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萧暥朦朦胧胧中就觉得寒意彻骨,居然是被冻醒了。
他瞥了一眼,炭火烧得很旺。他知道是他这个扶病的身体畏寒的缘故。
所以这天气一到寒冬腊月,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既然冷得睡不着,他干脆就起身了。
苏苏自从上次被云越威胁过后,这两天居然罕见地没有赖他床上,这会儿他倒有些想念那小东西了,小绒团子钻在他怀里的感觉还是挺暖的。赶得上一个暖宝宝了。
窗外阴沉的天空正下着小雪,他才想起来,快到腊月了,难怪那么冷。
清早,喝顿粥的工夫,他就看完了云越给他分析的战报,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秦羽打仗果然是四平八稳,不需要担心。他这个大哥一如既往地靠谱。
就在这时,曹璋匆匆忙忙在门外抖了抖身上的雪,一进来就道,“主、主公、安、安康里的难、难民营地里、御寒的物资不、不够,昨、昨夜、冻死了、死了几人。”
萧暥粥才喝了一半,顿时一惊,“安康里的民居还没有营造好?”
曹璋见他脸色不好,更急了,“是、是……建、改、改了……”
萧暥见他支支吾吾讲不清楚,也没心思喝粥了,道,“备车,去看看。”
风雪中,只见一大片灰蒙蒙的帐篷,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摇欲坠般。两个汉子正把冻死的人抬到推车上,盖着布,布的边缘漏出的一截青灰僵硬的手指。其中一个人还回头看了萧暥一眼。
萧暥道:“好生安葬了。”又对曹璋道,“多拨点银钱,抚恤家人。”
那一头是尚元城如火如荼的建造中,这一头是寒风中,瑟缩在帐篷里,风雪中无处安身的难民。
萧暥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这样下去要闹出民变来的!
他不明白,按照原计划,这会儿大部分的里坊都已经重建完成了,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依旧挤在帐篷里?
他立即招来负责重建的大匠史浣查问情况。
史浣神色闪烁,“因……因为尚元城要建。”
这萧暥就更不明白了,他十多天前在宝琼阁和容绪,以及几位匠作大师规划过尚元城的设计,按照几位大师的估算,这尚元城预计一个多月内能完工,且尚元城的建造所占用的人力物力也不会影响安康里等里坊的重建。也不至于耽误到安康里等难民的安置工程。
所以,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萧暥想了想,让史浣取来了尚元城的图纸。
这一看之下,他顿时就明白了。
果然这图纸被修改过了,和他二十天前拍定的图纸差别之大,简直让人咋舌。
具体说就是变得豪奢了,无论是建筑还是细节,都比第一版的图纸豪奢了几倍。尤其是容绪命名的烟波里,那简直是要营造成天上宫阙般华美奢侈。
萧暥倒抽一口冷气,这规模,这豪奢程度,连梁柱上的雕刻花纹都繁复无比,到处是镂金错彩,这容绪是要重建秦始皇的阿房宫了吗?难怪需要占用那么多人力物力。
史浣在旁边低声道,“容绪先生道,将军对尚元城的设计稍做了修改。让我们照做。”
萧暥明白这容绪打的什么主意。
他早就知道这尚元城太对容绪胃口了,所以容绪想把尚元城建成九州最豪奢也是最雅致之处,吃喝玩乐一条龙的场所。所以他偷偷地把图纸改成他想要的,又说是他萧暥修改的图纸,所以为了保证这豪奢版的尚元城依旧能及时竣工,这负责工程大匠就只有抽掉了修建安康里重置的人力物力。
怕是在容绪眼里,民居建造地慢一点没关系,首先要保证尚元城按期完工。他既然投资了,那就不能耽误了他赚钱。
其实容绪这小动作原本也不会被察觉,只是他没料到今年的天冷得早,雪也下得早。结果冻死人了。
曹璋都气得小声道,“奸商、真、真是奸商,他、他、黑了心、赚钱不、不管百姓死活,还、还让主公你,背、背黑锅。”
确实,这黑锅还是他萧暥背。
因为在外界看来,这就是他萧暥为了赶在除夕前让尚元城竣工赚钱,不顾难民死活,大量占用重建民居的劳工资源。
萧暥在风雪中站得有点久,只觉得手脚冰凉,对史浣道,“传令立即加快平康里重建,人手不够就抽调营造尚元城的劳工,限期七日之内竣工。”
回去的路上,他又细细想了想,看着风雪渐紧,又让曹璋再调拨一批防寒物资去难民营,在这加急营造的这几天里,不要再冻死人了。
至于那尚元城,他敕令工匠,大幅削减那些豪奢的装饰,同时又拨出五千金,到外州去征召工匠来大梁营造,填充劳工的不足。
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地想,这容绪,一边将尚元城的工程难度大幅拉升,一边又不肯追加劳工和投资,确实是奸商啊……
曹璋看他靠着车壁,脸色苍白如寒冰,担心地想要探看,又不敢靠近,支支吾吾道,“主公,你、你气色不好,还、还是、回府先、先歇息罢。”
萧暥在难民营地,风雪里冻了一上午,确实感觉不大好。但是他歇不得,午后他还约了这大梁城的商户,以及这次齐掌柜所联系来的九州各地愿意入驻尚元城的商户,在宝琼阁面谈。趁着容绪被桓帝禁足的这些日子,他已经把招商工作做得差不多了。
尤其那些南方来的商贾,他们大冷天的远道而来,他不能失信于人,让人空等。
而且,该是时候交个底了。
今次这容绪竟敢这样欺他,还不是因为有恃无恐,该敲打一下了。
*** *** ***
一回到府里,萧暥随便吃了碗面充作午饭,就匆忙赶去宝琼阁。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到处赶场的小演员,起早摸黑整天连轴转,困地只想在车上打个盹,脑子里确实千头万绪又停不下来。
宝琼阁最大的雅间放到现代类似于一个中型的会议大厅,可以举办个企业年会什么了。
还没进门,他就听到里面传出熙熙攘攘的声音。
他进门扫了一眼,会场中才安静了下来。
萧暥忽然发现这些人坐得泾渭分明,当中隔着一条鸿沟似的。
西北边坐着的都是大梁的商贾,说白了也就是加入了王家盛京商会的商贾,这些人坐的比较紧凑,很有点抱团战斗力更强的意味。
东南边坐的都是此次齐掌柜奔波联络,表示愿意入驻尚元城的商贾,由于云峰茶社的本部是在江南,所以这齐掌柜招来的基本都是江南的商贾,而且在这乱世里,也只有江南物产颇为丰富。
齐掌柜坐在最前面,微微向他点了下头。
这两波人马,整体上看,仿佛隔着楚河汉界对峙着。
那是当然了,对于大梁常年依附王氏的本土商贩来说,这些外来商户都是竞争对手。
长期垄断吃地肥溜的大锅饭,忽然有人来抢饭碗了,这能不急眼吗?
鸿运珠宝行的东家刘福一见到他,就站起来向他一拱手道,“萧将军来了,我等正想请教,今日你这召我们来是何意啊?”
刘福说话的时候,目光看向那些江南的商人,所指再明显不过了。
萧暥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尚元城规模甚大,如今这商贾入驻率还不到一半,容绪先生最近这段日子又都闭门不出,这招商的事情,我只有亲自安排起来了。”
容绪闭门不出的原因谁都知道,是桓帝让他闭门思过,写万言书,还亲自派了宦官去监视他写,不许代笔。
于是萧暥这话说得好像他容绪是撂挑子不干,他只好受累来接手了。
大梁的商贾面面相觑,这人真是脸皮厚啊,好像一开始查抄朱璧居的不是他萧暥?但是他这话又抓不出破绽,他抓逃犯,那逃犯又是容绪的好友,查抄一下朱璧居没毛病啊?
这密室可是你容绪自己搞的啊,萧暥此举最多只能说是误伤……
而且对容绪密室金屋藏娇之事,在座的商贾们谁不是家里藏着一本插图版的《梦栖山辞话》,没事儿拿出来偷着乐一下,心里说句够劲儿的!不愧是容先生!
所以刘福被他这一怼,默默闭了嘴。
“萧将军把这些商贾引进来,是要抢我等的营生了吗?”
说话的是个倒挂眉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宏安堂药铺的东家王恢。
萧暥早就摸过底,此人是那胖头鱼王祥的族叔。
他不紧不慢说,“这些商户来自江南,初到大梁没有根基,生意上在几年内都对诸位构不成威胁,只是谋求一个生活,同时也填充尚元城的空铺位子罢了。强宾不压主,怎么抢得了诸位的营生呢?”
王恢不依不饶,“但我怎么听说,这些人只要收取二成的税钱就可以了?自己赚八成。”
萧暥道,“王先生的意思是,这些外来的商户没有加入商会,不需要缴纳会费?”
“对,除非他们也加入盛京商会,和我们一样,缴纳四成会费,不然就不公平。”
刘福也跟着道,“而且他们没有商会约束,胡作非为恶意竞争又如何是好?”
萧暥没有回答,淡淡看向齐掌柜。
齐掌柜立即会意,站起来道,“王先生这样说就不对了,盛京商会是王氏的商会,我们这里在座的都是江南的商贾,让我们加入你们的盛京商会,说不过去罢。”
一个白净的商人自称是彩逸绸缎庄的杜先生,闻言也站起来道,“萧将军,我等远道而来,诚心入驻尚元城,但是你看,这盛京商会的商贾如此咄咄逼人,若是没有可靠的支持,我等怕是不敢久留啊。”
萧暥等的就是这句话,道,“不若如此,你们也可成立一个商会,一来可以保护在座各位商户的权益,二来也便于规范属下商户的行为。”
齐掌柜立即道,“甚好,既然诸位商户都是江南来的,我看就叫做江南商会罢。”
王恢闻言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脸都绿了。这大梁的地界上要多出一个江南商会了吗?
如果让这江南商会做大了,将直接和盛京商会形成竞争。
他的脸有些抽搐,“萧将军,你这是何意?”
萧暥轻描淡写道,“江南的货物我很喜欢,建一个商会没什么不好。”
他知道,这王氏的生意有一大部分就是到江南以较低廉的价格买入丝绸珍珠茶叶之类,然后再到大梁高价出售。通过这样倒买倒卖赚取高额差价的生意。王家这些年算是肥的流油了,该瘦瘦身了。
王恢脸色青灰,愤然道,“既然将军偏爱江南的商户,那么这尚元城我们就退出就是了!”
他这一带头,很多王家直属的商户都纷纷响应。一时间,很多人站起来,皆作势要走。
萧暥看着这些起哄的人,知道他们是故意想撂挑子难自己。
这大梁的商贾一旦退出了,一大半铺子空下来,只剩下这些外来的商贾,看你怎么玩得转?
萧暥神色淡然,不慌不忙道,“既然诸位不想入驻了,我不强留。但是诸位投入尚元城的银钱,已经在运转中了,用于建城。”
王恢的脸色一僵,顿时感觉到不妙。
言外之意,你们走人可以,你们投资的钱,都花出去了,你们不入驻,那就挣不回本钱,打水漂了!
至少有一半刚才起身欲走的人,又默默坐了回去。
萧暥眼底一瞥,不动声色微微挽了下嘴角。
王恢道,“我记得不错,在座的商贾投入总和超过五万金了……”
萧暥微笑,“想必诸位也知道,容绪先生想把尚元城的烟波里建造成九州最奢华的场所,所以这银钱花如流水,耗资巨大,一时可收不回来,若诸位想要拿回,就只能去找容绪先生了。”
闻言,王恢的脸色由灰白转为铁青。
所以,这五万金全花在打造豪华版的尚元城了?
王恢当然不信,但是容绪也确实要把尚元城建成九州第一奢华,真是有口说不清了。
他吃了个闷亏,咬着牙道,“萧将军的算盘太好,我等服了,告辞!”
他站起身就要走出会场,只有寥寥几个王氏直属的商贾跟了上去。
萧暥不紧不慢走上几步,跟他错身而过之际,低声道,“我也提醒你一句,容绪先生最近还在闭门,你这样退出,就不跟他商量一下?”
王恢顿时愕住了。
确实容绪说过,在他闭门期间,无论萧暥要搞什么名堂,都不要擅自做出反应,静观其变为上。
王恢暗暗咬牙,道,“多谢将军提醒。”
说罢抱拳就走。
“还有一件事。”萧暥抓住他的手肘,轻轻松松把他兜了半圈拽了回来。
王恢只觉得手肘一动都动不了,暗暗心惊,没想到这萧暥看上去病恹恹的,手劲却不小,到底是常年沙场征战的人。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目光慵懒,眼梢却清利如翎羽利剑,他轻道,“约束好令侄王祥,不要再闹事,这阵子天气冷了,寒狱住着可没有炭火。”
王恢脸色惨白,额头上顿时有细汗渗出。
趁着萧暥手一松,他赶紧赔着笑,逃也似的告辞去了。
萧暥对余下的商贾道,“诸位还有人想退出吗?”
大梁的商贾不知道萧暥跟王恢说了什么,这王家的人都落荒而逃了,他们还敢说什么,于是纷纷表决心,不会退出,接受萧将军的任何安排。
等到那些人都走后,齐掌柜便介绍了彩逸绸缎庄的杜先生与他认识。此人名为杜涣,是江南第一大绸缎庄的杜老东家之子。
杜涣道,“我等本是大梁人士,当年不愿加入盛京商会,被王氏逼出大梁,没想到还有回来之日。感慨万分,多谢将军了。”
萧暥本来想厚着脸皮套个近乎,说自己也是江南人士,原主确实是啊,但是倘若对方又问是江南哪个州,以及聊起一些风物细节,岂不是要露馅,于是还是寒暄了几句,打算忽悠过去罢了。
这时杜涣又道,“我等商户还带来了一批土产货物,请将军过目。”
等到他们把几个大箱子打开,这简直是琳琅满目,满满的一个土特产展览会啊!
有绸缎,妆品,玉器,珍珠,山货,茶叶,药材,腌制的鱼虾等等……
杜涣道,“听闻将军也是江州人士,这些货品送给将军,也聊表江南商会众人的一点心意。”
萧暥刚想推辞,这一见面就拿人东西不好吧。
可是接着他就看到了一件东西。
江州的青梅。
只见一个竹编的篓子里装着满满的三包青梅,颗颗饱满,色泽丰润。
看着这清脆欲滴的梅子,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此次来大梁的江南商贾不仅达到了三十余家。而且连第一绸缎庄的杜先生的儿子都来了,可见其中好些商贾在江南都是大商。
他们要北上大梁,开设新的分号,这动静可不小,魏西陵该知道的吧?
还有这可是在乱世,这些江南的商贾北上,还带着那么多的货物,这一路上,就不怕被贼寇或者其他军阀打劫吗?
除非只有一个可能,是有人在派兵护送。而且这个人无论是山匪贼寇还是其他军阀都不敢惹。
魏西陵。
那人从来都没给过他好脸色,又默默地帮着他?
