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军队的事情可以交给魏西陵,那么就剩下钱的问题了。
这时候萧暥才发现,他穷,他真的穷!
中原地区征战多年,本来也算不上多富裕,秦羽手下的军队要养,皇室贵族大臣士大夫都要养着,开销不菲。如果将来要扩军备战,这军费还会蹭蹭地往上涨。
除此之外还有马匹,中原地区的马匹和草原的马匹在速度和耐力上都不能比,所以他还要购买一大批良马。
这就更头疼了,马在古代是战略物资,在某些特定时期甚至是不能交易的。就算你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良马。何况他还没钱。
回营的路上,萧暥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两个字‘搞钱’。
总不能盘剥百姓罢,所以还是要找豪门大族开刀,但是这些家族根深蒂固,真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也不会任人宰割。
等等,眼下不是有个机会吗?
现在正是天子御赐晚宴啊?
他是不是可以去……找找投资?
*** ***
山间已是晚霞满天,宴会开始了。
猎宫早年就毁于战火,而大帐里也容不下那么多人,所以宴会就是在露天围了帐幔和屏风,再升起火,有点像现代的西式露天晚会。
桓帝坐在中帐,他满面红光,与诸侯大臣们相谈甚欢。魏瑄拿了第六名,桓帝就像个孩子考了高分的家长,倍有面子。
魏瑄静静陪坐一边,一言不发,偶尔点头表示附和,其实。他根本没在听桓帝说话。
他一直在人群里搜寻,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人。
自从狼群脱险回来以后,不知为什么,只要没看到萧暥,他心里就空落落的。他宁可在那双夭矫逼人的眼睛注视下紧张地透不过气来。
这时桓帝缓缓道:“晋王啊……”
魏瑄听出他语气不对,赶紧应声。
桓帝瞥眼:“康远候在跟你说话。”
魏瑄这才发现他面前坐着个衣着富贵的小老头,一圆张脸坑坑洼洼,下巴上几根歪扭的胡须,看起来就像用华丽的锦缎包着的一颗土豆。
那土豆侯爷应该已经说了很多话,巴巴地等着他回答。
他赶紧起身回礼。
康远候尴尬地笑了笑,识趣地告辞了。
土豆侯爷走了之后,桓帝沉下脸,“阿季,你过来一下。”
说罢他背着手绕过屏风,向树林的方向走去。
离开大营不远就是一片丛林,营地的火光照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了。
站在树丛的阴影间,桓帝的目光幽森森地问:“阿季啊,你是被迷了心窍吗?”
魏瑄脸色一白,知道接下肯定没什么好话。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桓帝靠近,伸出一只干枯冰凉的手搭在他后劲,瓮声道:“那天,在山洞里,萧暥发病了对吗?”
魏瑄感到他的嘴唇在自己耳边蠕动,一阵反胃,咬着牙“嗯”了声。
桓帝的手抚着他的脖颈,低哑道:“既然你手中有刀,为什么不割断他的喉咙?”
魏瑄浑身一震,“我……我没杀过人”
“这不是理由!”桓帝恨恨道。
“他来救我,我反杀他,我不能恩将仇报。”
桓帝干笑一声:“果然,你是舍不得杀他罢……”
魏瑄怵染一惊,只觉得一股热浪冲上脑门,低声道:“不,不是的!”
“那为什么不杀?”桓帝逼问道。
“我……我如果杀了他,那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自己也没法活着出来。”
桓帝嘲笑:“所以,你怕死?”
魏瑄咬着唇,赶紧点头。
“没出息!”
桓帝扬起了眉:“为了大雍的五百年基业,朕都可以去死!任何人都可以牺牲!甚至嘉宁!你连你姐姐都比不上!”
魏瑄震惊:“皇姐……也要牺牲?”
桓帝敷衍道:“对,只要能为大雍皇室带来军队和支援,就算让她嫁给蛮人都可以。”
“皇姐……嫁给蛮人?”魏瑄愕然。
桓帝:“乌赫今天跟朕说,阿迦罗喜欢嘉宁,朕已经告诉她了,并晓知以大义,嘉宁答应跟阿迦罗见一面。”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丛里一阵悉索的响动。
桓帝瞥了一眼,忽然间脸色骤变,惊慌失措地跌倒在地:“护驾!护驾!有野、野兽!护驾!”
魏瑄和几个御林卫同时拔出刀。
只见一从错落的灌木阴影下,一头耕牛大的黑狼无声地站在那里。
那黑毛狼王的两眼之间有一簇白毛,像结着一个印记。
它无声看了魏瑄一眼,转身走了。
*** ***
萧暥回到营帐里,云越立马迎了上来。目光将他浑身扫描了一遍,确定没有多出什么可疑痕迹。
萧暥被他看得不自在,问:“什么急事?”
“哦,刚才接到大梁来报,上元灯会的筹办出了点问题,几家商户因争夺好位子,打了起来。”
萧暥这才想起来,再过两个月就是上元节了。
上元灯会为期三天,到时候京城有大型的花灯游街,三天里夜市通宵达旦,这里面的赚头就不用说了吧,各路商家都抢破了头。
在书中,这次争斗闹得不小,原主嫌麻烦,简单粗暴地把当年的上元灯会停了。
但他现在可不想停办啊,既然这是个赚钱的机会,他当然不放过了!他现在穷得都想去卖血了,这样好的赚钱机会是绝不放过啊。
简单说,他打算从中分一杯羹。
于是他道,“这件事先压下,等过两天我回京后再处理。”
云越应了声,然后就让人把晚餐拿进来。趁着他吃饭的时候,又尽心尽力为他揉肩捏背。
萧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好了,云越啊,你也累了,早点回帐休息罢。”
当然,心比针细的云小公子才没那么好打发,直到侍候他和衣睡下,云越才悄悄熄灯出去。
云越一走,萧暥立即从榻上起来,在黑暗中一通翻找,把桓帝赐给他那件大红锦袍找了出来。
他这是去拉投资,一身黑衣跟要催命似的,不妥。咬咬牙,把那骚包锦袍穿上了。
既然是拉投资,必然是要讨好金主的,至少要陪金主喝个酒聊个天。为了自己在下属面前岌岌可危的威望,他不想带云越。
萧暥到的时候,宴会气氛正好,空中有美酒和烤肉的味道。
他看到主座上没见到桓帝,魏瑄也不在,正纳闷着,忽然觉得背后一冷,简直像后心中了一箭。
他猛一回头,就见主座不远处,阿迦罗坐在席间,一张英俊的脸神采夺目,眼中更是精光熠熠,目光炽热地如同燎原之火。
萧暥心里猛一摔,糟糕!他这身衣服场合不对啊!
这件桓帝精心订制的绛红色鸾凤锦袍,衬得他脸容霞明玉映,色若桃嫣,璨然如神。
怎么看都像一身嫁衣啊!
萧暥被看得简直无处遁形,正好嘉宁公主带着面纱走来,他立即问,“公主,北狄人怎么来了?”
嘉宁公主挽起他的手臂,就拉着他往主座走去,“那位是阿迦罗世子,皇兄邀请他来的。说……让我见见。”
什么?萧暥听出这话中有情况啊。
他瞥了一眼阿迦罗。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兹啦拉的火苗,变得有点赤红。
不妙,他赶紧回头,就听嘉宁公主含蓄道:“兄长让我问问将军的意思。”
“哦。问什么?”
“我想嫁给阿迦罗。”
什么?!
萧暥斩钉截铁:“不行!”
嘉宁公主急了:“为什么!我喜欢他!”
萧暥叹气:“他很粗野。”
动不动就要压,还咬人那种。
嘉宁公主看向阿迦罗轮廓刚毅的脸:“那才是真汉子!比京中那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不知道要强多少!”
萧暥心情复杂。
嘉宁公主抓着他的手,难得地柔声细语道:“将军一直对我好,我一直都将你当做兄长,你以前说过,只要我高兴的事,我都能去做,现在,我要嫁给他,我想和他在草原上纵马驰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高兴的事,你答应我好吗。”
萧暥胸中憋着一口血:小嘉宁啊,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是弯的啊!
第32章 结盟
萧暥觉得他就像古代干涉自由恋爱的恶家长。
“公主,终身大事不能一时冲动。”
--虞兮正里!
嘉宁挽着他的手臂,抬头坚定望着他,“我没冲动,围猎那天,他冒充阿季的亲卫,我就看到他了,没有人比他更有英雄气概!”
什么?那个时候?妹妹你当时不是嫌他臭不要脸盯着你看吗?
“后来的野猎里,只有他猎到了狼。”
只有他?不是吧,小魏瑄也猎到了,只不过做成了料理被他吃到肚子里了。魏西陵就更不用说了,他那不叫打猎,他是搞屠宰来的……这方圆百里的狼都要被他杀成濒危物种了。
嘉宁公主揽着他的手,目光楚楚道,“萧将军,我不想再回那座沉闷的都城了,我想去草原,你成全我好不好?”
萧暥现在后悔以前没看过一篇情感鸡汤文,这会儿他该怎么劝啊?
他试图和她讲道理,蛮人都是游牧部落,原始落后茹毛饮血,生活习惯也不好,一年都不定洗一次澡,满头脏辫子,说不定还有胡臭……嘉宁你受得了吗?
他这话还没出口,就感到侧旁有一道刺骨的目光射来。萧暥眼皮跳了跳,眼梢暗暗一挑,就见阿迦罗正沉眉看着他。
他这一身朝云霞蔚般的红袍被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尽收眼底,将那瞳孔都映成了赤红色,充满了危险意味。
这眼底的醋意都要溢出来了,萧暥嘶了口凉气,赶紧退了步。
嘉宁公主也察觉到了,矜持地松开萧暥的手,道,“皇兄说,我嫁给阿迦罗,就可以保北狄和中原几十年的太平,消弭战火,休止兵戈。”
不,阿迦罗照样会来攻打中原。
萧暥知道这事儿说不清楚,再说下去,不知道阿迦罗会脑补什么剧情。
于是他冷着脸,不容置喙:“我说过不许,就是不许。”
然后一偏头,对身后几个亲卫锐士道:“护送公主回帐。”
“我不回去!”嘉宁的手按在剑上,剑微微出鞘。
萧暥头都大了,嘉宁公主以往对原主也是这样吗?
嘉宁公主眼中含着失望,倔强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直走到走到阿迦罗面前,大大方方地说:“世子,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就现在,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这剧情转换得太快,阿迦罗刚才还在脑补他们是不是在互诉衷肠,现在显然愣了一下,随即狐疑地看向萧暥。
嘉宁公主以为他是忌惮萧暥的威权,便道,“萧将军同意了。”
阿迦罗于是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对公主道,“遵命。”
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萧暥招了招手,一名亲卫上前,“主公。”
“去,盯着他们。”
他现在对阿迦罗一点把握都没有,这货在书中是直得天地可鉴,他还喜欢嘉宁公主。
萧暥心里很不厚道地想……阿迦罗该不会是个男女不计,通吃的主?
鉴于阿迦罗有暴力前科,为了嘉宁的安全,还是让几个虎贲锐士暗中跟着稳妥。
*** ***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萧暥差点忘了他这是来拉投资的。要不他穿成这样想招谁惹谁?
不过放眼望去,这晚宴上那么多人,谁比较有钱?
云越不在,连身边的几个锐士都被他打发去跟踪阿迦罗了,他也没人咨询。那么就简单粗暴地看衣冠罢。
看看哪个穿得跟财神爷似的,就一准他了。
萧暥的目力极好,立刻锁定了第一个目标。
这大哥……封地里有矿吧?
这哪里是一颗包在华丽锦缎里的土豆?这简直就是一锭行走的黄金啊!
萧暥眼睛一弯,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风度翩翩地踱了过去。
于是,在晋王那里讨了个没趣后,康远候受伤的心灵,在萧将军这里得到了极大的治愈。
康远候表示,流言误人啊!
这位人人如避蛇蝎的权臣,容貌俊雅,温润如玉,说话柔和轻缓,一双眼睛更是清韵流转,不可方物。
传闻中的煞气腾腾呢?杀伐狠辣呢?
土豆侯爷看得出了神,只觉得斯人如美酒,不饮自醉,终于迷迷瞪瞪地问到了重点:“将军需要多少钱?”
萧暥也不客气,莞尔道,“侯爷能给多少?”
康远候不知道是谦虚还是逼窘,腼腆道,“我封地收入微薄,那……八百金够不够……”
萧暥心一摔,不是看起来很有钱吗?他还指望怎么也套个一千金……
康远候弱弱补充,“我是说……每月……”
What!萧暥差点蹦单词,够了够了!兄弟你太实诚了!
敢情这不是一次性投资,是个长期饭票噢!
每月八百金噢,包养整个将军府都够了!
侯爷你放心,我胃口很小的,保证不吃穷你。
就听康远候犹犹豫豫又道,“钱不多,将军别嫌弃,我封地里多有铜铁矿山,若将军需要可以派人开采……”
卧槽,真有矿!
如果可以萧暥真想握住康远候可爱的小短手一通猛摇啊!
“不嫌弃,不嫌弃。”他心里乐开了花。铜铁矿,兵工厂有着落了!
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他已经拉了一笔丰厚的资金。并顺利将康远候忽悠成了他的铁粉。
此时月照中天,酒宴正酣,他一身如花似锦的衣袍,春风拂面,言笑晏晏,几轮酒下来,他身边已经围了好些人。
人真是很奇怪,他以前的名声是差吧,绞灭郑国舅兵变,京城血流成河,杀伐狠辣传遍九州,但现在,这些人围着他,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暗慕,好像越是危险的人物,越是能吸引他们靠近,尤其是这几天下来,他们发现萧暥和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甚至以往对他一边倒的骂声,现在明显分化成了两个阵营。
他就当做是年会应酬了,陪笑又陪酒,顺便还刷了刷平易近人的形象。
一个多时辰下来,萧暥默默心算了一下,唔,一年的军费攒够了。
钱是有了,但是马匹呢?
