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笙无所谓, 随手拖过来一张椅子,坐到镜子面前。虽然她没有说话,但她这个动作明显表达了‘可以’的意思。
沈南皎脸上立刻露出明显的雀跃来。
他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问薛庭笙要不要做自己道侣。薛庭笙明明只是看起来凶, 性格多通情达理啊!
让呆在窗户边等人就乖乖待着等人, 让放烟花就放烟花, 让梳头发就梳头发。
他掏出梳子梳顺薛庭笙的头发,之前在明珠庭的时候,薛庭笙的头发还能扎起来两个小揪——现在已经短到小揪都扎不起来了。
沈南皎琢磨了一下,决定给薛庭笙编辫子。她头发多,沿着侧面衔接着往后编,就算是短发也能编起来。
而且这样编起来很麻烦, 沈南皎敢打包票薛庭笙学不会。说不定她会因为自己编辫子漂亮, 所以变得更喜欢自己一点。
乱蓬蓬的头发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梳理着, 渐渐出现了发型的雏形。
将所有的头发收束到薛庭笙后脑勺,用发带穿插固定, 然后打上一个漂亮完美的蝴蝶结。
薛庭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歪了歪脑袋。
镜子里头发整齐的少女也跟着歪了歪脑袋。
沈南皎给她梳的头发太端庄了, 连她额头上总垂落下来的碎发都给收拾上去了,过于干净的视线范围让薛庭笙甚至有点不适应。
他握着梳子的手搭在薛庭笙肩膀上, 说:“太素了, 感觉缺点什么……”
虽然新买的房子里什么日常用具一应俱全, 但前房主还没有大方到连钗裙首饰都留给他们的地步。
沈南皎瞥了眼空荡荡的妆奁, 转头又从敞开的窗户处翻出去了。
薛庭笙回头看了眼窗户, 又看了眼不远处半开着的房门, 陷入沉思。
不一会儿, 沈南皎推开房门进来,手里抱着一大捧腊梅。
梅花枝干上还有积雪, 浸湿了他的衣袖。他心情显而易见的好,脚步轻快,向薛庭笙走过来的那几步,发带都在轻飘飘的晃。
沈南皎走到薛庭笙身后,屈膝半蹲,折下梅花一朵一朵簪进她盘辫里面。
少女乌发浓黑,淡粉的梅花冷香幽幽。沈南皎怕梅花固定不稳,每簪一朵,就小心翼翼往花朵上留一丝灵力,让普通的梅花可以像发卡一样牢固的停留在薛庭笙发间。
他的审美出乎意料的好,甚至明显要比太簇更会装扮少女年轻鸦黑的发。他的手臂靠近时,薛庭笙感觉到沈南皎衣袖上的丝丝缕缕的凉意,还有沾带的梅花香气。
末了,他拍拍手,将剩余的梅花放到梳妆台上:“梳完了!”
薛庭笙往前倾斜身体,凑近铜镜,歪着脑袋想看清楚自己这个头发到底是怎么编的。
虽然那面铜镜被打磨得足够光滑,但是薛庭笙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明白沈南皎是怎么把自己巴掌长的短发全部编成辫子盘绕一圈的。
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头发,指尖碰到一朵犹带寒气的梅花。梅花的温度很冷硬,但花瓣摸起来却十分柔软。
沈南皎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腰靠到梳妆台上:“去小山门?”
薛庭笙站起身:“去小山门。”
薛庭笙昨天就明确的表达出自己不会吃这个地方的任何食物。所以沈南皎连问都懒得问早饭的事情——不用问也知道,薛庭笙是不会吃的。
他说了声等一下,转头跑到客厅窗户边,把自己昨天晚上挂在上面的面具都取下来。
薛庭笙困惑:“你拿面具干什么?”
沈南皎道:“万一能带出去呢?我有预感,说不定我们能在小山门找到出口,这面具我都花了钱的!”
说完,他在薛庭笙面前挥了挥挂满面具的胳膊。
那些面具在窗户外面挂了一晚上,已经被冻得梆硬,被沈南皎这样一晃,顿时哗啦哗啦的响了起来,像潮水吵闹着淹过人的听觉。
薛庭笙盯着沈南皎手臂上的面具,露出思考的表情。
沈南皎晃着胳膊,人一下就溜薛庭笙面前来了:“你是不是想要?我还买了嫦娥的……”
薛庭笙摇头。
她转身往外走,编在乌发间的雪白发带随着动作轻轻一扬。沈南皎眼珠跟着她头发上的发带转,感觉有梅花的冷香气掠过鼻尖。
他回头看了一眼,厢房的门大开,木架上铜盆里装的热水袅娜的往上冒着白气。光秃秃的梳妆台上,压着一束被折走了许多花朵的梅花。
沈南皎心底升起几分微妙的不舍来。尽管只在这里呆了一个日夜,但在这一个日夜中,他和薛庭笙却只有彼此。这让沈南皎有一种他们之间切实存在着特殊关系的感觉。
“沈南皎?”
薛庭笙带着些许疑惑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沈南皎迅速回神,转头三两步跑到薛庭笙身边时,唇角上扬又勾起微笑来:“你喜欢梅花吗?我觉得梅花在冬天的时候好香,望棠山都不长梅花,我可不可以在北冥山上种点?”
薛庭笙颔首:“可以。”
她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光秃秃的院子,问:“我们院子里没有梅花。”
沈南皎:“对啊,我摘邻居的。”
他往右边墙头飞去一道视线。薛庭笙顺着看过去,看见不高不矮的墙头正伸出来一支粉红色梅花花枝。
隔壁邻居还没起床,院子里静悄悄的,并不知道自己精心种的梅花已经被大少爷糟蹋走了最漂亮的一束。
薛庭笙收回目光,若无其事的同沈南皎一起走出院子。路过昨夜那堆烟花,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积雪居然就已经将烟花全都掩埋。
沈南皎踢开上面那层积雪,靴子踩了踩已经绵软下去的烟花外壳,语气惋惜:“浸湿了。”
前往小山门,上山的漫长阶梯上,除了薛庭笙和沈南皎外,居然还有不少穿着御寒冬衣的凡人。
薛庭笙跟路人聊了两句,才得知小山门外院是开放给凡人参观的。逢年过节,门内有修为的弟子会写一些辟邪符,拿到外门去免费发放。
除此之外,在小山门外院,还有一株万年古树。据说不管是求姻缘,还是求平安,都很灵验。
上山的人除了领免费辟邪符,就是为了去那颗古树底下参拜,挂心愿牌。
路人介绍完了,又有些担心的望着薛庭笙:“不过这越往山上走,风雪越大,气候也越寒冷。小娘子如此纤弱,最好还是多穿几件衣裳——这附近有专门抬人上去的脚夫,雇一程也不贵。”
薛庭笙的外貌太有迷惑性,平日里乱着头发冷冰冰瞥人时还显得比较凶,但今天被沈南皎梳了个格外端庄的头发,又因为要找人问话,而特意缓和了神色,就凶恶得不明显了。
凡人看不见煞气,只看出面前少女身姿纤弱,眉眼清隽病气。虽然她背着的两把剑有点违和,但还是忍不住为她担心起来。
薛庭笙垂眼,正要随口敷衍过去,忽然肩头一沉。她偏过脸,看见沈南皎慢悠悠将一件绯红色斗篷披到她身上。
他站在薛庭笙身后,微微垂着眼睫给她系领带,认真的模样很有那么几分姿色。末了,沈南皎扶起斗篷后面的帽子,压了压薛庭笙的头发,将帽子给她戴好。
薛庭笙低声:“我不冷。”
沈南皎抬起胳膊帮她理着帽子边的白色绒毛,也低声:“装装样子,你背了两把剑,太惹人注目,披这个还能遮一下——真的不冷?”
薛庭笙:“……有点吧。”
修道者的身体自然是强韧的。即使薛庭笙长着一副弱柳扶风马上要病死的外表,实际上她的拳头打人比镇关西痛多了。
但强韧不代表无知无觉。修道者也是能感知到寒暑变化的,只是会比凡人更加耐受而已;比如说正常凡人穿着夏衣在这个季节来爬山,在山脚就该冻晕过去了。
但薛庭笙只是感觉露在外面的脖子略有冷意。
这点微薄的冷意,也在沈南皎将那件斗篷披到她身上时彻底消失。
路人的目光在这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身上打转,脸上迅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自觉留下来也是多余,路人摇头笑笑走开了。
沈南皎给的那件斗篷,厚实归厚实,但是太长了。薛庭笙低头看了眼斗篷的摆,伸手将它拎起来,步履平稳而大步的往台阶上走。
沈南皎好心建议:“要不要我帮你拎一半?”
薛庭笙看了看他的个子,飞快拒绝:“不要。”
意图帮薛庭笙拎衣摆的好事没能轮上,沈南皎不大高兴的晃着胳膊走在薛庭笙后面。他胳膊上那串面具,随着他的走动哗啦哗啦的响,引得不少路过的人看他。
又因为沈南皎那张脸实在是好看得过于出色,即使他在大雪纷飞的时节,像个神经病一样穿轻薄的夏衣,也不妨碍有女眷悄悄瞥他那张脸。
他眼睫毛和头发上都落了小片的雪花,显得整张脸更加美丽了。
沈南皎早已习惯他人注视的目光,就算被一万个人盯着,也不会动一下眉毛。他大步追着薛庭笙,走台阶的时候自己给自己调理好了——等两人爬完台阶时,沈南皎已经不生气了。
外院看起来像是一个道观。
刚爬完台阶,薛庭笙一眼就看见了路人说的那颗‘古树’;确实非常大,树冠舒展开,足以将整个外院都笼罩在树荫之下。
即使是在寒风凛冽的冬日,古树繁茂的枝叶依旧青翠,绿叶顶上压一层白雪。而在雪白与碧绿之间,又缠绕有许多缀着木牌的红色绸布。
古树下摆有摊子,穿道士衣服的人正在积极的向路过的人售卖红绸木牌。
“十文钱一个,买了不吃亏买了不上当——求姻缘求孩子,灵得勒!”
“这位姑娘别走,小道观你面有桃花色,只怕近日便要红鸾星动。买一个许愿牌,包准未来郎君如你心意啊!”
……
沈南皎:“我过去看看。”
他似乎对那棵古树很感兴趣,和薛庭笙打了声招呼后便朝着摆摊的道士走了过去。
薛庭笙扫了一眼古树和摆摊的道士——树倒确实是年龄很大的古树,但也仅仅是年龄很大而已,既没有成精,也没有灵智。
一些特殊品种的树和石头原本就很长寿。若是机缘不到,再活万年也只是普通的树和石头而已。
就连古树下摆摊的小道士,也只是普通道士。
薛庭笙拎起衣摆,大步走进道观里面。
沈南皎走到摊位面前,弯腰随机的从那堆红绸布木牌里拿起一个。
摆摊的道士眼珠一转,满脸机灵相:“公子求姻缘吧?我们这的姻缘最灵的……”
沈南皎抬眼瞥他:“如果不灵呢?”
他问话时不笑。沈南皎不笑时就显得很冷淡,又冷淡又锋利,漂亮得让人多看两眼都感觉自己会被割伤。
道士被反问得愣了一下,脑子里原本想好的台词一下子就忘掉了。
大多数来求姻缘的人,顶多问一句真的灵吗——少有像沈南皎这样冷脸反问如果不灵怎么办的。
这语气,好似他们家古树如果不灵,面前这位过度美貌的大少爷就会喊出一堆仆人把古树给砍了。
道士顿时感觉自己脖子有点凉飕飕的。他摸了摸自己脖颈,干笑:“灵不灵的……还要看您的心诚不诚啊。”
死嘴快编啊!快把这人给糊弄过去啊!
大冬天的,道士紧张出一背的冷汗。对面那弯月刀似的美丽少年,却忽然垂下眼尾,唇角勾起,露出三分笑意来。
他掂着自己随手拿出来的木牌,问:“要怎么求姻缘?”
道士连忙奉上毛笔与墨水,嘴巴也终于找回了一丝往日的灵敏:“这是千年墨,用它来写出来的字,就算是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消散!”
“您只要把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写在这上面,再把它抛到树枝上——若是红绸能挂住树枝,那么您的心愿就会被月老听见。”
沈南皎不信月老。
何止月老。但凡是修道的,都不信这世间存在神明;所谓神明,大多是妖族装神弄鬼,或是凡人在面对天灾时无力逃避,从而根据天地异象臆想出来的存在。
但他还是接过道士递来的笔,笔尖往墨水里一浸。吸饱了墨汁的笔尖团簇起来,沈南皎右手托着木牌,左手拿笔——
沈南皎:“有什么说法吗?比如说字写得越好看,愿望越容易实现,之类的。”
道士连忙回答:“有的有的!据说扔得越高,愿望实现的可能性越大。”
他往上指了指,道:“若能将红绸木牌扔到树冠顶上,那就板上钉钉了。”
道士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之前根本就没有人能将红绸木牌扔到树冠顶上。先不说古树本身便极高,光是树冠底下盘根错杂的分支,便能挂住无数的红绸木牌,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写完字,沈南皎抛了抛自己手里的木牌,仰头往上看。
头顶密密麻麻挂满的红绸木牌,木牌后面还有交错的枝叶。就算是修道者来了,除非御气扶摇直上,或者隔空取物,否则也很难将木牌挂到树冠上去。
不过,沈南皎最擅长投掷东西了——射箭最重要的是准头,其次是力气。
他瞄准了树冠的位置,缓慢后退,在心里估算好距离后;沈南皎用左手做弹弓,将红绸木牌抛了出去!
快若流星的红绸木牌,若非灵力保护,只怕在被沈南皎抛出去的瞬间,就已经被高速擦出火焰,烧成灰烬。
第102章 第 102 章
再往前走, 就是内院,只有小山门的弟子可以进。但入口处那道禁制,还有守在那里的那些修为不足的弟子——
他们于薛庭笙而言, 连被称之为‘阻碍’的程度都远远不够。
用灵力屏障掩盖住自己的身形后, 薛庭笙顺利进入小山门内院。
内院倚靠山势建造, 光看建筑群的话,甚至还远不如榕国皇宫富丽堂皇。但却给人一种宁静朴实的感觉,令置身其中的人不自觉就心静了下来。
薛庭笙穿过绕河过崖的回廊,来到一片削平的山壁面前——她在山壁前驻足不走了,后背的长鲸剑于剑鞘中发出长而空灵的剑鸣声。
普通人听不见这样的声音,它是一种固定的频率, 只有经过锻体, 五感已经发生变化的修道者, 才能听见这种频率的剑鸣。
薛庭笙仰起脑袋注视这面山壁,平滑的岩石表面平刻有线条简洁而灵动的人形, 从山壁头到山壁尾巴,连起来正好是一套完整的剑阵——是薛松风的四时剑阵。
也是薛庭笙学的第一个剑阵。
她练了五年多, 现在再使出来,虽然看着还是四时剑阵的形, 但其剑意风骨, 早已和薛松风的剑意完全剥离。
如这面石壁上所刻的, 温和至此的四时剑阵, 薛庭笙都已经快要忘记。
穿过回廊的风再吹过薛庭笙侧脸, 她盯着石壁——石壁上还残留有微薄的剑意, 并不凌厉, 温和得像春风细雨拂面而过。
人只要站在这样的剑意里面,就自然而然的, 脑海之中会浮现出自己握剑的样子。好像能不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练剑真的很快乐。
“小友对这剑阵可有感悟?”
