之苦!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脸颊,一字一句道:“臣会活着等殿下回来。”她故意重读了“活着”二字,“臣留在天后身边,可为殿下做应。”
“此事危险。”太平皱眉。
婉儿抚上了太平的眉心,温柔地一笑,“为了殿下,臣心甘情愿。”
太平捉了她的手,双手合握掌心,静默了许久,忽然垂下头去,心绪复杂地道:“守陵三年后,我回来只有一个理由能让阿娘放心……”
“我信殿下。”婉儿笑得坦荡,另一手掌心熨在了太平心口,“那个理由能换来的,不止是天后安心,还有你我的相聚时光,就为这一点,我便……允你。”
太平只觉心间一酸,张臂将婉儿再次拥住,“你也要允我一事。”
“嗯。”
“不准瞒着我谋事,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婉儿哑笑。
太平没有听见回答,“你答应我!”
“好。”婉儿点头。
太平轻舒了一口气,忽然记起与春夏的约定,笑道:“我们还是上岸吧。”
婉儿会心一笑,“不然……红蕊怕是要急死了。”
太平摇头,“不仅如此。”
“哦?”婉儿倒是有几分好奇,可瞥见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浓烈情愫后,她什么都懂了,忍不住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羞恼道:“殿下急也没用!”
“婉儿不急么?”太平明知故问,她分明瞧见婉儿眼底燃起了同样的情火。不等婉儿回话,公主便扬声道:“船家,把船摇回原来的码头吧,我这姐妹有些晕船,我要带她去看郎中。”
“好咧!”船家应了一声,便将船在河中调转了方向,往来时的码头驶去。
第97章 入冬
太平与婉儿走下码头时, 正好红蕊与春夏刚从北市那边过来。
老远就瞧见春夏的右眼红肿,太平不禁问道:“路上遇到歹人了?”
“歹人没有,呆人倒有一个。”
春夏斜眼瞥向红蕊,只见红蕊愧疚地垂下了脑袋去, 小声答道:“奴婢以为……遇上了登徒子……”
太平与婉儿没有立即应话。
春夏急道:“奴婢已经教训过红蕊的鲁莽, 殿下跟大人就不要再教训她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捱, 本宫还教训什么呢?”太平忍笑, 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天色不早了……”
“在那边!”
太平的话还没说完, 便听见不远处响起了羽林将士的声音。
怎的寻到这边来了?!
太平下意识想牵着婉儿离开,婉儿却站定不动,对着太平摇了摇头。这几人是武后的心腹,若是当着他们的面跑了, 话传到武后耳中, 那绝对不是小事。
太平不甘心地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拍了拍太平的手背, 示意她先松手。
太平无奈,只得松开。
婉儿顺势对着太平福身一拜,待羽林将士跑近后, 她正色对着羽林将士道:“你们来得正好, 殿下闹着要游湖, 我瞧这天色已晚, 还是护送殿下找个地方休息吧。”
太平欲言又止,愤愤然瞪了一眼赶来的四名羽林将士,“没听见上官大人的话么?”
几人方才还陷在丢了公主的惊恐中,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公主,哪敢怠慢了, 当即对着太平抱拳道:“殿下,请。”
“嗯。”太平走了几步,发觉婉儿牵了红蕊,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不禁驻足回头,“怎的不走?”
“臣还要去北市买些东西。”婉儿垂首。
太平蹙眉,“我也去瞧瞧。”
“殿下应该早些歇息。”婉儿是铁了心的要在这里与太平分道扬镳,只因她觉察了那四名羽林将士顾看她的目光有太多的疑色。
太平往婉儿这边走近一步,婉儿却往后退了一步。
都是这些人……
太平清楚这是婉儿在避嫌,可错过今夜,也不知明日还能不能巧遇。过了这个上元节,再想好好说话,那可要等到数年之后了。
“恭送殿下。”婉儿没有抬眼,又催促了一句。
太平深吸一口气,“好。”她转过身去,气急败坏地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春夏跟着太平走了几步,回头对着婉儿一拜,又深望了一眼红蕊,这才跟着公主快步走远了。
等公主走远之后,红蕊忍不住小声道:“好不容易遇上了,大人何必如此呢。”
“这个时候必须小心谨慎。”婉儿也想跟太平好好聚一晚,只是放纵这样的贪念恐会遭来横祸。现下洛阳看似风平浪静,可越是平静,底下暗藏的漩涡便越多。
婉儿不能在这个地方栽了,殿下更不能。
“走吧。”婉儿缓了缓失落,看向红蕊,“你今晚打了春夏,不该买点什么送她么?”
红蕊这会儿只担心大人难过,“可是……”
“这样的日子,总要习惯的。”婉儿轻笑,应该这样说,上辈子她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嗯。”红蕊不敢多言,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陪伴。
两人回到北市后,婉儿先给红蕊买了胡饼,然后去香料摊上给太平挑了一瓶宁神的香料,又去香囊铺子里买了个香囊,把香料填入了香囊,准备回宫后找个机会送给太平。
第二日一早,宫门开启时,婉儿便带着红蕊回了贞观殿。
婉儿换上了女官服,交代红蕊把礼物给殿下送过去后,便去了武后身边伺候。
武后向来起得早,瞧见婉儿来了殿中伺候,笑道:“今日是上元节第三日,婉儿不出去走走?”
“昨夜已买了想买之物,今日臣便不出去了。”婉儿站在龙案边,认真整理奏章,批阅过的放一叠,没有批阅的继续分类。
武后看着婉儿有条不紊的整理,淡声问道:“听说……昨晚你遇上太平了?”