在中原,产好马的主要是两个地方。朔方草原和东北雪岭。
前一个是曹满的地盘,后一个是北宫达的辖区。所以曹满的凉州军和北宫达的幽州精骑都是一等一的骑兵军团。
北宫达是他的劲敌,不用考虑了,那么就剩下曹满了。
说起来这人还是原主的刀下鬼。
书中记载,原主趁北狄大举进攻中原,曹满奋力迎敌之际,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不仅将他的十万凉州铁骑全部歼灭,还把他跟他长子曹雄都杀了。可见原主对曹满的实力之忌惮。
萧暥表示,他脑子里没原主那么多天坑,与其跟曹满为敌,倒不如拉拢合作。而且,曹满所处的凉州是防御北狄入侵的重要屏障,和曹满搞好关系,比单纯地消灭他,自断臂膀,要明智很多。
只是曹满既然被魏西陵称为西北之狼,这个人不见得好打交道。
半个时辰后,萧暥隔着几案看着对面的黑脸胖子,微微晃了下神。
曹满长着一张土匪恶霸的脸,气场压人威风凛凛,这倒很符合他的身份,这凉州和蛮夷之地的交界,凉州军里一半都是蛮夷和土匪,能压住这样一只军队,这曹满没有点草莽军阀的狠劲是不行的。
曹满旁边坐着两个年轻人,年长的那个黑面短须,豹眼狮子鼻,和曹满长得很像,一看就是亲生的。
萧暥刚坐下来,那人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地开始打量他,完全不知道收敛。
萧暥心道此人大概就是曹雄了,也就是被原主杀了的那位,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一支香。
另一个青年则有点意思,因为原主这魔头居然放了他一命。只能说明一点,这人太窝囊了,没有丝毫威胁。
这个人叫曹璋,和他那张狂的哥哥相反,曹璋面白微胖,眉目没有什么特色,下巴突出像个抽屉,有点滑稽。
这曹璋看起来忠厚老实,只敢在眉毛底下偷偷瞟着萧暥,一旦萧暥回看过去,曹璋就低下头,好一阵不敢再看他。
萧暥扫向周围,旁边还有几个曹满帐下的将领,已经喝得有些高了,正吆五喝六地划拳。黑骛崔平不在,那也正常,宝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陪酒的。
萧暥和曹满谈及结盟合作,共同抵御北狄之事后,曹满很豪爽,立即满口答应。
“承蒙萧将军看得起,与我结盟,我老曹敢不肝脑涂地吗?将军放心,西北边境有我在,那些蛮夷不敢踏入凉州半步。”
萧暥点头,套话他不想多说,他已经有点累了,也不想兜圈子,既然是盟友,他就直接提出了购买战马的需求。
“我想购买五百匹凉州马,将军给个价。”
果然这话一出,刚才还喝得东倒西歪的几个将领立即露出不善的目光。
马匹,那是战略物资啊。
萧暥知道,这事儿怕不容易。
曹满哈哈一笑,“我们已是盟友了,提钱岂不伤感情?”
“父亲,这不行!”曹雄耐不住棱起眼道。
曹满横了他一道,笑容不改,眯起眼睛看向萧暥,“萧将军青年俊杰,我看着心里甚是喜欢,这区区五百匹战马,送给将军便是!”
萧暥心里咯噔一下,曹满不收钱,说明不是钱能解决的……有点棘手。
曹满接着道:“我这两个儿子都不成气候,我总是在想啊,若我老曹能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今生无憾了!”
萧暥一惊,这什么意思?让他认爹?
他不等曹满说完,脱口而出道,“将军错爱,我已经有义父了。”
当年魏淙是收了原主作为养子没错吧,虽然魏淙已逝多年,但这会儿他转头又认一义父,不知道魏西陵会作何感想。
曹满被他这样一说,倒是没法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我啊,还有个女儿。”
萧暥明白了,他想要曹满的马,这老曹更狠,想收了他。
要么认他做干爹,要么娶他的女儿。
萧暥看着曹满土匪恶霸的脸,心想,这曹小姐也这风格?
而且,一旦他娶了曹满的女儿,不仅在结盟中他成了曹满的女婿,多少都要受曹满的压制,而且,他的身边也有了曹满的眼线,此后这日子可不大好过啊。
这曹满果然当得起魏西陵这一句评价,“军阀起家,性猛而贪”是了。这控制欲可是很强啊!
萧暥当然不入套了,他想了想道:“山河破碎,何以为家。我曾立誓,天下平靖之日,方才成家。”
曹满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萧暥知道,看来……谈崩了……
片刻后,曹满缓缓地给自己斟酒,凝声道,“将军这是看不上老夫啊。”
这话说得很重。他身边曹雄眼睛里已掩饰不住杀意流露。
萧暥的目光淡淡拂过他,落在了那个长着抽屉下巴的曹璋身上。
他的声音清冷剔透,“我观二公子气质温雅,才具不凡,不知有没有入朝为国家效力之志?”
曹满登时猛一怔,皱起浓眉,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从来没有入过他眼的儿子。
曹雄的眼中则渗出一丝血红的嫉恨。
彼时曹璋正在夹菜,他惊地筷子应声落地。万万没想到萧暥会点名自己,一时间他成了所有人的焦点,脸顿时憋紫得像个茄子。
曹满抚须道,“璋儿何德何能,承蒙将军青睐?”
萧暥似乎早就思虑妥当,道:“朝中的职务还需要陛下批复圣裁,一时未必有余缺,所以我想委屈曹二公子先到我将军府上,任个主簿可好?”
曹满本来以为萧暥会给曹璋在朝中挂个闲职,敷衍一下自己的面子。
曹满自然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已经打算当场就给他一个软钉子碰。
但万没料到萧暥居然让曹璋进他的将军府。
主簿相当于萧暥的秘书了啊,除非是极为信任之人,否则不能担任。
目前这些工作都是云越在做。他竟把曹璋放到和云越一样的位置。
萧暥这一手安排,用意不可谓不深。
第33章 回魂酒
萧暥这一步走得颇有深意。
曹满压着浓眉,没吭声,心中巨震:大手笔。
他原以为萧暥撑破了天也就是给曹璋在朝廷里摆一个重臣的职位,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要把曹璋留在自己身边。
主簿职位虽低,手头的权力和影响力可非同小可。
就算是让曹满自己提,也不好要求让曹璋做主簿,目的性太明显了。
萧暥每天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乃至于往来的文书,主簿可是都了如指掌的。说是心腹都不为过。
他把曹璋摆在心腹的位置上,这打的什么主意?
就算是诱饵,曹满这条大鱼也已经上钩了。
从一开始曹满让萧暥认义父,娶他女儿,都是借着联盟之机,控制萧暥,再渗透进将军府,掌握萧暥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步步紧逼,毫不手软。
萧暥是枭雄,当然不会轻易就范,但他拒绝的同时,剑走偏锋,将曹璋留在了自己身边。
曹满恍然,他这是摆明了态度,你要的,我给你,但在结盟中,不是你说了算,我既不会低你一头,也不会随你摆布。
萧暥浅浅地啜了口酒,等他表态。目光静若止水,没有丝毫情绪。
曹满得了好处,自然要退一步,笑着谦虚道,“璋儿愚钝,承蒙将军不弃。”
旁边的曹雄接道,“就是,这怂包连剑都拿不稳!”
曹满的酒杯重重顿在了桌案上。曹雄闭了嘴。
萧暥只当没看见,淡淡道:“无妨,主簿职责在于文书,将军府又不是整天打打杀杀。”
言罢他微微一笑,目光掠向曹璋。
曹璋哪里敢看他,低头脖子快折成四十五度锐角了,他就像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在媒人面前涨红了脸,只觉得那声音温润轻柔,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萧暥道,“公子不必担忧,若有不清楚之处,可以问云越。”
曹满顿时又是一愕,花了好片刻才消化了这条信息。
宛陵云氏什么家族曹满当然知道,现在他那个呆若木瓜的儿子居然能和云越共事?这样的安排看似无意,暗地里却让他总觉得夹着那么一层他可以和云渊大名士相提并论的意思。
曹满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看着曹璋的抽屉下巴也觉得顺眼了许多。
他喜笑颜开:“五百匹上好的凉州马这个月就送来。”然后一摆手,“来啊,抬上我藏了十年的好酒。”
片刻后,五坛封得严严实实的酒就抬了上来。酒坛上扎着大红缎子。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不瞒将军说,这几坛好酒我是本来想夺了魁首,庆功宴喝的,这不,还是比不过魏将军啊!”
“曹将军有黑骛崔平,明年必能夺魁。”
曹满豪爽大笑,“今天有幸和萧将军结盟,魁首又算什么,来啊,开封!”
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士上前,暴力拆封。
一听到上好酒,席间的将领都来了精神,眼睛都绿了。
豪饮在西北边境是风气。尤其是沙场进出的将领,没几个喝不了酒的。哪怕喝到烂醉,都得立地根个标杆似的,那才是条汉子!
一句话,在西北军中,喝不了酒简直就跟那方面不行一样,丢人!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这曹满该不会是想和自己干了这五坛酒吧?
曹满让人把酒杯换成了爵,一爵酒顶得上一海碗。然后他豪爽地一仰头倒进嘴里,一抹嘴,先干为敬。
帐下的将领见状都嗷嗷叫起来,随即看向萧暥。
箭在弦上,萧暥也不犹豫,一口干尽。
“痛快!”曹满击掌大笑。
萧暥暗暗抽了口气。
久闻凉州的酒烈,没想到那么烈。
醇香的酒液一入喉就化成一团火苗,顺着喉咙滚烫地烧到腹中,五脏六腑顿时都被点燃了。
曹满笑着招手道:“璋儿,去,还不给你主公斟酒。”
曹璋唯唯诺诺站起身,仍不敢和萧暥有视线接触,低着头专心倒酒,酒水一半洒在桌子上,一半洒在袖子上。
萧暥心道,这孩子,委实有点一言难尽啊。
他这边念头还没转过,就听一道极小的声音像一只蚊子嗡嗡在耳边绕过。
“主……主公……这,这酒烈……你……少喝……”
曹璋一紧张就结巴。瞄了一眼曹满,缩回自己位置上。
曹满见他停杯不饮,皮笑道:“将军既是盟友,酒都不陪老夫喝吗?”
萧暥还未及答话,旁边一个虬髯武将站起来道,“萧将军怕是不行吧!哈哈哈哈!”
座间顿时笑声嘘声响成一片。
曹满也跟着哈哈大笑。
萧暥倒是很淡定,不行?哪里不行?你敢不敢说清楚点?
看来这老曹还是不甘心,要在酒桌上压过他一头。看他的笑话,又或者想干脆灌醉他,看他出丑,果然扎手。
萧暥当然不能就这样吃了瘪,将来结盟后,这个梗都能说上好多年。‘不行’两个金光闪闪含义不明的大字,会一直挂在他脑门上。
他心念一转,忽然有个主意,“这干喝酒没什么意思,这样,我跟将军打个赌。”
“喔?赌什么?”
萧暥微笑:“一坛酒,一百匹战马。”
曹满顿时像头被人卡住了脖子的肥鹅。
萧暥眯了眯眼,想让我陪酒,得给点好处吧?
这回不是我不行,是你不行了噢?
曹满略带尴尬,笑道,“萧将军可真是实利啊,不过,这一坛子酒下肚,我怕你站不起来。”
萧暥笑,“试试便知。”
其实萧暥以前的酒量不错,就算是喝白的,都面不改色。原主这个壳子就更不用说了,泰山压顶岿然不动,他赌这壳子酒量不会差。
顺便再敲诈曹满一笔。
凉州诸将大老粗居多,见他这狂话一撂下,纷纷上前挑战。萧暥来者不拒,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他的脸色像薄冰般透着寒意,眼梢飞红,微微一撩夭矫顿生,“曹将军,一百匹战马。”
曹满肉疼啊,“好好,老夫决不食言。”
萧暥面不改色看向第二坛,开封,喝完。
曹满坐不住了。
七百匹战马组建一支精锐的骑兵前锋部队都绰绰有余了!
他开始战略撤退,拢了拢大氅,“将军海量,老夫见识了。这个……夜深了,年老有点困倦……”
其实萧暥此时视物也已经影影重重,全靠着原主那壳子在强撑,于是顺水推舟,莞尔道,“七百匹马。”
曹满赶紧道,“不会少,不会少。”然后转头对曹璋道,“送萧将军回营。”
萧暥这才想起,自己身边的亲卫全派去保护嘉宁公主了。
他也不客气,信手搀着曹璋就站起来,吓得他浑身都僵硬成了一根木头。缩手又不是,也不敢碰他,只觉得萧暥的手心很烫。
所以……他是……喝醉了吧?可是脸上却丝毫看不出醉意,一双眼睛锐利非凡,让人不敢对视。
*** ***
夜已深沉,宴会渐渐散去,到处是烧尽的篝火。一小堆一小堆散落在广袤的原野上,就像招魂的灵塔。
曹璋跟在萧暥身后,看着那人的背影。喝了两坛烈酒,晃都没晃一下,身姿笔挺,料峭如青松孤竹。
夜风中,他的声音透着清冷寒意,吐字清晰,“曹璋,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随我拔营回京。”
曹璋规规矩矩应声道,“是。”
然后他想了想,方回过味来,萧暥这是不要他跟在身后。打发他走!
他赶紧识趣地行了个礼,转身往回走。
才走出几步,他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喘声。
那声音很轻,在四下寂静的原野上却很清晰,就像清冷的瓷器砸地破碎。
他忍不住回头,看到那清峻的身影扶着一处枯树的树干,略弯下腰。
曹璋顿时慌了,“主公,不舒服吗?”
他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关切盖过了对眼前这个人的恐惧,三步并两步小跑上去,想伸手就去搀扶。
可他的手还未及碰到萧暥,月光下,一双寒意逼人的眼睛让他顿时魂飞魄散,眼梢上挑清如利刃,眼尾微红,好像在霜刃上挂一抹残血,妖异地触目惊心。
他的脸色如玉脂般白得透明,映得眉眼极黑得不像凡人,雕琢般的五官透出阴森的俊美,又穿一身镶珠嵌宝的绛红锦袍,简直就像一个还阳的艳魂。
“走开!”萧暥低声喝道。
他其实一直强压着凶猛的酒劲,此时夜风一吹更是头痛欲裂,酒精搅动胸腹中血气翻滚,呛得他无法呼吸,意识也混沌起来。
他靠在树干上,一大口血和着酒水吐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也是真惨,病还没好,就为了钱和战马到处陪酒拉投资,喝到胃出血了吧?
他神智浑浑噩噩间,胡乱地抓住什么,好像是曹璋的手臂,又将他狠狠推开,温润的嗓音也变得低哑破碎,“离我远点!滚!”
月光被乌云遮挡,漆黑的原野上,夜风呜咽,近处的几个火堆挣扎了一下,熄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浑身发冷,眼前忽然无数的回忆片段如潮水涌来。
他闻到了酒香,遥远记忆里的酒香。还有点怀念。
一只粉嫩的小手正费劲地一点点挪动一口陶壶。但他太小了,脚下垫着一摞砖,连脚尖也踮了起来,才勉强够到放得高高的陶壶。
接着,好像是什么东西打开了。
他听到‘啊’的一声软糯的叹谓,像一只小猫在暖阳下舒服地翻身发出的娇声。
酒香不断钻进他鼻子里,他觉得嗓子有点干渴。
他的视线开始漂移,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发现这里是下厨,而这只偷食的小贼猫就是他自己!
居然还是在……偷料酒吃?
萧老大好歹你将来也是个枭雄,咱能讲究点吗?
其实他也挺讲究,那小家伙盘腿坐在灶台上,把酒坛子端怀里,又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小碟鱼酱,就着下酒。
原主果然好这口……
这时厨房的门开了,走进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那孩子一看就是从小受过训练的,身姿秀挺,走路带风。
等等……这孩子好像是……魏西陵!?
