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在公寓楼下来回踱步,虽看着年纪大,但腰身板正,步态稳健。
边上候着的西装革履的男人扶住老人胳膊,“妈,人已经找着了,咱们在楼上等也是一样的。”
老太太欲张口,眼尖地暼见一辆熟悉的车从弯道处拐进来,径直停在她面前。
车后门打开,裹着鹿式救援队大衣的女人下了车,鲜亮宽大的衣服显得女人娇弱不堪,可让等了一晚上的老太太有了情绪突破口。
她终于有了老人的模样,“你可真是急死我了!”
老太太担心地一晚上没睡好觉,要不是鹿侃拦着,非得亲自跑到溯州去。
乍一见到孙女,又气又急,伸手正欲往鹿城的身上拍打几下,见她面无血色,哪怕穿着厚衣服也在发抖,心软了下来,落在她身上的手掌也失了力道。
那股气没有发泄出来,在心口乱窜,老太太嘴上发狠,“你把记者辞了,回公司上班去!”
鹿城正要说些什么,一旁的鹿侃眼神示意她,不要反驳。
老太太眼眶发红,枯瘦褶皱的手握住鹿城冰凉的双手使劲揉搓,这丫头真不知道像谁,又倔又气人,“以后落下什么病可怎么好?”
鹿城无奈,“我这不是没事吗?”
“什么没事!人都掉水里好半天没上来,我都没敢跟你爷爷说。”
“爷爷还好吗?”
“你还想得起他?你去溯州的事怎么没和家里说?”
老太太越说越激动,脸上的皱纹都深刻了几分。
鹿城心知这是吓狠了,顺着她道,“好好好,我们先回去吧,外面好冷~”
一听她冷,老太太再大的火气也憋住了,扯着她进屋,“就你能耐,什么地方都敢去!”
鹿城低眉顺眼,少见地乖巧,沙哑的声音带着撒娇,“奶奶~咳咳…”
老太太眼里只剩下宝贝孙女,“别是感染了什么脏东西,洪水那么脏,咱现在去医院瞧瞧。”
说完便拉着鹿城的手要走,鹿城制止她,“奶奶,太晚了,明儿再去吧,我好几天没睡整觉了,困得很~”
老太太拿她没办法,重重叹了口气,“唉!”
孙女到底是安全回到家,老太太悬着的心放下一大半,忽地想起什么,“那个女警察是哪个单位的?”
鹿城垂头,眼神透着几分不自然,“哪个警察?”
“啧,把你从水捞起来那个,小没良心的,这才过去多久,转眼就忘。”
“她…是特警队的。”
“特警?溯州的?”
“不,从左阳过去支援的。”
啧,这不挺明白的吗?
老太太转过身问鹿侃,“现在左阳的公安局长是谁?王塑?”
鹿侃点点头。
……
洪水是从乔司到溯州的第三天开始退的,雨仍在下。
街面上的水还没完全褪去,黄油油的泥浆色倒映着支离破碎的梧桐树,水下积攒了厚厚的淤泥,泥里夹杂着破裂的木板、撕裂的树枝……
农田被毁,家具被淹,腥臭的味道腌制每一条街道,整个城市都浸在湿冷的空气中。
稀拉的雨滴落在满城的泥浆上,点出无数个小漩涡,像是蜗牛从泥土中露头,是这个被重创的城市重新露出生机的模样。
乔司一行人准备撤离溯州,参与前期的救援工作已经累得半死,后期的支援已经到位,他们算是圆满完成任务。
一堆人整队在街道旁,双腿还陷在泥浆里,身上的制服染着黄褐色的淤泥,上半身的干了,在衣服上结成一块一块的,动动肩膀就能掉下一些泥块,下半身半湿,淤泥的腥臭味裹着双腿,弯下腰就能嗅到,执勤服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大熊舔舔唇,舌尖霎时被沙子的涩意浸透,嗓子里也全是磨砂感,“有吃的吗?”
“熊哥,这里还有几个馒头。”
四名辅警一开始就往临时帐篷而去,那里物资还算充足,给了他们一袋子馒头,他们没吃完,藏在衣服里特意带过来的。
乐清和乔司一人拿了个馒头,大熊就着塑料袋就啃了起来。
馒头是鲜亮的白,在黑黄昏暗的洪水中呆久了,冷不丁被这抹白色晃了眼睛,竟生出一股岁月静好的感觉。
哪怕它冰冷又发硬。
乔司双手都是泥巴,她用两指尽可能小范围的捏住馒头一端,往嘴里送。
入口是久违的碳水香气,哪怕它再硬,也比压缩饼干要软和许多。
乔司第一口没舍得大咬下去,牙齿揪住馒头上的一点,小心撕扯下来,小半张馒头皮摊在舌苔上,刺激着她几日来快丧失的味觉。
馒头皮迅速吸干了舌苔上的水分,温润香甜的味道蛊惑着乔司将它吞咽下去,乔司动了动喉咙,馒头皮顺着食道去往那贫瘠的胃。
可喉咙的干涩阻碍了馒头皮的使命,竟直接贴上了喉壁,噎得她喘不过气。
乔司伸手往腰后一摸,泥浆色的矿泉水瓶只堪堪留下两口的水量,她用手肘夹着瓶盖拧开,将最后的水冲进喉咙。
“咳咳…”
纯净水裹着馒头皮滋养了整个胃。
乔司将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趁着还没干的喉咙。
不过两口,馒头就只剩下手指上的那一点,她最后抿了一口,扔掉了沾染黄色的馒头皮,恋恋不舍地看着它被淤泥吞没。
“集合!”