他拿起一包青梅,“多谢诸位的好意,就这个我要了。”
萧暥回府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这大清早忙碌到这个时辰,片刻都没休息过,早餐午餐都是对付过去的,肚子都没吃饱还要和一拨奸商斗智斗勇,萧暥此时只觉得心力交瘁。
下了马车,他浑身都深感无力,可是云越又受伤了,这回家也没有人能给他按上几把。
这几天将军府里冷清极了,以前他人缘再差,至少云越总在身边,秦羽还会来看看他。
现在秦羽在前线,连魏瑄也有一阵没见人影了。
更奇怪的是,苏苏这小家伙这两天也是不见影子。晚上也不赖着他睡了。难道是云越上次说要把它扔回贫民窟,那小东西当真了,吓得躲起来了。
天空还在飘着小雪,地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积雪,白茫茫一片连个脚印都不见。
萧暥心道,这家里可真冷清啊。
徐翁见他眉头微皱,脸色疲惫,连目光也有些迷离,知道他身体怕是又不舒服了。
刚想上前搀扶,萧暥习惯性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忽然他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只见堂屋温融的灯光下,胡婶正把一道道鲜香可口,热气腾腾的小菜端上了桌。
萧暥顿时咽了下口水,他可是一天都没吃上顿正经的饭菜了。
“晋王呢?”他立即问徐翁。
“那孩子啊,做完了饭菜就走了。”徐翁道。
萧暥看着桌上令人胃口大开的饭菜,心道,这孩子到底怎么了,做了饭就跑?跟个田螺姑娘似的?
第72章 小友
魏瑄倒不是故意要躲着萧暥,他做完饭从厨房刚出来,就看到一道灰影急掠过屋脊,嗖地一下就蹿出了院墙,几乎是同时,魏瑄追了上去。
他最近修习中阶秘术,身法和速度都比以前长进很多,一路跟着苏苏翻墙越院,走街串巷,忽上忽下地纵跃。换是以往,早就累得岔气了,现在却觉得自己身轻如羽,在风雪中上下翻飞,毫不费力。
他跟着苏苏七拐八弯就来到了一条幽僻的巷子。
天色已经黄昏了,雪下得大了起来,纷纷扬扬地落下,风雪中只见一片寂静的殿宇,院墙外站着披甲执锐的武士。这是一处被朝廷查封了的殿宇。
魏瑄抬头望去,一块黯淡的牌坊上写着‘清凉观’三个篆体字,这应该是个修士的道观?
这会儿正下着雪,门口守卫的武士戒备似乎也不严,两个武士正在分着一皮囊热酒驱寒
魏瑄心道:这只灰毛小怪带着他来这个查封的道观做什么?不会是个圈套吧?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苏苏嗖地纵身一跃,轻松地跃上院墙翻了进去,魏瑄身形一闪,不顾多想,赶紧跟了上去。
清凉殿前是一个四方的院子,周边回廊环绕。
因为下了一天的雪,院子里白茫茫一片,那只灰毛小怪沿着屋脊一路飞蹿,片刻就钻到了清凉殿的后殿里面去了。
魏瑄紧跟不舍。
这苏苏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轻车熟路地登堂入室,钻进了殿后的一道小门。
魏瑄没立即进去,先在在门缝外往里谨慎地瞄了一眼,就闻到一股常年沉积在室内的药味儿。
难道这里是清凉观的炼丹房?
他凝住呼吸,轻轻地走进去。
炼丹房里很暗,因为修炼中阶秘术的关系,魏瑄的眼睛已经赶得上野兽的夜视力了。
他看到苏苏三下两下纵上了一个香炉。用爪子拨开炉门就钻了进去。
魏瑄轻轻靠了上前,往炉膛内望去,只见那灰毛小怪正一门心思地埋头大嚼着丹丸,吃得太投入,屁股一撅一撅的,根本没有余力旁顾。
魏瑄顿时明白了,难怪徐翁说这几天苏苏影子都不见,连猫饭都没有动过,看来窝在这里头吃丹药了。
这一炉丹药恐怕是在查抄清凉观的时候刚刚炼出来的,修士们还来不及把丹丸收集起来,官兵就把他们全部带走了。
这只小妖怪是个惯偷,就趁机钻到这里来偷丹药吃。
魏瑄知道对于修行者来说,如果能吃一些有益的丹药,是能提升修行境界的。
而这沧岚山猫是灵物,最识得世间的好东西,光看他藏在萧暥卧室前的那些金银珠宝就知道了。所以这苏苏来这里偷丹药吃,应该不是一两天了,真是成精了啊。
这一炉出丹几十粒,质地看上去挺硬,这只奶猫又太小,牙都没长好,啃起来费劲。
苏苏一边啃,一边一只紫色的眼珠忽然一转,就发现了他。
不料这小东西非但没躲,反倒是挪开了点身子,腾出空间,很卖面子地给他……留了个位子?
魏瑄一懵,什么意思?是请他一起吃?
他忽然就想起来,前阵子他给这只猫买过画本,还一起看了……
所以这算什么?有画本一起看,有药一起吃?够义气?
作为一个皇子,魏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哪一天会和一只猫在同一口锅里吃饭,哦不,在同一口炉里吃药。
他这几天正在修炼中阶秘术,若能服用点丹药,是不是更有利于修行?
但魏瑄也不敢多吃,谨慎地吃了一颗,觉得入口清香微苦,其他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这时苏苏也吃好了,从丹炉里钻了出来,一纵跳到地上,就朝里面跑去,魏瑄追了进去。
这丹炉房还挺大的,后面的房室里堆了很多丹石药材,还有磨制药材的各种工具,跟药材铺子差不多了。
苏苏钻进了一个堆放柴草的洞里。
魏瑄低头看进去,只见那只猫蹲在柴堆的角落里,趴在一摞画本前。
魏瑄的脑袋嗡地一下,画本?!难不成是从挑灯巷那画本店里偷来的?
好啊,吃过一次粮,这小妖怪就知道粮仓在哪里了?偷得那个叫轻车熟路。
而且很明显,它把这被查封的清凉观当做它的第二个藏宝窟了?
那它故意带自己过来,难不成是……当他是同好?有好东西要一起分享?
魏瑄扶额。
他瞥了一眼,其中一本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没错,就是那本现在正风靡大街小巷的《梦栖山辞话》……
魏瑄忍不住好奇,这书为什么那么火爆,是因为桓帝那个浪子舅舅风头实在太劲?
王勋,也就是容绪,他见过两次,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只记得其人英姿勃发,风流倜傥,就是进宫来,一路走一路吸引人的目光。
加上这人不仅长得好,品位又极佳,所以很多年里,他日常穿什么,佩戴什么,连使用什么味道的熏香都会引得一大群人跟着模仿,九州的纨绔风流浪荡子无不以他为楷模。
所以一直以来,魏瑄对此人还是很好奇的。
苏苏叼着这本《梦栖山辞话》,歪着脑袋看魏瑄。
魏瑄一念转过,忽然被雷到了。
这猫什么意思?难不成像上一次一样,想和他一起看?
等等,这只猫贼精,听得懂人话,但是不识字……
所以苏苏是要他念给它听吗?
魏瑄:……
想不到容绪先生那点花边底料,连猫都感兴趣?
魏瑄出于好奇,于是拿过册子,找了处窗口有点微光的地方,靠着墙壁坐下,翻开了。
苏苏立刻窜到他腿上,眼巴巴地等他念。
魏瑄揉了一下那小秃脑袋,心想着,这算是建立信任了吧?
只是容绪的底料实在太重,魏瑄越念越尴尬,大江南北搜罗美色,金屋藏娇,嗑药,献媚……
魏瑄不得不一边念,一边过滤掉奶猫不宜的内容。
苏苏竖着尖耳朵,从一开始兴致勃勃,到后面耷着脑袋无精打采。
这时魏瑄已经讲到了三只小猪的故事。
忽然,院墙大门口处传来了一阵喧哗。
“看,雪地上有脚印!”“有人进去了!搜!”
魏瑄顿时一惊,外面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苏苏刚才还在打瞌睡,嗖地一下从他膝头蹿了出去,翻窗户溜了。
魏瑄:……
好家伙,有危险逃得比兔子还快,真够义气!
但是你一只猫,他们又不会来抓你,你逃什么逃?
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魏瑄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他立即把册子一塞。然后紧跟着翻窗出去了。
时辰已经到了申末,天色昏暗,因为漫天遍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反是倒映地四下亮堂了点。
苏苏早不见了踪影。但雪地上有一排小爪印,魏瑄沿着爪印追了上去。
但那贼猫跑得太快了,追出了好几里也不见踪影。
雪越来越大,魏瑄想到宫门换防的时间快到了,心道还是先回去,这下雪天错过了回宫的时间,他不想在外面过夜。
就在这时,前面的街道转角处,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蹿了出来,因为蹿得太快,竟然一头撞上了路边的树干,摔得四仰八叉。
什么东西……那么蠢?
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刚才不见了的苏苏。
只见那小东西灵活地就地一滚,翻身起来,也不管撞得眼冒金星,夺路而逃,简直像见了鬼一样。
这……可是在街上吧?
他怎么感到前面转角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苏苏已经一颠一颠地朝他跑来了,好家伙,吓得连腿都瘸了,跑得歪歪扭扭。
苏苏冲过来绕着他的脚边纵跃,魏瑄无奈,一抱起它,那小东西就轻车熟路地往他衣襟里面钻。
魏瑄满脸黑线啊,这小怪身上都是雪水,好意思往别人衣裳里钻?
魏瑄感觉到自己胸口钻进了一团冰……
就在这时,风雪中,走来了一个人。
街道静悄悄的,只有如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那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打着一把纸伞,站在雪地里。
那是一个如云水清致,月华照眼般的人。
在黄昏头漫天的风雪中,他衣衫如云,犹如瑶池月下归来,往下界闲游的神仙散人。
魏瑄愣住了。
这是那一路的神仙?
直到那人走到他面前,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摸了摸那个扭来扭曲钻不进去的小屁股。
魏瑄感觉到那灰毛小怪在瑟瑟发抖。
这神仙是来……收妖吗?
魏瑄立即抱紧了苏苏道:“它没干过什么坏事。”
除了盗窃,爬床,偷窥某人沐浴,伸咸猪爪子……其他应该真没干过什么……
谢映之淡然一笑:“这位小友,风雪夜在外闲游,好兴致。”
魏瑄赶紧道,“我,我出来找猫的,我这就回家。”
谢映之凝视着他的眼睛,眉心微一蹙:“你还会秘术?”
*** *** ***
天色已经漆黑。
宦官周堂挑着兰花指喝着一壶碧螺春,悠悠地看着庭院里纷飞的大雪。
他这份差事真是舒服,他打心眼里希望桓帝一直这样禁足容绪,这样他就能一直干着这份舒坦的差事。
每天没啥事情,就是住在朱璧居里被下人们伺候地像个老爷,都快忘了自己原本是伺候人的。
他日子过得滋润,还拿了容绪的金子,才不会去管容绪做什么,这万言悔过书很膝盖想都知道是朱璧居的文人代笔,周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这些日子,容绪除了不能出门外,生活倒是没什么影响。
只是以往宾客盈门的朱璧居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让下人们有点颇为不适应。
倒不是朱璧居的名士文人们有意躲着容绪,他们战斗力那么强,和涵青堂舌战正酣,当然能无可畏惧地捍卫他们的金主。
是容绪这段日子不想见人,所以闭门谢客了。
倒不是他碍于桓帝的威权,或者曝出此事羞于见人。更不是因为什么流言蜚语。他这辈子就是在流言蜚语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每走一步背后都有一群人在指指戳戳,他还怕这个?
他闭门谢客的原因是他要专心致志地创作。
十多天前,借着那小狐狸来搜他的密室,被他密室里流光溢彩的藏品惊呆了的机会,他趁机量了那小狐狸的身段。
腰细腿长,比例匀称,真是美妙绝伦。
他顿时觉得以前做的那些衣服,配不上那人绝妙身姿。
他嫌弃地看了看那条吊带襦裙,虽然是用最华美的丝绸裁剪的,毫不眷念地扔了。
于是这十几天里,他都在埋头创作。重新开始设计制作。
密室的牙床上铺开着各种华美金贵的面料,桌案上全是设计的稿纸。这些日子容绪先生完全沉迷在创作中,废寝忘食。
入夜时分,密室的门又敲响了,他刚好剪去最后一根线头,问,“什么事?”
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王恢已经来找过主公好几次了。说是有要事,急事。”
容绪慢悠悠地展开衣裳欣赏,心不在焉道,“明天再说罢。”
“王恢说,萧将军今天召集了大梁的商户们在宝琼阁,还有一群江南来的商户,说是,要成立江南商会。”
“什么?”容绪脸色微变,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其中致命的信息。
萧暥要成立他的商会?
这是要和盛京商会平分这天下的财货吗?
难道他不在的十多天里,萧暥已经从江南招来了一批商贾,成立起商会来了,动作够快啊!
片刻后,容绪在客厅里见到了垂头丧气的王恢。
听完王恢的陈述,容绪面沉如水,凝神片刻,依旧从容不迫地道,“你先回去,让我想想,我自有对策。”
王恢走后,容绪问道,“送到北宫达大营的密信,已经有十天了罢?”
管家答道,“主公,十五天了。”
容绪点点头,“甚好,很快就有回应了。”
然后他回到密室里,关上门。
除了王家的经济利益,其他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钱,就能买到最昂贵的装备,训练最精锐的军队。盛京王氏的军队虽然规模上只有十五万人,但是个个以一当十。
但因为规模小,人数少,在名声上远不如北宫达和魏西陵的军队。也没有什么极为出名的将领来率领,这正是容绪一向要保持的低调。
有实力,不要显山露水,要闷声大大财。
只是这一回,那只小狐狸把爪子伸到了他的金碗里。
不肯乖乖地被他喂着吃,而是想抢来吃了。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上一回他被萧暥摆了一道,容绪就看出来了,萧暥这是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往前推进,如果一旦有机会,他就会大着胆子咬下一大口。
牙尖爪利,心机狡诈,皮毛还漂亮。果然是只精明的小狐狸。
那么就走着瞧吧。
容绪抚摸着刚裁成轻柔如云的霓裳,都迫不及待地想看他穿上了。
第73章 雪夜
魏瑄站在雪地里,心中猛地一震。
他怎么知道自己修了秘术?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发间,凝睫毛上,他感觉不到冷。
“想知道我为何知晓?”谢映之轻轻挠了挠苏苏的小屁股。
苏苏不敢动,一动都不敢动。
这小妖怪居然被治住了?
“寒舍就在这里,小友既然到了门前,来喝一杯热茶吗?”
大雪满院,墙角数支青绿的忍冬,好一处隐居之所。
进屋后,谢映之递过一块干的棉巾,让他把猫擦一擦。
苏苏缩着头不敢出来。
谢映之瞥了一眼,“我不会抢你的宝贝,不会收你。”
果然此话一出,苏苏从魏瑄的衣襟里探出半个脑袋。
魏瑄无比诧异。
谢映之淡淡道:“沧岚山猫虽是灵物,但这只猫那么小就如此精怪,肯定偷藏了秘宝。”
“藏了?在哪里?”一只猫能把东西藏哪里?
