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藕花直到第二天傍晚, 才赶到无月镇——薛庭笙给她的信里只说了有一句尸体,要她帮忙搜魂。
所以赵藕花理所当然的以为现场应当是尸体一具,活人一个。
沿街看见沈南皎用路上的石子打鸟, 赵藕花停下脚步, 短暂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误入幻境之中——她脚步停下的同时, 沈南皎转过脸来看着她。
那张过于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天生多情的桃花眼长沈南皎脸上也没显得他气质柔软,反而是越发气势凌人了。
沈南皎随手将掌心剩下的石子扔出去。他甚至没有抬头往天上看,但是扔出去的石子很精准的将麻雀打落下来。
沈南皎:“跟我来。”
赵藕花一愣,迟疑:“你……你和庭笙在一起?”
沈南皎:“嗯。”
看出他不想多话,赵藕花识趣的把嘴闭上, 跟在沈南皎身后。沈南皎往回走, 路上顺便把自己刚刚打落的麻雀捡起来拎在手里。
很快两人就走到了沈南皎和薛庭笙暂时歇脚的房屋入口处。赵藕花仍旧保持着警惕, 但沈南皎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拎着麻雀大步走进去——
房屋因为有段时间没有人住, 加上大部分有用的东西都被搬走,所以显得有些冷清和败落。
走进第一间屋子, 被放置在光秃秃木板床上的黑色焦尸格外引人瞩目,尸体的胸口还贴着两张黄符。
赵藕花只看了一眼:“半妖?”
沈南皎:“锁星派的半妖, 我给她贴了聚魂符。”
赵藕花:“庭笙呢?”
沈南皎:“出去转悠了。”
赵藕花环顾左右, 最后还是决定等薛庭笙回来再对这具半妖尸体进行搜魂。
薛庭笙不在, 沈南皎跟赵藕花没什么可谈的。如果不是昨天薛庭笙才和他聊过各自的交友问题, 沈南皎连赵藕花最开始问的那几个问题都不想回答。
他将熄灭的火堆重新点上, 把锅架上去, 然后熟练的掏出匕首开始处理麻雀尸体。
虽然只是麻雀。但房间里还是蔓延开淡淡的血腥气。
这股血腥气让赵藕花稍微有点坐立难安。她知道沈南皎只是在剖麻雀, 但是沈南皎面无表情给麻雀拔羽毛的样子,总让赵藕花心里毛毛的。
一时间说不出是沈南皎做饭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惊悚, 还是沈南皎这个人就让人不太舒服。
好在薛庭笙很快就回来了——赵藕花在心里默默的松了一口气,迅速站起来。
“庭笙!”
薛庭笙看着满脸欣喜的赵藕花,有点意外;真看不出来,这人还挺喜欢搜魂这活儿的?
背两把剑的少女左手攥着一把萝卜缨子,右手拎两颗小白菜,手指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巴,向赵藕花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她正要把手里的菜全部扔进冒白气的热水锅里——沈南皎赶紧拦住:“你没洗吧?”
他看着薛庭笙手指上的泥巴。
薛庭笙真心实意的困惑:“洗什么?”
沈南皎:“……我来吧。”
他从薛庭笙手上接过蔬菜,走到外面去洗菜。薛庭笙卷起自己衣袖想要擦手指上的泥巴,还没来得及开始擦,门外就传来了沈南皎的声音。
“不准用袖子擦手!凳子上有热水,你用热水洗!”
薛庭笙‘噢’了一声,放过自己衣袖,走到热水盆旁边洗手。她洗干净手,顺势在自己裙子上擦了两下。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赵藕花看着二人自然而然的互动,说话,言语间都透露出一种显然不属于陌生人或者敌人的亲密。
她茫然了。
赵藕花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痛得眉心一抽:很好,自己刚才看见的一切并不是梦,应当也不是幻觉……他们两个人不是决裂了吗?
薛庭笙:“饭点还早,你搜魂要多久?”
赵藕花迅速回神:“尸体有贴聚魂符,要不了多久。”
薛庭笙点点头,道:“那你直接开始吧,我在旁边为你护法。”
她自然而然的就进入了办正事的状态,让赵藕花错觉自己似乎不应该大惊小怪。
犹豫了两秒,赵藕花还是决定先忽略沈南皎的存在。她看向床上的焦黑尸体,深吸一口气,两手掐诀并拢,开始了对这具尸体的搜魂。
寻常搜魂手法,是先将对方的魂魄拽出肉/身,聚集起来,凭借自身修为强行阅览对方魂魄中的记忆。
但人的完整记忆其实并不是和魂魄绑定的。这种强行聚拢起来的魂魄都会有所磨损,能被阅览的记忆也会断断续续,并且不一定保真——很多修士为了防这一手,临死前都会自损魂魄。
只要魂魄受到的磨损足够多,那么寻常的搜魂术就无法读取到魂魄中的记忆。
但赵藕花搜魂却并非这个路数。
她搜魂,不需要将对方的魂魄拽出身体,而是将自己的部分魂魄‘撕’下来,像触角一样融入对方的身体,去窥探他人的记忆——这种办法不仅可以用来搜魂,也可以对含有灵力的死物使用。
随着灵光闪烁的飞蛾浸入焦黑尸体眉心,赵藕花看见巨大交错的记忆画卷,在自己眼前滚动。
她略感诧异:居然是——之前在明珠庭自己搜过的人!
当时因为对方在纸人上面残留的魔气,赵藕花还遭到了一定的反噬!没想到这家伙最后死在了薛庭笙手上……
心中念头一转,但很快赵藕花便集中起注意力,像翻书那样一目十行的扫过对方记忆。
对方的记忆储存量远比赵藕花想象中的要大——年纪在七百岁上下——对人族来说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了,但半妖有一半妖的血脉,如果继承的妖族血脉是长生种的话,活个七百多年也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
在程可名的记忆中,她长大的环境里并不止她一只半妖,而是有许多半妖。但是负责照顾她们的却是纯粹的人族。
幼年期单调无聊的记忆,赵藕花并没有细看,匆匆一眼扫过后便开始往后面找。
往后两百年,程可名居住的地方突然被放弃。原本照顾它们的人族消失,那些半妖们流入人间和凡人生活——程可名的人生也从这里开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它们只是单纯的,不同种族混血的半妖,或许还能被山精野怪所接纳;但它们是混杂了人族血脉的半妖。
人族对妖族来说是一个感官非常微妙的种族。毕竟在人族修士能人辈出之前,这个世界是由妖主导的;但随着人族逐渐发展,建立城市,宗门,妖族被赶到了边边角角的结界和深山之中。
大部分妖都可以接受妖和妖之间的跨族混血,却难以接受混杂了人族血脉的半妖。
而人族对待半妖,也属于不太接受的态度;遇到修士顶多无视,遇到凡人那才是灾难。
凡间是有妖吃人的根深蒂固的偏见的。
程可名流落凡间的那段记忆并不美好,幼年体没什么力量可言的小半妖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街巷间到处流窜艰难求生。
它就这样在人间辗转流浪了五十多年——程可名遇到了锁星派的宗主。
那段记忆对程可名而言,印象深刻到了极点。因为她的这段记忆情绪力量也最强烈;明明已经是四百多年前的记忆,但镌刻着这段记忆的画卷却清晰明亮。
瞬间,赵藕花的视线与当初那只蜷缩在陋巷中的半妖幼崽重合。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逆光站在自己面前。
对方的身材异常高大,容貌美丽而年轻,有一双纯黑色的眼瞳,俯视人时视线冰冷得可怕。光是和这样的眼睛对视,都让人感觉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对方将程可名带回了锁星派——就连‘程可名’这个名字,都是在进入锁星派内之后,才拥有的。
锁星派内有不少和程可名一样来历的半妖。这些半妖组成了锁星派的核心弟子,而其他部分则由普通的人族修士组成。
至于那位宗主。
在程可名的记忆中,程可名认为它是‘神仙’。
凡人传说中,不死不灭,手可摘日月星辰的神仙。
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创建锁星派,大部分时候这位宗主都躺在锁星派深处的寒魄 中沉睡,偶尔苏醒的时候,它会以人形进入凡间,带回来一些不错的苗子放在锁星派中自由生长。
锁星派坐落于雪山深处,不与外界相通。除去道路崎岖外,还有一层相当坚硬的结界。
除了那位时常陷入沉睡的宗主之外,没有活物可以出去,也没有活物可以进来。
变故出现在十五年前——锁星派宗主忽然下达了三条命令。
第一条命令所有人都有收到,那就是锁星派即日起将会脱离隐世状态,开始和外界接轨。
第二条命令却分了对象。锁星派内的人接到的命令是寻找金羽仙鹤,不计一切代价。
而半妖们接到的命令却是被派往不同的地方,收集怨气。
最后一条命令:搜集关于‘薛松风’这个名字的所有消息,不论真假。
搜魂结束,赵藕花直接力竭的软倒在地。对方的记忆太长,即使她已经在快速阅览,并且忽略掉了许多不重要的细节——但光是查阅记忆,就耗尽了赵藕花的所有灵力!
薛庭笙往她嘴里喂了一颗回灵丹,赵藕花苍白面色勉强回温,声音虚弱的将自己所见说了出来。
听完赵藕花的话,薛庭笙没什么反应,只是将她扶到床边坐下。
此时火堆上麻雀汤已经煮好,炖肉的香气阵阵扑鼻。
沈南皎拎开锅盖,把洗干净折段的蔬菜扔进去——过于单薄的菜叶很快就被烫熟。
赵藕花在食物的阵阵香气中,慢慢缓过神来。她谨慎的问:“锁星派宗主要找的薛松风……是不是跟庭笙你有关系?”
薛庭笙:“我们只是交易,不该管的事情不要多管。”
她语气平淡而疏离,说完后凑到锅边往里看了一眼肉汤。
沈南皎:“要喝辣的还是鲜的?”
薛庭笙:“我都可以。”
沈南皎:“那就鲜的。”
他用勺子搅了搅,看颜色,估摸着熟了——赵藕花慢吞吞挪到火柴边,乖巧坐下。
沈南皎瞥她,歪了歪脑袋,面无表情:“搜魂不是结束了吗?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赵藕花:“总不至于连一口吃的都不给吧?”
沈南皎没说话,长而密的眼睫下垂上抬,面朝着赵藕花完成了一个扫视的动作。他扫视完赵藕花,一侧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扯起:“呵。”
第112章 第 112 章
虽然沈南皎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非常准确的表达了他的意思——吃饭?你敢吃一口试试?
赵藕花悻悻缩回手, 在心里暗骂沈南皎真是个绝世小气鬼。这也是赵藕花明明广交好友,却从来没有试过和沈南皎打好关系的原因。
她实在是太讨厌沈南皎的性格,讨厌到不愿意勉强自己忍受。
薛庭笙坐到两人中间, 若无其事拿起一个干净的碗递给赵藕花, 示意她要吃饭就自己盛。
赵藕花接过薛庭笙递的碗, 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沈南皎。让她意外的是,沈南皎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捧着自己那份肉汤就地坐下,已经动作轻快的开吃了。
要不是最开始询问时收到过沈南皎的冷笑,赵藕花差点要以为沈南皎当真不在意自己了。
但是沈南皎和薛庭笙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是有点出乎赵藕花的意料。
她感觉自己越看越不明白这两个人的关系了。
虽然三人都围坐在火堆旁边吃东西——薛庭笙原本坐的位置, 恰在赵藕花和沈南皎中间, 并没有离谁更近。
但是沈南皎刚坐下来没一会儿, 就捧着碗挪近了薛庭笙那边。正好两人一个习惯用左手一个习惯用右手,就这样挨着吃饭也不会胳膊撞到胳膊;而且薛庭笙也没有对他靠近的动作提出意见。
两人就这样坐得很近的, 肩膀挨着肩膀的,安静又迅速的吃着食物。
气氛在此刻看起来甚至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温馨。
温馨——
一旦将这个气氛形容词, 和薛庭笙及沈南皎这两人扯上关系,赵藕花就感到一阵微妙的恶寒。但在恶寒之后, 却有更多的细节骤然浮出脑海。
沈南皎在皇宫里失踪的时候薛庭笙也不见了踪迹。
自己到处找薛庭笙时, 曾经听守门的士兵说看见他们一起去宫外吃早饭。
这样仔细一回忆, 赵藕花突然想起, 在明珠庭的时候, 薛庭笙似乎也总是会出现在沈南皎附近。
霎时, 赵藕花瞥向那二人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
薛庭笙吃饭速度最快, 空碗后便将其放下。赵藕花看准了她吃完的空隙,正要开口——沈南皎却在她之前先说话了。
“吃饱了?”他目光落到薛庭笙放下的碗上, 眉心浅浅皱起。
不是大少爷惯常对其他人会露出的嫌弃轻蔑的皱眉,而是单纯的担心。
赵藕花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原来沈南皎那张脸上能摆出正常表情来啊?
她还以为沈南皎的脸只有‘嘲讽模式’和‘特别嘲讽模式’。
薛庭笙:“饱了。”
沈南皎看看碗,又看看薛庭笙,叹气。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他那一下叹气,很有一种面对挑食的小孩子无处下手的忧虑。
情绪表达堪称满分。
薛庭笙觉得他那个反应有点搞笑。所以在沈南皎低头很愁的用筷子捞白菜吃时,她唇角浅浅往上扬了一点。
但那点笑意很快又被薛庭笙压下,她仍旧摆出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赵藕花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清了清嗓子开口:“这次搜魂得到的消息,我能透露一部分给缥缈宗吗?”
之前缥缈宗在明珠庭抓住了锁星派的尾巴,就一直想定锁星派的罪。
奈何证据不够,锁星派死不承认。缥缈宗师出无名,只好暂时按下。但就这次赵藕花搜集出来的记忆而言——光是搜集怨气培养怨鬼这一条,若是能够被证实,就足够锁星派被界内正道直接定义为歪门邪道!
但尸体是薛庭笙弄来的。
赵藕花不确定薛庭笙愿不愿意将线索共享给缥缈宗。
薛庭笙:“有了这些消息,缥缈宗就会出动人手去清剿锁星派吗?”
赵藕花摇头,老实道:“只有程可名的记忆,还不足以对锁星派定罪。但能够引起缥缈宗上面的注意,让他们愿意派出弟子前往锁星派调查。”
薛庭笙:“可以,别说出我的存在就行。”
薛庭笙的话让赵藕花略感意外。但那点意外也只有片刻,很快她脸上便露出轻快的笑容来。
赵藕花真心诚挚道:“多谢。”
薛庭笙‘嗯’了一声,低下头面无表情的思考。
片刻静默后,薛庭笙忽然开口:“程可名的记忆中,没有锁星派的具体位置吗?”
赵藕花摇头:“没有,她的记忆只能让人看见锁星派是处于雪山深处。但除了雪山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任何标志性的参考物。”
“而且,锁星派是从雪山中来这件事情并不是秘密。只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可以确定锁星派到底是从哪座雪山里出来的。”
薛庭笙:“如果是缥缈宗,会用什么办法去确定锁星派的位置?”