长时间弯腰堆沙子,铲淤泥,很多队员的脊背没法挺直,佝偻着腰勉强塞成一列纵队,每个人都筋疲力尽,脸上却挂着轻松的笑容。
如果说有哪一份职业是累并欣慰的,警察应该是其中之一。
乔司也笑着,即使背脊抽痛,像是被人硬生生抽出一节骨头,她勉强直起身子点人数。
队员一个不少,乔司放下心,这几天下来实在是太辛苦了,她提高嗓子,“大家回去好好休息!”
队员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一个个伸长脖子望着乔司,疲惫的眼睛绽出期冀的光,乔司被逗乐了,短促地笑了一声,“休息三天。”
“噢——”
队员们霎时乐开了花,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要知道,就算是过年也只放三天的假期。
“乔队牛逼!”
“好了好了,上车吧。”
众人陆续上了车,乔司缀在最后,临上车前看了身后的街道一眼,除了满目淤泥和寂静外,没有任何人。
正如他们来的时候一样。
运兵车内脏得一塌糊涂,充斥着淤泥的腥臭味,与卖完海鲜狼藉一片的菜市场海鲜区一个味道。
满地都是泥浆砂石树叶草根,混着从裤腿上留下的水滴,在地面上印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制式鞋印。
若是不及时清理,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能形成一个生态圈了。
队员们身心俱疲,四天的救援工作几乎没怎么合眼,放下座椅靠背后,眼皮就再也睁不开了,横七竖八地躺着,灰色发黑的座椅也沾上了黄褐色,连着味道一点一点渗进椅背,脏得不忍直视。
司机老金龇牙咧嘴,嫌弃道,“你们洗一洗再上车呐!”
没人理他。
驾驶员是三班轮岗,本身就比普通队员清闲许多,除了出警,唯一的工作就是洗车,送车去保养,偶尔会有长途出差的任务,但都是给足了出差费的,几个驾驶员争着抢着要去,想来这次接队员回单位的活计也是老金抢来的。
在这么一个环境下,整个城市都被淤泥覆盖,又能去哪里洗干净。
没事找事!
乐清偏头闭眼,掩盖下眼中的鄙夷,糊着泥沙的额头抵住车窗,拉出安全带扣上,懒得骂他。
一路的颠簸,让本已经透支的队员们颠散了架,虽然饥肠辘辘,但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饭点也没停车,尽快往回赶,踏踏实实在床上睡一觉才是正经事。
乐清拧动酸疼的脖颈,发出嘎吱嘎吱的骨头响,拧断了似的,在车上长时间一个姿势睡觉,很容易僵硬。
“咝咝——”
她梗着脖子将脑袋换了个方向,一睁眼就看见乔司搭在扶手上的小臂。
原本白皙有力的手臂肿起一大片,几乎覆盖整只小臂,变得青紫肿胀,小臂外侧有一小块破损,皮肉模糊,鲜红的血肉混杂着淤泥,倒是起了止血的效果。
高高的隆起呈现不规则的青紫,里头浓重的血块撑开了薄薄的皮肤,像是要涌出来般触目惊心。
乐清想起这个伤口的来源,嘴角撇了撇,“啧啧啧。”
她伸出食指在肿得最高的地方戳了戳,瞪着眼睛看乔司毫无反应的睡脸,又用了点力气戳,肿胀的高处随着她的手指往内凹陷,周边的黑紫色更加浓重了一些。
乔司蹙起眉,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手臂上的钝痛,这不轻不重的食指戳在伤口上,像是抹了盐粒子的刀刃切进皮肉,刺痛感十分尖利。
她咬了咬下唇,口调很是不耐烦,“你是不是欠揍!”
乐清缩回手指,“这得去医院瞧瞧。”
说罢,她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贱兮兮地说,“你这算是英雌救美,多去刷刷存在感,很容易拥抱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
乔司翻了个白眼,转开头去不再理她。
在污泥浸染的发丝下,发红的耳尖却十分赞同乐清说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