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深处阴暗潮湿,青苔漫阶。
那声音清越微凉似细雪初霰,仿佛带着隔世的遗香,语调又轻融忧柔,似乎说话的人身体不是很好。
虞兮正里L
魏瑄的心一下子就被提了起来。
萧暥?!是萧暥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
等等,这又是什么地方?
四周是幽暗荒凉的石殿,弥漫着无常的阴冷,沉寂着万古的空寥。
魏瑄的头皮顿时炸了。自己被玄火烧身大概是死了,可为什么萧暥也会在这里?
难道最终还是没能救下他吗?那些刺客还留有后手?
一想到这里,他也不去管这是什么地方,拔腿就往大殿深处,朝那个声音响起的地方拼命奔去。
大殿的深处隐约有一个高台,四周立着几个人合抱的雕像石柱,石雕的人形千姿百态,手里托着铜灯,灯火影影绰绰,照着一个水池,水池的四周立着白玉栏杆。
时间久远,那汉白玉都沁出了古拙的色泽。
那个人就站在池边,一池清水映着他清俊的影子,他穿着绛红色的锦袍,湖水映照出那霞明月韵的脸容,和这阴森荒败的石殿显得格格不入。
魏瑄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萧暥为什么会忽然穿上猎场时的那件锦袍?那么明艳的红色,他不是不喜欢穿吗?
他顿时大感不妙,冷汗都冒出来了,几步上前,急切地就要抱住他查看。
“将军,你怎么样了?”
萧暥轻轻退开了去,半张脸倏地就没入黑暗里,魏瑄忽然意识到刚才他的身体如同烟霭一般轻。
魏瑄的心顿时抽搐了一下,这场景似曾相识让他头皮发麻。
“将军,你……难道……你这是……”
是鬼魂吗?
他紧张地声音都有点沙哑了。
萧暥见他急地脸色惨变,颇为有意思地看着他,唇角一勾,眼梢微微撩起,瞬时间魅惑无比。
“小殿下怎么了?是臣吓到你了?”他微笑,声音好听地让人浑身酥软,伸出一跟修长的手指就要来揩抹魏瑄的脸颊。
魏瑄一偏头闪了开去,忽然静静道,“你是谁?”
萧暥隽妙的眼睛微一睁,吃惊道:“殿下怎么了?我是……”
“你不是。”魏瑄打断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清冽的寒光,冷静道,“萧将军绝对不会像你这样说话,像你这样举动的,也不会穿这身衣服,所以你到底是……是什么?”
萧暥‘啊’了一声,“好眼力,被你发现了呀,不过,你不是喜欢看他穿这身衣服吗?”
魏瑄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已经用的是‘他’,而不是‘我’,果然是个冒牌货!
“你为何要冒充他的模样!”魏瑄的眼中隐隐压着愠怒,他刚才真的被吓得不轻,还以为萧暥死了。
那人道,“哦,我是为你考虑啊,你刚来这里,年纪又小,所以我就变成你心里最记挂,最想见的人的样子,觉得你会容易接受一点,你看啊,我这是为你考虑……哎,你这么凶做什么?”
魏瑄无语,敢情这还是为他考虑了?
但是他居然能模仿萧暥模仿得那么像,不但容貌完全一致,连声音,细微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那人见他脸色变换不定,也不在意,自顾自走到池边,就地一坐。
反正已经被识破了,他也懒得再装,干脆翘着二郎腿大咧咧伸了个懒腰,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小殿下,来,坐这儿,我叫做苍青,一直住在这里,是守护这里的……”
“不管你是谁,不许变成他的样子。”魏瑄道。
苍青挠了挠头,不解道,“为什么?”
说着他探身在水里照了照,又掐了掐自己的脸,轻佻道,“这个模样很好看,我喜欢用。你不是也喜欢看吗?”
看着他顶着萧暥的脸在水边‘搔首弄姿’,魏瑄实在看不下去,转身就要走。
“等等等”,苍青赶紧道,“你先别走啊,几百年没人来了,我快闷死了,跟我说说话。”
魏瑄头也不回。
“喂,你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行行行,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子?”
魏瑄奇道,“你什么人都能变?”
苍青得意地一指脚下的池水:“这是五色池,五色池底三生石,三千世界都倒映在里面,这么多年了,我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人不能变?”
魏瑄看向那波光变幻的池水,“这池水里什么都能看到?”
“当然。”
“我想看看你变的那个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苍青哦了声,口中念了个什么诀,袖子一拂池水,只见湖面起了一阵微澜,波光闪动后,池水渐渐平静下来,竟然成了一面镜子。
魏瑄一惊。
接着他看到将军府的内室,炉火烧得很旺,萧暥正在吩咐云越些什么,他脸色犹如冰雪,身形清寒,还不时低低压抑地咳嗽着。
云越给他递过水来,他才喝了一口缓过劲来,就在这时,徐翁匆匆进来,也不知说了什么,萧暥神色一变,站起来匆匆出门去。云越赶紧取下披风跟了出去。
魏瑄心中隐隐一痛,他的咳嗽还是没有好么?怎么觉得越来越重了……
魏瑄想到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转过身就往殿外走。
“喂,你去哪里?”苍青在他身后叫道,“你现在的身体正躺在寝殿里烧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你回去能做什么,躺着等死?”
魏瑄脚步一滞,他忘了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烧地都快死了,所以谢映之才送他来这里。
等等,这是什么地方?
苍青徐徐踱步跟了上来,“这里是大夏王朝的灵犀宫。”
魏瑄问,“就是那个已经覆灭了几百年的苍冥魔族建立的大夏国?”
“你还活着,怎么能算覆灭呢?”苍青笑嘻嘻道。
魏瑄眉心一跳。
苍青道,“除了大夏皇族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进入这灵犀宫,小殿下能进来,因为你有大夏皇族的血统。”
魏瑄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番妃,他脸色不变,心中却巨震。
“你的母亲原本是大夏最后一位公主。曾经戈壁、沙漠和草原上最美的女子,但是中原的皇帝好色,闻名前来提亲,本来王上不愿意将公主远嫁,但是那时候的大夏王朝早就分崩离析,为了不得罪中原王朝,他最后还是忍痛将她嫁给了幽帝,但是皇帝最后背弃了承诺。”苍青道,“中原人都是这样,背信弃义的小人。”
魏瑄皱了皱眉,“所以这灵犀宫里藏着的是大夏王朝的历史?”
“历史?藏这些有什么用?”苍青眨了眨眼,“这里藏着的是苍冥族最高阶的秘术。”
说着他手指一指,一道火光划过,照亮了漆黑的墙壁。
魏瑄忽然发现,墙壁上的纹样开始扭曲变化,最后成为流动着的图案。
原来是图案吗?
难怪无相给他的高阶秘术根本无法读懂,因为这本来就不是用文字描述的……
大夏王朝的高阶秘术都是创造于久远的时代,那时候恐怕还没有苍冥文字,所以传承全靠个人悟性是这个意思吗?
“谢先生让你来这里,大概就是想让你修习高阶秘术,可以抵消反噬和玄火造成的损伤。你可以看图学习,不懂的问我,这几百年里,我已经回答了很多人的问题,差不多也就这几种,我想你也不会超出这个范围。”
“几百年?”魏瑄道,“你在这里几百年了?你究竟是谁?”
苍青嘴角一勾,眼梢微微一挑,浅媚如烟,“我是这大殿里生长的青苔。”
原来是成精了吗?难怪学萧暥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
所以……
“你能不能换个模样?!”
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冒牌货顶着萧暥的模样翘着二郎腿伸着懒腰。
苍青无奈:“那……就变成你皇兄罢?”
魏瑄眼前立刻浮现桓帝阴郁尖刻的脸,赶紧道:“不要变。”
苍青:“那么无相大师?反正你跟他学过。”
魏瑄:“别,你变成曾公公都比他好点。”
苍青:“那是太监,我不变!”
魏瑄:……
苍青也无语,就是一个陪读,这小王子哪来那么挑剔。
苍青无奈:“那你让我变成谁?报个名字,只要是男子,不要太监,不要太老,不要太丑。”
魏瑄心道:你要求也不少……
“那你变成谢先生吧。”
玄门之首,云散风流,谪仙中人,有这样一个导师倒是不错的罢。
没想到苍青听到让他变谢映之脸都白了,斩钉截铁,“不,不变!”
魏瑄忽然发现,这苍青似乎是颇为忌惮谢映之?
“你怕他?”
苍青脸色一寒,然后竟一甩袖子不见了。
魏瑄:……
生气了?逃了?
没办法,没有陪读就自己看图理解吧。但这里光线实在有点暗,魏瑄正打算用驭兽术学到的夜视术,忽然眼底烛光一晃。
他转头看去,只见石殿深处,一个青衣少年举着风灯轻轻走来,眉目疏朗,模样清秀。
“这是你原来的样子?”魏瑄奇道,“不是挺好看的,为什么要变身别人?”
苍青气鼓鼓把灯塞给他,“他才好看。你又不让我变!”
苍青告诉他,这石殿里的时辰和外界是不同的,所以他在这里呆三十天,外界可能只是过去了三个时辰。
“秘术的修行体质按照五行分,你都烫得能煮熟鸡蛋了,肯定属于火系!”
魏瑄:……
这也定得太草率了吧?
“我在发烧,而且被玄火烧到了。”
苍青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懒懒散散道,“不对,你的体温本来就比常人高,隔空点火不学就会,玄火也烧不死你,你就是玄火。”
魏瑄问,“既然我就是玄火,为什么我被玄火烧,还是感到灼痛?”
“你还是普通人的身体,当然承受不住了。所以你得修炼。”苍青道,“九天玄火又叫真火,明火,能在水中燃烧,焚尽一切,和世间的凡火完全不同。”
魏瑄问,“火系的高阶秘术,都是以玄火为根本?”
“也不全是,九天玄火对应的是九幽冥火,冥火又称为暗火。虽然少,但也有修火系高阶秘术的人修炼冥火的。”
“冥火?”
“和玄火相对,冥火是寒火,能夺走一切活物的温度,时间长了就会让人不知不觉里中寒毒。中了寒毒的人通常会咳嗽,等到咳着咳着咳出血来时,就快死了,所以一般人很难发现这是中了术,以为是偶感风寒,等到咳出血来也还以为是得了肺病。”
听到这里,魏瑄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想起萧暥这些天一直在咳嗽。
他还以为是腊月里天冷,难道……难道是无相暗中又动了手脚?
“那中了冥火,还能医治吗?如何医治?”他急切问道,
“这不难治,只要他还没吐血,玄火和冥火天生相克,你不就是药方吗?把你的玄火真气渡给他。”苍青说到这儿,一转头发现人不见了,“喂!你去哪里?你还没康复,不要命了!”
*** *** ***
魏瑄猛地醒来,浑身烫得难受,看来自己的修为还远远不够。
谢映之和苏苏都不在了。
他在萤石的幻境内,不知道外界已经过了几天了。
他只觉得头晕乎乎的,视线晃动,他扶着床沿挣扎着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就往外走。结果没走出两步就身子一歪摔倒下去。
就在他的膝盖要撞上冰冷的地面时,他忽然感到一只手稳稳搀住了他的胳膊。
他迷迷糊糊的视线里映现出那人俊美的侧颜,他心中怦然一动,紧接着他立即想到什么,挣扎着就要推开他,“苍青,我跟你说了,不许学他!你怎么还……”
“苍青?”萧暥一诧,
苍青是谁?这里的小太监吗?
他一边扶着魏瑄躺下,一边回头吩咐道,“云越,去查问一下,这里有没有叫苍青的公公。”
魏瑄正烧得糊涂,等等……他说,云越?
他的脑子顿时清醒了点,赶紧揉了揉眼睛,就见萧暥正坐在他榻边,替他拽好被子。
他的脸色苍润如寒冰,一双天然浅媚的眼睛,柔宛仿佛暮春里的细雨温风。
这次不是苍青这妖精变的,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是真实的人。
魏瑄喉咙忽然一哽,伸手一把抱住了他,脸蹭在他怀里,低低抽了抽鼻子。
九死一生之后还能再见,足够了。
萧暥一愣,只觉得那孩子浑身发烫,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雏鸟。
怎么突然……又哭了?
于是就任他抱着,抬手轻抚着他的背。
魏瑄感到萧暥的手很凉,身上也透着寒气,身形摸上去更加清削了,还隐忍着低低的咳嗽。果然是中了冥火?
他心中暗暗焦虑,得赶紧给他渡出去,等咳血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云越刚好走进来,“主公,这里没有叫……”
随即他一愣,挑了挑眉。
魏瑄赶紧做贼心虚地收回手,抹了把红红的眼眶。
云越道,“既然小殿下醒了,主公也可以放心回去休息了。”
魏瑄悄悄抓着萧暥的袖子,低声道,“将军,我……我刚才做了噩梦,头好痛,你能再陪我一会儿吗?”
见他一副小可怜的模样,云越心知肚明地挑了下眉,“殿下,主公一宿没睡,也没说头疼。”
魏瑄垂着眼眸,委屈兮兮地接话道,“嗯,既然将军一宿没睡,这里也可以睡的。”
……这不就是床吗?
云越被雷到了。
萧暥道,“云越,你先出去等着。我陪一会儿殿下。”
云越蹙了蹙眉,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眼魏瑄,得令出去了。
云越走后,魏瑄立即乖巧地挪到了床榻里面。
萧暥心道,我就坐一会儿,这是做什么?
魏瑄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将军,你陪我睡一会儿好吗?”
第82章 渡气
魏瑄抬起小脸,期待又忐忑睁着一双水雾溟濛般的眼睛看着他,睫毛一霎一霎地,像蝴蝶的翅膀。
萧暥一诧:这是让他睡宫里?
可是这里是皇宫吧?他一个外臣睡在宫里算怎么回事?
而且原主还有跟武帝的妃子有染的黑历史,他还敢睡皇宫?
不过现在好像是武帝让他一起睡?……唔,这剧情有点乱,情况有点复杂啊?
而且萧暥刚经历过一次暗杀,戒备心很重。
虽然宫里他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但毕竟还是桓帝的主场啊。
于是萧暥道,“殿下,外臣留宿皇宫怕是不妥。”
魏瑄赶紧解释道,“不,不,不是留宿,现在还没到未时,还有两个多时辰才到宫禁时分,将军就陪我躺着说一会儿话好不好?”
说着他殷切地看着萧暥,眨着清澈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强调道,“就一会会儿。”
萧暥最见不得他这幅茕茕无助的小可怜样,凝神想了想。
其实这孩子说的也没错,只是陪他躺一会儿就走,又是白天,算不上留宿宫廷,加上云越在门外值守,并不大会有危险。
这边的魏瑄见他不动,失落地垂下眼睫,喃喃道,“皇兄说我不成器已不管我了,皇姐很久都没音讯了,大约是我不够好……”
萧暥就觉得,他就像偌大宫廷里一只落单的小动物。
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开启自我检讨模式了,基本逻辑是:一定是我不好,我做的不够好,所以大家都不愿意理睬我,嘤嘤嘤…
萧暥心头一柔,于是道,“好罢,臣就陪殿下说会儿话。”
反正也耽误不了多久。
萧暥解下袍服搁在一边,就合衣躺在了床榻上。
魏瑄立即凑上来,心满意足地抱住他,蹭在他怀里,跟他东拉西扯地说话。
那孩子就像一团小火球,萧暥:唔,暖和……
萧暥这几天半夜常常被冻醒,浑身都冷,昨晚又一宿未睡,此刻被这孩子抱着暖融融的,疲惫和困意如同潮水席卷上来。
隔着中衣,魏瑄感觉到萧暥的身体很凉,很清瘦,还时不时咳嗽。
乱世家国,内忧外患,这家不好当,人们只看到他杀伐决断的铁血,却看不到他苦苦支撑的艰难,还有那些人要来加害他…
魏瑄心中一涩。又把他抱紧了点,把脸贴在他胸前,“以后我每天都要给将军做饭。”
萧暥困得迷迷糊糊地想,小魏瑄又怎么了?
……怎么觉得他好像把武帝培养成厨子了?
于是他赶紧道,“殿下怎么能因为臣耽误了学业。”
魏瑄道:“不耽误学业,但我学东西很快的。”
这个倒不是吹,萧暥知道武帝是学霸属性,过目不忘,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
魏瑄双眼顿时充满憧憬,“我还有很多东西想学。”
很有上进心的孩子嘛。萧暥心想,应该说点什么鼓励一下孩子。
于是他问道,“殿下想学什么?”
魏瑄:“我想学做衣裳。”?!
萧暥一时没稳住,咳咳…
他捂着胸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学做衣服?这孩子是认真的吗?
最近怎么回事,他总是遇到服装设计师?和有志于当服装设计师的少年?
魏瑄见他又开始咳嗽,顿时吓坏了,赶紧为他顺气,然后扶着他躺下,似乎是看出来他面容的疲倦,小心翼翼抱着他睡,乖乖地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魏瑄感到身边的人均匀宁静的呼吸,才悄悄支起身,屏息凝视着那秀美娴静的睡颜。
即使睡梦中,他清隽的眉依旧微微的蹙着,好像睡得不踏实。
魏瑄摸了摸他的手腕,依旧很冰,好像怎么也捂不热。看来寒毒已深。
他心中微微一痛,趁着萧暥熟睡,赶紧给他渡去。
魏瑄脑子里开始回忆苍青说的渡气的法门。
渡气主要是通过身上的穴位,将玄元真气渡入他体内,驱散冥火的寒气。
主要是通过九个穴位,分别在后颈,腋下,胸前,脚底等。其他倒还好说,但是腹部的神阙和后腰的命门,他就有点尴尬了。但这是腰腹上最重要的两个穴位,又绕不开。
万一萧暥中途醒来……这画面实在是……
魏瑄不敢想下去,硬着头皮,按照苍青的嘱托,从上往下来,先是后颈……
他心里默念清心诀,忐忑地把手探进萧暥衣里。
虽然是在做再正直不过的事情,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莫名觉得自己这举动有点像苏苏……
魏瑄压制住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他默念口诀,手心凝起一团小火焰,烫贴了上去。
他确实是很正经的在渡气。
除了……
嗯,肌肤清凉柔滑,想不到比姑娘还细致?