灶台上偷酒的小贼猫顿时脸色一霎,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捂着肚子惆怅道,“西陵,我好像喝了毒/药。”
他抬起一张冰雕雪琢的小脸,下巴尖尖,靥上染着两朵红晕,大眼睛水汽氤氲,眼角天然上撩,说不出楚楚怜人。
魏西陵面不改色,拿下他手中的陶壶,“是酒。”
“你不上课,还偷酒喝,我告诉先生去。”
“西陵,我头好晕。”他说着小脑袋一耷,“我大概要死了。”
魏西陵一板一眼纠正:“你是喝醉了。”
然后搭起他的手,把他从灶台上抱了下来。
他自己不过九岁,抱着一个人有点费劲,但脚步毫不拖沓。
才走出门不远,魏西陵忽然觉得衣服上坠着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个圆滚滚的小粉团子。
“西陵哥哥,你今天不去上课了?”是族弟方澈。
“我送他回去休息,就去上课。”
方澈仰起天真烂漫的小脸:“西陵哥哥,这是你媳妇吗?好漂亮!”
魏西陵懵了:嗯?
随即反应过来,“不,他是父亲带回来的……”
魏西陵正试图一本正经纠正,忽然觉得胸前被轻轻挠了下,低头看去,大概是萧暥被他抱久了,怕他手酸把自己摔下去。一只手紧拽住他的衣襟,脑袋也蹭在他胸前,装醉装得投入,眯着眼睛,眼梢飞挑像只小狐狸。
“我也要,我也要!”小粉团子激动地扯着魏西陵的衣摆摇来摇去,“让舅舅也给我一个!”
……
萧暥心道,敢情你们家媳妇还是分配制?
魏西陵被拽地一脸黑线,憋出两个字,“别闹。”
再看怀里那始作俑者,眼梢斜飞,好像在偷笑。
接着画面忽然一转。漆黑的山道上,两匹马并驾疾驰。
山路急转间,魏西陵纵马超上,截住了那玄衣少年。
他一把拽住马缰,“阿暥,跟我回去!”
那玄衣少年仿佛整个人融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清亮:“天下大变在即,眼下就是机会。义父太保守了,江南虽好,但中原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魏西陵似很了解他,一针见血道,“你是搅动风云,唯恐天下不乱。”
“西陵,和我一起北上,大事若成,我拥你为帝。”
魏西陵没料到一起长大的兄弟脑子里竟然有这样的念头,错愕了一下,断然道,“陛下尚在,你竟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话!”
竟是个乱臣贼子!
镜头又是一转,残阳似血,城下折戟沉沙,萧暥骑马踏过满地尸骸,忽然听见一声低弱的呼唤。
那是个浑身是血的人,两条腿都断了,在垂死边缘艰难向他爬行。
当他看清了那人模样,如遭雷击,喝道,“澈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十三岁的方澈惨笑:“暥哥哥,我……要跟随你……建功立业……”
镜头又是一闪而过。这次是一处民宅的废墟里,残砖瓦砾间杂草丛生。
“将军,找到了!”
桓帝躲在马厩里,已吓得面无人色,身边不到十岁的魏瑄,倒是有点胆气。他个头还没有马背高,面对杀气腾腾的劲装骑兵,吐字清晰问,“将军是哪一路人马?”
萧暥没有下马,面如冰霜回道,“臣萧暥,为破虏将军秦羽麾下前锋。重甲在身不便行礼,请陛下及殿下回銮。”
桓帝早被攻破京城的胡人贼兵吓破了胆,慌忙道:“全听将军安排。”
“军中只有战马,委屈陛下了。”
桓帝没有骑过马,曾贤当人形马凳,并由一个军士托着腰臀,才勉强趴在马背上。
魏瑄腿受了伤,一瘸一拐走到比他个头还要高的战马边。闷不啃声就要攀上着马鞍,血不断从伤口渗出。
萧暥看着他的伤腿,沉下眉,似是想起了什么,他驱马上前,“殿下,得罪了。”
说罢一把将他提上自己的马背。
魏瑄身形单薄,微晃了晃,惊骇之余差点没坐稳。随即就被一双手臂拢住了,他感觉到身后铠甲森冷的寒意。一道清越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那声音淡淡的,像是策马信步间随意地说起,“殿下,此次变乱,京城宫室尽毁,臣有意请陛下迁都大梁。”
“大梁?”魏瑄一惊。
虽然他年纪小,也知道迁都是一件震荡朝野的大事,抛弃宗庙,放弃几百年的故都?
他心中一阵惶惑。想到又要颠沛流离,他迟疑了片刻,试探问,“比京城如何?”
萧暥听出了他的不安,似乎轻笑了下,嗓音就无端就带了些宠溺,就像小时候哄骗方澈的口吻,“大梁在京城南方,气候更温润,大梁的街市繁华,人也更多,每年的上元节,三天三夜灯火不熄,到处都是杂耍游艺……等殿下到了那里,臣带殿下去看看?”
萧暥心里叹了口气,原主这货果然是害人不浅。这张嘴可以骗得人找不着北。
把皇帝迁到大梁不过是为了剜去皇室在京城的根基,方便掌控,挟天子以令诸侯。
接着记忆里杂乱闪现无数的片段,就像电视剧的片头,切换得越来越快,让他目不暇接。
回忆像海潮卷来,他就像坠落冰冷的澡泽里越陷越深,寒意浸入骨髓,将他往这具身体的意识深处拖去。
萧暥心想,要糟!
这节奏该不会跟盗梦空间的梦中梦一样,困在原主的意识里出不来了?
泥煤的,原主你是有什么遗愿未了还是怎么回事。阴魂不散了吗?
他的身形摇晃了几下,忽然后背靠上了一堵结实的墙壁。
这原野上怎么会有墙?
这念头没转过,一只有力的手抄住他腋下将他扶了起来。
那个人就像一团火焰,温度很高,好像还带着……怒意?
周遭的阴寒诡异顿时一扫而空,温热阳刚的气息竟让他微微发颤,随即一股精疲力竭的感觉覆盖了他。
云……云越?
这小子磕火/药了?肝火很旺啊?
随后,他听到耳边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喝得那么醉。”
云越你反了?敢教训主公我?
他想要挣开,迷迷糊糊中忽然被人抱了起来。
“云越,你放肆!”
那低沉的声音道,“你让公主来找我的?”
“唔……”
“你想让我娶妻?”阿迦罗低头,坚实的下颌正抵着他流云翻墨的乌发,他舒服地蹭着那清凉的发丝,目光落在那身鸾凤朝云的大红锦袍上,道,“那正好。”
夜已深沉,宴会散尽,只留下曹璋目瞪口呆,在风中凌乱。
第34章 战意
曾贤扶着桓帝往王帐走去,一路上桓帝阴沉着脸没说话。
在大帐里喝了一碗热汤后,他的脸色才缓过来。手中转着念珠,仿佛又要进入入定状态。魏瑄见状正想告退。
这时帐门掀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人影钻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寒夜的霜气,好像在外面呆了很久。
那人附身上前在桓帝耳边说了什么。
桓帝刚才还四大皆空淡然入定的脸色,顿时眉头一跳,眼睛勾了起来,“真的?”
“小的一直跟在暗处,亲眼所见。”
这个人叫做奉祥,专门替桓帝暗中窥探百官隐私,找他们的把柄。
桓帝频频点头,面露窃喜。
魏瑄从心底厌烦身为天子的哥哥搞这些龌龊的事情,他连请安告退都省去了,转身就走。
可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桓帝低低道,“厉害啊萧暥,对自己也是够狠了。”
他的脚步顿时钉在原地。
魏瑄回过头,就看到桓帝得意地笑道,“看来朕还是行事太端方了,比不上萧将军兵行诡道,剑出偏锋啊。”
魏瑄本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尤其是从桓帝的嘴里说出来。
他忍不住问,“兄长,何事?”
桓帝发出一阵怪笑,拖着声调道:“阿季啊,朕让嘉宁嫁给阿迦罗,共结盟好,将来好拉拢北狄势力作为外援……可没想到……”
意味悠长的停顿后,桓帝尖刻的嗓音里夹杂着含沙射影的恶意,“萧暥他把自己送给了阿迦罗。”!
魏瑄顿时懵了,这话什么意思?
桓帝还意犹未尽,道,“朕不过想联姻北狄,他却抢先了朕一步,哎呀,他的病还没好吧,这也太急了点?朕又没逼他,啧啧。”
魏瑄就像十三月里兜头一盆冰水浇下,脑子彻底空了,他惶惑地问奉祥,“你看到什么了?”
奉祥眼角瞟着桓帝,不敢支声。
桓帝颇为得意道:“朕来告诉你吧,也没什么大事,萧将军喝多了,回不了帐,阿迦罗世子好心把他带进自己营帐了,在这个时候……”
魏瑄脸色煞白,没等他说完,掀起帐门冲了出去。
桓帝莫名其妙:“哎?阿季?”
没告退就走,懂不懂规矩?
*** ***
阿迦罗有点意外,那个人很轻,好像是夜露精魄凝成的,连呼吸也轻柔像羽毛,拂过他下颌,撩得人心头又热又痒。
阿迦罗三两步进了帐,小心地把他放在胡榻上,然后让人把火盆移开,只在榻前点了两根红烛。
烛光照着那娴静的睡颜,苍润如玉的容色掠一抹酒痕,如烟霞晕染,风神/韵致。
阿迦罗霎时看得呆住了。
他以前一直觉得中原的衣裳可笑,宽袍大袖,繁冗累赘,走路不小心还会踩到。
席间他见那土豆侯爷拖着拽地长袍时,就不由想那到小短腿被袍服陷住,翻滚在地,被繁复的衣裳裹成一个绣球。
这种浮华有什么意思?哪比得上草原胡服干练轻便?
可现在看着萧暥,他觉得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有些人天生就该用最繁冗精美的华服来显衬。
他穿这身锦袍太好看了。
绛红色的锦袍上用暗金色丝线绣着鸾凤朝云,金玉生辉,珠光照眼,映着那沉静隽美的睡颜,如霞姿月韵,璨然若神。
阿迦罗看得入定,不禁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啄道,“你真是像天神一样。”
他说罢探手抚着萧暥胸前精美的鸾凤刺绣,贴着那人舒缓的呼吸,寸寸游弋下去。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那手指修长,骨感突兀。
随即他感到萧暥的心跳快了几分,按着他的手,借力支起了身子,蹙着眉,两颊的血色迅速消退。
“云越,唔……药……”一大口酒液和着血水从他喉中涌出。
醇厚的酒香和血腥气顿时在帐中弥漫开来。
阿迦罗蓦地一震,好像那一尊完美的天神顿时以最惨烈的状态四分五裂了。
萧暥靠在阿迦罗肩上,无力地垂着头,血像融化的玛瑙不断从唇边渗出。
阿迦罗的手上全是鲜血,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血是那么温热柔滑,带着有如绸缎般的质感。
鲜血不断从萧暥口中涌出,好像他那一身绛红的锦袍就是用他自己的血染出来的!
阿迦罗的头皮都炸了,他瞪起猩红的眼睛。
喝酒喝到吐血,这人是疯子吗?
“来人,叫巫医来!”
*** ***
魏瑄一口气跑到北狄大营,夜已经深沉,他只穿了一件薄袍,夜风刮在身上如同刀割,剔骨蚀肉地疼。
不出所料,他被巡夜的武士拦下了。
“我要见阿迦罗世子!”
北狄武士听不懂他说什么,见他年纪虽小,但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也不敢怠慢,又不敢放他进去,于是面面相觑。
魏瑄焦急比划道:“你们这里有人会说中原话么?”
这回似乎有人懂了,“去,叫余先生来。”
片刻后,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匆匆赶来,一名北狄武士边走边跟他说着什么,还指了指魏瑄。
余先生只穿了一身夹衣,看来是仓促出帐来不及换。
他四五十岁,没有胡子和眉毛。魏瑄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以前的宫人?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先生,我想求你一件事。”
*** ***
阿迦罗从来没这样慌乱过,他抱着萧暥,只觉得他的身躯清瘦得骇人,隐隐都能触摸到匀称的骨骼。
阿迦罗不敢用力,只是小心翼翼托着那不禁一握的腰。心道:他平日里过的都是些什么鬼日子?
“巫医呢?怎么还没来?”
卫兵:“夜半,或许还没起身。”
阿迦罗怒:“再不到,告诉他这辈子都不用起身了!”
这时,帐外响起一道幽暗的声音,“世子,我可以进来吗?”
“余先生?”阿迦罗一诧,立刻道,“快,请进!”
余先生低头进帐,目光只短暂地在胡榻上停顿了一下,便谨慎地收了回来,问,“萧将军是醉酒了吗?”
“先生来的正好,你医术高明,他吐血了,赶紧给看看。”
余先生低头道,“世子,你这样我没法瞧病。”
“哦。”阿迦罗才反应过来,他轻轻把萧暥放平躺下,又给他拽好兽皮毯。
余先生在榻旁坐下,从毯子下掏出他一只手腕,搭了一会儿脉,又附耳在他胸前听了一会儿。
然后才垂着眼皮道,“萧将军或有陈年痼疾,身虚体弱,加之长期劳累,饮酒过量,发病了。我这就给他熬点调理的草药。”
“好好,赶紧。”
余先生走出几步,想起魏瑄的嘱托,又回头看去,就见阿迦罗正专注地看着萧暥,看来小殿下交代的事,已经没必要再做什么了。
余先生走后,阿迦罗反复地琢磨着他说的话。
陈年痼疾,长期劳累,饮酒过量……他果然过的都是什么鬼日子!
睡梦中,萧暥不老实地挣了一下。阿迦罗刚想给他拽好皮毯,就听他口中低声道。
“七百匹马,嗯……”
“什么?”阿迦罗中原话本来就不是熟练,加上那声音很微弱,于是他侧耳贴到他唇边,“你说什么?”
“唔,……战马。”
这一次阿迦罗听清楚了,顿时恍然。
他皱起浓眉,“为了几百匹战马,你就喝酒喝得吐血?”
阿迦罗眼睛简直喷出火来,扳起那张苍白失血的脸,“你是不是真疯啊!”
“你不懂。”他轻轻动了动唇
那声音意外地低柔哀倦。
阿迦罗再大的火气,一下子,熄火了。
“那你告诉我。”阿迦罗沉声问。
“你说一个人,挨多少刀才会死。”他轻道。
“正中心脏,一刀就够了。”
萧暥喃喃,“我可没那么走运。”
阿迦罗一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心却狠狠抽搐了一下。
片刻后,余先生端着药进来,阿迦罗轻扶起他,一勺勺喂他喝下药汁。
帐中红烛燃尽时,阿迦罗在榻边坐了一夜。
萧暥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帐内清光幽幽。
一只手正在为他拽好被他挣掉无数次的兽皮毯。
“云越。”他迷迷糊糊去推开那只手,习惯性道,“我没事。”
但那手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覆盖上来,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把他的手笼在掌心里呵护着。
萧暥有点抽筋,云越你无法无天了是吧?
从昨晚到现在,你小子揩我的油都够炒一桌菜了吧!
他睁开眼睛刚想呵斥,忽然发现自己睡在胡榻上,身上盖着温暖蓬松的兽皮毯,随即他看到了阿迦罗!
顿时脑子就惊醒了!