魏瑄奇怪地抱着苏苏翻来覆去看。
苏苏顶着一头乱毛,八风不动。
谢映之一语道破,“沧岚山猫有两个胃,或者说另一个是囊袋,它把宝物藏在囊袋里了。你可以把它倒过来,拎着尾巴抖一抖试试。”
苏苏吓得毛都炸了,呜了一声窜没影了。
这人眼光太毒,点子更毒。
书房里堆积着各种药草,简直堪比清凉观的丹房,苏苏一窜进去就没影了。
魏瑄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尴尬道,“先生,这猫喜欢吃药材。嗯……手脚也不是很干净。”
苏苏钻进药材里不就是耗子掉进米缸了吗。
“我这里的药别乱吃,一半是有毒性的。”谢映之随意道,“还有,此间有我布下的玄术,偷东西掉尾巴。”
喵地应了一声。苏苏蹿了出来,老老实实地蹲在脚边。
这么灵验?
魏瑄佩服地看着谢映之,三言两语把小妖怪唬住了。
他这才想起来,“先生怎么知道我修炼秘术了?”
谢映之随手拿来一面铜镜。
魏瑄一看,只见自己的眼瞳黑得摄人,瞳孔中隐约闪烁着细碎的金色,仿佛一簇隐隐燃烧的火苗。
“这是什么?”
谢映之道:“你修行秘术已到中阶,体质本来就和常人不同,加上大概吃了什么丹药。”
魏瑄明白了,难道说是清凉观吃的丹丸?
这时,家翁端上了茶水。
“这是刚收集的雪水煮的梅坞青雪。你刚服下丹丸,喝此茶水有清润之效。”
魏瑄抿了一小口,果然清香宜人。
就听谢映之道,“我还是要告诫小友,秘术为苍冥族所创,其中多有偏邪的法门,修习秘术,久之会影响人的心性。”
魏瑄微微一惊,无相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个。秘术会影响心性?
“你修行秘术多久了?”谢映之问。
“快一月了。”
“一月就到中阶,你天资极好。”
魏瑄问,“先生说修炼秘术会影响人的心性,是何意?”
谢映之道,“大夏皇族,秘术曾达到过登峰造极的境界,可只有一小半是天才,一大半却是妄人,小友可知为何?”
“为何?”
“秘术修到高阶,将会出神入化,无所不能,三千世界里,有你无法想象无可穷尽的繁华锦绣,往往让人忘乎所以,稍有不慎,就会入魔。除非你心似坚冰,志如磐石。不为任何妄念所诱惑。”
魏瑄静静地重复,“心似坚冰,志如磐石。”他忽然微笑,“先生,我能做到。”
谢映之点头,他其实在雪地里第一次看到魏瑄的时候就觉得不寻常,这孩子修秘术到了中阶,目光却澄澈如此,毫无杂念。
“你为什么要修秘术?”
“我想变强。”
强到能在这个乱世里给一个人支起一片岁月安稳,让他再也不用扶病强撑,不用出生入死。
“看出来了。”谢映之淡淡道。
所以这少年的眼睛里才如此清澈,毫无妄念。
如果刚才在这少年眼中看到丝毫的妄念,或者他的答话中有丝毫的虚伪,谢映之带他回来就不止是提醒了,作为玄门的宗首,他有责任将魏瑄而是带到玄门,废其所修。在玄门诸派看来,修行秘术,不管什么身份都遗害极大,景帝年间,若非大夏王族自己内乱,玄门的前辈和苍冥族长老间的那场惨烈的暗战,也难分胜负。
谢映之观这孩子龙章凤姿,眼睛里有一种执著,不可动摇。将来或是个人物。
谢映之竟然想看他走下去。
魏瑄把药材堆里的苏苏掏了出来,问,“先生在研究医药?”
谢映之正在思索,微微一扬眉。
魏瑄腼腆道,“哦,因为我看到这里很多药典和书籍,还有先生的稿纸。瞎猜的。”
谢映之道,“是我在雅集上结识的萧公子,其人如画,人间惊羡,只是身患固疾,甚为可惜。”
魏瑄顿时一愕。
姓萧,品貌惊羡,大梁城还有第二个人吗?
他急问,“他这病能治好?”
谢映之道,“有药不难,只是这药难找。”
魏瑄急问,“什么药?”
“千叶冰蓝草。”
“我去找。” 魏瑄脱口而出。
谢映之微微一眯眼,“小友认识这位萧公子。”
其实在看到苏苏时,他就已经猜到一半了,此人确实有趣,连围绕着他的人都很不一样,甚至他的猫。
魏瑄点头,“他救过我。”
谢映之心道,知恩图报,这孩子心性善良。即便修了秘术,也不会偏到哪里去吧。
他道,“小友怕是不知道这草有多罕见,就算这太平盛世,都是可遇不可求,何况乱世汹汹,到处流匪乱兵,你如何去找?”
魏瑄暗暗咬了咬下唇,他明白,别说去找,他连出皇宫都是偷偷摸摸的。
“若没有这草药,先生还能治好他吗?”
“我正在思索替代之药材,虽不能治愈,但可以让他享常人之寿。”
魏瑄只觉得心上被重重一击,“常人之寿?他不能享常人之寿?”
这是他最害怕的,自己还没有长大变强,那个人就等不到了。
纵然我想为你荡平乱世扫清天下,还一片海晏河清,可是我最怕太平盛世里,却再没有你……
谢映之见他眼眶都红了。以为他是急的,于是道,
“萧公子这病只要好生将养,切忌劳累,损耗身心,配以服药……”
谢映之说着微微一讶,“小友?”
……哭了?
谢大名士本来试图安慰人……结果把人说哭了?
魏瑄吸了吸鼻子,“嗯,这里药味儿有点熏到。”
徐翁告诉他,萧暥每天都从早忙到晚,今天他去下厨做饭,徐翁还道,哎,早上粥喝了一半,听说难民营冻死人了,就出门了,中午吃了碗面,又去什么招商……好在殿下来了,今晚上回来,能好好吃一顿补回来。
以后一定每天都给他做饭去。
魏瑄抹了把眼睛,道,“他的病,拜托先生多多费心了。”
说罢他深行一礼,恍惚就要往外走。
谢映之道,“外面雪那么大,你去哪里?”
魏瑄这才想起来,这一通说话忘了时间,宫门换岗的时辰早就过了。他现在出去就是流浪大街,搞不好被巡夜的士兵抓去。
谢映之道,“我这里有客舍,前次萧公子也住过一宿,你就住那里罢?”
夜里,魏瑄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枕间被褥上似乎都有他清濡的气息,魏瑄躺在床上,仿佛那人近在咫尺。
他辗转反侧。
他一定要修成高阶秘术,不为出神入幻,只为寻遍三千世界里,一定有救你的法门。
*** *** ***
萧暥晚上终于舒舒服服吃了一顿,小魏瑄的手艺依旧那么好,把他吃得有点撑。
换是以前他就去小区里夜跑一圈,可这是古代,外面还下着大雪,夜跑?直接被街上巡逻的士兵图谋不轨抓了不谢!
而且他这几天,趁着容绪被关禁闭,他把招商、创建商会的事儿雷厉风行一手搞定了。这几天里,他每天起早贪黑,没得休息,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好在江南商会已经告成,今晚他算是能安安稳稳睡一觉了吧?
只可惜,不能,人一旦劳累过了头,反倒睡不着。
而且天那么冷,古代既没空调又没电热毯,地暖就更别想了,他这身子畏寒,只觉得呼出的一点点热气都被四周的寒冷吸了去。
炉火烧得很旺,却一点都不觉得暖和。
窗外雪下得很大,时不时能听到枝丫折断的声音。
忽然想起,再过二十多天就是除夕了,他不想一个人过除夕啊。
这万籁俱寂的雪夜,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淹没了他。
身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
连只手机也没有……
连只猫也没有……
真的是孤家寡人。
窗外风雪呼啸。
铺天盖地的雪中。
一骑飞扬而来,萧暥看到了自己的脸。
少年将军进了帐,拍了拍铠甲上的雪,兴致盎然,“西陵,我去镇上打了几坛……”
“酒放外面。”魏西陵伏案书写,头也不抬。
“喂,我跑了十里地刚刚打回来的!”
“军中禁酒。”
萧暥朝天翻个白眼,这跟着魏西陵打仗他算是栽了。
魏西陵军令严明,军中禁酒。他藏过几次酒,不仅酒没喝成,还被罚砍竹子,速度要快,每一刀都要砍在竹节上,不然不算,结果他们驻扎周围的一片竹林都要被他砍秃了。
萧暥的酒瘾又大,这大半年来叫苦不迭,总算遇到除夕了,再不能解解馋,还让人活吗?
他把酒坛子往案上一摆,“今天是除夕!”
魏西陵这才抬起头,“好,只留一坛。”
“你!…”萧暥刚想怼他,话没出口就变成,“嘿,这是什么?”
只见军帐桌案后放着两口朱漆箱子。
萧暥本来就手欠,毛手毛脚地一打开,顿时眼睛都直了。
只见满目璀璨,硕大的珍珠,碧绿的翡翠,鲜红的玛瑙和珊瑚,名贵的字画,精致的象牙雕刻,还有铺叠在箱子底下不知道多少层的黄金。
萧暥嘴巴都合不拢了,“这么多财宝,见者有份,分我点,都快过年了,我跟着你在外头打仗,酒钱都没挣回来。”
魏西陵道:“别动,要退回去的。”
退回去?
等等……大红箱子,大红的绸缎……
萧暥:“怎么像是聘礼?”
他从箱子里捡起一件精工细绣式样别致的大红衣裳,展开看了看,不由啧了声,“这腰细的,这姑娘身段不错嘛!”
魏西陵脸上黑线。
萧暥看出了点端倪:“西陵,这是谁要娶你?……呃不……嫁给你?”
魏西陵冷着脸不睬他。
萧暥自言自语道, “哪家的姑娘那么豪放?还倒贴聘礼?你到底在外头招惹了什么桃花债?”他捡起了一块马蹄金,“上面还有字,王……王姑娘?”
魏西陵一把夺下马蹄金,放回原处:“别问了。”
然后他把写好的书信封好,交给刘武,“告诉使者,我这里没他要找的人,东西原封不动退回。”
说完啪地合上箱子。
萧暥眼疾手快抽回爪子,心有余悸地吹了两口气,这么凶做什么!
不就是两箱财宝,看看都不行了?小气!
除夕夜,魏西陵照样滴酒不沾,结果整整三坛子酒全被萧暥喝光了,整个人歪歪斜斜溜倒在桌案上了,不省人事。
魏西陵想抱他回帐,就见他闭着眼睛,微微阖动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两颊染着烟霞,柔韧的唇上还沾着酒,嘴里喃喃道,“你这里明显比我帐里暖和。”
“是你喝多了,发热。”魏西陵纠正,“你帐里的炭火配额是一样。”
“我不回去。”
“那我们换一换。”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过除夕。”
魏西陵:……
“我们挤挤,我睡觉很老实。”
魏西陵:……
半夜,魏西陵被冻醒了,抬眼看去,这家伙把被子卷起来了。
睡觉很老实……?
魏西陵剩下两个选择,要么贴着他睡,要么挨冻……
魏西陵不习惯挨那么近,所以他选择挨冻。
他正想探手拿一件衣衫披上,忽然眼睛被什么晃了下。
一点豆灯下,萧暥正睡得安恬,娴静秀美的脸上,酒晕还未散去,皮肤柔软温润,纯真无害得让人怜惜。
魏西陵还记得父亲带他回来的时候,还不到父亲的腰,瘦小的警觉的一个小人儿,单薄地弱不禁风,只有那双眼睛灵活漂亮地惊人。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魏家的孩子们都认为魏淙给他找了个小媳妇,长得特别好看,个个嚷着要来抢。
萧暥翻了个身,睡梦中胡乱在旁边摸了把,没有人。眉头微微动了动。
魏西陵叹了口气,靠了回去,想了想,还是拢住了那个人的肩膀。
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帐外,大雪纷飞。
忽然间,一阵尖锐的马嘶声划破沉寂。
外头顿时火光燃起。
“有人劫营!”“备战!”
第74章 割肉
军帐上映着交错混乱的影子,火光明灭,纷沓的脚步声,马嘶声混杂在一起。
贼寇偷袭!
萧暥朦胧睁开眼睛,魏西陵已经整装待发了。
“外面这么吵?”萧暥按着额头,宿醉,两颊酒晕未消,白里透红。
魏西陵道,“士兵闹一闹,没事。”
萧暥侧耳倾听,“你管这叫闹一闹?”
“几个毛贼,我去打发,你睡吧。”
萧暥哪里睡得着,一下子精神就来了,笑道,“刚才还嫌今年除夕冷清,这会儿够热闹了!怎么能少了我。”
“是打仗。”魏西陵纠正。
这时刘武掀帐进来,看到坐在床上揉着腰的萧暥愣了下。
“喝多了,别管他,什么事?”魏西陵道。
“哦,将军,贼寇从三面来犯,对我们营地情况似乎了如指掌。”
萧暥反应极快,“有人出卖我们的驻扎地?”
魏西陵眉头一蹙。
“难道是白日里送聘礼的那几个人……”刘武道。
萧暥恍然:“西陵,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出卖我们了。这姑娘够毒辣,还好你没娶!”
魏西陵脸色擦黑。
萧暥嘴上得了便宜,心情大好,就去拿剑。
“刘武,看着他,别让出去。”
刘武:……
萧暥恍若未闻,一边佩剑:“你觉得刘武看得住我?”
帐外,火光映红了四周一片皑皑白雪。只见两方人马正厮杀在一起。山谷间源源不断有敌军涌出,黑夜里看不清数量。
萧暥劈翻了几个撞上他剑锋的不知死活的家伙,道,“这些人怎么觉得一半是山匪一半是私兵,还是现在的私兵同时做着山匪的买卖?”
魏西陵不睬他,专注杀敌。
这时,斜道上又潮水般涌出一股山匪,直扑中军大帐和左右的军帐。立即和守军混战在一起。
萧暥回头瞅了一眼,“这哪里是劫营,我怎么觉得是抢亲,西陵,你那媳妇够豪放!”
魏西陵一剑扫开一个敌将,“闭嘴。”
萧暥边砍人,边豪爽道,“行了,兄弟我会帮你,你真被王姑娘抢去了,我回去没法跟义父交代啊,哈哈哈哈哈。”
魏西陵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冷着张脸剑下生风,周围的匪兵像砍瓜切菜般纷纷落马。
可是山谷间的敌军越来越多,风雪越来越大。
魏西陵冷着脸,指挥若定,“兵分两路,我正面御敌,你带本部人马绕到反面包抄切断。”
“好。”萧暥一扬鞭,对手下骑兵道,“走,跟我收年货去!”