婉儿的动作没有一刻迟缓,反倒是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眸子,笑道:“恰好在洛水边撞上了,便与殿下闲话了几句。”
“只是闲话?为何本宫听闻,太平发了不小的脾气。”武后索性点明了话。
婉儿笑容依旧,“殿下想要乘舟夜游洛水,臣觉得不妥,便劝慰了几句。”武后没有问太平戴着面具溜走一事,想必是太平昨晚教训过那四名羽林将士。看管不住公主,险些让公主孤身游荡,此乃大罪,太平只要稍加威胁,便能把这事给压下来。
武后也笑了起来,“还是你懂事。”
“臣妄做主张,有一事必须禀告天后。”婉儿忽然敛了笑意,恭敬地跪地叩首。
武后瞧她说得严肃,便知事情并不简单。她递了个眼色给裴氏,裴氏便领着宫人们先退出了正殿。
婉儿直起腰杆,如实道:“昨晚太子妃相邀,臣没有赋诗,只是献计。”
武后似笑非笑,“你给她出了什么主意?”
“扶植公主,提拔韦氏。”婉儿坦荡地迎向武后的锐利眸子,这八个字说出,武后的眸光明显阴暗了下来。
“你胆子不小啊。”武后这话说得让人寒颤。
婉儿再次叩拜,“若是做错了,还请天后治罪。”
“治罪?”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身前,负手而立,威压之感油然而生,“一臣事二主,也难为你如此费心了。”
天子李治重病不起,肯定不能指望他下旨扶植太平。婉儿把此事谋到了东宫,作为太平的臣,她没有错,作为武后的臣,她算是僭越了。可这丫头心思奇巧,后面又给武后谋了一招,给了武后他日废帝可能的理由,竟是两边端水两不误。
当初选择韦滟为太子妃,一是看重她的家世,二是看重韦氏里面确实没几个能提拔的人。那些人小人得志时,定会原形毕露,只要犯错,便能网织罪名,把矛头直对新君。
婉儿直言道:“臣事的只有一主,便是天后。”
“抬起脸来。”武后命她抬头,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不忠者,当死。”
“扶植公主只为了一试朝臣的口风。”婉儿说得坦荡,“臣只有一个脑袋,只能为一人尽忠。臣若有私心,怎敢当着您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倘若天后不信,臣愿饮鸩,换您心安。”
“呵。”武后微微弓腰,拍了拍婉儿的后颈,“本宫还记得,你说过士为知己者死。”
“臣记得。”婉儿答得干脆。
武后继续道:“本宫如今也算得知己了?”
“天后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不敢有二话。”婉儿避开了武后的话,“臣相信效忠的君主,他日定能青史留名,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君王。”说这话时,她的眸光中多了一分崇敬之色。
武后见过太多人的阿谀奉承,见过太多这种人的崇敬目光,可那些人的目光里面带着私欲,带着渴求。婉儿的目光跟他们的全然不同,那是一种赤子般的敬仰与期待,不带私欲,不带渴求,就像是仰望神明一样。
武后喜欢这样的眼神,更希望以后有更多的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本宫真该好好管教你了。”武后话虽说得狠,脸上的笑意却半点未消,“你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么?”
“臣知错。”婉儿叩首。
武后直起身子,“起来伺候吧。”
“诺。”婉儿领命,起身之时,方觉背心一片寒凉。
与此同时,红蕊来到了公主所在的流杯殿。
现下公主尚未回宫,红蕊只得将香囊与她给春夏的礼物一并交托给了殿中的宫人,便退出了流杯殿,回了贞观殿偏殿。
太平自宫外悻悻然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宫人们忙着给她准备热水沐浴更衣,一时也顾不得提及礼物之事。直到太平梳洗完毕,靠在坐榻上小憩时,宫人才将礼物呈了上来。
“殿下,早上上官大人身边的宫人来过……”
听见“上官大人”四个字,太平立即坐了起来,可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很快又沉了下来,“她来做什么?”
宫人先将香囊呈上,“红蕊说,这是大人亲手给殿下挑的香囊与香料,佩着休息,有宁神之效。”
太平故作不屑,一手接了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宫人们不敢应声,将红蕊的礼物递向了一旁的春夏,“春夏姐姐,这是红蕊送你的礼物,说是昨晚不小心伤了你,权当谢罪。”
“还算有心。”春夏接过,将包着礼物的小袋子往下一抹,竟是一把檀木梳子。要买这么一把梳子,只怕要她半年的俸银,也不知她存了多久才存够这笔钱。只要想到这里,春夏便觉得这礼物实在是珍贵。
“咳咳。”太平看着春夏一脸欢喜笑意,不悦地轻咳两声。
春夏知道太平是有话要说,便示意宫人们退出去,“奴婢留下伺候公主,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退下之后。
太平对着春夏摊开掌心,“拿来本宫瞧瞧。”
春夏只得恭敬奉上。
太平仔细翻开,这礼物实在是选得精致,木梳的一面刻了春日海棠,另一面刻了夏日白莲,暗藏了“春夏”二字。
“红蕊都比她主子有心多了!”太平将木梳还了回去,低头看向婉儿给她的香囊,寻常之极,不由得嘟囔道:“没良心。”
春夏赶紧圆场道:“殿下可别错怪大人了。”
“本宫哪里错怪她了?”太平拿着香囊凑近嗅了一口,蹙眉道,“连香味都选那么淡的,这香囊怕是不用半月,就一点香味儿都没了。”
“香味太浓,不宜助眠。”春夏解释,匆匆往香囊的绣样上瞄了一眼,“这香囊上绣的是白象,象身上还驮着瓶子,殿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么?”