这惊悚程度,别说是酒,蒙汙药都能吓醒!
此刻勇猛强悍的世子,正近乎温情地看着他。
发生了什么事?
萧暥猛地低头查看,确定自己还是包装完好的。才松了一口气。
都要出现迫害妄想症了……
想起了昨晚醉酒,好像还吐了阿迦罗一身。
他有点尴尬,掀开毯子坐起,“那个……”
“五千匹够吗?”阿迦罗忽然出声。
“什么?”
“五千匹战马,我给你。”
萧暥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算什么,资敌?有这样的活雷锋?等等,对待敌人不是应该像严冬一样冷酷吗?
但他还是心口不一道,“唔,够是够了”
“你得告诉我一件事。”阿迦罗认真看着他,“你在怕什么?”
“我会怕?”萧暥脱口而出。
阿迦罗脸色一沉,知道这人不会老实,就要站起身来。
“唔,等等……”别走,五千匹战马啊喂!
“我说。”他赶紧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昨晚迷糊中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被阿迦罗听去了。
他当然不会老实交代,“那个嘛……”
他清了下嗓子,故意咬文爵字道,“虎狼环伺,如履薄冰。”
果然,中原话不及格的世子没听懂。
但是好像又听出了些味道。
他道,“我保护你。”
“世子,你先保住自己罢。”萧暥站起身整了整袍服,“前日若不是我带人来猎场救你,你这会儿该马革裹尸了。”
他眨眨眼睛暗示,不是我萧某人,你现在都已经挂球了,我救你一命,五千匹马也是我该得的噢!
阿迦罗显然被某人脸皮的厚度震惊到了。
萧暥弯下腰,回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再说了,世子,你连乌赫都搞不定,怎么保我?”
阿迦罗手指骨节咯咯一响,“乌赫之事,我会查清。”
“我等着噢。”
好么,此人刚喘过一口气,又是一副王八羔子德行,昨夜的楚楚柔弱荡然无存。
阿迦罗突然非常后悔昨晚没把这人料理了。现在好了,又让他活过来了。
还陈年痼疾哈?见过生命力这么顽强的病号?
萧暥眼梢飞挑,夭矫一笑,“世子,要不带我去看看马?”
片刻后,萧暥拖着大尾巴,在北狄大营里溜达,在把几匹草原良驹撸得集体暴走后,萧暥奇道,“世子啊,这马怎么跟你似的,脾气这么差?还是我的青鬃马好啊。算了,我要求也不高,就凑合吧。”
这人不仅手欠,嘴也非常欠。
视察了大营,定好了马种后,萧暥还胃口很好地和北狄勇士们一起吃了早点,并代表皇帝传达了亲切慰问。虽然礼物仓促没有带啊,席间也没有美女歌舞助兴,那个……萧将军大方地表示,就看看本人算了噢!
阿迦罗静静凝视看他,萧暥这张脸确实好看耐看,如果忽略脸皮厚度的话……
见阿迦罗神色复杂若有所思,萧暥趁机凑过去想偷偷套乌赫几句话,这还没开口呢,就被背后一道射来的目光钉住了,后颈一凉,识相地闭了嘴。
强宾不压主,毕竟是在别人地盘上,不能太为所欲为。
朝阳初升时,草坡上一片白茫茫的霜色,萧暥大模大样走出了北狄大帐,脑子里还在盘算着这次的收获。
唔,五千七百匹战马,够了够了。来年安阳城里,他的精骑可以组建起来了噢!
他心里算盘打得哗哗响,一边信步朝山坡走去。
朝阳下,他眯起眼睛,恍惚间好像在一树零落的枯槐下看到一个落寂的人影。
晨光中,那人身形单稚,衣裳都结了白白的一层霜,像个小冰人。
这孩子莫不是在这里呆了一夜?十一月的天气?穿着单衣在山间呆一宿?
这得有多疯?想冻成冰棍吗?
萧暥踱步上前,想去慰问走失儿童。
但当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后,他顿时愣住了。
“殿下?”
魏瑄早就看到了他。
他一阵风地飞奔下草坡,扑到了他怀里。
萧暥被他撞得有点站不稳,顿时更懵了,这什么情况?
“将军,你没事吧?”魏瑄仔细打量摸索了他一番。
“我会有什么事,喝了顿酒,跟北狄人讨了几千战马。”萧暥刚想装大尾巴狐狸,炫耀一下他的战绩,却被那孩子抱得更紧了。
魏瑄身量未足,只到萧暥的肩膀,紧紧揽住他的腰,埋头在他胸前,就觉得那人的身躯更清瘦了。心中一股酸涩涌起。
萧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孩子情绪有点不稳啊。
他轻抚他的后背,轻声道,“殿下,谁欺负你了?”
那低柔的嗓音莫名带着几分宠溺,仿佛把人心底所有难言的酸涩和委屈都勾了起来。
“没,没有谁”魏瑄声音闷闷道,吸了吸鼻子。
等等……
萧暥好像感觉到怀里的那孩子在微微颤抖。
哭……哭了?
他居然一句话把武帝说哭了?
就听魏瑄静静道,“将来我若有朝一日为帝,必削平乱世,一统九州,扫荡四夷,不用你再出生入死,艰难斡旋。”
萧暥听得心惊肉跳。
仿佛这孩子一夜间长大了,不动声色间说出的话语,已透出锋芒的战意,森严的杀机。
武帝终究会是武帝。
萧暥心里叹了口气:其实我啊只求你一件事,孩子你将来若真有一天登基称帝,只求放我一马赦我无罪,许我解甲归田。从此江海余生。
他心念一转,现在不如趁机再哄哄小魏瑄,讨一道免死令?君无戏言嘛。
可是当他感到怀里默不作声抽噎的孩子,想到这倔小子不知为何竟在这里等了他一夜?再多的套路也用不出来了。
算了吧,等将来回京城后,找机会再好好哄一哄小魏瑄,讨一道免死金牌也不迟。
第35章 回京
萧暥送魏瑄回营地后,就径直去了自己的军帐,然而已经晚了。云越正有条不紊地把随行用具书籍一一收拾整理。旁边站着不知所措的曹璋。
一见他进帐,曹璋赶紧躬身九十度行礼,“主公。”
萧暥太阳穴有点跳。完了,依曹璋的木讷,哪是云越的对手,三套两套,肯定什么都说了。
他又得有一阵子要面对云越内容丰富多彩的目光了。
萧暥心情惨淡,表面依旧不动声色道,“昨晚辛苦你了,你去大司马处,通知他禀报陛下,准备三军开拔,启程回京。”
“是。”曹璋如获大赦地退出了帐。
他自始至终都没敢看萧暥的眼睛,昨晚怕是被吓得不轻。
等曹璋离开,云越立即走上前,快速地打量了他一番,并敏锐地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主公昨晚醉酒了?”
这个么……萧暥尴尬。
昨晚他装作睡,打发走云越后,换了一身骚包锦袍陪酒拉投资搞得风生水起,这就算了,特么的最后还喝醉,还在阿迦罗的营帐里呆了一宿,这还解释的清吗?
等等,他是主公,为什么他要解释?
“云越,我跟曹将军喝了点酒,要了七百匹战马。”
云越细眉一蹙,“主公为了七百匹马,就把此人留在身边?”
萧暥道:“我自有用处。”
“主公,曹璋是曹满之子,不可信。”
“可用就行了。”
“此人可用?”云越别过脸,如鲠在喉,“主公,我不与此等呆愚之人共事。”
萧暥就猜到他这反应,顺水推舟道,“哦,那你写个辞职报告给我咯。”
“……什么报告?”
*** *** ***
魏瑄并没有回营,他悄悄走出营地,环绕到昨夜跟着桓帝走过的小树丛处。那里有一棵老枫树,火红的枫叶如火焰一般,老远就能看到。
松软的泥土地上还留着那狼王的脚印,一直往森林深处去了。
他沿着走出了十几步,就看到那个没有眉毛和胡子的老宫人等在那里,这是他们昨夜约好的地点。
“余先生请起。”魏瑄伸手虚扶了一把,急切问道,“如何?”
余先生躬身,就把昨夜的事情交代了一遍,听到阿迦罗确实只是守候喂药,魏瑄脸色稍缓,又焦虑问道,“先生可知他是何疾病?可否治愈?”
余先生谨慎道,“烈酒催逼,导致毒气攻心。”
“他中毒了?”魏瑄紧张道。
“殿下不要紧张,是陈年的残毒,应已拔出,但损伤心肺,若劳累过度,急火攻心,或烈酒催逼,就会发病,恕老奴直言,萧将军这身子,再这样损耗下去,拖不久。”
魏瑄脸色一惨,问,“可否治愈?”
余先生摇头,“老奴医术浅陋。”
魏瑄沉下眉头,默然片刻后,他似低声自语道,“我一定会保住他的。”
“殿下若无其他事,老奴先告辞了。”
魏瑄这才从思绪中抽回神来,忙道,“先生且慢。”
然后他终于问出了心中盘桓许久的疑问,“先生曾在宫中任事?”
闻言余先生目光一霎。
其实魏瑄昨晚见到余先生时,心中就咯噔了一下,但当时萧暥身陷北狄大营,他没心思询问。
此刻,魏瑄也没有直接问他是否宦者,而是很周全地换了个委婉的说辞。
余先生低哑道,“老奴曾是太医令。”
魏瑄明白了,他或许是触犯了什么事儿,才成为宦者。但这是隐私,很可能还是痛处,就不方便问了。
他蹙眉想了想,低声道,“先生既是宫廷御医,可知道当年宫闱之事?”
余先生眼皮微微一跳,问,“不知殿下指的是何事?”
“幽帝有一位番妃,先生可知道她的事情?”
*** *** ***
萧暥坐在宽敞的马车上,秋狩这一遭,十天的时间里,又是敌袭,又是狼群,又是跳崖,又是陪酒,还差点‘嫁’了。真糟心。
他现在真是身心俱疲。这一趟把这娇病的壳子折腾得差不多了,再不好好休养一阵,他真得歇菜了。
之前他一直强撑着,现在略微放松下来后,这浑身的疲惫和病痛全涌了上来。心口的隐痛就好像有无数根细线穿过他的心脏,来回拉扯,让他支离破碎。
可纵然如此,他心中还是千头万绪,歇不下来。
随着车马的颠簸,他浑浑噩噩地想着,这一次虽然拉足了一年的军费,但除了像土豆侯爷那种愿意包养他,哦不,长期投资他的。其他投资都是一次性的,也就是说这一年军费够了,但是明年就不好说了,长期饭票还是不能靠别人,还得自己搞钱。
安阳城临山靠海,海货和山货都可以贩卖,海运还可以和外邦做生意,只要把在海上打劫的东瀛人给收拾了,对了,魏西陵善于水战,海战不知道行不行?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揉了揉眉心,朦胧中,他好像闻到了风中有淡淡的花香。
是冬日里寒冽的香气。
他的意识随着那清寒的花香飘远开去。往事如烟尘缓缓覆盖上来。
难道那回魂酒的酒力……还没过?
*** *** ***
湖面有风,早春的湖水还结着薄冰。
一个少年站在湖边的凉亭里,扶剑而立,一支红梅正好掠过他眉梢,映得清峻冷冽中忽而就带着一抹风雅。
这时一道悦耳的声音传来,带着少年的柔软单稚,“西陵,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魏西陵转过身,就见来人一身墨绿的衣袍,手中揪着一支已经被他甩秃了的枝条,他脚步轻捷,三两下就跃下台阶。
半年没见,萧暥仔细端详了他一番,“为什么潘昱去岭南剿匪,回来晒得跟只酱鹅似的,你却一点变化也没有,你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哦,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变化,军旅风霜,将他的棱角雕琢地更冷峻清飒。
萧暥不服,这人只比自己年长一岁,站在那里却似乎是帝国的战神一般。再看看自己,湖水中倒映出一张轻挑恣逸雌雄莫辨的脸。
“下次剿匪,带我也去吧!”
魏西陵道:“打仗不是打猎,你还小。”
萧暥:“我只比你小一岁!”
魏西陵淡淡掠了他一眼,然后拔剑出鞘,在柱子上轻轻一划,“等你有这么高,就准你去。”
萧暥没脾气了:嫌他矮……
可这能怪他嘛?他小时候流落市井,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造成营养不良,发育长个子也比较晚。
但就算是这样,他奋起直追,身高已经超过了很多同龄人。只是不能跟魏西陵比啊!
不是每个少年都像魏西陵个子拔那么快,才十四岁,随便那么一站,便如玉山之崔巍,休说是站在同龄人中,哪怕是比他年长的少年中,也是木秀于林。搞得所有人都得抬头仰视他。
萧暥心道:好好好,你不带我玩罢了,这永安城,我玩儿的地方多了去了。
“你不带我就算了,我找别人去。”说着他一甩柳条,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魏西陵问。
萧暥侧过头,眼梢狡媚地飞起,“今天上元夜,你说我找谁?”
当然是去约漂亮姑娘咯!
魏西陵冷冷扫了他一眼,知道他那德行,转过身去。
萧暥也料到此人是这表情,永远都开窍不了!
萧暥其他不敢说,这永安城可是熟得很,他心里盘算着,是先去春波坊,还是先去桃花渡?若若小姐姐唱歌好听,但是清邈姐姐的手艺好,人还漂亮。
就在他盘算着先去哪儿,衣摆却被人拽住了。
“怎么?又有兴趣了?”他回头,却没见着魏西陵。
心中突然一个不妙,低下头,就发现衣摆被一只小手拽住了。
“暥哥哥你答应过,带我去看花灯。”方澈抬起粉嘟嘟的小脸看着他。
萧暥:“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方澈团起两簇小眉毛,一本正经道:“舅舅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萧暥心道:难道是喝多了的时候说的?那就不算啦。
见他挑眉不说话,方澈急了,“你不带我,我这就告诉西陵哥哥上次你趁他不在偷偷……”
“唔!”萧暥一把遮住方澈的嘴,紧张地看向亭子里的魏西陵,“行行行,我带你去。”
“站住。”
萧暥脊背一僵。
完了,刚才……听到了?
魏西陵上前一步,问:“你打算带他去哪里?”
萧暥:“看花灯咯。”
魏西陵敛眉:“上次你说带澈儿去书馆,结果把他带到醉仙居去了,他才九岁。”
萧暥:“我……我一点酒都没让他沾。”
魏西陵:“对,但你自己喝醉了,澈儿差点走丢,最后被家仆找回来的。”
萧暥:……
*** *** ***
半个时辰后,永安街市。车如流水马如龙。
沿街的商铺前都种着柳树,树上张灯结彩。远远望去,如天上街市,瑶台宫阙,一片华灯的海。
江南气候温润,此时柳树已抽出了新芽。
上元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萧暥心里苦,没有漂亮的小姐姐相伴就算了,为什么他是和魏西陵这一起逛灯市,而且还带着个小的……
这时一只小手攀住了他的手。
萧暥低头、皱眉,又怎么了?