赵藕花不假思索的回答:“找道载学宫的复疏来占卜。”
她说完这句话后没有立刻得到回答,只得到了薛庭笙和沈南皎相当同步的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明显在表达:就这?
赵藕花解释:“虽然复疏的修为确实很弱,但她在占卜上的天赋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沈南皎嗤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她去榕国之前有没有占卜出来,自己在平平城会有一场血光之灾?”
赵藕花脸上笑容一僵,干巴巴复述了当初复疏的解释:“因为平平城内有特殊的力量,会干扰到复疏的占卜……”
薛庭笙抬手示意她安静不要解释——薛庭笙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沈南皎的小心眼上。
“找出锁星派位置后,第一时间传信给我。”
赵藕花满口答应:“没有问题!”
她另外还有事情要办,吃完肉汤便和薛庭笙沈南皎分开——临走前,赵藕花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拉着薛庭笙衣袖,凑近她面颊,压低声音:“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当不当问。”
薛庭笙:“那就别问。”
赵藕花:“……”
赵藕花:“你和沈南皎是朋友吗?”
薛庭笙摇头:“不是。”
赵藕花愣了愣:“不是朋友?”
薛庭笙:“不是朋友,是道侣。”
赵藕花:“!”
因为太过于惊讶,以至于赵藕花虽然张大了嘴巴,但是一个单音节也没能发出来。她满脑子都是薛庭笙那句‘是道侣’——就像空谷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似的。
重重叠叠的回音,在赵藕花的脑子里反复诵念这句话。
道侣?
谁和谁?
怎么会是道侣?
不是,所以当初在明珠庭,薛庭笙刺了沈南皎一剑,还真和她那些八卦同门猜的一样,是感情纠纷?!
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不是因为抢机缘结仇?
也不是因为沈南皎嘴贱?
赵藕花恍恍惚惚的走出无月镇,抬头看了看天空。这会儿正值一轮太阳从东面冉冉升起,晨光明亮到有些刺眼。
她忍不住伸手拧了一下自己的脸,当即痛得龇牙咧嘴,不禁喃喃自语:“居然是真的……怎么会有人愿意当沈南皎的道侣……”
赵藕花半点没有将这段关系倒过来想过。
毕竟在她看来,薛庭笙只是不爱理人而已。又不像沈南皎一样,会突发性嘴贱和发癫。
和沈南皎比起来,薛庭笙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好说话的小姑娘——所以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和沈南皎结为道侣?
*
平平城。
之前跑到城外避难的普通人,见城内似乎已经安全,便又陆陆续续的跑了回来。但他们跑回来,并不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国家有多么忠心。
在这个动荡的世界,尚未统一的凡人国度要么像明珠庭一样,与界内接壤,凭借着自身的特殊性得到修士的庇佑。
要么就得时时处在国家与国家的战争和摩擦之中。
就算是榕国皇室自称正统,但实际上,在榕国接近一千年的历史中,皇位早就更迭了好几家。
避难的人之所以跑回来,是因为之前灾难来得突然,所有人为了保命,都是站起来就立刻往外跑了,没有人来得及去收拾自己的财产。
眼下看着城内似乎平静了许多,大家都忍不住想先回去看看自己的财产有没有受到损失。
在涌向平平城城内的人群中,蓝裙白衣的王小猫十分醒目。她身上的气质明显异于常人,就算混在人群里也很容易被一眼发现。
守在城门口的缥缈宗弟子连忙上前拦住了她:“这位道友——现在平平城内禁止修士入内!”
王小猫一愣,歪着脑袋,有些茫然:“为什么?”
缥缈宗弟子:“因为城内发生了一些事情,牵扯到了妖族和魔气,现在峰主正在里面调查。为了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所以禁止修士入内。”
虽然禁止修士入内,但是并不禁止普通人回家。
王小猫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十分苦恼:“发生了一些事情?那里面的商贩还能正常营业吗?”
缥缈宗弟子摇头:“别说商贩营业了,沿街的建筑全都被打了个稀巴烂。”
“这样啊——”王小猫垮下脸,尾音拉得很长。
她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有为难守城的缥缈宗弟子,转身慢悠悠往城外小路走去。
王小猫边走路,边自言自语:“我去明珠庭买胭脂,结果明珠庭被蚌妖打得稀巴烂。明珠庭的商人建议我去平平城看看。”
“结果我来平平城,平平城又被半妖打了个稀巴烂。唉——打架就打架,大家为什么总要打坏东西呢?东西是无辜的啊。”
她走动间,宽大的蓝色裙摆在晨风中一晃一晃。
裙摆下传来铁链互相撞击的声音,偶尔裙角翻起,露出的间隙中也只有铁链在游走,却并没有双脚的模样。
“胭脂——上好的胭脂——这位郎君,买胭脂吗?”
沈南皎只是在卖胭脂的摊位面前多瞥了一眼,便立刻被小贩抓到机会,热情的向他推销起胭脂来。
“你看这个,这是近日最流行的樱桃红,你看看这颜色,这香气,这粉质——给你夫人买一个吧?”
小贩一边热情的向沈南皎推销,一边将展示用的样品打开盒子凑到薛庭笙面前。
他这幅要给薛庭笙展示的样子意图明显,正在发呆的薛庭笙回神,瞥了眼胭脂盒子,眼角余光又瞥向沈南皎。
沈南皎原本没打算买。
因为薛庭笙根本不涂胭脂。
不是以前没涂过所以不涂,而是单纯的没兴趣所以不涂。
但是小贩管薛庭笙叫做‘他娘子’——沈南皎本来就晴朗的心情顿时好上加好,即使是不用的东西,他也一把接过,干脆利落的结了账。
第113章 第 113 章
买了胭脂, 又绕路去买烟花。
之前他们在无月镇说好要一起放烟花,薛庭笙也挺期待。找人问路找到了一家烟花铺子,店面窄小, 里面除了烟花, 还卖香火蜡烛, 还有纸扎人。
不过年不过节的,也没有夜会,所以这两月的烟花不好卖,店里顺带做一些其他的营生。
现在店里还摆着的烟花,都是去年元宵灯会剩下的。
“不多,喏, 小把的就这点了, 大的烟花筒倒是还有好几个。”
店老板架着梯子爬到货架上面, 把翻找出来的烟花平铺到地面上给薛庭笙和沈南皎选。
沈南皎半蹲下来捡起烟火棒,郁闷道:“就这点?”
怎么这家烟花店的库存, 还不如十几年前的南天城随便一家烟花铺子?
店老板满脸诚恳:“就这些了。这两月不是放烟花的时候,我没有进新货, 你们两位还是这个月头一位上门来买烟花的。”
虽然少——但是薛庭笙不在意。她让老板把所有的烟花都包起来,沈南皎乖乖掏出钱包付账。
店老板叮嘱了一句:“你们要放烟花, 晚上在自家院子里放, 不要到山里去放。”
这个镇子靠近北冥山脉, 虽然距离妖怪们居住的地方还很远, 但要进入山脉外围确实很容易。
过年时有不少镇民会到山脉外围的山坡上去放烟花。
薛庭笙抬眼, 困惑:“为什么?”
店老板解释:“最近山里不太平, 前几天地龙翻身, 外围有座山直接塌掉了。县太爷请了法师来看风水,说是山神老爷不高兴给弄塌的, 要做一场法事。”
薛庭笙:“法事做完了吗?”
店老板指了指店铺外面,县令府的方向,道:“没呢,昨天晚上做了一场,今天晚上还要接着做。如果你们最近很倒霉的话,可以去凑个热闹,跟大师求几枚平安符——那个法师很灵的。”
沈南皎听见,嗤笑一声。
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态度,招得店老板诧异瞥了他一眼。被看了的沈南皎也没有半点要收敛的意思,眉毛一挑,不用说话也表达出了‘看什么看’的态度。
店老板有些怵他,怂怂的收回了视线。
沈南皎拎着大的烟花筒,和薛庭笙一起走出门。门外太阳光正好,道路上的青石地砖被晒得发亮。
沈南皎:“可能是太簇心情不好,打滚玩儿。”
薛庭笙:“太簇的动静很少波及到山脉外围来。”
太簇不愿意和别人接触,为了防止人类误闯北冥山,甚至将北冥山内部直接捏造成一方秘境。
否则光靠太簇自己几千年不出门,是不可能完全避开人族的。毕竟太簇可以不出门,但人族那群年轻力壮又吃饱了没事干就喜欢到处折腾的修士,若是没有阻挡,早就摸进北冥山深处了。
沈南皎:“那我们先回北冥山看看?”
薛庭笙摇头:“不用,不做无用功。”
她摇完头,从沈南皎手上抽走一根细长条的烟火,将烟火往自己掌心一擦。
被熟练掌握的灵力在那片刻之间将烟火点燃,于明亮的白日的绽放。
薛庭笙慢吞吞道:“没有晚上看着亮。”
沈南皎看了一眼,忽然脸上露出个灵泛的笑,伸出手,指尖往烟火棒上划了下。原本就只有那么点亮度,烧起来也只噼里啪啦冒白光的烟火棒——霎时烧得五光十色,光芒大绽。
“啧,这么简单,根本就不用买什么烟花嘛,有我不就够了。”
他洋洋得意,为自己突然想到的简单戏法而高兴。
擅长术法的修士,要以灵力做到这一步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非常简单。只是大部分修士不会去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就像之前薛庭笙折腾出来的那个会自己冒泡泡的阵法一样。
短烟火很快烧尽,沈南皎向薛庭笙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剩余烟花:“放?”
薛庭笙摇头:“晚上再放,去看法事。”
沈南皎牵住她的手,撇撇嘴:“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有什么可看的。”
两人绕着街道转了一会儿,找到客栈开了房间。
沈南皎进门,把烟花搁到地上,先探头看被褥——被褥干净,而且还有一股非常明显的,太阳晒过的气味。他放心了,身子歪倒在床铺上,懒洋洋伸着两条长腿。
躺得不是很有躺相,但是因为他个高而骨架均匀,脸还好看,这样懒懒散散的躺着,倒也赏心悦目。
其实沈南皎根本不累。
虽然是从无月镇一口气走回北冥山没有休息,但这点劳动量对于他的体质而言,根本算不上负担。
他躺着就只是单纯乐意躺着而已。
躺下后,沈南皎眼角余光下意识的去注意薛庭笙——薛庭笙一反常态没有找个地方坐着,反而是站在窗户处往外看。
沈南皎顿时也没有了继续躺着的心思。
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凑到薛庭笙身边:“看什么呢?”
薛庭笙往楼下街道的公告栏上指了指——沈南皎顺着薛庭笙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则寻人启事。
县令家的表小姐失踪了。
沈南皎单手支着窗户边沿,若有所思:“说不定这位失踪的表小姐,和北冥山的异样有关。”
薛庭笙:“不,我只是喊你过来看看而已。”
沈南皎:“……”
到了晚上,县令府所在的那条街道上从头到尾的点起了红灯笼。这个镇子因为位置偏远,大家的生活都很无聊。
所以法事还没开始做,只是点起灯笼,就已经乌泱泱涌去许多凑热闹的镇民。
心思活泛的商贩把自己的摊子拉到了这条街道上——于是道路两旁夹道都是各色杂货,宵夜。一时间,叫卖声,呼朋引伴的吵闹声,络绎不绝。
整个街道空前的热闹,看起来不像是要做法事的,更像是元宵灯会。
薛庭笙一只手拉着沈南皎的手,另外一只手拿着红豆冰。冰碗往上冒起一点冷冷的白气,又很快被四周乱哄哄的人群扰散。
红豆冰是沈南皎买的,他那份已经吃完了,薛庭笙这份,她只吃了不到一半。
这时候沈南皎手里的红豆冰已经换成一盒软酪。
沈南皎:“你要吃软酪吗?”
薛庭笙:“红豆冰还没吃完。”
沈南皎:“那你还吃红豆冰吗?”
薛庭笙:“能吃,但不是很想吃。”
沈南皎把手上的半盒软酪递给薛庭笙,接过她手上剩下的红豆冰。
夏夜的晚上天气也热,红豆冰已经化了大半,蜜水泡着绵软的红豆沙,面上浮着三三两两冰块。
沈南皎一仰脖子把蜜水喝干净了,用勺子捞起冰块塞进嘴里。他没等冰块化,直接用牙齿咬——在四面吵闹的杂音里面,薛庭笙清楚听见冰块被牙齿咬得碎裂开的声音。
嘎嘣嘎嘣的回响。
沈南皎被冰得脸皱起来,咧着嘴小口往外吐气,吐出来的气也微微发白,冰凉而透着红豆沙甜软的气味。
那一丝甜味很快就和四周浑浊的空气混杂,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但是沈南皎的嘴唇被冻得泛红,是一层水光莹润的红,被两边街道上的灯笼光照得很明显。他一无所觉,晃了晃空碗,歪过头来看薛庭笙。
薛庭笙一个软酪才吃了两口。
沈南皎看着看着,又很愁的叹了一口气。
薛庭笙:“张嘴。”
沈南皎:“软酪也不吃了吗?”
他困惑的问完,乖乖把嘴巴张开。薛庭笙将剩下的半个软酪塞进他嘴里,手指碰到沈南皎嘴唇。
他嘴唇冰凉而柔软。
大概是被冰块冰麻了,沈南皎没察觉到薛庭笙手指短暂触碰了一下自己嘴巴。
他合上嘴巴嚼了嚼,尝到软酪酸甜的味道。
薛庭笙回答:“我们出来之前吃过晚饭的。”
沈南皎:“晚饭是晚饭,现在这个是宵夜。”
看薛庭笙也不想再吃软酪了,沈南皎干脆将她手上剩下那盒软酪也端走。
这时前面的人群骤然热闹起来,薛庭笙知道是法事开始了,拉住沈南皎的手挤开人群往前面去。
人群固然拥挤,但薛庭笙实在是有力气,看似垂柳一般纤细的身体,胳膊一横推开三一米八的壮汉,还非常的游刃有余。
被推的人愤愤扭过头来,先看一眼薛庭笙,然后迅速而怀疑的瞪向沈南皎——青年那张脸固然漂亮,但个子也高大挺拔,怎么看都比那小姑娘更有推人的嫌疑。
被瞪了,沈南皎也不解释,比对方更凶的瞪回去。
托了薛庭笙的福,她拽着沈南皎走得很快。沈南皎就算想跟人对着瞪,一般也对视不了三秒钟,很快就会被薛庭笙拽走。
所以一路上并没有打起来,两人都成功的挤出人群,站到了最前面。
法事场面热闹,清出很大一片场地,穿着黄袍和紫袍的道士一遍念经一边绕圈,扛着经幡。
中间桌案上摆着牛羊祭品,一个披着好几层外衣的道士正像模像样挥着铜钱剑,嘴里时不时念念有词。
薛庭笙没有看见妖气,也没有在那个道士和他的铜钱剑上感觉到任何特殊的灵力——就像沈南皎之前吐槽的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骗子。
旁边的人挤来挤去,将将要撞到薛庭笙肩膀。
薛庭笙连躲都懒得躲,但是旁边的沈南皎却飞快伸出一条胳膊,护在她肩膀上;旁边的人撞到沈南皎胳膊上,感觉自己像撞到一面铜墙铁壁。
沈南皎咂舌:“没看见有人吗?”