轻飘飘的问候声响起,薛庭笙瞬间回神,侧目瞥向对方的同时,警戒心也重新回来了。
她懊恼的发现,自己过于沉浸于那抹剑意,居然在不知不觉间散掉了掩饰身形的灵力屏障——和薛庭笙搭话的是个白胡子老头,说话时笑呵呵的,显得很和善。
薛庭笙垂下眼睫:“只是看看,感悟谈不上去。”
白胡子老头掂了掂自己的胡子,也不在意薛庭笙压根不是小山门的人,自顾自就开始话茬:“这道山壁是我们小山门老祖的师父,昔日以长鲸剑劈开凿刻而成。虽然已经过去了千年,但石壁上的剑意犹存,每有新人弟子入门,都会被带到这面石壁前,让他们借先辈的剑意来引起入门,寻找属于自己的剑道。”
“只是那位先辈于剑道一途实在强大,即使只是留下一丝微薄的剑意,前来参悟的弟子也时常需要小半个月的时间,才能领悟些许皮毛。”
“但刚才小友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边进入了剑心交融的境界,又能在察觉我瞬间,立刻从交融中脱离出来——当真是少见的剑道天才。”
薛庭笙:“……谬赞。”
白胡子老头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说的都是实话。敢问小友师承何处?”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薛庭笙,压根没想过对方会是一个散修的可能性。
薛庭笙想了想,指着壁画道:“算是壁画主人的半个徒弟。”
正常人听到这个回答都只会觉得莫名其妙。但白胡子老头却摸着自己的胡子大笑起来:“那我们很有缘分啊,就是辈分不好算——虽然我年长你很多,但你的师兄是我师祖的师祖……”
算着算着,白胡子老头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他也被这种奇怪的辈分绕得有点晕。
薛庭笙道:“我很长寿,再过一千年,辈分就好算了。”
这是实话。半妖也是妖,只要薛庭笙不半路被人杀死,她能靠命长熬死所有的仇家。
白胡子老头乐颠颠的点头,不再纠结辈分的问题,只是看着壁画,有些感慨的说:“也不知道师祖的师祖的师父,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薛庭笙回答:“算寿终正寝。”
白胡子老头很是欣慰:“那就很好。”
“薛庭笙——”
沈南皎边喊薛庭笙名字,边追了过来。他跑得飞快,眨眼睛就穿过回廊,跑到山壁前的栈道上,站到薛庭笙面前。
薛庭笙和白胡子老头的对话被打断,她歪过脑袋看向沈南皎。沈南皎则皱眉瞥着白胡子老头。
石壁底下的河水因为急转而不断地拍打着石壁面,于三人无声的寂静中,发出巨大的水声。
沈南皎目光慢慢从白胡子老头移到薛庭笙身上:薛庭笙仍旧用两手拎着披风裙摆,沈南皎腾出一只手去帮她抓住裙摆拎起。
他高个子的好处在这种时候,终于有了明显的体现:沈南皎只需要站着,自然垂下手臂,就能帮薛庭笙把裙摆拎高。
这种举动带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类似于宣誓主权,就像猫通过蹭人裤脚的方式留下气味,告诫其他的猫这是我养的人。
不过薛庭笙没接受到信号,只是觉得沈南皎帮忙拎着裙摆好像挺方便的,于是便松开了手。只有白胡子老头,感觉到了对面美貌少年倾斜出来的恶意和针对。
他掂着胡子,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笑眯眯道:“既然是有缘分的人,那我们以后说不定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白胡子老头转身往石壁方向一走,身形消失。
不是缩地成寸那种术法帮助下的消失,而是真真正正的消失——薛庭笙甚至没有感觉到四周有对方气息的残留。
沈南皎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薛庭笙:“你刚刚去哪里了?”
沈南皎:“到处逛了逛呗。不过,我知道这个秘境是怎么回事了。”
薛庭笙有些诧异的看着他——刚进山门,薛庭笙就被长鲸剑指引着径直来到了这面石壁面前,并没有来得及去逛其他的地方。
沈南皎察觉到了薛庭笙的视线,单手叉着腰颇有些得意:“你还记得明珠庭地下水牢里囚禁的那些人吗?”
薛庭笙点头。
沈南皎道:“那些人的魂魄都有严重的缺损,最开始大家都以为魂魄缺损是因为被囚禁在水牢之中,受到了酷烈的折磨,所以才会魂魄缺损。”
“但是刚才我在外面观察那些普通人的时候,发现他们虽然表面看起来正常,但实际上他们的魂魄也并不健全。”
薛庭笙意外:“普通人的魂魄也不健全?”
即使是修道者的眼力远超凡人,但也还没有强到一眼看出凡人魂魄状态的程度。更何况南天城内的普通人举手投足间具备正常的逻辑和思考能力,怎么看都是正常人。
魂魄受损的人是没有思考能力的。他们对外会表现出一种浑浑噩噩的麻木,如果受损严重的话,则会变成‘活死人’。
南天城内的普通人们对外表现出来的样子,和活死人可没有半点关系。
沈南皎颔首:“对,无论是普通人,还是这小山门内的低阶修士们。所以我想,明珠庭水牢里的那些人,之所以魂魄不全,不是因为受到折磨魂魄受损,而是因为他们的部分魂魄被聚集到了这个秘境里。”
薛庭笙听完沈南皎的解释,第一时间看向面前那道石壁。
沈南皎指着石壁道:“这里就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而维持这场梦境存在的,正是这扇山壁里的剑意。”
一道千年前的剑意,却能支撑起一场虚幻甜美的梦境。这样的猜测看似离谱,但只要剑意的主人足够强大,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他们暂时看不出这面石壁,除了内藏剑意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奇特之处。
沈南皎认为这并非他们眼力不够,也可能是因为还不到时间。
秘境这种东西,有着很强的规则性,就算是天王老子进来了,也得遵守。如果不肯遵守,秘境宁愿自己破裂化为飞灰,也不会给你留一点好东西——单单凭借力量强大,是无法在秘境之中横行霸道的。
两人暂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干脆蹲在石壁面前,观察这东西是不是真的会有所变化。
薛庭笙刚开始还能拆里面的剑意玩儿。但是拆着拆着,她很快就对石壁内的剑意失去了兴趣。
对于别的剑修而言,薛松风的剑意,领悟,可能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但是薛庭笙最不缺的就是薛松风的剑意了——她刚开始踏上剑道时,甚至就是用的薛松风的长鲸剑。
而沈南皎不是剑修。
他对剑不感兴趣。
沈南皎刚入人间的时候,有段时间经常追着剑修打。理由也很无聊,因为有人总说剑修的杀伤力在同修为阶段是最强的,这让沈南皎很不服气。
就连薛庭笙的剑,单凭力量都未必比他强,其他剑修凭什么?
所以沈南皎有事没事就去摁着同辈的剑修打,打人之前甚至连理由都懒得找。打着打着沈南皎的仇人就变多了,但输是真没怎么输过。
屈指可数的几次输,都是在薛庭笙手上输的。但跟薛庭笙打得有输有赢,沈南皎就很能接受。
两个对绝世剑意不感兴趣的人,并排坐在石壁面前发呆。
临近晚上,山间的风吹得更大了,积雪在栈道上铺起厚厚的一层,一直淹到薛庭笙席地而坐的大腿侧。
她抖了抖自己的帽子,把帽子顶上的积雪也抖落,露出底下红艳艳的布料来。
披风足够宽大,帽子挡住了从左右两边吹过来的寒风,为薛庭笙隔离出一片温暖无风的狭小空间。
她听见旁边沈南皎打了一声哈欠——薛庭笙不可思议的转过头,看见沈南皎侧脸,他正在揉眼睛,一副困倦的样子。
薛庭笙:“……你困了?”
沈南皎道:“有点,你看天色这么晚了。”
说完,沈南皎又打了个哈欠,他的头发和肩膀上还堆积着一层雪,随着他的动作,雪粒子簌簌乱落。
但是沈南皎看起来一点也不冷的样子,打完哈欠揉了揉脸,把眼睫毛上凝结的雪花都揉化。
薛庭笙很是羡慕:怎么会有人睡眠质量这么好?大半夜坐在山里吹风淋雪,都能睡得着。
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石壁,在月光正照之时,陡然荡开层层涟漪!
涟漪在石壁上扩散成一个幽黑巨大的入口。入口后面,是无数扭曲凶恶的怨魂,一嗅到活人的气息,便立刻像闻到肉味的野狗一样扑咬上来!
但怨鬼只要稍稍靠近入口,便会被石壁上的剑气粉碎。
怨鬼不会死,被绞碎之后融进四周的黑暗之中,等待着自己身体愈合,好进行二次突破的尝试。
怨鬼虽然不会死,但仍旧还有痛觉。就像之前在镇子上的水怨鬼,被薛庭笙杀了一次 后就不敢再靠近薛庭笙了。但是这里的怨鬼似乎有所不同,它们分明能感觉到痛,却还是前仆后继的涌向石壁,意图冲出来。
没有尽头的生与死,不断在这里循环上演。
白胡子老头悄然出现在薛庭笙身侧——沈南皎动作利落的拔刀,刀尖扫过空气,在清脆的回响声中遥遥指着白胡子老头的门面。
沈南皎:“我早就知道你这老头子不对劲,你知道这里只是一场幻梦!”
白胡子老头并没有因为沈南皎用刀指着他就生气。
他脸上仍旧挂着和蔼的微笑,道:“什么是幻梦?什么是真实?比起石壁外面那些无穷无尽的怨鬼,生活在幻梦之中,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吗?”
“你们也在这里住了两天,不喜欢这里吗?”
沈南皎皱眉,咂舌,有点不爽,但又无法反驳白胡子老头的话。
怎么会不喜欢呢?和喜欢的人像一对普通夫妻一样生活,他们可以一起去放烟花,可以消磨整个白天在城里无所事事的闲逛,可以随便买回集市上的面具……
沈南皎从小被禁止做的事情太多,而呆在这场幻梦里,他不必受到任何的拘束。
看出了沈南皎的无法反驳,白胡子老头微微一笑:“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入这场幻梦的。你们本该被直接扔到怨鬼境中,成为那些无穷无尽的怨鬼的食物。”
“你要感谢你身边那位小姑娘——是因为她,你才得以进入这片安全区。”
薛庭笙无视了两人之间微妙的硝烟气味,抬手触碰了一下冰冷石壁,和石壁上已经骤然变得极具攻击性的剑意。
薛松风的剑意就算在攻击人的时候,杀气也远不如薛庭笙。
只是那些剑意在薛庭笙手指靠近时,并没有伤害她。它们如柳絮一般游走,亲昵贴着薛庭笙的掌心,仿佛这位杀气极重的少女是它们的主人。
薛庭笙:“因为我和薛松风的关系,所以你把我们都拽了进来?”
白胡子老头颔首:“没错。你背着的剑,你魂魄的气味,我都能感觉得到……”
沈南皎听得眉骨一耸,不高兴道:“老不死的死变态——”
他还没骂完,胸口就被薛庭笙的胳膊肘捣了一下。
挺痛的。但是沈南皎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抬头挺胸站在薛庭笙身边,默默的把嘴巴给闭上了。
白胡子老头:“我们也算是同宗同源,所以我才将你们带入此间幻梦之中,以免你们被怨鬼分食。”
薛庭笙:“小山门和南天城的人为何会沦落至此?”
“因为一场天灾。”白胡子老头叹气,目光哀伤的望着山壁外那些怨鬼,声音低沉:“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不死不灭的神族,小山门和南天城正是因此而覆灭的。”
沈南皎听得眉头一皱,薛庭笙则回答得更为干脆:“我不信。”
第103章 第 103 章
白胡子老头还想解释——但薛庭笙不想听他解释, 只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要怎么离开这里,回到现实?”
白胡子老头沉默了片刻,指着石壁道:“穿过怨鬼境, 就能离开这里。但是很难, 那些怨鬼或许单独的力量并不如你, 但它们的数量无穷无尽,而出口的距离却是一个未知数。”
“你只会死在追求现实的路上。”
沈南皎不满:“你咒谁呢?”
白胡子老头不理会沈南皎的出言不逊,只是盯着薛庭笙。他本来也不在乎沈南皎的死活,会把沈南皎拉进来,纯粹是因为看他和薛庭笙关系很好的样子。
他在等薛庭笙的反应——薛庭笙摘下兜帽,雪花轻飘飘落到她鸦黑的头发上, 她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只是她头上的辫子被兜帽蹭得有点乱, 发辫的间隙中有细小的发梢翘起来, 使得薛庭笙端庄的发型平添了几分毛茸茸的感觉。
薛庭笙脱下披风扔给沈南皎,然后抽出了长鲸剑。
她要穿过怨鬼境。
长鲸剑跟随薛庭笙已经很多年, 剑身上原本属于薛松风的剑意早已完全消失。本性温和的剑,缠绕着杀道修士汹涌的戾气。
沈南皎瞬间明白了薛庭笙的意思。
他弃刀换弓, 转了转左臂:“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的时间流速和外面是不是一样的,我饿了, 好想吃午饭啊——”
*
闵岚大踏步的走入宫殿, 神色略显疲惫, 手上托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盒子。
殿内的主桌上, 已经摆了十七个类似的封印法器。加上闵岚拿进来的这个, 刚好凑齐十八个, 是近日在榕国境内出现的所有怨鬼。
闵岚:“最后一只怨鬼也抓回来了, 不过我们还是没有发现怨鬼形成的原因。”
他眉头紧皱,有些困惑:“我们询问了事发地每个还活着的居民, 也找衙门调查了本地的人口变动——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所有的怨鬼,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赵藕花叹气,摊开手:“我和其他修士最近已经把整个皇宫翻来倒去的找了一遍,就连皇帝的冷宫我们都去了,宫里的人全都是普通凡人,有两位皇族供奉的修士,但他们修为一般,平时一位负责保护皇帝,还有一位负责保护太子。”
“这两位修士都从未离开过自己保护的人四周,也没有其他异常。”
正在看竹简的复疏,头也不抬的接话道:“溯源术法,推演术法,占卜术法,我能用的都用过了,但平平城内有一股特殊的气场,可以屏蔽一切溯源,推演,占卜。”
“我翻了很多皇宫内的书籍记载,榕国皇室是目前所有凡人国家里面,唯一一个不信佛道,不祭天酬神的国家。他们唯一的神话信仰是他们的先祖,那位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大祭司姬水。”
“就连他们的姓氏,也是从‘姬水’这个名字演化而来……”
闵岚听得头痛,不明白榕国的历史和他们现在在调查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关系。
而且,凡人皇族为了使自己的统治可以名正言顺,那还不是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什么上古大祭司战无不胜的……燕国的皇帝还说自己是金乌的后代呢!
闵岚摆手打断复疏:“总之,就是你们暂时什么都没有调查出来?”
复疏放下竹筒,耸了耸肩:“对,什么都没有调查出来。”
闵岚就地坐下,道:“我们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十三天,但是调查却毫无进展。眼下最为急迫的怨鬼肆虐之事已经解决——”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十八个镇鬼法器:“明天晚上天黑之时,我先将这些怨鬼带回缥缈宗,由宗内长老为其超度转世。”
“同时解除平平城的封城令,城内缥缈宗弟子原地解散,若有对此事感兴趣者可自行留下。”
“复疏道友,还请你于明日天亮之前,转告皇帝,我缥缈宗共有九名弟子,在此次捉拿怨鬼途中各有伤损,作为赔偿,请他明天打开群星宝库,让我们进去各自挑选一件宝物。”
复疏挑眉:“但害了宸妃的妖物还没有被抓到吧?”
闵岚点头,依旧满脸正气,义正严词:“但捉拿怨鬼也是这位皇帝的要求,两个要求应当有两份奖励,我的师弟师妹们虽然心地善良,热爱行侠仗义,并不介意在此途中受些皮肉之苦——”
“但我作为师兄,是绝不会让他们给别人打白工的。”
开什么玩笑!真以为他们缥缈宗是神仙,不吃饭的啊?
你求神降雨还得杀猪宰羊开坛祭祀呢,想让缥缈宗给你做白工?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复疏听完,摸了摸下巴,眼角余光瞥向赵藕花——赵藕花正笑眯眯的看着她,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赵藕花已经从复疏身边,坐到闵岚身边去了。
赵藕花的立场不言而喻。
打白工是不可能打白工的,就算榕国的事情让她再次搭上了薛庭笙,那也是她的本事,该发的奖励还是得半分不少的到她手上才行。
复疏试探着问:“如果皇帝一定要当个破皮无赖,不肯兑现呢?”
闵岚微微一笑,拿起果盘里的苹果掰成两半:“我宗宗主已入圣人。”
“宗主曾经说过,如果皇帝拖欠大家应得的工资,那么他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尸体被挂在路灯上的皇帝。”
复疏:“……路灯那么矮挂不起来吧?”