“不是有西陵哥哥搀着你么?”有他这尊守护神在,你又丢不了。
方澈稚气道:“我还要暥哥哥。”
萧暥扶额,他就知道会这样。
魏西陵这个人贵族出身,举止端方雅正,文武双全,周身挑不出缺点,完美地不真实,方澈对他既崇拜又敬畏,自然不会粘他了,甚至都不敢太亲近他。
但萧暥不一样,他本就是只胆大妄为到敢偷魏淙军粮吃的小野猫,个性又浪又乖张,邪气得很,加上他那长相,漂亮地像精致的瓷娃娃,小孩子很容易把他当做大布偶。还是活蹦乱跳的那种,多好玩?
方澈对他既好奇,又被他吸引,危险的人总是不缺乏吸引力,尤其吸引那些单纯无辜的小可爱。
方澈尽管被坑了一次又一次,还是坚定不移地跟着他。
其实萧暥也很无奈。
这方澈就像甩不掉的小尾巴,搞得他想喝酒找姑娘听曲子,整天跟捉迷藏似的,得翻墙钻巷子甩掉方澈。万一又被跟上,或者那小不点出了什么事儿,就像上次醉仙居酒楼那样,他得吓出一身冷汗。简直头大不已,还不如去打仗痛快。
萧暥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络绎不绝,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看到前方有一对夫妇牵着孩子逛灯会,那小孩悬着手臂荡在两人中间,又蹦又跳,跟个猴似的。
萧暥不由低头看了看乖乖地走在中间的方澈,又看了眼魏西陵。
魏西陵身材高峻,萧暥比他明显矮了一截,这点身高差距让他品出些微妙的味道。
他们两人都仪容俊秀,小方澈冰雪可爱,走在大街上本来就很招摇。
但魏西陵似乎并不受影响,萧暥是发现了,此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自带生人勿近的冷峻,就算他风仪出众,别人也不敢多觑,好像多看几眼便是轻佻冒犯。
可萧暥不一样,他那时才十三岁,日后那夭矫逼人的气质还没有成型,一双眼睛含烟流媚,四下飞瞟,本就招蜂引蝶,一遇到好看的姑娘他还不老实地眨眼睛,自己也完全不知道收敛。
所以这大街上,走过路过,一半的人都在看他,颇为瞩目。
萧暥看了看前面那对带孩子的夫妇,又看看魏西陵和方澈,加上他比魏西陵矮了一截,这实在有点一言难尽啊。
尤其还在众人瞩目下,太别扭了。
算了,不想逛了。
萧暥:“西陵,我饿了。我们吃汤圆去可好?”
接着他眨眨眼,“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36章 故梦
桃花渡。
江边潮涨潮歇,江水拍岸,一轮明月浸在江心。江面上飘来悠扬的琵琶声。
才刚过了酉时,岸边已经停满了宝马雕车,粉墙黛瓦间,灯笼摇曳,不时有名贵的香车载着盛装的丽人,沿着青石路而去,淡淡的脂粉气随风飘散。
这是江州最著名的风花雪月之地,能来这里听一折曲子的人皆非等闲,达官显贵一掷千金,才子名士流连忘返。
魏西陵冷冷评价了句,“烟花之地。”扭头就走。
喂!他不会是嫌贵罢?
萧暥追上去,“西陵,我来这里,不用钱。”
魏西陵头也不回,疾步而去。
“西陵!”萧暥抄上前拽住他的手臂,“连云渊大名士都来过这里,真的,不是烟花之地,实乃风雅之所。”
他眼梢微撩,“ 风雅?你懂吧?”
魏西陵沉默,他不懂。
萧暥腹诽:打仗打傻了。
“我真是带你们来吃汤圆的!”
魏西陵凝眉:怎么吃个汤圆,他吃出风雅来了?
片刻后,他们坐在桃花渡的兰亭雅舍里,江风掀起纱幔扑面,袅袅的曲声从池中传来。
萧暥掀开白玉壶嗅了嗅,“桂花酒,香!”
接着爪子就被魏西陵按住了,“不饮酒。”
“哦。”萧暥舔了舔嘴唇,意兴阑珊地一跃上了座旁的雕栏,荡着一条长腿坐在栏杆上,侧首俯瞰池心碧玉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
“这姐姐舞跳得好,就是旁边那个弹琴的,稍逊了点,这《广寒吟》原本哀而不伤,却被他弹出一股冷宫弃妃的哀怨来。”
“你懂音律?”魏西陵道。
“那当然。”他得意地一撩额角挂下的碎发,“我没事儿就来这里听清邈姐姐弹琴。”
好嘛,原来是常客。
魏西陵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清邈姐姐不仅琴弹得好,人也漂亮,待会儿你见到了,保准惊为天人。”
伊清邈,十三岁登台,一曲《千秋吟》,惊艳八千客,多少人远道慕名而来,多少人为她挥金如土,十里桃花渡,色艺双绝第一人。
“菜也做得好吃。”萧暥道。
魏西陵微微侧首,“你让伊姑娘给你做菜?”
萧暥点点头,丝毫没觉得不妥,“清邈姐姐人可好了。公侯府的菜来来回回就这几道菜,我吃得都……”
他话没说完,魏西陵淡淡问,“你怎么结识她的?”
“我嘛,当然是因为我英俊……”
“说实话。”
“哦,上个月,有恶霸欺负她,我把那人打得找不着北了。真痛快!”
“既是恶霸,必有一方势力,他没报复你?”
“他哪敢……”萧暥正要摆起大尾巴。
“暥哥哥打完人,报了西陵哥哥的名字。”方澈插嘴。
萧暥一个没坐稳,差点从栏杆上摔下来,“澈儿!”
方澈一五一十道,“暥哥哥让他们不服就来公侯府找你,他们当然不敢。”
魏西陵挑了下眉,看向萧暥,“嗯?”
萧暥赶紧道:“西陵,你一身正气,嫉恶如仇,你的名号辟邪,各路牛鬼蛇神都怕。”
魏西陵淡淡看了看他:“既是惩恶,无妨。”
方澈最崇拜魏西陵:“那是当然了,西陵哥哥是大英雄,将来必定是会是万人敌的大将军。”
萧暥坐到桌前,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方澈看了他一眼,小脸一红,不说话了。
怎么了这孩子?这什么意思啊?
萧暥不甘心,笑眯眯凑过脸去,又问:“小澈儿,你觉得我将来能当什么?”
凭他智计天纵武艺超群,怎么也是个大官吧?说不定封侯拜将,光耀门楣……
“皇后。”方澈道。?!
萧暥以为自己听岔了。
方澈憋红了脸,又道,“暥哥哥是皇后。”
萧暥下巴差点磕桌子上,“什么?!”
闻言,魏西陵也错愕了一下,颇有意思地看向萧暥。
然后他竟难得好奇地问:“为何?”
见魏西陵看着自己,方澈更窘迫了,低下头嘟着小嘴:“暥哥哥,嗯,最好看了。”
“澈儿,男子不能当皇后。”萧暥罕见一本正经纠正。
方澈天真地反问:“为什么?皇帝不想娶天下最漂亮的人吗?”
萧暥:……
方澈:“西陵哥哥是天下最骁勇善战,是大将军,暥哥哥最漂亮,当然是皇后。”
萧暥快憋出内伤:“澈儿,漂亮是不能形容男子的。”他指了指自己,“我是男子。明白吗?”
方澈盯着那双恣意风流的眼睛看了一会,摇头,不懂。
萧暥头有点大,让他怎么解释?
忽而他闻到一阵浅香,幽幽淡淡随风飘来,顿时眼睛一弯,“澈儿,漂亮的人来了。”
只见一个窈窕女子,鹅蛋脸,容貌妍丽,十七八岁模样,身着粉色底提花绡褙子,配蓝色暗纹连珠团花襦裙,手中托着一只银盘,盘中是软糯的汤圆和几样色泽清雅,酥香可口的小菜。
魏西陵立即站起身,礼让道,“怎劳姑娘亲自来送。”
清邈微笑,“今晚我无事,我呀,就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听曲子了。”说罢她悄悄瞥着魏西陵,后者不自在地偏开头去。
萧暥笑道:“上元夜能得姐姐相陪,我们可是走大运了。”
魏西陵微微凝眉,“恕我冒昧,姑娘琴艺双绝,上元夜就没有邀约?”
清邈温婉一笑:“你看,我不是约了你们吗?”
她笑盈盈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目光隐隐一锐:“姑娘的手怎么了?”
清邈一诧,暗惊这人眼力好生了得。下意识手一缩,却被萧暥擒住了手腕。
只见那纤纤玉指上缠着细细的棉纱,纱间隐有血迹透出,伤得怕是不轻。
“姐姐手割伤了?”
“哦,练琴时不小心划开了。”清邈收回手,笑道,“好了,再不吃菜要凉了。”
点心精致,汤圆软糯,小菜鲜香可口。
萧暥吸了吸鼻子,“姐姐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由于童年的经历,他对食物有点执念,加上正在长个子,整天像饿死鬼一般。他三下两下把自己碗里的汤圆吃光了,又瞄了方澈碗中,心道:这小团子应该是吃不下吧?浪费粮食多不好?
他眼梢弯了弯,“澈儿…”
魏西陵见状,搁下勺子,“我吃饱了。”
“给我给我。”萧暥赶紧捞过碗。
清邈失笑,“早知道你这么饿,我就多做些。”
魏西陵道:“姑娘不必麻烦,他是馋。”
言罢,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清邈柔婉一笑,心道眼前这两个少年真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即使美人在旁,风月无边。魏西陵依旧面若冰霜,行止端方。但他身旁那只就完全不是这么个风格了。
那小家伙才十三岁,眼带桃花,嘴里叼着汤圆,也不妨碍他眼梢飞挑地朝她递送秋波。
看得她又气又好笑,小小年纪就是个色坯,将来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
清邈不睬他,坐到乖乖吃汤圆的小粉团子身边,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这孩子是……?”
“哦,我儿子。”萧暥毫不脸红道。
方澈皱起小眉毛,抗议,“不是。”
萧暥戳了戳方澈的小脸,“不是什么不是,当我儿子不好嘛?天天带你来这里看漂亮姐姐,清邈姐姐漂亮吗?”
“漂亮。”
“那当然,清邈姐姐可是花魁。”
“但是……”小团子嘟着嘴,“暥哥哥更好看。”
清邈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小粉团子无比好奇地问,“姐姐,花魁是什么?”
唔……这个么……
魏西陵冷道:“吃菜。”
方澈赶紧低头吃东西,不敢说话了。
简单粗暴嗷。
就在这时,雅间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丫鬟悄悄掀开风帘,“清邈姑娘,容姑让你过去。”
“失陪了。”清邈站起来,走到门前,问,“姑姑何事?”
廊下站着一个容貌艳丽的妇人,娥眉粉黛间是久经世故的练达,只见她眉头微蹙,神色紧张,“刚才来了位京城来的大人物,点名要听你弹《千秋吟》。”
萧暥的耳朵贼尖,遥声道,“清邈姐姐的手受伤了,怎么弹琴?”
容姑蹙眉道:“小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大人物背景很深,别说我们桃花渡惹不起,就是江州牧魏将军在此,也要礼让三分。”
魏西陵道,“京城来的,莫非是王家的人。”
容姑是人精,一看魏西陵仪表不凡,气质清飒,知道必有来头,不便多问,于是只道,“公子明察。”
这一句话便暗暗点出了来人显赫的地位。
此时正是幽帝时期,幽帝娶王氏女为后,生皇子魏珣,也就是魏瑄的哥哥,后来的桓帝。盛京王氏为外戚,一时权倾朝野。
清邈叹了口气,“姑姑稍等,我这去梳妆。”
“这位大人物精通音律,你可千万别弹岔了。”容姑嘱咐道,“这棉纱得拆掉,不然坏了指感。”
“姑姑,你这要求太苛刻了,清邈姐姐伤了手,抚琴已是勉强,你还让她……”
“阿暥,算了”清邈打断他。
她岂不知十指连心,拆掉棉纱,就是用琴弦切割伤口,这一曲下来,琴弦上必是血迹斑斑,还不能有任何错漏。
魏西陵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就听萧暥道,“姐姐,我倒有个办法。”
见他眼梢微微撩起,魏西陵直觉感到不会是什么好主意。
“姐姐的《千秋吟》我也听过不下几十遍了,我去替姐姐。”
代替?!
此言一出,雅间里的几个人都错愕地看向他。
萧暥快速道,“那姓王的大人物也没见过清邈姐姐吧?过了今晚,他就回京城了,我顶替姐姐去,只要蒙过今晚,不就行了。”
容姑可是人精啊,她立即反应过来,细细打量这少年,丰神俊秀姿容姣好,尤其那双藏媚含烟的眼睛,目光流转间不可方物,加之他身量未足,和十七八岁的少女身高恰好差不多,若是再略施粉黛,装扮一下……
“你真的会弹《千秋吟》?”容姑问。
“闭着眼睛都能弹。”
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眼下这似乎是最好的方法了。
魏西陵不置可否,“你可有把握?”
如果被王家的那位大人物发现他们合着伙蒙骗自己,结果就不好收场了。
萧暥笑眯眯道,“西陵,我们打个赌罢,如果被我蒙过去了,下次你穿襦裙给我看可好?”
魏西陵被他气得脸色一白,不睬他了。
第37章 老王
镂花铜镜里映照出一张少年清俊的脸。
萧暥坐在镜前,手里玩着一盒胭脂,乌发如云披散肩头,映衬得肤如冰玉,眉目深秀。
他坐着也不老实,眼睛四下瞟飞。清邈不得不好几次把他的脸拨回来。
少年的皮肤如沐香凝雪,质感极好都无需粉黛,只是在两颊和眼尾扫了些许胭脂,又取了丹朱在浅淡的唇间一点,恰似豆蔻含香。
妆罢,她微微出神。
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著粉太白,施朱太赤。脂粉修饰反倒损了那风流天成的容色。
尤其那双眼眸,线条柔宛如行云流水,纵是丹青妙手也难描摹一二。
偏偏他自己却毫无所知,眼梢微挑,眼尾一抹胭色如暗香飞渡,顿生出一股袭人心魄的邪美来。
看得清邈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幸得你不是女子,否则这江州可容不下你。”
萧暥手里玩着一只步摇,随口问:“为何?”
清邈叹道:“怕是六宫粉黛尽失色了。”
萧暥约莫听出了点什么,撇嘴道:“皇后我当不来。”
清邈被他逗笑了:“什么皇后,你若是女子,要惹得天下大乱。”
说着她取来梳子给他梳头。
——予兮读家
萧暥浑然没有心思地晃了晃手中的步摇,道:“姐姐是要给我戴这个吗?”
清邈瞥了眼那只流苏都绕成死结的步摇,心道这小家伙是属蜘蛛还是螃蟹?