“太平吉祥……”太平随口一答,忽地反应了过来,高兴地左右翻看香囊。
婉儿是用心了的,这上面也含了她的名。
瞧见殿下露了笑意,春夏终是舒了一口气。
太平索性将香囊揣入怀中,哑然失笑,想到苦涩处,太平轻叹一声。婉儿给她的期许,她牢记在心,虽说生离很苦,可为了他日的相守,往后的路再崎岖,她也会咬牙走到底。
夜风吹拂,很快洛阳便会迎来春暖花开。
可对太平来说,她与婉儿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第98章 贺礼
上元节后, 洛阳入了春日,满城春色盎然,极目之处皆是绿树红花。
今日是武后的寿诞,宫中本该开宴热闹一番, 可天子病重, 武后若是在这个时候大摆筵席、听百官朝贺,实在是不妥。是以今年的寿诞她只字不提, 礼部问询, 也只字不批。礼部官员揣度上意后,便再也不问相关事宜。
是夜, 风轻月白,贞观殿灯火通明。
武后的奏章批到了一半,忽地放下了朱笔,“去年太平好像送了本宫一份贺礼。”她那时本想好好瞧瞧, 可后来灾祸连连, 竟是搁置到了一旁。
裴氏点头, “回天后,公主的贺礼奴婢给收着呢。”
“拿来。”武后吩咐。
“诺。”裴氏领命退下。
武后看向一旁研墨的婉儿,“你抄写的那几卷经书, 本宫瞧过了, 你的书道又精进了不少。”
婉儿连忙行礼, “天后谬赞。”
“夸你的就受着, 少与本宫说这些虚的。”武后淡淡说完,裴氏已抱着公主抄写的经文过来,恭敬地双手呈上。
武后接过经文,在龙案上缓缓展开。
“嗯,太平的书道也进步不少。”武后品着太平的每个字笔锋, 比太平往昔写的字少了许多外漏的锋芒,不是无锋,而是藏锋。
克制。
武后品出了这两个字,慨声道:“太平这个孩子,自小喜怒都放在脸上,能做到如今这般,已是不易。”
婉儿静静听着,不知武后到底指的是什么,也不知武后从太平的字里品出了什么。
没有听见婉儿的回应,武后深望了婉儿一眼,问道:“怎的不说话?”
“此乃天后家事,臣不敢多言。”婉儿恭敬地一拜。
武后轻笑,“你只是在本宫这里不敢多言,私下里没少提点太平吧。”
婉儿徐徐跪下,“臣惶恐,还请天后明言。”
“得了,你的胆子有多大,本宫一清二楚,起来吧。”武后今晚只是一时兴起,才试探了两句,瞧见婉儿如此郑重,她反倒觉得索然无味了。
正如驭马,马儿若是不听驾驭,驭马之人鞭之喝之乐在其中,马儿若是乖顺,驭马之人反觉无趣了。
婉儿起身,便瞧见一名内侍不经传唤便直接走了进来。她上前一步,挡在了龙案之前,拦下了此人,“大胆!你是……”话未说完,便看清楚了这名小内侍是谁。
太平对着她灿然一笑,目光不敢在她脸上流连太久,便微微侧脸,望向了她身后的武后,笑道:“今日是阿娘的寿诞,儿是来给阿娘贺寿的!”
“放肆。”武后绷着笑意,瞪了她一眼,“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阿娘这儿的羽林军都认得我!不怕!”太平说着,视线落到了婉儿身上,“婉儿,让一让。”
婉儿匆匆行礼,退至武后身边。
武后挥手,示意宫人们都退出去。
裴氏递了眼色给婉儿,两人便垂首领着宫人们退出了贞观殿。
偌大的殿上只剩下了武后与太平,武后肃声问道:“打扮成这样过来,只为了说一句贺寿?”
“自是不止。”
只见太平骤然解开了腰上的皮带,将外面罩着的内侍衣裳褪下,露出了里面精心打扮的大红裙衫。
没了衣袖的束缚,系在腕上的小铃铛叮咚作响。
太平把头上的幞头拿下,稍微捋了捋鬓发,垂下了及腰的长马尾,低眉对着武后一拜,“儿今年给阿娘献舞一曲,祝阿娘福寿绵延,事事如意。”
“叮铃!”
只见太平高高抬手,腕上的小铃铛清脆地响了两声,她独立大殿正中,像是一株才生出大殿的红梅骨朵,随时会在这里盛放。
武后原以为今年的寿诞就这样静静地过了,没想到太平竟给了她这样的惊喜。她嘴角微扬,靠在了椅上。这是太平头一回献舞,平日也没瞧见她怎么练舞,可瞧这架势,似乎像那么回事。
莫说是武后,就连婉儿也没想到太平今年会献舞贺寿。
她与裴氏候在殿外,裴氏不敢顾看里面,婉儿却忍不住顾看。她从未见过太平如此妖冶的打扮,那一身红衣衬得她的肌肤白如雪脂,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婉儿知道公主的肌肤有多滑腻,只瞧了这一眼,心火便莫名腾了起来。她急忙闭眼低头,一时半会儿不敢再往里面偷瞧,生怕公主的舞姿勾起太多她与她的火热回忆。
心跳狂乱,一时半会儿根本静不下来。
婉儿清楚地觉察到耳根在烧,连呼吸也有些沉。平日不见太平的时候,她尚可自持,可见了今日的太平,她心湖已乱,闭上眼想殿下,睁眼想偷瞧殿下。
冤家!