火光汹汹里,年轻的将军纵马一骑跃出。
萧暥忽然惊醒,身上出了点汗,忽然发现不那么冷了。睁开眼,就看到苏苏蜷在身边。
它不知道去哪里鬼混过了,沾着泥水还爬他床,床单上一个个小脚印清晰可见,好在它一身灰毛倒是挺耐脏。
见到他醒来,小东西就贴到他身上蹭啊蹭。
萧暥:……
回来了就好。
今天的早餐上桌的时候,萧暥忍不住舔了舔唇,一碗香气绵浓的鸡蛋羹,几道精致软糯的甜点,配着几个清新可口的小菜。这早餐颇有点扬州早茶的风格嘛。
他立即反应过来,“晋王人呢?”
徐翁道:“一清早就来的,做了早点就回宫了。”
萧暥:果然是田螺姑娘……
吃过一顿营养丰盛的早餐,萧暥觉得浑身都有劲了。带了曹璋和苏苏就去了云峰茶社。这里是江南商会临时的驻点。
彩逸绸缎庄的少东家杜涣和其他商行的东家们都已经到了。
萧暥的身份不方便亲自出面当江南商会的会首,所以就由杜涣来担任名誉上的会首,然后萧暥设了个秘书长之类的职务,让曹璋担任,有什么事就先找曹璋。
钱款账目上的事让曹璋一手搞定,如果是商会下属的商铺遇到有人找茬,砸场子,被有权有势的人欺压勒索之类的事情再来找他。简单的说,也就是需要权力或者武力来摆平的就找他。
他觉得王家不会那么消停,只是这几天容绪那头平静地过了头,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了。
这时杜涣道,“将军,既然江南会馆要仰仗将军为强大之后援,这会费我等绝不吝惜。”
齐掌柜也道,“我听说将军来年还有大动作,这钱款必然吃紧,所以我等的意思,也可以像盛京商社那样四成会费。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萧暥闻言,回过神来,道,“诸位远道而来,在大梁人生地不熟,生意属于刚刚起步阶段,比我更需要银钱,会费我抽两成。”
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位商家都是不可置信。
杜涣站起来道,“萧将军如此让利,让我等何以为报。”
其他商贾纷纷表示愿意多交会费,不能让萧暥那么吃亏。
萧暥这么做是颇有深意的,明面上,王家收四成,他只收两成,他吃亏了。一旦这消息传到盛京商会,那么盛京商会的商贾就会明显感觉到他们这些年交的会费多了,多得肉痛,这是其一。
其二,撇除两成的税赋大家都要缴纳外,盛京商会收四成会费,江南商会两成,那么明显江南商会的商贾们利润要厚,这些钱就可以用于扩大经营,降低价格,长远来看更有利于和盛京商会竞争。
除非这王家被他逼得,也只有跟着降会费,但是这会费升上去容易,降下来可是割他们的肉啊,但若撑住不降,旗下的一些小商贾们可能会暗暗转向加入江南会馆,降了,那么就会无形中削弱王家的财力。
他轻轻巧巧只是少收两成会费,退一步,不仅是海阔天空,还能让王家的垄断经营走投无路。
王家这回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仅要被割肉,还是一把软刀子。不见血,却一点点暗暗地抽血,才是真要命。
萧暥道,“诸位在大梁扎根经营,使得大梁商业鼎盛,财货丰沛,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杜涣感慨不已,“萧将军胸怀如海乃百川,让我等折服。我等商贾如同江河溪流,愿归于大海。”
他这一席话,加上萧暥的表态,有些原本摇摆的,北上看看情况的小商贾顿时吃了定心丸,都表示要扎根大梁。
萧暥知道,他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三分之一,现在尚元城快要建成,招商也完成了,他已经有了足以和盛京商会抗衡的江南会馆,这银钱上的基础算是扎稳了,等到尚元市开张,赚几个月前,明年安阳城练兵,兴修水利,兴建兵工厂,这江南会馆将会源源不断为他提供银钱。这比他一开始到处拉投资可靠谱多了。
萧暥安排完这些后,他对齐掌柜说出了自己另一个的来意。
“请问是魏将军派人护送诸位北上的罢?”
齐掌柜一诧,微笑,“萧将军真是慧眼。”然后道,“去请刘将军。”
片刻后,就见刘武大步进入厅堂,“主公让我暗中护送诸位东家,嘿,没想到还是被萧将军察觉了。”
萧暥道:“魏将军可好?”
“好着呢,对了。”他拉过萧暥,避开众人,走到了门外的院子里,低声道,“你跟主公算是和解了?”
萧暥本来就不知道跟魏西陵到底结的什么怨,反正在他的梦境里,魏西陵跟原主还是挺好的。道,“算是吧。”
“那我句多嘴啊,你什么时候回永安,小公子一直念叨你。”
啥?小公子?
萧暥简直头顶划过一道惊雷啊。差点没站稳。
难道是他的崽?他……有娃了?……跟谁的?
按照原主这风流坯子到处撩人,这还真不是没可能的……
刘武看他一脸茫然,脸都白了,道,“萧将军忘了啊,是方澈小公子。”
萧暥内心这才长舒一口气,他在梦中见过那个小粉团子,如今也该有十六七岁了吧?
他正想问问方澈的腿后来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风尘仆仆的将领飞奔进来,萧暥定睛一看,那是秦羽的部将许慈。
萧暥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
许慈取出一封秦羽的加急密信,刘武是个老兵油子,一看就知道是紧急军报,立即知趣地踱开了去。
许慈道,“萧将军,主公兵败,退守高唐,大军的粮草也被烧了。”
萧暥脸色骤然一变。
第75章 玄火
萧暥暗自思忖,现在大梁城里有北军和灞陵大营六万人,但这些人都是守城之军,没打过硬仗,更不用说长途奔袭、攻战了。精兵就只有他的锐士营,总共三千人。但这三千人就算全部派出去,要对敌北宫达的十万大军,还是太过勉强,而且云越受伤,骑马怕是困难,他手头还没有善战的将领。他总不能亲自带兵北上罢,那么大梁的防务怎么办?
别忘了,盛京离开大梁那么近,如果王氏在这个时候出兵南下,大梁一旦被夺去,那就真的前后都没有退路了。
但是绝对不能不救,一来秦羽是他的大哥,他绝不可能坐视秦羽受困,二来,秦羽手中有八万主力,一旦主力有失,就彻底输了。
刘武看他眉头微蹙,就知道情况不妙,试探着问,“萧将军?怎么着?不顺利?”
萧暥也不瞒着他,就简单的把情况说了。
刘武听后,道:“不瞒将军,此番北上,主公临行有言,遇事一切听凭将军调遣,待将军如待主公。”
萧暥一怔,立即明白他这话的份量了,魏西陵这人话不多说,做事总是那么靠谱。这些日子他在大梁搞的这些动作,魏西陵必然知道,由此看来,他派刘武北上就颇有深意了。
萧暥其实早就想到调用刘武和他带来护送商贾财货的军队。
但是他和魏西陵毕竟早有前嫌,刘武又是魏西陵的副将,他自己实在不好提出让刘武率军为他去出征。
刘武道,“我此次率军三千,其中一千骑兵,两千步兵。但这些步兵马术也不差,如果将军有两千战马,完全可以作为骑兵战力。”
三千人,一如魏西陵的作风,用兵在精不在多。这三千人必定以一当十。
战马萧暥倒是有的,阿迦罗送给他的清一色的草原良驹,绝不会输给北宫达的战马。扣除秦羽此次出征调取的三千草原战马,恰好还剩下两千匹。
但是北宫达围困高唐的兵力达到了十万啊!十几倍的兵力悬殊!
萧暥一咬牙,“我再把三千锐士调给将军。”
他的锐士营本来就是骑兵,这样可以就凑一只六千人的精锐骑兵。再加上刘武随魏西陵征战多年,军事指挥力绝对过硬,应该可以一战。
“不行。”不料刘武斩钉截铁道,他棱着眼睛,“我把精锐都带走了,你怎么办?”
萧暥道:“大梁城里北军和灞陵大营加起来还有六万兵力。”
“那些人不行!”刘武急得胡子都撅起了,“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家底吗?北军多年不战,多老弱,守城还勉强,灞陵大营经过前个月郑图的兵变,已经大换血了罢?新上来的都是一群没打过仗的少爷兵,剑都那不稳。现在你让我带走了锐士营,你给自己留下什么?一群老弱,一座孤城吗?”
萧暥心想:我没那么惨吧……
“如果王戎举兵南下,你又当如何?你若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
萧暥赶紧打住他,这台词太熟悉了。
那个……兄弟你还是盼着我点好吧。
萧暥快速道,“兵虽不精,但至少数量上有六万人,大梁城池坚固,我亲自指挥,死守还是能做到的。再不济撑上半个月,你们都得胜归来了。”
刘武算是佩服了,这人真是好心态。
他想了想道,“将军,这安阳城的高严手下王蒙还有几千人,安阳离开这里日夜兼程,五天就能到。”他固执道,“ 等他们到了,我再走。”
“等不及啊将军。”许慈焦急道,“高唐城内的余粮只够七天,将军就算现在押粮北上,路上也要五天。”
萧暥点头,“刘将军,粮草一筹集好,你就立即北上。”
“不行,我要确保你安全。”
萧暥静静道:“魏将军说了,将军听我调遣,可当真。”
刘武道,“当然是真的。”
“刘武听令,我命你立即整顿人马,随时待命北上。”
因为扶病体虚,他的声音很轻柔,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刘武一愕,赶紧道,“是!”
他浓眉拧成一团,正要出门。
萧暥道,“将军且慢,你带这六千精兵此去,记得打魏将军的旗号。”
老兵油子刘武立即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魏西陵用兵如神,这安阳城下率数十骑兵破了几千人的战阵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了。
他这旗号一打出去,虚虚实实,不管魏西陵本人在不在军中,北宫达心里都发慌,此人向来意志不坚,说不定就撤退了,就算是左袭,也不敢正面跟魏西陵对上。
而且魏西陵的副将都出现了,他十有八九也在军中啊?
萧暥让他竖这一面旗帜,等于是加了三万骑兵。
刘武走后,萧暥辞别了齐掌柜,匆匆上车。
他此时已经颇感精力不济,但是尚不能停歇,他还有一件事,筹措粮草,而且要在两天之内募集起一万石的军粮。压力不小。
一路上,萧暥让曹璋替他算了一笔账。
虽然因为赈济难民,官仓里粮食也就剩下五千斛,余下的得到大梁的米市上去买。
按照现行的米价,大概需要三千金。而上次筹措的万金,刨去修建豪华版的尚元城和赈灾,以及预留明年兴修水利,筹办兵工厂,几乎是用空了啊。
萧暥揉着眉心,没办法了,兵工厂可以暂时缓一缓,先购买粮食,充作军粮救了眼前之急再说。
他心里紧锣密鼓地筹划着,一边不留神低低咳嗽起来。
这几天风雪日紧,他的病又畏寒,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始咳嗽起来。
他心里凉凉地想,这旧疾未除,不会又添新病了吧?
可是生病就生病了,又偏偏是在这个时世艰难的时候,他千万不能病倒啊。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大梁,撑到秦羽解围,刘武他们率军回来。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大梁城里,那些藏在暗处的蛇鼠,正要趁这机会蠢蠢欲动。
*** *** ***
御书房里,桓帝阴沉着一张脸,眼皮子都在跳,“容绪呢?给朕招容绪进宫!”
他焦躁地来回踱步,“这个时候不趁机帅军南下,把大梁城给夺了,还等过年吗?”
曾贤谨慎道:“容绪先生说,他这些日子正闭门在家认真反省,越来越领悟陛下的英明和决心……”
他话没说完,砰的一声,一个青瓷的笔洗砸到地上,碎片飞溅。
“混蛋!”
桓帝将牙齿都咬碎了,“这只老狐狸!他是在给朕摆谱吗?朕就让他写了个悔过书,怎么了?还冤枉他了?给朕脸色看?他脸够大啊?”
曾贤不敢说话了。
“让他不用思过了,滚!滚出大梁去!别给朕丢人现眼!”
无相让曾贤退下,进前道,“陛下息怒。依我看,这王氏不肯出兵,举棋不定,是因为他们拿捏不准出兵有多少胜算。”
桓帝冷笑,“王戎他是眼瞎吗?现在秦羽被北宫达围困在高唐,萧暥又把全部精锐调集北上救援秦羽,这大梁城里守卫空虚。这个时候不南下,还等什么?”
“陛下别忘了,就算大梁城里只剩下一群老弱残兵,但萧暥还在,此人身经百战,善于用兵,只要他坐镇在这里,谁敢轻举妄动。”无相压低声音道,“而且我手下还听到风声,魏将军或许暗中在帮着萧暥。”
“什么?小皇叔?”桓帝脸色一愕。
然后他眼珠阴沉不定地转了转,忽然尖声笑了起来,“好啊,真好,看看我们魏家的人,一个个胳膊肘都向外拐。这大雍王朝能不败吗?”
无相慢条斯理道:“陛下还有臣。”
桓帝顿时脸色一亮,“大师,有高见?”
无相道:“大梁城全靠萧暥支撑着,但这风雪天,他的身体怕不大好受罢,现在秦羽兵败,王家又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再给他折腾出些事,他撑不住死了呢?”
桓帝眼睛险恶地一眯,“该如何闹出些事?朕洗耳恭听。”
无相道:“臣的一名道友正在殿外等候。”
“宣,快宣!”
片刻后,张缉带着一个盒子上了殿。
而在御书房的屋顶上,一只白蝴蝶悄悄地扇动翅膀盘旋几周,停落在书架上。
魏瑄昨晚本来是要继续监看张缉等人在做什么的,只是在谢映之这里逗留了一晚,早上趁着换防才回的宫。
回宫后他换了衣裳,就去查看那面镜子。
只见院子里那几个大箱子已经不见了。无相跟那个断臂男人正在交代什么。
由于他听不到声音,只凭口型分辨,又不敢太靠近,‘听’得十分吃力。约莫猜到他们要去面圣,于是一路跟了来。
曾贤接过盒子,打开后放置在御案上。
魏瑄一眼认出就是上次见到的那几个人傀,心中暗惊。
桓帝搓着手,面露喜色,“大师终于要用法术了?”
无相笃定道,“不用等到上元,萧暥必死,非但如此,臣还能使王戎出兵南下。”
桓帝抚掌大笑,“大师真是朕的智囊!若大事能成,朕封大师为国师。”
“谢陛下。”无相正要谢恩,忽然他眼角忽然被什么东西刺到了。
只见看到桓帝身后,一只蝴蝶正悄悄忽上忽下地飞舞着。
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蝴蝶?