她打开珠匣,挑了支镶金簪花华胜,在他鬓角比了比,心中微微一凛。
这小小年纪,分明还没有长开,只是稍施脂粉,这容颜就如明珠美玉,惊尘绝羡,任何华丽的首饰相映之下竟都黯然失色,显得多余。
最后只给他在脑后松松扎了根发带,再从鬓角挑出几缕青丝,散在脸侧耳边。
梳妆完毕,她取出一套襦裙让他去换上。
片刻后,画屏后走出一名窈窕少女,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清邈忽然觉得,让他这样出去,实在有点不妥。
恰好,魏西陵也那么想。
萧暥一走出闺阁,魏西陵就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冷道:“不能去。”
这容色比刀剑更让人觉得危险。
萧暥挑眉:“那你去?”
魏西陵被他气得不吭声了,冷着脸拨下他腕上的碧玉镯,眉头微蹙。
花阁女子的衣衫都比较单薄。
此刻那白纻春衫如雪色,风动云摇间影影绰绰间可见纤修身段,领口又开得比较低,半遮半掩着清削的锁骨。
魏西陵抬手拢了拢他的衣领,顺便把那松松垮垮的腰带束紧了。
萧暥本来就腰线纤细,这一下果断被他束岔了气。
抗议道:“你想勒死我。”
接着他厚脸皮地腹诽:我现在是姑娘吧?这人怎么还这么简单粗暴?到底懂不懂怜香惜玉?以后肯定讨不到老婆。
魏西陵静静看了眼前来接人的绣衣卫,道:“你小心。”
*** *** ***
望鹄楼在江心的岛屿上,要走过一条九曲回肠的廊桥。
江风徐徐,长廊里灯火袅袅,向江心延伸过去。
萧暥边走边观察着四周。
长廊上每隔十步就有两名执刀的绣衣卫。幽黯的江面上停着几艘船,灯全熄了,完全融入四周的黑暗里。应该是护卫的船舰。
虽是上元夜,周围却一片寂静,连一开始江上传来的悠扬的琵琶声沓无踪迹,看来这十里桃花渡,都为这位大人物的驾临清场了。
到底是什么人,还真够霸道,他要来此玩乐就得把其他人都赶走吗?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位高权重的人确实忌讳暴/露行踪,搞不好会引起行刺暗杀。
等等,照这么说,倘若他被发现了是男扮女装冒名顶替,会不会被当成图谋不轨当场拿下?
萧暥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已经走到了廊桥尽头。
江心有三个天然的小岛,得天独厚,用九曲桥相连,如同蓬莱三山。望鹄楼就在最大的那个岛上。
只见假山树木掩映间,六层重楼灯火通明,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
岛上静悄悄的,除了灯火照耀之下,其余都是一片漆黑。
他正纳闷是不是要寻个人问个路?就这样胡乱闯入望鹄楼不大好吧?
就在这时,一名高瘦的男子从重楼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男子一身锦绣衣袍,留着两撇修剪齐整的小胡子,额角眉梢尽是风霜洗练的痕迹,端的却是一副好气派。
那男人道:“清邈姑娘,主人在阁中已备好琴案,恭候姑娘。”
*** *** ***
望鹄楼。
萧暥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辉煌华丽的大殿,简直以为自己到了皇宫。
偌大的殿中空荡荡的,四周是挑起的看台,台前垂下珠幔。
大殿中央有一白玉琴案,一张檀木古琴端置案上,案头紫金炉里正升起幽冷的檀香。
萧暥在琴案前坐下,六十八盏连枝灯阙映照出他的容颜,照得他精致的五官如玉雕般微微透明,连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的投影,都丝丝分毫毕现。
简直是照妖镜,完全无处遁形。
萧暥心道,如果他是只妖,这会儿都照化形了。
而与这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大殿四周的看台则笼罩在一片清幽的黑暗中。
这些大人物的爱好还真独特,喜欢在暗中窥视吗?
四周静得出奇,江水拍岸,烟波浩渺,皆声声入耳。
他收起杂七杂八的念头,才静下心来,手指拨过琴弦,一连串流水般的旋音响起,
《千秋吟》他听了无数遍,临行前还在清邈的指导下又过了一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琴声如风过松林,月下清泉,潺潺从指间流出。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匆匆进入,就是门口遇到的那个男人,他手中一盏风灯,掀开珠帘向内走去,似是有什么事情禀报。
霎时间江风穿殿而过,吹得烛火漂浮,那珠帘忽而一阵乱舞,萧暥乘机眼梢微微一挑,借着风烛摇曳之际,不老实地瞄向了那高台之上。
到底是什么大人物?还不让人看了?
他心中贼念刚起,不慎指尖却是一滑,一个破音刺耳地响起。
糟糕!
帘后的烛光一闪,熄灭了,黑暗中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向了他。
随即,高台之上响起若金石般叮的一声,似乎是示意暂停演奏,廊下立即响起轻微急促的脚步声。
完了,伊清邈是绝不会弹奏出这样明显的错漏。
露出马脚了吗?这大人物警觉性很高啊!
萧暥一咬牙,干脆借着这破音,曲调顺势一转,细雨梦回的清幽绵长,忽然间就变成了大江东去的壮阔,琴弦铮铮,如骤雨滂沱,卷起惊涛骇浪,又如踏破铁马冰河,入梦而来。
那帘幕后的人顿时被这突如其来转变的曲调怔住了。
他在黑暗中抚须沉默片刻,又重新坐下,挥手屏退了卫兵。
萧暥不敢再乱瞟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琴弦上,只觉得指尖压着千钧之力,不能停歇,琴声宛如滔天的战意汹涌而出。
一曲终了,萧暥额角已经渗出细汗,手腕微微发抖。
珠帘后一片沉静的黑暗。
直到走出望鹄楼,他才长出了一口气,算是混过去了。
如果刚才没有急中生智,临时变曲,他怕是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吧。
他看了看身后灯火半昧的大殿。
切,听完曲子连喝个彩都没有!什么人啊!
好嘛,他是当做天桥卖艺了……
他走上九曲桥,方觉得心力疲惫,一直模仿女子矜持的姿态,他快要趟不住了。
他刚想松怠下来。却身后一道声音,“姑娘且慢。”
他悚然一惊,本能觉得不是好事。
还是刚才那个锦衣男人,这次他身后跟着几个绣衣卫,每人手中各托着一只朱漆匣子。
男人道:“打开。”
七只匣子一一打开。
顿时满目珠光宝气,璀璨耀眼,鲜红的珊瑚,雪白的象牙,碧绿的玛瑙,竟是满盘的珠宝珍奇。
“这是主人的一点心意。”
萧暥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稀世珍宝,眼睛顿时睁大了,隽妙非凡。
那锦袍男子也是见过世面的,看得竟然一愣,心中一漾,被这少女的姿容震慑到了,暗道:果真世间殊色,主人眼光不凡。
萧暥脑子里正如火如荼盘算着:这收还是不收呢,好想收下怎么办啊?
就听那男人道,“主人在画舫里备了酒宴,今夜想邀请姑娘同游。”
萧暥一愣,果断不收!
他从小可是在市井混迹的,知道这东西叫做香饵。去了,准没好事。而且刚才远远地隔着珠帘都差点穿帮,如果是近距离接触,举止姿态难免要露陷。
但麻烦的是,他此刻不能说话,一开口少年的声音立刻会曝露他。
于是他干脆摇了摇头,然后拨开那男子径直往桥上走去。
不管了,先逃。
“姑娘这是何意?”那男子紧追上来。
萧暥心道,这是何意?不愿意呗?你又不瞎。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几个魁梧的绣衣卫堵住了去路,手按剑柄,面色森然。
“姑娘请。”那男子一延手道。
这是摆明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在他进退维谷,考虑要不要打架以及打架的后果时。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统领,这位姑娘今晚已有约了。”
萧暥猛地回头,就见魏西陵大步而来,穿过重重执刀佩剑的绣衣卫如入无人之境,凛若冰霜的一张脸,眼中的寒意简直能把江水冻个渊冰三尺。
那锦衣男子一怔,竟被那少年的轩然威仪震住了,一时不敢硬来,便圆滑地笑道:“这位少将军,不巧了,清邈姑娘答应了我家主人在先……”
魏西陵简短道:“人我带走,要找,就来汉北大营找。”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下揽过萧暥的腰,信步走出重围。
当场十几个绣衣卫,皆瞠目结舌,无一人敢阻拦。
回去的路上,萧暥觉得有点丢面子。
本来英雄救美的是他吧?怎么搞得最后还要魏西陵来‘救美’?
“刚才若不是我冒充清邈姐姐,不方便动手,我早就揍他了。”他想扳回一点颜面。
魏西陵抱着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的小团子,瞥了他一眼,道:“想打人?”
“嗯?”萧暥不知他是何意。
“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启程跟我去岭南。”
萧暥眼睛一亮:“你答应让我去打仗了?”
魏西陵冷冷道:“你再留在永安,迟早要出事。”
*** *** ***
马车颠簸中,萧暥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轻轻搭在肩膀上。
然后他听到旁边有人在低声呵斥:“谁准你进来主公的车驾,出去候着。”
他半梦半醒间,浑浑噩噩地想:云越这小暴脾气,又在教训谁了。
睁开眼,就看到云越正在为他盖披风,“主公这样睡,要着凉的。”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云越道:“曹璋收到一份京城的加急书信,要送进来,我让他在外面候着。”
萧暥心道,这曹璋是主簿,你小子让他在外面候着,自己越俎代庖,倒还理直气壮?
他问:“什么加急书信?”
云越娴熟地拆开文书递给他。
萧暥快速扫了一遍,是关于这次京城斗殴的。这事儿前几天就闹出来了,东市和西市的商户为了上元节灯会的赚头,大打出手。
他原本打算先压下,等他到了京城再处理,这上元灯会赚头丰盛,他还想掺和一脚。
不过这几天他又是拉投资,又是发病,也就忘了这事。
没料到就这么几天,这械斗还升级了。闹到了连京城的豪强大族都倦了进来,甚至几家都动用了私兵,放火烧了不少商户宅院。
看不出战斗力挺强啊!
不过这又是放火,又是私兵要闹哪样?
敢情他一离开京城,他们就无法无天了啊?
萧暥看着这一长溜的肇事名单,忽然发现其中一家豪强大族姓王,族长叫做王祥,也就是闹得最凶的那个。
他指着这个王祥,问“云越,此人是何背景?”
小秘书立即尽心尽力解释道,“王祥,生于元熙三年,从小顽劣,喜混迹江湖,颇有家财,豢养豪侠门客,家中有私兵不下几千,此人性劣,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因为他和盛京王氏到是族亲,所以京兆尹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萧暥心道,说了一大堆,就最后一句是关键。
盛京王氏的族亲?所以就算他丫养豪侠蓄私兵,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京兆府尹都不敢管。
萧暥不由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
盛京王氏当年可是权倾朝野的,那位让原主都差点栽了的‘大人物’就是王氏中重要的一员。
萧暥放下文书,问:“云越啊,你跟我说说这个老王,哦不,盛京王氏,到底什么来头啊?”
第38章 肘腋之患
云越道:“盛京王氏现任的族长有两人,王戎和王劭。”
“为何是两人?”萧暥问,族长一般不是只有一人么。
“王戎年长,其人孔武暴虐,在幽帝一朝曾担任大司马,掌天下兵权,只是后来少了一只眼睛,残废了,于是实力也大不如前,王劭便冒出头来,这王劭比王戎小六岁,是其族弟,并非嫡出,所以地位相对比较低下,但这人心思缜密,很快就开始掌握大权,后来王氏的决策,都是由王戎和王劭一起决断。”
萧暥点点头,立即在心里总结出来,王戎性格暴虐,掌兵权能打仗,王劭狡诈善谋,这个组合,倒是取长补短啊。
那么当年望鹄楼上的那个神秘的大人物是谁?王戎还是王劭?
算了,既然不知道是哪个,就干脆叫做老王吧,萧暥不厚道地想。
接着他又想到一个问题,当年在望鹄楼上,这老王可是见过他的模样的啊?
虽然那时候他是十三岁的少年,而且还特么的是女装——想到这里他揉了揉太阳穴,真是给女装大佬跪了,萧大大你果然从小就特立独行,脑回路清奇。
但是话说回来,如此一来,这老王如果再遇见,到底认不认得出他来?
萧暥可是清清楚楚记得梦中,他身边那六十八盏连枝灯阙烧得红红火火啊!
把他的脸容映照得连丝丝睫毛都纤毫毕现,这简直就跟明星在聚光灯下一个原理啊,赶上照妖镜了!
更何况原主虽然年纪小,但这姿容仅仅略施脂粉,就已尝矜绝代色,老王必定印象深刻。
如果朝堂再相遇,老王就算不能肯定,怀疑定是有的。
真特么尴尬。
而且当年这老王还对他颇有意思,动用七只宝匣,邀请他画舫夜游,最后若不是魏西陵霸气抢人,撂下话,要找人,去军营。这出戏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他们当年也都是年少轻狂,就这样又是男扮女装瞒天过海,又放了老王的鸽子抢了他的花魁。
但是以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思考,这一出冒名顶替的戏法实在是自作聪明,其实是个馊主意。
原主以为弹奏一首曲子蒙混过关就了事了,根本没有考虑到如果有幸被‘大人物’看上了会怎么样?
画舫夜游还是文雅的,遇到个霸道不讲理的,直接纳为小妾看你怎么办?
而且以老王当时的权势通天,想查这位清邈姑娘的底细还不容易吗?
直接请容姑喝个茶,这样圆滑的妇人,估计威逼利诱一下,什么都会说出来。
所以魏西陵最后才会说‘你留在永安,要出事。’
他把萧暥放到军营,恐怕是想保护他。
当然,自此以后,萧暥在军队混的风生水起,剿匪不过瘾,直接北上拉了部队,趁着局势有变‘建功立业’,走上乱臣贼子之路了。
所以回过头来看,当年盛京王氏权倾朝野,连魏西陵身为皇族要保护他,都得将他放在军营里。
这样不可一世的家族怎么就突然失势了?
萧暥皱了皱眉,看了云越一眼,话还没问出口,就听云越道,“因为兰台之变。”
他不由感慨,这小子还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云越道:“兰台之变,北狄为首的蛮族攻入盛京,皇城陷落,在各路勤王的诸侯里,主公到得最早,救出陛下和晋王,因为北狄人在城中烧杀掳掠,捣毁宫室,主公便建议迁都大梁。”
萧暥顿时恍然,这宫室城墙被毁只是借口,原主这一招釜底抽薪,将皇室百官都迁到了大梁,盛京王氏等于被架空了。
任凭你权倾朝野,现在这朝野都搬走了,搬到别人的地盘上了!
只听云越道:“大梁相比盛京更适合作为都城,一来,大梁在中原腹地,远离北狄草原骑兵的威胁,二来,盛京城被毁,重建时日绵长……”
萧暥心道,这都是原主的借口罢了,傻小子你真相信啊。
反正他是不信的。
原主这货男扮女装瞒天过海这种事情都能信手拈来,他嘴里会有一句实话吗?
但是平心而论,在被原主这样狠狠刷了一道后,这盛京王氏能甘心吗?能不寻思着东山再起吗?
萧暥想到了一个问题,“云越,盛京离大梁多少路程?”