唔!渡气渡气!心无旁骛!
啊?腰线竟如此精窄……
在瞎想什么?!
哎?肌肉紧实,优美流畅,真是一点赘肉也没有,常年骑马练的?
还剩两个穴位了,坚持住……
他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疲于应付着脑海里不停涌现出无数的感慨,剧情实在丰富多彩。
等到魏瑄渡到脚底最后的一个穴位时,他额角都渗出细汗了,真是辛苦无比,一半是因为他耗费了大量的玄元真气,一半是脑子里各种奇怪的念头斗争地太辛苦。
只怪某人的身段实在太好,不停地刷新他对美的认知,乃至于他都无瑕旁顾。
魏瑄正小心翼翼端着他白皙清瘦的脚踝,手中凝起温热的玄火真气,往他的脚心渡去。就在这时,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射到了他脸上。
魏瑄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就看到云越错愕地看着他。
魏瑄:“不,不是…”
不是你想的这样啊……!
云越挑起半边的眉。
就在他诡异的注视下,魏瑄顶着巨大的压力,硬着头皮把寒毒渡完。
此时云越的脸色已经擦黑。
他走过去,面无表情地俯身轻轻推了推萧暥的肩膀。
完蛋了!
魏瑄赶紧缩回被子里,就像致命把柄被人捉住了一样,可怜兮兮地汪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云越。
如果被萧暥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啊?趁着他熟睡脱了他的罗袜,摸他的脚踝……这怎么也不像是正常人做的事情罢!
魏瑄只想一头撞死,真是讲不清楚了啊!
云越嘴角挑了下,魏瑄闭起眼睛一副等死状,只听到他萧暥说道,“主公,容绪先生到府中来过了,留下了两个箱子和一封信,还有一本账本。”
一听到账本两个字,萧暥顿时清醒了,人也精神了,他现在确实觉得浑身的疲惫竟然一扫而空,身体不那么阴寒了,还热乎乎地,全省上下都舒坦得很,奇怪,他只是睡了一小会儿吧?
然后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魏瑄,魏瑄哪里敢看他,闭紧眼睛,装睡。或者说,装死。
萧暥见他熟睡,就轻手轻脚地起身,穿好了衣裳,悄悄地走向宫门。云越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前,忽然转过头。
魏瑄眼睛刚掀开一条缝瞄着他们的背影,就见云越勾起嘴角,桃花眼微微一眯,冲他笑了一下。
这意思很明白了,把柄被我抓到了,你小子以后老实点。
*** *** ***
萧暥回到府邸,就见到厅堂里放着两口大箱子,他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东西,肯定是古玩金银珠玉之类了。
接着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账本。拿起来快速翻阅了一遍。
这里登记了共有二十家商号,所经营的范围包括酒楼客栈,漕运海货,古玩珠宝等。
徐翁道,“容绪先生说,昨夜感谢将军出手相救,这些店铺都送给将军了。他今日特意拜谢,将军不在,改日还会来登门道谢的。”
萧暥暗叹,这大手笔啊!
果然盛京商会经营多年,底子雄厚么。其实他千里迢迢去江南招商,费了那么大劲成立江南会馆,就是为了打破盛京商会的垄断,和盛京商会平分天下财货市场。
但是江南会馆有一个先天的短板,就是江南的特产大多是丝绸,茶叶,渔货之类,但是在珠宝,酒楼,漕运这些领域还是大梁本土的商行垄断着。这是他的江南会馆无法补足的一块短板,这容绪居然主动送给他这些商户,给他补上了。
当然还有春暖阁,修整好后,就送给他了。
萧暥去过春暖阁,知道这地方就是拿金子堆出来的,于是大方地表示有钱一起赚,各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然后他又不由感慨,这容绪先生精明起来,真是连他在想什么,需要什么,都知道地一清二楚,而且要么不送礼,送礼绝对是能把人砸蒙的大礼,豪礼。
壕!太壕了!这风格他喜欢。很有合作的诚意嘛。
然后他又拆开了那封手书。
容绪的字迹依旧笔力遒劲,任性飞扬,上次他让云越模仿了他的字迹,骗得了粮草,这会儿刘武应该也已经在押送粮草和支援东北的途中了。
在信中,容绪诚恳地表示,虽然以前还有误会,但是现在开始有钱一起赚,经营好尚元城。大雍北方的战事,如果需要,他也一定会去书盛京王氏全力支持。
萧暥心道,王家这十万精兵只要按兵不动他都谢谢了。当然,按照现在容绪都把账本交给他的表态来看,王家已经稳住了。
在信中,容绪先生还极为热忱地表达了自己对萧将军多年来的仰慕,辞藻华丽,情真意切,殷勤备至,萧暥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
但是看在他那么快认清形势,立场如此正确,萧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爱说啥就说啥罢。
徐翁道,“主公,这两箱礼品如何处置。”
“哦,先放着吧,这两天我想去一个朋友家住。”
云越一诧,“主公要去哪里住?”
清早谢映之向他提出邀请的时候,萧暥还不能答应,他各种事情缠身,根本不得休养。
但现在尚元城即将完工,江南会馆已经成立,和盛京商会之间的矛盾看起来也暂时解决了,天下财货容绪也表示愿意与他平分。至于粮草也已经筹齐,北方的战事也有刘武替他出征。事情似乎都办妥帖了,他也该治一治自己这个身体了,体力日益不支,也许是可以休养几天了。
既然谢映之邀请,他就干脆小住几天,让谢映之替他看一看,调养一下。
除了一件事让他心里存有不安,就是那几个刺客,那些人非常奇怪,被抓后完全就像是木偶人一样,不言不语,什么也审问不出来。
不过既然是审问不出什么,他也没有办法,就让他们在寒狱里呆着吧。
*** *** ***
寝殿里,天色已暗,烛火重重。
萧暥走后,魏瑄一个人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他明明身上很热,但还是固执地裹紧着被褥,好像这样就能留住那个人温柔的气息。
每一次看着萧暥清雅娴静的睡颜,魏瑄就想把这个人留在身边,在这汹汹乱世之中,守住这幅容颜,再不用他艰难斡旋,出生入死。
片刻后,他再次走进灵犀宫时,苍青正在五色池前兴致勃勃地看着什么。
魏瑄本想轻轻踱步过去,却还是被发现了,苍青赶紧袖子一拂,水波浮动,画面顿时碎成千万片。
魏瑄好奇问:“你刚才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开心。”
苍青揉了揉下巴,笑嘻嘻道:“没什么,随便看看,哦,你寒毒替他拔除了?”
魏瑄点头,“但是难保那个给他种冥火的人,不会再次出手害他。我要你监视一个人。”
片刻后,苍青看着五色池中出现无相一张灰暗的,好像假人的脸,大叫,“我不要看!你让我整天盯着这个老太监吗?!”
“他不是太监。”魏瑄纠正。
苍青满脸拒绝,“不是太监也不看,我只看美人!”
“这个人想要加害萧将军,我需要你替我盯着他,他还有他的同党。”
苍青一惊,“萧暥?”
魏瑄点头,“我怀疑他身上的寒毒就是他们搞的鬼。”
他之前并没有告诉萧暥,幕后主使是无相,因为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秘术这种东西没有痕迹,无法查证。这就是无相有恃无恐的地方。告诉萧暥只会让他心中多一个不安,让他的心事更重,更加不得休憩。
他实在太疲倦了,无相这条毒蛇就交给自己来解决罢。
秘术对秘术,看谁更胜一筹了。
魏瑄静静凝视着五色池水,漆黑的眼眸里隐隐有暗流涌动。
第83章 同居
这个时代,稍微有点家底的人搬家暂住,多少是有一两口箱子的。
谢映之看到萧暥的时候,他就一人怀里抱着只猫,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地来了。
谢映之原本跟他说过,给他调理身体需要住上几天,若他有什么想带的东西也可以带过来。
在这个时代,不管文人士子还是达官显贵都有自己的小爱好,有自己把玩的物品收藏,所谓风雅之事。比如当时的名士杨启,出个门都要带着一箱子衣物妆品零食小玩意儿,这也是士林的风尚。
萧暥在自己家里看了一圈,除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带的。
想来原主作为一个权臣,府中难道不是豪奢无比,堆金积玉的吗?
可是他的宅邸,却空阔、清冷、寂寥,卧室的四周垂着帷幔,连阳光都被遮挡了一半。
整个家除了一副游猎屏风和屏风前的云雷纹剑台,就没有什么算得上装饰的东西了,床榻桌椅线条冷硬,别说美感了,看上去就用着不舒服。
至于他的收藏里也就只有刀剑兵刃和铠甲,以及一架子的书。
一股行伍出身浓浓的简单实用主义风格里悄悄渗出一点书卷气。当然那几本被原主似乎当做科普读物的画本除外。
总之这个家给他的感觉就是军人式的生活,毫无舒适可言,简直就像辗转沙场间的一个临时的居所,仿佛随时准备着戎装待发,一去不返。
可能原主那么聪明的人,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清楚,怕早就对自己的下场有了预感和觉悟,就算整一屋子的金银珠宝,最终都会被武帝查抄罢,何必费那个劲。
萧暥竟有点同情他,一身沉疴,孤家寡人,满目肃冷,四处是敌。
而原主的处境就是他的处境啊!
好在经过他这两个月的努力,总算魏西陵算是跟他和解了吧?总算魏瑄小朋友也不仇视他了吧?桓帝也……算了……
还有谢映之……至少目前为止没有讨厌他罢?
不过谢大名士现在还以为他是萧子衿,他还得小心捂住自己的狐狸尾巴。
萧暥本来还想学着士林风尚,带几本书装装样子,但这些书他又没看过,这谢映之万一问起,他答不上来,岂不露馅,还是作罢了。
既然是一无所有,萧暥干脆不装了,坦坦荡荡道:“我身无长物,就这样来了,先生别见笑。”
谢映之微微颔首,竟颇为欣赏:“公子潇洒。”
这个院落萧暥来过一次,也算是轻车熟路。
他跟随谢映之沿着廊下走着,一边走,边想起来什么,道:“先生府上可有小鱼?苏苏这几天不大精神。”
谢映之侧目看向他,这人自己身无长物,什么都随意,倒是挺在意他捡来的猫。
谢映之微笑,“都有。”
说着他矜雅地抬手摸了摸那颗乱糟糟的秃毛小脑袋,淡淡道,“不精神啊,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苏苏闻言,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萧暥有点想不明白,谢先生谪仙般的人物,为什么每次苏苏见到他都吓得毛都竖成个刺猬。
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室内布置幽雅清淡,采光也很好,空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一看就比他自己家舒服多了。
萧暥却站在屋前一诧,“住这里?”
他想当然以为是住在上次住过的客舍了,但没想到,这回居然是在谢映之的房间……隔壁?
他心里顿时有点虚。
他一直小心翼翼瞒着谢映之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他这些黑历史比较招人嫌。
谢映之高洁孤逸,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所以只要谢映之没有怀疑他,他就藏好他的狐狸尾巴,能瞒一天是一天。
但谢映之这手安排就太狠了!
他和谢映之住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岂不是他晚上睡觉说个什么梦话,谢映之在房间里都是听实况直播的?
古代的房子隔音都不怎么好的啊!
谢映之见他举步不前,道,“有不合意之处?”
萧暥赶紧顺势道,“这房间宽敞舒适,就是空阔了点,还是上回那厢……”
“那公子就住隔壁屋子罢。”谢映之从善如流。
什么?!住隔……壁?
他没有听错吧?
隔壁不就是谢映之的卧室吗?
住同一间屋?
萧暥赶紧坚定道,“就住这里罢,这里很好!”
谢映之看他微睁着一双隽妙的眼睛,脸色几变。淡淡地一笑,兀自推门而入。
其实谢映之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此次他来大梁参加冬日雅集时,临行前有人拜托他给萧暥看病。
那人刚正清明,在江南颇受百姓拥戴,多年来对晋阳谢氏也是很为礼遇,那人既然开口有此托付,谢映之纵然嫌恶萧暥的为人,也会忠人之事,为他诊治的。
可是他刚到大梁,还没来得及递拜帖,萧暥就找上他了。
更没想到的是……这人戏还挺足的啊?
第一次见面,他救了孩子,抢了孩子的猫。还把一只原本为灵物的沧岚山猫,养得又秃又贼又色。
第二次见面,他不知怎么结交了容绪这个浪子,混进了雅集不说,为逃避作诗小动作还特别多……
实在是有趣。
一来二去,谢映之就不想揭穿他的身份了。
这人的戏那么足,一旦点破他,就没有乐趣了。
毕竟这个世道,到处是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像他这样明明狡诈,却又单纯的人,实在是罕见。
谢映之进屋后,就开门见山道,“你最近心口又疼了吧?”
萧暥不敢想瞒,“时时隐隐作痛,先生怎么知道?”
他毫不客气点出,“不然你也不会来这里吧,我前番交代过你,切忌劳累,损耗过度,你可遵从过?”
萧暥心里一虚。他确实从来都没有遵从过。
虎狼环伺,哪里由得他歇息片刻。
前阵子又是招商,又是筹粮,又是跟容绪暗中较劲,整天都可劲儿地在作。如不是谢映之的药强撑着,早就发病吐血多少回了。
他只好如实道,“前阵子事务繁忙,就疲倦了些,先生……可还有补救?”
谢映之反问,“一天三次服药,打坐调息。卯时起床,戌初歇下。可做得到?”
等等…戌初?那不是晚上八点吗?
“这么早睡?”对于已经习惯忙到深更半夜的夜猫子来说,好像点难度。
而且早起……五点?天还没亮吧?他起不来啊……
谢映之淡淡道,“如若做不到,你就住到隔壁去,我亲自监督你。”
唔?!亲自……监督?
“做得到!”他捂紧狐狸尾巴:“全听先生的嘱托。”
“那好,把衣裳脱了,躺去榻上。”
萧暥:……
*** *** ***
作为朱璧居主人,容绪倒不是第一次来拜访谢映之了,不过带着两大箱子东西来拜访的还是第一次。
谢映之修玄,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不会收礼。
容绪这两箱子都是日常用度的物品,还有些好玩儿好吃的,都是给小狐狸准备的。料定了他身无长物。
家翁道,“主人和那位萧公子还在房间里,请先生在茶厅稍等,我去禀报。”
容绪心里微微一顿,在房间里?这个时候?
但他稳了稳心神,还是雍容道,“有劳家老了。”
然后好一阵子,家翁才出来道,“萧公子体弱,尚需要些时间起身。先生先喝茶,莫急。”
容绪的脸色有些不稳了。
此时谢映之的手指轻轻揉过萧暥身上的各处穴位,微微敛眉。
被冥火所伤,会使得人身体的暖气会渐渐从各处穴位散去,最后寒及心肺,咳血而死。
但有人已经用玄火真气替他拔出了寒毒。手法虽然稚嫩了点,没有除尽,于是他又施了针。之后只要再配以汤药,调养几天身体就回暖了。
这时,家翁在门外轻轻扣了声,“主人,容绪先生来了,在茶厅等候。还给萧公子带了两箱子日常用度的东西。”
“这就来。” 谢映之一边收针,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萧暥。
这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自己孑然一身,什么都不用带,却自然有人给他送东西来。
*** *** ***
替萧暥拔出了寒毒后,魏瑄消耗去大量玄火真气。他自己还在病中,只觉得心身力竭,现在急需快速地通过高阶秘术中的自愈法门,尽快痊愈,总是躺在床上发烧,什么事儿也做不成。
他在灵犀宫里打坐调息了几个时辰,才觉得身上的灼气渐渐舒缓,于是踱步出来。就见苍青正斜靠在白玉栏杆上,打瞌睡。
魏瑄没有惊动他,蹲下来兀自看着水中的倒影。
那好像是一座繁华的歌楼,他照着苍青的方式轻轻搅动水波,慢慢地,眼前的场景推移转换,烛火阑珊,红罗帐幔,笙歌燕舞的场面就浮现在眼前。一个满脸酒色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美艳女子正在亲热。
难道这几个时辰,他让苍青监视无相,结果他就在看这个?
苍青迷迷糊糊觉得身边有人,睁开眼就看到了魏瑄正凝视着池水,池中是男女亲昵热吻的画面。他一个激灵,差点滚进五色池里。
其实这算不上什么,挑灯巷的画本比这生猛多了……
“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啊!”苍青红着脸道。
魏瑄淡淡道,“我让你监视无相,你看到什么了?”
“我就是监视这个老太监才看到这里的!”苍青一脸不满,
“什么?”魏瑄微微一讶。
无相?逛青楼?
“真是世风日下,一个老太监在逛青楼,我都不好意思跟着看。才打瞌睡的!”
魏瑄懵了。修炼秘术最忌讳声色。无相怎么会去逛青楼?