他气势太凶,对方缩了缩脖子,自认倒霉的溜走。对面走人了,但是沈南皎搭在薛庭笙肩膀上的手却没有收回——他扭过头,假装看法事,手掌扣着薛庭笙的肩膀,想揽着她靠向自己。
他手腕稍一用力,没扳动薛庭笙。
沈南皎眼角余光一瞥,看见薛庭笙笔直得像根木头立在那里。任尔东西南北风,反正她是不会挪动半下的。
他眼珠子转了转,身子一歪,胸膛靠到薛庭笙肩膀上。
薛庭笙抬起头看他。
沈南皎揽着她肩膀,道:“旁边有人撞我,我没站稳。”
薛庭笙目光越过沈南皎,去看站在沈南皎旁边的人,看见一个比她还矮的小姑娘,正一手牵着自己母亲,一手拿烧饼,两眼放光十分专注的在看法事。
看到道士将铜钱剑插进桌子里,小姑娘叼着饼空出手来,使劲儿鼓掌,脸蛋微微涨红。
薛庭笙没拆穿沈南皎,‘嗯’了一声后收回目光。她想看看沈南皎到底要干什么。
但是沈南皎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周围的人又拥挤又吵闹,一下子变成了沈南皎的对比物。
他站得离薛庭笙特别近,一只手搭在薛庭笙肩膀上,胸膛就抵在薛庭笙后脑勺。越过那些嘈杂的背景音,薛庭笙听见他的心跳声。
有些急促,失衡,混乱。
薛庭笙毫无理由的,非常突然的,感到了一丝紧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但靠着沈南皎的脊背和肩膀却僵硬了起来。
做法事的道士大喝一声,将铜钱剑拔出,同时往半空中扔了一打黄符——黄符在半空中燃了起来,天女散花一般往下落。
薛庭笙感觉到沈南皎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松了下,她垂眼,眼角余光扫向自己肩膀。沈南皎确实松了手,只有掌心还虚虚搭在薛庭笙的肩膀。
随即,他的手顺着薛庭笙的肩膀和胳膊滑下来——往下是人挤人的一片昏乱,灯笼光只能照到人的肩膀,却照不见下面。
沈南皎的手在底下牵住了薛庭笙的手。
他靠着薛庭笙,说话时胸腔也小幅度的振动,那震颤就贴着薛庭笙的后脖颈。
“这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沈南皎在点评道士做法,但是薛庭笙抬起头去看他时,却发现沈南皎的眼睛根本没有在看那个做法的道士。
他好似很慌张,皮肤在灯光笼罩下蔓延着昳丽的红,视线因为慌乱而不知所措的乱转,一会儿看桌案上摆着的祭品,一会儿看旁边墙壁上挂着的灯笼。
沈南皎那么慌,也传染了薛庭笙。
毫无由来的,薛庭笙也感到一丝心慌。她飞快的移开了视线,垂眼看自己鞋尖,慢吞吞的回答:“是——有点把戏。”
符纸燃烧的飞灰向人群落下来,周围的人下意识往后退。
人群散开,灯光柔和的落下。亲密牵着手的年轻人,如同受惊的蝴蝶一般跟着后退,紧握着的手在灯光下一闪而过,不曾被其他人察觉。
倒是原本站在沈南皎身侧,那个咬着烧饼的小姑娘——她被母亲拉着后退时,一偏脸,看见漂亮哥哥紧紧拉着姐姐的手。
小姑娘兴奋的跟母亲说:“娘!我刚刚看见有人牵手!”
母亲一边努力护着孩子不被周围的人踩到,一边还要听她讲话。听完了,她漫不经心的回答:“我不也牵着你的手吗?这有什么稀奇的。好了好了,别乱跑,小心被拍花子抱走——把嘴巴里的饼咽下去再说话,别噎着了。”
薛庭笙听见了小姑娘的话。
她垂下眼,目光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沈南皎的手足够完全将她手掌攥住,他的掌心温暖,薛庭笙屈起手指,能摸到他手背上微微撑起皮肤的青筋。
人手背上的那层皮肤很单薄,薛庭笙稍微用力一点,甚至能摸到沈南皎手背上的骨头。
他偏着脑袋在看其他地方,露在薛庭笙眼前的耳朵,脖颈,都透出一层绯红色。
薛庭笙忽然开口:“软酪还有吗?”
沈南皎:“软——软酪?哦,还有,你要吃?”
他终于转过头来和薛庭笙说话,满脸困惑。毕竟薛庭笙对食物,一向是尝个味道就丢开的。
刚刚她也说不饿。
薛庭笙耷拉下眼睫,伸手从沈南皎掌心的竹编盒子里拿走一块软酪,掂进嘴里,含糊回答:“嗯,突然饿了。”
第114章 第 114 章
虽然回答沈南皎说饿了, 但薛庭笙确实没有什么旺盛的食欲。
手里的软酪多咬两口后她就没什么想继续吃的欲望了。但东西是她从沈南皎手上拿走的,薛庭笙还没有不讲道理到还剩下一两口了,又把它塞回沈南皎嘴里。
她将剩下的软酪囫囵吞下去, 牙齿上还残留那种软而粘的触感。
沈南皎高兴:“那要不要再来一块?”
薛庭笙:“……不吃了。”
沈南皎:“你不是说你饿了吗?”
薛庭笙:“回去放烟花。”
沈南皎:“噢——”
法事已经接近尾声, 到了放平安符的环节。周围围观的人等的就是这个环节, 像热情的鱼群一拥而上,挤得道士们节节败退。
薛庭笙抓住沈南皎手腕,逆着人群往外走。
她对护身符不感兴趣,没打算凑这个热闹。
周围的人太多了。沈南皎怕自己的软酪被挤掉,就将盒子托起来。他个子够高,胳膊举起来, 装软酪的盒子顿时被抬到了一览众山小的高度。
只有沈南皎的衣袖被挤皱, 折出几道明显的痕迹。
挤出人群, 沉闷的空气骤然变得清新起来。薛庭笙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后知后觉感到自己脸颊有点热。
人群里实在是太挤了。
沈南皎把举高的胳膊放下来, 又问了一遍:“真不吃啊?”
薛庭笙摇头:“不饿。”
沈南皎往自己嘴里塞了最后一块软酪,扔掉盒子后腾出手来牵住薛庭笙。
他手掌合拢, 手指捏了捏薛庭笙的手背和手腕。
沈南皎:“你也太瘦了,你看, 摸起来都是骨头。”
薛庭笙闻言, 有点怀疑,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她的衣袖是束口, 手腕被袖口的布料和抽绳牢牢盖住。沈南皎曲起的手指在缠绕的抽绳底下顶着一道弧形。
他摸了一下就很快的把手收回去了, 仍旧规规矩矩的牵着薛庭笙的手。
沈南皎摸的那一下不含任何欲念, 就是单纯的摸一下, 想用手指丈量薛庭笙的手腕。他的耳朵也没红,缩回手指后仍旧勾缠着薛庭笙的手指。
薛庭笙心底又涌起一丝微妙的感情。
这种悸动对她而言过于 陌生, 似乎也并不是那种想要和人打架的兴奋。
回到客栈,客栈里静悄悄的,店小二和老板都跑去看法事了,只有沈南皎和薛庭笙两个对法事没兴趣的人,又回到了这里。
沈南皎上楼去把烟花筒抱了下来。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沈南皎打火一点燃火线,就立刻拉着薛庭笙抛开。那截火线不长,他们转身只跑开一小段距离,就听见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砰’。
薛庭笙回头往上看,一线光亮划破夜色,升至高空,骤然炸开。
近距离看烟花,和离得很远看烟花,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以前薛庭笙路过人间,远远看一眼烟花,只觉得像一团炸开的,五颜六色的垂丝状花朵。
但是站近时仰头去看,才发现炸开的完全是星星。
五角星形状的光点迸裂四散,坠落时迅速冷却,燃烧之后淡淡的气味笼罩后院。不知道沈南皎一口气点燃了几个烟花筒,客栈上空的烟花接二连三的炸,短时间内居然没有要停下来的势头。
砰砰声灌满耳朵,烟火爆炸的声音太过于响亮了,响到足以盖过其他的所有声音。
薛庭笙长久的仰着脑袋注视烟火,眼睛被忽闪的光亮晃得有些发酸。在烟火爆炸的巨响里,她隐约听见沈南皎的声音。
但是沈南皎的声音和烟花爆炸的声音对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所以薛庭笙只是隐约听见他说话,却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最后一朵烟花落尽,几欲掀翻天幕的吵闹骤然消失,周围变得极其安静。虽然有一些细微的,虫子的声音,脚步声,细小的说话声——但那些声音现在都变得模糊。
耳朵在习惯了烟花爆炸的声音后,没办法立刻捕捉到那些弱小的声音。
薛庭笙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偏过脸问沈南皎:“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我好像有听见你的声音,但是烟花声太吵了,我没有听清楚……”
烟火的光已经消失,院子里只剩下月光,还有楼上窗户半透下来的一点微薄灯光。
这样微弱的光,连带着薛庭笙去看沈南皎的脸,他的五官也被笼罩在一层模糊的色调里面。
不过他脸红得好明显,明显到此处光线暗淡,薛庭笙也能看出沈南皎脸红。他握住薛庭笙的手微微用力,手指攥得薛庭笙掌心有些发麻。
“我刚刚——刚刚是想问你——”
沈南皎目光往下,落到薛庭笙的唇上,紧张的咽了下口水,喉结滚动。
“想问——问你……要不要,那个,亲——亲我——”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同样是紧张得要死,但是这次沈南皎的目光没有再掩饰性的往四周乱转。
他盯着薛庭笙的嘴巴。
在微弱的光线中,薛庭笙的唇是很浅的粉,和她的肤色一样,缺乏血气而单薄的颜色。
薛庭笙被问得愣了下。
从小到大,薛庭笙被问过很多问题。比如说你吃饱了吗?今天练剑练得怎么样?你是什么人?你的剑法怎么会那么好?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
第一次有人问她——你要不要亲我?
薛庭笙的目光自然而然的,随着沈南皎的问题,而落到他的唇上。他脸上的皮肤红红的,是白里透红,而嘴唇则是很匀称的健康的淡红。
她想起在街上挤着看法事的时候,她不小心碰到过沈南皎的唇。
他的嘴巴特别软。
这个不是薛庭笙主观臆测,而是有对比的。
薛庭笙以前和别人打架的时候,拳头经常挨到对面的嘴巴上。
洗脸的时候,她的手也会碰到自己的嘴巴。
好像都没有沈南皎的嘴巴软。
薛庭笙往他那边靠了靠,沈南皎紧张得眨眼睛,又咽口水。
薛庭笙想把手从沈南皎掌心抽出来,但是沈南皎牵得太用力了。她胳膊往回抽了两下,没有抽动。
薛庭笙道:“你这样太高了,我亲不到。”
沈南皎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你——你想亲我啊?”
薛庭笙奇怪:“不是你问我的吗?不可以亲……”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沈南皎就捧住了她的脸。
薛庭笙被捧得踮脚,脸一仰起,沈南皎就亲了下来。他紧张的闭着眼睛,很软的唇贴到薛庭笙嘴巴上。
就像薛庭笙用手触碰到的时候一样软,不知道为什么,亲起来还有点麻麻的,好似有细小的电流从唇瓣上流连过去。
沈南皎贴了一小会儿后便松开,但是仍旧捧着薛庭笙的脸,和她维持在一个很近的距离里。
他才吃了不少宵夜,软酪,红豆沙冰,雪圆子,甜滋滋的气味绕在薛庭笙嘴巴上。
薛庭笙掰开他的手:“踮脚好累。”
沈南皎松开手,腰又往下弯了半截,迁就着薛庭笙的高度:“那就不踮脚,能不能再亲一下啊?我都没尝出味道。”
薛庭笙道:“有味道啊,红豆沙冰,软酪——你吃得还挺甜。”
沈南皎:“是你点的那份红豆沙冰,蜂蜜放太多了。”
薛庭笙刚想反问【有吗】,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南皎已经又亲过来了。他柔软的唇抵着薛庭笙的唇瓣,又亲到她嘴角上。
薛庭笙想到了鸟雀之类的小妖。
她有一半妖的血脉,北冥山上的妖都很愿意亲近她。有些鸟雀小妖,还不会化人形,偶尔和她待在一起时,就用幼嫩的鸟喙轻轻的不间断的啄她脸颊和唇角。
以此来表达喜爱。
薛庭笙才走神了一小会,忽然嘴巴被咬了一口。她马上回神,嘴巴上被咬过的地方又麻又痛——
她去拽沈南皎头发,拽得沈南皎仰头:“你是……”
薛庭笙刚想问你是狗吗,话到嘴边,想起在无月镇,她才答应过沈南皎不骂他的。
但是除了狗之外,薛庭笙不大丰富的词库里面一时半会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沈南皎。
被拽着头发的大少爷丝毫不生气,甚至在薛庭笙看过来的瞬间还向她挑眉。
他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的亮,捧住薛庭笙脸颊的手掌热到发烫。
薛庭笙迟疑,抓住沈南皎头发的手稍微松开。沈南皎很快的又亲上来,还是像幼鸟似的啄吻她嘴唇和脸颊,亲得薛庭笙脸上有点发热。
这时两人头顶的窗户突然‘吱呀’一声被打开。
两人均吓了一跳,什么术法都忘记,推搡着挤到旁边墙角,窗户位置看不见的视觉盲区。
薛庭笙后背就是墙壁,面前是沈南皎胸口。
他一只手垫在薛庭笙后脑勺,一只手撑着墙壁,歪头注意着上面窗户的动静。有很清晰的说话声从窗户那边传来。
“哎哟,放完了——可惜,要是早点回来,还能看见烟花。”
“倒也稀奇,怎么有人大晚上不去凑热闹,在客栈院子里放烟花?”
“阵仗还挺大,九响呢,我在县令街那边都看见光亮了。今天晚上月亮倒是挺好,适合读书。”
“正巧正巧,我昨日收到一本诗集,还请李兄与我共赏。”
……
那两儒生也不关窗户,就着月色,灯光,立在窗户面前讨论起诗集来。
读到妙处,二人摇头晃脑,诵念出声,声音居然还算抑扬顿挫。
沈南皎听了会,放松下来,觉得好笑。
他低声道:“两个人间书生——真是……”
他的话未尽,衣领一紧,被薛庭笙攥着俯下身去。
楼上窗户边的读书人在念‘伤心桥下春波绿’。
楼下角落,薛庭笙咬了一口沈南皎很软的唇,咬得他嘴巴和脊背都麻麻的。
第115章 第 115 章
沈南皎点亮灯, 凑近镜子看——小客栈里配的镜子也不是什么上等货色,即使光源充足,照出来的人影也模模糊糊。
但能清楚看见他嘴巴上有道裂口, 沈南皎舔了一下, 又麻又痛, 血液的腥甜气味染上舌尖。
他回头:“薛同生——你这什么劲儿啊?给我嘴巴咬破了都!”
薛庭笙:“你先咬我的。”
沈南皎:“那我也没给你咬破皮啊!”