无相猛地袖子一甩,扑向那蝴蝶。
魏瑄骤然一惊,赶紧让那蝴蝶扇动翅膀奋力一挣。
他刚才猜出他们要搞出事情加害萧暥,心中猛紧,于是过于冒进,竟大着胆子飞近了些,想看看那人傀上是不是写了萧暥的名字和生辰。
就在这时,被无相发觉了。
他拼命地控制着纸蝴蝶往外飞去,但是他操纵纸蝴蝶毕竟不胜娴熟。
忽然,他只见铜镜中视线一黑。他心底跟着一空。
完了,蝴蝶被无相捂在了袖子里。
魏瑄这秘术就是从无相给他的书里学的,无相一看到这个蝴蝶和画在上面的眼睛,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魏瑄脸色都白了,紧张地鼻尖也渗出了汗珠。
无相脸上神情诡秘,微笑着伸手从袖子里掏出那只蝴蝶,得意道,“出来吧小家伙,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妖?”
但下一刻,他忽然‘啊’地爆出一声惨叫。
一道刺眼的白光骤然从他手心炸开。
桓帝和张缉都看到了这道凭空出现的妖异白光,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无相捂住手,整个手掌都在抽搐,手心已经被烧地焦黑,连声音都在发抖,“玄……玄火。”
闻言张缉的脸色煞白如纸,整个人呆若木鸡,比他被砍掉一条手臂时还要难看。
“隔空点火术。”他喃喃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见,“这世上还有人会这种……高阶秘术?”
不仅如此,这是已经消失了近千年的,就连掌握高阶秘术的长老们都无法驱动九天玄火。
其实魏瑄也惊呆了,他刚才情急之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销毁那只蝴蝶。
纸蝴蝶被玄火烧成一缕青烟,连纸灰都没留下。
无相的手心里只剩一个冒着黑气的焦洞,他喘着粗气挣扎着站起来,“陛下,……立即,封锁宫闱!”
第76章 邀请
雪已经停了。乌云压着黯淡的宫闱。
一队金吾卫鱼贯而入,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门呯地一声被撞开,一阵夹带着雪气的冷风猛地灌入。
魏瑄坐在书案前,蓦地抬头,惊恐地看着破门而入的金吾卫。
桓帝阴沉着脸背着手走进来,后面跟着无相,张缉等人。
无相的手已经包扎起来了,纱布上不见血迹,却丝丝缕缕地冒出黑烟。他的脸色蜡黄,一双怨毒的眼睛阴森森地扫过。
魏瑄眼底飞快瞥了一眼他的手掌,然后赶紧伏地跪拜,诚惶诚恐道,“皇兄,臣弟做错了什么?还请皇兄明示。”
桓帝一把将他拽起,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他的肩,慢条斯理道,“宫中有妖邪潜藏作祟,无相大师都为其所伤,为兄担心你的安危。”
然后他回头对金吾卫道,“搜!看看妖邪有没有藏在这里!”
金吾卫立即四散开来,翻箱倒柜。
无相知道,造物术是中阶秘术,没那么好学,要使用造物术驱动纸蝴蝶,必须经过大量练习。造物画图,画地越精细,所造之物就越逼真灵动。
所以若是魏瑄驱动的蝴蝶,那么这个宫里一定藏有草稿或废品。
当然他只是怀疑,并不想跟魏瑄翻脸,所以让桓帝出面,用搜查妖邪的借口搜宫。
九天玄火的出现,他现在都心有余悸,巨大的焦虑和恐惧,让他急于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瑄紧张地脸都白了,低着头,抿着唇,一副不知所措的无辜小可怜模样。
桓帝踱到桌案前,随便翻了翻,只见书上全是扭成蚯蚓状的字符,斥道,“阿季,你看的什么邪术?”
无相见状,赶紧恭敬地解释道,“陛下莫要怪罪,臣见小殿下天资甚佳,就将这些秘术的书籍赠送给小殿下。”
接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居心叵测地问,“小殿下的天赋非常地高,这几天都在用心学了吗?”
魏瑄乖巧点头,“每天都在认真钻研。”
“是么。”无相若有所思地拿起书,翻到造物术那一页,阴森森道,“殿下是不是已经学到这里?哦,或者还更厉害?”
魏瑄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大师过奖了,我资质愚钝,只是稍有所成。”
稍有所成?!
无相只觉得烧穿的右手传来一阵灼热的阵痛,他眼中沁出毒液。一时没控制住,伸手就捉住了魏瑄的衣襟。
接着他就摸到了魏瑄衣襟里藏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魏瑄立即挣扎甩开他的手,“大师,你做什么?”
无相狞笑,原来藏在身上了!
他步步逼近,魏瑄不停朝后退,很快被逼到了墙角根。
“皇兄!”魏瑄扭头叫桓帝,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兔子,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都快哭出来了。
桓帝慢条斯理道,“阿季,大师不会为难你,你藏了什么东西?交出来就行。”
说话间无相一只铁钳般的左手已经扣住了魏瑄的肩膀,接着,一掏一抽就利索地将那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本书。
无相像假人一样的五官动了动,笑容让人毛骨悚然,“让我看看小殿下在书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桓帝也好奇地凑上来。
接着,他的脸刹那间绿了。
只见书封上写着一行俊秀的小楷,正是风靡大街小巷的《梦栖山辞话》……
无相正一无所知地翻开书页。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然后由青转紫,翻到最后几页,他满脸震愕,如遭雷击,身形都有点稳不住了。
“陛下,这……这……!”
书中何琰先生以丰富多彩的笔墨,诙谐的语调,细致入微的描写,讲述了桓帝和容绪两条光棍志趣相投,一起搞了个密室,蓄美藏娇,昼夜狂欢……还配以画风豪迈的插图。
无相大师多年的清修,顿时被何大名士的咄咄才气逼得土崩瓦解。恨不得一头撞晕过去。
桓帝一把夺过书拍在了魏瑄脑门上,“你整天用得好大功!不成器的东西!”
魏瑄揉了揉额头,疼。
昨天,魏瑄从清凉观逃走时,想到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个清修的道观,居然被苏苏用来藏这种带颜色的读本,将来若被人发现清凉观藏着这东西,那画面简直……
于是魏瑄好心把书顺走了,接着遇到了谢映之,他也没机会处理掉这些书,最后稀里糊涂就带回了宫。
刚才纸蝴蝶燃烧的一瞬间,魏瑄就知道麻烦大了,以无相的老辣一定会立即联想到自己。
于是他灵机一动就摆了这么一出。
这时,搜查的金吾卫前来报告道,“陛下,我们在东墙的橱柜底下发现了这些!”
无相顿时回过神来,再次振作精神,几步跨上前翻找。
那是一个打开的小箱子,箱子不大,里面非常凌乱,好像是有人仓促间把什么东西一股脑儿塞里面了。
无相查看了一番,底下藏了一套小内官的服饰,几本书。
他这次仔细看了书名,《明华经》
……是本修行的经书?
明华宗有这种经书,作为宗主的他怎么不知道?
接着他好奇地翻开,这一看之下,顿时发出惨无人道的一声嚎叫,如避蛇蝎般扔出老远,低头连连默念清心诀,念得都快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了。
无相大师不知道,这些坊间的小本子都喜欢取一个正经或高深的名字掩人耳目。
相比这本书,这何琰大名士的《梦栖山辞话》真算是一股清流了。
桓帝捡起来翻了几页,脸色阴晴不定,清了清嗓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状,“阿季啊阿季,小小年纪,你看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简直不知羞耻!”
另一边,无相花了好半天才勉强镇静下来,无力地瞥了眼正低着头,小脸憋地一阵红一阵白的魏瑄,看来以前真是高看他了?
在十几岁的少年眼里,再精深的秘术也比不过街头巷尾丰富多彩的小画册。
修行秘术最忌声色犬马之欲,这魏瑄满脑子这种不健康的念头,不可能修得什么高阶秘术,更不用说驱动玄火了。
*** *** ***
萧暥回到府邸时,云越已经在等候了。
几天不见,云越只觉得那人的面容又清减了不少,秀致的眉间隐有忧色,。
他赶紧上前接过萧暥的披风,“主公,都是我的过失,没有分析透战报。让大司马早做防备。”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此事不怪你,不用介怀。”萧暥说着坐下,这几天事情一茬接着一茬,只觉得心力不济。
云越赶紧乖巧地绕到他身后给他揉按肩颈,道,“大司马用兵向来稳重,粮仓又为大军之命脉,断不会轻易被敌军烧了粮仓,其中必有隐情。”
萧暥微微皱眉,“我也怀疑是有人做了手脚,不过,现在不是追查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粮草募集完成,早日让刘武将军……唔”
他按着胸口,想竭力隐忍,终究没把话说完,就扶着桌案咳嗽起来。
云越脸色都变了,不停地给他抚背顺气,只觉得那人身躯又清削了好许,依稀能摸到匀称突兀的骨骼,心里隐隐一痛,“主公,怎么又开始咳嗽了。”
萧暥咳得身形都微微颤抖,摆手道,“没事,天冷罢了。”
“阿翁,再加个火盆,烧暖点,还有,主公的药煎好了吗……”云越赶紧吩咐。
“不用麻烦了。”萧暥缓过口气道,“云越,你腿没事了吗?”
云越道,“我能有什么事儿,都能骑马了。”
萧暥知道他这又是逞强,“不用骑马,你随我坐车吧,去巡视北军和灞陵大营。”
如今秦羽受困高唐,他把精锐又都派遣给了刘武,自己手中只剩下这群老弱和少爷兵,倘若王氏真的在这个时候举兵南下,大梁危急,必须早做布局。
“主公,但你的身体不能受寒。”
云越还没说完,就被萧暥打断了,“一点小恙,没事的,现在曹璋在外面忙着筹粮,我们也不能闲着,午饭我们就在军营凑合吧。”
徐翁端着煎好的药上来时,厅堂已经没人了。
北军驻扎在大梁城的西郊,天又开始下起小雪。
一进营寨,萧暥的感觉就是军械陈旧,战备不足。士兵年龄偏大,好些个两鬓斑白的老兵在风雪中站岗。
连年征战,府库空虚,兵源不足,看来招募新兵和修建兵工厂迫在眉睫。而这两件事一半又要倚赖尚元城的开张,财货的流通。
在此之前,只能让这些老兵守住这大梁城的西南二门了。
萧暥调拨了些御寒的物资装备,部署了防御,又马不停蹄赶往灞陵大营。
灞陵大营原本是一支捍卫京师的劲旅,只是一个多月前的郑国舅的那场兵变把半个灞陵大营都搭进去了,京城流血夜伤亡无数,如今营中多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兵,没有什么战场经验。
何洪早就被撤职,现在的指挥官是一个和云越差不多大的年轻军官卫骏,他兄长就是文渊阁大学士卫宛,也就是那次冬日雅集上一板一眼盯着萧暥写诗的那个人。
萧暥娴熟地安排着东北的城防,一旦开战,这里将是迎敌的前线。
卫骏第一次见到萧暥,既好奇又紧张,他听得很投入,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灼灼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已经对萧暥娴熟的战略部署和过人的胆识佩服的五体投地,一副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状,简直就是第二个云越。
等部署完了两军的防务,萧暥回到府邸时,曹璋已经等候多时了。
萧暥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的粮车,“如何只有这些?”
两车半的粮食,不过是几个中等富户人家的库粮,根本不够大军塞牙缝的。
曹璋支支吾吾道,“主、主公,这还是江、江南会馆的东家们,筹、筹起来的。”
“大梁的米市上买不到粮?”萧暥惊道。
“大梁的米、米价翻了几倍,米商还说,这、这下雪天,他们的存粮也不多,前阵子,还、还被将军赈济灾民、用去了大半,所、所以……,没粮了。”
萧暥心里清楚得很赈济灾民用了多少粮,那些米商手头又有多少存粮。他算了一笔账,秦羽前线需要十万石粮,如果按照现在的米价,就要一万金,这是赤裸裸坐地起价了!
这帮商人,发国难财吗?还是故意报复他成立江南会馆。
萧暥微微一想,就明白其中的关窍了。
云越俊脸气得发白,“我直接带兵把他们的库房查抄了!”
萧暥道:“没用的,他们的老鼠仓你找不着。”然后他静静道,“准备笔墨,我写封书信。”
能让大梁的米商整齐划一地不是涨价就是没粮,谁有这能量?
不是这场大雪,而是一个人。
容绪。
*** *** ***
朱璧居。
桌案上,几支修剪得姿态秀美的腊梅插在青瓷瓶里,旁边放着两封书信。
一封是王戎催他启程回盛京。一封是萧暥的手书。
那封信容绪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由感慨小狐狸真是会说话,把上一次带兵查抄朱璧居轻轻巧巧一笔带过,说成是一场误会,至于成立江南会馆只字不提,字里行间狡猾地引开矛盾,只着重强调一旦大梁有什么危机,这即将建成的尚元城没来得及开张,就难保了。
这确实抓到了容绪的痛处。
且不说尚元城他投入了多少银钱和精力,光这烟波里的建筑设计,样稿,选材,风格,细节,甚至雕花纹样,容绪都是亲力亲为,耗费无数心血,如今就要建成了,再打一仗的话,什么都不会留下。
作为一个设计师,容绪无法接受。
在信中,萧暥有意请容绪见上一面,为了让容绪放心,地点随他定。
这小狐狸话说的漂亮,字也写的漂亮,容绪心道。
相反,王戎这大老粗,十几个字就能撑满一张纸。字和人一样张牙舞爪,看得容绪闹心。瞄一眼就把信扔了。
他对来送信的侄子王熵道,“让大哥别急于动兵,就算大哥有十万精兵,萧暥只有六万老弱,但他身经百战,未必能赢得了他。就算赢了,也得把咱们的家底打空,到时候北宫达若乘机把我们也吃了,怎么办?”
王熵深以为然,“叔叔所虑甚是。”
容绪道,“记住,对我们王家最有利的局面,不是萧暥和北宫达谁灭了谁,而是两家僵持,两方都要讨好我们。”
王熵频频点头,“叔叔高见,但是叔叔留在这里,侄儿不放心啊,萧暥会不会对你不利?”
容绪笃定道:“如今大梁空虚,王戎手中十万精兵离大梁那么近,两天就能兵临城下,萧暥不敢对我做什么,况且,大梁的米市都捏在我手里,就相当于秦羽的命捏在我手里了。”
手中那么多筹码,还怕他不听话吗?
他对管家道 “去,回复萧将军,这烟波里的暖烟阁刚刚建好,赶早不如赶巧,今晚美酒佳人温泉,请他前往一叙。听说这些日子他也是累坏了吧,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安排完这些,他悠然踱回密室里。他要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了。
既然是萧暥主动邀请他,他也不能空着手去见他。
最近容绪又炼成了一批冰玉养容丸,立即服了几粒,顿觉得腹中有股暖气,四肢微热,皮肤气色也立即好起来了。可惜萧暥对丹药不感兴趣,就算了。
接着他又想起萧暥一个月前还曾经跟自己提起的千叶冰蓝草,他让王氏旗下所有的药庄都去查找,结果一无所获。容绪有点懊恼,他居然有找不到的东西。
不过他也可以带点其他的东西,最近旗下商铺又进了西域的蜜饯干果,不知道他吃不吃,听说这小狐狸贪嘴得很,那就给他带两箱罢。还有这些天气候寒冷,各种皮毛的大氅,袍子,暖手都给他备齐整了,结果一收拾,竟是整整两箱礼品。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件挂在木施上的华美霓裳上。
第77章 奸商
魏瑄低着头,红着脸,站在殿中,一旁的桓帝,背着手卷着书踱来踱去,脸上喜怒莫辨,“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整天往宫外头跑,魂都被勾住了,原来都是这些没正经的东西。”
无相皱着眉头,他本想念念清心诀,可是那桓帝在他耳边不断地聒噪,不胜其烦,正想起身告辞,忽然就看到了正在殿外探头探脑的奉祥。
桓帝也看到了,他清了下嗓子,对魏瑄道,“这些书,朕没收了,这几天你给朕闭门思过,一步都不准出去,好好反省。”
然后他冲奉祥招招手:“进来,什么事?”