“喂,他出来了,你看。”苍青道。
魏瑄立即盯着池水。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的脸,中等身材,五官不失英俊,穿着华丽的衣袍。
但魏瑄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一张假脸。
换脸术。
第84章 花魁
撷芳阁
魏瑄看着无相盯着一张表情僵硬的假脸出入在花明柳媚的地方,感觉极其怪异。
他猜想,自从暖烟阁事件后,萧暥暗中加强了京城的戒备,还成立了靖察司,令陈英为司长,虽然手底下只有十几个人,但都是军中最精锐的,且善于暗探追踪,足够让无相夹起尾巴,小心翼翼了。
所以他和张缉约在这青楼烟花柳巷见面,怕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张缉摸着自己的断臂,那是十多天前挟持云越时,被萧暥一剑斩断的。
他的眼中流露出阴鸷:“大师,你说萧暥中了冥火寒毒,还能活多久?”
无相道:“本来我料定他必死,但现在不好说,这谢映之精通玄术,说不定还真能给他找到治疗的方法苟延残喘。这萧暥一身沉疴那么多年都没有病死他,这人的命还是很硬的。”
张缉粗声粗气道:“我看他这一身的病,活得挺不容易,他也别再受罪了,我们送他一程,让他死得更快些。”
无相慢条斯理道:“现在萧暥刚成立靖察司,这当头正警觉着,切不可鲁莽行事,而且萧暥住在谢映之的府邸,谢映之身为玄门之首,他的府邸周围必定暗中布着繁杂的玄门法阵,我们再贸然动用秘术,不仅害不了萧暥,反倒会引起谢映之的注意,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玄门的人牵扯进来就得不偿失了,我们还有大事要做,不要因小失大,而且,萧暥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得不休息调养了,他短期间碍不着我们的事儿了。暂且不用管他。”
张缉重重点头:“大师目光长远,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再抓紧舒坦舒坦,等到上元夜,咱们给他送一份大礼。也给大梁城送一份大礼!”
无相冷笑了一下,慢悠悠道:“我还听说容绪为大赚一笔,动用了朱璧居的那些文人鼓动唇舌,到处宣扬尚元城的奢华繁盛,还要在上元夜搞什么斗舞斗乐,届时不但是雍州的人,估计连附近州郡的人都会来大梁看热闹,想象一下吧,那一夜人山人海……”
张缉不禁也得意道:“我真想知道,出事以后萧暥那张俊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说不定当场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
无相冷笑, “你别小看了他,他没那么容易死,萧暥这个人厉害啊,若不是有这一身的病,早就秋风扫落叶般把这大雍的残破河山给收拾了。当年兰台之变,北狄各蛮族部落攻入盛京,本来大雍朝就完了,就是他带着几千军队杀进大梁,如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入京城如山海般的蛮人军队里,愣是把皇帝给劫走了,而且他手段娴熟地一面安抚盛京王氏,一面来个釜底抽薪迁都大梁。我当时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居然就这样把大局稳定了下来,这北狄人见皇帝和朝廷都到了大梁,且大梁城防坚固,于是居然就这样退兵了。”
张缉不齿道:“这些北狄蛮子,平时也就打个劫放个火的那点出息,能成什么事!”
无相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呼邪单于老了,但他的儿子阿迦罗世子骁勇善战,现在他正忙着收拾十八部落,一旦这十八部落真的统一了,北方草原上将崛起的这头猛兽,恐怕就要觊觎这中原河山了。”
张缉眼前一亮,道:“大师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和他联络一下?来个南北呼应?”
无相叹了口气道:“暂缓吧,我们苍冥族总共也就这上百号人了,根本入不了人家的眼。除非我们这一次搞个大的,让他看看蝼蚁之力也能决千里之堤。”
*** *** ***
魏瑄听不到声音,只能根据他们的口型猜一个大概。
无相想要在尚元城搞件大事,以此来引起北狄人的注意,但究竟要搞什么事情,他尚不知道。
萧暥为这尚元城耗尽了心血,魏瑄相信他建这尚元城绝对不是为了个人敛财,而是有着更深远的目的,他的心底一定有一个大计划。
这几天,让萧暥好好休养疗伤,无相这撮人就交给他来对付。
魏瑄问苍青:“这个无相是个什么底细,你知道吗?”
苍青咬着草茎道:“那老太监和旁边那个断臂的家伙都是苍冥族人,那断臂家伙好像和大夏皇族沾着远亲,不过是十万八千里那种,和你没得比。这两人合计着在上元夜搞点事儿出来,为苍冥族复个仇,说不定还能引起北狄的阿迦罗世子注意,让蛮子世子高看他们一眼,说不定将来还有借着北狄之力复国的打算,不过我看就是鬼扯。”
确实是鬼扯,魏瑄心想,就凭这几百人?无异于蚍蜉撼树。但这无相是个妄人,乱咬一气,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也不得不防备。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看向苍青,“他们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苍青闲闲道,“我看人唇语都看了好几百年,那老太监一张嘴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魏瑄:……
苍冥族和中原的恩怨,魏瑄知道一些,他曾经在含章阁的典籍里看到过记载。
苍冥秘术来自于大夏皇族,血统越纯粹者,修习秘术的天赋越高。所以大夏皇族数百年里都是族内通婚。
后来大夏皇族出了个天赋卓绝者——第十三代君主朔王,他的天赋介于神魔之间,但又是个残暴不仁,喜怒无常的疯子。他用恐怖的统治征服西域三十六国,又平定了漠北草原,疆土一度扩张到大雍的边城。
而这时的大雍王朝还是精明强干的景帝时期,年轻的君王听从了大臣的建议,送了自己美丽绝世的姐姐曦和公主去和亲。
这一招软刀子就太狠了,朔王为了曦和公主,废除了族内通婚的祖制。
所以苍冥族的人认为,景帝阴险的和亲政策,稀释了大夏皇族的血统,使得高阶秘术传承者越来越少,最后青黄不接,后继无人,才导致苍冥族最后几位长老在和玄门的暗战中彻底败北,苍冥族土崩瓦解。
魏瑄虽然也是大夏皇族后裔,但他从小出生长在中原,抚养他长大的是那位选秀进宫的李容华,所以他对大夏国并没有什么遗老遗少的感情,甚至连他的生母,那位素未蒙面的大夏国最后的公主也是虚无缥缈的存在。
恰好,苍青也很想得开,他叨叨着,“其实族内通婚,才出那么多的妄人疯子,没有景帝的和亲政策,苍冥族早晚也得完蛋。”
苍冥秘术依赖于血统和天赋的传承方式导致它迟早要消亡。
魏瑄心中虽略有叹息,但也没有心思管什么苍冥族和大雍朝的陈年旧账,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这一小撮遗老遗少的疯子煽动起来的复仇火焰掐灭在萌芽状态。
不过话说回来,无相既然想在上元夜搞事情,那么这些日子他应该没有精力再去害萧暥了。这倒是个好消息。
而且萧暥在谢映之身边,就算无相想对他搞什么秘术,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话虽如此,他还是放不下心,道,“苍青,我看看萧将军现在如何了。”
……他身上的寒毒彻底去除了吗?
气色好一些了吗?
一想到萧暥那天来看望他时那苍白的脸容,清寒的身形,他喉咙里就像哽着一个血块。
苍青如获大赦,总算不用盯着老太监看了!
他欣然地一挥袖子,水波浮动间,他两眼放光,兴致勃勃朝着水面看去。
只见波光潋滟间笼着一片暖融融的眩光,不像阳光那么耀眼,却柔和悠淡,温煦清明,仿佛将万物都笼罩进了这和暖的光雾里,什么也看不到了。
“啊?”苍青讶异了一声。
魏瑄问:“怎么回事?”
苍青神色有寒,紧张道:“萧将军现在应该正和谢先生在一起。”
魏瑄不解:“和谢先生身在一起,就看不到了?”
苍青神色严肃地点头,道:“谢先生身上有很强的玄门法界。”
“所以他周身十几尺内,谁都偷窥不了。”
*** *** ***
萧暥刚施了针,谢映之给他打通了穴脉,将残余的冥火寒气全部引了出来。
银针上竟结了一层细细的霜。
谢映之微微蹙眉,没想到他这身上的寒毒竟如此之重,玄火真气催动过后,竟然能把银针结冻。
看来必定是他的卧室里被人偷偷藏进了冥火。他不知不觉间和冥火在一起共度了很多夜晚。
这冥火和玄火不同,玄火一瞬间炽烈的燃烧可以焚化一切,却不能保留火种。而冥火则绵长幽晦,火种可以寄居在坟茔里长达百年。
谢映之不知道无相这个火种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百年前苍冥族大师的骸骨中祭出的磷火提炼而成,也许是他从古墓中得到的,但是萧暥的卧室里被冥火悄悄潜入是肯定的了,不然他这寒毒也中不了那么深。
所以之前谢映之才提议去他府邸上看看,只是萧某人急于捂住自己的狐狸尾巴没答应。
不过那冥火飘忽不定,极其会隐藏,仅仅去看一圈也很难发现。
冥火极为诡谲,白天会躲藏进床底柜角之类的地方躲避阳光,所以就算谢映之亲自去检查,他也不能钻到床榻柜子底下查找看,身为玄门之首,钻进人家床底下成何体统?
所以,谢映之考虑,最好的方式是萧暥搬出来,在这段时间里,将他的寝居拆开屋顶,全部重修,在阳光下曝晒一天,这冥火自然就无处遁形了。
因为刚施了针,拔去了寒气,萧暥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此刻他的脸颊雪白微红如海棠花色,映着一双清夭隽妙的眼,自有一段风流天成。
容绪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显然又是一诧,然后他就看到了谢映之。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似濯水青莲,一个如映月优昙,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看得容绪眼睛有点疼。
他干咳了声,故作矜持道,“谢先生,子衿是我好友,身体常年有恙,拜托先生照料了。”
“无妨。”谢映之拂袖坐下,坦然道,“萧公子和我颇为投缘,自当尽力。”
容绪闻言神色莫辨地看了一眼萧暥,然后又低声旁敲侧击问,“子衿,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萧暥见容绪看着他和谢映之的目光颇为不自在,憋闷又说不出的阴恻恻的眼神,简直觉得他接下来一句就是‘如果有不习惯不如住我朱璧居’简直要脱口而出。
于是他立即道,“这里的屋子比我自家舒服多了。”
容绪凝眉,叹气,“子衿平日住得也太清苦些了,我前日去你府邸,只觉得阴寒彻骨,难怪要得病,这样,既然这几日你在谢先生处,我替你将屋舍修整一下如何?”
萧暥一诧,容绪要做什么?给他装修房间?
容绪设计师的装修风格他可是领教的啊!就他那个密室,轻纱满笼,粉榻香帐,这画面实在太美。
是不是等他回去时,他的卧室风格也焕然一新,跟个少女闺房一样了?
萧暥刚想说不劳烦……
只听谢映之道,“甚好。”
萧暥:……?
谢映之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萧公子的病症在于卧室的风水不利,寒气侵身,容绪先生若能修建地更为明朗,倒不失是个办法。”
言罢他静静看向萧暥。
萧暥不明白,这两人什么时候这样意气相投了?
既然谢先生说要改建,那么就改罢。
容绪揽下了萧暥卧室的改装工程后,神采奕奕道,“我此来还为子衿准备了些日常用度之物,子衿看看还缺什么,只管告诉我。”
谢映之微笑地看向萧暥。
萧暥越来越看不懂这两人了,怎么觉得似乎还很有默契?
接下来容绪和谢映之又闲闲地谈起了清玄的话题。
这个时代的名士们见面,免不了要说玄,就像魏晋时期的士林流行的清谈。
这坐而论玄,谢映之是玄门之首自当不必说了,容绪见多识广,说起来也是滔滔不绝。
萧暥别说论了,他是听都听不懂,但是不说话又挺奇怪的,于是他就踱步过去看那箱子。
这随手翻一翻,别看这两口箱子不大,但是摆放地满满当当,一口箱子里尽是好吃的,什么西域的干果,蜜饯,杏仁膏,以及各种零嘴小食。还有各种好玩儿的东西摆设,看来容绪是深知他不仅贪嘴而且手欠啊……
另一口箱子里则是貂裘的暖手、佩巾,他随便翻了翻,手底下忽然摸到一团丝滑柔顺的布料,随即瞥了一眼,就见一片胭脂色的衣角露了出来,似乎还绣了几抹兰花。
萧暥心中一惊,赶紧合上箱子。
他真是没脾气了,容绪果然又夹带了私货。
萧暥原本以为救过容绪之后,这人真就老实了,也诚心诚意要和自己合作了,现在看来还是想得太天真,他这爱好怕是改不了。
容绪观察得很仔细,看他脸色略略一动,立即知道自己夹带的私货好像又惹毛小狐狸了,只是碍于谢映之在场,才没把那几件衣裳拍他脸上罢。
他看着萧暥莫测的脸色,赶紧转移话题:“子衿,这尚元城开战在即,我拟了个今年的节目单,你想法多,谢先生也是见多识广,我正好求教你们的意见。”
果然,一听到尚元城,萧暥就提起了精神,赶紧接过单子细看,也不去管他夹带私货的小事了。
谢映之也接过单子看了看,道,“还有驱兽,吞火的表演?”
容绪道:“那是蛮人的法师搞的,老百姓看个新奇。”
谢映之道:“此间人多,行这异邦之术,别闹出事来。”
萧暥也觉得有理,这上元夜人山人海的,万一失火了,或者猛兽失控了,窜进了人群,就算不会真伤人,搞出什么踩踏事件来就麻烦了。
“还是取消吧。”
容绪虽然舍不得赚人眼球的机会,倒还是从善如流,“子衿和谢先生都那么说,就去掉。”
萧暥继续往下看,接着就听他喃喃道:“九州第一美女?……是谁?”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
容绪心道:果然这两人的关注点还真是完全不同……
“这女子是撷芳楼的头牌,紫湄姑娘,贺紫湄。”
萧暥:……!?
来了!贺紫湄!武帝心中的白月光!
那位被原主处死后,让武帝魂牵梦绕了几十年的紫湄夫人!
《庄武史录》里并没有写魏瑄和贺紫湄是怎么认识的。因为武帝少年时存在感也不强,虽然何琰大名士非常善于捕风捉影,但大概是碍于武帝的威权,他也不敢大胆脑补。
但是有一点萧暥可以确定,就是历史的走向已经被他改变了。
原本在历史上,今年的上元节因为秋狩时阿迦罗被刺杀,北狄呼邪单于一怒之下联合各蛮族部落南下,而原主又在这个当口,乘机将曹满干掉了,使得西京被攻陷,被一把火烧了。
何琰说大火烧了三个月,那肯定是夸张了,冬日天干物燥,烧了七八天倒是有可能的。
西京离开大梁也就是数百里地,那一年必定有大量的难民涌入大梁,原主这会儿正忙着准备应敌,以及安置难民,当然不会搞什么上元灯会了。
现在,阿迦罗没死,西京没有被火烧,尚元城已经即将完工,上元灯会照旧,他改变了历史,一切似乎都很好,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阵隐约的不安,不知道是为什么。
而且,他忽然有个念头,魏瑄会不会就是在上元灯会上遇见贺紫湄的?
第85章 一箭三雕
除夕将近,街边依稀还有残雪,空气中已经弥漫着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
虽然已经是薄暮时分,大梁城里依然是熙熙攘攘,街道上牛车马车川流不息,人们都在忙着置办年货,一派浓郁的节日的气氛。
在这个诸侯混战的乱世里,这种热闹繁盛的场景已经多少年都难得一见了。
平康里等民居都已经修建完毕,难民们也已经在年前搬进了新家,每家每户还收到了一笔‘安置费’,用于购买新家的日常用度和购买年货。这消息一传出,这附近州郡的百姓都想到雍州安家落户了。
两个月前被骚乱毁坏的东西市的原址上也已经赫然立起了一座繁华的市场——尚元城。里面街巷纵横,商户林立,南北货物琳琅满目。而且今年由于江南会馆成立,和盛京商会协商达成了一致,最后,商会的会费都降到了二成,这会费降了,相应的货品的价格也都下降了。
大梁民众欢欣鼓舞,不但是大梁的人,连附近的州郡民众都纷纷来大梁采购,一时间人流不息,即使到了日暮依旧是熙熙攘攘,乃至于城内的客栈生意都上涨了一半,客栈老板喜滋滋地预计,等到除夕,上元,这客流还要翻倍地往上涨。尤其是这上元夜的斗乐斗舞,还有灯会雅集,不知道会有多少外乡人来大梁采购和看热闹。这银钱可不是流水般地进来了吗?
“老板,给我一个饼。”一个卖山货的外乡少年伸出脏兮兮的手,手心里是一枚捂得发热的铜钱。
菜馅儿的饼两文钱,肉馅儿的四文,不要馅儿饼皮子只要一文钱。
这是一家新开张的饭馆,店门前摆着一个摊子,会搭配着卖点趁热出炉的糕饼,有些食客在店里吃完了饭也会顺手买一些带回家里去。
这几天来大梁采办年货的人多,老板生意正忙着,没睬他。
那少年也不急,就静静站在一边耐心地等。一边打量着店里的食客。
这里的食客,一半都是外乡人,听口音就立即能分辨出来。
这少年很机灵,青州的,豫州的,各种口音他一听就能辨别出来,还有从西北那地儿来的胡人,嗓门大,声音粗,当然也有大梁本地人,比如里面的桌子前坐着一对夫妇,那男人长得凶相,女人倒是生得清秀,他们带着几个孩子,但看起来完全没有一家人的感觉,真是奇怪。
那少年的目光兜了一圈回到糕饼摊上时,老板也忙好了,见他没有走,才慢悠悠地收了他的钱,给了他一个饼。
可能是觉得这少年虽然浑身一股穷酸样,但看上去却气度从容,五官虽然不好看,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端雅。
老板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这孩子虽然看着邋遢,但说不定是哪家没落贵族的子孙。
于是给他的饼里塞了一小撮荠菜。
魏瑄谦和道,“谢过老板。”
说着他一边啃着饼果腹,一边就站在店招下看着这繁忙的市井。
这大梁城里扑面而来的繁荣的市井烟火气让他动容,在这样一个汹汹乱世里,这祥和安宁的生活来之不易。
这就是萧暥给大梁带来的。
想到这里他鼻子微微一酸。他知道那个人为此花了多少心血。
就在这一派繁华热闹中,乙亥年的新春就要来了。
魏瑄记得兰台之变的那一晚,萧暥将他救出来后,拽他上马,一边娴熟地用哄小孩的口吻骗他去大梁,“大梁的街市繁华,每年的上元节,三天三夜灯火不熄,到处都是杂耍游艺……等殿下到了那里,臣带殿下去看看?”