这样一对比,确实是薛庭笙理亏。
她原本正在擦拭剑鞘,闻言放下剑鞘起身,走到沈南皎面前。
她捏着沈南皎的脸,俯身端详:嘴巴上倒确实有一道裂口。
不是沈南皎在没事找事,无病呻吟。
这不能怪薛庭笙把人往坏处想。而是沈南皎确实是这样作天作地的脾气。
薛庭笙:“我给你上点药?”
沈南皎撇撇嘴:“不要, 吃东西会抿到, 是苦的。”
薛庭笙想了想, 松开手:“那你自己用灵力治?”
反正只是小伤。甚至于在薛庭笙看来,那根本就不算是伤口——但总觉得这样的话说出口, 沈南皎又要折腾。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顺着沈南皎的话说。
她不想一直站着, 老弯着腰也很累。也不知道沈南皎为什么能一直弓着脊背去亲亲,薛庭笙感觉弯一会儿就已经累得有点不耐烦了。
她拉过一把椅子, 坐在沈南皎面前。他们坐得近, 薛庭笙的膝盖抵着沈南皎的膝盖, 沈南皎眼睫微微往下垂, 看见了, 两腿打开——薛庭笙的膝盖抵了个空。
薛庭笙:“……幼稚。”
沈南皎心情莫名其妙的就变好了, 哼笑一声, 舔舔自己嘴巴上的那道裂口,很快又痛得小口倒抽凉气。
薛庭笙:“你用灵力治一下。”
沈南皎坚持:“不要!”
他歪过身子, 掰着镜子仔细看,忽然道:“说不定会留一个疤痕。”
薛庭笙无语——这种伤都要留疤痕的话,那他锻体简直是白锻了。
懒得和沈南皎掰扯这些没用的小事,薛庭笙在自己芥子囊里翻找了一通,找出来一瓶膏药。
对祛疤没用,是镇痛的。
以前总觉得行走人间,能让她受的重伤终有限度,绝不致死。但在明珠庭一个意外套着一个意外,差点把她本人给折在了里面;所以这趟下山,薛庭笙吃一堑长一智,终于往芥子囊里备药了。
薛庭笙举着瓷瓶:“脸过来,给你涂点药。”
沈南皎:“这什么药啊?”
他一边问,一边很信任的把脸凑近薛庭笙,凑近时还把眼睛也给闭上了。
薛庭笙回答:“镇痛药,没有味道的。”
她用手指蘸了点,抹到沈南皎嘴巴上,沈南皎嘶了两声——薛庭笙放轻力道,指尖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点过沈南皎嘴唇。
他还嘶。
薛庭笙无语到笑:“我一点都没有用力,你在‘嘶’什么?”
沈南皎:“你嘴巴上又没有被咬一道口子,你怎么知道痛不痛?”
薛庭笙:“那你咬回来?”
沈南皎一下子就把眼睛睁开了,眼瞳亮晶晶的注视着薛庭笙:“可以吗?”
薛庭笙:“……”
看他这幅满脸期待的模样,居然还真的想咬回来?
她沾着膏药的手指用力往沈南皎嘴唇伤口上一压。沈南皎这会是真的被压痛了,‘唉’了一声后脸蛋皱起,龇牙咧嘴。
薛庭笙慢悠悠将手往沈南皎衣摆上擦了两下。
沈南皎悻悻:“不让咬就不让咬,干嘛摁我,真的很痛唉……”
他偶尔抱怨一件事情时,虽然是青年低沉磁性的声音,但是语气很软,软得像是在撒娇。
软和的语调弄得薛庭笙耳朵也痒酥酥的。
她将药瓶收回芥子囊里,道:“我又没说不让你咬。”
沈南皎一愣,眨了眨眼:“真假?”
薛庭笙闭上眼:“喏,咬吧。”
她端正坐着,想到沈南皎要比自己高一些,于是面颊微微朝上仰起。
没一会儿,薛庭笙就感觉到了另外一个人的靠近。
温度,呼吸,像一只无形却温柔的手,摩挲过薛庭笙脸颊。她眼睫毛抖了下,搭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攥衣服布料。
‘咬回来’这个行为多少包含有些许报复的意思。在沈南皎亲过来之前,薛庭笙就已经做好了会痛的心理准备。
但最终落到她唇上的,却仍旧是幼鸟一样轻柔的啄吻。
薛庭笙忽然反应过来,睁开眼睛——沈南皎正微微垂首,两手捧着她脸颊,手指勾缠上她耳畔垂落的黑色短发。
呼吸温柔交错,近在咫尺的容貌美丽得犹如幻梦,薛庭笙能感觉到沈南皎贴着自己的部分皮肤热得发烫。
过近的呼吸,在彼此的皮肤上留下一层潮湿的水痕。
他亲得很缱绻,弄得薛庭笙身上有点发热。这样的姿态过于亲近了,在薛庭笙前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和他人贴近到这种程度的亲昵。
亲了几口,沈南皎忽然停下。
房间里处处都点着灯,所以处处都落满昏黄的烛光。那烛光极亮,亮到沈南皎能很清晰的看见薛庭笙泛红发烫的脸。
她似乎是被亲懵了,表情呆呆愣愣的。
沈南皎喜欢得要命,忍不住又捧着她的脸亲,亲两口,还要用浸着潮湿水汽的鼻尖蹭一下薛庭笙的脸颊。
修杀道的剑修,打起架来杀气腾腾。平时就算是不打架,也是一身的戾气。
在会观气的修道者眼里,身量纤细的薛庭笙与‘柔弱’二字毫不沾边,是把自带腥风血雨的双刃剑。
但是沈南皎用鼻尖蹭她脸颊,只感受到对方的脸颊如此柔软,有好闻的气味,让他很想咬两口,以此来发泄自己的喜欢。
“喜欢你——”
他小声说话,捧着薛庭笙的脸颊,边亲边说,声音也密而轻快,像雀鸟鸣叫。
“喜欢同生。”
“好喜欢同生。”
“最喜欢同生。”
……
他嘴巴上的镇痛药蹭到了薛庭笙唇上。虽然没有苦味,但是有一股很淡的草药的味道。
柔而密集的告白,弄得薛庭笙的心脏也飘飘忽忽的。
她忽然觉得有一个道侣也很不错,又会为她掉眼泪,又会亲她。原来有人喜欢是这种感觉,那薛松风好爽啊。
因为有那么多人喜欢薛松风。
第二天薛庭笙洗脸,感觉脸颊上有点紧绷绷的痛。那点痛意很轻微,几乎可以说是不值得一提。
她弯腰凑近铜镜,照见自己脸颊上有一个很浅的牙印。
特别浅,只有门牙压上去的印子,但是薛庭笙皮肤很白,所以就显得那一点牙印很明显,因为牙印四周的皮肤还会泛红。
她用膏药贴把那块牙印贴住,站起来活动两下筋骨,然后把睡死的沈南皎从被窝里拖出来——沈南皎困得直打哈欠,但是被拖出被窝也没有生气。
他洗了把脸,问薛庭笙:“昨天睡得怎么样?”
薛庭笙慢吞吞从发呆神游的状态脱离出来,忽然一愣,错愕的抬头看向沈南皎:“我昨天居然没有做噩梦,睡得还行。”
她太习惯于噩梦,还有折磨人的零碎睡眠。以至于突然睡了一夜正常的觉,还觉得惊诧。
沈南皎闻言,脸上困意全无,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你昨天睡得没有噩梦?不会是因为有我陪着,所以睡得特别好吧?”
薛庭笙:“以前我们也一起睡过。”
沈南皎撇撇嘴,有点沮丧:“对哦——总不会是那瓶镇痛膏的效果吧?”
昨天夜里两人亲来亲去的,确实不小心吃进去了些镇痛药。
薛庭笙摸摸自己后脑勺:“有这个可能性……我今天晚上再吃一点试试好了。”
沈南皎耸肩:“死马当活马医呗,如果镇痛膏不行,我们再来做排除法,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发挥了效果——反正不赶路,你过来,我帮你梳头发。”
薛庭笙坐到梳妆镜面前,看着那面有些模糊的铜镜,看沈南皎给她梳头发。
她的头发之前剪短过一次,但是现在又留长了一些。半妖优良的身体素质,也体现在头发的生长速度上。
沈南皎用梳子掂起薛庭笙的头发,忽然问:“你喜欢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薛庭笙:“短发方便。”
沈南皎:“不是方便——不考虑方便,短头发和长头发,你更喜欢哪一种?”
薛庭笙没多想,回答得很快:“我都可以。”
头发的长短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总留短发也仅仅是为了方便,并没有个人喜恶的偏好。
沈南皎倒是很爱操心这些,一边用梳子梳理薛庭笙头顶翘起来的乱发,一边道:“如果你觉得长发和短发都没差的话,那留一次长发试试呗?”
“要是不喜欢,那再剪了也来得及。”
薛庭笙无所谓,回了声好。
梳洗完,两人退了客栈的房间,一路往北冥山深处去。刚到北冥山入界口,薛庭笙就立即感觉到了不对劲。
半山腰那些古老高大的树木被压垮了许多,空气中处处残留着另外一只大妖来过的余威。
她眼皮一跳,手掌搭上长鲸剑剑柄——沈南皎也警觉的站到了薛庭笙身后,握着长弓,左手手指一转,细长的金羽箭矢出现在他手指间。
两人没有说话,这种时候说话只会令人分神。
一直到跨过分界线,薛庭笙感受了一下四周的气场,提起来的心放下去了二分之一;北冥山的气场没变,那就是仍旧在太簇掌握之中。
虽然放心了,但薛庭笙的警惕仍旧一点没有消减。毕竟在薛庭笙以前的人生中,虽然遇到过很多敌人,但是找到北冥山里来的,还真没有。
就连沈南皎,也是因为之前被薛庭笙领着走过一次进山的路,加上自身天赋异禀,才能自己摸索着再进来第二次。
从山腰赶往太簇湖的路上,薛庭笙抽了那么十几秒来回想自己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最后她得出结论:应该和自己没关系。
能凭空摸到北冥山,撕破太簇的外层结界,大概率是和太簇一个等级的大妖。那种级别的老怪物,薛庭笙根本就不认识。
所以应该是太簇的老相识。
也有可能是太簇的老仇人。太簇那么讨厌人,虽然它跟薛庭笙说自己讨厌人是没有原因的,但薛庭笙总觉得太簇只是不愿意和她说而已。
原因是肯定有的。说不定是被人骗过感情。
沈南皎还挺担心太簇的,压低声音问薛庭笙:“太簇会不会……”
薛庭笙:“没事。”
地动山摇只在一瞬,太簇湖表面的平静被打破,硕大的白蛟龙扬起水花一跃而出。被它带出来的水哗啦啦的飞散四周,像一场瓢泼大雨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沈南皎被砸习惯了,在水滴落下来之前,抬手撑开一道灵力屏障。
水珠噼噼啪啪砸在灵力屏障上,砸开一圈又一圈交错的涟漪。
薛庭笙仰起脑袋,隔着涟漪看见太簇那颗威风凛凛的蛟龙脑袋。
月余不见,白蛟龙依旧高大威猛漂亮——不管是拿人族的审美,还是拿妖族的审美,太簇的原身都是无可挑剔的。
美丽到就算它以原身出现在人间,也会立刻被奉为祥瑞尊为一方保护神的程度。‘
薛庭笙没从太簇身上看出精神萎靡或者肉/身受伤的势头,于是最后撑着的那一丝警惕也消失,手从长鲸剑剑柄上挪开。
两人一妖之间,倒是太簇先张嘴说话:“你们俩一块回来啊?你这新剑怎么还是好新?”
薛庭笙回答:“长鲸剑用惯了,总忘记用新剑。”
装着皎皎剑的剑匣里传来一声剑气装匣的响动,以此传达着新剑的不满。
沈南皎看了眼薛庭笙背上的剑匣,不知道为什么,心底也和新剑一样,冒起些微的酸涩;虽然不知道薛庭笙到底知不知道——
但这把剑他好歹是出了骨头的,薛庭笙不用新剑还喜欢用旧剑……怎么?旧剑情深,他新不如旧呗?
半空中稀里哗啦的水珠掉完了,沈南皎撤掉灵力屏障,清清嗓子:“正因为是不习惯用的新剑,所以才要多用啊,不多用怎么能磨合得好?”
太簇点点脑袋:“嗯,小沈说得对。”
薛庭笙:“……小沈?”
太簇:“不然我总不能一直叫他‘人’吧?你也算半个人,万一以后你们的孩子出生了,我一喊‘人’,你们三个都回头怎么办?”
太簇还不知道这两人的【孩子】,目前还处于理论阶段。能不能生出来,两个人都不能打包票。
沈南皎是憋着一口气,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一半也得给薛庭笙弄个孩子出来,不然就很委屈薛庭笙之前付出的感情。
而薛庭笙——之前在意,现在属于怀上了挺好,怀不上也无所谓。比起只有责任义务的孩子,她更喜欢沈南皎。
沈南皎会主动喜欢她,孩子还得她费心去照顾。按照薛庭笙从人间看见的参考例子,并不是每个孩子都会喜欢自己父母的。
万一生下来的孩子不喜欢她,也不能塞回去。
她略过了这个不重要的话题,道:“外层结界破了,北冥山附近的村子说近日有发生地震,是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了点事。”太簇身子一矮,浸回湖水里,道:“你亲娘找过来了。”
太簇说话的时候,沈南皎和薛庭笙都站在对面。它说这句话时,薛庭笙压根没有往自己身上想。
沈南皎倒是很错愕,指着自己:“啊?我妈找过来了?怎么可能!”
他都离家出走快四年了,他娘要找他,早四年那会干什么去了?
第116章 第 116 章
太簇纠正:“不是你妈, 是她妈。”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骂人,沈南皎差点习惯性回敬一句脏话——但他忽然回过味儿来,转头看向薛庭笙。
不是他妈, 是薛庭笙的妈。
两道目光都这样毫不掩饰的落到薛庭笙身上, 让薛庭笙想忽略都难。
薛庭笙眉头一皱, 问:“她来找你的麻烦?”
太簇:“她来找你,碰上了我——我们两打了一架,她落败……”
薛庭笙:“然后走了?”
太簇:“没走,在北冥山山脉后面安营扎寨了。”
太簇一开始只会对息缘说一个字,那就是‘滚’。
但是息缘实在是太磨人了,总来找太簇的麻烦。太簇根本就不想对这条赖皮龙手下留情, 每次动手都是照着死里打的, 一点也没有因为对方是和薛庭笙有血缘关系的生母就手下留情的意思。
但奈何玄龙这个物种, 虽然在延绵子嗣上十分无用,但自身却实在能活又抗揍。
太簇实力远在息缘之上, 但每次只能痛殴息缘,打又打不死。
追也懒得追。
每天睡不好本来就已经很烦了, 为了让息缘安静一点,太簇干脆透露了一点薛庭笙的信息给它。
本以为息缘知道想要的消息后就会离开——毕竟它们本来也不是多么看中血缘亲情的种族——
结果息缘得到薛庭笙的部分消息后, 反而在北冥山山脉后面扎营不走了。
那块地不归北冥山, 也就不归太簇。虽然以太簇的实力, 它想管的话也没有人可以反对, 但太簇实在是懒得管。
它已经活得够长也够烦了, 最近一千年太簇只出过两次太簇湖。一次是身外化身进入人间去接幼年薛庭笙带回北冥山, 一次是开炉给薛庭笙造新剑。
有太簇在中间横着, 息缘呆在山后面,除非它像前几次那样闯进山里来找麻烦——否则就算薛庭笙回来了, 息缘也无从得知。
它那枚护心鳞被太簇烧了足足两个月,什么联系都给一炉天火生生烧断了。
皎皎剑就只是薛庭笙的剑,和息缘再无半分关系。
太簇简要的说完当下情况,道:“事情就是这样了——噢,金羽仙鹤找到了吗?”