婉儿默嗔,再次睁眼时,魇了似的又往里面瞄了一眼。
太平正舞到酣处,火红的裙摆因为旋舞而翻涌似浪,如即将随风招摇的红梅花瓣,如即将迎风飞舞的火星子。
落入眼底的是红,烙入心房的是滚烫。
若说那年上元节起舞的太平是大漠里滋生的紫色妖姬,今日武后寿诞献舞的太平便是这皇城深处修炼成人的梅花小妖,无端地惑人心魄。
只这一眼,婉儿已瞧得痴了,眼底心上只剩下了那一点猩红。
太平似是知道婉儿在偷瞧她,趁着背对武后捻兰指做飞天样时,极是妩媚地对着婉儿一笑。
像是流星惊艳了天幕,一瞬划开了婉儿的思念闸口。
婉儿下意识地咽了一下,今夜的公主实在是可口,招惹她的心躁动不休,不得平静。
太平得逞地忍了笑意,旋身转向武后时,恰好是这支舞的落幕。
只见她盈盈然低眉行礼,朗声道:“阿娘万福。”
武后抚掌大笑,“本宫是真的小瞧了你。”这一舞,不单是惊艳了婉儿,也惊艳了武后。她必须承认,她的太平是真的长大了,出落得如此美艳,如此动人。
“阿娘!”太平得了夸奖,高兴地走近武后,张臂搂了武后的颈子,像小时候那样埋首在武后怀中,娇声道:“若能哄阿娘高兴,儿什么都愿意做!”
武后听得心暖,搂住了太平的肩头,笑道:“这话说了,你可不能反悔。”
太平就是故意说给武后听的,她仰头望着母亲,坚定地道:“都说上阵父子兵,儿跟阿娘是上阵母女兵!一样的军令如山,一样的同进同退!”
武后心头一酥,忍不住捏了一把太平的鼻尖,“谁教你这么会说话的?”
太平大笑,“儿说的是实话,不须旁人教。”
“嗯?”武后半信半疑,顺势捏住了太平的下巴,“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阿娘舍得么?”太平娇滴滴地含笑反问。
无疑,是舍不得的。
谁家有这么一个娇闺女,心都要被酥化了,哪里舍得要她的命呢?
“你就仗着阿娘宠你!”武后说完,看了一眼天色,“早些回去吧,万一你那两个哥哥也想来祝寿……”
“他们才不会来!”没等武后说完,太平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太子哥哥近日一直在东宫学习治国之道,满脑子都是《孟子》与《帝范》,都好几日没有离开东宫了。四哥病了好些日子了,一直不见好,他若带病来贺寿,那是不敬。”
几句话戳到了武后心头,武后心绪复杂,不得不重新好好打量怀中的太平。这两年历练过一些事后,确实比先前成熟了不少。
“阿娘。”太平的轻唤将武后从思量中拉了回来,只见她心疼地望着武后,认真道:“儿知道母后今年不便过寿,所以才偷偷扮作内侍来给阿娘献舞。阿娘可以放心,儿保证路上没有被人发现,不会给他们口实拿来中伤阿娘。”
武后必须承认,太平这些话比那些奉承的话好听多了。
“就你懂事。”武后温柔地摸了摸太平的后脑,蹙眉道,“可是你大了,阿娘老了,真的抱不动你了。”
太平听到这话,连忙从武后怀中站了起来,跪在了武后身侧,揉起了武后的双膝,“可有舒服些?”
武后笑得合不拢嘴,“鬼机灵,好了,回去吧,阿娘这里还有一堆奏章要批。”
“儿谨遵阿娘懿旨!”太平端然起身,对着武后一拜,忽然凑近了武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便逃也似的抱起了地上的内侍衣裳,径直往殿门外去了。
武后只觉被亲的地方有些发烫,“站住!”
太平闻声回头,“阿娘还有什么吩咐?”
“去偏殿,把衣裳穿好了再回去。”武后沉声说完,又加了一句,“你是公主,要注意仪态。”
“诺!”太平高兴领命,踏出殿门时,她光明正大地侧脸看向婉儿。
婉儿这会儿的耳根子兀自烧着,通红通红的,在殿中透出的烛光下尤为显眼。太平得意地走近婉儿,声音沉下,说得不大不小,既能让婉儿听清楚,也能让竖着耳朵的裴氏听清楚。
“给本宫好好照顾阿娘,照顾不好,拿你是问!”
“诺……诺……”
婉儿真不是因为害怕而打颤,是因为紧张而难得地张口结舌了一回。公主身上的香味,像是致命的诱惑,无疑在她情火燃烧的心上淋下了一壶烈酒。
“本宫去你偏殿更衣。”
“红蕊,快好好伺候殿下!”
婉儿赶紧打整精神,对着远处的红蕊招了招手。
红蕊闻声趋步走了过来,领着太平去了偏殿更衣。
婉儿回神时,裴氏已入殿中伺候武后,也将方才殿下说的话一字不差地禀明了武后。
武后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先前觉得这两个丫头神神秘秘,有事瞒着她,如今这光明正大地叮嘱两句,武后反倒不会往深处想。
况且,若是两女相悦,这样的妙龄姑娘怎能忍下那么久的无法亲近?谁都是从年少时过来的,武后也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可婉儿也好,太平也好,这两年来从未流露半点思念的神情。
武后再一次重新审视婉儿与太平之间的关系,忽然觉得不该总是这样怀疑自己的女儿与自己的臣子。
太平是大唐的公主,眼界也好,德范也好,注定她不会跟孤苦宫人一样,在女子身上找慰藉。婉儿是上官氏的后人,也算是出身世家,郑氏在掖庭教导她十四年,十四年诗书礼仪早已深入骨髓,怎会滋生两女成悦的歪心思呢?
或许,真是她想多了。
“婉儿。”武后呼唤婉儿。
婉儿垂首趋步走入殿中,恭敬地道:“天后有何吩咐?”
“近日春寒,你去抱件大氅给太平,别让她着凉了。”武后吩咐婉儿。
婉儿领命,退出了正殿。
她刚走至偏殿外,太平已穿好了内侍衣裳,推门走了出来。
“婉儿你不好好地伺候阿娘,来这儿做什么?”太平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悦,伸手从红蕊手里接过了大氅,披在了身上。
婉儿瞧见她已罩了大氅,“天后吩咐,怕殿下着凉……”
“本宫刚跳了舞,正热着呢。”太平微笑,笑意中多了一丝狡黠,“婉儿今日应该是穿多了点。”
婉儿不解太平的意思。
太平轻弹了一下婉儿的耳垂,“都热红了。”说完,她得意地扬长而去。
上元节那晚,她让她热了半夜,今晚,她悉数奉还!