明天就是除夕,很快,上元灯会就要到了啊。不知如今萧暥还记得当年的话吗?
就在这时,那几个孩子大概是吃完了,一涌而出跑到店门口开始玩跳格子。
魏瑄好奇地凑上去看。
他生在深宫,小时候也从来没有玩伴,这市井小儿的游戏他看得有趣。
稍微观察下,他就知道了游戏的规律,一点到六点,投到的点数最大的胜出。
“阿允,你真笨。”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孩道。
那个叫阿允的小孩儿才五六岁,短胳膊短腿,怎么也投不准。
“你还是掷两点三点,我们下回就不跟你玩儿了,真没劲。”
阿允的小脸涨的通红,攥紧手中的小石子,鼓着一口气,像是赌上所有希望般投掷了出去。
小石子轻轻弹落到了第二格的边缘。
“切——”
就在孩子们的嘘声中,魏瑄悄悄动了动手指。
小石子落地后忽而又顽强地弹了起来,连蹦带跳地向前滚去,稳稳地停在了最远的格子里。
“哇!六点哎!阿黍哥哥也不能那么准罢!”
魏瑄悄悄地收回手。
这是他新学会的隔空御物术,目前还只能近距离内牵引一些小物件。
就在这时,里面吃完了饭的那对夫妇出来了。
那女子道,“阿黍,你是不是又欺负阿允了。”
“阿青姐姐,我们带他玩儿的。”
男人嫌他们话多烦人,道,“快走,时候不早了”
说完几人径直往外走去。
魏瑄见状立即跟上去,“两位,两位大师。”
女子回头,见他叫自己大师,微微一诧,她边的男人也驻足看向他。
“小子,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修行的?”
“你们身上有药炉香味儿。”魏瑄机灵地眨着眼睛,立即从背篓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角,“这是上好的紫金粉,提炼很纯的,容绪先生的朱璧居用的什么料,我这里就有什么料。”
紫金粉有补益元气,提振精力之功效,据说能使得修炼者快速提升,但因为此物含一定毒性容易上瘾,所以大梁的药铺里是禁止售卖这种东西的,一旦发现售卖达到一定的量额,还会被关到寒狱里,所以,这东西向来都是偷偷摸摸地交易。
买卖这紫金粉的贩子为了避免被抓,会雇佣一些孩子兜售。
这里是闹市区,这段时间清察司的密探也到处都是。
男人很谨慎,道,“你跟我来。但如果有假货,我当场割了你的手。”
魏瑄赶紧畏怯地点点头,乖巧地装好背篓,跟上了他们。走进了一条巷子。
这几天魏瑄一直让苍青盯着无相和张缉,只是张缉的人一旦走进这片区域,水面就晃得厉害,看不清了。
“这地方设了法阵干扰。”苍青道,“大梁城里有好几个地点都是这样。”
魏瑄想了想,决定扮作货郎亲自去探一探。
*** *** ***
萧暥皱着眉头喝完了药之后,赶紧在嘴里塞了颗杏仁干。
魏西陵送他的梅子早就被他啃完了,这几天他闲着没事,隔一会儿就摸一个嗑,跟嗑瓜子似的,这哪里经得起如此消耗。
他也不想着给自己屯点余粮,这不,吃完了,连下药的份例都没了。
还好容绪时不时给他送来蜜饯甘果,虽然没有青梅鲜嫩可口,但是总算有下药的了。
谢映之看着他有趣,沙场上矢石交攻都不怕,居然还怕苦。
监督着他喝下了药,谢映之就出去了。
他走后,萧暥立即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本书。一边吃着零嘴一边饶有趣味地翻着。
精彩,脑洞真大!
那书是何琰先生的新书。是云越想办法偷偷捎给他解闷的。
何大名士自从《梦栖山辞话》大受欢迎以后,又再接再厉地出了新春版的第二期。八卦之火来势更猛,愈烧愈烈。
这回桓帝容绪北宫达曹满的花边底料全都打包上传不打码,无一幸免凑了个新春全家福。
尤其是容绪先生,在一众话题大佬中脱颖而出,再次摘得头条。
何琰写到,容绪先生自从密室藏娇被查抄后,欲/火难平,趁北宫达正在高唐作战,竟勾搭上了北宫达的小妾,于是,被绿了的北宫达恼羞成怒,百忙之中买了刺客,在暖烟阁行刺情敌容绪先生,容绪先生不愧是风流浪荡公子,关键时刻竟得一绝色之女子相救,该女子姿色倾城,剑术精妙,胆气过人,就连这女子的身份何琰大名士都研究出来了,扬言是大梁城新晋的花魁贺紫湄。
萧暥看完掩卷叹息,瞧何大名士这热点抓的,私通小妾,大佬被绿,派人暗杀,花魁相救,这一通猛料抖落下来,《梦栖山辞话》第二期大获成功。
萧暥:何大名士,我服……
这几天是他来到这个世界过得最舒坦的日子了,这屋子住着又暖又舒适,每天按时吃药,按时睡觉,嗑嗑零食,翻翻闲书,觉得自己这养病的日子都赶得上养老退休生活了。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爆竹声,明天就是除夕,这多事的一年终于将近了尾声。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
睡梦中,他看到眼前晃动一片火光。
接着他看到人影,街道上到处都是慌乱的人,推着车的,携家带口的,朝北门的方向逃去。
忽然,一段城墙被撞塌了,火光下,一头长着长牙的象跨过了城墙的拗口,大象的背上坐着一个人,黑暗中他看不清楚。这是什么蛮族?还使用大象打仗?
一见这大象,城内抵抗的守军顿时如潮水溃退,一时间和逃难的百姓混在了一起,女子的哭声和孩子的叫嚷声不绝于耳。
接着,北狄带领的蛮人各族骑兵呼啸着穿入,刀光血影,哀嚎一片。
一通烧杀抢掠后,蛮人一把火烧了整座城。
连天的大火,映照在他眼瞳里,刺得他眼睛疼得厉害。
接着,忽然画面一转换。
天已经亮了,青烟在城市的焦土废墟上升起。城门早就被踏平在地上。
一队精甲的骑兵策马进了城,接着,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容。
萧暥一身玄冷的铠甲,衬得他的脸容凛如冰霜,他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追击北狄军队,一边目光冷淡地扫视着这座城市。
云越策马上前道,“主公,王戎已死,他的十万甲兵或逃或散,王氏族人死伤大半。余下的人请问主公如何安顿。”
“你知道的,何必问我。”萧暥道。
云越脸色一凛,又想起什么道,“还有一件事,王勋他回来了,被我们在城门前截下,如何处置?”
萧暥道,“带上来。”
片刻后,王勋被两个武士押解着走了过来。
他一身锦袍已经被战火硝烟熏地污浊,曾经的风流公子哥眼下也不过是一个乱世中的离散人。
萧暥骑在马上冷眉峻目地打量着他。
王勋脸色苍白,眼中隐有痛意,问道,“火烧西京,生灵涂炭,将军不怕留下千秋骂名吗?”
萧暥冷笑:“即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黑暗中,一个念头忽如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识海。
他顿时惊醒,一身冷汗。
接着他觉得眼前微微一暖亮。
他睁开眼睛,就见谢映之坐在他床前,一身白衣如雪色,正抬手清闲地挑亮灯烛。
那清静宁和的画面和他梦中的惨烈形成强烈的对比,他揉了揉太阳穴。
“你睡得不踏实。”谢映之道,
萧暥顿时暗叫不妙。
千防万防,他刚才还是说梦话了!?
谢映之可就住在隔壁啊。
而且不好意思,谢映之规定萧暥每晚戌时时必须睡觉,但他自己可是十足的夜猫子,读书打坐研究药材精力充沛,不到后半夜是不会休息的。于是萧暥被谢大名士堂而皇之地双标了。
萧暥心虚道:“我刚才……说梦话了?
谢映之神色淡然:“也没说什么。”
萧暥刚要松口气。
谢映之道:“我以为宅院失火了。”
萧暥:……
谢映之好奇道:“萧公子怎么好像以前纵火过?”
萧暥轻道:“不是我纵的火,我只是来不及阻止。”
不,是根本不想阻止。
萧暥此刻完全明白了火烧西京是怎么回事了。
原主玩得好个一箭三雕!
因为盛京在迁都前叫做盛京,迁都后就是西京啊!
盛京王氏,也就是西京王氏,原主是借着北狄人的手将盛京王氏一举歼灭了!
盛京离开大梁那么近,所谓肘腋之患,萧暥怕是早就想除掉盛京王氏了,但是碍着盛京王氏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盛京也是曾经的帝都,他不方便直接出兵剿灭。
于是借着阿迦罗之死,北狄单于进攻中原复仇之际,他玩了个手腕。
他假意带军队北上支援曹满,反手一刀灭了曹满,不仅除去曹满这个大患,还致使西北防线全面崩溃,十几座城池沦陷,战火烧到西京。
这是借着北狄人的刀将盛京王氏彻底给灭了!
于是就有了他梦中西京这场连天焚城的大火。
除夕夜,大火烧尽西京城,火光下慌乱的脚步声和哭嚎声响成一片。
他怎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啊……
虽然这一切如今都没发生,但是那夜火烧西京的惨烈场景他却在梦中经历了一遍,历历在目。
他私底下想,原主将战火引入西京,也没想到北狄人会放火烧城吧?
但这种想法未免是有替自己开脱之嫌。原主做的事情不就是他做的吗?
他手指插入发中,将发根扯得生疼。
无论接下来的处境如何险恶,他都不会再走原主的老路。
谢映之见他神色凄清,长眉微蹙,眼尾隐隐一抹斜红若烟霞余韵,以为他又发病了,一只手轻轻按上他的肩,“我给你看看吧。”
“我没事。”萧暥轻道。
他忽然抬头看向谢映之,他面容雪白,神色凄清,一点烛光落在眼底如墨玉熔金,映出一双风流隽妙的眼,眸色流转间说不出的清绝哀柔,让人动容。
见他如此模样,饶是谢映之也暗暗抽了口气。
谢映之当然听说过此人杀伐决断的狠辣,他这双手再修长清致,也是血迹斑驳的握剑的手。
午夜梦回间,他也会因为曾经马蹄踏过的焦土和白骨,而心中惶惑凄然么?
将军铁血,但这一刻流露出来的孤独和凄冷,不管他以往做了什么,此时却也无心苛责了。
谢映之一身白衣如雪色,静默地坐在他床头,神色平和,若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他淡淡问,“公子是有话要说?”
“谢先生精通玄理,我想请教先生,已经发生过的事是可以改变的吗?”
谢映之闻言一诧。
“比如先生若能回到兰台之变前,先生能改变都城被破的历史吗?还是会最终……殊途同归?”
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你穿越回去,改变了一件事,却引发了其他的后果,最终历史就像一条河流,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来的方向。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即使他做了那么多事,西京这把火不会那么容易熄灭。
谢映之想不到萧暥说出那么深玄的东西,这种话题,就是把朱璧居和涵青堂所有的名士们纠结起来讨论一天一夜都不会有结果的。
谢映之没有直接回答,“公子这个问题,我需要回去思量考虑一番,再给你答案了。”
他一边说一边动作轻柔地替萧暥拽好被褥,“公子可否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火烧城池,百姓流离失所。”
谢映之闻言轻声叹道,“公子仁义,心系生民,故有此梦吧。”
然后他站起身来,取下一个锦囊递给他,“这是安神香囊,你放在枕边,可睡得安稳些。”
第86章 除夕
魏瑄跟着那一男一女走着,他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右手不怎么动,一开始吃饭的时候他以为是左撇子,现在才发现,他的右臂似乎是一条假手?
再仔细看看,那人的脸部轮廓有点眼熟,这不就是……他在明华宗里看到的那个独臂的男人?那么他的脸是……易妆了?
男人也发现了魏瑄在盯着自己的右手看,恶狠狠回头瞪了他一眼。
魏瑄赶紧瑟缩地低下头。
那是一座香烟袅绕的屋子,屋内的蒲团上坐着一些神情麻木,衣衫褴褛的等待布施的人。
看起来这处像是明华宗的一个布施法事的祠堂。
当然布施不是无偿的,要捐献财物才行,将财物捐献出去,就等于将盘旋于自己身上的厄运捐献出去,而明华宗的香主在这里接受财物,就等于将众人的厄运转移到自己身上,用自己强大的法力将其化解。
搞清楚了其中的关系,这就是一种敛财的手段罢了。
魏瑄从这些人中穿过,觉得那一张张灰蒙蒙的脸孔上,是如同人傀一般没有生气的眼睛。
很显然,张缉现在的身份就是某个区域的香主。
张缉留下那个女人和一个明华宗的弟子看着他,就离开了。
那明华宗的弟子是个瘦猴一样的男人,那个叫做阿青的女人倒是挺和气的。还把带回来的糕饼分给他吃。
紫金粉是需要调配的,不同纯度的紫金粉有不同比例的勾兑,这如何勾兑药贩子一般都会对雇佣的少年进行培训。魏瑄一边勾兑着紫金粉,一边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这是隔壁听音术,以他目前的修为,在方圆百尺内的声音,他都能听得到。
他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他想听的内容。很快他就听出了张缉的声音。
他默默地蔽了其他的杂音,专心致志地听壁根。
张缉道:“都准备好了吗?”
一个尖利的声音答道,“万事俱备了,随时都可以让鬼车升天,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等到上元?”
张缉道,“大师说上元灯会时,各地的人都会赶来看灯会,被鬼车带上天的人就多。”
“今夜除夕,尚元城有舞狮和焰火会,围观的人够多了,依我看,今夜就是良时。”
张缉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是要听大师的。大师说上元,就上元罢。”
那尖利的声音有点急,“你不知道么,最近清察司查得越来越严,这上元灯会还有十多天,拖下去夜长梦多啊!”
魏瑄心想,鬼车是大雍的传说中一种吸食人魂魄的怪兽,那么被鬼车带上天就是指死了吗?
他必须迅速搞清楚这些人的具体计划和布局,然后通知清察司一网打尽。
*** *** ***
大概是安神香囊的作用,萧暥很快睡着了。
这一回他的梦境很宁静,没有火光,没有混乱纷榻的脚步,四下里安安静静的。
除夕夜,窗外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竹声。
接着他看到了自己的寝居,灯光幽暗,屋子里影影重重。
游猎屏风前一方矮桌,桌上搁着他的佩剑。
他看到自己坐在桌前,一脸凄清。一个人,一把剑,一壶酒,却连下酒的小菜都没有准备。
这确实是那个刚刚以雷霆手腕除掉曹满,剿灭王氏,驱逐北狄,在乱世中这一局殊死博弈中大获全胜的人吗?
冷酒入喉,却炽烈地一路烧下去,仿佛把脏腑都点燃了,他皱了皱清隽的眉,胸口翻涌的隐痛在冷酒的催逼下逐渐清晰起来,他用棉帕掩着唇低低地咳,在帕子上一抹怵目的红痕。
他的病好像更重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病中独自一人挨过寒夜的孤独和凄冷,让萧暥感同身受。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他喝醉了,赖在魏西陵营帐里不肯走,他说,不想一个人过除夕。
于是那一夜,他喝了三坛子酒,通宵大醉和魏西陵挤一张榻,还像只虫子似的卷起被子。
但终究,多年以后,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原主从小流离,被魏淙捡回去,才算有了个家,过上了几天安稳日子,然而他这个家很快就被乱世的洪流冲散了,卷走了。
难道是因此,他的将军府才建造地像辗转沙场间的一个临时住所吗?
他知道在这个乱世里,亲情,友情,什么都不会长久。最后陪伴他的,只剩下一壶酒,一把剑。
不知道为什么,梦中的孤独和痛楚让萧暥感同身受。
好像每一寸疼痛都是从灵魂深处刺出来,让他无可躲避,无处遁形,不禁疼得他浑身战栗。
直到他隐约感到一只轻如羽毛般的手落在他脸颊上,缓缓滑过,沿着他眼睑那行云流水般的线条轻轻地描摹过去,他的眼睛有点痒。
随即他睁开眼,就见一根修长的手指悠悠然收了回去,谢映之饶有兴趣地问,“这回梦到什么了?”
萧暥的眼睛刚被他摩挲地痒痒,他眨了眨眼睛,表示抗议。
看不出来,这人的手也那么欠?
接着他就悚然发现,自己的眼角居然有点湿……
当即他脑子就嗡然一空。
不会吧?……不至于吧?
难道他这是感情太丰富了吗?