闵岚和蔼道:“缥缈宗主殿的路灯很高。”
一宗之主为了弟子工资跑出来讲道理,似乎有些过于大题小做。但如果是缥缈宗——可能不需要宗主,来位长老就足够了。
复疏点头:“好吧,我会把话带到的。”
闵岚向她道谢,起身离开时将手上掰开的苹果,很是殷切的递了半个给赵藕花。
走出殿门,闵岚又将剩下半个苹果递给了在大门口等自己的荷珏钦。
荷珏钦捧着苹果,满脸惊喜:“师兄你还给我带吃的?师兄你真好,我都想让你给我做妈妈了——俗话说得好,有奶就是……”
闵岚捏住她的嘴巴,面无表情:“闭嘴,吃你的东西。吃完回去告诉其他人,清点下自己的芥子囊,看自己还缺什么类型的法宝。”
“明天皇帝会打开群星宝库,缥缈宗弟子全都进去,各选一件。”
被捏住了嘴巴,无法说话的荷珏钦,两眼亮晶晶发出了一连串‘噢噢噢’的单音节。闵岚不动脑子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他这师妹没拜入宗门前是凡间一个地方家族的庶女。那个家族比较古板,对自己家的人也教育得十分严苛,连女孩子走路一步多少距离都要用尺子量。
可能是因为口语学习阶段被压抑得太厉害,一朝踏入修道之路,无人限制之后,荷珏钦直接放飞自我了——每天说九百句话,里面有九百零一句没有经过脑子思考。
闵岚一边觉得很烦,一边又觉得师妹高兴就好,如果能只对宗门外的人说话,那就更好了。
殿内少了一个人,但是并没有变得冷清。赵藕花吃苹果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在回响。
复疏继续看竹筒,抽空和赵藕花说话:“你那位朋友还没找到吗?”
赵藕花摇头。
复疏提出猜想:“说不定她已经死了。你看,我们在皇宫里呆了这么多天,也没找到那个妖物的丝毫踪迹。”
“就算是再谨慎的妖怪,也不可能将自己的痕迹掩藏得如此完美。我们一直找不到它,或许是因为它是一只非常罕见的大妖——”
赵藕花再度摇头:“她不可能死的。就算遇到了我们都无法匹敌的大妖,她也会在所有人都死光了之后才死。”
“哦?”复疏挑眉,露出兴味盎然的神色,“你很相信她啊。为什么这么说?她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赵藕花瞥了她一眼,回答:“我没有买卖朋友消息的癖好。”
看出赵藕花是不打算跟自己分享‘秘密’了,复疏耸耸肩:“好吧。虽然你孤立我,排斥我,不带我玩儿,但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我要跟你分享一个很有意思的秘密。”
她眼眸弯起笑意,将自己手上的两份竹简都推到赵藕花面前。
赵藕花垂眸看了一眼,发现竹简全都是自己看不懂的字——不像是妖族或者其他偏僻地区的文字,比起文字,竹简写着的东西更类似于图画。
赵藕花看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东西?”
复疏满脸热切,用看心上人的目光看着那两份竹简:“这是上古文字,当人族使用这些文字的时候,还处于需要用自己的同族举行人祭讨好大妖艰难求生的时期——”
赵藕花:“……所以?”
复疏:“我研究这些东西很久了,为了凑齐这些片段的资料,我去过很多古遗迹。然后我在这些记载中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被反复提及的存在——神。”
赵藕花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出声后,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礼貌,连连摆手:“咳咳,对不起,我有点没忍住。”
复疏不在意,继续道:“上古时期记载的神,和人间神话里的神,似乎并不是同一种种族。在记载里面,神族外貌与人相似,但身材普遍更为高大,无论男女,成年之后身高都能达到两米多。”
赵藕花没吱声,心里却默默的想着:这算什么高大?北边的修士也有不少长到两米的啊。
复疏:“它们会发动天灾,带来可怕的乌云和暴雨,处于暴雨之下的活物将痛苦的死去——你不觉得这个描述很熟悉吗?”
赵藕花:“这不就和麒麟出现必有祥瑞的迷信说法一样嘛,你要是感兴趣的话不如去一趟望棠山,他们那有不少完整的麒麟骨架……”
复疏迅速的从自己芥子囊中又抽出数张资料,只不过这次她拿出来的资料被记录在正常的纸上,内容也是用正常的通用文字书写。
赵藕花接过那些资料,漫不经心的扫视两眼,脸上微妙的笑意凝固住。
她原本歪着的身子略微坐直了。
复疏:“南天城和小山门失踪一事至今都没有人弄清楚原因,但众所周知,这个地方的人在彻底消失之前,曾经被乌云笼罩。”
“我在调查榕国历史时,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一点,在他们的那尊先祖雕像被雷劈掉头颅的那天,史书记载天空之中出现了从未见过的厚重乌云。”
“但那种奇怪的乌云并不是只出现了一次。它第二次出现的时间,正好是榕国皇帝房中莫名出现妖蛋的那天。”
“榕国还出现过白蛟龙。在远古传说之中,白蛟龙正好是为神仙驾车的神兽——你看,是不是很有意思?”
殿内烛火跃动,明暗光影交错,复疏满脸兴奋。而赵藕花的神色却有些晦暗,目光死死盯着纸张上的那些字。
每个字她都认识,甚至包括字迹,赵藕花都很熟悉。她认识复疏太久,连复疏的字迹都认识。
上面被复疏归纳在一起的线索,如果换了其他人来看,大概只会觉得巧合,并觉得复疏脑子坏掉了。但只有赵藕花知道,这些都不是巧合。
复疏的猜测是对的。
垂眼,掩盖住自己情绪上的起伏,赵藕花放下纸张,用力咬了两口苹果。等她再抬起头来时,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赵藕花:“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毫无道理可言。”
复疏自信:“我相信我的直觉。”
她可是神棍!神棍,就是要无条件相信自己的直觉!才能成功!
丹阳殿,后院。
那方小小的锦鲤池水面忽然扭曲起来,被凭空撕开一道裂隙——裂隙往外涌着红黑糅杂的怨气,随着翻滚的怨气一同往外爬的,还有怨鬼。
只是它们刚探出手臂,就被一道纤细弓弦勒住,硬生生撕碎!
沈南皎的脑袋冒了出来,脸上交错伤口和怨气。他用观风月支着水池爬出来,右手拖着薛庭笙——薛庭笙显而易见比他伤得更重些,紫色的外衣被血染成了近黑的红色,头发也有些散了。
两人刚一爬出来,那道被剑气撕开的裂隙便渐渐消失,将哀叫的怨鬼一并关了进去。
沈南皎半托半抱着薛庭笙,两人站在锦鲤池子里,水淹过腰。池水浸泡着二人破损明显的衣服,晕开一圈深色的红。
他歪过头吐出一口快要凝固在嘴巴里的血,骂骂咧咧:“这什么破秘境,走了十天十夜才走到出口,我没被里面的怨鬼打死,倒是真的有可能饿死在里面——死鱼!本少爷饿了十天十夜,你们倒是吃得肥头肥尾,现在就先把你们打来做一顿爆烤鱼头……”
薛庭笙:“先上岸。”
沈南皎:“哦好——”
沈南皎还想继续扶薛庭笙,但薛庭笙已经推开他,脚步一跨,自己爬上岸了。
散了的半边头发被血湿透贴在了额头上,薛庭笙抬手将湿哒哒的头发捋起来,收回手时看见自己掌心一枚被揉烂的梅花。
她心底冒出一丝微妙的惋惜,虽然沈南皎给她扎的新发型有点不符合薛庭笙的气质,但是薛庭笙心里还是觉得挺漂亮的。
薛庭笙的头发有点短,刚捋上去,她一松手,又掉下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皱眉,面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薛庭笙微微抬头,看见是沈南皎走到了自己面前——沈南皎单手勾开挡住她视线的短发,抽散自己袖口的绑带,用绑带给她绑了一个单边的支棱着的小揪。
第104章 第 104 章
薛庭笙觉得自己被沈南皎给传染了。
以前不管身上弄得有多狼狈, 她都是一个清洁术敷衍了事。至于身上的伤口——如果是致命伤就包扎一下,不是致命伤的话就随便它。
但是现在,沈南皎拉着她的手嘀嘀咕咕的说要找热水泡个澡;薛庭笙居然没有产生拒绝的念头, 甚至觉得能泡个热水澡的话, 似乎是要比清洁术舒服许多。
宸妃确实是非常受宠的妃子, 因为在她居住的丹阳殿中甚至还有一处露天温泉。
虽然现在丹阳殿里侍奉的人都跑光了,但这眼天然温泉仍旧在照常运作,泉眼咕噜咕噜往外冒着热水。
薛庭笙开始脱衣服——她没打算带着这身脏衣服下水,打算洗干净后直接把这身脏衣服给烧了,再换一身新的。
上次在明珠庭看见沈南皎换衣服跟换菜似的,薛庭笙虽然觉得他娇气, 但又觉得这样似乎确实方便。所以这次出来, 薛庭笙在芥子囊里放了很多套备用的衣服。
她才脱完外衣, 就听见沈南皎往外走的脚步声。
薛庭笙偏过头去看,沈南皎正在同手同脚飞快的往殿外走, 动作僵硬得像一只螃蟹。她动作很快的抓住沈南皎手腕:“你去哪?”
沈南皎试图把自己手腕从薛庭笙手上抽走——他用力抽了抽胳膊,没成功, 薛庭笙较真起来的时候,劲儿也挺大的。
沈南皎不敢看薛庭笙, 眼睛虚虚的盯着旁边柱子:“我去隔壁偏殿……”
薛庭笙:“你去偏殿干什么?那里又没有温泉。”
沈南皎被噎了一下, 沉默片刻, 有些崩溃:“你的意思是让我留在这里和你一起泡温泉?”
薛庭笙反问:“不然呢?”
沈南皎:“……”
他沉默着不说话了, 薛庭笙没懂沈南皎为什么突然哑炮了, 绕到他面前一看:沈南皎脸已经红得像是在发烧。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 沈南皎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飞快的把手从薛庭笙掌心抽走。
他这下是真的急了,用了力气, 成功从薛庭笙掌心挣脱。
沈南皎指着自己:“我是男的唉!”
薛庭笙不耐烦:“废话,我又不是瞎子。”
沈南皎又指着她,声音逐渐崩溃,指尖微微颤抖:“你是女的啊!”
薛庭笙:“……”
沈南皎:“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啊!就算我们是道侣——那,那也还没有到可以泡在一个池子里……”
薛庭笙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这套。她只觉得沈南皎屁事多,干脆一脚把他踹进了温泉池子里。
楞高一人,毫无防备的被踹下去,溅起来的水花比薛庭笙人都高。
踹完这一脚,薛庭笙感觉心里舒服一点了。她低头拆自己腰带,脱衣服脱出了平日里杀人的干脆利落。
等沈南皎的脑袋浮出水面时,正好看见衣服顺着薛庭笙膝盖往下落,堆积在她小腿和脚踝处。
他愣了一下,眼睁睁看着薛庭笙抬脚从那堆脏衣服上踩过去。沈南皎刚冒出来的脑袋,迅速又沉进水里。
薛庭笙低头时根本没办法在温泉里看见沈南皎的脸。他整个人都被温泉水淹没,只剩下乌黑的头发,有一部分浮在水面上。
还有一连串水泡,在沈南皎脑袋的位置,咕噜咕噜的往上冒。
薛庭笙分心了两秒钟,转念一想:反正又淹不死。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生气了——那就随便他。
她泡进温泉里,温热的水淹过肩背,在泉边还有内嵌进去的座位,可以让人舒舒服服的坐着泡澡。
薛庭笙想把头发拆了也洗洗。原本就散掉的部分倒是很好拆,难拆的是一直没有散掉的那部分;也不知道沈南皎是怎么编的头发。
薛庭笙摸来摸去,只摸到自己被血凝固在一起的发辫,还有缠绕在发辫里面的发带。她有试着直接暴力扯开,但是半凝固的血痂将头发和发带牢牢的黏在了一起。
薛庭笙用力扯了两下,不仅没能将辫子扯散,反而将它们拽成了死结的模样。
连带着头皮也被拽得一阵抽痛。
薛庭笙脸上皮肉微微抽动,挤出一个吃痛的表情。
如果硬拽,其实也能拽。就是会把头发拽掉好大一把,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还会拽掉一小块头皮。
虽然这种程度的痛完全在薛庭笙的忍受范围之内。但重复前面的话,薛庭笙不是那种没苦硬吃的人——她放弃拆头发,打算直接把脑袋泡进温泉里面。
至少要把头发上的血冲洗干净。
周边的水波忽然有了轻微的起伏,薛庭笙自己没动,那就是池子里的另外一个大活人在动。
她习惯性的想回头去看对方,沈南皎察觉到薛庭笙的意图,抢先开口:“你别动!”
“我帮你……拆头发。”
薛庭笙:“——噢。”
她不动了,背对沈南皎好好的坐着,乖巧得就像之前坐在椅子上,等沈南皎给她梳头发的时候一样。
沈南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直起来。
温泉不深,他个子又高,站直了之后,池水勉强淹过他腰身。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薛庭笙凌乱打结的头发。原本打结得没有这么严重,但是薛庭笙刚才胡乱拽得那几下,把头发拽成了死结。
俯视的角度更加广阔,沈南皎除了能看见薛庭笙乱糟糟的头发之外,也能看见她肩膀蔓延至锁骨的一道伤口——这是在怨鬼境里被一只怨鬼指甲划破的。
比起薛庭笙以前受的伤,这道伤口甚至都只能算是轻伤。在薛庭笙的概念里面,它连包扎都没有必要。
但是沈南皎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那道疤痕上。
他看得有点太久了,薛庭笙感到奇怪的仰起脑袋看向沈南皎。沈南皎在她彻底把头仰起来之前,反应迅速的摁住了薛庭笙的脑袋。
沈南皎:“别动,给你拆头发。”
薛庭笙说实话:“你刚刚没有在给我拆头发,你只是站在那里而已。”
沈南皎:“……”
因为薛庭笙说的是大实话,沈南皎没办法反驳。但要他直说在看着薛庭笙肩膀上的伤口默默伤心,这也有点为难沈南皎。
于是沈南皎干脆闭嘴,低着头认真给薛庭笙拆起头发来。
常年掂箭的优势在此刻显露了出来,沈南皎的手指灵活拆分开头发和发带,被夹杂在发带间,受怨气影响已经枯败的梅花,轻飘飘落了下来,没有发出太大声音的落在了温泉水面上。
打结的头发交给沈南皎去解决,薛庭笙坐着无所事事的发呆。
她身上沾到了不少血,并不全都是薛庭笙的血——也有一部分是怨鬼的血。怨鬼的种类很多,有死了会化成水的,自然也有死了会化成血的。
那些血迹被温水化开,将薛庭笙四周的水流都染成淡淡的粉色。
露天的温泉四周栽种着垂丝海棠,顶上是碧空明月,繁星点点。
海棠树外面有屏风,只有温和的夜色可以流淌进来,而风却一点也吹不进来。
薛庭笙正发着呆,忽然听见身后沈南皎说了句:“拆好了。”
她伸手摸自己头发,果然全都散开了,她的手指梳顺下去,毫无阻碍。
拆完头发后沈南皎的手指并没有离开,他指尖轻轻落到薛庭笙肩膀的伤口上——那道伤口已经不流血了,翻开的皮肉微微发白,但里面已经愈合。
他指尖碰得薛庭笙肩膀有些痒。
沈南皎声音低低的问:“还会痛吗?”
薛庭笙:“废话,换你挨一下就知道了。”
伤口愈合得快又不代表不痛——皮都没长好还泡着热水,她是铁打的才不痛。
但沈南皎难得没有顶嘴。
他指尖顺着薛庭笙肩膀上的伤口,慢慢往下滑,掠过她后背狰狞交错的那些疤痕。
以前沈南皎还误会过,以为薛庭笙背上的疤痕是为了给自己找复生药——后来在贝海幻境里,他才发现小时候的薛庭笙背上就已经有这样的疤痕了。
以薛庭笙的成长环境,其实不难猜出这些疤痕的来源。
但是此时此刻,沈南皎前所未有的想要——从薛庭笙口中了解到她以前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在幻梦中二人相对而坐的那一夜坦白。
沈南皎:“那这些疤痕呢?”
随着他手指的移动,那股微妙的痒从肩膀慢悠悠攀爬至后背。
薛庭笙的肩胛骨小幅度耸动了一下,又忍住了动作。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旧伤,现在已经不会痛了,顶多阴雨天的时候还会有点发痒。”
“嘶——别摸了,你手碰到我也很痒。”
薛庭笙一把抓住沈南皎的手,转过身来。水波在二人动作间起伏,薛庭笙后背靠到池边,抬眼扫过沈南皎面容。
他头发和脸都湿哒哒的,水珠要落不落的缀在他下颚。不等薛庭笙看清楚沈南皎脸上的表情,他已经飞快的将手抽走,转身爬上岸,速度快得近乎狼狈。
“我洗好了——我去外面等你!”