“六百里地。”
才三百公里啊,差不多就是上海到南京的距离。
……这老王还真是在隔壁。
他心中莫名地就冒出了几个字,肘腋之患。
根据历史经验,老王不可怕,但是住在隔壁的老王就一定要防备!
回京之后,他要先去会一会这个老王家的人摸个底——这一次械斗火并闹得最凶的王祥。
就在他把加急文书交给云越归档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车外一个磕磕巴巴的声音道:“主……主公,急、急、急事。”
云越掀开车帘,细眉一挑:“什么事?没看到主公在休息么?”
曹璋一见云越就更结巴了:“是、是、是公、主。”
云越扫了眼,就见他身后站着个一脸惊慌的宫女,单薄的身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眉头微微一皱,道:“先进来。”
曹璋愣了下就要迈步上车。
云越斥道:“没说你,她进来。”
“是、是、云公子。”曹璋结结巴巴道。
云越瞥了他一眼,也懒得纠正了,他一把握住那宫女的手,将她搀上了马车。
世家子弟都是这臭脾气,这云越对曹璋凶得要命,但对弱女子,哪怕是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倒还是客客气气的。
那宫女灰头土脸的,一进车就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将军饶命,奴婢死罪。”
萧暥最见不得女孩子哭,安抚道:“别慌,什么事坐下慢慢说,有我在。”
他的嗓音本来就温润轻柔,那宫女闻言,好像所有的担忧委屈全涌了上来,哭得更伤心了,断断续续道:“萧将军,嘉宁公主她,不见了……都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公主……”
什……什么?!
萧暥一懵,什么叫公主不见了?
他心里虽急,仍是温言道,“别紧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宫女啜泣道,“今早启程的时候,公主说身体不适,不舒服,就没有骑马,和晋王换了车驾。”
“那车修好了?”萧暥看了云越一眼。
云越刚想回话,就听到外面忽然又传来曹璋磕磕巴巴的声音,这回急得连个主公都叫不囫囵了,“猪猪猪猪猪……”
云越忍无可忍,一把掀开车帘,“行了,住嘴!”
接着,他就看到魏瑄正站在车外。一张小脸煞白的,咬着没有血色的下唇,眉头深皱。
“殿下?”云越眯起一双桃花眼,嘲讽道,“怎么?又丢了什么玩具?主公这会儿没有空帮你……”
萧暥一听到武帝来了,而云越这货又开始找抽了,这小子嫌作不死吗?怕将来武帝上位了,不找你小子秋后算账么?
他立即下车扫了云越一眼,让他退下。
然后他问魏瑄道:“殿下有事?”
“将军,我做了件错事。”魏瑄抬起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
这怎么了啊?这么像投案自首啊?
萧暥脑子里莫名其妙就浮现出眨着水汪汪大眼睛卖萌的小可怜表情包,声音不自觉又带了几分宠溺:“殿下年纪尚小,难免有些事考虑不周,无须自责,先告诉臣是什么事?”
魏瑄道:“皇姐走了,我帮她逃走的。”
什么?!
萧暥脑子里嗡了一下,武帝帮嘉宁公主出逃,这到底是什么戏码?
“皇兄想要让她嫁给国老的傻儿子,皇姐不情愿,她说她有心上人了,她要去找他。皇姐一直待我最好了,我不想看她难过,我就帮了她,掩护她逃走了。”
萧暥顿时明白了,所以魏瑄借给嘉宁公主自己的马车,恐怕还让嘉宁公主在车上换上了自己亲卫的服装,然后偷偷逃走,就跟当时让阿迦罗混进他的亲卫中一样的手法。
萧暥心累啊,这一个个都怎么都那么能搞事情呢?
糟心,真够糟心的!
“萧将军,事是我做的,与他人无关,请将军责罚。”魏瑄忽闪漆黑的眼睛低声道。
萧暥明白了,他这是负荆请罪来了。
如果忽略他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的话,这完全就是一个嘟着脸眨着水汽溟濛的大眼睛的小可怜。
萧暥觉得他都要哭出来了。
他心中一软,这孩子,现在怎么动不动见他就要哭啊?这也有惯性?他心里四六不着地想着。
“殿下先回去,这件事臣先禀报陛下。”
魏瑄一惊,抱住他的手臂道:“将军,皇兄会去抓姐姐回来吗?”
萧暥道:“殿下放心,臣自有主张,必保公主无恙。”
送走了魏瑄后,萧暥立即道:“云越,让程牧来见我!”
他现在已经管不了桓帝这货怎么又脑洞大开,要让嘉宁嫁给什么国老的傻儿子了。
他只知道,这嘉宁公主要去找心上人,还能找谁?阿迦罗啊!
她这是要是去北狄草原了!
这小嘉宁怎么就这么任性!她不知道这一出走有多危险吗?阿迦罗这个人有多危险吗?——反正他是亲身体验过了……
姑且不考虑阿迦罗是直的还是弯的,阿迦罗这个人和原主一样,都是枭雄。这种人极有头脑,又有野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点看原主就知道。
如果嘉宁真的落到阿迦罗手里,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利用公主这张牌。
第39章 宵夜
片刻,程牧披着一身重甲来到马车前。
萧暥道:“你遴选一些用得趁手的人,换便装,立即去追嘉宁公主。”
程牧顿时双眼瞪得贼大:“啥?嘉宁公主丢了?”
看到萧暥阴沉的脸色,后半句话他硬是吞了下去。这也能丢……
萧暥:“不管是我的亲卫锐士,还是羽林轻甲,重甲武卒,只要是你觉得趁手的人随便挑,公主应该是往漠北草原方向去,沿途给我仔细搜查,记住,行动一定要保密,去吧!”
程牧懵然领了命,赶紧下去了。
晚上到了驿馆,萧暥心事重重地吃了点东西,真是千头万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加上他身体虚得很,这驿馆的伙食又实在做得太简单粗暴,味道大概就比监狱的牢饭大概要强上一点,实在难以下咽。
他勉强喝了碗粟米粥,浑身的疲惫都席卷而来,只觉得心力交瘁,就打算歇下,这娇病的壳子折腾不起了。
他刚想唤云越去打点水,就听到外面传来窃窃低语声。
搞什么名堂?
他走过去,隔着门就听到曹璋结结巴巴道:“云、云公子,这、这是文书。”
云越道:“给我就行。”
“可是,这、是加、加急。”
“加急你就可以进去了?”云越语气又冷又犀利,低斥道:“你给我记住了,主公的房间,你不准进去,无论什么理由。”
“是、云公子”曹璋唯唯诺诺道。
“云副将”云越纠正。
“是、是、云副将。”
“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就行,别去烦主公,行了,你下去吧。”
然后萧暥就听到推门的声音。
好嘛,这云越看不出还挺横啊。
按理说这曹璋相当于他的秘书,文书往来递送很正常,你不让他进来算怎么回事?
你小子越俎代庖就算了,还不让我知道?嗯?
寻思间,云越已经推门进来了,“主公,京城的加急文书。”
萧暥本想说道他几句,一听是京城那堆破事儿,立即预感不妙。
怎么着?斗殴又升级了?京兆尹衙门的大牢关不下了?
他拆开文书,一扫,脸色顿时就变了。
西市和东市全都被烧了!
本来只是械斗□□,结果不知道谁放了把火,火势蔓延,不但是东西两市,附近的里坊民居都被牵连。
萧暥脑仁疼啊!
这东西两市可是大梁城的核心商业区啊,这一把火给烧了精光,多少人失去生计且不说,大梁市民出门连买个东西的地方都没有了吧?
更不用说两个月后的上元灯会。他本来还指望着能赚一笔呢,现在好了,烧个一无所有!
具体损失以及伤亡情况,文书上没有写,这要到了大梁才知道。
但是透过这文书,他都能感到一片浓浓的焦土味。他揉着眉心,真是心力交瘁!这一边嘉宁公主跑了,那一头京城又拼命闹腾。
萧暥把文书交给云越收好,疲惫地问:“程牧还没有消息吗?”
云越道:“才过了半日,尚无消息,主公不要心急。”
萧暥皱眉。
什么叫才过半日?
知不知道失踪人口的找回概率是随着时间逐渐递减的?
也就是说刚失踪的几个小时内是黄金时间,争分夺秒的!超过二十四小时找不到,那么寻找到的概率就下降一半了,若超过一星期,那么基本人就是找不到了!
在刚发现嘉宁失踪的时候,人应该跑了没多久,沿途找,照理应该能立即会有线索,为何现在还没有消息?
程牧办事不力吗?
还是……嘉宁公主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她若干脆到了北狄,萧暥反倒放心些。这阿迦罗虽野蛮,但他毕竟不会碰公主。
今天那宫女都说了,昨晚公主回来,眼角带泪,闷闷不乐,牙都咬碎了。这明显就是表白被拒了。
这会儿他倒有点庆幸阿迦罗是弯的,就算他扣留公主作为棋子,至少不会对她做什么。
可现在嘉宁还没到北狄,路上如果遇到个匪寇采花贼了怎么办?
这乱世里处处凶险,半个月前他逃到安阳城时就差点领便当了。好在他毕竟是男人,又有易妆术加持,功夫也不错,出行前还准备充分了。
这嘉宁公主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久居深宫,又被原主宠坏了,任性得很,完全不知世事险恶。这一到了外面,遇到匪寇采花贼了怎么办?
萧暥越想越不安。
“云越,你也去找。”
云越正在勤快地给他铺床,忽然怔住了,“我?”
萧暥道:“程牧这个大老粗,找人怕是不行,你也会北狄话,你带一队人去找。”
云越皱眉:“可我不在,主公这里……”
“不是还有曹璋吗,正好让他历练一下。”
云越瞥了一下门外,眼红得像只兔子,阴测测道:“曹璋?那个抽屉下巴?”
萧暥道:“好好说话。”
其实曹璋五官还是挺方正,就是下巴长得比较有特色。
云越这小子刻薄惯了,总是拿着人家的缺陷吊打,人家老实人招你惹你了?
今天这一路上他也看在眼里了,这云越对曹璋是一万个看不上眼,各种diss,各种轻蔑。
虽然曹家二公子的身份是比不上你宛陵云氏云渊大学士的公子,曹璋也没有你敏捷能干,所以你小子这就可以看不起人吗?
云越见萧暥脸色沉了下来,赶紧殷勤地绕到他背后,开始乖巧地给他揉按肩颈。
萧暥这边刚想教训他,话到嘴边,……唔……舒服……
见他微微眯起眼睛,云越俯下身凑到他耳边,见机道:“主公忘了吗,程牧将军绰号猎犬,胆大心细,对北狄境内又熟悉,我虽然会说北狄话,不过是跟我家的马奴学的三言两语,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会让程牧将军分心,以为我是主公派去监督他的,办事就放不开手脚了。”
……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云越看他蹙着眉头,就乖巧地开始给他揉按太阳穴,手指再顺着耳后滑到细致的后颈,力度适中地揉捏着,“嘉宁公主向来跟我不对付,如果她看到了我,更加不愿意回来了。”
最后一句说到萧暥心里了,十天前,这小子言语挑衅,就差点和嘉宁兵戈相见。
这两活宝,一个是任性刁蛮的公主,一个是云氏骄养的小公子,天生不对付。
他叹了口气,算了。
而且云越小助手一走,他也确实也不方便。
他使唤起云越来只要一个眼神,云越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可那曹璋见他怕得要命,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睛。每次见他都低着头,跟他说话,视线都擦过他肩头躲闪过去。
萧暥搞不懂,他有这么可怕?
他觉得经过这一阵努力洗白,他的名声比起以前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为什么这曹璋见他还一副如避蛇蝎的样子?
莫名地有点挫败感是怎么回事……
萧暥道:“好吧,先等程牧消息。”
云越大松了一口气,又听萧暥道,“五天,如果五天还没有消息,我把京里的事情解决了,亲自去找她。”
“主公,我跟你一起去。”
萧暥无语:噢,这又肯去了……
再一次佐证魏西陵说的,忠犬。
他瞥了眼云越清俊的脸,心里又开始不着调了:他这是什么品种?这么粘人?贵宾犬?哈士奇?泰迪?
云越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四六不着的,见他脸有倦容,眼神还有点飘忽,就赶紧勤快地吩咐下人打来了热水,侍候他洗漱。
萧暥实在没力气了,就随他拾掇,心道这封建社会的帝王将相都是寄生虫吗,自己全手全脚却要别人侍候……
腐败,太腐败。
夜里,萧暥躺在床上,浑身乏力,可脑子里却依旧千头万绪停不下来,一会儿想到小嘉宁不知道现在哪里,投宿客栈会不会遇到登徒子?一会儿又想这两市的火灾,不知烧成什么样了……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肚子饿了……
他看了眼窗外,已是夜色沉沉,约莫都过了戊时,总不能这个时候猫进厨房里找东西吃吧?搞不好会被当成贼的。
而且这是古代,厨房里也没有冰箱啊?灶头一熄,你上哪里觅食去?
萧暥在床上翻了个身,无比怀念小区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
孜然烤翅、脆皮炸鸡、酱烧肥牛饭,再不行,来一桶方便面也好啊。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窗户轻轻扣响了两下。
谁半夜三更敲窗户?不像正经人啊?难道这驿站还闹鬼?
他顿时警觉起来,摸出床头的柳叶刀,利索地藏进袖子里,然后披衣下地,点了一盏灯烛,走到窗边,谨慎地推开了窗。
窗外漆黑一片,屋檐下稀稀拉拉几点寒星。
只见魏瑄像只小夜猫一样趴在窗沿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被他手中的烛火映地熠熠发亮,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倒影进眼底。
萧暥一愕:“殿下?”
魏瑄也是一诧,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萧暥‘衣冠不整’的样子。
他没有束发,泼墨垂云般的乌发披散在肩头,身上只穿着白色的里衫,随意在肩上搭了一件外袍,看上去是刚刚起身。
他的手中托着盏灯,烛光映着修长清劲的手指剔透如玉。他隽秀的脸容在清幽的烛火下影影绰绰,一点烛光落在眼底,恰似墨玉熔金,清宁又温柔。明明发丝微乱,眼神涣漫未醒,衬着那一身白衣,竟莫名生出矜雅庄凝来,皎洁清致,恍然若神。
魏瑄有点缓不过念来,只觉得自己是昏了头才挑这个时候来,实在是非常地不合时宜啊!
但他也没有办法,他怕被桓帝发现,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才敢溜出来。
“将军,我……”寒夜里,他觉得嗓子有点干。
萧暥见他一张小脸冻得发白,手里好像还拎着个藤盒子,赶紧给他开了门,又谨慎地看了看门外,轻道:“进来罢,外面冷。”
大概因为翻墙越院,魏瑄连鞋都没穿,只穿了一双白袜,应该是怕鞋子踩到屋瓦上发出声响惊动守卫。
萧暥有点哭笑不得,这是哪一出?
就听魏瑄道,“白天都是我不好,给将军惹麻烦了。”
萧暥其实有点方,所以这孩子半夜三更爬墙是……来向他道歉的?
这可是武帝啊,让武帝给他这个乱臣贼子道歉?