他艰难地想……所以……刚才,谢映之是在帮他拭去眼梢的……
打住,萧暥顿时被雷到了。
面对谢映之清若琉璃的一双眼,萧暥灰溜溜地抱紧他的狐狸尾巴,像只虫子般卷起了被褥装鸵鸟。
但是梦中那凄冷又孤独的感觉,冷酒入喉的疼痛的依旧堵在胸口,如影随形。
就听谢映之轻轻似自语道,“铁血柔情倒是最让人心叹。”
萧暥没工夫考虑他这话什么意思。接着,就闻到了清苦的药香。
他吃药的时候到了。
萧暥真是佩服这人了,这人每天都是夜猫子,不到凌晨是不会睡的,清早天不亮就起来叫他服药,而且神清气爽,毫无倦容。
他做了一夜的梦,刚刚醒来,脑子还有点懵,闻到清苦的药味儿就本能地探手去翻床前的矮柜子。
可是柜子里空空的,他忘了囤货昨晚已经被他边翻书边嗑完了。
那么他的……书呢?
萧暥顿时一个激灵,接着就见何琰大名士的《梦栖山辞话》正端端正正放在案头。
萧暥:……完蛋。
他心存侥幸地想:谢大名士肯定不屑于翻看的……
“我其实是当一本辞书翻翻的。”萧暥心虚道。
谢映之神色淡淡,语出惊人,“公子看的是删页的《梦栖山辞话》,不知道吗?”!?
……删减版?
这古代也有这玩意儿?
萧暥懵了下,立即反应过来。
云越这小子动了手脚!
所以搞了半天云越给他找来的是一本删减版《梦栖山辞话》,但何大名士到底写了什么儿童不宜的内容,被云越审核不通过,删除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云越你至于这样吗?让我看一眼又怎么了?
而且和原主书房里那些读本相比,何大名士的文笔还是很小清新嘛。
那云越为什么不让他看,……难不成,是跟他有关的?
萧暥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按照何琰大名士最近越来越剑走偏锋的文风,捕风捉影的能力,丰富多彩的脑洞,萧暥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再往下一想,就更骇人了。
谢映之看过!而且明显看的是完整版!
大过年的不带这样惊悚的,何琰大名士最近脑洞越来越清奇,天晓得在里面写了他什么?
谢映之看着他神色几变,颇为同情地取出一个棉纸包递给他。
纸包里面是一颗颗裹着蜜糖的山楂。
“江南来的友人拜会时带来的,我不吃零嘴,就给你罢。好了,可以喝药了罢。”
萧暥:……
所以谢先生是料定他已经把囤粮啃完了,特地给他留的?
萧暥嗑着山楂,酸酸甜甜,味道真是好。暂时就不去考虑何琰写了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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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何琰要写也是写萧暥的黑材料罢,而他是萧子衿,某人于是自欺欺人地捂紧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监督他早起吃好了药,谢映之就出去访玄门的道友了。
谢大名士生活作风野得很,经常不在家,所以萧暥也住得自在,跟自己家似的,一点不见外。
他在宅院里随便逛了逛,谢映之修玄,对世间一切看得很淡,府邸里冷冷清清,也就比他的将军府好一些,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连厨房里也冰清火冷,丝毫没有准备年夜饭的意思。
所以他若指望着今晚有一顿大餐,就趁早告别这念头。
除了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盒糖果蜜饯。
萧暥一边顺手取来吃,一边心道,明天是大年初一,应该会有谢家的小孩子拜年?所以才备着这些?
然后顺便脑补了一下谪仙中人谢先生带娃的场景。心道,我可不帮你带娃,我没经验的……
接着萧暥继续闲逛,又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
这盛放甘果炒货蜜饯的篓子,在书房、堂屋、还有院子的亭子里都有放置,好像是喂耗子似的,到处都散着一些。
萧暥坐在院子的凉亭里剥着松子吃,一边心想,谢映之不在家挺好。省得他小心翼翼地藏着狐狸尾巴。
就是过节冷清了点,他来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除夕,怕是要一个人过了。
原主真是鳏寡孤独的命,他继承这个壳子看来也躲不了。
住在自家府邸,他一个人过除夕,今年容绪给他翻修屋子,他住在谢府,还是一个人过除夕。
谢映之这明摆着不会回家吃晚饭了。
想想也是,谢大名士玄门之首,就算是要团聚也是和谢家人或者玄门的诸位,你算怎么回事?你连个真名都不敢报的。
他心里凉凉地想,其实谢映之和他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罢。
等等,想什么呢?原主他老人家孤家寡人有朋友吗?
虽然明白这道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凄凉,今天家家都是团聚,他想找个人一起吃个饭,怕都没有。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树枝发出清脆的折断声,他循声望去,就看到院墙外的一棵合欢树的树枝混乱地颤动了几下,紧接着院外传来噗通一声闷响。
刚才有什么人在围墙上?
刺客?
不不,哪个刺客落地那么大动静?把树枝都压折了,这业务水平还敢出来接活?
他于是立即转出了院子,就看到外面街面上,云越冷着脸,一手揪着一个人在审问。
那人摔得灰头土脸,脑袋上还像筷子似的插着一根枯枝,甚是滑稽。
云越道,“公子,这人爬上树往里面窥伺,我把他抓下来了。”
萧暥瞥了一眼那棵合欢树的树干上撞裂的树皮,看来云越是简单粗暴地一脚踹在树上,把那人震下来了,简单粗暴啊!
果然是很弱鸡啊,应该是个不会武艺的文士没跑了。
那人磕头如捣蒜,“公子,误会,一场误会,我就是看看谢先生在不在家。”
萧暥顿时明白了。这人是狗仔队。
谢映之品貌无双,是九州光风霁月第一人,这大梁城里倾慕他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奈何谢映之出门都会带着幕篱,或者坐车,所以平时见不着,这人就爬上了墙。
萧暥摆摆手,“过年了,放了他吧,下次再敢偷窥,押送清察司。”
打发走了狗仔队,萧暥问,“何事?”
云越道,“主公,好消息,除夕将近,又加上主公的四面乡笛之计,北宫达军心散了,吃了个败仗就退兵了,现在大司马正在高唐稍作休整,即日就将回大梁,说不定还能赶上上元节。”
这真是个好消息,萧暥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一轻。
他这大哥处事稳重,非常有担当,他就要回来了,萧暥像吃了定心丸。
这时,巷子里又传来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
云越转头遥遥望了望,忽然幽幽道,“主公,今天是除夕了。”
萧暥赶紧接话:“是啊,你也早些回家团聚吧。”
除夕佳节啊,加班工资翻三倍,主公我穷付不起,加班你就别想了。
云越细眉微蹙,试探问,“主公你……和谢先生一起过年?”
瞎想什么啊,谢映之跟他连朋友都算不上,还一起过年哈?
萧暥道:“不,谢先生出去访友了。”
云越脸色顿时一松,目光熠熠,“那我去订一桌酒菜,庆祝北方的战事大获全胜。”
萧暥:“嗯?”
忽然明白过来,等等,难道这孩子想跟他一起过年?瞎想什么呀!
我知道你心疼主公我一个人鳏寡孤独,但是你爹云渊也就你一个独子,哦,除夕之夜,我把你留在身边加班了,云渊大名士这里我也不好交代啊。
见他没答应,云越心理没底了,惴惴不安道,“主公若嫌不热闹,我再叫上几名锐士营的兄弟。”
提到锐士营,萧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虽然这个时候提,着实有点扫兴,但他不说心里不安。
“还有件事。”萧暥道,“通知清察司的陈英,除夕晚上,加强戒备,需要的话从锐士营再调拨些人手过去。”
云越一听他这话立即就警觉了,“主公是防备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昨夜这个梦让萧暥心里总是有种不安的感觉。
第87章 共渡+小剧场
调配紫金粉很花时间,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了。
魏瑄眼梢微微一瞥,见那个叫做阿青的女子起身去做早饭了,只剩下那个瘦猴似的男子在一旁打着哈欠催促他。
“小子看什么看,没你的份,赶紧干活,手脚那么慢,好了没有,别偷懒!”
魏瑄怯懦地飞瞟了他一眼,道,“大哥,我……我饿了一天了,你给我个饼,我也干活麻利点。”
那是昨天饭店带回来的饼,剩下半个,放了一夜又冷又硬。
魏瑄昨晚只吃了一个饼,到现在还是腹中空空。
那瘦猴似的男子不耐烦地捞起半个饼,走到他面前,刚要扔给他,忽然后颈就被扣住了,随后脊柱处被按了一记,顿时一麻,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歪歪斜斜地软倒了。
魏瑄快速地把他拖到了角落里,然后钻进了旁边的一扇小门。
他寻着昨天张缉的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但这里的路非常得绕,屋舍相连,廊道错综,他七拐八拐,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存储杂物的仓库。
这里到处堆积着货物,只有狭窄的通道供人行走。
隔壁听音术是可以准确判定声音的位置的,应该就是这里。
但为什么是个仓库呢?
难道说?……他忽然想起了上回跟踪无相,这些人习惯将密室藏在储藏物资的库房里,暗门就做在墙壁上。
他依样画葫芦地摩挲了片刻,果然就找到了机括,墙壁缓缓移开,他倏地一闪身就进去了。
那是一个非常杂乱的房间。
引起他注意的是桌案上放着的一张图,画的像是一个如同向四面八方长着八个触手似的怪兽,每个触手又如树木的根系般蔓延开去,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看得人起鸡皮疙瘩。
这东西难道就是鬼车的真身?
而在‘鬼车’的中央,画着一朵妖娆艳丽的花,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花朵,鲜艳欲滴的颜色透着不祥。
魏瑄把画卷了收起来,打算回去问问苍青。
就在这时,忽然看到灯光好像晃了一下,有风?
他赫然回头,就看到了张缉站在他身后,阴森森地盯着他。
紧接着,他身后的墙壁上浮现出一个黑漆漆的影子,鬼魅一般。
影子发出一道尖利的声音,冷笑几声道,“我就说了夜长梦多罢,你们已经曝露了。”
“不过是个小鬼,我会解决他的。”张缉眼睛里腾起杀气。
他向魏瑄走来,露出那条假臂,假臂的顶端是一把旋转的锋利钢刃。
*** *** ***
安排好了除夕夜的防务,时间还早,萧暥就踱到谢映之的书房里,继续玩他的八门金锁阵棋。
他昨天还玩到一半的棋局还留在那里,堂而皇之霸占着谢映之的书桌,谢映之并没有收拾清理掉。
不但如此,他昨天想不通的几个关节点,还被人有意无意放了几颗糖。
萧暥摸着下巴稍稍一思索,就豁然开朗了,只要打通这几个关节点,这八门金锁阵就不攻自破了。
谢映之不愧的玄门之首,只稍微一点拨,就直接指出了关键要害之处。
谢映之的书房很多这种暗含着玄门阵法,奇门遁甲的小棋局。萧暥无聊的时候逛进来,一玩儿就上瘾了,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原主本来精通用兵布阵的,萧暥通过这些小棋局暗暗操练自己的排兵布阵能力,记忆也一点点地都回来了。所以这些日子他每天都要玩几手。
他这边正玩得兴起,这时家老进来了,道,“萧公子,容绪先生来拜访。”
萧暥拿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
容绪怎么会这个时候来?
今天是除夕,他这个朱璧居主人,现在应该前呼后拥,在尚元城的哪家豪奢的酒楼里吃喝玩乐吧?怎么来这里了?
不过萧暥也不好意思不见他,毕竟容绪今年留在大梁过年,而不是回盛京和王家人团聚,其实是被他坑的。
因为萧暥不想放他回盛京。
前阵子,秦羽和北宫达在高唐僵持不下,萧暥身边的锐士营大半都被刘武带着北上支援秦羽了。大梁城防空虚,如果这个时候王戎孤注一掷赌一把,率领他盛京的十万精锐部队攻打大梁,大梁就危急了。
所以萧暥有意扣留容绪在大梁,只要这个王氏的智囊和生意总把手掌握在他手里,那么王戎投鼠忌器,也不敢轻易举兵南下。
当然扣留是必须扣留的,但他总不能再来一次兵围朱璧居罢?
毕竟在暖烟阁事件后,容绪已经明确表态要和他结盟合作,主动降了会费,也承认江南会馆,把生意都让了一半给他。在尚元城的建造上容绪也是功不可没,所以他不好意思直接扣人。这翻脸就不认人,就太王八蛋了。
而且大过年的,你自己孤家寡人就算了,也没人跟你一起过除夕,可容绪还有王氏一大家子人,你把人家扣着是几个意思?还不让人回去吃顿团圆饭?
这也太霸道了吧?
所以,怎么样让容绪心甘情愿留在大梁。
萧暥又玩了一招,让容绪要给他修房子。
萧暥违心地表示,他最欣赏的就是容绪先生的品味了,暗示如果容绪先生亲自指导装修设计他会很放心。
容绪设计师于是欢欣鼓舞留在大梁过春节了。
这一招玩得连谢映之都没有察觉他的小心思,还不知不觉里推波助澜了一把。
现在他唯一有点担心的是,容绪的设计风格……
应该……不至于……给他设计一个香闺吧?
容绪进来的时候,萧暥正在玩棋玩得投入,边招手让他坐下一起玩。
这两个人玩比单机要有趣多了。可以分敌我双方各自布局谋划,尤其这容绪还是王家的人,隐隐约约就激起他的斗志了是怎么回事。
容绪本来还寻思着小狐狸这阵子连门都不出,现在看来,他住在这里挺滋润的,俨然已经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容绪的神情莫辨,眼中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他一边陪着萧暥下棋,一边闲闲提及道,“子衿的府邸,上元节前就可以完工了。”
“哦,我不急。”萧暥道,他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
他确实不急,住在这里好吃的好玩的都有,谢映之亲自给他调理身体,加上外面的事情最近也不需要他操心。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和云越接头,总是要藏头露尾的,先隔着围墙投掷个暗号,确定谢映之不在家,他再从后院的小门溜出来。搞的跟红杏出墙一样,着实有点怪异。
但是没办法啊,谢映之是认识云越的,为了藏好他的狐狸尾巴,只好用这种小动作了。
容绪阴恻恻地旁敲侧击道,“子衿这阵子都不怎么出门啊?”
萧暥点点头,见机拿下他一枚棋子,心里想,这是平阳县。
平阳县是盛京附近的一个商贾汇集的中心,特肥的一块地儿。
他把玩着‘到手’的平阳县,眼睛又瞄准了左上方的黑子,心道,这是曲驿县,产蜜枣,好吃。
萧暥这几天对外说是休养,其实没闲着。
他已经私底下把盛京附近的城池郡县都摸了个遍。山川地貌,物产农业,商业交通都一清二楚了。
他知道自己和原主一样都不是善茬,这肘腋之患早晚要除掉的。
不过萧暥不出兵,也不会借刀杀人。他选择用怀柔的手段,温水煮青蛙,一点点蚕食,一点点把自己的爪子伸过去,而容绪就是他的跳板。
容绪见他手里玩着棋子,一双隽妙的眼睛瞄来转去,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目光时而迷离,时而清夭夺人,一会儿看得人心荡神迷,一会儿又看得人胆战心惊。
容绪不自然地干咳一声道,“子衿,尚元城这几天很是热闹,你不出去看看?”
提到尚元城,萧暥忽而抬起眼,一双眼睛清妙明澈,刚才那些暗戳戳的小心思倏然间云消雾散。
萧暥确实很想去尚元城逛一逛,亲眼看看自己费尽心血的尚元城终于开业了,看一看街上那摩肩接踵的人群。
然后他的眼角弯了弯,忽然明白容绪是想趁着谢映之不在家,把他拐带出去的意图。
萧暥不是不想出去看,只是他觉得自己大概背上了原主的霉运,去泡个温泉,都能把刺客引出来。
他一出门,必定又要动用锐士营的人暗中保护,在秦羽还没回军,大梁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还是消停点吧。
容绪仿佛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子衿,这次我们直接马车去尚元城,我还加强了戒备,暗中有人保护。”
“尚元城的清颐楼,请来了江南有名的大厨,快要到午饭时刻了。”
萧暥:……
清颐楼在烟波里的东南面,别致风雅,整个阁楼分为三层,回字形的长廊蜿蜒穿绕。
底层是金碧辉煌的大堂,大堂朝北是一个两步高台,台上铺着地毡,四周有白玉围栏,中央有乐师演奏雅乐,旁边还有长短的桌案,供来此的客人们观赏歌舞,或者清谈喝茶。
沿着楼梯往上,则是回廊,回廊一边可眺望大堂的歌舞,一边则是错落分布着一个个别致的雅间。
每个雅间都是用屏风虚隔的,雅间没有门,而是挂着珠帘遮挡,甚为风雅。
这容绪很会选地方。
萧暥上午还在想着,他这年过得着实有点孤单冷清。而这地方,热闹,却不嘈杂。
坐在雅间里吃饭,能隔着珠帘能影影绰绰看到回廊上穿梭而过的名流士子。
楼下大堂里的奏乐声,隔壁雅间的高谈阔论、说笑声不绝于耳,打开窗户,还能俯瞰外边熙熙攘攘的街市。
而且这里不但是环境好,菜品也好,容绪还点了一壶江南的桂花酿。
萧暥这身体酒瘾是很大,不过他只浅浅地喝,谢映之关照过,不许喝酒。
所以他还算老实,尝一尝,不贪杯。
容绪一边斟酒,感慨道,“景帝年间的繁华盛世也不过如此啊,此番景象,都让我忘了这还是个乱世了。子衿的这番心血,大梁的百姓会记得的,这一杯我敬子衿。”
萧暥难得见他那么诚恳,跟他对饮了一杯。
然后他这才想起来容绪先生也年过五旬了,那么三十多年前,他年轻的时候,乱世波澜未起,大雍朝还是盛世的尾端。所以今日这繁华的景象,兴许让他想起少年往事了。
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容绪这样的浪子,当年多少事,都和那曾经的盛世一样,已经是昨日黄花。
容绪颇有些感慨,多喝了几杯,已经有些微醺,两人本来都是各怀心思的,这会儿各自想着心事,雅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隔壁的雅间传来一阵喧嚣,好像是有什么名人来了。
“哦,杨先生来了,坐坐坐,快上酒。”
杨先生?哪个杨先生,难道是冬日雅集上遇到的那个杨启?