掌心骤然空了下去,薛庭笙看看自己手掌,又用手掌摸了摸自己肩膀和后背的伤痕。
真奇怪,自己摸的时候,就不像沈南皎摸她的感觉,不会麻酥酥的。
薛庭笙离开座位,将整个身体都埋进温泉水里。她的头发短,不会像沈南皎那样浮起来,温泉水面上顿时一片平静,只剩下薛庭笙呆着的位置上,还有一连串气泡在咕噜咕噜的往上冒。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比平时要快很多,几乎要接近她握剑杀人时的状态。
但薛庭笙很清楚,自己对沈南皎并无杀意。
这或许就是话本上常说的——心动?
洗干净后薛庭笙换了身新衣服,温泉边的脏衣服她直接给烧掉了。
在宫殿里转了一圈,薛庭笙没有找到之前那个照顾宸妃的宫女。仍旧躺在床上的宸妃还是老样子,甚至状况明显比之前更糟糕了。
长时间的魂魄缺失,肉/身又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她的呼吸也微弱了许多。
薛庭笙走出寝殿,在大门口遇到了已经穿戴整齐的沈南皎。
他眉头皱着,一副很不爽的样子。薛庭笙一走近,沈南皎立刻歪过头同她叽歪:“那个宫女不见了,她肯定有问题。我们两被拉入秘境里面,和她脱不了干系!可恶,下次逮到她,我要把她的脑袋拧下来!”
薛庭笙:“先去找赵藕花。”
她先走,走在前面,沈南皎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不满的继续叽歪:“去找赵藕花有什么用?找她还不如找李望春,至少李望春比较听话,使唤起来还顺手一点。”
薛庭笙:“……”
沈南皎仇人比她多,是沈南皎应得的。
两人走到了修士休息的厢房范围,刚踏入回廊,迎面就看见一个佩刀的青年走了过来。
他应当是打算出去,这条回廊够宽,薛庭笙没打算给他让道——但走近了,对方也没有要绕一下的意思,甚至还曲起胳膊,挡住了大部分道路。
“哟,这不是沈大少爷吗?我还以为你已经先跑了,怎么?听说明天陛下会打开群星宝库,又想回来分一杯羹了?”青年修士十分轻蔑的望着沈南皎,他身上浓烈的敌意也是针对的沈南皎。
沈南皎看了他两眼,没记起来这人是谁。
他挑眉,毫不掩饰:“你谁啊?”
青年冷笑:“少装蒜了——我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宗门出身,靠着父母庇荫的仙二代!”
沈南皎无语:“……所以你到底是谁啊?”
他脸上无语和那一丝恰到好处的迷惑没有半点作假成分,青年脸上笑容微微凝固,感到不可置信。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他情绪颇为激动。
薛庭笙看没有自己的事,对方不动她就自己挪了两步,绕开对方径直自己往前走。
沈南皎看薛庭笙要走了,急着去追薛庭笙,随意的一摆手:“不知道不记得没印象——哎你让开!别挡着我……”
身后传来长刀出鞘并撞在一起的声音,估计是打起来了。薛庭笙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两团刀光撞在一起。
不过一瞬,带刀青年连人带刀被掀飞出去,连带着路径上的地砖也被余力掀翻。青年落地滚了两圈,吐出口血来,抬头惊愕瞪着沈南皎。
沈南皎活动了两下手腕,单手一撑栏杆,跳过去——腿长的人随意走路也有优势,他三两步轻轻松松走到对方面前,抬脚踩住青年脑袋。
“刚刚没记起来, 不过你一拔刀,我倒是对这一手烂刀术有了点印象——纪鹿是吧?垃圾国家养出来的垃圾修士,狗呲牙比划两下都比你那刀锋利。”
说完话,他歪着脑袋,嗤笑了一声,唇角勾起一弯很浅的弧度。
被踩住头的纪鹿眉心跳了跳,感觉到脑袋里的某根弦骤然绷紧。和上次被沈南皎随意的回挡推开不同,这次纪鹿在对方身上察觉到了杀气。
沈南皎已经饿了很久,而且还刚刚目睹了薛庭笙身上的伤口,心情早就在烦躁的悬崖处摇摇欲坠。
之所以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仅仅是因为他一直和薛庭笙待在一起而已。
“你,你要干什么?缥缈宗的修士就在隔壁——你不要——”
纪鹿惊叫一声,手脚并用想掰开沈南皎踩在他脑袋上的靴子。他的手指也见了血,指尖扣在漆黑靴面,划下几道暗红血迹。
而沈南皎已经连废话都懒得和他说,手起刀落间,刀尖精准穿透对方握刀的右手经脉!
他抽刀甩了甩血迹,挪开靴子后垂眸看着对方尖叫痛苦打滚,被废掉的右手不断流出鲜血,在地板上渐渐汇聚成一滩。
第105章 第 105 章
在对方近乎崩溃的惨叫声中, 沈南皎咂舌一声,语气不爽:“刚换的靴子,还给我抓脏了, 真烦。”
他闹出来的动静有点大, 这片厢房是修士们一块儿住的, 早有人听到动静推门出来查看情况。
最先赶到现场的是闵岚——当大师兄当习惯了的人,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控场和收尾能力。
他先冲过去扶起纪鹿,简单的纪鹿止住了血;不过光止血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纪鹿被挑断的经脉无法再被复原。
纪鹿抱着自己的胳膊嚎啕大哭,边哭边拽住闵岚衣袖让他做主。此时凑热闹的修士已经在回廊处挤了一圈,但碍于沈南皎人站在那, 所以没有人敢围上去看。
荷珏钦灵活的挤开人群窜到最前面, 一走近就听见纪鹿在大声控诉沈南皎——被控诉的家伙面无表情站在那, 两臂环抱着胳膊,一副油盐不进什么都没听见的欠揍表情。
除了一张漂亮的脸可以让人夸赞之外, 荷珏钦居然找不到任何正向的词可以用来夸沈南皎。
她凑到闵岚身边,小声哔哔:“师兄, 这个算不算仗势欺人啊?不过纪鹿也很欠,说不定他们俩是互殴, 互殴的话我们不好管吧?”
荷珏钦私心不想闵岚管。
如果今天沈南皎欺压的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 那还能说是欺凌弱小, 缥缈宗弟子尚有理由拔剑。
但修士和修士之间动手向来是生死自负, 更何况沈南皎这人——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万一师兄管了闲事被这狗人记恨怎么办?
薛庭笙早在人群挤过来之前, 就站到了边角。这种人多的场合她向来不参与, 而且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薛庭笙一清二楚。
这种没有争议的无聊事件,她本该转身就走, 而不是留在这里以观后效。
闵岚先摆手让荷珏钦别说话,又耐心听完了纪鹿的一堆指证。最后他站起身看向沈南皎:“沈道友,纪鹿道友说的可属实?”
沈南皎还刀入鞘,还以两个字:“呵呵。”
饶是好脾气如闵岚,也差点被沈南皎回的这两拟声词给气笑。
早在见到沈南皎本人之前,闵岚就听说过他——望棠山的少宗门,年纪轻轻天赋异禀长得也是美貌绝伦,但在界内风评属于倒数,就连那张脸也不能为他挽回丝毫声誉。
在沈南皎刚出岛的时候还有人看在他那张脸的份儿上,暗暗倾慕于他。结果和本人说话不到三句,立刻倾慕变仇恨,见面恨不得绕开八百米。
那时候闵岚还觉得传闻有些过于夸张。这世间怎么会有性格如此乖张反复奇葩的人?
结果现在见识到了。
还真是和传闻中一模一样的跋扈恶劣。
凑热闹的修士们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左右打量,找上脸看起来最好说话的李望春:“你们师兄脾气怎么样?”
李望春板着脸回答:“不要问不重要的事情。”
一道虚影从两人中间飘过去,像鬼魂似的。把问话的人和李望春都吓了一跳——被吓了一跳的人拍着胸口抬头去看,看见蓝衣少女纤细的背影。
他嘀咕:“鬼修?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在场唯一的鬼修李望春:“……”
薛庭笙轻飘飘的就站到了沈南皎身后,握拳轻轻一锤他后背。沈南皎被锤得一下子挺直了背,不明所以的回头看向薛庭笙:“你打我干什么?”
薛庭笙:“说人话。”
沈南皎撇撇嘴,转头向闵岚,不情不愿的解释:“他先抽刀挑衅我,双方同为修士,对方先出手的情况下,我想我不管怎么回击,都没有错。”
闵岚面色严肃,看向纪鹿:“沈道友的说辞与你的有所不同,纪鹿道友,你是否有所隐瞒?”
纪鹿半躺在地,手臂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被剖开的皮肉仍旧像展开的蝴蝶兰一样,暴露在夜色之中。
他面色扭曲失控的大吼:“沈南皎的话能信吗?之前抓怨鬼的时候,他是什么态度大家可都有目共睹——之后更是直接失踪了十天之久,谁知道这十天他干什么去了!”
“皇宫里的妖物到现在还没有下落,说不定就是……唔唔唔!”
纪鹿的话还没有说完,闵岚飞快抬手释放出一则禁言咒封住了对方的嘴巴。但是院子里低低的交谈声并没有消失,薛庭笙回头看了眼交谈声的来源,是那些挤在回廊里看热闹的散修和榕国本土的修士。
沈南皎和纪鹿打起来的真实原因暂时没有证据,但是纪鹿说的话却有大部分是事实。
沈南皎抓怨鬼时消极怠工是真,半路失踪了十天莫名其妙的又回来也是真,这都是众人亲眼所见。
再加上沈南皎本来名声就不好,其他修士难免犯嘀咕。
闵岚站起身,扔了一个眼神给李望春——李望春立刻走过来,抬手往纪鹿后脖颈一掐,将还想挣扎的纪鹿直接给按晕了。
闵岚面向回廊下的修士,神色镇定,声音沉稳:“诸位——刚才纪鹿道友的话,是毫无根据的胡乱猜测。沈道友原本也没有答应帮忙抓捕怨鬼,在此之前更是从来没有来过榕国,不可能和榕国皇宫作乱的妖物有任何联系。”
“今夜的事情就到此为止,还请诸位先回房休息吧。”
缥缈宗弟子的名头还是惯用,散修们互相对视,尽管心里并没有信闵岚的话,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我信了’的样子,四散离开了。
等到众人散去,闵岚回头看了眼被李望春架住,完全处于昏迷状态的纪鹿。
平时毫无存在感的薛庭笙,破天荒的主动开口:“我可以作证,刚才确实是——这个人先动手,沈南皎只是还手而已。”
她原本想说纪鹿的名字,但是临到头了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男的叫什么。
沈南皎诧异的看向薛庭笙,薛庭笙十分镇定的继续站在那里。沈南皎绕到薛庭笙正面,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薛庭笙‘啪’的一下拍掉沈南皎的手。
沈南皎不可置信:“确实是薛庭笙没有错……你刚刚是在给我作证吗?”
薛庭笙:“耳朵听不见的话就去找医修治一下。”
沈南皎摸摸自己后脑勺,没有再说话了,但是脸上却不知为何,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李望春拎起纪鹿,询问:“闵岚师兄,这个人要怎么处理?”
闵岚沉思数秒,道:“无论是沈道友,还是薛道友,都没有撒谎的必要。”
沈南皎心情不错,顺口接道:“废话——”
薛庭笙挪动脚步,站得离他远了一点。沈南皎立刻跟着挪了一步,紧挨着薛庭笙,十分不满:“你干嘛挪走啊?我不要和别人站在一起。”
薛庭笙:“……”
闵岚无视了大少爷的阴阳怪气,继续下结论:“纪鹿的反应也很奇怪,和我们一起行动的散修中有不少榕国本土的散修,但只有他对沈道友的意见特别大。”
沈南皎:“可能是嫉妒我年轻又貌美吧,这种男人我见多了,自己长得抱歉,就要排挤其他好看的人。”
闵岚:“……沈道友,你能不打断我说话吗?”
沈南皎抬抬手,道:“我又没让你闭嘴,你说你的呗。”
闵岚闭眼,深呼吸,慢慢睁开眼睛:“我怀疑纪鹿有问题,先把他带回房间扣押,珏钦,你去请藕花师妹过来——”
荷珏钦‘噢’了一声,转身飞快的跑去找赵藕花了。
薛庭笙曲起胳膊撞了下沈南皎手臂,沈南皎会意:“他屡次针对的是我,我参观一下你们怎么审查他没问题吧?”
闵岚看了看沈南皎,又看向薛庭笙。
他跟薛庭笙实在不熟,只知道对方是赵藕花的朋友,似乎是同辈中相当出色的剑修。虽然是个修杀道的,但名声要比沈南皎好许多。
沈南皎将一条胳膊达到薛庭笙肩膀上:“这是我道侣,她也要来看。”
闵岚一愣,眼睛里的瞳孔微微颤抖。他的视线从薛庭笙身上转到沈南皎身上,又从沈南皎身上转到薛庭笙身上。
闵岚:“道……道侣?”
沈南皎不满于他的迟疑,着重强调:“对啊,我道侣。”
闵岚又再度看向薛庭笙的脸——对方脸上毫无表情,被沈南皎搭着肩膀了也没抬一下眼皮,还是那副没睡醒的模样。
但薛庭笙也没否认沈南皎的话。
闵岚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不多管闲事。他点了点头,道:“纪鹿既然一直针对你,那么你也来吧,还有你的——这位薛道友。”
闵岚最后还是没能把‘道侣’二字念出口,说完话后脸颊上的肌肉都不自觉抽搐了几下。
违和。
太违和了。
虽然说以薛庭笙和沈南皎的年纪,如果是在凡间的话,别说成亲,估摸着连孩子都该有了。
但他两是修道者啊!还都是以天赋出名的少年少女。
修道者大多长寿,活个一两百年不是问题,而且容貌也大多会因为修为而被凝固在一个相对年轻的时间点。
所以修道者大多晚婚,三四十岁才结道侣都算早了,更多的是一生都没有道侣,只结露水情缘的。
闵岚骤然看见一对平均年纪不到二十的少年少女居然是道侣——有种看人间五岁小孩过家家酒的荒唐感。
尤其是其中一方还是以任性跋扈不靠谱出名的望棠山大少爷。总有一种今天他两还是道侣,再过两个月就会变成仇人的感觉。
闵岚的房间内。
众人齐聚,等到赵藕花来了之后,闵岚布下一个隔绝法阵,屏蔽外人的窥探。
在来的路上,荷珏钦已经把情况都向赵藕花解释了一遍。
赵藕花进门先看了眼薛庭笙——两人目光交汇,薛庭笙没什么表情。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赵藕花反而感到了微妙的安心。
她走到床边,看着昏迷的纪鹿。
闵岚道:“我刚刚粗略检查过对方,没有找到什么异常。”
赵藕花点点头,不说话,双手结印横于眼前,左右手掌向两边拉开,法印中央顿时飞出一片纤细泛光的飞蛾。
飞蛾迅速从耳口鼻处钻入昏迷的纪鹿体内,纪鹿露在外面的皮肤,顿时也开始闪烁若隐若现的灵光。
沈南皎凑近薛庭笙,小声:“她这是什么套路?”
薛庭笙:“不知道,没见过。”
沈南皎‘唔’了一下,陷入沉思。
两人说话也没刻意压制声音,李望春听见了,好心向他们解释:“这是搜魂术——藕花姐自创的,效果会比普通的搜魂术好用。”
沈南皎和薛庭笙动作很同步的点了点头,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表情。
随着飞蛾深入纪鹿的魂魄,赵藕花面前逐渐出现了模糊的画面。
她此刻所见即是纪鹿所见。
她的视线所及,看见了一名披着黑袍,只露出半张脸的女人。女人的一只手轻轻搭在‘纪鹿’眉心,声音低沉而充满了蛊惑的意味。
“你讨厌沈南皎——你厌恶沈南皎——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惺惺作态,都是在挑衅你,贬低你——”
*
复疏打了个哈欠,起身活动脖颈。
她隐约听见远处似乎有修士闹出来了一点动静,但是因为离得有点远,所以声音也很模糊。
难道是打起来了?