奉祥小心翼翼趋近道,“刚才探得的消息,尚元城的烟波里刚竣工,容绪先生请萧将军今晚去暖烟阁。”
无相闻言,双眼中陡然精光一乍,“陛下,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然后他瞥了一眼张缉,后者会意,立即悄悄走了出去。
*** *** ***
萧暥看完容绪的回信,赞道,“容绪先生的书法,笔力虬劲,意境挥洒,名不虚传。”
然后他收起信纸,对送信的人道,“请转告先生,我一定准时赴约。”
傍晚时分,风雪渐缓,云层间漏出一线夕光。
萧暥在车上小睡了片刻,这几天他是连轴转,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本来还想看看尚元城的工程进度,结果一觉睡了过去,等到他下车时,已经到了春暖阁前了,容绪正站在门前迎接。
上一次见面,萧暥一身玄甲,神色冷峻地查抄了朱璧居。如今这十多天过去了,再次看到,容绪只觉得眼前的人容颜更为清减,站在风雪中,犹如一枝孤峻的寒梅,清傲秀逸。
“瘦了。”容绪低沉道,“将军这些日子过得不好。”
萧暥简洁回道,“杂事缠身。”
话没说完,呛了口寒风,低低咳嗽起来。
容绪立即解下披风笼住他的肩,“外面冷,到里头来说话。”
萧暥这才发现容绪里头只穿了一身丝袍。
这是初夏的服饰没错吧,可看容绪春光满面的样子,也不觉得他冷,难道是药嗑多了?浑身发热?
正寻思着,已经步入阁内,萧暥忽而就觉得熏风扑面,犹如阳春三月。
开空调了?等等,这可是古代啊?!
接着他就发现阁内挂着厚厚的壁毯暖帘,这些壁毯编织精美,花纹繁复,充满了奇妙的异域风情。就是这些壁毯重重隔绝了暖气的流失。
而越往里走,就仿佛由春入夏,气候越来越温暖湿润。最后达到了一个如同琼楼仙阁般的宫殿式建筑中。
亭台楼阁、瀑布流水、假山花树都和室外别无二致,这居然是一个殿内的庭院!
容绪依旧是彬彬有礼地虚扶着他的腰,引他参观这个巧夺天工的庭院。
道旁种着奇花异草,花丛中蝴蝶翻飞,这些花草蝴蝶都是容绪从南方搜罗来的,暖风扑面中,花香鸟语,涓涓的溪流从袖珍的汉白玉桥下流过,水面上还有袅袅烟雾升起,使得整个庭院宛如琼林仙境。
容绪介绍道,“这大梁城外山中有温泉,我和朱璧居几位大匠反复商量后,就为这暖烟阁的地下做了管道引流的设计,将温泉水循环引入暖烟阁。”
萧暥蓦然怔了怔,这不是古代的地暖装置吗?!
看不出来这容绪先生不仅是时装设计师,还是建筑设计师兼工程师!
萧暥的身体本来就畏寒,今日又巡查军营,在风雪里奔波了大半天,浑身都冷透了。这暖烟阁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走了一圈下来,他额角已经沁出细细的汗珠,连咳嗽都好了。
这里温暖湿润,实在太适合他这个娇病的身体了,好想在这里过冬是怎么回事?
他有点热,干脆把锦袍脱了,只穿了一身薄棉袍。
两人坐下后,帘幕后就传来轻柔的雅乐声。案头放着精致的茶点。
容绪拿起茶盏,道,“传说这梅坞青雪用雪水烹煮味道最为清冽,将军来得巧,昨夜正好一场大雪,这是今晨搜集的雪水煮的,请将军品尝。”
萧暥微笑了一下,拿起茶盏沾了沾唇,却没有真喝。
他警觉得很,容绪精于丹药,难保会不会在饮食给他下点药。
自从上次他带兵查抄朱璧居之后,他和容绪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了。表面上虚与委蛇,心底里各自算计。
萧暥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道,“容绪先生可知道,大梁的米价翻了十成?”
容绪悠然喝了口茶道,“这天降大雪,米价自然就涨了。”
萧暥心道,涨十几倍?确定不是抢钱吗?
但他引而不发,道:“如今前线缺粮,我需要征集十万石粮草,我想请先生出面,替我先借粮,红利十比一,等到来年开春之后,我立即还上。”
既然买不起,他可以借啊!
容绪心中暗暗一顿,这只小狐狸办法倒是挺多的。
十分之一的红利就想跟他借粮。看来萧暥是想先借粮救前线之急,等明年开春,尚元城赚了钱,银钱周转过来了再还旧账,真是机灵,不带他做生意可惜了。
容绪叹了口气,为难道,“这些米商都是盛京商会名下的,将军前一阵子招商搞得风生水起,如今江南会馆和盛京商会已经成了竞争之势,现在这个时候,就算我和盛京商会的会首颇有私交,也很难替将军说话。除非将军做一些让步。”
萧暥道:“我该做什么让步?”
容绪道,“江南会馆若能把会费调上去,米价自然也就降下来了。”
萧暥心道,容绪果然是老辣,一针见血啊。
他不动声色问,“调上多少合适?”
容绪道,“江南会馆的会费上调一成,米价下降一成。”
萧暥指节微微一紧,暗暗咬牙,真是奸商啊,照这样算,江南会馆就算是收十成的会费,这米价都降不回原价。
这是又要让他降会费,又要狠狠敲诈他一笔粮米钱,或者说,根本不想足额让他筹到粮草。
谈崩了啊。
但萧暥并没有站起来就走,更没有发火,他和颜悦色道,“好,但我不是江南会馆的会首,会首是杜涣先生,我会传达盛京商会的意思。”
这话说地巧妙又圆滑,不动声色把争议给搁下了,容绪不由暗暗赞叹,这小狐狸真是穿上铠甲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解下铠甲就是个聪明狡黠的商人。
就在这时,两个身材窈窕的蓝衣侍女端来了一口小鼎,然后娴熟地将切好的肉料放入鼎中。这铜鼎设计奇巧,比普通的鼎增加了溶烟的水槽。使得即使加热起来,这室内也不会有烟火味。
萧暥好奇,这是什么?难道是古代的火锅?
这大雪天吃火锅倒是很应景啊。
萧暥本来就心存戒备,就是饿肚子他也不会吃这里的东西,但是这火锅就不同了,两人从同一口锅里吃东西,不怕容绪会下药。
既然谈不拢,那么就先吃吧,萧暥的肚子也饿了。
他这个人很想得开,虽然容绪奸诈可恶,但是他不会憋着一口气,为难自己的肚子。
这热腾腾的火锅,还是很好吃的嘛!
两名侍女将火锅的料理都摆齐了后,起身离开。
这时,一只飞蛾悄悄从她们手中的漆盘下飞了出来,它是贴在盘底下被顺带进来的。
先前魏瑄听到桓帝和无相的谈话,又联想起张缉手中的人偶,心中涌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他想出宫去通知萧暥警惕,但是他此刻被桓帝禁足在宫,门外都是把守的金吾卫,一步都别想溜出去。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要冒险再用造物术。
他这次画了一只飞蛾,飞蛾在冬天偶尔也是有的,加上他善于丹青,这只飞蛾画得几乎可以假乱真,然后他在飞蛾的翅膀上写下了一行小字提醒萧暥当心防范。
他并没有画眼睛。因为他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目前他还不能娴熟地通过镜子操纵造物。所以他选择了更直接的操纵方式,入定移魂到纸飞蛾身上。
这样他就可以如同操纵自己的身体一样操纵纸飞蛾,但这也有一个风险。如果蛾子受伤或者被烧毁,秘术将反噬到他的原身。
因为容绪在,他不方便太过接近萧暥,于是他忽远忽近地试探着,希望能吸引萧暥的注意力,只可惜此刻某人的注意力全在食物上。
萧暥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吃火锅了,而且这容绪点的火锅不但汤底鲜美,连调料居然也很丰富。不一会儿,他就吃得浑身发热,衣衫都被汗水湿透。
这也难怪他,这室内温暖犹如初夏,他穿着一身棉袍吃着火锅,能不热吗?
汗湿的衣衫黏在身上着实难受,但他总不能把棉袍也脱了,直接穿中衣吧?这画风实在不雅。这放在现代就像穿着裤衩背心啊。
容绪见状道,“将军若觉得炎热,这里倒有替换的衣衫。”
唔……容他想想。
“若将军觉得身上不舒爽,这里还有温泉沐浴,若需要揉按,这里的姑娘姿容秀美……”
打住!要招漂亮姑娘做什么,怎么觉得他那么不正经啊!
“我就换身衣衫吧。”萧暥道。
再拖他一两个时辰,云越他们应该把事儿都办好了。
*** *** ***
刚刚入夜,福兴米行已经打烊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苏掌柜开了门,就见一名英俊的青年将领冷眉俊目地看着他,正是云越,他身后站着一队官兵和运粮的车。
云越从怀中取出一封简札道,“掌柜的,我们是来取粮的,这是你们会首的亲笔信,可看清楚了。”
苏掌柜一怔,赶紧接过来拆看,果然是容绪的字迹。
苏掌柜赶紧赔笑道,“将军先请进堂内小坐,容我去通禀一下东家。”
云越挑眉道,“掌柜的,如果是去找容绪先生的话就不用白跑了,容绪先生不在朱璧居,正和我们将军在暖烟阁相谈甚欢,掌柜要亲自去请示吗?”
“不,不,不用了。”苏掌柜赶紧道。
“那么就请掌柜的带我们去调粮吧。”
第78章 霓裳
沐泉阁,一听这名字就让人联想起温泉水暖的舒适惬意。
一名蓝衣侍女为他引路,她的手中托着一只精美的锦盒,锦盒里是替换的衣衫。
之前容绪问他要不要挑选一下衣衫,萧暥对衣着没啥讲究的,脑子又想着不知云越那边的进展如何了,于是道,“随便罢。”
于是容绪就给他准备了这件。
魏瑄只见萧暥起身离席,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赶紧扇动着翅膀跟了上去。
沐泉阁分为两进,外间设有桌案靠榻,点心茶水,看来是供客人泡完澡出来喝茶聊天的。里间有一个温泉池,放置替换衣裳的矮柜,当中由一扇山水画屏隔开。
侍女将锦盒放在矮柜上就退出了。
水雾弥漫中,魏瑄有点分不清方向,他笨拙地扑打着翅膀,在萧暥身边转来转去,上下翻飞,竭尽全力想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看到自己翅膀上的字。
只是飞蛾的翅膀本来就小,加上这里的水雾比外间重,视线不清。
萧暥觉得有些奇怪,这只蛾子哪里来的,怎么老在自己眼前晃悠。迷路了?
见萧暥不睬他,飞蛾有点急了,正想振翅干脆飞到他手上去。
这时,不知怎地荡起的一阵风,那纸飞蛾小小的一只,身若飘絮,这轻轻一阵风带起,就把它吹得晕了头。晃晃悠悠跌落在锦盒上。
魏瑄正想再接再厉振翅努力爬起来。
就在这时,眼前一阵烟雾飘荡过,氤氲的水汽中,只见洁白的衣衫滑落到地,显出那光洁的肩膀和线条优美的背脊。
魏瑄顿时怔住了。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那视觉冲力实在太强。
烛火下,烟霭中,若隐若现出那莹白如玉的肤色,线条柔韧的肌肉,优美精窄的腰线……魏瑄以前从来没想到一个人的背能如此美到极致,美得惊心动魄,又魅致入骨。
他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一时间彻底懵了,只觉得头晕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向上涌去。
他一边默念清心诀,一边胡乱又无助地拍打着翅膀,可是这飞蛾就像一片风中的落叶,结果东倒西歪一头撞上画屏,又掉落了下来,眼看就要飘落到水面上了。
好在一只手轻轻托住了他。
萧暥泡着温泉,心想,这蛾子怎么回事?喝醉了?往水里跳?自杀吗?
他只听过飞蛾扑火,没听过飞蛾跳水啊?
其实原本萧暥只想换个衣裳,但是看到这么的一池热气腾腾的泉水,这几日积累的寒气和浑身的不适都涌了上来,反正云越办事还需要一会儿,他要做的只是把容绪拖在这里,切断他和商会的联系。相比在外间和容绪虚与委蛇,倒不如在这里安安静静泡个澡,松快一下。
可怜的小飞蛾在他的手心里就乖乖蹲着不动了,也没有飞走的意思,好像是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般。
萧暥有点奇怪,这飞蛾怎么了?这就睡着了?
他正想去拨弄它一下试试,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这飞蛾翅膀上好像有字迹。
飞蛾……传书?谁那么有趣?这倒是罕见。
那几个字非常地小,一看之下,这内容可是一点都不有趣。
萧暥浑身一寒。
看这情报,似是有人要在暖烟阁加害他?
容绪吗?
不,应该不会是容绪。
这不是容绪的行事风格,容绪是个商人,狡诈奸猾唯利是图,但不够狠辣毒绝,而且他和容绪之间的矛盾,也还不至于让容绪要动手暗杀他。
如果不是容绪,那么又会是谁,桓帝?北宫达?
还是他们都窜通了?
只是这蛾子的翅膀写不了几个字,而且这个报讯人似乎也只知道有人会对他不利,究竟会做什么,怎么对付他?就只有他自己来判断了。
萧暥凝眉思索,现在的处境当真是不利,云越被他派出去征粮了,他身边只有十来个锐士。敌暗我明,非常被动。
想到这里,他也没有心思继续泡泉了,将小飞蛾放在池边的矮柜上,就上了岸,随手披上了一件浴袍,满腹心思地打开容绪给他锦盒,想穿好衣裳就出去。
接下来,萧暥蓦然怔了怔,这色泽也太柔媚了罢……
衣衫是浅浅的妃色,像落日烟霞,如暮春花雨。
如果单从设计师的角度来说,以古代的织染水准,能染出这样的绝色,极为难得。
而且这面料华贵轻柔,如云似雾,托在手中如同霓裳羽衣般,居然感觉不到份量。
但……这真是男子穿的吗?
萧暥太阳穴有点跳,容绪是什么意思?上次给他化妆,让他吃焕容丹,这回又给他整了一套女装?