萧暥这念头还没有转过,有人就发话了,“杨先生是参加过云渊大名士的雅集的人,跟我们说说呗。”
“你们要听什么?”杨启晒然道。
“杨先生看过最新的《梦栖山辞话》了吗?”
“看过。”杨启拉长调子道。
“萧子衿公子惊才绝羡,在冬日雅集和谢先生收到了相同的花枝,真的吗?”
萧暥手中的酒杯晃了下。
“到底写了什么呀?我还没看。”一个外乡士子着急了。
杨启清了清嗓子道,“也没什么,就是雅集之后,朱璧居的容绪先生疯狂追求萧公子,为其挥金如土,但萧公子其人孤傲,又自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再说容绪先生毕竟年已五旬了,对他来说太大了点。”
隔着屏风的那一头,萧暥和容绪相互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挺尴尬的。
“然后呢?”有人追问。
“然后?萧公子现在跟玄门之首,九州光风霁月第一人的谢大名士住在一起了。”
萧暥放下酒杯,眉心不住跳动。
不料那个外乡士子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探究精神,追问道,“是同一个卧室?”
萧暥站起身,“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容绪阴沉着脸,坐着没动,狐疑地看着他,“你跟他同一个卧室?”
萧暥拒绝回答这种问题。
“倒是没有住一个房间。”隔壁好心替他回答了。
萧暥刚松一口气,就听隔壁道,“不过,据说谢映之先生是给萧公子治病。”
萧暥心道:话风总算正常了。
紧接着就有人问,“是去焕容丹的药效?”
“哦——”
对面齐齐传来意味深长的叹息。
萧暥:你们在‘哦’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焕容丹除了皮肤会变得白皙细嫩,身娇体柔,难道还有其他功效?
萧暥忍不住问容绪,“焕容丹到底还有什么药效?”
这回容绪尴尬了,“那个……”
这时隔壁又道,“据说谢先生夜夜都要到萧公子房里。”
萧暥摔酒杯。
可这话也没说错啊……谢映之确实每晚监督他喝下药后才离开。
容绪的脸色变化莫测。
隔壁又道,“可我怎么听说每天都要两次啊?朱琦爬在院墙外亲眼看到谢先生从萧公子卧室里出来。”
萧暥一只手撑住额头。
对面传来幽幽的声音,确定道,“是早晚各一次。”
萧暥狠按太阳穴。
容绪的脸刚才还是酒醉微红,现在已经绿了。
隔壁间发出一阵让人遐想连篇的嘘声。
萧暥简直想一脚踹翻那屏风,去泥煤的早晚一次!能不能把话讲清楚啊!
但何琰写书的奸滑就在这里,他写的点到即止,根本抓不到把柄,谢映之确实早晚都会到他房间里来监督他喝药啊……
而且何琰把热点抓得很准,谢映之谪仙中人,明里暗里多少人仰慕他,但是谢大名士光风霁月,孤逸高洁,不动凡心。好像暗中肖想一下他都是亵渎。
直到这位在雅集上一鸣惊人的萧公子出现。
一个清雅,一个惊艳,一个似濯水青莲,一个如映月优昙。
这一写出来,绝对能点爆九州的话题圈啊。《梦栖山辞话》也成为新春佳节茶余饭后的必看读物。
不过谢映之毕竟是玄门之首,何琰既然敢写他,就做好了被涵青堂老酸菜们刨祖坟的准备了。
所以他写谢映之写的极为谨慎,点到即止。
明显何琰深谙此道,总是似是而非,欲说还休,还大义凛然表示具体内容不便透露,因为涉及到当事人的隐私。
去泥煤的不便透露啊!满满的套路!
越是不说,就越引人想入非非!
于是什么版本都有,街谈巷议里谪仙中人玄首谢映之为惊才绝羡的萧公子动了凡心,两人已经同居……
而此时萧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谢映之他看过完整版的《梦栖山辞话》!
萧暥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谢映之一早就出门访友了,估计这一整天都见不着人,还好啊还好,不然见到了很尴尬啊!
萧暥回到宅邸时,还是未时,他想去卧室收拾收拾,也不等到上元节了,这就搬回去住罢。就算是容绪把他卧室设计成个闺房他也住!
可就在他推开门进去的一刻,他愣住了,只见谢映之静静站在窗前,长身玉立,正饶有兴致地看他昨晚演练胡乱画的棋谱。
萧暥刚跨进门的一只脚,不由自主缩了回来。
谢映之已经看到他了,转身淡然道,“今晚是除夕,我们出去吃饭。”
什么?
萧暥还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谢映之又道,“你换一下衣裳,我在撷芳阁定了一间房。”
萧暥的脑子里将断不断垂死挣扎的一根弦彻底断了。
第88章 蚀火
魏瑄感到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张缉独臂上弧形钢刀急速旋转起来。飞刃术!
魏瑄盯着那飞旋的风刃,一步步往后退,问,“什么是鬼车?”
张缉有些讶异这少年生死攸关时还能反问他。
“让我死个明白。”魏瑄道,他的后脚跟已经撞上了廊柱。
张缉很不耐烦,旋风刃又往前逼近了几分,道,“可以把你送上天的东西。”
然后他咧嘴阴森森一笑,“不过你坐不上了,你现在就得死。”
话音未落,手臂上的旋风刃寒光爆起,带起一阵冷风向魏瑄席卷而来。
魏瑄敏捷地一偏头,脸颊堪堪擦着刀锋错开,同手反手抽出了袖中的短刃一格挡,登时火星四溅。
他喘着气,道,“毁一座城,放火,投毒,驱兽引起骚乱,你们用哪种?”
他的力气远远不能和张缉比,他的手臂被压制地颤抖如风中羸弱的树枝,而旋风刃已经贴近他的脖颈,眼看就要割断动脉,张缉得意咬牙笑道,“放火。”
接着他蓄力一压就要一刀斩下魏瑄的头,魏瑄倏地身形一矮,竟轻快地绕到了他背后。
张缉一刀劈空,怒气陡升,一下刀挟风雷之势向魏瑄肩头斜劈过来。
魏瑄刚在考虑要不要再使用玄火,张缉的手臂固然被焚烧成青烟,但他自己怕也要曝露。更何况他受秘术反噬的伤还没有恢复,又消耗大量真气为萧暥除寒毒,也未必能点燃玄火。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开了,是那个瘦猴般的男人。
张缉杀气一阻,怒道,“什么事?”
那瘦猴赶紧道,“刚收到的消息,秦羽获胜搬师,上元节前就会回大梁。”
张缉眼睛暴突,心中大骇。
墙壁上鬼魅般的黑影发出一声刻薄的尖笑,“大军归来,我们这点人还不够他们塞牙缝,我就说无相裹足不前,瞻前顾后,必坏大事罢。”
张缉闻言面色阴沉。
就在他们相互怨怼之际,魏瑄见机飞身一掠,拼了命般猛地撞破了窗户,跳了出去。
张缉立即反应过来,急扑到窗前,就听到一声落水的声音。
窗外是一条河。
十二月的河水结着一层冰,魏瑄这一摔用了十成的力,撞破冰层,落入水底。
张缉探身张望了望,错愕地看着被他撞出的冰窟窿。
那尖利的声音道,“十二月的河水,那小子掉到冰层底下,只一息工夫就会被冻死。他这是自杀罢了。不要管这些小事,现今秦羽要回师,我们的计划不能再拖了。”
他点头说,“我这就去撷芳阁,把这里的情况通知无相大师!”
*** *** ***
萧暥有点懵,这是什么情况?
谢映之是约他除夕夜一起吃饭?
然后,他还在撷芳阁……开了房?
玄首?谢大名士?
你敢情是怕何琰先生还缺少写作素材?还是担心狗仔队长朱琦会失业?
今晚我们这一出去,明天《梦栖山辞话》第三期就要火热出炉了!
谢先生你可是看过完整版辞话的人啊,难道你不该担心一下自己的声名?
萧暥清了下嗓子正想委婉地提醒谢映之,就见谢映之心不在焉地闲闲打开柜子,边看边道,“今夜除夕,撷芳阁有彻夜雅席,席间花魁紫湄姑娘会登台献乐献舞。”
他眸光一转,静静看向萧暥,“不想去看看?”
唔……贺紫湄!天下第一美女?让武帝思念了数十年的白月光?
萧暥刚想说的话一下子吞到了肚子里。
他正在挣扎去与不去之间,谢映之道,“你这身衣裳参加宴饮不行,换一身罢。”
萧暥此时一袭玄色的衣衫,透着凛冽的肃杀。除夕夜穿这身出去确实不适合,但是他又没有其他的衣裳可替换。
原主的衣裳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清一色都是素面无纹一身煞气的风格。
而萧暥前阵子忙着招商和容绪暗斗,根本没空给自己订做衣衫——这是古代啊,不是逛个商场就能买到一堆均码的,这会儿都讲究量身定做,光工期就要好多天。
但其实,他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订制……容绪就亲自给他量身定做了……
一想到这里,萧暥顿时一个激灵,唔,谢先生?!
谢映之正闲闲替他整理着衣柜,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萧暥蓦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谢映之从柜子里拾起一团柔滑的藕粉色丝绸,好奇地在手里展开,忽然,微微错愕了一下。
那是一件吊带裙……
萧暥自暴自弃地抱住额头。
这是容绪上次给他送日用品时夹带的私货,他当然不会穿这种东西,也没在意,就随便找个角落一扔,于是……
但谢映之不愧是玄门之首,处变不惊,他面不改色地将吊带裙叠好,似笑非笑道,“别致。”
说完飘飘然出门去了。
萧暥身形有点不稳。
完蛋!
谢先生肯定以为他是个女装大佬了……女装就算了,还特么是吊带裙!这还是贴里的衣物啊,怎么觉得有点变态啊?
别看谢映之表面上云淡风轻,心底里的震撼是不是跟他上次查抄朱璧居的密室时是一样的!
……泥煤的容绪,我谢谢你啊,挖的一手好坑!
不过谢映之发现了他有这种诡异的爱好后,应该是不屑于和他一起出去了吧?嗯,这样至少《梦栖山辞话》第三期不会出来了……
这样想也不是什么坏事,萧暥向来很看得开,反正他明天就搬回去住了。
可是,片刻后,谢大名士神清气爽地回来了,手中还拿着一套浅青色的衣衫,萧暥认出来就是冬日雅集时,谢映之穿的那件。
谢映之道,“你换这套罢。”
萧暥:……
衣衫上有幽淡孤玄的香气,怡人肺腑,让人想到清晨雨后竹林间寒溢的清香,烟雨色的青衫衬着他风华月映的容颜,仿佛刚才凛冽的西风,恍然间就融入一片绵延的春雨里。
同样的衣衫,谢映之穿来,是云散风流,野鹤孤鹜,谪仙中人。而萧暥穿来,则是朝霞月映,神采飞扬,世间惊羡。
谢映之不由都目光微微一凝,打量了他片刻,道,“你的身段和我差不多,穿着倒是正好。只是……”
他的目光移到了萧暥的腰上,似不经意淡淡一掠:“腰好细。”
萧暥:唔……
紧接着心中却是暗暗一空。
他刚才换衣裳时,悄悄把柔剑藏在了腰带里。
自从经历了暖烟阁那次暗杀后,他比较警觉,出门会把柔剑藏在腰带里。
所以此时他的腰线比平时应该是略微宽了一点点。而就宽了那么一点点,却恰恰和那衣衫的腰带宽度正好贴合。
谢映之这话就颇有一语双关之意了。
难道谢映之已经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萧暥惴惴不安地捂着自己的狐狸尾巴,随着谢映之走出房间,穿过庭院。
已是薄暮时分,马车停在了门前。
就在他要跨出院门之时,忽然想起什么,立即回头望向院墙角上那棵合欢树。
虽然距离隔着庭院,萧暥的目力是极好的,一瞥之下就见那合欢树上一个影子忽得闪了闪,随即枝丫慌乱地一阵摆动。
萧暥只觉得太阳穴隐隐跳动。
糟糕!狗仔队!
谢映之见他落在后面,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萧暥紧几步跟上,道,“没什么。”
萧暥头大啊!
他这会儿已经不仅仅是和谢映之一起从房间里出来了,而且他此刻身上还是穿着谢映之的衣裳啊!
这还讲得清吗?!
接下来他们还要一起去吃饭。
他恍惚已经看到《梦栖山辞话》第三期了……
*** *** ***
魏瑄从冰水里上岸的时候,饶是他的玄火体质,也已经冻得浑身僵冷,北风一吹,身上的水立即结成了冰,发髻散了,乌黑的发冻成了一缕缕冰棱挂下来。
他的妆容已经都被河水洗掉了,雪白的小脸沾着水珠,长睫凝着冰花,偏生一双清亮的眼睛却黑得摄人心魄,透着执拗的倔强,全无血色的唇让他的脸容透着森森的鬼气。
他上岸的地方是永定里,数十步外就是清察司的总部,魏瑄选择从这里上岸,是料定张缉的人不敢追击到这里自投罗网的。
他此刻浑身就像一个小冰人,换是普通人在腊月的冰河里呆上几炷香的时间,早就冻死了几个轮回了。
好在魏瑄修的是玄火真气,体温本来就比常人高,饶是如此,他此刻也是四肢麻木,脚步虚浮。
薄暮冥冥,街上的路人震惊地看着从腊月冰冻的河水里爬上来一个俊美少年。
一张清隽的脸煞白透着寒气不似活人,修眉俊目,模样却生得极好看。
难不成如今乱世汹汹人心险诈,连水鬼都懂得开始色/诱了?
于是人们惊恐地保持一定距离,没人敢上前搀扶。
陈英当时正带着几个武士往外走,看到他的时候,错愕道,“晋王殿下?你怎么会……”
魏瑄摇摇晃晃上前,一把攀住陈英的甲胄才能勉强而立,“有人……有人要放火烧尚元城。”
说完,他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陈英大骇,一把抄住他的腰抱了起来往府邸中快步走去,一边仓促道,“快,准备套干净的衣衫,多拿几个炭盆来!”
*** *** ***
魏瑄的心神进入灵犀宫的时候,苍青正坐在神殿的石桌前,一点豆灯照着他清秀的脸,难得他居然没有陶陶然地盯着池水看美人。
可能是前阵子魏瑄让他天天监视无相,他现在一看到五色池就想到老太监,心理不适还没有缓解过来。
石桌上有几本古旧的书,旁边放着魏瑄拼命带回来的那张图。
苍青一脸认真地指着那张牙舞爪的艳丽花朵道,“这是靡荼之花,是上古的妖气结出来的花朵,又叫做蚀火,是花也是火。”
魏瑄凝眉,他知道,既然无相想火烧尚元城,那么这火就不会用凡间之火。
魏瑄只知道玄火,冥火。
他问,“蚀火是什么火?”
“蚀火来自于糜烂腐蚀之物所生,这靡荼之花一般生长在屋舍不起眼的角落里,蔓延勾连生生不息,世间的污浊之气都是它的养料。这魔花变成深红色时就会生成浊气,一点就燃,此为蚀火,蚀火没有玄火炽烈,也没冥火绵绵不熄,但是蚀火燃烧时会散发出糜烂的气息,那气息非常特殊,似香非香,似臭非臭。一闻就知道。但是一旦闻到这种气味的人,就会浑身皮肤腐烂而死。”
魏瑄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苍青继续道,“且蚀火烧过的地方会残留毒瘴,引发疫病,烧过的城,就会成为一座死城。”
魏瑄骇然,无相那些人太歹毒了,如果是这样,蚀火燃烧出的毒瘴飘散,不仅仅是尚元城了,连周边的民居里坊,甚至皇城都有可能波及。
无相他们是要毁掉整座大梁城吗?
第89章 燃灯令
魏瑄道:“他们打算怎么烧?”
苍青道:“这张图叫做八门金鳞阵。分为八个关节点,一旦有一处火起,就会传导到下一个关节点,从点到线,连线到面,直到八个点全部点燃,将整个尚元城包围其中。”
魏瑄立即会意,“所以破解的办法就是在引燃前,将这八个关节点逐个捣毁。”
苍青点头。
魏瑄深深凝眉,但尚元城那么大,这八个关节点在哪里?
金銮殿上,无相面沉似水,“陛下,听闻北方的战事已经获胜,大司马即将回朝,今夜又是除夕,臣请燃灯令,普天同庆。”
这一说桓帝就火大了,“这有什么好庆贺的!盛京王氏犹犹豫豫,手里攥着十万军队,居然被萧暥那一城老弱残兵吓破了胆,错失良机!还有大师你,你跟朕信誓旦旦说什么会让尚元城成为刺向萧暥的利剑,好哇,你现在倒是见风使舵地快,开始为萧暥庆功了?”
无相耐心地听完他一顿牢骚,道:“大司马一旦回京,大梁城兵力充实,再难撼动,所以陛下,我们的机会就剩下这次了,不要再错失良机。”
桓帝一愣,“你要做什么?”