不过缥缈宗的人还没走呢,有那几个缥缈宗的弟子镇着,顶多也就是小打小闹,出不了什么大事。
这样想着,复疏又放下心来,低头先把自己最宝贝的资料都收进芥子囊中。收完资料,复疏才有闲心去管闵岚送过来的十八个怨鬼。
原本这个东西应该被保管在闵岚手里的,不过复疏很好奇这些怨鬼的形态,让闵岚将镇压怨鬼的法器留在她这里一夜。
复疏自言自语:“好,趁着离天亮还有一小段时间,让我来看看这些怨鬼到底是怎么回……”
她的小声自言自语还没有说完,原本紧闭的殿门忽然悄无声息打开。复疏敏锐的抬头,看见原本守在殿门口的侍卫和宫女都已经昏倒在地。
一个全身上下都被黑袍严严实实裹起来的人立在敞开的门口。
下一瞬黑袍人就到了复疏面前!
复疏伸出去要收起怨鬼法器的手被对方一把抓住;她空余的另外一只手迅速伸出揪住黑袍人兜帽——对方也没想到复疏放弃攻击就为了揪自己帽子,愣了一瞬。
就是这瞬间的空隙,复疏一把掀掉了对方的帽子!
黑袍兜帽底下,赫然是一张年轻的女新面孔——五官秀丽,杏眼妩媚!
但复疏最先注意到了对方异常的秀发:“半妖?”
程可名面色一沉,抬手一掌径直将复疏打飞出去;复疏‘哎哟’一声撞到墙壁上,惨叫得很大声,但人并没有受什么伤,就地一滚后立刻爬起来,撞破最近的窗户直接往外跑。
她并不擅长打架,虽然空有定玄修为的架子,但锻体期的正常修士来了也能打她一顿;所以复疏决定先跑路——俗话说得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只要能活着跑出去,还愁摇不到人吗?
程可名看着被复疏撞破的窗户,夜风正从那个破口中倒灌进来。她唇角忽然扬起一丝微笑。
“跑吧跑吧,最终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她双手合拢捧住胸口,一颗浑浊的珠子自她胸口的血肉之中破出——
怨气珠破出程可名身体后直接飞到镇压怨鬼的法器上空。而程可名的头发则骤然暴涨,化作无数长蛇,扑咬撕开镇压怨鬼的法器!
平平城中,原本作用于恶妖的那股绝对力量,在程可名身上却好似失去了作用。
第106章 第 106 章
赵藕花迅速的从摄魂状态脱离出来, 身子一软往后倒下——薛庭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单手轻轻托住赵藕花的腰。
她借力站稳,但脸色苍白得厉害, 额头上更是布满了冷汗;沈南皎目光落到赵藕花腰间的那只手上。
不过片刻, 沈南皎面色如常移开视线。
闵岚颇为担忧:“你还好吗?”
赵藕花摆手:“我没事, 但纪鹿——确实有问题。”
“他被修为远强过他许多倍的家伙种下了心理暗示,所以才会频频去找沈南皎的麻烦。”
沈南皎挑眉,并不意外,道:“是我的仇家吧。”
他没有去猜是谁。因为可以猜的名字太多了,沈南皎的仇敌里面,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薛庭笙这样喜欢靠正面决斗分出胜负的。
多的是打不过他, 又想耍阴招恶心他给他下绊子的。
赵藕花摇头:“不, 可能不是你的仇家。我在搜魂的时候, 通过纪鹿的视角,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魔气。”
“和我之前在明珠庭别院里面发现的魔气, 完全是一样的气息——催眠纪鹿的人是锁星派的人!”
“锁星派?”闵岚皱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感到棘手起来。
沈南皎则并不意外:“正常啊,我和锁星派也有仇。说起来, 锁星派埋在明珠庭的暗棋, 缥缈宗不是也杀了一个?在座的各位, 认真算起来都和锁星派有仇。”
薛庭笙自然不必说, 死在她手上的锁星派弟子最多。
不过她倒是认同赵藕花的话, 认为这并不是单纯的寻仇——纪鹿修为根本不及沈南皎, 催眠他去对付沈南皎, 也无法对沈南皎造成什么伤害……
薛庭笙忽然感到后脖颈一凉,危机警报毫无预兆的拉响;她转头看向窗外, 房间的窗户紧闭着,外面是闵岚布下的灵力屏障。
那层屏障表面骤然裂开,众人察觉到了不对劲——闵岚迅速解除屏障,推门出去,迎面吹来狂乱的暴风,吹得他身形晃了晃。
大门的位置被其他人占据了,薛庭笙走到就近的窗户边。根本不需要她伸手推窗,外面的大风直接将所有的窗户和门都撞开。
窗外,乌云沉沉压下,狂风将挂在屋檐底下的宫灯全都卷到半空中,还包括了一些根基薄弱的花草树木。
沈南皎挤到薛庭笙旁边,他的长马尾被风吹得乱晃,有些发丝拍到薛庭笙脸上。薛庭笙的脸被拍得有点痛,伸手想要推开沈南皎凑过来的脑袋。
沈南皎:“别推我啊,门那边都被他们站满了,我来这边看看情况。”
薛庭笙闻言,没再推沈南皎的脸,但是揪住了他的头发:“你头发打到我脸了。”
沈南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头发——现在马尾的大部分都被薛庭笙攥在了手里,已经不会拍到薛庭笙的脸了。
但她苍白的脸颊上仍旧残留两道红印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头发打到的。
沈南皎心虚的噢了一声,把自己头发从薛庭笙掌心拽走,卷吧卷吧用发带严实的绑起来。这个发型有点奇怪,但好在沈南皎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奇怪的发型放在他身上也是好看的奇怪。
薛庭笙揉了揉自己的脸,探头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看。
所有的修道者,都无比清晰的感觉到了:平平城中的气场正在发生变化。
那层庇佑着整个平平城的,无形的气场力量,正在疯狂的向皇宫中心聚集!
当地面上的人抬头往天上看时,已经完全看不见天空和月亮——只有压低的乌云,隐约翻窜的闪电,狂风吹得所有建筑都摇摇欲坠,不止屋外的宫灯和花草被卷上天空,就连很多宫殿内的摆设,床帐,都被狂风吹得到处乱跑。
薛庭笙单手一撑窗沿,从窗户处翻了出去。
在房间里面的时候,就已经能感觉到是十分巨大的狂风——但当人真正走到外面的时候,才能感觉到狂风的力量。
薛庭笙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风吹得像烂菜叶子,不时有凳子椅子宫灯之类的物品,被风卷着砸过来。只不过它们还未来得及砸到薛庭笙身上,就被她周身一层灵力屏障弹开。
薛庭笙构筑的那一层灵力屏障并不严密,只隔绝开了一些具备伤害性的东西。其他的——比如这诡异的狂风,她并没有将其隔开。
所有气场力量都往一处宫殿灌注。
凡人没有看见气场和灵力轨迹的能力,但是他们具备一些逃避危险的本能,不用去看也知道哪里最危险——所有人都匆匆朝着远离那座宫殿的方向逃走,唯有薛庭笙在朝那座宫殿走过去。
不断奔走的混乱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支明显训练有素的队伍;队伍中有两名修道者,他们身上灵力清明,很好辨认。
这两名修道者一左一右,紧紧护着周钭崇和明黄华服的皇帝,快速往相反方向撤离。
薛庭笙迎面和他们碰上,那两名修道者感知到她身上明显的同类气息——其中一名负剑的修士向她颔首,于是相安无事的擦肩而过。
她眼角余光瞥了眼被两名修士紧密保护的周钭崇和皇帝;少年脸上已经没有了上次见面的嚣张跋扈,满脸惊惧犹如惊弓之鸟,只顾着抱紧身边修道者的手臂。
而皇帝——
他确实有点老了。被人架着跑都有些跑不掉,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保养很好的洁白皮肤因为骤增的运动量而涨得红紫。
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薛庭笙收回目光,最后一点微薄的好奇心也消耗完了。她的心境毫无波动,转瞬间便又将注意力移到前方异常的中心地带。
那座宫殿上空,容貌各异的怨鬼纠缠在一起,被卷入乌云的漩涡之中。而平平城的气场力量,也正集中在那片漩涡之中。
走到这里,就连薛庭笙都已经有些站立不稳,周身那层灵力屏障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
“你看那边!”沈南皎指着一个方向喊了声。
薛庭笙循声望去,看见沈南皎指的是无头雕像的位置!
在剧烈的大风之中,雕像摇摇晃晃,却并不是被风吹动——吸纳了所有怨鬼的乌云漩涡飞奔向无头雕像,无头雕像顿时颤动得更加厉害。
“那尊雕像要活了。”
深沉的声音在薛庭笙和沈南皎中间响起。两人非常同步的回头,沈南皎一愣:“你谁啊?!”
一个灰头土脸,头发被狂风吹得像恶鬼一样的女子,扒着栏杆挤了过来。
她用手勉强将遮住自己脸的乱发拨开:“是我,复疏。”
沈南皎不高兴的抓住她衣领把她拎开,自己重新站回薛庭笙旁边。
复疏所有的灵力都构筑成屏障用来保护脑袋了。其实胳膊也被吹得很痛,但两下比较,她觉得还是优先保护好自己的脑袋最要紧。
“有半妖闯进宫殿,放出了法器里镇压的怨鬼,我差点死在那只半妖手上。”
沈南皎:“不是说恶妖不能进入平平城吗?”
复疏回答:“理论上是这样的,不过你看,这只半妖能搞出这种阵仗。”
她指了指远处已经快套到无头雕像头顶上的乌云漩涡:“这明显不是一只普通的半妖,可能和榕国的皇族有不小的关系。”
“你们知道关于榕国皇帝的传闻吗?据说榕国的皇帝,曾经在梦中幽会神女,然后神女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世界上是没有神的,所以他幽会的神女可能是个能无视平平城气场的大妖——所谓的孩子,应该也不是神女给他生的。”
“按照那些大妖的种族习性,皇帝自己生下了一只半妖……”
复疏的话还没有说完,沈南皎飞快抽出一张禁言符贴到她额头上。
复疏不明所以,比比划划,但沈南皎不为所动。她干脆自己上手,想扯掉自己额头上的禁言符;但是那张看似柔弱的符纸,就像是长在了她的额头上一样,怎么扯都扯不掉。
这时,天上的乌云漩涡已经飞到了无头雕像上方,并缓缓下沉,一副要吞噬雕像的模样。
薛庭笙上手,径直扯掉了复疏额头上的禁言符;她捂住额头痛呼一声,原地跳脚。
薛庭笙:“闯入宫殿的半妖长什么样子?”
她问话时面无表情,被风吹乱的黑发底下,狭长眸子阴沉诡异。
被盯住的复疏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她飞快说了实话:“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色长袍,兜帽遮住了大部分面孔。”
“不过我有掀开她兜帽,长得挺好看,头发呈现出半蛇化的状态,应当是蛇或者蛟龙一类的半妖。”
沈南皎挑了挑眉,眼角余光瞥向薛庭笙。薛庭笙没什么表情,听完这句话之后继续去看那座无头雕像——此时乌云漩涡已经扣到了无头雕像的脖颈处,巨大的能量如同大海倾泄倒灌进去!
那尊雕像外面的石块剥落,脖颈断裂的地方光芒大盛,逐渐长出了一颗新的脑袋。
它活过来了。
但活过来的雕像,模样却和原本雕刻出来的样子大相庭径!
原本的无头雕像虽然没有脑袋,但是光看身体也能看出来,是位孔武有力的男子。但此刻活过来的雕像,虽然仍旧高大结实——但‘它’的身体出现了些微的曲线变化,新长出来的头颅笼罩在淡淡的光晕之中,长发秀丽飘逸。
显然是一名女性。
复疏眼睛瞪大,饶有兴趣的盯着那尊雕像,嘴巴里飞快自言自语:“被复活的祭祀雕像是女性——是因为‘姬水’原本就是女性,还是因为怨鬼形成的源头女性居多呢?不过那层乌云的目标居然是复活雕像,为什么……”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复活的雕像骤然站直身体,抽出长枪横地一扫!
雕像高大,活过来后,与之匹配的长枪也不再是石头的模样;那杆长枪在‘它’手中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辉,蔓延出去的灵光犹如海啸,卷起无数宫殿士兵。
薛庭笙三人所站的位置也是被波及的范围,只是强烈的灵光在扫到薛庭笙面前时,只是将她周身的灵力屏障冲击得摇摇欲坠,却并没能将其彻底撞破。
沈南皎反应极快的揪住复疏衣领将她往外冒扔出去——复疏就地一滚爬起来就跑,虽然很不舍想要回头多研究一下那个雕像,但是感觉到那股灵光可怕的威压,复疏摸摸自己脖颈,还是觉得先跑为敬!
利落的挥枪,收枪,高大的祭司雕像威风凛凛立于狂风和夜色之中。在‘它’的肩膀上,一只羽毛闪闪发光的金羽仙鹤,正娴静的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金羽仙鹤,锁星派。
又串联起来了。
薛庭笙踩着一旁被狂风卷上天的建筑残骸,借力跃向祭司雕像,面容沉静,脑子里却总是忍不住冒出许多的猜测。
被灭门的小山门同薛松风有关系,在榕国被复活的祭司雕像也和薛松风有关系——锁星派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换成其他宗门搞一些与薛松风无关的阴谋诡计,薛庭笙就算察觉到了,也懒得动脑子思考。
她又不是缥缈宗,如非必要,不管闲事。
但涉及到薛松风,其实也就间接涉及到了薛庭笙和太簇。所以薛庭笙不得不小心求证和跟进。
她刚一靠近,祭祀雕像便横起长□□下——石雕的长枪枪头圆钝,但在强大的力量加持下,它本身的锋利与否已经变得不重要。
庞大的灵力瞬间击碎了薛庭笙面前的灵力屏障,罡风擦着她的衣摆划过去。她踩着长枪的枪身,灵活而敏捷的上跳。
远处箭矢呼啸而至,恰到好处打歪了祭司雕像抬枪的动作。
薛庭笙抓住这瞬间的空隙,跃上雕像肩头抱住那只金羽仙鹤,往下跳去——祭司雕像手臂一转,长枪直落。
沈南皎也同时将弓弦拉满,箭矢金色尾羽随着风向而平稳的颤动。明明近处就有狂风,但沈南皎的箭离弦之后却目标明确瞬击到雕像长枪上!
那一箭穿透雕像外层的灵力屏障,穿透长枪和雕像灵光闪烁的身躯——最终从雕像身上透体而出。
彼时薛庭笙已经抱着金羽仙鹤落地,反手将金羽仙鹤塞入芥子囊中,她抬臂向祭司雕像;剑气自她身后飞射而出,转瞬间结成阵法。
剑阵庞大而杀气腾腾,压过去时在气势上居然丝毫不逊于祭司雕像本身。庞大的雕像挥动长枪扎入剑阵之中,剑气锋锐切割过长枪枪声,一连串刺耳的摩擦声交错响起。
在瞬间交锋的片刻,薛庭笙没有找到这尊雕像的任何弱点。
现在看起来,她与沈南皎联手似乎确实是短暂压制了雕像——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刚刚破裂的灵力屏障转瞬间又覆盖身前,薛庭笙脚尖点地时疾退开很长一段距离。
刺耳的割据声中,雕像手中长枪不堪重负片片碎裂;但祭司雕像丝毫没有要后退的意思,长枪碎裂后‘它’手臂握成拳头,径直砸入剑阵之中!
薛庭笙在撤开一段距离后便立刻召回了剑气,抬眼便看见自己辛苦炼化的剑气被生生打散了三道。
她惯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阵扭曲,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心痛——这笔账必然要记到锁星派头上。
沈南皎扶了她一下,两人目光同时看向远处那尊巨大的雕像。
雕像四周悬浮着无数珍宝,有久远的法器,也有珍贵的材料。
第107章 第 107 章
和薛庭笙刚刚抱走的金羽仙鹤一样, 那些都是群星宝库里的宝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那些东西都掉到了外面来——有些堆积在地面,有些悬浮在雕像四周。
沈南皎道:“群星宝库爆了?”
薛庭笙:“可能。”
沈南皎:“难道是因为雕像活过来了, 所以藏在祭司雕像底下的群星宝库爆掉了?”
薛庭笙:“应该。”
沈南皎:“…… 只是为了找金羽仙鹤, 锁星派直接把雕像复活了?”