婉儿捂着被太平弹的地方,太平弹得不疼,反倒更像是撩拨。婉儿觉得耳垂更烫了,急忙吩咐红蕊,“红蕊,快打盆凉水来。”
红蕊却站在原地,“大人,殿下方才已经吩咐过了。”
明明都知道!
婉儿又羞又恼,殿下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给她想到了。
今晚献舞是真,撩拨报复也是真。
怕她耳根一直烧着不妥,所以连凉水都给她备好了。
婉儿轻咬下唇,推门进入偏殿后,却瞧见公主的大红舞裙还放在衣架之上。婉儿惑然回头,“殿下没带走?”
“殿下说,穿一起走路难受,索性就搁这儿了。”红蕊走上前来,附耳小声道:“留给大人睹物思人。”
“真是大胆!”婉儿心跳如雷,这哪里是睹物思人,分明是心惊胆战的“惩罚”。
这边太平裹着婉儿的大氅走出了贞观殿的宫门,候在宫门口的春夏迎了上来,瞧见太平不时轻嗅大氅,忍不住问道:“天后给殿下赐了新香囊?”
太平白了春夏一眼,得意道:“这香味儿世上仅此一味,可是本宫千方百计蹭来的!”回想今日婉儿那惊艳的表情,太平不禁笑出声来。
她要婉儿睹物思人,她也一样睹物思人。
就算生离,她也要让婉儿时时都记得她!
第99章 诏书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李治的病情时好时坏,最后拖着病体再次上了嵩山封禅。也不知是真现了神迹,还是只是回光返照,盲了多日的天子突然可以瞧见东西了。不知内情的官员们齐呼天佑天子, 知情的官员们却一言不发。尤其是负责天子的医官们, 他们已经穷尽了毕生所学,如今只能喟叹天命难改, 今年注定是要变天了。
武后得知内情后, 加快了她所有的筹谋。她以天子需要静养为由,否决了部分臣下们回返西京的奏请, 又以运输粮食以备东都过冬为由,再调了一支羽林军到洛阳值卫。
天子若是驾崩在长安,长安那些陇西势力并非一朝可以瓦解的,在长安谋事, 那是事倍功半之举。唯有东都洛阳, 这边心腹众多, 执掌羽林军的也是武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文臣武官皆有,只须静待机会权宜行事便好。
入冬之后, 天子病笃, 为了可以更好的照料天子。武后将李治请入贞观殿, 亲奉汤水, 除了早朝以外,几乎寸步不离。
太子李显监国多月,虽说没有什么大过,却也没有什么功绩。半是因为他资质庸碌,半是因为武后不可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冒出尖来, 树立他应有的君威。
十二月二十七日,风雪交加,紫微城静如寒窖。
太医循例给天子诊脉之后,给武后递了个眼色,不敢多说一个字,便跪地叩首不起。
李治今日的精神却很好,像是已经坦然死生之事,他只是覆了武后的手背,淡声道:“扶朕起来。”声音无力,依旧虚弱。
武后将李治扶起,一步一步地扶到了贞观殿的龙椅之上。
李治站在龙椅之前,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双手扶冠,稍整仪容,这才端然坐了下去,随后道:“媚娘,宣裴炎。”
武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陛下,再过半个时辰,宫门便要下钥了。”
“这是君令。”李治侧脸,看向一旁的媚娘,“把太子、殷王、公主都叫来,朕要宣诏。”他极力把声音说得清晰,就是不想让媚娘以天子病重胡言乱语为由,将他给打发了。
他强撑这最后这口气,忍耐了那么多个月,就为了今夜给媚娘最后一击。他希望他这最后一招,可以钳制住媚娘的野心,护佑大唐百年长安。
内侍们不敢动作,纷纷看向了武后。
武后面上平静无波,点头示意内侍速速传召众人上殿,“速去传召。”
“诺。”内侍们领命退下。
武后对着候在殿门外的裴氏与婉儿道:“你们两个都进来。”
裴氏与婉儿齐步走进殿去。
“婉儿磨墨,听陛下之令,拟诏。”武后先吩咐婉儿准备,又看向了裴氏,“速去准备两个火盆,这殿中空旷,入夜甚寒,本宫担心陛下的身子。”
“诺。”裴氏也领命退下准备火盆去了。
李治听着武后的话,尤其最后那一句“担心”,他只觉心绪复杂,静静地看着武后。
武后坦然对上李治的眸光,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给他暖着。
暖意透入掌中,李治的眸光变得更是复杂。
这几个月来,媚娘待他事事上心,但凡他要的,媚娘都一一想法子做到。他与她像是回到了当初,可又谁都清楚,年少时的那些时光是谁也回不去了,临到人之将死,他们还要最后对弈一子,决出最后的胜负。
最先赶至贞观殿的是太子李显,几乎是踉跄着走入大殿,跪在了龙台之下,他的声音微颤,叩首之后,满心忐忑,“儿……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今夜父皇突然传召,他飞快地回想着这几日办的政务,心想是哪儿没办好,还是哪儿做得过了,让父皇在这样的大雪天里急召他来这里。
李治最讨厌李显这战战兢兢的模样,皱眉道:“你给朕挺直腰杆!身为大唐储君,岂能说话如此哆嗦!”