无相阴沉道:“只要燃灯令一下,臣敢保证,今晚尚元城就会化为乌有。”
桓帝颇为不屑,“我还以为大师会有大手笔,原来只是烧尚元城,这东西市不烧过一回了吗?烧出点什么了?而且城被烧了还能建个更大的,现在萧暥把容绪骗得色迷了眼,他有钱什么做不了。”
无相没工夫再纠正他莫名其妙的想法,只道,“陛下,尚元城如何能和东西市相提并论,今夜除夕,尚元城里将有九州第一美女贺紫湄的献舞,据我暗中打探,各诸侯州郡的士子们都来了,连北宫达的侄儿北宫浔,颍州世家名门苏氏的大公子,玄门新秀苏钰都来了,如果这时,尚元城出了什么事,这账就要算到萧暥的头上,都是因为萧暥急于赶工期赚钱,使得尚元城存在颇多隐患,更进一步,我们还可以反诬萧暥早有预谋。”
桓帝哼哼了声,“不就几个士子,有什么大不了。”
“不一样,这颍州苏氏不仅是颍州豪强世家,占据一州之地,苏钰是玄门新秀,苏氏在玄门之中,地位仅次于晋阳谢氏,苏钰的才能,也不输谢映之,只是谢家渊远流长,仗着多年的积累,而谢映之其人风貌恐怕要占去五成吧,要说本事,未必能比苏钰强多少,更不用说北宫浔了,北宫浔的父亲北宫梁镇守青州,是北宫达的股肱,如果这会儿尚元城出事,幽州北宫氏,颍州苏氏,以及玄门百家,这萧暥一气儿全得罪了,而且,玄门百家会会指责萧暥使用秘术,迫害玄门新秀。他是怎么也洗不清了,之后萧暥还能有安生日子吗?”
桓帝这才面露喜色,又问,“大师打算如何破坏他的尚元城?”
无相道:“天机不可泄露,陛下只要拭目以待,陛下颁布燃灯令,余下的交给臣去做。”
*** *** ***
魏瑄睁开眼睛,就听到医官道,“醒了!陈司长,殿下醒了!”
陈英几步进来,不等他发话,魏瑄已翻身坐起,急问,“司长,有尚元城的坊图吗?”
陈英一愣,赶紧道,“快,取坊图来。”
图纸片刻就拿来了。
魏瑄凝眉看着密密麻麻屋宇相连的坊图,这尚元城店铺林立,楼阁错落,街巷纵横,这八门金鳞阵的八个关节点到底在哪里呢?
就在这时,门外有士兵进来报道:“司长,为庆贺大司马大获全胜,陛下刚颁布了燃灯令,今夜除夕,全城的灯楼都将点燃。”
上元夜灯会,燃灯令是由皇帝来颁布的,以昭显天子的恩惠和福泽。
魏瑄心中一诧,他是非常了解他这个兄长,秦羽得胜而归,桓帝心中懊恼不已,哪里会为此庆贺。
这时旁边一个副官道,“陛下真是一天一个想法,不是预定上元节当天才下燃灯令吗?说提前就提前了?灯塔燃起,到时候前来观灯的人潮众多,我们守备不够啊。”
燃灯令?
魏瑄心中一惊。
难道说……是灯塔!
他盯着坊图,尚元城的六个角上和中心位置,各建有灯塔,灯塔将会在上元夜灯会时分齐齐燃灯。到时候满城华灯璀璨,这八座灯塔将会把尚元城映照地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灯塔一点燃,蚀火连点成线,就将连接起八个灯塔,组成一个六角火阵,彻底吞没尚元城!
而现在已经是未时了,燃灯令已经颁布,离开点燃灯塔的时间,只剩下两个时辰!
“陈司长,立即点数十精锐,随我一起去安康里的灯塔。”
“这…调兵要请将军的命令罢,将军休沐期间也需要云副将的手令。”
魏瑄快速道,“来不及了,我们只剩下两个时辰。对方用的是秘术蚀火,我知道军中律令,情急之下,五十人以内的调动,司长可以便宜行事。我只需要三十人。”
其实魏瑄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此行凶险,无相这个疯子孤注一掷,还不知道会在节点上埋伏着什么,萧暥如果知道,以他上次在猎场亲自带队深入林火中的铁血作风,必然又会亲自带队剿除节点。
魏瑄心事重重地想,他不想再看萧暥涉险,一次都不想了。
现在萧暥和谢映之在一起,就算是蚀火烧起来了,有谢映之在旁,他也是安全的。
“可是殿下你现在的身体……”陈英皱眉道,
魏瑄道:“我没事,那个无相的路子我很熟。我有把握对付他。”
秘术对秘术,看谁更胜一筹了,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暗潮翻涌。
*** *** ***
天色已暗,萧暥望着竹帘外影影绰绰的烛火,觉得有点不真实。
谢映之选的地方很幽静,雅间临着河。河道蜿蜒穿城而过,河两岸错落着歌楼乐坊,游船和画舫穿行期间,桨声灯影里,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远处隐隐传来了除夕的爆竹声。
其实他并不指望有人和他一起过除夕。
原主鳏寡孤独,病入新年,只有一把剑一壶酒,年年如此也习惯了,本来他都打算收拾收拾回府去了,没想到谢映之居然会请他一起吃饭。
谢映之点的菜,萧暥倒也不在乎吃什么,他不挑食,喂什么都吃。只要不用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除夕对他已经是很优待了。
结果这一桌菜都太对他胃口了!这个季节,居然还有河鲜吃。
萧暥曾跟魏西陵说他不吃鱼,可不知是不是在这个壳子里待久了,这习惯也越来越随原主。他吃着鲜嫩的鲈鱼,心里还惦记着如果这会儿能有一壶酒该多好。
当然,谢先生这里,酒是别想了。
谢映之点了一壶梅子茶,取的雪水煮,不知是否还加了其他香料,味道清冽甘甜,于是萧暥就当做古代的果汁喝了。
谢映之浅浅地饮着梅子茶。
吃到一半,萧暥才觉得不对劲,“先生你……不吃菜?”
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这不废话吗,这一桌菜,一半都是大荤,谪仙中人谢先生怎么会喜好这个?
果然,谢映之淡淡道,“我早已辟谷。”
萧暥:……但这菜都是你点的吧?点了你又不吃?难道为了看我吃吗?
谢映之看他不自在地目光飘忽,这才抬起筷子,挑了最清淡的芦笋尝了尝,轻轻袖子一掩。
萧暥心中暗叹,真是优雅,果然是玄门名士,吃个饭都讲究,啧啧,看谢先生吃饭还赏心悦目。
他这念头还没转过,窗户似乎应声嘎吱响了一下。
什么情况?!
萧暥立即警觉地起身。
随即窗外传来噗通的一声落水声。
还谁大冬天游泳?
他赶紧打开窗子。
窗外是河,窗户下紧靠着一只小船,一个胖墩墩的人影正奋力扑腾着着爬上船。
黑暗中那胖子冻得抖如筛糠,……正是狗仔队长朱琦!
萧暥颇为同情,这兄弟太敬业了罢?这身板也出来做狗仔队,你看,落水了吧?
他回头正想告诉谢映之外面有人偷窥,却见谢玄首端坐在桌前,旁若无人静静地品茶。
萧暥顿时明白谢映之为何选择临河的雅间……
真是高,而且毒,不佩服不行!
萧暥回来坐下,刚才站在窗口,被风吹得脸色微寒。
谢映之随即抬手盛了一碗热羊汤给他,又优雅地拿起筷子,给他碗里夹取了一大块肥嫩的羊肉。
难道是畏寒的体质要多吃羊肉吗?
萧暥:谢先生自己辟谷,投喂他人倒是很实在。
萧暥本来想学着谢映之稍微用袖子遮一遮,看起来斯文优雅,不过转念一想,你就不怕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这身衣衫可是谢映之的,满袖是清风雨霁,你再给他弄点葱香味儿上去?那就尴尬了。
谢映之道,“你多吃点,今晚会是个长夜。”
大梁的夜市开场都是比较晚的,人们吃完了了年夜饭,才举家出来闲逛的。
所以这会儿时辰还早,侍女就端上了精致的茶点果盘。
萧暥肚子已经饱了,但是看着那玲珑可口的点心还是忍不住伸爪子。
谢映之抿了口茶,闲闲提及道:“我今天去拜访了卫夫子。”
萧暥刚伸手取了一颗芙蓉酥,不易察觉地眼梢微微一挑。
这卫宛可是对他没什么好感,上次雅集,虽然没有当场戳穿他的身份,但盯着他的眼神严厉得像照妖镜一样。
萧暥心虚地咬着点心,谢映之白天去拜访了卫宛,晚上请他吃饭,什么意思?
让他吃饱了好交代?他这阵子在谢府骗吃骗住,还让谢映之天天给他治疗,过得也太滋润了点,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接着,谢映之静静放下茶杯, “卫夫子跟我提及了萧将军。”
咳咳。
一口酥顿时卡在嗓子里。
谢先生啊,别人吃东西的时候,你能不能别带这样吓人,会噎死的……
萧暥手忙脚乱摸个茶杯灌了几口梅子茶。
谢映之微微一怔,似乎想说什么,一双清浅若琉璃般的眼睛看着他,神色莫辨。
怎么了?
萧暥低头看向桌上,才恍然发现他拿了谢映之的茶杯!
而且,茶……被他喝完了。
尴尬。
“先生,喝我这杯罢。”萧暥赶紧道。
谢映之闻言,目光更是一诧。
萧暥蓦地意识到,谢映之这样高洁孤逸的人怎么会跟别人共用一个茶杯?
特么……更尴尬了。
不料谢映之只是微微一顿后,随即淡然道,“也可。”
随即优雅地拿起了茶杯,微微抿了口茶。
萧暥:……唔?!
所以他真不介意?
谢映之面上神色淡若无物,接上前面的话,“公子觉得萧将军如何?”
萧暥一懵,让他怎么评价自己?
他不假思索道,“穷兵黩武,专权误国。”
萧暥使了个花招,专挑空泛的讲,不到实处,像什么京城流血夜,迫害皇后皇子之类的事,就巧妙地避过了,心道,不是他做的,他不认。
谢映之微挑了下眉,似乎有些失望,道,“你这么想的?”
萧暥:……啊?这还不行,还要他交待什么罪行?
火烧西京?弑杀桓帝?我还没做呢。
谢映之道,“我以为公子诗才卓绝,应该有深辟的见解,公子可知卫夫子是如何评价的?”
“他怎么说?”萧暥心虚道。
“卫夫子言,将军是社稷之砥柱,中原之屏障。”
萧暥顿时一愕。
他原以为,这帮子名士都是何琰这风格,将他狠批一通,有的没的屎盆子全往他头上扣,以博痛斥奸臣之名誉。
更何况卫宛久在宫廷,效命御前,不骂他已经是够客气了,评价居然……那么高!
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卫宛了,那你雅集上变着方儿为难我,知道我憋不出几个字还要逼着我做诗到底为什么?
“萧公子的诗让人印象深刻。”谢映之走到窗前,窗外是除夕夜的人间烟火,“至今尤记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他回过头,眸光沉静如水,“将军铁血不畏生死,我辈亦是如此。”
萧暥愕然,那是风轻云淡超然物外的谢先生?
他怎么也没法将这谪仙中人的谢映之和他这种沙场几来回的老兵油子放一块儿啊。
谁知谢映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心中大骇。
谢映之道,“如今乱世汹汹,虎狼环伺,苍生流离,若将军有志扶危救乱,还天下以海清河晏,我玄门愿为驱使,全力以赴,死不旋踵。”
萧暥震愕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谢映之早就知道了他是谁。
他一身白衣胜雪,站在那里如琼林玉树,赏心悦目,却淡淡说出死不旋踵的话来。
萧暥知道,谢映之是在跟他交底了。
萧暥曾经以为自己就是孤家寡人的命,乱世里一身沉疴,虎狼环伺不得喘息,说不定哪一天支撑不住,不是病死就是累死,亦或战死。
可现在,那人却用静若琉璃的眼眸告诉他:从此以后,整个玄门愿为你效力,今日之诺,死不旋踵,你不用再一个人苦苦支撑这偌大的家国,沉重的河山。
萧暥心头一热,就想告知他自己的身份,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窗外悠悠荡荡飞来了一盏纸灯笼。
那灯只有巴掌大小,谢映之轻轻把它摘下。
萧暥看的新奇,这是什么?玄门专属通讯工具?
所以,谢映之选择河边的雅间并不是为了整狗仔队,而是为了方便接收消息?
他这念头还没有转过,谢映之道,“公子,我们该启程去撷芳阁。”
今夜的一场大戏,这大梁城里的魑魅魍魉都要出来了罢。
第90章 夜宴
魏瑄之所以先选安康里的附近的灯塔,是因为这里道路纵横,房屋错落,便于埋伏,易守难攻。
陈英遴选了四十人,都穿轻甲,配单刀,清一色的步兵。
魏瑄道:“安康里道路狭窄,除夕街上人多,马也跑步起来,且骑兵出动,容易引起百姓慌乱,此事,只要精锐步兵四十人。”
陈英没想到这小殿下对军中的规定如此清楚。
军中有规定,调动骑兵十人以上就需要将军府的调令,萧暥休沐期间,则由副将云越全权处理。
“是不是要将此间情况立即报于云副将?”
魏瑄点头,此刻云越手中有锐士营,虽然被刘武带走了大部分,余下人数不多,但都是骑兵,且一名锐士抵得上十个京兆尹的府兵,如果事情不顺利,这就是强劲的后援。
到达安康里街坊的时候,正是天色渐暗,尚未燃灯时分,街上的人稀稀拉拉,百姓们都回家准备吃年夜饭了,两旁的民居里坊升起袅袅烟火。道路倒是畅通了不少。
魏瑄毕竟年纪小,所以由陈英带队,两人精选了四十名轻甲武士,直扑灯塔。
灯塔分为塔楼的围院,一围为二十名兵士,并带一楼吏值守灯塔。
楼吏胡安是个四十多岁面相不善的人,一看就很难说话。
陈英忽然出现让胡安隆起了眉,再一看陈英带来了四十名披甲执锐的武士,他脸色黑如锅底,“陈司长,这个时候清察司不在街上值守巡逻,怎么得闲来我这里?”
陈英是个粗人,直道,“我要上灯楼查看。”
“灯楼为我大雍的新年祈求福祉,神圣之地,且陛下的燃灯令也下了,此刻灯楼里正在准备点火仪式,你这带兵进去,坏了陛下的福祉,怕不妥吧。”
“我有要事,莫拦。”陈英哪有工夫跟他掰扯,推开他就往里走。
胡安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一挥手,一队军士从院墙两翼抄出,挡在了灯楼前,清察司的武士反应极快,也针锋相对围了上来。
顿时双方剑拔弩张。
“胡常任。”一道清晰的少年的声音越众而出,只见魏瑄走出人群,道,“正因为仪式关系到我大雍来年的福祉,所以皇兄让我来查看的。”
日暮光线昏暗,胡安这才注意到他,心中大震,这晋王怎么会来这里?
魏瑄道,“刚才是陈司长没有讲清楚,本王在这里给大人赔不是了。”
他的态度亲和,说话不紧不慢,小小年纪却已经知道恩威并施,话说得非常得体。
胡安心中不由一凛,打量起晋王来,他眉目清秀,少年老成,比陛下当年可是强多了。将来若有机会上位,怕是个精明强干不好糊弄的君王。
胡安在脑子里很快就算了一笔账,陛下没有皇子,将来万一有个什么病灾的,这乱世里可什么都说不清啊,继位的可就是面前这位晋王。他是给皇室做事的,得罪了这个有可能是自己未来主子的人,完全没有必要。
他立即换上了一张脸,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更兼殿下亲自来我这僻陋之处,我当亲自为殿下引路。”
魏瑄心如明镜,这胡安是个人精,一来一往里,不仅表态忠于皇室,还暗暗向自己表了甘愿效力的忠心。
“如此甚好,本王会记着胡常任的。”
胡安喜形于色,立即喝退了手下士卒,“不长眼睛的东西,殿下在此,还不退下,回去扣你们一月薪俸!”
这些倒霉的士兵,满脸莫名其妙地被扣了钱,也没心思值守了,拖着兵器全散了。
随即胡安笑容可掬地引着魏瑄等人向灯塔走去。
这座灯塔设计的极为巧妙。
灯塔是中空的,分为内外两层。外层是木塔,内层石塔。石塔的塔身满布玲珑的雕塑,期间错落十八个灯台,引燃的灯芯则在塔顶,由点火的机括点燃,灯芯点燃后,火焰会沿着雕像一路烧下来,点燃塔身的十八个灯台。到时,整座石塔成为一座巨大的灯,璀璨夺目。
而木塔的塔壁四周则嵌着栈道一般的阶梯,围着里层的石塔盘旋环绕上去,一边登塔,一边可以如移步换景一般欣赏塔身的雕塑。
苍青跟他说过,靡荼之花有无数枝蔓触角,为暗红色,蔓延横生,会将蚀火和毒瘴传播出去。
可是魏瑄看这塔身光溜溜的,并没有见到什么枝蔓,难道是藏在雕塑的缝隙里?
他一边寻思着正要登楼,忽然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道,“殿下且慢。”
循声望去,阴影中走出一个明华宗的老修士,拦在了他面前,“诸位,不能上去。”
“老先生,是陛下让我来查看的。”魏瑄依旧和气道。
“这塔中镇压着十万恶灵。”塔内灯光昏暗,把老修士的脸照地半阴半阳,有点诡异,“若是死于此地,我明华宗不超度被恶鬼吞噬之魂。”
一听这话,原本走在前面带路的胡安嗖地退了下来,满脸愁苦道,“殿下,我想起来,得去看看外面那些士兵,这一说扣薪全散了,不成体统!”