等等,若非要说这是女装,也不行。
因为这又可以说是一套男子的衣袍,只是设计得非常让人一言难尽。
这个时代的服饰类似于魏晋时期,流行的衣衫款式就这几种。
这种交领襦裙,外披大氅的服饰,男女都穿。
只是容绪这诡谲的设计,不仅让人觉得色泽无比妩媚,而且宽腰封,领口还开得很阔,若是男子穿来索然无味没什么看头,但若是女子穿来,勾勒地身段窈窕,纤腰曼妙,香肩若隐若现,想想就很养眼,简直是一道移动的风景。
所以……让他穿算怎么回事?
对于这件衣衫的设计,容绪可谓煞费苦心,怎么让萧暥穿上身,又不炸毛。
他当然不想作死,小狐狸凶起来把他的家都抄了,他又不是没见过。
如今萧暥还手握大权,他还不至于色令智昏到用一件女装去激怒萧暥,万一萧暥直接炸毛,当场就把他杀了,他冤不冤?
所以他玩了个混淆概念,加上文人圈子本来就爱美,喜好涂脂抹粉,装扮男女莫辨,视为风雅。
你萧暥若因为这事大动肝火,很快京城的士林圈子就会流出:萧将军说你们的穿着在他眼里都是女装哦!
从而引爆京城名士圈,那些文人战斗力可是超强的啊!口水都能把萧暥淹死!
没文化,不懂欣赏,只会打打杀杀的大老粗!就你没跑了。
萧暥觉得有点烫手,把衣裳扔下,伸手去拿自己的旧衣裳,不就是热一点吗?又不是不能穿。
就在这时,那只小飞蛾拍动着翅膀飞了过来。
它似乎缓过神来了,晃晃悠悠地飞着,好奇地在那华美的霓裳前忽上忽下地扇动着翅膀。
萧暥有个奇怪的想法,咦?莫非它……喜欢?
紧接着另一个念头在脑中瞬地一闪。
他凝眉微微一想,拿起华服,走到了屏风后。
刚才魏瑄纯粹是好奇,这件衣衫也太好看了吧?是给谁穿的呀?
接下来,他差点再次一头撞到屏风上。
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人,缓带轻裘,衣袂翩然,身姿绰约,飘若惊鸿。
魏瑄顿时看得透不过气来。
他仿佛穿着一身云霞,长发也散了下来,映着皎洁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双肩,只在脑后随意地用发绳扎了一下。
烛光下,那容颜美轮美奂,如同镜花水月般,一双眼睛更是清媚宛转,细看之下,却顿觉眼色烟光中藏锋含锐,眼梢飞挑,矫若惊燕飞龙。
萧……萧暥?
魏瑄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容颜身姿,简直比刚才看到他的背影时视觉冲力更大!
魏瑄隐隐地觉得,萧暥居然如此装束,这个举动必然大有用意。
他振动翅膀飞了过去。悄悄停在了他的发间。
萧暥走出沐泉阁,刚才的蓝衣侍女还在外面等候,见到他时,登时愣住了,目光竟有些错乱。
萧暥道,“姑娘对这暖烟阁各处都熟罢?”
“是,公……公子。”姑娘飞快看了他一眼,两颊飞红。
“带我去看看。”
敌暗我明,处处被动是吧?
好,现在扯平了。
第79章 敌袭
天已经完全黑了,温暖的灯光从漏窗里透出来,灯光下可以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
四周雾气弥漫,侍女秋熙为那个陌生的客人引路。但与其说是她在引路,其实却是伴在那客人身边走,不时回答他一些问题。
她来这里之前是经过了培训的,对这里非常熟悉。
这个客人非常聪明,只要稍微提点,就能立即明白她话中之意,甚至猜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如果略有隐瞒,他就会下意识放慢脚步,静静看过来,一双清夭的眼睛藏锐,看得人心慌意乱,使得她不由得不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侍候着。有一说一,不敢怠慢。
有时候他不说话,她就跟在他身后悄悄打量他,他的身段极好,从清致的后颈到优美的双肩线条流畅无比,轻柔的羽裳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修窄的腰线,偏偏却掩不住他身上跃然的清飒之气,莫不是自古美人如名剑吗?柔中带刚,秀逸飞扬,宛若惊鸿游龙。
非但如此,她暗暗发现,这人的头发也比女孩子还好看,乌黑盈秀,发间居然还停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飞蛾,这小飞蛾也太精致了吧,是个发簪吗?好别致……
其实为魏小飞蛾此时扒地也很辛苦,那发丝清凉又柔滑,一个没抓牢,就顺着发丝滑落下来,掉落到那光洁的肩膀上。
只可惜容绪这是半露肩的设计……
那光润的肌肤上,小飞蛾更加站不稳了,又顺着他清致的锁骨往下滑,眼看就要滑到衣襟里面去了。
魏瑄捂住脸,自暴自弃地想,为什么会这样……
他拼命扑着翅膀要往上爬。无奈某人真的是肌肤如美玉,凝润光滑。他挣扎了半天,一直往下滑,根本爬不上去。
魏瑄的小脸都红成三月桃花了,在他衣襟里徒劳地扑腾着。
萧暥走着就觉得胸前痒痒的有什么东西,轻轻地一拈,就把这只已经羞成一团的小飞蛾捉了出来。然后放飞到空中。
谁知那小飞蛾喝醉酒似的在空中晕头转向地绕了几圈,赶紧笨拙地扑打着小翅膀急急忙忙地赶上来,生怕被主人丢弃似的。又停在原来的地方,紧紧扒着他的发丝。
萧暥:这是……跟定他了?
旁边的秋熙也看呆了:活的啊?这个发饰还是认主的?
暖烟阁游廊蜿蜒,楼台叠错,其间泉水潺潺,烟雾弥漫如同仙宫,大半圈走下来,萧暥发现容绪确实是个细心的人,这暖烟阁的防卫措施做得很到位,虽然他这些卫士的武力值远远不能跟自己的随身锐士相比,但是如果遇到袭击,这些人招架几下,喊个声还是做得到的。
“公子……这剑气阁里是陈列室,进去要禀报主人。”
说话间,萧暥已经推开了一扇移门,里面有四名虎背熊腰的威武壮士值守着,此时四人齐齐向他看来,本来凶巴巴的眼中,忽然现惊慕。
萧暥心道,这几个人比刚才外头那几个看起来有嚼头。
他取出容绪给他的玉佩亮了一下,四名武士立即退下,他从容走进了内室。
秋熙给他点亮了烛火。这里是个陈列室,具体说是个兵器的陈列室。
容绪设计的暖烟阁将来要接待各种各样上流阶层的贵胄们,这些贵人们都有各自不同的雅好,所以这温泉会馆里什么都有,珍奇古玩,名家字画,甚至各种兵刃都有收藏。
这一间陈列室里放置的就是一些小型的兵器,有弩机,刀剑,飞镖等等,萧暥此来赴宴,只佩戴着长剑,他现在需要有个更隐蔽更趁手的兵器。
他立即看中了一把柔剑,这把剑搁在游猎纹漆绘剑架上,可见容绪对此剑极为喜爱。这个时代的锻造技术能造出这种锋利和柔软并存的宝剑实在是奇迹了。
萧暥以往也只在武侠小说里看到过这种锋利无比又柔若水流的剑,没想到这容绪真收藏着一把。
他试了试,剑身轻巧,刃下如风,果然是把极品好剑。
“这剑我喜欢,给我了。”他唇角轻巧一勾。
“但这剑是主人的……”
他眼梢微挑,浅媚如烟,“姑娘别说出去。”
这话半是请求,半是威压。加上那双眼睛天然带着说不清的魅惑。
秋熙脸颊忽而一烫,蓦地点了点头。感觉就像自己答应了要私奔一样,心里像揣着只胡冲乱撞的小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
这个男子比女子还要美貌,明明很危险,偏生说话又那么温和,温和却又魅惑地一塌糊涂。
离开剑气阁,萧暥又在庭院里四处查看了下,期间遇到他手下的锐士,都没有认出他来。
这些人不愧是原主用铁血手腕训练出来的,就算是沉鱼落雁的神仙姿容,他们都不会多一看。
接着萧暥看到了陈英,这是他此次带来的锐士长。这个男人身经百战,做事牢靠很有秦羽的风格,但又比秦羽懂得变通,虽然手下只有十五个人,陈英把他们分作两拨,一波值守,一波巡逻,兵力部署几乎是处处切中关键和要害。
在经过陈英身边时,他脚步微微一缓,低声道,“此间有刺客,加强防范,等一会儿你们……”
陈英顿时一愕,那熟悉的声音是错不了的,等他听清了指令回过神来,再转头看过去时,只见那绰约似梦幻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他这才深吸一口定了下神,“你们几个,跟我来,余下的人,严加戒备。”
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
萧暥这一圈走下来,对这暖烟阁的防御部署已经了然于胸,暖烟阁里层层卫署,处处有防御,加上他带来的锐士,想要无声无息地从屋顶或者窗户之类的地方潜入暖烟阁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如果真是刺客吗?根本进不来吧。
那到底是什么危险?
萧暥心里寻思着,眼梢一掠,就见假山上汩汩泉水流出,烟雾弥漫开来,真的是温泉啊,够烧钱的。
……难不成还能从泉眼里进来?
他立即撇下了这个念头,瞎想什么呢,这也太夸张了,不可能的。
*** *** ***
雪夜,阁内烟雾袅绕,温暖如春。
容绪饮着桂花酿,听着《千秋吟》,酒是好酒,但是这曲子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这些年,琴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总觉得不对味儿,总是比不上多年前,那一曲弹错了的《千秋吟》。
真是奇怪了。
容绪挥挥手厌倦地让那乐师退下,然后端着酒杯走过去,慢条斯理地调琴弦,连音色也不对。
他一边喝酒一边试音,忽然想起这萧暥出去换衣衫已经很久了吧?还没回来?难道又炸毛了?
应该还不至于,因为文人士子们爱美,这样穿着的也不少啊,他只是设计地稍微清凉了一点。
具体说就是领口裁得低了点,衣襟放得开了点,腰身束得紧了点,衣衫面料轻柔了点,这还不至于炸毛吧?
嗯,也许是在泡温泉了。
他看出来了,这小狐狸是很会享受,只是平时没机会罢了。
其实这暖烟阁本来就是为他设计的。
容绪知道,萧暥的身体畏寒,到了冬天特别难熬,而这北方不比江南,冬天格外的凛冽严寒。
所以他想给这小狐狸过冬做一个窝。天气冷得受不了就可以来这里避避寒气。
为了这暖烟阁,他算是挥金如土了,从大梁城外的山上把温泉引流进来,一路地下铺设管道,花了多少银钱根本无法计数。这哪里是萧暥集资的几万金能做到的。
而且,这暖烟阁生意最好的也就寒月里,平时春秋时节或许还有些顾客,但到了夏季的几个月就根本没有人光顾了。
所以他这投资,得要几十年都不知道能不能赚回来。
当然王家的账本都在他脑子里,王戎是不知道的。
容绪这是平生第一回做了赔本的买卖。
他虽然是个精明的商人,骨子里是浪子的随性,不喜欢的,他斤斤计较,分毫不让。喜欢的,他一掷千金,不究来由,不问去向。
他虽然是王家的人,但是他清楚,王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他这个人,他的母亲是花魁,做了小妾,在王家一直低头做人,他从小就被告知王家的万贯家业一分一毫都没有他的份,被扔到香料铺子里,当个小掌柜。
他的长相随母亲,极好看,所以连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那些小姐丫鬟们,喜欢到铺子里来找他闲聊,照顾他生意。久而久之,他的香料铺子越做越好,王氏的族长看他善于经营,就把更多的铺子交给他管。生意做大了,什么客户都见过,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他又天生一副浪子的痞性,在当时的盛京混的风生水起。
这是个乱世,这个世道既伟大,伟大地给任何小人物以出头的机会,但是又混乱肮脏,任何的高洁都会枯萎。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谢映之这种人。
但是容绪暗自也思忖,这玄门里都是大能,他没有手腕怎么能坐到这个位置。所以容绪推己及人,就私以为,谢映之手底下也不会太干净。
比如这两派之争,他虽然从不参与,但是涵青堂的老酸菜们一而再地想请他当堂主,他不予理睬,居然还没把他们得罪了,依旧将他奉为神明般推崇,而朱璧居的人,也很卖他的面子。不过谢映之有他的手段,容绪还能多少还能私下猜测一下。
但是像萧暥这样的人,容绪却没见过,完全看不透。
有时候觉得他心思单纯,温和善良得有点傻,就会想他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别说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他到底是怎么在这个乱世里活下来的?
可是若觉得他好欺负了,想要得寸进尺,却忽然发现这小狐狸有点凶,不,是很凶。不仅凶还很狡猾。
就像上一次,萧暥明明查抄了他的家,不但让他吃了个哑巴亏不说,顺带还搅起了两派文人的一场口水仗,连桓帝都被捎带进去了,他自己倒是全身而退,连一根狐狸毛都没掉下。这手腕,让他不佩服都不行。
容绪心想,那时候以为他傻的自己,或许才是真傻啊。
他正寻思着,忽然一阵温热的白雾飘过,接着他的手中的酒杯就滚落在地了。
刹那间容绪整个人都愕住了,一切念头飞到九霄云外。
萧暥推门进来了。
温泉蒸腾起的烟霭中,他好像看到当年的那个豆蔻少女,哦不,应该是清秀少年,已经长大了。
而这身衣裳把他衬地太美了。或者说他把这身衣裳衬地太美。
当年稚气未脱,青涩柔软的少年面庞,如今已经被冷峻清夭的俊美取代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波光流转间,含烟藏媚,光看一眼就让人魂飞天外。
果然……魏西陵骗了他那么多年。
他忽然很理解魏将军,如果换是他自己,也得把他藏起来。
可是这小狐狸处处锋芒毕露,就像利剑藏于囊中,怎么藏得住。
魏西陵藏不住,他藏不住,这个世道也藏不住。早晚都要脱颖而出,搅弄风云,与天下一争。
萧暥走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酒樽,交给他道,“先生在试音。”
“怎么敢劳将军了。”容绪接过酒樽,随之优雅地轻托一把他的手腕,道,“这琴音不准,一曲《千秋吟》,总是弹奏的不如人意,所以我调调音。”
“那我试试。”萧暥眼底微光一闪。
容绪赶紧知趣地收回手,道,“将军还会琴艺?”