这句话说出来, 连沈南皎都觉得离谱。
他觉得自己做事情已经非常随心所欲,离经叛道了,但现在看来——他可真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至少没有锁星派这么癫。
祭司雕像霍然站直,周身一直盘绕着的灵力气场开始往外扩散,气场所及之处, 强大而狂乱的灵力, 像一条巨大又无形的绞索, 摧毁着一切。
皇宫精美的宫殿,造景, 全都无差别的被卷入了这场灵力风暴之中。
薛庭笙摘下自己的芥子囊扔给沈南皎:“你先带着金羽仙鹤走——”
沈南皎:“那你呢?”
薛庭笙没回头,只是将长鲸剑插回剑鞘中:“我解决完这个家伙, 就过来找你——”
说完这句话后,薛庭笙怕沈南皎误会, 迟疑两秒, 还是转过头表情认真的对沈南皎解释了一句:“祭司雕像只是看起来可怕, 我对付它不是问题, 只是担心芥子囊会被灵力气场绞碎……剩下的等打完这一架我再和你解释。”
她难得认真, 说话时还特意睁大了眼睛, 想要以此来表示自己不是在乱说话糊弄人。
尽管眼下情况紧急, 狂乱的风已经把薛庭笙的短发都给吹成了鸡窝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薛庭笙满脸认真的表情, 沈南皎还是觉得有点想笑。
不是因为薛庭笙的表情好笑。
而是感觉到微妙的幸福而想笑。
从之前假怀孕那件事情,沈南皎就知道薛庭笙是一个很负责任又相当缺乏常识的事情。
所以在结为道侣这件事情上——沈南皎只要薛庭笙不再讨厌他,无视他,他就很开心了,从来没有想过要薛庭笙回应他什么。
但对方的责任心和常识拥有度要远超过沈南皎的想象。
等沈南皎带着芥子囊走远,薛庭笙才回头再度看向祭司雕像。此时皇宫里的修士都跑得差不多了,缥缈宗的修士倒是还没有完全撤离。
他们还在尽力将宫里那些普通人也一并转移出去。
有了之前贸然攻击祭司雕像的修士下场做前车之鉴,此时大家最优先的想法就是逃命,并没有人直接攻击祭司雕像——光是祭司雕像周身扩展开的强大灵力气场,就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些普通人弟子能解决的程度。
此刻完全被灵光环绕的祭司雕像,已经和‘它’最开始的模样完全是两个样子,但也最接近薛庭笙记忆中的模样。
*
薛庭笙呆在薛松风身边的时间很短,大部分时候是以龙蛋的形态存在。
没有生理缺陷的半妖,在启蒙这方面要远比普通人族来得快。即使是还在龙蛋里的时期,薛庭笙也是可以感知到外界的动静,可以说话和小范围活动的。
不过大部分时候薛庭笙就像哑巴一样不说话,任凭薛松风一个人自言自语。
薛松风话不多,比起说话,她更爱喝酒,但妙就妙在,薛松风千杯不醉。
薛庭笙以龙蛋的形态被薛松风带在身边时,见过薛松风喝趴下很多人——也有一些不是人。薛松风的朋友很多,她的朋友大部分都是妖,人几乎没有。
但这并不是因为薛松风讨厌人。
相反,薛松风非常,非常的喜欢人。
她的人族朋友少,是因为薛松风太能活了——以至于把她所有的人族朋友都给熬死了。
薛松风经常带着还是龙蛋形态的薛庭笙到处去拜自己朋友的坟。但是在薛庭笙有记忆以来,薛松风第一次带她来到榕国,是在她破壳以后。
薛庭笙破壳出来就直接是五岁小孩的外表。
除了皮肤上浮现的鳞片,以及半妖天生旺盛的生命力和灵力之外,她的身高外貌都和人族普通的五岁小孩差不多。
带上帽子,面纱,遮盖一番,薛庭笙走在街道上,根本就不会被人认出半妖的身份。托了体内大部分薛松风的血的福——薛庭笙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妖气。
即使她确实是一只半妖。
那时候的平平城和现在的平平城相比,还有一点区别,没有那么繁华。薛松风牵着薛庭笙的手,直接从皇宫的正门进去。
皇宫里的侍卫,宫女,都看不见她们。
如入无人之境,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
榕国皇宫确实修建得富丽堂皇,但对于白纸一张,毫无任何世俗概念的幼年半妖而言,再豪华的宫殿在她眼里也只是稍微大一点的房子而已。
金子制造的宫殿和藤木搭建的房子,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两人走到了雕像面前,广场上其他来来回回的士兵看不见她们——薛松风仰起头看着雕像,总是挂着微笑的脸上露出一种面无表情的沉默。
不会看脸色的薛庭笙无法明白薛松风为什么沉默,她目光往左右转了转,没有找到坟墓的痕迹,还觉得奇怪。
以前薛松风带她去看的‘老朋友’,大部分都躺在坟墓里面的。但这次居然不是坟墓,而是一个雕像。
薛松风屈指向雕像中间轻轻一划,指尖将空气撕裂开一道幽暗的入口。
入口里面是混乱的灵力气场,有许多杂乱的东西漂浮在交错的灵力气场之中。
有奇形怪状的手臂,也有残缺的像是古董一样的瓶瓶罐罐。
薛庭笙破天荒的主动开口,满脸怀疑:“进去的话会死吗?”
薛松风脸上那点消沉的情绪已经完全飘散,又像平时一样露出爽朗的笑容:“哈哈,有可能耶!”
薛庭笙:“……”
薛松风一边说着有可能会死,一边抓紧薛庭笙胳膊,一脚踏入其中。那些庞大混乱的灵力气场,一碰到薛松风就自动退让开来。
以至于在这片混乱之中,唯独薛松风周身三尺内的灵力气场,仍旧维持着正常。那些悬浮的杂物不会飘过来砸到她们身上,形状奇怪的蠕动着的灵也会绕开她们。
沿着一个方向走了没多久,薛松风停下脚步——薛庭笙看见了一颗很高的细叶榕。
榕树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的枝丫上,停留着有金色羽毛的美丽鹤鸟。它们歪着脑袋梳理自己的羽毛,不时会有几片闪烁着金色灵光的羽毛飘飘然从树枝上落下来。
薛庭笙伸出手接住其中一片,羽毛刚触碰到她的手指,立刻就溃散成很多金色的光点,被卷入一旁混乱的灵力气场之中。
薛松风抓着她的衣领,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道:“走出去被灵力气场卷走的话,有可能会回不来哦。”
薛庭笙仰起头:“你也找不到吗?”
薛松风点头:“有这个可能性。”
幼年薛庭笙抿了抿唇,缩回手贴在薛松风身边,不再乱跑。
薛松风领着她绕到细叶榕的背面。
只见细叶榕中间裂凹下去一块,在树干裂开的空间里,嵌着一个双目合拢的女人。
女人穿的衣服十分古怪,看起来似乎是兽皮之类的,样式也和薛庭笙平时所见到的人的穿着大为不同——没有制式可言,看起来要更加粗放狂野一些。
不过她很高大,比薛松风都要高的样子,头上戴着一顶骨白色的奇特双重冠。
薛松风开始往外掏东西:蜡烛,香烟,酒壶。
她打个响指点燃了蜡烛和烟,然后把酒浇到树根上。这里的灵力气场很混乱,被点燃的烟,白气不是正常往上冒的,而是像踩高跷的猫一样,东一脚西一脚的乱飘。
薛松风往树根处浇了一点酒,自己又喝了一口酒,坐在树根面前开始沉默。沉默了一会儿,她歪过头对薛庭笙道:“这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死得早。”
薛庭笙:“她是怎么死的?”
薛松风用回忆的口吻,道:“寿终正寝。人族寿命太短了,她就活了五百年——五百年也太短了,短到我都没来得及告诉她,从东方坠落的那颗星星,最后落到了一片水草丰茂的草原。”
薛庭笙:“那是你活得太长了。”
“是啊,”薛松风叹了一口气,肩膀轻轻靠到薛庭笙身上,“是我活得太长了。”
“我以前甚至不知道人是这样脆弱的种族。”
薛庭笙看了眼她靠着自己的脑袋,薛松风的头发上有暖和的桂花的香气。
薛庭笙道:“我也会活很久,所以我不跟人族玩儿。”
薛松风一下子笑了,她笑得肩膀一直抖,头发蹭乱在薛庭笙的肩膀,于是薛庭笙的衣袖上也沾到那股桂花的香气。
那时候长鲸剑还是薛松风的佩剑,它感知到主人情绪的起伏,发出温柔安抚的剑鸣声。
薛松风说:“那你肯定和太簇很相处得来,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从来不肯和人接触。”
她指了指树干里裹着的,已经死去不知道几个千万年的故友,道:“我最好的朋友叫姬水,她是人族的第一位大祭司,也是我和太簇交到的第一位人族朋友。”
薛庭笙面无表情:“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薛松风笑了笑,说:“我也会死的啊,我死了的话,就没有人记得姬水了。我告诉你,你还这么年轻,你可以记住她很久。”
人族的寿命那么短,千万年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漫长到无法想象的时间。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无论是多么杰出优秀的人,都会被遗忘,被曲解,被后来者妆点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但薛松风活得足够漫长,漫长到人族还在举行祭祀的远古时代,对她来说就仿佛是昨日的事情。
只要薛松风愿意,以她的修为,闭上眼睛就能坠入回忆编织的幻梦。
梦里比她还高的人族女祭司,头戴骨白色双重冠,活泼明亮的眼眸里带着笑意,热情的向她介绍自己的双重冠——姬水会告诉她,这是用猎杀的第一只大妖的头骨来制作的。
风吹过双重冠的间隙,吹过女祭司脖颈上羽毛编织的项链。
也吹过她眼睛,像吹皱一湖春天的水波。
但薛松风明白这样没有意义,所以她没有这样做。只是幼年薛庭笙并没有听懂薛松风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还太小,没有长大到会看人脸色的年纪,也很难理解复杂的情绪表达。
薛庭笙很直接的问:“你不是能比我活得久吗?”
薛松风:“……谁跟你说的?”
薛庭笙:“上次和你喝酒的妖是这么说的,它说你是真正的神仙。”
薛松风摸了摸薛庭笙头发,随意的回答:“神仙也会死的。”
薛庭笙:“神仙不是长生不老的吗?”
薛松风道:“那是因为现在的世界属于人族——而人又活得太短了,所以才以为神仙长生不老。”
薛庭笙:“所以神仙也像人和妖一样,会老死咯?”
“对啊,比如我,”薛松风指着自己那种风华正茂的脸,笑着回答:“我就已经很老很老了,肯定会死在你前面。”
薛庭笙小小的脸上皱起眉,思考半天,憋出一句:“你死了之后想埋在哪里?”
薛松风一惊:“你都想好要给我送终啦?”
薛庭笙认真道:“是你自己说的,你已经很老很老了,很老很老不就是快要死了吗?”
小女孩的逻辑无懈可击,薛松风被说得沉默。刚好这时候酒壶里的酒喝完了,她瞥了眼已经快要烧完的蜡烛和烟,站起身来拉住薛庭笙的手。
“没事,不用埋。我这个种族,死了之后是不会留下尸体的。”
她拉住薛庭笙的手往外走,离开前冲那棵树的方向挥了挥手,算作告别。
薛庭笙是第一次来,但薛松风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即使心中仍旧充满怀念,悲伤,但她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掉眼泪了。
离开那片灵力气场错乱的空间,薛庭笙抬头时又看见了那个没有脑袋的巨大雕像。
她感觉雕像的衣服有点眼熟,于是直言不讳的说了出来:“雕像的衣服看起来很眼熟。”
薛松风指了指雕像底下的基座,道:“因为是姬水的雕像嘛!”
薛庭笙一愣,茫然:“但姬水不是个女祭司吗?”
薛松风:“对啊,女祭司。”
薛庭笙:“那为什么无头雕像是男的?”
薛松风牵着薛庭笙,在脚步跨出去的瞬间,周围的景色开始飞快的变化。
眨眼间,她们已经从荣国皇宫,到了水草丰茂的一片湖泊旁边。
薛松风回答薛庭笙:“我也不知道。”
第108章 第 108 章
在无头雕像混乱的灵力气场之中, 披着黑袍,将自己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程可名出现,手捧颜色浑浊的半透明怨气珠。
怨气珠里面的怨气已经全部用完, 但是怨气珠本身就是一件品阶不低的法宝, 可以为她抵御四周狂乱的灵力气场。
借着怨气珠的庇佑, 程可名才敢直接靠近祭司雕像——有怨气珠的气息存在,祭司雕像就不会主动攻击她。
抬手拂开一具残破的宫女尸体,程可名目光锐利在祭司雕像四周搜寻:她在找金羽仙鹤。
祭司雕像复活,原本存在于雕像内部的群星宝库被迫挤压爆炸——宝库内的宝物也像垃圾一样无人在意的飘散在四周。
但奇怪的是,程可名找来找去,就是没有找到金羽仙鹤的踪迹!
她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变得十分难看, 心中除了愤怒之外, 还带有一丝惊慌。明珠庭的怨气收集计划失败,在那里负责回收金羽仙鹤的锁星派弟子也在她和程扶的眼皮子底下死了。
而现在, 程扶也为她而死。
若她还无法在榕国得到任何利益——程可名简直不敢想自己回到锁星派内,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想到宗主的性格, 程可名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在打完寒战之后,她内心那种恐惧并未消失, 甚至连后脖颈都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程可名似有所感, 抬起头看向天空:在祭司雕像复活之后, 天空中的乌云原本已经平静了下来。
但此时此刻, 平静的乌云原因不明的再度涌动;程可名甚至看见了云层中涌动着粗壮的紫色闪电!
程可名的眼皮不禁跳了跳:这可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这闪电是什么玩意儿?
看起来像劫雷——谁家劫雷光是前兆就散发出如此恐怖的气息?!
这下不只是程可名了, 就连没有理性, 只知道破坏的祭司雕像, 也因为力量的涌动,而抬头望向空中, 望向乌云丛中那若隐若现的劫雷!
混乱不堪的灵力气场中出现了一丝异常。一小片稳固的气场在缓慢的向祭司雕像和程可名接近。
程可名察觉到危险,连忙拉下兜帽边缘,抓紧怨气珠意图逃走;只是她刚转过身,两道剑气铿锵扎入地面,破开四周纷乱的灵力,也阻拦住了程可名的去路。
尽管程可名已经反应迅速的疾退,但挡在身前的手臂衣袖还是被划破。原本用来遮盖容貌的兜帽更是直接被撕裂,完整的露出了那张脸来。
剑气在那张秀丽妩媚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笔直的血痕,像是剪刀于白纸上裁开一线。
过度分明的界线足以看出那道剑气是多么锋锐。
程可名放下手臂,转身看向剑气的主人,在混乱中维持着那片稳定气场的人——是个年纪看起来不大的少女,肤色惨白,身量纤细,乌黑短发被狂风吹得凌乱又蓬松。
她左手上缠绕有数道剑气,将衣袖压得飒飒响。而她的右手上却拿着一把暗青与赤红两色缠绕的长剑。
长剑周遭有剑鸣声,轻而欢快,充满了蓬勃的杀气。
程可名的眼皮再度急促跳了跳,连呼吸都艰难了起来,慢慢喊出对方的名字:“薛庭笙?怎么又是你——居然这么快就从怨鬼境里出来了,看来还是我小瞧……”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狭长的月光划过视线。
那一瞬间,除了短促的月白色,程可名居然什么都看不见!
皎皎剑似月钩,薛庭笙抬臂的瞬间剑尖也贯穿过程可名心脉。全盛状态的薛庭笙身体力量强得可怕,怨鬼在她肩膀上划出的伤口甚至连她的骨头都没有伤害到。
强大的力量和强大的灵力构成了这一剑,没有任何质疑余地的取走了程可名性命!