萧暥连忙说道没事,赶紧让他先坐下,又给他找了双鞋子。
魏瑄皱着眉道:“都怪我,是我不该帮皇姐逃走的,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不会遇到什么坏人吧?”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力,你不用解释,只要给他点时间,其中利害关系,他自己就想明白了。
萧暥安抚道,“殿下放心,臣已经派人去找她了。”
魏瑄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不会了。”
萧暥最趟不住他这幅盈盈楚楚的小可怜表情。
这孩子以前倔得很,怎么抱着他哭过一回后,就像解锁了什么新功能?
一做错事就是一副我知错了外加泫然欲泣的神情。吃定他最见不得人女孩子哭了是不是?
这女孩子哭是梨花带雨,可这魏瑄一双大眼睛烟水溟濛,都不需要真哭,只要微微蹙着眉,就已经是莹莹烁烁我见犹怜。
他微微躬下身,一手搭着魏瑄的肩膀上,温言道,“以后遇到这种事,殿下要跟我商量,好吗?”
魏瑄赶紧使劲点头,然后他转身拿起带来的那个藤盒子。一张小脸红扑扑地,“将军,这驿站的伙食太粗,一定不和口味罢,我给将军做了些点心。”
什么?武帝?三更半夜跑到厨房给他做宵夜?这什么情况?
萧暥一时有点懵。
但是当盒盖掀开的时候,萧暥什么念头都没了,香!
说是点心,其实还有几道清新的小菜,色泽鲜香,一看就非常有食欲。
魏瑄一样样拿出来,放在桌上:“嗯,这驿馆材料有限。所以做得不好……”
这还叫不好……那好的得是什么样啊?
魏瑄给他乘了满满一碗菌菇骨肉汤,忐忑地问:“尝尝吗?”
萧暥吃了一口,简直是泪流满面啊,这味道不要太好噢!
自从穿越到了古代,还是个乱世,要调料没调料,做菜基本就是把食物弄熟了。
这鲜香可口的骨肉汤,对他来说,简直是遥远家乡的味道啊!!!
这魏瑄就算将来不当皇帝,做个大厨都能名满天下。
见他吃地香甜,魏瑄算是长舒一口气般,坐在桌边托着腮看他。
他的容颜温润和煦,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烛光下清韵流淌,魏瑄悄悄打量了一下,丰盈顺滑,竟垂至腰际。
不由暗暗心想,真是比女子还好看,每天梳头会花很长时间吗?
萧暥看他坐着发愣,问:“殿下不吃吗?”
魏瑄才回过神,赶紧道,“哦,吃饱了。”
其实萧暥也吃饱了,他就是馋。
照理说,晚上吃那么多,不运动得长胖,可他实在太久没吃顿好的了,心道胖就胖,正好养肥了过冬。
他风卷残云地把菜色点心都吃完了,才满足地揉着腰,唔,快直不起来了。
萧暥这才想起一个问题:“殿下这做菜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难道武帝的授业老师,文渊阁大学士卫宛是入错了行的厨子?
魏瑄道:“我娘亲。”
萧暥一愣,他娘亲不是番妃吗?不是在他出生后就去世了吗?
“是抚养我的娘亲李容华,她是民间选秀进的宫,做的菜特别好吃,先帝也喜欢吃。我就偷偷学了点。”
萧暥知道武帝是天才,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倒不奇怪,但是既然连幽帝也喜欢吃李容华做的菜,她就算不得宠,在宫中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为何魏瑄小时候会备受冷遇呢?
“那后来呢?”他问。
魏瑄眼神一黯:“后来娘亲被人陷害,去世了。”他忽然咬了咬唇,闷声道,“我讨厌王家的人。”
什么?萧暥一愣。
难道说李容华是被王家的人害死的?
他心思转得很快,稍微一琢磨就想明白了。
《庄武史录》有写。幽帝的皇后王妁,出身盛京王氏。
书上说这王皇后自视父兄撑腰,非常跋扈,嫉妒心极强,幽帝只要稍微表现出对后宫的哪个女人有好感,她就会立即指使人暗中下绊子陷害。把苗头掐灭在萌芽状态。
所以,魏瑄的养母李容华,十有八九就是被王皇后害死的。
这么说武帝居然跟老王家有仇?
根据武帝君王报仇十年不晚,连本带利千倍奉还的个性,能让武帝恨上,怎么着将来这待遇也得和原主差不多了?
他倒是有点同情隔壁老王了。
第40章 暗涌
冬夜里,月光黯淡地照着一片屋檐。魏瑄像一只敏捷的黑猫,三两下纵跃上屋檐。
然后他似乎想起什么,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寒夜里,温暖如春。
那一头,萧暥掩上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经过他这一阵不遗余力刷好感,小命应该是能保住了。
武帝在史书上虽然是喜怒无常,刻薄寡恩,但还不至于今晚给他送好吃的,将来又要把他千刀万剐那么精分吧?
只要他将来不去做原主曾经作死的事情,——最主要就是两件事,杀桓帝和紫湄夫人。
桓帝是魏瑄的亲哥哥,这人再不地道也是魏瑄的亲哥哥,而且杀桓帝那可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也只有原主那种丧心病狂的乱臣贼子才做得出来。
紫湄夫人就更不用说了,魏瑄最心爱的女人啊!
原主不是太肆无忌惮就是脑壳被驴踢了,才会处决她!
萧暥表示莫说贺紫湄是夷人,就算是外星人,我也绝不干涉你们恋爱自由哈。
别说杀不得,将来若看到贺紫湄最好还是绕着走,不但是贺紫湄,见到武帝的三千佳丽都要闪远点。
因为原主还有一桩大罪,他特么的把武帝给绿了!绿了!
原主这货绝对是旷世奇葩,还是三千年一遇的极品。
萧暥到现在也想不通,他到底是什么毛病?以他这模样这身份,想要绝代佳人投怀送抱也不是难事吧?这货为什么还要去勾引武帝的妃子?合着他觉得偷情比较带感?比较刺激?
萧暥表示,将来他一定会洁身自好,我就是再缺妹子,小魏瑄你的三宫六院数千佳丽,我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嗯,保证不会让你头上长草。
他靠在床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想着想着,终于扛不住汹涌而来的倦意,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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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一道灰影闪进了桓帝的屋子。
那个人瘦小得像一条溜滑的泥鳅,正是桓帝的密探奉祥。
他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在桓帝耳边说了什么。
桓帝刚才还是一副老僧入定的神色,猛地眼皮一跳:“阿季?这个时候?他去萧暥房里做什么?”
“小的一直在盯梢,晚上萧将军只喝了碗粥,晋王是给他送宵夜去。”
桓帝摸了摸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送宵夜?”
“是。”奉常低头道,
桓帝阴森森地瞥了他一眼,干笑了几声,尖刻道,“看不出我们萧将军还挺矫情,这馆驿的饭菜粗硬了点,他就吃不下去了,他这样子能打仗?”
奉祥低着头,瞥了他一眼,没敢吭气。
桓帝转着手中的云珠,沉默片刻,又阴恻恻道:“好个亲弟弟。”
“陛下,晋王和萧将军走得近,也不是什么坏事。”忽然,墙角里传来一道幽森的声音。
一旁的奉祥猝不及防,肩膀一抖,循声看去。
只见灯光的阴影下,不知道从哪里走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奉祥吓了一跳,刚才丝毫没有察觉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存在,就好像那人是从墙缝里钻出来的。如果那是一个人的话。
那人的五官像是被磨平后,又重新蒙上一张面皮,再画上眉目口鼻,所以整张脸没有凹凸,没有轮廓,也就没有喜怒。
这个人是明华宗的修士无相。
在郑国舅兵变被剿灭,皇后死在狱中后,桓帝在衰颓不振中开始笃行明华宗。而这位无相大师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此人见解高深,又懂得卜算方术,很快得到了桓帝的信任。
“大师为何这么说?”桓帝问。
“晋王是陛下的弟弟,血浓于水,无论萧暥再怎么拉拢也改变不了这点,所以陛下非但不能因此怪罪晋王,还要好生安抚他,让他知道亲兄弟的情谊绝非任何外人可比,晋王的心还是向着陛下的。”
“向着朕?”桓帝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他能替朕做什么?”
“可以做的事多了,他和萧暥走得越近,反倒是陛下的机会。”
桓帝冷笑:“阿季不会,上回他和萧暥同车,朕只是让他看看萧暥桌案上的往来文书,结果你猜他跟朕说什么,他说这非君子所为?合着他是要当君子的,所以如果是让他当朕的耳目,打探萧暥的动向根本不可能。”
“谁说让晋王去当细作的,太大材小用了。”无相笑了一下,“将来陛下就知道了。”
桓帝兴趣缺缺地摆了摆手,“朕现在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大师。”
无相道,“陛下对我有疑虑。”
“那是当然的,你说可以驱使狼群。说不定这次能在野猎里趁着混乱除掉萧暥,但结果呢?大师倒是确实召唤来了那么多狼,可是它们都不听你的,该出现的时候不见踪影,不该出现的时候,全跑出来了,差点害死阿季。”
无相沉着脸:“是我失算了。我没料到,狼王会出现在这鹿鸣山。”
“狼王?”桓帝一抬眉。
“就是那晚惊了圣驾的那头黑色巨狼。”
“惊驾?朕有受惊吗?”桓帝不屑地站起来,摆摆袖子轻蔑道,“只是那畜生奇怪得很,一直盯着阿季,朕忘了问是不是他把这畜生的一只眼睛弄瞎的吗?”
无相道:“陛下,就算瞎了一只眼睛,狼王依旧是狼王,不是什么畜生,一旦狼王出现,群狼就不会听我的号令。”
桓帝吃惊道:“你是说,狼群招来后不听你的话,是因为狼王也被你招来了?所以它们都听狼王的?”
无相肃然道:“我哪里召唤得动狼王啊,这狼王都消失了近百年了,居然在这里出现。我也是惊骇莫名啊!”
桓帝随便问道:“既不是你招来的?那是谁?”
无相摇头,“毫无头绪,也可能是狼王自己出来的,但如果它真是应着某人的召唤而来,此人的玄术修为,远非我辈能比了。只能是……”
“是什么?”
无相脸色发青,道:“邪神。”
桓帝哈了一声,表示无稽之谈,“大师不要跟朕说这些虚的没用的,朕请大师来是为朕排忧解难。是问社稷大事,不是问鬼神之说,大师切莫要忽我。”
听他那么说,无相倒也不急,问道,“陛下眼下之忧,不就是萧将军吗?”
“你说道点子上了,朕心中的大患,不是什么狼王,除非狼王能帮我除掉萧暥。”
无相想了想,上前谨慎道:“陛下发现了没,萧将军这些日子变了很多。”
闻言,桓帝眼皮微微一跳,“你也察觉了?”
其实早在萧暥请魏瑄同车时,桓帝就察觉到他的不同。
以前萧暥锋芒毕露,锐意逼人,每次见到他,都让桓帝觉得透不过气来,尤其那双眼睛,神采飞扬,邪魅恣意。使得他整个人就像一柄见血封喉的利剑,好像靠近一点就会被锋利的剑风割伤。
这个人不知道恐惧,也不知道收敛。什么事都敢做,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纵千夫所指,也毫不在乎。
而现在的萧暥更像是利剑入鞘,韬光韫玉,让人觉不出危险。
可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似乎如早春的湖水般淡然温润,又似乎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渊,不知通向何处。
那是桓帝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沉默了半晌,桓帝道,“大师可知道,萧暥他又在玩什么新花样?”
无相道:“郑国舅之变,京城流血,皇后之死更是引得天下汹汹,他大概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桓帝眉头一簇,“什么?”
“剑太锋利,容易伤人,也会自伤,只有藏锋含锐,柔中带刚,才能所向披靡。”无相前行一步,道,“陛下发现没有,这次秋狩后,萧将军诛灭郑国舅的那场京城血夜,已鲜有人提及了。众人只记得他孤身历险,不但救了阿迦罗世子,还救出了晋王。”
桓帝咬着牙根,阴沉道:“大师所言没错,他这一波邀买人心玩得真是漂亮,连朕的小皇叔这么心如明镜的人,都被他蒙蔽了。更不用说其他人,前天夜里,曹满只是和他喝了一顿酒,就送给他了七百匹凉州马,还把自己的儿子送到萧暥身边,现在那曹胖子对朕是是避而不见,连朕派去联络的使者,他都推三阻四各种搪塞,真是个摇摆不定老奸巨猾的家伙。还有那个北狄世子,一夜春宵帐暖风月无边,次日就送了萧暥五千匹草原战马,白送!世子真是情种,爱美人不爱江山。萧暥得了这些战马,谁知道他想做什么。”
无相垂着眼皮:“陛下慎言,无中生有之事切不可妄语。”
桓帝阴阳怪气道:“难道他们没做……?”
无相道:“这是我跟陛下要说的第二件事。”
桓帝歪起一边嘴角,眯着眼道:“我以为大师你四大皆空。没想到……”
无相看都没看他,依旧面无表情:“是那日我观萧将军的气色,他那晚应该是发病了,只是在人前极力抑制病痛而已,还有,今日萧将军也不是矫情嫌弃饭菜差,而是他真的体弱,一个人身体衰弱道一定程度,是吃不下这些粗硬的东西,所以,向来大病之人只能喝稀粥。
闻言桓帝皱眉不知在想什么,思索许久后面露失望:“所以那晚阿迦罗是在照看萧暥?什么都没做?”
无相叹气,没想到这个皇帝还在想这些绯色秩闻。
这个皇帝能帮他成就大事吗?
但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他道:“我的意思是,此次秋狩,萧暥虽然收买了人心,得到了战马和盟友,但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观他的气色比以往更差。这样损耗下去,他活不长久。”
桓帝一晒手,“大师的意思,是让我跟他比谁活地更长,谁把谁耗死?”然后一嗤鼻,“真是高见。”
无相道:“当然不能干等,只要我们再点一把火,一把不够就两把,三把,早晚会让他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桓帝一喜:“大师觉得……经过这一遭,他身体真有这么差了?”
无相道:“萧暥自己清楚,他虚弱的身体是他最大的弱点,所以他习惯了隐匿病情强撑着,陛下看着吧,等到了京城,他稍为休息下来,必定伤病齐发,这个时候,我们再给他致命一击,绝不能让他有机会缓过气来。”
桓帝有点急:“那我们当怎么做?”
“眼下就有个极好的机会。”
桓帝问:“什么机会?”
无相道:“现在京城里王祥等人不是闹得很凶吗?陛下不妨暗中支持,推波助澜。”
桓帝:“王祥?此人不成气候,只会坏事。”
无相道:“王祥虽不成气候,但他是盛京王氏的人,当年萧暥借兰台之变盛京被毁而迁都大梁,盛京王氏骤然失势,王戎和王勋他们就真的咽的下这口气吗?要扳倒萧暥,陛下需要盟友,魏将军虽然是王室宗亲,但为人磊落,无法相谋,曹满老奸巨猾,见利忘义,脚踏两头,不值得结盟,只有这盛京王氏,既有实力,还是陛下母亲的亲族,比起曹满之流可是强多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