李显听见父皇这一喝,只觉从背心一路凉到了尾椎骨,原本就害怕的他这下更慌了。好不容易直起了身子,全身上下却难以自抑地颤抖了起来。
“儿……儿领旨。”李显发现,这会儿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太子一路赶来,定是冻着了,陛下息怒,等他暖一些便好。”武后给李显打了个圆场。
虽说这殿中有两个大火盆,可对李显来说,今晚这里比寒窖还冻人,寒意森森地游移在他的后颈上,只要一不留神,怕是脑袋就要滚下来。
第二个赶至贞观殿的是太平,她早知今日会发生什么,本来离这里最近的是她,可还是等着太子先进贞观殿后,她才快步走了进来。
尊卑有别,自当储君先行。越是这个时候,她越要注意分寸。
“儿叩见父皇。”太平先对着李治恭敬一拜,听见李治说的“平身”后,这才面向武后,对着武后行了礼,“拜见母后。”
帝后有别,这是她故意做给李治看的。
婉儿悄悄地瞄了一眼太平,瞧她今晚穿着素雅,举止得当,一言一行间皆是皇家风范。想必殿下今晚来之前,是好好思忖过的。
太平与太子这一对比,李治心中好恶立判。当下便对着太平招了招手,“太平,过来,让父皇好好瞧瞧。”
“诺。”太平领命走向天子。
李治牵了太平的手,深望了太平一眼,却一个字都不说,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太平紧了紧李治的手,温声道:“父皇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治抿唇,笑容虚弱,“太平有心了。”
殷王李旦与裴炎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殿外,两人等内侍通传之后,得了允准,这才入殿对着二圣行礼叩首。
李旦实在是憋不住咳意,在殿上轻咳了两声。
听说四郎一直抱病在床,如今看他病容满面,看来确实如此。
裴炎如今是中书省第一人,今晚有他为证,李治便不怕媚娘后来矫诏,混淆天下人视听。
“拟诏……”李治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殿中的暖意,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开始他最后这一战。
婉儿提笔沾墨,躬身听诏。
“凡百王公卿佐,各竭乃诚,敬保元子,克隆大业,光我七百之基,副兹亿兆之愿。既终之后,七日便殡。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於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这些话李治说得极慢,也说得极是费力,越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是微弱。
他就像是蜡烛烧到末了的烛蕊,稍有寒风,便会灯灭人亡。
李显听到“即皇帝位”四个字时,便连忙跪地叩首。胆战心惊地当了那么多日的储君,再捱过这段时日,便会迎来他的王朝。开始他瞧见父皇如此,他还有些难过,可只要想到以后再没有父皇指着他骂,想到母后向来是宠爱他的,想到他即将成为天下之主,他觉得他的血脉都在跳动,整个人陷在了激动之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李旦一直跪地垂首,谁也看不见他此时是什么表情。也许是冷,也许是强忍病意,所以他握紧了拳头,静默不言。满朝文武,提到殷王二字,脑海之中只有“富贵闲人”四个字罢了。
这是太平第二次听见遗诏,上辈子是在大殿之上,这辈子是父皇亲自口述。她悄悄打量着父皇的面容,一个垂暮将死的君王还在拼尽一切地守护大唐,两世的记忆叠在一起,太平觉得心房深处有个地方烫了起来。那是深植骨血深处的李唐血脉,也是逐渐苏醒的帝王之魂。受天下万民朝拜,便要担万民之福祉,护李氏之君位,守大唐之山河。这是作为一个帝王的责任,也是作为一个李氏后人的责任。
打天下不易,守天下更不易。
太平不觉湿了眼眶,眼泪无声沿着脸颊滚了下来。半是因为眼前这个将死之人是至亲,半是因为她重新认识了父皇,重新认识了一个大唐的君王。
李治觉察了太平的颤抖,他忽然停了下来,含笑望着眼睛又红又肿的太平,“不哭……”他并不是在哄太平,而是以一个君王的口吻在命令公主。
他大行之后,天下哭他之人不计其数,如今他尚有最后一口气在,他不想看见谁人在他面前垂泪,这是他作为君王的最后骄傲。
太平忍泪,别过脸去,默默擦去了眼泪。
李治缓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气来,看向了武后,“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武后很是惊讶,原以为李治今晚会把事情都说明白,下旨让她退居后宫,万万没想到李治最后还是给了她权。
李治无奈,太子到底是什么资质,他心知肚明,为防日后君弱臣强,朝堂动荡,李治必须给太子一个最有力的盾。即便这个盾很是危险,李治也只能赌一赌。而且他说的是“军国大事”不决,用的也是“兼取”二字,既给了媚娘权,也节制了媚娘权。
武后细细琢磨清楚后,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夫妻一场,临到最后他果然还是不信她。
“太平……”李治吃力地唤了太平。
太平强忍眼泪,在李治身前跪下,哑声道:“儿在。”
李治轻抚她的眉梢,这个女儿是他最后的希望,“朕……给你一道特旨……不必写在遗诏之中……”
婉儿闻声停下笔来。
“朕的公主……她的婚事……由她做主……”李治这十二个字,皆是说给武后听的。他怕武后用太平与武氏联姻,怕太平孤掌难鸣,不能用婚姻拉拢可靠的其他世家,所以他最后给了太平这个特旨。
这是他留给武后的一刀,持刀者是太平,何时磨好锋刃,何时挥刀拱卫李唐山河,皆由太平自己来定。
婉儿眸光微沉,望向了太平。
太平知道这道旨意只是开局。她若只是公主,婚事自主,即便选了武后不喜之人,武后也有法子除之,可她不仅仅是公主,她手里还有一道允她参政的密旨。那道密旨一宣,武后便知道这个女儿瞒了她,瞒下了一道最不该瞒的密旨。
她跟阿娘一旦生了罅隙,以阿娘的心性,她绝对不会允许太平的势力坐大。
到时,太平选的驸马便不仅仅是驸马,她挑选的也不仅仅只是一个世家,而是一个足以与武氏对抗的势力,如此一来,她才能在朝堂上自保。
只是,如此一来,她便会成为一根芒刺,扎入阿娘的心间,不死不休。
这是一招明晃晃的“离间”,比当初用流言“离间”阿娘与二哥还要狠的“诛心”之计。
“太平……还不领旨……”李治看她呆在了原处,便哑声催促。
太平迟疑地看了一眼阿娘。
武后没有给她任何暗示,她只是不解,雉奴最后的这道特旨有什么深意?