魏瑄知道他这是要逃了,那最好,免得碍手碍脚。
陈英像赶鸭子一样,不耐烦道,“去吧去吧。”
胡安如获大赦地跑了。
陈英虽然不信邪,但是这地方被那老修士一说,却莫名地透出一层狰狞来。
这里台阶陡峭,每一层都有数个门洞通向塔外的眺廊,门洞里设埋伏,倒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他道,“殿下,我带些人先上去探路,你坐镇中央。”
魏瑄冰雪聪明,陈英这话一说,就知道了他的潜台词:带着小殿下在身边,还要分心保护。碍手碍脚,做事都不利索。
陈英有这念头很正常,魏瑄想想自己常年在深宫中,也确实没什么本事,点头答应。
他道,“陈司长小心。”
陈英手里拿着一盏风灯,率先带队走了上去。
楼道很窄,只能一个人通过,沿着外塔的塔壁回旋上升,台阶又高又陡,扶手很低矮,都不到腰。越往上走,就越觉得头重脚轻,往下看摇摇欲坠,似乎整个塔身都会随时歪斜倾倒下来。
魏瑄一边往上走,一边看着塔身的雕塑,这些雕塑大多是宗教内容,光怪陆离,雕塑是镂空的,有无数孔洞,这大概是为了透光?
塔内灯火昏暗,成因他们在他上面一层,只能隐约通过脚步声和闪烁的风灯辨明彼此的位置。
就在这时,他头顶上灯火像被狂风吹般一阵晃动。
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黑暗中忽然暴出一声惨叫,一个士兵直直坠落了下来。
他坠下来的时候,魏瑄正好跟他对了一眼。
只见那人脸色铁青,眼睛和嘴巴都惊恐大张着,见了恶鬼一般。
魏瑄刚想喊话问陈英是怎么回事,就听陈英道,“殿下,快,撤!蛇,有蛇!”
他话音未落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又一个士兵坠塔。
陈英扯着嗓子下令,“后队改前队,快撤!快!”
清察司的士兵都是从北军里选调的,不比萧暥的锐士营是沙场血海里磨出来的劲旅,没那么处变不惊。
这下面的士兵纷纷撤退,但是塔内楼道狭窄,根本转不了身。加之光线昏暗,几十人挤在楼道上顿时队形就乱了。推搡间又有几人坠塔。
魏瑄见状赶紧道,“撤到塔洞里!”
可是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在黑暗狭窄的楼道里听起来毛骨悚然。好像是无数的鳞片摩擦石壁的声音。
风灯的幽光下,无数细长赤红的蛇从塔身的孔洞里钻了出来,密密麻麻吗。
那些蛇极为灵活,速度奇快,凶猛无比,弹跳起来就向一个士兵窜去,那人吓得手都哆嗦了,拿刀空中胡乱挥舞一阵,被那蛇像索命的细绳缠住脖子,一口咬下,瞬间那人的脸就僵硬铁青,瞪着眼珠满脸惊恐地坠落下去。
和前面魏瑄看到的那人如出一辙。
他心中大骇,一边敦促士兵赶紧退到外塔的门洞,一边利落地将一条蛇窜起的蛇砍成两段,
谁知那一分为二的蛇,还没落地,前半段身躯竟然又蓄势弹起,再度向魏瑄袭来,魏瑄眼睛都不眨一刀准确地凌空把蛇头砍成两半,下半段的蛇尾竟然缠住他的脚踝。
这是什么东西?剧毒无比还砍不死的蛇!?
这时陈英已经指挥余下的人退出了楼梯,退到了门洞里,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饶是他究竟沙场也没见过这种东西,“这是蛇还是魔物?”
他们还来不及片刻喘息,瓦间又传来淅淅索索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蛇群追到门洞里了!
他们退无可退,真只剩下跳塔自杀一条路!
魏瑄心念一顿,难道这些蛇想逼他们跳塔?
蛇这种爬虫,智力低下,竟然会有这种心思?成精了?
而且这是寒冬腊月了啊,前几天大雪冰封,就算这种蛇再有魔性,也不至于腊月里不冬眠,还如此活跃。
陈英咬牙切齿,“拼了,这些爬虫想逼老子跳塔,休想!”
魏瑄一把拦住他,忽然问“陈司长,你的灯是不是落在塔顶了?”
陈英搞不懂都要命关头了,这孩子怎么还舍不得个风灯。
“没有,拿灯的士兵,连人带灯一起坠楼了”
那么这塔顶幽幽的光是什么?那光极为幽暗,忽明忽暗。黑暗中看不真切,魏瑄才以为是谁慌乱把风灯掉那里了。
“有弓吗?” 魏瑄道。
蛇群近在咫尺,陈英完全搞不懂这小殿下在想什么,难道一箭射死一条蛇?这么暗,看都看不清啊!
但他二话不说,还是取来一张弓。
就在这时,一条最近的赤蛇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凌空弹起,像一只毒箭般向他们射来。
魏瑄眼疾手快搭弓上箭一气呵成,一箭飞出急如星火,穿透那条蛇后,余势不减,将那忽明忽暗的红光也刺了个对穿。
顿时四周忽然寂静了下来,连那毛骨悚然的悉悉索索声也消失了。
陈英目瞪口呆,“殿下……好箭术!”
魏瑄淡淡道,“跟萧将军学的。”然后沉声道,“跟我上楼。”
“但那些蛇?”有人还心有余悸。
“那些蛇是障眼法,小伎俩,我们没有准备才着了道。”
说着他一马当先地走在了最前面。
本来被吓得已经腿软的士兵们,看着才十几岁的小殿下走在了最前面,顿时也来了精神,怎么也不能胆气还不如一个久居深宫的孩子吧?
但是当他们再次爬上楼梯,看到石塔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只见此刻塔身上遍布着暗红色的蔓枝,像无数的触手蔓延伸展。
难道这就是刚才看到红色的毒蛇?
接着魏瑄看到了自己射出的箭,正穿透了石塔顶端的一朵硕大的色彩靡丽的花朵。靡荼之花吗?
这东西的枝蔓横生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怎么铲除它?
老修士望着塔内的光线一阵明一阵暗,对一个弟子道,“快,把这里的情况报告宗主。”
*** *** ***
到达撷芳阁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撷芳阁处于尚元城的正东,对着车马如流的朱雀大街。
入夜了,吃完了年夜饭的人都携家带口地出来逛夜市,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谢映之的马车为了低调,没有走朱雀大街,而是绕道走斜旁一处偏僻的小路,看来玄首对如何躲避狗仔队颇有心得。
马车七拐八弯就在撷芳阁前一处幽僻的地方停下,有两名玄门的弟子已经迎候在那里了,趁着谢映之跟他们交代些什么的时候,萧暥闲闲踱步出去。
撷芳阁楼高五层,富丽堂皇,这在古代已经是叹为观止了。
其实在大雍朝是有禁制的,不许民间的楼房高度超过皇宫的紫阙金台,但是这是个乱世,还有谁管这门子规矩。
就在这时,阁楼前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
人流纷纷朝一个方向涌去,那些人前呼后拥,甚是疯狂。萧暥有一种如果不跟着他们走就要被撞倒的感觉。
若非在古代,萧暥肯定是以为哪位大明星来了。
他被人群裹挟着走出了十几步,就听见周围的人道,“贺紫湄!看!贺紫湄的车驾!”
萧暥个子高,虽然站得远,视线却毫不费力地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去。
只见朱雀大街两旁灯火通明,一辆奢华精致的马车徐徐驶来,停在了撷芳阁前。
车停下后,几个侍从上来提起车帘,顿时人群沸腾了。
萧暥遥遥看去,只见一个秀美婀娜的背影,从车上款款下来。她穿着华美绝伦的服饰,长长的裙裾逶迤拖地。
平心而论,不如容绪设计的那件霓裳,轻若浮云,柔若烟霭,仿佛是瑶池赴宴归来的神仙……
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萧暥赶紧刹住,好险,差点被容绪设计师的审美带歪了。
萧暥在现代没有追过星,这回到古代他倒当了一回追星族。
贺紫湄往楼台上走去,人群追逐着顿时涌起了一阵推搡,萧暥一个没站稳,撞到了一个人的手臂上。
黑暗中,闹哄哄一片,彼此都看不清相互的模样。
他还没来得及道个歉,那人回过头恶狠狠道,“滚!”
萧暥默默滚开了,他也没话说,是他先撞人家的。只是那个人的手臂有些奇怪,好像是条假手。所以才恼羞成怒吗。
他刚被骂地有点懵,忽然手腕却忽然就被人抓住了。
黑暗中也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就听声音道,“才一转眼就不见了,还真容易丢,你能让先生省心点吗?”
“公子是……?”他莫名其妙被一个陌生人牵着手往外走,怎么也得搞清楚对方是谁吧?
“我叫苏钰,先生让我来找你。你怎么回事?一眨眼就不见了,真是。”
苏钰娴熟地牵着他,逆着人流往外走,萧暥发现这人对挤人堆倒是颇有技巧,很快就钻出一条道来,两人沿着撷芳阁高大的廓城下走着。
苏钰一边走,一边还絮絮叨叨道,“贺紫湄今晚有献乐,待会儿你就能看到,你跟着这些人瞎混什么。第一次来大梁罢?”
萧暥:……
“这种宴会以往每年除夕都有,不过去年被萧暥禁了,他自己孤家寡人,还看不得别人快活!”
萧暥:嘴真毒。
玄门的弟子难道都这风格?
苏钰见他一直不说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走出人群,借着撷芳阁前的微弱灯火,萧暥才看清苏钰的模样,他二十出头,眉目清朗。
苏钰也看清了他,顿时一愕,“难怪先生要把你找回来,这一丢,怕是被人带走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好像丢了只小猫小狗?被人带走?
等等……这苏钰是不是觉得他脑子不大好使?
果然苏钰投来了看智障的眼神,“现在世道人心险恶,你这模样不要在外面瞎逛,还好天黑了,不然遇到人贩子把你卖到北狄去。”
听到北狄,萧暥心中一凛,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他前几天就听说阿迦罗已经开始启动统一十八部落,不知道进展怎么样。
还有小嘉宁,上回让程牧传的信收到了没有?怎么她和程牧都一点回音都没有?
正寻思着,他已经随着苏钰信步走进了撷芳阁。
撷芳阁和容绪带他去的清颐楼布局有点像,但是撷芳阁明显更豪奢雅致。
清颐楼是回字形,层层回廊四周有雅间错落,这撷芳阁中心区域,每一层上还有眺台,是专门供那些一掷千金的客人宴饮和欣赏歌舞。
谢映之订的就是这种雅间,萧暥暗暗啧了声,真有钱。
雅间里有软垫,有桌案,可躺可坐,桌案上已经摆好了清甜的瓜果。四周垂下轻纱帐幔,轻轻随风摆动,甚为雅致。朝向舞台的那一处纱幔被金丝垂钩挽起了,可以看到下面舞台上的表演。
不过谢映之刺客旁若无物地在打坐,根本没有看表演的意思。
那他花这冤枉钱做什么?
萧暥倒是喜欢看热闹,这过节嘛,没热闹看哪里有氛围?
这雅间的视野实在是好,将下面的舞台尽收眼底。
萧暥一边取着甘冽的瓜果吃,一边闲闲踱到白玉围栏前观看表演。
这会儿是变戏法。画着花脸的小丑不停地变换着三个铁圈的位置,一只黑毛小猎犬随着他的手势钻着圈。
围观的人还蛮多的。不时还有打赏。
萧暥嗑着瓜子想,这伎俩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家苏苏也能钻。
万一他哪天穷得混不下去了,是不是也能靠这个糊口?
他正不着调地想着,忽然那小丑手一抖,火光一亮,这三个铁圈居然腾地燃烧起来,火光熊熊间,那小猎犬训练有素,毫不畏惧地纵身穿越火圈,引得人群里一阵惊险嘘声。
楼下传来阵阵大喝“彩!”
萧暥暗搓搓收了小心思:算了,苏苏本来就秃。万一烧到,更秃了……
就在他满脑子四六不着的念头时,又一个小丑走上了台。
那小丑先是弯腰一枚枚捡起落在地上的客人打赏的钱币,集了五个就开始往上抛。双手轮流抛着五枚钱币,没有一个字儿落地。
席间又发出一阵喝彩。
客人们看得有趣,纷纷向他再扔钱币,他也一一接住,依旧没有一个落地。
萧暥:……
看来,天桥卖艺也是手艺活,换他,估计得饿死……
这时候,小丑手中的钱币已经达到了数十个,他抛掷的速度也越来越来。
萧暥好奇地想,他两只手底能接多少钱币?
但是他一摸自己,窘迫地发现身无分文,穷得太彻底。
于是,他回头求助地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此时已打坐完毕,抬眼就看到他贫穷的眼神。
但谢映之是玄首,又不是丐帮帮主,不会在身上带一堆的零钱。
但萧暥只要零钱。倒不是他抠门不肯多投,他这可是三层的眺台,如果他砸一枚金子下去,那小丑的手得落下个二级伤残。所以只能丢零钱。
谢映之偏头看了看,苏钰正在雅间外的不远处,可以借点零钱,他站起身想往外走去。
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间,忽然那小丑手一甩,空中数十枚钱币就炸开了,化作无数寒光闪闪的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谢映之射来。
这边谢映之恍若未察,施施然站起身,向苏钰走去,苏钰的脸色都变了。
但是不等苏钰反应,萧暥已疾身跃起,伸手揽住谢映之的腰,一把将他拽过来,扑倒在地,就势一滚,同时抬腿一扫,就将那桌案凌空掷起,只听到一阵如暴雨打窗般的闷响,那些毒镖一个个都钉在了桌面上。
就在毒镖碰撞上桌面的瞬间,镖身裂了,化作朵朵焰火炸开,在空中化为无数的花瓣飘飘然洒下,撒落在地上重叠一起的两人身上。
萧暥懵了,什么鬼?还撒花?
这时他就听到下面传来一阵阵喝彩!
他瞥了一眼楼下,只见那小丑正向观众拱手,收彩头收到手软。
泥煤的!萧暥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谢映之已经站起身了,若无其事地弹了弹衣衫上的花瓣。
谢玄首现在一身白衣上沾满粉红的花瓣,如乱红堆雪,更兼几缕发丝散落在冰玉般的脸颊上,颇为迷离散乱,乌云泼墨的发间还夹杂着粉红的花蕊……竟是风月无边。
看着一向高洁孤逸的玄首被他害成这模样,萧暥有点良心不安。
他确实是紧张过头了,几乎本能的反应,稍有动静就以为有人要暗杀。
他刚想说句,对不住了啊。
这时谢映之忽然轻轻抬起手,认真道,“别动。”
接着,清润微凉的指尖就触到了他浅淡柔韧的唇上。萧暥顿时脑子一片空白。
谢映之轻柔地揭去了一片花瓣。心里失笑,这人唇上沾着花瓣还不自知的样子,实在是可爱。
此时周围或远或近已经围了好些人,都是看得满脸陶陶然,不知此间何处。
旁边的几个侍女上前为他们收拾雅间,脸都娇羞地红了。
谢映之轻道,“姑娘不必费事了。”
然后他看向萧暥,“外面纷乱,我们还是回房去罢。”
萧暥:……
啥?什么?!
怕萧暥听不明白,他好心解释道,“我在这里订了间房。”
接着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谢先生轻飘飘地抚着他的腰,引他向廊道走去。
同样是抚腰,谢映之做来却如春风化雨,毫无宠狎之感,优雅自然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亲和。
苏钰已经原地石化了。跟上去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
萧暥脑子里更是无数念头如烟花炸开。
这人是容绪罢?
易容了?
还是谢先生被容绪夺舍了?
玄首?谢先生?你确定刚才没有摔到头吗?
*** *** ***
阴暗空阔的室内,地上画着奇怪的图形,
无相站在一面铜镜前,镜子里映射出撷芳阁各个角落的场景。他在这撷芳阁里安置了无数千里眼。
除了谢映之周围有法界,他看不到。
这时弟子弘明敲门入内。
“怎么样?”无相头也不回问。
弘明道,“谢映之果然是徒有其表,刚才如果不是萧子衿救了他,他现在已经被炸死了。”
无相微微一蹙眉,谢映之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玄首,却从来不显山露水,所以他究竟有什么能耐,没有人知道。
其实这些年,对他能力的争议一直都存在,仰慕他的人认为他有通天彻地之能,嫉妒他的人则觉得他就是长得好看,风度又极佳,才当上了这个玄门之首的位置。
但是今天试探来,生死攸关之际,他也如此迟钝,难道真的是徒有其表?
接着,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问“救他的萧子衿是什么人?是何模样?”
弘明道,“容貌极美,不输谢映之。”
无相眼皮一跳,身手很好,容颜极美,还姓萧,这大梁城找得出第二个?
但是弘明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心中咯噔一下,弘明有些难以启齿道,“谢映之和萧子衿进房间去了。”
他悄悄补充,“同一间房。”
无相一愣:这萧暥铁腕冷血,怎么可能和人同寝?
所以,姓萧只是巧合吗。
但他还是谨慎道:“派人盯着他们。”
*** *** ***
那是一间开阔的套间,外面是个雅厅兼起居室,隔着一扇山水移门,里面是卧室。
谢映之把门关上,冷冷地掠了一眼身后。
外面刚刚蠢蠢欲动围上来的狗仔队员,顿时吓得一缩脖子。
萧暥还来不及打量一下这雅致的套房。忽然手腕被拽住了,随即视线一晃,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已经背靠着墙壁被逼到了角落里。
无声无息,好厉害的手段!
这念头还没有转过,谢映之一手支着墙,将他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清若琉璃的眼眸静静看着他。
接着他用淡若无物的口吻道,“萧公子好身手,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了吧?”
果然……
萧暥也不示弱,反问:“谢先生深藏不露,也该告诉我,你来此的真实目的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