薛庭笙拿出芥子囊打开,一只光灿灿的金羽仙鹤飞了出来,绕着太簇转了两圈,沉入湖底。
太簇心情不错:“快集齐了啊,没剩下几只了。”
薛庭笙:“也不用等消息了,我在回来的路上算了算,我们这边的金羽仙鹤,加上锁星派手里的五只,刚好凑齐十二只。”
“五只?锁星派收集到了这么多?”太簇露出意外的表情。
在外人看来,锁星派好歹是一个大门派,徒弟众多。薛庭笙这种单打独斗的野生修士,凭借一己之力居然能收集到比锁星派更多的金羽仙鹤,那才是稀奇。
但对于太簇而言,人间宗门,只要不是缥缈宗望棠山之流,其他的无名小辈,绑在一起也不及它养大的同生。
锁星派输给薛庭笙才是正常。
沈南皎:“你们想要剩下的五只金羽仙鹤,就绕不开锁星派。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赵藕花正在查锁星派的线索,等缥缈宗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在界内公开,锁星派届时就会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歪门邪道。等锁星派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我们浑水摸鱼混进去,将金羽仙鹤带走就行了。”
金羽仙鹤虽然在界内传得是挺玄乎,但还远远没有到天地至宝的程度。
甚至可能还没有薛庭笙背着的那把长鲸剑更能诱动人心——毕竟那把剑曾经是薛松风的佩剑。虽然薛松风行踪成谜,但她还活着的时候是实打实的剑道第一人,界内活得久的老家伙们多少知道她名号。
剑道第一人养的剑,哪怕是把普通的铁剑,也抵万金。
所以到时候就算锁星派被清算,也不会有人态度强硬鱼死网破的非要和薛庭笙抢金羽仙鹤。
更何况沈南皎是绝对帮着薛庭笙的,他帮着薛庭笙,就相当于望棠山和薛庭笙统一了战线。
沈南皎小心眼爱记仇是出了名的,其他人没必要冒着又得罪沈南皎,又得罪薛庭笙的风险,去抢一个不知道有什么用,数目还不齐全的金羽仙鹤。
太簇听完,没听懂沈南皎的分析,只听懂了好像有什么办法,能一口气把锁星派里面的金羽仙鹤都搂过来。
它歪过脑袋看向薛庭笙,虽然没有说话,但潜台词是在问薛庭笙,这个方法可不可行。
三个人有意无意的,都略过了薛庭笙生母就在附近的话题。
太簇和薛庭笙是真的不在意。
沈南皎则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情,毕竟他父母虽然也貌合神离——但对他都还很不错,不然也不会养出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像薛庭笙父母那种只生了她但完全没有管过她……
不,都不能说是生。因为薛庭笙是一颗死蛋,真正让她活下来的人是薛松风。
各种关系过于复杂,沈南皎和薛庭笙年纪相仿,也没什么过人的阅历给出解决方法,干脆在这件事情闭嘴不谈,顺着太簇的问题聊起了正事。
薛庭笙垂着眼皮沉默了两三秒后,慢吞吞开口:“先等赵藕花那边的消息,缥缈宗现在也没有掌握到多少实质性的证据。”
这件事麻烦就麻烦在——缥缈宗是一个大宗门。
而且是一个类似于正道标杆的大宗门。
缥缈宗手里握着比其他宗门更多的权利,所以它在指证一个门派存在问题的时候,必须要拿出板上钉钉无可反驳的确凿证据才可以。
因为缥缈宗之所以能当第一大宗,不仅仅是因为它实力最强。还因为这个宗门的宗主乃至各大峰主,都表现出了和自身权利相匹配的道德水准。
私德未必圆满,但大是大非上必然是正派的。
否则界内门派林立,不说那些入世门派,还有不少像望棠山这样的半出世门派,以及北冥山和桂月驿站这种被上古大妖们盘踞的势力——
它们凭什么尊敬你,配合你,承认你,还要为你门派弟子广开方便之门呢?
把金羽仙鹤交给太簇之后,薛庭笙就回自己院子里休息去了。
那地方原本就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后来薛庭笙闭关,沈南皎住在北冥山等她——沈南皎可不是薛庭笙,日子凑合就行。
他得房子漂亮,高床软枕,还得有花有草的搞个院子。原本沈南皎是没打算在院子里种菜的,他又不做饭,种菜也没用。
在山里做饭是因为赶路的时候就沈南皎和薛庭笙两个人,薛庭笙做饭不好吃,沈南皎还挺高兴,觉得自己能表现一下。但住在北冥山又不赶路,想吃东西了去镇子上买现成的,也没有做饭的必要。
但没想到薛庭笙这关一闭就是一年。
沈南皎等她等得身上都要长草了。实在是无聊,现成的饭菜也吃腻了,话本子也看腻了,每天能说上两句话的只有太簇。
而且太簇还经常不搭话。
那时候沈南皎已经恢复修为了,其他小妖怪看他也不再觉得他的气味香甜可口,而是老远窥见他影子就绕道而跑。
沈南皎无事可做,干脆把院子里的牡丹花拔了,重新种上黄瓜辣椒,寻思着自己弄点菜吃,权当做打发时间了。
不过后面他也没吃上自己种的菜。
临时收到榕国平平城的消息,沈南皎来不及等黄瓜辣椒结果,人先走了。薛庭笙倒是运气好,一出关就碰上黄瓜熟,吃到了头茬。
不过走了一个月,再回来时,院子里居然已经长了野草。黄瓜藤顺着沈南皎搭的架子一直爬到了回廊的扶手上,绿莹莹的叶子埋着朱红的长栏杆。
嫩黄瓜在藤上挂了许久,无人采摘,已经变成透黄的老黄瓜了。
虽然沈南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但这个院子是他实打实一锄 头一锄头种出来的——所以看见院子里长了草,沈南皎都没多想,从回廊角落找出锄头,去锄野草去了。
等沈南皎锄完草,月亮都已经升到半空中了。
他把野草堆到石子路上,放了把火烧掉,一转头,看见薛庭笙趴在回廊的栏杆上。
回廊往外一侧有美人靠,薛庭笙歪在上面,一只胳膊曲压在爬满黄瓜藤的朱红栏杆上。
她脸上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看起来有点忧虑,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都皱起来了。
沈南皎想了想,寻思:不会是在想她娘的事情吧?
虽然薛庭笙嘴上说自己对父母并没有太大的期待——但总归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不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
沈南皎这样揣测着;他毕竟没有经历过薛庭笙的成长环境,沈南皎的爹妈虽然不恩爱,但在养儿子这件事情上还算靠谱。
他穿过两边林立的木架子,走到围栏边,手往薛庭笙面前一晃:“想什么呢?眉头皱得要打结了。”
薛庭笙一下子回神,反应过来,伸手一摸自己眉心,原本紧皱的眉缓缓松开。
沈南皎:“是不是还在想你娘的事情?”
薛庭笙一愣——要不是沈南皎这样一提,薛庭笙都要忘记北冥山后面还住着息缘了。
但她没有否认,颔首:“嗯。”
沈南皎:“你想见她吗?”
薛庭笙:“……我不知道。”
她脸上露出一丝茫然,看得沈南皎心脏跟着抽抽。他连忙握住薛庭笙的手,她的手凉凉的,握在手里跟两面团似的。
就是没有面团那么软,毕竟是剑修常年握剑的手,加上薛庭笙又瘦,她的手修长,筋骨分明,指甲修得齐整而短,就像薛庭笙利落的短发一样。
沈南皎道:“你别难过——”
薛庭笙想说自己不难过,但是她眼睫一抬,看见沈南皎眼圈已经先红了。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怎么比我还难过啊?别等会哭出来……没什么好哭的,我不难过,真的。”
“我都没有见过他们,也没什么感情。虽然我平时总是露出人的样子,但我毕竟不是人——你看。”
薛庭笙仰起脸,屋檐灯笼的黄光照着她的眼睫,她的瞳孔慢慢收缩,变成极其妖异的纤细一线。
墨绿色的鳞片纹路从她眼角,脸颊,脖颈处,缓慢浮出皮肤。那些鳞片,说不上是龙鳞,还是蛇鳞,细而密的首尾衔接,铺陈在薛庭笙苍白得半透明的皮肤上。
一时间,夜风拂过,沈南皎掌心捧着的那张脸迅速变得妖异邪气起来。
薛庭笙头一回主动的向别人展示自己半妖的形态,她好奇盯着沈南皎的脸,等待他给出反应。
人族对待半妖,态度大多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防备态度。薛庭笙在尚未学会掩盖自己半妖印记时,总会被其他人用注视异类的厌恶目光覆盖。
不只是人。
半妖和半妖之间也是有屏障的。薛庭笙就属于被其他半妖排挤孤立的那一种半妖——因为薛庭笙身上没有妖气。
亲眼目睹自己的半妖形态,沈南皎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他还会像之前那样喜欢自己吗?
静默不过片刻,薛庭笙听见沈南皎吞咽了一口口水的声音。
他正捧着薛庭笙的脸,掌心紧贴着那些从薛庭笙皮肤里浮出来的鳞片。上一次摸到这些鳞片,还是在明珠庭,薛庭笙重伤濒死,无法控制自己的半妖形态,才让沈南皎意外有了摸一下的机会。
但是这次,薛庭笙主动将鳞片露出。
沈南皎心脏骤然跳得极快,至于薛庭笙那位还等在北冥山后面的生母,早就被沈南皎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曲起大拇指,指尖小心翼翼蹭了一下薛庭笙脸颊上的鳞片。
和沈南皎记忆中的触感一样,温热,坚固,但没有特别光滑,有点像蜡烛那种涩滞的手感。
他的手指轻柔的揉过去,细密的鳞片骤然缩紧,又缓慢的舒展开,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在表达紧张的呼吸。
薛庭笙眨了眨眼,转瞬间脸颊上鳞片隐没,瞳孔也恢复了正常。
她险些没能维持住自己冷静的表情,看向沈南皎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复杂了起来。
原本还以为沈南皎多少会被吓一跳——因为据薛庭笙观察,大多数人都更喜欢毛茸茸,比如说猫或者狗。没有人会喜欢爬行动物身上覆盖的鳞片。
但沈南皎刚才摸的那一下……
摸得薛庭笙脖颈上的鳞片差点炸开。
沈南皎对此一无所知,捧着薛庭笙的脸左看右看,问:“你这个鳞片——半妖形态,到底是怎么切换的啊?看起来也不像化形术。”
说着,沈南皎手指还在薛庭笙脸颊上揉了一下。
触感完全是人皮肤的触感,稍微用力往下摁,就能隔着柔软的皮肉摸到一点薛庭笙脸颊骨头的形状。
完全摸不到鳞片的痕迹。
薛庭笙掰开沈南皎的手,回答:“还在龙蛋里的时候,薛松风给我喂心头血喂多了,所以和其他半妖不太一样,我不用化形术那种东西。”
“你——”
她继续用情绪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沈南皎,两手还攥着沈南皎手腕。
沈南皎:“嗯?我怎么了?”
薛庭笙:“你就不害怕吗?”
沈南皎一愣,茫然:“害怕?害怕什么?”
薛庭笙指了指自己:“看见我脸上浮出鳞片,眼睛变成这样,你不害怕吗?”
她分明记得,自己的半妖模样是很有杀伤力的。就连黑市里的其他半妖,和薛庭笙那双纤细妖异的瞳孔对视时,也会胆怯的避开她视线。
沈南皎被问得莫名其妙,回答:“这有什么好害怕的?这么好看。”
明明可爱得要死。
第117章 第 117 章
沈南皎还想再看看薛庭笙的鳞片——但是他表现出不害怕, 甚至还很喜欢的样子之后,反倒是薛庭笙不愿意把鳞片露出来给他看了。
折腾了一天,沈南皎精神上也有些疲倦, 没空作天作地的撒娇。
跟薛庭笙道过晚, 他打着哈欠随便选了个房间进去休息。临到关门前, 沈南皎还不忘扭头提醒薛庭笙:“你晚上记得吃点镇痛药,看今天晚上能不能睡得好点。”
薛庭笙点头,看着他关门。
沈南皎在认定了的熟人面前当真是半点不设防,明明住在到处都是妖怪的北冥山,结果进屋后脑袋挨着枕头没多久,就睡熟了过去。
薛庭笙数着他的心跳, 确定他已经睡死, 才推门出屋, 脚步声轻到几近于无。
北冥山的中心地带,夜色静谧, 连虫鸣都听不见半点。薛庭笙行走于夜色之中,很快就踩上了太簇湖水面。
她行于水面, 如履平地,靴底踏过的地方, 连一丝水波涟漪都不会泛起。
反倒是太簇湖的湖心有水波涌动, 太簇硕大的脑袋在水波下若隐若现。
薛庭笙盘膝而坐, 开口:“锁星派有问题, 可能和薛松风有关系。”
她将平平城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转述了一遍给太簇。
太簇听完, 浮出水面:【明珠庭, 平平城, 南天城,都是和薛松风有关系的地方。】
还有一段潜台词, 太簇没有说出口。
即姬水。
姬水还活着的时候,与太簇,薛松风,私交甚笃。锁星派这次复活祭司雕像,明显对姬水的事情也知道不少。
薛庭笙颔首,道:“对方知道薛松风,知道姬水,大概率也知道你——你回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同时和你们三个结仇的敌人?”
太簇直言:【以前有,但应该都死了。近的没有,我都不出北冥山的。】
它语气确凿,薛庭笙垂下眼睫沉默。
太簇:【别人我不知道,但薛松风不是那种会放任仇人长寿的性格。】
老年的薛松风之所以爱笑,性格平和,那是因为和她有仇的对象,无论是不是人,基本上都死完了。
她和薛庭笙聊天时也并不回避这点,所以薛庭笙也是知道的。
薛庭笙道:“锁星派的人在到处搜集金羽仙鹤,他们的宗主会不会知道金羽仙鹤的作用——”
忽然,她抬起眼,目光直勾勾盯着太簇:“你不会瞒着我事情吧?”
水波底下的蛟龙脑袋,霎时像一个摆件,凝固着立在里面不动了。
半晌,它眼珠转了两下,说:“没啊,我能瞒你什么事?神族早就被灭完了,薛松风一死,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了——我从哪知道金羽仙鹤的用处啊?”