太平犹豫间,听见婉儿小声轻唤,“殿下,领旨吧。”说着,悄然在案边扯了扯她的衣袖。
“儿……领旨……”太平终是跪了下来,听见了婉儿的声音,她只觉踏实许多。回想那日婉儿的劝诫,婉儿让她瞒下这道密旨,说另有法子让她参与政事。
忽觉衣袖又被婉儿牵了一下。
太平心暖,她知道那是婉儿在告诉她,她在。
一如那日婉儿说的,殿下只要往前走,婉儿便会一直跟着。
脑海之中,蓦然响起那日婉儿说的话——
“臣有其他法子让殿下得到这个‘名正言顺’,还请殿下继续藏拙,莫要妄动。”
这一霎,太平不得不承认,论起敏锐,她的婉儿比她厉害百倍。有婉儿一路相随,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100章 请旨
天子驾崩, 国丧开启。
小敛之后,太子李显在帝奠前即位,当日,殿中王公贵族临哭不休, 殿外百官哀嚎如潮, 整个紫微城陷入了愁云惨淡之中。
新帝跪在最前面,扶棺哭得最惨, 不过片刻便几欲窒息。若不是身侧的韦滟及时搀扶, 只怕要两眼一瞪,晕厥当地。
太平冷眼看着三哥与韦滟的哭嚎, 是真是假,她早有决断。此时她着素服跪在殿上,眼圈通红,眼泪却一颗也滴不下来。她记得父皇临终时, 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只期待他最后的这把刀, 可以挡住媚娘的野心。
只是,她注定要让父皇失望了。
阿娘治下的大周,是世上最珍贵的红妆时代。太平自忖, 绝不能成为阿娘称帝路上的绊脚石, 所以她必须先避开洛阳的一切, 不可在洛阳多做停留。
想到这里, 太平在视线中找寻阿娘的踪迹,这才发现阿娘并不在殿上。
于武后而言,这几日尤为关键。裴炎是李治最后指定的顾命大臣,新帝资质愚钝,他担心新帝无法稳住朝局, 便与武后合谋,以新帝尚未正式登基为由,宣布在先帝丧仪完成之前,军国大事先由太后决断。
武后先是依照遗诏所言,下旨加封了李唐宗室,大肆安抚。随后加强军备,命程务挺与张虔勖执掌左右羽林军,稳定东都。当夜,她又想到了不安之处,当即下旨,将自己的心腹派往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当大都督,以安地方。等外事稍安后,她便开始整顿朝臣。动不了的便留任西京长安,动得了的便明升暗降,把自己的心腹官员再提拔几个起来,最后作为回礼,她任命了裴炎做中书令。
裴炎得了实权,每次武后与宰相们开会,皆由裴炎主持。彼时,他已算是万人之上的宰相之首。
短短二十七日,李治的丧仪完成之日,武后的布局也完成得七七八八。
正月初一,武后退居徽猷殿,李显改元嗣圣,正式亲政,于贞观殿召见众臣。
这是李显作为新帝第一次上朝,也是第一次正式接受百官山呼万岁。武后垂帘在后,只是旁听政事,不再像当初那样二圣并坐。
百官跪拜之后,李显端着架子说了“平身”二字后,只觉激动不已。如今他独坐龙椅之上,穿的是龙袍,戴的是龙冠,大局已定,他迫不及待地想颁布他想了许久的诏令。
“陛下,公主在殿外求见。”
李显才清了下喉咙,便听见内侍入殿禀告。
太平来得正是时候!
李显本就想当殿颁布诏令,如今太平来了,一并说了便是。
“宣!”
隔着垂帘,武后远远看着太平身穿素衣,徐徐走入大殿。这几日她顾不得太平,今日太平突然上殿,也不知为的是什么。武后猜不准太平,只得掀起垂帘,看向裴炎。
恰好裴炎也不知公主来此是什么意思,也往武后这边看来。
两人交换了眼神,不必言语,裴炎便猜到了武后的意思。倘若公主今日在殿上妄语,他便打断公主的话,以公主哀父情切、神智已乱为由,命禁卫将她带出贞观殿。
“臣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平素白色的长裙迆在身后,妆容淡雅,今日一言一行,皆是皇家风范。
“免礼。”李显含笑看着太平,“皇妹来得正好,朕正要宣旨。”
“陛下,臣请随先皇灵柩回返长安。”太平不给李显宣诏的机会,在这个时候,她绝不能让类似公主参政的诏令当着百官念出来。
李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怎么突然……”李显正值用人之际,这个时候太平跑了,满朝上下,还有谁能帮他?
“臣还请陛下允准,允臣守陵三年,以尽孝义。”太平跪地,对着李显再拜,“请陛下允准。”
“太平,朕还想让你……”
“请陛下允准!”
太平打断了他的话,重重叩首。
李显当天子第一日便遇上这种拆台之事,不悦道:“朕不准!”
“咳咳!”垂帘之后,响起了武后的咳嗽声。
李显只觉背心一凉,不由得皱眉回头,低声道:“母后,守陵太苦了,朕只是担心太平捱不住。”
“太平有此孝心,皇帝无端拦阻,意欲何为啊?”武后的声音不大不小,李显能听见,站在前排的几名重臣也能听见。
虽说舍不得太平去吃这样的苦,可太平在这个时候离开洛阳也是好事。
裴炎当即执笏板出列,朗声道:“公主纯孝,陛下应当允准。”
“可是,朕还要封她做镇国公主……”李显不乐意了,话没说完,便被武后当即打断。只见武后起身,缓缓从垂帘后走了出来,只在龙台上一站,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李显下意识地觉得害怕,只得忍了话。
“公主无功,如何镇国?”武后凛声反问,目光犀利地一扫众臣,“新帝初登大宝,正需诸位同心同德,尽力辅佐。怎的?如今皇帝胡闹,你们一个两个的哑了作甚?”