薛庭笙抽剑挥手,手腕一抖想甩落剑身上沾到的血,结果发现什么都没有甩出去。
皎皎剑好像有饮血的毛病——长鲸剑不喝血的,所以薛庭笙才养成了杀人之后甩剑的习惯。
一甩没有甩出血珠,她停顿了半秒,分出一点眼角余光给倒在地上,半妖化长发都僵硬的黑袍女;薛庭笙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她心底闪过短暂的疑惑:好弱啊。
打起来感觉也没有比之前在渔村围杀她的那群人强到哪里去。虽然是半妖,但妖身也很脆弱。
自己在黑袍女这个修为的时候,被长鲸剑扎个对穿都不会死得这么快。
脑子里想到长鲸剑,薛庭笙顺势将长鲸剑也抽出剑鞘——她用长鲸剑贯穿程可名后背,将程可名钉在地面。
这附近的灵力气场太乱了,如果放任程可名的尸体不管,大概率会被灵力气场卷走。但程可名的尸体对薛庭笙还有用,她得把程可名的尸体留住。
长鲸剑钉住尸体,就像一根定海神针。
狂乱的灵力气场无法撼动这把剑和它的剑气,连带着被长鲸剑钉住的尸体,也变得十分安全。
薛庭笙握着皎皎,此时头顶阴云中的劫雷已经变得明亮而粗/壮,伴随着阵阵雷鸣声,响彻云霄。
远处,皇宫外面的街道。
荷珏钦嘴巴微微长大,满脸震撼之色:“这是劫雷?我头一次看见这么凶的劫雷,谁要渡劫啊?那个雕像吗?雕像怎么活的啊?雕像也渡劫吗?真是井底的□□上井台……”
闵岚一把捂住荷珏钦的嘴,扭头问李望春:“发给长老的信——”
李望春:“已经发出去了。”
闵岚点点头,不再说话,皱着眉很愁的望着远处乱成一团的皇宫。他也想做点什么,但是祭司雕像一出现,闵岚就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很少很少。
因为实力差距太大了,他们这群人就算排队过去,也未必是祭司雕像的对手。
只是——
闵岚环顾一周,普通人都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连夜往城外逃走了。皇帝自然不必说,他格外的惜命,身边又有修士保护,虽然住在皇宫里面,但却是最快逃出平平城的人。
此刻还跟缥缈宗修士一起留在皇宫附近的,也都是修士,而且没几个散修,都是有门有派的。
但是闵岚没有看见沈南皎和薛庭笙。他心底升起淡淡的疑惑,总觉得那莫名失踪了几天的两个人,可能知道什么内幕,却没有说出来。
这时荷珏钦一声惊呼:“劈下来——”
她后面的话被淹没在劫雷巨大的声音里面,天地间似乎都被这道劫雷的光芒染成白色,连带着所有人耳朵里可以听见的声音都变成了意味不明的嗡鸣声。
劫雷落下正中祭司雕像,巨大的雕像连同四周的灵力气场直接被这道劫雷劈得裂开!
四周宫殿的建筑自不必说,稍微脆弱一点的直接化作了飞灰。只有少部分材料特殊的宫殿得以保留废墟,但也被劈得全都化作焦黑色。
祭司雕像的上半身缓缓裂开,环绕的灵光消散。裂开的石头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撞到薛庭笙的灵力屏障。
那层已经被劈出许多裂纹的灵力屏障,像是被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啪嚓一声碎成了许多虚幻的光点消散。
薛庭笙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酥麻的手脚,抬头往天空中看——第一道最为粗壮的劫雷劈完之后,天空中的乌云并没有完全散去。
隐约的电光闪烁,正在凝结第二道劫雷。不过按照薛庭笙的经验,后面的劫雷都不会再像第一道劫雷那样可怕了。
虽然劫雷降临的时候她跟祭司雕像待在一块,但薛庭笙该挨的雷一点也没有减少。祭司雕像只是作为被殃及的池鱼和薛庭笙一块挨了雷劫而已,并不是为她挡去了雷劫。
被劈掉一半的祭司雕像安静了下来,不再无差别的攻击周围。薛庭笙趁机左右看了看,之前还漂浮在四周的宝物基本上都被雷劫劈没了。
她没有看见大树和飘来飘去的高大女性尸体。
看来姬水的‘棺材’并没有像群星宝库里的其它宝物一样被排斥出来。也许是因为这尊雕像也是‘姬水’的原因?
无法确定,想不明白。
薛庭笙垂下眼睫,有些僵硬的经脉灵力重新运转。她在祭司雕像面前盘膝而坐,将皎皎剑横在膝盖上。
剑尖那一点皎白的月光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剑气呼应着薛庭笙体内灵力的流转,转瞬间在她面前构造出一层新的灵力屏障——同时,第二道劫雷轰然砸下。
在威力上远不如第一道劫雷,但对比正常修士的劫雷来说,仍旧强了数倍。
第三道雷劫落下时薛庭笙的灵力屏障咔嚓一声碎得彻底,骨肉都让劫雷洗刷了一遍。纵然是擅长忍受疼痛如薛庭笙,也被劈得精神恍惚了片刻——她在恍惚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的。
但是这种恍惚只有一瞬。
很快理智又回笼,薛庭笙异常坚定并清醒的认识到自己还活着。
四道雷劫劈完,天上乌云隐约有要散开的趋势。
薛庭笙艰难动了下自己的手指,外面一层焦了的皮裂开,簌簌往下落。里面是新生的洁白皮肤,因为是新长出来的皮肉,不像薛庭笙平时的肤色那样苍白。
看起来白得很健康。
一件外衣轻飘飘落在肩头,不等薛庭笙身上焦黑的部分落完就完全将她遮住。她回头,看见沈南皎站在她身后——沈南皎皱着眉,有点不大高兴的表情,但视线刻意的没有落在薛庭笙身上。
薛庭笙动作利落的穿好外衣,从沈南皎手上抽走腰带往腰上一系。
裤子暂时不穿也没有影响,主要是不想被人发现渡劫的是自己。薛庭笙快步走过去抽走插入地面的长鲸剑。
长鲸剑的剑意虽然有在尽职尽责的保护着程可名的尸体,但程可名仍旧被部分雷劫波及,变成了一具焦尸。
薛庭笙把尸体拎起来,动作间她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黑灰簌簌的往下落。
不过只要没有灰飞烟灭就还能用,尸体变成什么模样薛庭笙并没有所谓。她转头看向还在研究雕像残余的沈南皎,道:“走了。”
沈南皎收回视线,走之前顺手掰走一块被劈得漆黑的雕像石头,将其揣进自己的芥子囊内。
他自然而然的走到薛庭笙前面开始带路,绕开了其他修士一直走到平平城外。
天上厚重的乌云以极快的速度散开,乌云后面居然是晴朗的蓝天和相当热烈的太阳光。如果不是平平城内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光看天气的话只会让人觉得是一个普通的夏日清晨。
从平平城内延伸出去的那条女儿河依旧河水清澈。
因为怨鬼都被抓走的缘故,河面上堆积的怨气也散开了。薛庭笙蹲在河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
没打理的头发也被她捧起来的水打湿,毛茸茸湿漉漉的贴着薛庭笙脸颊。她洗完脸后又洗了洗胳膊和手,然后坐在河边开始发呆式的休息。
新生的健康白的皮肤,在适应了薛庭笙的身体后迅速失去血色,变成了略有些透明的苍白色。她有些疲倦的垂着眼睫,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跟沈南皎说,完事之后要和他解释。
薛庭笙扭头去找沈南皎。
几乎不怎么需要费心费力,她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一旁石头上的沈南皎。
沈南皎眉毛还是皱着,同刚才一样有点不高兴的表情,和被薛庭笙随手扔在草地上的那具焦黑干尸面对面。
薛庭笙走到沈南皎旁边——沈南皎继续盯着焦黑的干尸。
薛庭笙解释了一遍姬水和薛松风的关系,顺带提了一嘴自己和薛松风的关系。沈南皎听着听着,脑袋转过来,仰头望着薛庭笙。
现在这个点,太阳完全出来了,影子恰好是往薛庭笙身后倒的。
所以薛庭笙就算是站在沈南皎旁边,也根本遮不住什么太阳光。
明晃晃的光还是完全照到沈南皎脸上,照得他眉目分明,瞳孔像是两颗对光的琉璃珠子。
薛庭笙解释着解释着,目光落到沈南皎脸上。她忽然感到有点手痒,没忍住伸手捧住沈南皎的脸。
她的手掌刚在河水里洗过,也没擦,水珠浸湿沈南皎脸颊皮肤。他被薛庭笙的双手捧着脸,脖子不得不往上仰了下,微微挑眉。
薛庭笙反应过来,一下子松开手。
沈南皎挑起的眉落下,笑出声。
薛庭笙:“……有什么可笑的。”
沈南皎跳下石头,用袖子擦脸:“觉得有意思才笑的,不是笑你。不过,祭司雕像都被你的雷劫劈没了,群星宝库还存在吗?”
他这样问,薛庭笙也没底,思考了两三秒,迟疑:“不确定,但我没看见姬水的坟。”
沈南皎:“那我们要去找姬水的坟吗?”
薛庭笙摇头:“没有那个必要……唔。”
沈南皎拍了拍他刚坐过的那块石头,对薛庭笙道:“来,坐着。”
薛庭笙不明所以,脸上也露出困惑,但还是坐下。
沈南皎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单手握住薛庭笙脚腕,抬起她一只脚。
刚刚在废墟里的时候,沈南皎就只来得及找出外衣给薛庭笙披上。之后薛庭笙自己也没另外找衣服,直接赤着脚一路走了出来——普通的沙石不足以对她造成伤害,只是一路走来,难免将她的脚弄得很脏。
沈南皎卷起自己干净的衣摆擦拭薛庭笙脚上沾到的泥点子。
他半跪时个子便矮了坐着的薛庭笙许多,长而密的眼睫毛在薛庭笙面前低垂,太阳光在那两扇眼睫上照下一层阴影。
第109章 第 109 章
沈南皎穿的衣服布料也好, 是柔软的触感。但不管多么柔软的布料,擦着皮肤时还是会让人感到一种微妙的痒。
薛庭笙不自觉曲起膝盖,把腿往回抽了一下。
沈南皎不以为意, 虎口卡着她脚腕, 将她缩回去的脚又拽回来, 放到自己半跪的腿上踩着。
他一边给薛庭笙擦脚,一边泰然自若的开口聊正事:“既然不去找姬水的坟,现在金羽仙鹤也到手了,我们直接回北冥山?”
“这次平平城闹出来的动静挺大,虽然雷劫劈裂了祭司雕像,但皇宫里也死了不少人。缥缈宗是肯定会追查到底的, 我们要么现在就跑, 要么就得留下来配合缥缈宗调查——”
说着说着, 沈南皎眉头一皱,单手托着薛庭笙的脚后跟往上:“怎么这后面还划了一道口子?”
薛庭笙的脑子原本还在想正事, 听见沈南皎嘟哝,她低下眼睫看了眼自己脚后跟。
苍白皮肤上一道明显的划痕, 伤口边缘已经凝固起血痂。
薛庭笙没有感觉到痛,随口回答:“在皇宫里划到的吧, 那边路不太好走。先离开这里, 不能和缥缈宗的人走太近——太簇和缥缈宗关系不好。”
沈南皎撇了撇嘴:“它怎么还和缥缈宗认识?它不是讨厌人, 也不离开北冥山吗?”
薛庭笙:“……忘记问了。”
太簇和缥缈宗关系不好这件事情, 是薛庭笙初次下山时, 太簇特意叮嘱她的。
它说不是宿敌也没有血仇, 只是单纯的关系不好, 就像猫讨厌狗一样。太簇没解释原因,薛庭笙也就没问, 因为觉得不重要,只是会尽量避开缥缈宗——这也是薛庭笙在明珠庭没有和缥缈宗弟子过多接触的原因。
薛庭笙:“先不回北冥山,找个地方修整,正好处理一下这个。”
她指了下被搁置在一边草地上的焦黑干尸。
沈南皎没分出眼神去看干尸,‘噢’了一声算作回应,手上动作利落的给薛庭笙包扎伤口,换上新鞋。
薛庭笙垂下手臂,看着沈南皎将她穿好鞋子的那只脚放下,又抬起她的另外一只脚——他那片衣摆脏了,于是揪起另外一片干净的衣摆。
她目光长久的停留在沈南皎肩膀上,心底莫名冒起一股冲动。
大多数时候薛庭笙很难注意到沈南皎穿的衣服具体是什么款式。因为他那张脸实在是过于引人注目,正常人在看见沈南皎那张脸后,就很难再观察到其它细节。
即使勉强将注意力从沈南皎那张脸上移开,瞥一眼他衣服,也只会觉得好看。
高挑的个子,匀称的骨肉,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年纪,使得沈南皎的身量既有青年人的高大挺拔,又兼具少年那种尚在抽条发育的纤薄。
薛庭笙抬起脚,没穿鞋子的那只脚踩到沈南皎肩膀上 ——他肩膀上的皮革带子,衣襟边缘镶嵌的圆润宝石,凹凸不平硌着薛庭笙脚心。
沈南皎的上半身被薛庭笙踩得微微往后仰了下,但没有摔倒。
他抬头,满脸疑惑看向薛庭笙:“你干什么?”
薛庭笙默默把脚放下:“没什么。”
这次她没等沈南皎动手帮忙,自己把脚踩进鞋子里,非常简单粗暴的将鞋后跟扒拉出来穿好。
沈南皎摸了摸自己被踩的那半边肩膀,神色有些微妙。说实话——以前不是没有被薛庭笙踩过。
不过是打架的时候。
那时候薛庭笙踩他的力道可不是刚才那样,全然是冲着将他肩胛骨踏碎的目的踩下来的。
薛庭笙正要去拎地上躺着的焦黑干尸,沈南皎默不作声走过去,快她一步的将干尸拎起来。
他解释:“你不是刚洗过手?拎着又会弄脏——我无所谓,反正我的手本来就弄脏了。”
薛庭笙看了眼沈南皎的手,点点头,收回目光,两人沿着女儿河往下流走。路是沈南皎选的,一路上他们都没有遇到什么人,只有河道两岸长满绿草。
沈南皎拎着干尸,走在薛庭笙身侧,眼角余光瞥了眼她背着的两把剑。
长鲸剑好端端的插在剑鞘里。
还有一把新剑,简洁的用绳子绑在薛庭笙后背——剑匣在雷劫里被劈没了,薛庭笙也没带备用的。
沈南皎:“饿了,等会午饭吃什么?你以后改用双剑了吗?”
薛庭笙:“随便。单剑。长鲸剑的习性与我的剑道不大相合,所以太簇给我铸了一把新剑。”
沈南皎:“噢——我有点想吃鱼仔粥。新剑用着还顺手吗?”
薛庭笙:“我都可以,顺手,你觉得赵藕花这个人怎么样?”
“赵藕花?”沈南皎眉头一皱,内心警铃大作,“表面和善,但总藏着些什么,我不喜欢她。”
薛庭笙回答:“和你师兄一样。”
沈南皎:“啊?林司林师兄?不会吧,我师兄才和她不一样!”
薛庭笙回敬:“表面和善,但总藏着些什么,我不喜欢他。”
沈南皎:“……”
沈南皎倒是挺想反驳的,但是他回想了一下,林司林对外人好像确实是这个样子。
他露出郁闷的表情来。
薛庭笙:“我以后会经常跟赵藕花接触,她能帮到我。”
闷闷不乐的沈南皎:“我也能帮到你啊!她怎么可能比我更有用,你看这次雷劫——以她的修为,连守在旁边为你披衣服都做不到!”
虽然雷劫降临时,沈南皎也是站在雷劫范围之外的。但他确信,自己绝对是站得离薛庭笙最近的人。
薛庭笙指了指沈南皎拎着的干尸:“她的搜魂术很好用,我要请她帮我搜魂这只锁星派的半妖。”
“而且我不喜欢林司林,也没有让你不和林司林来往。我只是通知你,我也会和你不喜欢的人来往。”
她说得很有道理,沈南皎找不出逻辑漏洞,只好点头认同。
薛庭笙认真道:“我不要求你和赵藕花来往,你也不要要求我和林司林来往。”
沈南皎愣了愣:“你和林司林有什么可来往的?”
薛庭笙煞有其事道:“因为民间的夫妻,都是需要融入对方家庭的。道侣和夫妻是差不多——难道我弄错了?”
沈南皎飞快回答:“没有错!”