它连传音都忘记,直接张嘴说话了,其心慌可见一斑。
薛庭笙阴恻恻道:“我可没说你瞒着我的事情,同薛松风和金羽仙鹤有关系。”
太簇:“……”
它脑袋往下一扎,硕大的身形直接消失在太簇湖中。薛庭笙冷笑,手指曲起敲在剑鞘上。
良久,湖面又晃荡起涟漪。
太簇重新冒出脑袋,甩了甩——它脑袋上甩出来的水珠形似暗器,噼里啪啦打在薛庭笙身前的灵力屏障上。
薛庭笙面无表情盯着它:“所以你其实知道金羽仙鹤有什么用,也知道锁星派的宗主是谁?”
“锁星派的宗主是谁,我还真不知道。”太簇回答:“首先肯定不是薛松风的死敌,薛松风在记仇这方面和小沈一样,根本容不得隔夜仇,当天早上被骂当天晚上就要把对面的头拧下来。”
当然,放在现在这个时代,骂人已经不用死了。
但在太簇和薛松风还很年轻的那个年代——那时候人族还是妖族食谱上的饭后小甜点,妖族内部自然不必说,运气不好碰上天敌的话,双方家里都没必要备饭了。
一个在外面吃饱了,一个在外面被吃了。
薛庭笙继续沉默不语的盯着太簇——太簇叹气,在湖水里滚了一圈,又纠结的爬起来。
“至于金羽仙鹤的用处……这得绕回你身上了,同生。”
薛庭笙意外:“和我有关系?”
太簇:“你还记得,你生下来的时候是一颗死蛋吧?”
薛庭笙点头。
太簇皱着眉,道:“你当时的情况,都不能说是死而复生。因为你本来就是死的,根本就没有活过,又何谈复生呢?”
薛庭笙:“不是薛松风用她的血……”
太簇摇头:“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同生,真正的神族其实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无所不能。”
“人之所以觉得神仙是无所不能的,是因为人族整体都很年轻。人所能想象的,长寿的极限,也就是日月同辉,天地同寿。但实际上,在更为古老的时候,这世界上是没有日月,也没有天地的。”
“无论是天地,还是日月,它们都不是永恒的东西。我见过没有日月的世界,妖和魔照样生存着,和现在的人族并没有什么两样。直到灭世灾难降临,混沌被硬生生劈开,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沉为地——神族在大灾难中几近灭族,能勉强活下来的几位都是强者中的强者,所以才会被其他种族认为是不死不灭无所不能的存在。”
“但神族也会受伤,也会老死,他们的血肉富含力量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顶级的强者,身体已经被炼化至极点,可以拿来做各种强化效果的材料。”
“让原本就没有生命的死物拥有生命,这种事情就算是对神仙来说,也是无稽之谈。”
以前太簇偶尔也会和薛庭笙讲起那些古老的历史,但关于神族,和薛庭笙的死而复生,太簇从来不会讲得这么详细。
但它不细讲的事情多了去了,所以就算偶尔略过一些重点,薛庭笙也根本不会在意,更不会怀疑太簇有隐瞒自己什么。
没想到自己灯下黑。
薛庭笙脸色有些不好看,抿抿唇,道:“所以我不是死而复生。”
太簇:“不不不,你当然是死而复生,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死而复生。薛松风放血给你,根本不是为了让你吸收什么力量,你在蛋里的时候就已经死透了,就算有再丰盛的力量,你也根本吸收不了。”
“薛松风是在给你换血。用她新鲜的血,换掉你的死血。神族的血肉富含强大的力量,小沈那一支人族的先祖,所服用的太岁肉,其实就是大灾难中遗留下来的神族尸体。”
薛庭笙本就聪明,一点即通:“但你不是说,太岁肉的效果遗传到沈南皎这一代,几乎已经……”
“没错。”太簇顺着往下说,“神仙血肉的效果不是永恒的,它会逐渐淡化。你身上的神仙血也一样,薛松风还活着的时候,她能源源不断给你提供新鲜的神仙血,但她死之后——”
“你这个情况又和小沈的祖先不同。人族本来就有修行的天赋,甚至远比其他种族更为聪慧。他们服下太岁肉只是加速了自身锻体入道的时间,消耗不大,所以太岁肉的效果才能在他们那一支人族部落中遗传许久。”
“但你是要靠神仙血活命的。”
薛庭笙听得眼皮直跳,连带着呼吸都得急促了起来。太簇解释到了这一步,很多东西不用明说,她也能领悟到了。以前总有许多不理解的地方,比如说正常人锻体修行,身体都应该越修越好才对。
但她明明天赋异禀,修为进步神速,半妖之躯也强悍耐活,但总是面色苍白气血虚弱。
她是死而复生,要消耗的能量本来就多。如今没有薛松风给她换血,身体里剩下的神仙血还能撑多久……薛庭笙不问,也知道不会是一个长久的数字。
忽然想到太簇很执着的在收集金羽仙鹤——薛庭笙抬眼,问:“金羽仙鹤能给我续命?”
太簇:“我有这样的猜测,但是不确定。薛松风救你,肯定不是为了送你去死的。其他神族死后身体都化为山脉河脉,唯独薛松风,化作十二只金羽仙鹤,也许就是她留给你的保命手段。”
当然,这也只是太簇的猜测而已。
薛松风收养薛庭笙的时候,太簇都已经和她有数千年没有见过面了。就连把薛庭笙托付给太簇这件事情,薛松风也是传信告知的——薛松风死了这么多年,她真正的想法早已无人得知。
也许金羽仙鹤不过只是十二只美丽又无用的东西,拼死拼活的凑齐了也对薛庭笙没什么用。
但有办法可试总比完全没办法好。
薛庭笙抬着脑袋说话抬累了,眼皮慢慢垂下去,刚才质问太簇时那股紧绷的氛围为之一松。
她本就肤色苍白得近乎半透明了,眼眶底下又晕开两道明显的青黑色,眼睫一垂,整个人就显得十分困倦颓废。
太簇从水里冒出一点额头,拱了拱她:“你看你……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说这个的,知道了你准焉,你没事问我这么多干什么,像以前一样把金羽仙鹤全部搜集到手不就行了。”
之前太簇瞒着不说,也是想着这件事情本来薛松风都没和薛庭笙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薛松风也想不到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呢?
万一它猜错了,那十二只金羽仙鹤集齐,什么也没发生——薛庭笙岂不是会很绝望?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告诉薛庭笙实话。先让她把金羽仙鹤凑齐,至于有没有用,等凑齐之后再说。
如果没用,那它就当这个猜想从来没有出现过,老老实实给薛庭笙养老送终。
如果有用,那它就把实话和盘托出。
薛庭笙被拱得翻倒,干脆两手重合搭在自己小腹上,躺好。
薛庭笙:“我现在还能活多久?”
太簇:“不知道,这种东西没办法看。”
薛庭笙:“我修为越精进,是不是消耗的神仙血就越多?”
太簇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没撒谎,坦诚道:“就算你的修为从现在开始止步不前——你的身体总是会长大的。”
“肉/身的强韧程度,和它所消耗得能量是成正比的。”
薛庭笙的肉/身力量毋庸置疑,被开肠破肚了——只要对面没追着穷追猛打,她缓过一口气来就能活。
这样旺盛的生命力,就算是和那些不靠武器,专注淬炼身体的体修相比,都已经毫不逊色。
那么,相对应的——这样一具强大的身体,不用修行,光是正常生长,都能将体内的神仙血消耗干净。
亏她还想着,太簇年纪也不小了,自己以后得给它养老送终。现在看起来,说不定是太簇把自己送走。
薛庭笙用食指摸着剑鞘,怔怔出神了一会,忽然道:“锁星派宗主派人到处搜集金羽仙鹤,他会不会和你还有薛松风,是一个时代的老东西?”
太簇原本已经把那个什么锁星派给抛之脑后了。
薛庭笙重新提起,它‘啊’了一声,慢慢回想:“有可能吧,毕竟他还知道姬水的坟墓位置。”
薛庭笙:“说到这个,我就觉得很怪。姬水是人,而且已经死了那么久,为什么她的雕像还可以复活?当然,我知道复活的那个不是真的姬水,但是它使用的力量却来自于姬水,没错吧?”
“噢,那是姬水的力量残留。”
太簇解释:“就像薛松风即使死了,她的剑气也能在怨气境里庇佑出一方幻梦,她的血也能继续供你活命,差不多的原理。”
“姬水死了,但她修行多年的力量不会消失。那些力量化作固定范围内的灵力气场,化作锚点秘境……”
薛庭笙:“就是雕像底下的群星宝库?那是一个秘境?”
太簇点了点脑袋:“对。不过准确来说,那个秘境并不在雕像底下。那里是姬水给自己选定的墓地,是她先选择了那里作为坟墓——平平城,榕国,祭司雕像,都是后人在她死后所建立的东西。”
“啊!”
它忽然一激灵,兴奋:“我明白了!怨气——锁星派的人不是用怨气拔苗助长了十八只怨鬼吗?”
“因为那个地方原本就是姬水故乡,只要没有大范围的屠杀或者天灾导致的灭族,那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其实多多少少都会有姬水的血脉。”
“所以在那片土地上诞生的怨鬼,是可以和姬水残留下来的灵力气场产生影响的。祭司雕像复活,应该就和锁星派费力送进平平城的十八只怨鬼有关。”
薛庭笙皱眉:“对方知道姬水,也知道薛松风。为了金羽仙鹤,找到北冥山来是迟早的事情。”
太簇并不害怕,自信道:“来就来呗,还省了我们去找他。”
薛庭笙没理会太簇的自信,独自坐着沉思。直到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她才翻身而起,握剑往湖边走去。
太簇游在她脚边:“你去找小沈吗?”
薛庭笙摇头:“去找息缘。”
北冥山后面,是一小片无主山脉。因为北冥山和太簇的存在,这片无主山脉上只生活着一些普通的飞禽走兽,并没有其他的妖怪。
薛庭笙一踏入其中,最先看见山峰起伏间那座珠光宝气的宫殿——尽管是修在山间,宫殿却处处装饰着珍珠,珊瑚,贝壳。被清晨初升的太阳一照,每一处屋檐都闪得令人有些无法直视。
这座宫殿薛庭笙一点也不陌生,在蓬莱海海底,她还从里面取巧偷走了三只金羽仙鹤。
走到宫殿入口时,薛庭笙有些迟疑的停下脚步。但是那两扇宫殿大门却已经自动打开,里面大殿金光璀璨,珠宝堆砌的王座上,化了人形的玄龙息缘正单手托着脸颊,满脸好奇的注视着薛庭笙。
第118章 第 118 章
息缘在看着薛庭笙, 薛庭笙也在看着息缘。
薛庭笙很快就得出结论:她和息缘在长相上并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
不过榕国的皇帝薛庭笙也已经见过,她和对方长得并不相像。看来这世间不是每个孩子都会长得像自己的父母。
她短暂的分心,忽然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凑齐;薛庭笙本能的往旁边一躲, 长鲸剑出鞘, 险之又险的停在息缘脖颈旁边。
长鲸剑锋利, 而息缘脖颈上的皮肤——肉眼看起来确实是细腻娇嫩的。但她浑然不惧长鲸剑的剑锋,一双收缩至纤细一线的瞳孔仍旧直勾勾盯着薛庭笙。
那双瞳孔过于纤细,即使在有光的情况下也难以看清里面的倒影。
息缘并起二指拨开长鲸剑剑锋:“你修为比之上次见面,精进了许多,倒是要比我想象中的要快。”
玄龙一族子嗣艰难,但若能活着诞世, 则生下来便有地仙修为, 兼之肉/身力量蛮横, 少有敌手。
但相对应的,玄龙修行, 其实要比其他种族更为艰难。人族若是天赋出色,机缘成熟, 不过四五十年,就能入太玄乃至圣人——但有的玄龙, 可能活上万年, 至死也不过是地仙修为。
修为并不会因为长生种的生命漫长便累计的令它强大。否则这世界也不会变成人族的主场;比起空有寿命, 却修行艰难的妖族们, 人族出天才的概率则要高上许多。
“我以前听其他妖说过人族的半妖计划——人与妖结合, 取两族之长, 诞下半妖抚养培育。那时候只当这些想法是异想天开, 看在他们献上的美人确实好看的份上,也陪他们玩过一段时间。”
息缘纤细手指摩挲剑刃, 神色间颇有些微妙:“但没想到人族当真能生育玄龙的子嗣,甚至还瞒过了我。”
薛庭笙面色平静,收剑。剑锋擦过息缘指尖,擦出一连串火花。
两人之间已经拉开了一段堪称安全的距离,薛庭笙开口:“太簇说你找我,是有事吗?”
息缘眼眸一眯,那张年岁不大的少女脸上露出轻快笑意:“哈哈,也没什么事,我突然感觉不到我的护心鳞了,还以为你死了——虽然我没有养过你,但你好歹也是我的女儿,你死了我总要替你报仇的嘛!”
“不过,和白蛟龙打照面的时候我其实还挺后悔的,因为没想为了报仇搭上命来着。结果你猜怎么着?你没死!哈哈——”
薛庭笙:“……”
息缘所说的护心鳞,应当就是被融进了皎皎剑里的那枚。那枚——
她眼皮跳了跳,咬着后槽牙:“那枚护心鳞是你的?”
息缘:“对啊。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我们血缘相近,你一碰到护心鳞,就应该……”
它的话还未说完,薛庭笙已经冷脸踢剑砍了过去!
如果不是那片该死的护心鳞,她和沈南皎怎么会在贝壑里弄得如此狼狈?
息缘被砍得懵了下,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剑气格外暴戾。它不明所以左躲右闪,但是没有还手——如果是其他种族的幼崽那打了也就打了。
但自己家的……那就没必要了吧?
怒而砍了几剑,眼看着长鲸剑擦着息缘头发和手臂掠过,崩飞几枚鳞片。
薛庭笙收剑,脸色铁青,强忍着没有转身就走,而是站在原地深呼吸。被她斩落的鳞片叮叮当当落地,被两边的灯火一照,碧盈盈生光。
她没有真的下杀手,玄龙皮糙肉厚,这点小伤不痛不痒。
只是看着薛庭笙喘气,反倒是息缘先忐忑起来;毕竟薛庭笙长了张病歪歪的脸,稍微用力点呼吸时总让人觉得她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息缘悄无声息的后退几步和薛庭笙拉开距离,生硬的问:“你……没事吧?你是不是有什么遗传病?”
她心中顿生怀疑——毕竟半妖少有身体健康的,尤其是玄龙与人这样的组合。但薛庭笙表现得过于完美,总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
若有暗疾缠身,那就合理了。
薛庭笙反手将剑插回剑鞘,挺直了腰:“死不了。”
息缘踌躇片刻,道:“真有病啊?”
薛庭笙险些被气笑,满脸无语:“我们关系还没有好到这个地步。你现在也看见了,我没死,活得好好的,你可以走了吧?”
息缘:“你讨厌我?”
薛庭笙:“讨厌谈不上,没什么感情而已。”
息缘:“比起我,你更喜欢那条白蛟龙吗?”