此话一出,众臣齐跪。
“请陛下允准公主所请,全公主一番孝心。”
李显看见这样的阵势,哪里还敢说“不准”二字,“准了!朕准了便是!”
“臣,谢陛下。”太平朝着李显重重叩首,虽未抬首,她已经感觉到了阿娘投来的目光。
直到此时,武后终是明白雉奴最后那个特旨是什么意思。
太平若是得了诏令,可以参知政事,她今后的驸马若不是武氏,那太平便是大患。她该谢谢太平,以这样的法子退出洛阳,避开政事,给她的称帝之路让了道。
“公主孝义,倘若真的守陵三年,当记大功。”武后的声音响起,“哀家等你回来。”她本该不说最后那句话,可若不说这句话,她担心朝堂上的心腹们不长眼睛,暗中对太平下手。
毕竟这些年来,她们母女二人在外人看来颇是不睦,底下之人为了邀功,势必会用非常手段。
“儿领旨。”太平起身,对着武后一拜后,便从朝堂上退了出来。
李显初次朝堂不顺,憋了一肚子火,后来他下诏立后,册立太子,百官皆一一领旨,到了提拔自己老丈人时,却被裴炎当场驳回。
“朕是天子,朕封赏国丈皆是循例!裴炎,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可以循例,却不能越级提拔。”
裴炎挺直腰杆,半点不惧新帝,在他眼里,新帝实在是难当大任,“这是国家法度,若是陛下徇私破之,今后人人效仿,官不以才量之,只以姻亲许之,只会寒了天下有才之士之心,乱了朝廷纲纪。”
国丈韦玄贞才干平庸,李显一来就想把他提拔成门下侍中,于裴炎来说,一是不屑与这样的庸才为伍,二是厌恶这样的人分他的封驳诏令之权。
他绝不同意。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纷纷向天子身边的武后投去目光。
武后轻笑,看向李显,“皇帝又要胡闹么?”
这一激,直接让李显憋了许久的怒气彻底爆发。
“朕是天子!朕的诏令你们一个都不听,一个两个的封驳得头头是道!怎么?”李显索性豁出去了,“就算我把天下交给韦玄贞,有何不可?!他怎么就做不得侍中啊!”他的话无疑是一记闷拳,狠狠地捶在了朝臣的心坎上。
外戚分疆,此乃国之大忌!
武后不怒不笑,徐徐道:“皇帝累了,今日早朝,到此为止。”
“母后,朕还没有说完!”
“闭嘴!”
武后一记狠戾的眼神剜了过去,当先带着自己的宫人大步走出了朝堂。
起初百官无人敢动,瞧见裴炎也跟着武后走了,便零零散散地也跟着退了朝。
偌大的贞观殿中,李显看着殿上仅剩的宫人与内侍,只觉一股凉意瞬间袭心而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开始后悔了,今日似乎不该当殿顶撞母后。
完了,完了。
李显左思右想,连忙对内侍道:“速速命御膳准备午膳,今日朕要与母后一起用膳。”
“诺。”内侍领命。
只是,等待李显的是武后的一记闭门羹。
武后今日闭殿不见,这样的余怒比当头骂他一顿还让人害怕。
黄昏时候,李显战战兢兢地回了新后殿中,把事情跟韦滟说了一遍。韦滟听了大急,怎么就嫁了个不会办事的蠢货!好端端的安排竟被他给办成了坏事,韦滟总觉得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太平请得旨意后,不敢在宫中多做逗留。出了朝堂,便直奔先皇灵柩所在之处,依礼制,命人将梓宫抬上了辒车,带着挽士虎贲一千人,挽郎两百人,唱哀曲的挽歌两部一百二十八人,代哭一百五十人,全员换上白布丧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紫微城。
此去路遥,太平只得骑马而行。
送灵柩的队伍走出应天门时,碎雪便染着昏色飘了下来。
婉儿一直在阿娘身边伺候拟诏,太平实在是找不到机会亲自与她告别。虽说无可奈何,却也让太平觉得遗憾又哀伤。
她还想嘱咐婉儿,事事小心,还想凑近婉儿的耳侧,小声说一遍,不准忘了她。
既然不能当面告之,便只能勒马回首,将这些话寄与飞扬的碎雪,飘入紫微城深处,落在婉儿的鬓发上。
“保重……”
简单的两个字说出口,太平的眸光倏地落在了应天门上——婉儿一袭素衣,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站在城楼之上。
殿下不能来告别,可她可以来相送。
哪怕她与她隔得这般远,已经看不清彼此的眉眼,可她手中的这盏灯笼可以代她传话。她会在洛阳等着殿下,等着殿下平安归来。
太平眼眶一烫,视线已是模糊一片,只剩下婉儿手中提着的那盏昏黄灯笼。
那是深植她心间的一抹暖色,也是她往后岁月的一份执念。
太平扬臂招了招手,终是转过了脸去,望向了去往长安的归路。
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驾!”太平策马,一骑白衣穿雪而过,最终消失在了天街尽头。
婉儿哑涩垂泪,背过了身去,强迫自己将眼泪全部都吞回去。她还有许多事要帮殿下谋,她不能让武后看出她的伤心。
红蕊看得心疼,温声劝慰道:“哭出来,会舒服些的。”
婉儿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终是缓住了眼泪,哑涩道:“我还有一战,要帮殿下赢下。”唯有如此,殿下在长安这三年才算真的安全。
“大人……”
“我该去太后身边伺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