“噢,反正就是这样。”薛庭笙道:“还有,我是不会离开北冥山,住到望棠山去的。”
沈南皎耸了耸肩,无所谓:“没问题。”
薛庭笙:“你的家里人,我不会去见的。”
沈南皎想了想,没有意见:“完全可以。”
反正他爹妈也不会在意他的道侣是谁,薛庭笙见不见都行。
薛庭笙提完要求,暂时没有想到别的。沈南皎的态度让她很满意,所以她说:“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有要求提前提,我能做到的都会做。”
其实这一步应该在两人结成道侣当天就进行的,但是当时两人正在榕国皇宫里。
薛庭笙两相比较——如果她提出要求,沈南皎觉得不满,但她又不会让步,那么两人很有可能会闹得不欢而散,重新变成敌视关系……
这个可能性是薛庭笙通过话本和自己观察人间夫妻相处,得出来的结论。
如果他们闹得不欢而散,就会影响到薛庭笙抢金羽仙鹤——金羽仙鹤比较重要,所以薛庭笙就先把这一步推迟了。
但现在,金羽仙鹤已经到手,锁星派的尸体也实实在在落到她手上了。薛庭笙觉得自己可以继续进行她和沈南皎的下一步了。
至于沈南皎嘛——
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在薛庭笙问他的一瞬间,沈南皎指着自己的脸:“啊?我还能提要求的吗?”
薛庭笙点头:“当然可以提。”
沈南皎把手放下,露出纠结的表情。
沈南皎:“那你以后不准骂我——说我是狗也算骂我!”
薛庭笙:“……噢。”
沈南皎:“也不准打我!”
薛庭笙:“可以。但我要提一下,我们以前那个不算是我打你,那是我们在互殴。”
沈南皎:“承认。好了下一条——我想想啊——”
提到下一条,沈南皎有点卡住。
因为在薛庭笙承诺不会打他也不会骂他之后,沈南皎的脑子自动把这两个条件翻译成了【不讨厌我】【对我有好感】。
沈南皎感觉自己一开始的目的好像已经达到了。
薛庭笙催促:“你还没想出来吗?”
沈南皎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懊恼:“因为你提得太突然了,我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啊!唉先这样吧,等我想出来了再提……这个没有时间限定吧?”
薛庭笙摇头表示没有。
沈南皎放心了,想去牵薛庭笙的手。他手臂抬起来,想到自己手有点脏,于是先把脏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两下,再去牵薛庭笙的手。
薛庭笙的手已经不湿了,被他握在手心里刚刚好。沈南皎左手牵着薛庭笙,右手拎着焦黑干尸。
他忽然傻笑一声,道:“我们这样好像一家三口哦。”
薛庭笙:“……”
薛庭笙把手从沈南皎掌心抽走——沈南皎连忙攥紧薛庭笙的手,不明所以之余还有点委屈:“干嘛要松手啊?”
薛庭笙:“不想和死人当一家三口。”
沈南皎晃了晃自己右手拎着的干尸:“就是个比喻!比喻而已!说到一家三口,上次我让博闻阁帮我留意的材料好像有消息了,等把金羽仙鹤送回北冥山,我再去博闻阁确认一遍消息。”
“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薛庭笙没能把手抽走,但也不介意沈南皎继续牵着,神色淡淡的回答:“我都可以。”
沈南皎纠结起来:“听说蛟龙的孩子夭折率很高。”
薛庭笙宽慰他:“我是蛟龙和人族的混血,说不定会降低夭折率——人族的幼崽不是很能活吗?”
沈南皎迅速的被说服了,露出沉思的表情。
让薛庭笙稍微感到意外的是:她和沈南皎沿着女儿河一直走,最后居然走到了无月镇。
正是薛庭笙进入平平城之前,暂时休息了一夜的那座小镇。
之前薛庭笙来的时候,小镇上的住户虽然少,但至少还有人住在这里生活,沿街也有一些商铺开门营业。但是现在,整个无月镇直接变成了一座无人镇。
薛庭笙和沈南皎分开两头在镇上转了一圈,倒是没有看见什么尸体堆积的血腥场面。
一些敞着大门的宅院里面非常干净,值钱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只留下一些不值钱的,或者带不走的大物件。
两人转完,在街道上碰头。
沈南皎道:“看来没发生什么大规模的灾难,只是这里的住户都迁移走了。”
薛庭笙不解:“但是这里没有怨气,也没有妖气。”
沈南皎耸了耸肩:“不管是怨气还是妖气,其他镇民身为普通人,也无法看见。之前不搬走,大概是因为被这里的怨鬼困住无法离开。”
“等到缥缈宗的人将怨鬼抓走,离开镇子的道路不再被怨气白雾阻挡,他们自然就搬离这里了。”
薛庭笙:“其他闹怨鬼的村镇也会这样吗?”
沈南皎回答:“我没有留下来看,但估计是这样。榕国本身并不算强国,只是因为平平城的特殊性才延续了上千年。”
“但是现在平平城爆发了这样的灾祸,祭司雕像又被劫雷炸掉——”
他窥了眼薛庭笙的脸色,继续道:“只怕榕国很快也要不复存在了。”
榕国四周还有其他国家,想要吞并榕国的并不在少数。如果是妖物作乱,榕国还可以求助道载学宫,和本国的修士。
但如果是凡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修道者就不能参与了。
而现在的榕国,虽然怨鬼和无缘无故复活的祭司雕像都已经被修士们解决了——但榕国的政治中心平平城也完全变成了一锅烂糊粥。
别说在邻国觊觎下保护自己了,还能不能收拢因为怨鬼而四散的民心,都是个未知数。
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原本沈南皎说出这些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只是他忽然想到薛庭笙和榕国皇室有血缘关系,所以才在讨论这件事情时,骤然变得谨慎了起来。
但薛庭笙没什么反应。
就好像在听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她随意走进距离最近的一间房屋;屋子里空空荡荡,连被褥都被收走了。薛庭笙坐在床板上,指了指床尾:“先把尸体放那吧,我刚刚给赵藕花传信了,但她一时半会应该过不来。”
薛庭笙有在信里告诉赵藕花,要避开缥缈宗的其他人。
至于赵藕花会不会照做,那就是赵藕花的事情了。
她也要试探一下赵藕花的诚意。
第110章 第 110 章
赵藕花是在中午收到薛庭笙传信的。
复疏好奇的问赵藕花是谁——赵藕花将信纸一折, 没有当着复疏的面打开,只笑眯眯的回答:“一个朋友,很久不见面, 传信来问候一下。”
她神色间没有任何异样, 而复疏更多的心力也放在了皇宫的废墟上, 所以得到答案后便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赵藕花抬头看向前方聚在一起说话的师兄师姐和师叔们——荷珏钦传出去的信已经得到回应,就近的一位缥缈宗峰主带着数名亲传弟子赶到。
按照缥缈宗的就近原则,现在这里已经不归复疏或者闵岚管了。
他们交代完信息后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不愿意留下的也可以就此离开去办别的事情。复疏虽然不是缥缈宗的弟子,但她却很愿意留下——对于那尊突然复活,又被雷劫劈掉的祭司雕像, 复疏兴趣很大, 想留下来研究明白。
士兵保护着老皇帝又回到了城内。不过因为皇宫被炸成了废墟, 所以只好临时征用了百姓的房屋。
赵藕花站在街道上,还时不时听见那位讨人厌的太子殿下东嫌弃一下椅子不舒服, 西嫌弃一下茶水不可口。
她转身避开众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看完信, 随后将信纸烧掉,又回到人群中, 若无其事的继续帮忙打杂, 时不时微笑着应付过来找自己问话的同门。
*
北冥山。
太簇正沉在河底睡觉, 忽然间察觉到异样。
体型巨大的白蛟龙披水而出, 惊得河边休憩的小妖怪纷纷逃跑。
黑发黑眼, 赤红长裙的少女, 提着裙角破开了北冥山的外层结界, 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她尚未来得及靠近太簇河,便被拽入镜面结界之中——
白蛟龙, 青玄龙,本体极像,在分隔开的结界之中缠斗,一时间弄得整条太簇河河面波涛汹涌。
缠斗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利落的分出了胜负;白蛟龙咬着青玄龙的后脖颈将它扔了出去;巨大的妖身在半空中滚成一团,宛如天外陨石般悍然砸入群山间隙之中!
从青玄龙妖身上簌簌脱落的龙鳞还沾着血,七零八落像炮弹似的射入地面。
妖身在山间打了两滚,压断无数苍天大树后,又变回了人形——本体受伤,息缘变出来的人形也显得狼狈,衣裙破烂,身上裂着新鲜的伤口。
太簇眯着眼睛,支起一半的妖身悬在半空中,居高临下盯着息缘。
息缘也仰起脑袋,纤细成一线的妖异瞳孔紧紧盯着太簇。只是比起太簇那种无所谓不欢迎的态度,息缘则是困惑的情绪更多。
息缘:“奇怪,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我女儿呢?”
太簇:“滚。”
息缘:“明明护心鳞最后出现的位置是这里没有错——你不会把我女儿给吃了吧?!”
她脸色大变,气势一下子凶恶了起来。太簇对此给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滚——”
*
薛庭笙往面前燃烧的火堆里加了两根柴,听见旁边沈南皎打哈欠的声音。
她眼角余光一瞥沈南皎,正好看见他在揉脸,面颊被他自己揉得微微泛红。
在沈南皎旁边,靠墙倚着那具焦黑干尸。
薛庭笙:“你困的话,就去睡会儿。”
沈南皎回头看了眼那个光秃秃的床,没有丝毫犹豫:“我才不睡那个床!”
镇子上的人搬家搬得很干净彻底,连一床能用的被褥都没有留下。虽然薛庭笙是觉得被褥这种东西,有和没有都差不多。
但显然沈南皎不那么认为。
他往薛庭笙那边挪了挪,道:“我宁愿靠着你睡。”
薛庭笙倒是觉得无所谓,拍拍自己肩膀——沈南皎歪着脑袋看了她几秒,看薛庭笙并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于是试探性的将脑袋靠上去。
薛庭笙左边肩膀微微一沉,多出了一颗脑袋的重量。
她感觉出沈南皎似乎没有全部放松的靠上来,只是虚虚的将脑袋挨着自己肩膀。那点重量压着少女单薄的一层皮肉的骨头,靠得久了,连带着那一小片衣服的布料也染上他人的温度。
刚开始沈南皎还矜持着,没有全部靠上去。
但随着月亮缓慢偏移,夜色渐深,火堆燃烧的噼啪声轻微而催眠。沈南皎困意上涌,脑袋慢慢吃不住力,完全的靠到薛庭笙肩膀上。
薛庭笙本就身量纤细,肩膀也不算太宽。
沈南皎半边身子靠上去,没靠住,身子一歪,栽倒在薛庭笙腿上。他一下子惊醒了,刷的一下自己坐起来,两手撑住自己膝盖,脸上表情还有点没睡醒的懵。
薛庭笙看了眼火势变小的火堆,神色平静又往里面添了把柴火。
柴火是沈南皎出去砍的,不过没有在附近找到能吃的东西。
沈南皎撑着膝盖发呆了一会,慢慢转过头,看着薛庭笙:“不是故意的。”
薛庭笙:“我知道。”
沈南皎:“……”
他慢慢又把头转回去了,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抬手揉一揉自己脖颈,故作不在意的模样:“你困不困?困的话可以靠着我睡会儿。”
薛庭笙回答:“困,但是睡不着。”
她话音刚落,脸被沈南皎单手捧住,捏着往他那边转——两人四目相对了,薛庭笙看见沈南皎皱巴着眉,很担心的望着她。
沈南皎:“你这个算是病吗?总睡这么少……就算是修道者,也会对身体有影响吧?”
薛庭笙面朝着沈南皎的那张脸,靠火堆那一半浸着温暖的红光,隔壁那半则被模糊阴影淹没。
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她皮肤上那些细微的红血色都变得不清晰了。唯独眼眶底下两截黑眼圈格外的明显。
薛庭笙道:“不影响修行,平时会困,但也还好。”
她脖颈往后缩了缩,把自己的脸从沈南皎掌心挪走。
沈南皎仍旧望着她已经转过去的侧脸:“要不然找个医修看看?”
薛庭笙:“以前找医修看过,说看不出问题。”
她抱住自己膝盖,闭上眼睛歪靠到沈南皎胳膊上,语气平淡:“我试试能不能睡着。”
沈南皎刚平静下来,薛庭笙一靠过来,他胳膊和肩膀上的肌肉顿时又僵硬起来。
薛庭笙靠得很实在,不像沈南皎还有一个试探的过程。她对‘暧昧’一词没有认知,并不知道这种程度的距离已经可以被称之为暧昧。
靠了一会儿,薛庭笙坐直,远离了沈南皎胳膊——她左边头发因为一直靠着沈南皎的肩膀,被蹭得翘起来一搓。
沈南皎紧张:“怎么了?还是睡不着?”
薛庭笙打了个哈欠:“你太热了,靠着更睡不着。”
沈南皎:“怎么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薛庭笙抬手将自己掌心贴到沈南皎脸上。沈南皎被薛庭笙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眼睛瞪大,但却没有躲开,只是僵硬在原地。
少女的手指纤细,掌心皮肤却与‘细嫩’二字沾不上边。
剑茧,指节的折痕,掌心的命运线,均毫无间隙的贴着沈南皎的脸颊。
他的脸好似烧开的滚水那样烫,但薛庭笙的掌心却凉幽幽的。温度的差距如此明显,沈南皎望着薛庭笙距离很近的眉眼,她脸上表情一如平常带着懒洋洋的倦意。
以前沈南皎看薛庭笙这个表情觉得是死人脸。
现在沈南皎看薛庭笙这个表情觉得她是疲倦破碎感。
他眼圈一红,多愁善感的捧住薛庭笙脸颊:“唉,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好好的睡一觉吗?”
薛庭笙:“……我是想让你通过对比知道自己真的很烫。”
沈南皎:“薛庭笙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睡过好觉啊?”
薛庭笙:“虽然你说的是事实,但你的语气太凄惨了,我其实没有那么惨……别用手挤我的脸了,我要说不出话来了。”
沈南皎‘噢’了一声,松开薛庭笙的脸,顺势就牵住了她的手。薛庭笙看了眼两人还牵着的手——两人之间的温度差仍旧明显,而且不是薛庭笙身上冷,而是沈南皎太烫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情绪起伏,薛庭笙看见他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寸皮肤都像煮番茄一样红。
还热。
沈南皎郑重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睡个好觉的。”
薛庭笙没抱什么希望的回答:“你加油。”
眼下气氛正好,沈南皎脑瓜子一转,假装不经意的问:“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北冥山上的妖怪,还有太簇,他们为什么都叫你‘同生’,而不是庭笙啊?”
薛庭笙道:“因为同生是我的字。你没有吗?”
沈南皎:“没,望棠山没有取字的习惯。是哪两个字啊?薛庭笙的笙吗?”
‘同生’和‘庭笙’在发音上本就有些接近,加上妖怪们说人话大多说得不太利落。所以刚开始沈南皎还以为那些妖怪喊的是‘庭笙’。
后来薛庭笙闭关,沈南皎单独跟太簇呆了一段时间。
太簇的人话说得相对像样一些,沈南皎才终于听出来他们喊的是‘同生’而不是‘庭笙’。
只是太簇经常选择性无视沈南皎的问题,以至于沈南皎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妖怪们喊的‘同生’是哪两个字。
薛庭笙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只烧了一半的木柴,就着焦黑的那头在地面写字。
她的字依旧像她的剑意一样,锋锐而极具杀气,用木柴写字的时候,气势像是在比划剑招。沈南皎坐在这样的薛庭笙旁边,光是看着她写字,就感觉有点移不开眼睛。
这次薛庭笙没有少笔画了。
端正的‘同生’二字,并排出现在地面上。
沈南皎低头看她写下的字,嘴里跟着念了一遍。薛庭笙则把写完字的柴火重新扔回火堆里。
沈南皎凑近薛庭笙,眼巴巴的问:“那我以后也可以叫你同生吗?”
薛庭笙点头。
沈南皎嘿嘿笑了两声,趴在自己膝盖上,桃花眼弯弯的。他笑得有些傻气,好端端一张漂亮的脸,愣是显露出几分不聪明的样子。
薛庭笙困惑:“你在笑什么?”
沈南皎:“我想到高兴的事情。”
薛庭笙:“什么高兴的事情?”
沈南皎往薛庭笙那边靠了靠,肩膀挨着薛庭笙的肩膀:“和你变得亲近了,这就是高兴的事情。”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轻快而雀跃,全然发自内心的欢愉。这种感情对薛庭笙来说是很陌生的,所以她忍不住歪着脑袋盯着沈南皎的笑脸看。
她觉得沈南皎现在这样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沈南皎问:“等把这只金羽仙鹤送回北冥山之后,我们一起去放烟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