薛庭笙:“我说过的吧?我们的关系没有好到你可以打听我私人感情的地步。”
息缘歪了歪脑袋,闪身回到它那张柔软舒服的王座上——上次薛庭笙和沈南皎闯入海底宫殿,打烂了它的珠宝山。
这座被挪过来的宫殿是之后息缘重新造的。
息缘:“你不想说就算了。这里风景不错,我打算暂时住在这里,你既然没有被白蛟龙吃掉,我也不会自寻死路去找它的麻烦,放心吧。”
“你特意跑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的吗?”
薛庭笙抿了抿唇,难得感到犹豫。
之前她曾经委托博闻阁帮忙注意蛟龙入梦的消息——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是玄龙和人族的混血,不是蛟龙的半妖。
先不说蛟龙和玄龙的入梦方式是否一样。即使是蛟龙如何入梦的办法,博闻阁那边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确实还有一件事情要向你请教。”
薛庭笙抬眸,神色复又平静而稳定起来:“你知道玄龙要怎么入梦吗?能令人族怀上孩子的那种。”
息缘一怔,眨了眨眼,兴味盎然:“哦?”
*
沈南皎一夜好睡,连梦都没有做。
醒来后他下意识的先去找薛庭笙,但是薛庭笙的房间是空的。沈南皎走到屋舍外面,终于在回廊入口处看见了薛庭笙。
她斜身倚靠着朱红廊柱,右手拿一枚红果,有一口没一口的在吃。
沈南皎绕到薛庭笙正面,看她脸色:还是很虚的一张脸,肤色病白,眼眶泛乌。
沈南皎:“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薛庭笙恹恹咽下嘴里的果子,回答:“老样子。”
老样子,也就是睡得不好的意思。
沈南皎了悟,道:“要不然今天晚上和我一起睡?虽然以前也睡过,但死马当活马医。”
薛庭笙眼珠缓慢转动,视线落到沈南皎脸上。沈南皎站在台阶下面,看着她时小幅度的向上仰起脸颊,神色十分诚恳。
他出来时没梳头发,乌黑的长发胡乱披散,一直垂到腰间,被晨光照耀,泛着一圈顺滑的光泽。
薛庭笙收回视线,道:“可以试试。”
沈南皎暗暗雀跃,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挥了挥。
早饭是胡乱对付的一顿。
沈南皎也不想胡乱对付自己的早饭,但是他们俩起得太早了,即使是距离北冥山最近的镇子,早点摊子也还没有开始营业。
沈南皎短暂考虑了一下要不要随便踹开一户人家的房门,抓两个人起来给自己弄早饭吃。
但是看薛庭笙已经开始啃果子了,沈南皎也只好暂时放弃这个想法,老老实实的跟着薛庭笙一起吃果子。
吃完早饭,薛庭笙跑到镜子面前照了一会儿:她的头发已经快要长过下巴,碰到肩膀了。
但是这个长度距离可以扎起来还差得远。薛庭笙用手掌笼着头发试了一下,发现还是扎不起来的长度,很快就放弃了。
很快到了晚上——沈南皎抱着自己的枕头跑来薛庭笙房间,把自己睡的枕头很整齐的摆在薛庭笙的枕头旁边。
他摆枕头的时候表情严肃,好像他现在在做的事情不是摆齐这一对枕头,而是喝交杯酒。
枕头被拍得蓬松又柔软,薄被搭在小腹处,薛庭笙两手重叠放在胸口,睡姿板正得像躺在棺材里面。
她旁边就是沈南皎——床挺大的,两人并排躺下,还余下不少距离。
沈南皎僵硬的躺了一会儿,翻身,看薛庭笙睡姿板正。
沈南皎忍不住开口:“你紧张吗?”
薛庭笙闭着眼睛:“不紧张。”
沈南皎:“那你干嘛睡得这么僵硬?”
薛庭笙仍旧闭着眼睛:“我睡觉一直是这个姿势。”
沈南皎回想了一下,发现薛庭笙好像睡觉的时候,确实都是这个相当安详的姿势。
他又将身子返回去,眼睛盯着床帐顶,纠结片刻,声音比刚才小许多的问:“我能牵着你的手睡吗?”
薛庭笙没回答,但是把手伸过去了。她的手刚伸过去,很快就被沈南皎握住。
他掌心格外的温暖,薛庭笙捏了捏他的手指,沈南皎一下子就不动了。
薛庭笙本来就没有什么睡意,跟沈南皎有来有回的说了几句话后更是一点睡的念头都没有了。
她抓着沈南皎的手将其拖到自己面前,夜晚的月光照得室内一切都朦朦胧胧,不过薛庭笙还能很清楚的看见沈南皎的手。
手掌贴在一起后大小就变得明显了起 来,沈南皎的手几乎可以将薛庭笙的手完全覆盖。
薛庭笙手指摸到他手心,没摸清楚沈南皎命运线的走向。他的左手因为经常练弓的缘故,纤细的弦在他指节和掌心留下细长交错的痕迹,完全扰乱了沈南皎的命运线。
沈南皎侧过身,往薛庭笙那边靠了靠。
他挪位置时,乌黑的长头发将枕头摩擦出轻微的簌簌声。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气息骤然贴近,薛庭笙的注意力短暂从两人相贴的手掌上挪开,眼角余光扫向一旁靠过来的沈南皎。
沈南皎:“比大小?”
薛庭笙:“我没有那么无聊。”
沈南皎倒是突然来了兴致,道:“我才发现,你手指好细啊,你看——”
他原本牵住薛庭笙的手张开贴紧薛庭笙的手,不止掌心贴紧,连手指亦贴紧。
薛庭笙的手指并没有比沈南皎短多少,但指节却明显的要比他纤细许多。
比了一下,沈南皎张开的手指倏忽合拢,一把攥住薛庭笙的手指。他用欣赏艺术品的目光,抓着薛庭笙的手在两人眼前左右晃了晃,很是满意。
沈南皎:“你皮肤好白,有鳞片的样子特别好看。”
薛庭笙:“……”
她‘啪’的一下,将沈南皎的手压下,塞进被子里。沈南皎歪着脑袋仔细看她,只可惜夜色太重,他看不出薛庭笙有没有脸红。
总是他一个人脸红太不公平了,薛庭笙也应当——偶尔的,害羞一下才行。
他往薛庭笙那边又靠近,长头发挤到薛庭笙脸颊侧,像绸缎一样摩挲过薛庭笙的侧脸。
第119章 第 119 章
沈南皎的头发蹭得薛庭笙侧脸有点痒。她原本想不予理会, 但是闭上眼睛之后,脸颊上那种被蹭得痒酥酥的触感变得明显了起来。
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好的人,这下更是睡不着了。
薛庭笙闭着眼睛数数, 数过一千了还是毫无睡意。最终她忍无可忍, 睁开眼睛转过脑袋, 却看见沈南皎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均匀的睡着了。
睡熟的人连心跳声都跳得很规律。
薛庭笙在片刻错愕的沉默之后,几乎要嫉妒了:怎么能睡眠质量这么好?
他入睡都不需要缓冲时间的吗?眼睛一闭上就能睡?!
两人同时被盖在被子底下的手还紧紧牵着,薛庭笙试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是失败。沈南皎抓得太紧了。
当她试图把手抽走的时候,沈南皎沉静的睡脸出现变化,眉头皱起。
薛庭笙停下动作, 沈南皎紧皱的眉便逐渐舒展开来。
薛庭笙:“真的睡着了吗?”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沈南皎的呼吸声仍旧很匀称。薛庭笙把他的头发捞起来, 卷在手腕上卷成一团。
她卷得很小心,非常注意没有扯到沈南皎的发根。
毕竟扯到头发是很痛的。
尽管薛庭笙的动作已经很轻, 但沈南皎还是醒了。他看起来没有醒明白,脸上神色困困的, 眼睛只睁开了一半,茫然的看着薛庭笙在——卷他的头发?
薛庭笙垂眼, 目光从沈南皎的头发移到沈南皎的脸上。
他刚睁开的眼睛蒙着一层涣散的水光, 脸上没有表情时像一个精致至极的人偶。或许是因为睡意朦胧, 以至于此时的沈南皎看起来还挺柔软的。
薛庭笙卷好他的头发, 脱出手腕, 将其挪到枕头上面;这个位置, 沈南皎的头发就不会蹭到她脸了。
而沈南皎的表情, 也从一开始没睡醒的茫然,逐渐转变成睡醒的茫然。
沈南皎:“……这是在做什么?”
做完一切的薛庭笙躺回自己位置, 淡定的回答:“你的头发总是蹭到我脸上,太痒了,所以给你挪开一点。”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沈南皎笑出声。
薛庭笙不懂沈南皎在笑什么,眼角余光撇过去——沈南皎一边笑,一边侧过身来,道:“你和我说一声就好了啊,突然一本正经的在那卷我的头发,吓了我一跳……”
“不过,都这个点了,你还是睡不着吗?”
沈南皎说话的同时,揉了揉眼睛。过了最开始那个想笑的劲儿,他没睡醒的困意又涌上来了。
薛庭笙:“嗯,睡不着。”
沈南皎:“那看来也不是我陪不陪你睡的问题——”
他困惑,努力回想薛庭笙睡得好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脑子转动起来之后,沈南皎也就没那么困了。薛庭笙的声音平静的飘过来:“你什么时候去找澄心莲和千窍藕?”
沈南皎:“明天吧,博闻阁那边早传信给我了,但之前人在平平城,一时半会走不开。哎对了——”
他盖在被子底下,握住薛庭笙的手,晃了晃。
薛庭笙:“嗯?”
沈南皎语气认真:“我给你写信的话,你得回我信噢。”
薛庭笙:“好。”
沈南皎:“你也要给我写信噢!”
薛庭笙这次回答得较慢,反问:“你想收到什么?”
让薛庭笙自己写,薛庭笙可能会觉得没什么可写的。
沈南皎没指望薛庭笙会突然开窍,所以非常自然的开始提要求:“随便写点什么,比如说你今天练剑的心得啦,顺不顺利啦,之类的。”
薛庭笙疑惑:“你不是剑修,我于剑道的心得,传给你了也无用。”
沈南皎无视了薛庭笙的困惑:“我也会把我修行的心得,写信告诉你的!”
薛庭笙:“……好吧。”
第二天天不亮,沈南皎收拾行李,同薛庭笙和太簇告别之后,就下山去了。
太簇脑袋搭在河岸边,有些惆怅。不等它惆怅完,就看见薛庭笙背着两把剑,一副也要出远门的样子。
太簇一惊:“你要去哪?”
薛庭笙头也不抬,回答:“找金羽仙鹤。”
太簇:“……剩下的金羽仙鹤,不是都在锁星派的大本营吗?”
薛庭笙:“不知道,但是要等缥缈宗的话,太慢了。”
等缥缈宗慢吞吞的去搜集证据,再找复疏占卜锁星派下落——先不说复疏能不能占卜出来,等他们这一套漫长的流程走完,锁星派宗主说不定早就跑了。
如果金羽仙鹤只是太簇一时兴起,想要收集起来挂在墙壁上当纪念品的旧人遗物,那么薛庭笙确实不会着急。
就算是薛松风的遗物,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正主都死了,遗物这种东西,能集齐固然很好,集不齐也无所谓。只是太簇想要,所以薛庭笙努力去找而已。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这东西关系到薛庭笙的性命。薛庭笙虽然打架的时候很拼,但对于自己的性命,她一向是爱惜的。
她又不是什么孤家寡人。上有太簇这条老蛟,下有北冥山那么多妖怪,薛庭笙身上背负的牵挂可是很多的!
现在还多了个很喜欢她的漂亮道侣——就更不能死了。
太簇:“你要自己去找锁星派的老巢?”
薛庭笙回答:“我一个人行动,要比缥缈宗方便许多。”
她独自一人,不需要承担那么大的道德约束。很多缥缈宗不好使用的手段,薛庭笙就可以用了。
下山之前,薛庭笙给赵藕花传信——两人隔日在明珠庭码头碰了面。
现在的明珠庭已经完全恢复往日的繁华。薛庭笙负剑一路从城门口走到码头上,走过的道路两边全是各种店铺,街道上还行走着很多修道者。
码头上更是人来人往,靠岸停泊着巨大的船只,将岸边忙忙碌碌的帮工衬托得犹如蚂蚁。
“庭笙——这里这里!”
赵藕花站在船只阴影外面,用力向薛庭笙挥手。她穿红衣红裙,颜色很显眼,即使不说话,薛庭笙也能一眼看见她。
薛庭笙慢吞吞走过去。
赵藕花笑眯眯道:“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那边有座茶楼,我们进去边喝茶边聊,怎么样?”
薛庭笙没有意见,点头之后跟着赵藕花进了茶楼。她传信给赵藕花的内容是想要当面聊聊锁星派的事情,赵藕花答应得极快,两人敲定的见面地点便是明珠庭码头。
茶楼内有上下两层,一楼的客人大多是普通人。
赵藕花带着薛庭笙,熟门熟路的上到二楼,让店小二上完茶水和点心后就离开,不要过来打扰。
店小二离开之后,二楼的包厢里顿时只剩下赵藕花和薛庭笙了。
赵藕花:“平平城发生的事情,加上我从半妖尸体中搜魂得来的记忆,确实已经引起了缥缈宗峰主们的注意力。单只靠这些,还不足以证明锁星派内部有问题。”
“缥缈宗现在正在派人四处搜寻锁星派弟子的下落,意图联系上锁星派那边。”
锁星派曾经是个不为人知的隐世门派。后面虽然出来行走人间了,但是他们门派的大本营位于何处,却一直没有对外公开过。
尤其是之前平平城的动乱发生之后,原本就数量稀少不太活跃的锁星派弟子们,更是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遍寻不到。
薛庭笙:“你们找复疏占卜了吗?”
赵藕花叹气:“找了,但是复疏说自己在平平城受了重伤,三年之内都不能再动用占卜之术。”
薛庭笙冷淡而直白道:“她撒谎。”
祭司雕像复活之时,薛庭笙还和复疏打过照面。复疏比她还先一步逃跑离开皇宫,宫外就是缥缈宗弟子,她上哪去受重伤?
赵藕花摊开手,无奈:“总之,她不愿意为缥缈宗占卜锁星派的事情。重伤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愿意,而且缥缈宗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锁星派就是有大问题的歪魔邪道。”
“不过,我打算亲自走一趟,以个人的名义,让复疏帮我占卜锁星派的事情。”
薛庭笙沉默而探究的望着赵藕花。
赵藕花笑了笑:“不只是为了博取你的好感,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觉得锁星派……可能和我的一些旧事有关系。”
至于具体是什么旧事,赵藕花没有展开详细说明的意思。
两人之间的合作本就是各取所需。之前薛庭笙要找金羽仙鹤,赵藕花也给足了帮助;所以薛庭笙并不在意她所隐藏的那点秘密。
薛庭笙:“去学宫找?”
赵藕花摇头:“她不在学宫——你要和我一起去?”
薛庭笙言简意赅的回答:“嗯。”
赵藕花微笑,将自己面前那碟点心推到薛庭笙面前:“那先吃点东西吧,船要晚上才开呢。”
薛庭笙眼睫微垂,目光扫过赵藕花推过来的那碟绿豆龙井,但没有要动手吃东西的表现。
看薛庭笙不吃,赵藕花颇觉惋惜,自己拿了一块放进嘴里:“这家茶楼专门做修道者的生意,他们家的厨子也是一位修道者,专门以研究各种美食而出名,手艺十分不错。”
糕点香气甜而不腻,光是气味就让人无端升起食欲。
赵藕花一边吃一边暗暗观察薛庭笙的反应,但是薛庭笙只是在那里坐着,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块平静的石头,透着一种疲倦的冷淡。
赵藕花短暂怀疑了一下薛庭笙是不是睡着了。
这时有流光在薛庭笙掌心打转:是传信画押。
沈南皎传过来的信。
他才走几天,这么快就有信了?
薛庭笙感到一点疑惑,但还是手速很快的将信件拆开,沈南皎那一手端正漂亮的楷书。
共有三页纸,全都是废话,总结下来也就是沈南皎的一日三餐,和路上看见的景色。最后一页倒是写了点他的修行心得,甚至内容还写得挺认真。
只可惜薛庭笙同沈南皎修行修的不是一条道,看了也没什么感悟。
把看完的信塞进芥子囊里,薛庭笙原本还想继续发呆。随即她想起,之前答应过沈南皎,要给他回信的。
好在茶楼的包间里也有备文房四宝。
薛庭笙走到挂着毛笔的桌案边,掂起一张淡黄色的信纸,简洁的写下两三行回信。
【有时下山,在名主厅,叉娄,见了召区化,叉告厅向,单乌没斥。】
凡间的墨水干得没那么快,薛庭笙把信纸拎起来吹风——她没有刻意回避,赵藕花头一抬,就看见了前两行内容。
她先是在心里惊讶了一番,没想到薛庭笙的字写得这样好。
但很快赵藕花就陷入了沉思:……那两行字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加密文字吗?
第120章 第 120 章
赵藕花虽然也和薛庭笙有过书信来往。
但是她们之间写信, 主要是赵藕花在说。而薛庭笙的回信最多不超过五个字,回得简短,次数也少。
赵藕花还没有见识过薛庭笙写错别字的威力。她以为是什么加密语言, 也不知道薛庭笙要把信寄给谁, 心里虽然困惑, 但还是礼貌的收回了目光没有多看。
薛庭笙将信纸折了两折,送出去,重新坐回茶桌边,垂首发呆。
茶桌旁边的窗户开着,从窗户外面传来很多热闹的声音,有交谈声, 也有商贩的吆喝声。
大概是因为刚刚给沈南皎写了信的缘故, 薛庭笙坐下之后没能像平时一样放空脑袋, 反而是一下子想起了沈南皎来。
他不知道薛庭笙也要下山,临走前还嘱咐薛庭笙别乱吃东西, 如果不会做饭的话就去山下吃。
明珠庭现在变得跟以前一样繁华热闹了,沈南皎肯定很喜欢。可惜他这次去找澄心莲, 位置很偏僻,在一个秘境里面。
直到月上柳梢, 茶楼里点起灯笼。
赵藕花起身, 走到窗户旁边往外看:码头上的凡人船只都已经开走或者入港了。现在还停留在海面上的, 是造型千奇百怪的各种灵船。
她招呼薛庭笙:“我们的船到了, 走吧——去桂月驿站, 找复疏。”
薛庭笙:“复疏在桂月驿站?”
赵藕花回答:“不确定, 但可以肯定的是, 她人不在学宫。我只能去她经常会出现的地方寻找,她在桂月驿站有一个很隐蔽的假身份, 所以我打算去那里碰碰运气。”
桂月驿站,假身份,复疏最擅长占卜术。
这几条关键线索串连,薛庭笙想起了许久之前她进入的某场幻梦——不会真的这么巧吧?
赵藕花带着薛庭笙上了一艘葫芦样的灵船。船上客人不多,等到后半夜,座位也没能坐满一半。
但船夫不打算再等,叮嘱船上的乘客小心坐稳后,便用船桨一支水面——灵船‘啷当’一声将水面波纹划破,踏着月光往半空中的云层驶去。
不止这艘船。
周围的灵船都同它一样,游行于空中。
不过并不是每一艘船都会去往桂月驿站。只是大部分灵船会在桂月驿站的码头短暂停靠,并在那里载走第二批客人——那些客人才是灵船收费的大头,他们会填满灵船的空位。
而停靠明珠庭则是为了中途补给。
当天际将亮未亮时,灵船靠近了桂月驿站的码头。只不过这次薛庭笙没有看见手持提灯出来迎接的女郎。
赵藕花走在前面先跳下船,薛庭笙紧随其后,目光悄无声息往四面转了一圈:不止没有提灯女郎相迎,就连路也不是她在幻梦中所见的那条路。
灵船停靠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码头,码头上人群拥挤声音热闹,往来不绝。
码头后隐约可见许多条分叉的小路,每条路上都有人往外走,也有人在往里走。路是向上延伸的,立在云海里的孤山表面覆满翠色树冠,像一颗毛茸茸的绒线球。
‘绒线球’顶端,一颗高耸入云的桂花树,与驿站楼相伴而生,顶着一轮黄灿灿的月。
在灵舟入码头之前,薛庭笙很清楚的记得天色已经渐亮。但在灵舟停靠码头之后,又是夜色笼罩,月光幽幽。
薛庭笙正仰着脑袋在看月亮,忽然察觉到有一只手摸上了自己腰间的芥子囊。对方的动作轻到几乎无法察觉,但他运气不好偏偏碰上了薛庭笙——
薛庭笙还在看月亮,脑袋完全没有挪一下,但是精准攥住了那只摸到自己芥子囊的手,狠狠往旁边一扭。
小偷惨叫一声,扭着身体半摔在地,被薛庭笙攥住的那只胳膊扭得像麻花一样。
周围拥挤的人群一下子散开一小片空地,薛庭笙就站在那片空地的圆心里。她松开小偷胳膊,垂眼往前走,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赵藕花看看薛庭笙的背影,再看看抱着胳膊满地打滚的小偷。她一边小跑追上薛庭笙,一边在心里感觉到意外。
薛庭笙的脾气要比赵藕花想象中的好很多,她原本还以为薛庭笙碰上偷自己东西的人,会直接把对方杀掉。
顺着小路往上走,很快就进入了桂月驿站。薛庭笙站在驿站入口,目光往里大堂扫视一圈,看见一道佝偻的背影,抱着一顶招牌杆子,正飞快的从侧门往外跑。
她转身,绕着驿站外墙往旁边走,迎面堵住了从侧面狗狗祟祟跑出来的算命瞎子——完全和薛庭笙在幻境中所见,坑了沈南皎一把的算命老头一模一样。
对方也被墙角处突然出现的薛庭笙吓了一跳,抱着招牌杆子后退两步,缩起脖颈,转身欲要往另外一个方向跑。
薛庭笙拽着他衣领,老头将腰一扭,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外貌的灵活程度,整个人从外衣内‘脱’了出来。
但还是没能跑掉,他一转身,就对上了笑吟吟的赵藕花。
赵藕花张开双臂拦在算命老头面前,道:“别跑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薛姑娘的本事你在平平城也见识过。她若真要动手,你哪里跑得掉?”
这话是实话,算命老头悻悻摘掉自己的铜眼罩——铜眼罩一摘下,‘他’的外貌随之发生变化,转瞬间从山羊胡老头,变作二八年华美貌少女,但衣服还是那套灰扑扑的衣服。
薛庭笙将褐色外衣扔还给复疏,道:“去里面聊。”
她也不怕复疏临阵脱逃,当先转身往驿站里面走去。复疏摸摸自己鼻尖,看着薛庭笙背影,眼珠子滴溜溜打转。
藏在衣袖下的手指飞速掐算了一番,得出根本逃不掉的结论后,复疏只好垂着脑袋恹恹跟上。
复疏:“你太不够意思了,我是把你当成朋友,才告诉你我在这的藏身之处,结果你居然带着别人来抓我!”
赵藕花微笑:“我也是因为把你当朋友,所以才没把这处地方上报给我师父。锁星派在榕国的所作所为,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但你却不愿意给缥缈宗提供线索,这就有点不道德了吧?”
这话有一些道德绑架,但修正道者见恶不诛本就有违道义,更何况是由一名缥缈宗弟子口中说出,就格外的具备底气。
复疏撇撇嘴,没有反驳,跟着薛庭笙走进驿站大堂。
薛庭笙找到驿站柜台,按照自己幻梦中所见开了一个房间。
柜台前的店小二明显不是人,转身去给薛庭笙登记时露出屁股后面一条长长的狐狸尾巴。薛庭笙目光在对方的尾巴上短暂停留——正在用朱砂写客人名字的狐狸精忽然感觉脊背一寒,危机感知一闪而逝。
他迅速的转过身来,目光狐疑扫过柜台前的三位客人。
面色苍白看着柔弱的姑娘脸上没什么表情。
红衣女子眼眸弯弯笑容和善。
唯独站在两人中间的复疏满脸不高兴的郁闷。店小二瞪了复疏一眼,重重的将三枚木牌拍到柜面。
他加重语气道:“这里是妖的地盘,你们人族的修士不要动不动就对妖释放杀气!”
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的复疏:“……”
刚才只是在想狐狸尾巴适合用来做围脖的薛庭笙,抬手收走木牌,神色平淡毫不心虚。
三人虽然有三枚木牌,但最后齐聚薛庭笙的房间。薛庭笙和赵藕花并排坐下,复疏坐在两人对面。
她将挂着布条的竹竿靠到一边,无奈道:“你们不会也想让我帮忙占卜锁星派的事情吧?”
赵藕花:“锁星派绝非善类,那些锁星派弟子不仅是半妖,而且身上还有魔气。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出手帮助我们。”
复疏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叹气,眼珠子打转,倏忽看向薛庭笙:“那薛姑娘呢?你也是为锁星派而来吗?”
薛庭笙慢吞吞开口:“你先回答赵藕花的问题。”
复疏捧着热茶杯子,脸颊皱起:“说实话,我一开始也想帮忙的。”
“平平城出现变故那天,祭司雕像在雷劫中碎裂,笼罩在平平城上空的灵力气场随之消失。”
赵藕花一愣:“那你岂不是……”
复疏点头:“对,灵力气场消失,我可以正常进行占卜了。不过我在现场没有找到那名锁星派弟子遗留的东西——那场雷劈得太凶了,把很多东西都劈成飞灰。”
“我捡了一块祭司雕像碎裂后残余的石头,私底下进行了一次占卜,结果占卜出了一堆非常抽象的东西。”
“光是解读卦象,就花费了我好多天。但是解读出来的卦象却告诉我,不宜再深入调查此事,否则不仅我自己会有生命危险,还会失去我的朋友。”
复疏确实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不然也不会揽下平平城的事情。但好奇心旺盛不代表她就不怕死,相反,正因为好奇心旺盛,所以复疏比任何人都更怕死。
人只有活着才能去探索未知,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神色诚恳望着赵藕花:“我的朋友很多,也包括你。我不确定这次卦象所显示的,会因为我的过多介入而惨死的朋友到底是谁,但无论谁出事,我都会难过。”
“我道行不够,还做不到拿自己与朋友的性命做赌,所以决定避开危险。因为卦象显示的危险有限,至少不是危及天下苍生或世界的大灾难。”
赵藕花听完复疏的话,脸上总挂着的温柔笑意消失,沉默下来。
正如复疏所说,锁星派目前做的事情,祸及明珠庭和榕国,甚至还可能牵扯到数年前的南天城——但即使是这三个地方加起来,和整个人族,亦或是整个世界相比。
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大型灾难。
不愿意为了普通人,而搭上自己和朋友的性命,这是出于复疏的避险天性,无可指摘。
“我明白了。”赵藕花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我不会再找你打听锁星派的事情。”
“这就对了嘛。”复疏放松下来,啜了一口热茶,道:“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锁星派也就在暗地里折腾而已。我们只是小角色,不要老想着在前面冲锋陷阵的,那也太危险了。”
赵藕花苦笑,没有接复疏的话,半垂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复疏一口气喝完热茶,拍拍手,活泼泼道:“既然不打听锁星派的事情,那应该也没有别的事情了吧?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走了——快要期末考了,我也是很忙的。”
一直在旁边充当摆件的薛庭笙倏忽开口:“坐下。”
她语气平静,声音也不大,但复疏听着她说话,莫名的打了一个寒战。复疏眼巴巴看向赵藕花。
赵藕花没办法视而不见:“庭笙,你还有别的事情想找复疏占卜吗?”
薛庭笙:“嗯,有些事情,要单独问她,需要你回避一下。”
复疏‘啊’了一声,瞪大眼睛,不断向赵藕花发去求救的讯号。赵藕花夹在两人中间,干咳两声:“复疏不愿意占卜的事情,你就算为难她也是没有用的。”
不知道薛庭笙能不能听见去赵藕花的话,但复疏听完却是飞快的点头,以示肯定。
薛庭笙抬眼,神色平和:“我知道,我要问的事情和锁星派无关,是我自己的私事。”
赵藕花看看薛庭笙,又看看满脸‘救我’神色的复疏。她想到自己这段时间所加深的对薛庭笙的了解,于是站起身,无视复疏的求救表情,离开了房间。
屋内霎时只剩下薛庭笙和复疏两个人。
之前赵藕花在的时候还好,现在赵藕花走了,复疏感觉哪哪都不对劲,屁股底下的垫子更是像长了针似的,戳得她坐立难安。
复疏:“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先说吧,问题归问题,我也不是每个问题都回答得上来的——占卜不是万能的。”
薛庭笙:“三年……不,四年前,你在这里给沈南皎算过命,你当时算出来的结果是什么?”
复疏愣了愣。
她没想到薛庭笙会问沈南皎,虽然她知道薛庭笙和沈南皎认识。但很快,复疏反应过来,满脸惊恐,双脚蹬地往后蹭开一段距离。
“你不会是要来帮沈南皎报仇的吧?不应该啊,我算过了,我今天没有血光之灾……沈南皎在平平城已经打过我一顿了,这,这算是两清了吧?”
回忆起自己在平平城挨的那一顿毒打,复疏瞬间就感觉自己的骨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在去往平平城之前她曾经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此行会有血光之灾,但是并不致命。当时复疏还以为自己的血光之灾可能是来源于榕国怨鬼的威胁,还特意找上了缥缈宗的修士同行。
结果没想到是沈南皎。
也不知道沈南皎是怎么认出她的,两人在人群中遥遥对视,下一秒那狗逼就将长弓拉满——要不是闵岚及时出手,复疏感觉自己当天真的会被沈南皎送去西天。
复疏惊恐,薛庭笙也沉默。
薛庭笙沉默是因为她没想到沈南皎真的把复疏打了一顿。但想到沈南皎记仇的程度,梦境中沈南皎有她搭伴照顾尚且脑袋差点开花,现实里的沈南皎独自一人顶着那个逆天的倒霉运气,还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模样。
此仇于沈南皎,倒确实是非报不可。
“……我不是来给他报仇的,我只要知道你卜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内容,准不准。”
复疏怀疑的打量着薛庭笙,见她始终在原地坐着,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