还没等容绪回答,萧暥就已经在琴案前坐下来。
《千秋吟》他记得,在梦里原主弹奏过,不知为什么,每一个音他都记得,他的手一放到琴弦上,就像握住了剑柄,自然知道要往哪里走。
如流水般的旋律从就他的指尖淌出。
容绪凝视着他,忽然间,似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朝思暮想,一朝竟然成真。
他情不自禁地移席上前,贴着萧暥坐下。
萧暥没看他,手指轻拂琴弦,随着音律的起伏,泉水声也似乎微微动荡起来,萧暥眉心隐隐一蹙。
他耳中听音,眼底却映着那热气弥漫的泉眼。
就在这时,他忽感到有人轻轻拢住了他的肩,接着后颈一阵温热,容绪低语道,“彦昭怎么戴这么素朴的簪,我明天给你个好的。”
然后他又幽幽叹了声,“古人言发如香丝,鬓若轻云,果真……好香。”
说着他不能自己地低头凑近要闻,忽然间,脸上一刺痛,嘶了一声。
停在萧暥发间的那只飞蛾晃悠悠飞了起来,生气地扇动着翅膀。
它刚刚蛰了这个登徒子!
魏瑄只恨自己寄身的是一只飞蛾,为什么不是只马蜂?
容绪震惊了,这个丑丑的簪……居然还是个活物?
小狐狸居然节省到连个发簪都舍不得买的地步了?!
这也太可怜了吧?
他宠狎地轻抚着萧暥的背,“朱雀街那几间首饰铺子给你,还有青阳街的衣料铺子、脂粉铺子,都给你。”
萧暥此刻根本没有工夫理会容绪,他正全神贯注地凝神听着音,眼角观泉,忽而觉得腰间一紧,顿时眼中寒光乍起,他腰带里是藏了那柄柔剑的。
就在这时,泉水忽然汩汩冒出气泡来,萧暥指下琴音骤变,涓涓细流如诉衷情,忽然就变调了惊涛骇浪铁马金戈。
容绪正扶着他的腰,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调,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四周的泉水暴起,浪花飞溅,烟雾升腾。
朦胧的雾气中,忽然杀出几把寒光烁烁的单刀,疾风般向他们劈来。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容绪,自己往后一仰,堪堪避开了刀锋。同时手指轻轻一弹,一道雪白的弧光从腰间飞出,疾扫那刺客面门,那人躲闪不及,跟后面的一个刺客撞在了一起,滚作一团。
另一名刺客大惊,举刀就要挟持容绪,容绪顿时脸色煞白。
不料萧暥的身法远比刀更快,只见他凌空飞旋,如回风舞雪般一剑挑过。那人惨叫一声,捂着手臂,筋脉尽断,单刀咣当落地。鲜血溅了容绪一身,把他惊得脸色骇怆。
就在这时,泉眼里又是一阵水花溅起,萧暥心中猛地一沉,还有人!
只见几道黑影如同水鬼般从泉水中窜出,烟雾和热气顿时弥漫开来。
雾气迷眼,萧暥抹了一把眼睛之际,一把阔背弯刀已经携催经断骨之力向他劈来。
萧暥猛地回头,目光如剑,眼梢飞起。
他刚要迎击,那锋利的刀却顿在了空中,那刺客陡然看清了他的模样,顿时睁大眼睛,目瞪口呆。
好美的女子!
这是个女子罢?为何身手竟如此凌厉!
那……萧暥去哪里了?
就在他一愣之际,只听嗖的一声,一剑从后背穿入,那人闷闷跌倒在地,血溅如喷。
守在外面的陈英等人听到了骤变的琴声为号,踹开门冲杀进来,一阵厮杀后把余下的几名刺客制服了。
陈英看着满地水花,瞠目结舌地用剑搅弄了一下冒着热气的泉水,“主公,我们堵在外面可是鬼影子都没见着,难道这些刺客……是从泉水里进来的?”
容绪闻言脸都白了,“温泉水是从城外引入的,地下买了管道,难道这些刺客还是……”
他无法相信,这怎么可能?
萧暥道,“就是水耗子。”
陈英等人将余下的刺客全部带下去后,容绪依旧惊魂未定,不可置信。居然这些刺客利用了温泉的管道潜入这里?!
而刚才的一幕简直如同噩梦。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血溅当场命悬一线的场面,他的脸色惨白,依旧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暥,瞬间不认识了。
容绪的声音有些颤抖,“当年,桃花渡,是不是你?”
提及往事,萧暥眉心微微一蹙,眼前似乎又浮现那上元花月夜,心中隐隐一恸。
他站在琴台边,修长的手指抚过溅血的琴弦,答道,“容绪先生以为,沙场归来的人,还能弹出当年的曲调吗?”
此时,他面如冰雪,鲜血在那身华美的霓裳上炸开绚丽的花朵,映衬地那绝世容颜妖异诡魅,美地触目惊心。
一双眼睛更是寒利如刃,透着锋芒的兵气,邪妄非常,瞬间看得容绪心神俱裂。
容绪忽然明白了,一把利剑,无论给配什么样华丽精美的剑鞘,它终究是一把杀伐的利剑。
萧暥把柔剑擦了擦,还给容绪,“是把好剑,情急之下,借来一用。”
容绪深吸一口气道,“刚才多谢将军相救,此剑就送给将军了。”
萧暥也不客气,收剑入鞘。
这时,他想起了那个为他报信的小友去哪里了?
四下里仔细一寻,才发现那只小飞蛾因为刚才泉水爆起时,翅膀上沾了点水,掉在了地上,还在努力地扑腾翅膀。
萧暥小心翼翼地把它拾起来,用袖子给它吸了吸翅膀上的水。
那小东西好像才缓过来,又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很固执地又趴在萧暥的发间。
萧暥:倒是很认窝啊……
就在这时,云越也赶到了。
当时他筹集完了粮草就火速地赶向暖烟阁,一路上就听说了暖烟阁里出现刺客的消息。虽然他知道萧暥没事,但依旧急疯了,不顾一切地冲进暖烟阁。
见到萧暥的一刻,顿时愣住了。
“主公……”
云越使劲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柔桡轻曼,皎皎似轻云蔽月,主公这身衣衫…
萧暥清了下嗓子,转而问,“事情怎么样了?”
云越这才回过神来,脸颊不自在地一红,然后挑眉斜睨了一眼在旁边神色颓丧的容绪,“回主公,多谢了容绪先生的书信,粮已经齐了,刘将军明天一早就出发。”
容绪顿时瞠目结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难道说萧暥约他来这里是调虎离山?
萧暥解释道,“容绪先生,我们都摆了对方一道,谁也说不了谁什么,我们扯平了。”
所以,容绪先生你看,我们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吧?相互作对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心平气和地合作吧?有钱一起赚不好吗?
萧暥刚想提出这个建议,就在这时,他发间的那只小飞蛾忽然急促地拍着翅膀,在他眼前绕来绕去。
这小东西又怎么了?
萧暥正诧异着。
忽然泉水又咕噜咕噜冒出了几个小水泡。
众人都还没有明白过来,萧暥已经脊背一凉,他敏锐地看到泉眼中探出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不好!是弩\机!
随即破空之声乍起,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一支阴森的小箭已经带着凄厉的尖啸向萧暥直射而来。
萧暥眼中寒光一闪。摄魂箭!?
云越飞身上前要替他挡避,萧暥一把将他推开,他清楚没有人能阻挡自带gps导航的摄魂箭!只会多一个人遇险!
摄魂箭,避无可避,只要发出就穿透人右眼!
萧暥一瞬间就下定决心,既然避不了,就赌一把,在摄魂箭飞来的时候,用剑弹开去势,即使最终再刺中眼睛,因为箭头势竭,兴许少一只眼睛还能保命!
他眉头一蹙,就见阴森的箭头如一根毒刺直向他的眼睛飞来!
他隽妙的双眼也瞬间睁大了。
他已经准备好伤去一只眼睛了。
但就在这时,忽然间,眼前一道白光炫目地一闪。
萧暥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空中那小小的飞蛾已经化成了一道白焰,直直向那箭头奋力撞去。
九天玄火爆出了炽烈的光芒,整个室内都竟跟着乍然一亮,瞬间犹如白昼。
所有人都被这摄人的光芒惊呆了。
等到那亮光熄灭,玄火将摄魂箭和那飞蛾烧成了一缕青烟,同归于尽,连一缕灰烬都没有剩下。
萧暥震愕了,这是飞蛾扑火吗?
那一头皇城里,魏瑄骤然睁开眼睛脸色煞白,一口黑血从胸中涌出,眼前一暗失去了知觉,秘术终究反噬。
第80章 萤石
御书房里,桓帝挥手让奉祥退下,脸色铁青:“大师你又失败了!现在萧暥什么事都没有,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你的人全被抓进了寒狱里!大师你的那位道友呢?是不是怕被萧暥审出点什么,已经扔下你逃跑了?”
无相耷着眼皮道:“陛下放心,人傀是不会说话的,就算萧暥把寒狱里的十八班刑罚全部走一遍,他们都不会开口。”
桓帝闻言,脸色略微平静了点,不满道,“还不是你们选的人无能,那么多人都没有杀了萧暥!还有那个什么摄魂箭的,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无相脸色灰暗,道:“陛下,摄魂箭是秘术取生人魂魄所成,离弦即索命,只是这次遇到了焚尽一切的九天玄火。”
说着他举起留着黑漆漆空洞的右手,“陛下还记得臣被玄火烧过的这只手吗?”
桓帝觉得瘆得慌,嘶了口冷气,郁郁闭嘴了。
无相道,“萧暥身经百战,本来就不容易行刺的,而且他似乎对我们的计划早有准备。”
“你是说有人走漏消息?”桓帝簇眉。
无相道,“小殿下一步也没有出宫吗?”
桓帝阴恻恻道,“大师是怀疑朕的皇弟?”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匆匆地上殿,“陛下,陛下,不好了,晋王殿下他昏迷了。”
桓帝冷笑,“朕才就禁足了他一天,他就给朕演这一出苦肉计了?派个太医给他去看看。”
然后他看向无相,“大师觉得还会是晋王吗?”
无相皱起眉头。
桓帝嘲讽道,“大师还是查查你的人手底下干不干净罢。”
然后他又想起一件事,忽然一脸高深:“朕有个想法,恐怕大师这次想杀的不仅是萧暥罢,大师是不是想顺手把朕的二舅舅也除掉?”
无相微微一惊,赶紧低头道:“陛下圣明,臣不敢欺瞒。”
桓帝好奇道,“你为何要杀容绪?就因为他跟你不合?”
“陛下,要成大事,下手就要狠,杀容绪比杀萧暥容易多了,如果此番萧暥仗着身手侥幸没死,但他约容绪会面,席间容绪被杀……,那么手握十万精兵的王戎会怎么样想?”
桓帝一挑眉,“王戎会以为是萧暥杀害了容绪。”
无相道:“陛下圣明,王戎迟迟不肯出兵,是因为容绪阻挠,所以我本想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桓帝明白过来,懊恼道,“但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最后萧暥和容绪,谁都没事!”
无相道:“陛下不要急,这一次暗杀失败,只不过让萧暥多活一段时间。”
桓帝眼中精光乍起,“大师还有后手?”
无相道:“这天气越来越冷了,炭火怕是不够旺吧,萧暥的身子快熬不住了。听说他最近开始咳嗽了。”
桓帝不知道他说什么,哼了声:“大师莫非想等萧暥冻死?咳死?”
无相讳莫如深地一笑,“陛下等着看吧。”
*** *** ***
刺客一共六人,审了一夜,但那几个人就像失智一样,什么话都不会说。
云越查了他们的家底,都不干净,手头都有陈案,不是贼寇就是江湖中人,但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下手狠,身手厉害。
他们潜入的密道也查出来了,暖烟阁地下铺设的温泉管道在平康坊那一段经过一个废弃的井。这些人偷偷打通了水井和温泉管道,从井中潜入。看起来这些人对这暖烟阁的设计倒是很熟悉啊。
从夜里到清早,审问,调查,布局,萧暥忙了一整夜。
雪停了,一缕熹光透过雕窗照在地上。
他靠在窗前,修长的影子映在雕花的窗棱上,孤寒秀逸,犹如一支质傲清霜的寒梅。
窗缝里钻进寒冷的风雪气,他低低地咳了一会儿,手不知觉间就摸到了发间,心中隐隐一空。
他昨晚刚结识的那个小友已经不在了。
昨晚,就是在这里,那只小小的飞蛾忽然化身为一团炽烈的白焰,冲向那阴森的箭头。最后化作一缕青烟,什么都没留下。
萧暥的目力是极好的,他当然看出来了那只小飞蛾是纸做的,那么这背后是谁在操纵这只飞蛾为他报信,又为他扑火般地拼命一跃呢?
昨夜那团火焰如此之炽烈,将整个屋子照亮地犹如白昼,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惊心动魄,那个暗中帮助他的人到底用的是什么法术?
他现在还安好吗?
云越拿着早点进来的时候,萧暥早已经把衣裳换好了。
一夜未睡,他的嗓音有点低哑,轻声道,“云越啊,你也忙了一晚上了,回去休息吧。”
云越闻言眼睛瞬地红了,“那主公你呢?”
此时萧暥的面容清寒如冰雪,唇色浅淡温濡,几乎看不出来。
“我要去拜访一个人。”萧暥静静道,
大梁城里只有那个人精通玄术。
如果那白色的火焰是玄门法术,他想知道昨夜是谁舍身救了他?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 *** ***
清早的阳光照着积雪,映得庭院角落里的几株忍冬青翠欲滴。
谢映之凝神看了他片刻,“一夜没睡?”
萧暥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他,便道,“想来请教先生一件事。”
然后他就把昨天晚上的情况说了一遍,当然他给自己解释的身份是容绪的朋友,受邀去的暖烟阁。这倒是很好理解,因为上一次他参加冬日雅集也是容绪邀请他的。
谢映之听后微微凝眉,然后直截了当道,“救你的那个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为何?”萧暥神色一紧。
“他受的是反噬,你帮不了他,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谢映之淡淡道。
十几日不见,萧暥的容颜又清减了不少。
“我服用先生的药方,遵照嘱咐,身体已经感觉好了大半。”萧暥违心地说,“还请先生告知我,那个人到底怎么样了?”
遵照嘱咐?一夜没睡,一大清早就跑到他府上来的是谁?
谢映之没有戳穿他,道,“此人用的是移魂术,施术者移魂寄身于纸飞蛾,飞蛾若受损伤,本人会受到同样的损伤,九天玄火能熔金焚石,一只飞蛾不过是三千世界中一缕青烟,所以,公子说呢?”
萧暥闻言,心口隐痛,呼吸不畅,又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谢映之见他如此辛苦,微叹道,“你这咳嗽多久了?”
“无事,只是受了点寒。”萧暥虚声道。
其实他清楚哪里只是受了点寒,他前阵子招商天天连轴转,昨夜一边要和容绪周旋,一边又要部署应对刺客,一夜精神紧绷,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
谢映之话不多说,拿起他的一只手腕就号脉,眉心渐渐凝起,一边随口道,“带我去你家看看罢。”
萧暥才刚缓过来,冷不防吸了一口寒风,又差点咳得岔了气。
谢映之……要去他家?!这不就穿帮了吗?!
还是谢映之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
不会,如果怀疑他是萧暥,高洁孤逸的谢大名士现在还会睬他?
谢映之看他苍白的脸都咳得微微泛红了,同情地给他递过一杯茶,道,“不方便?家中有妻子?”
萧暥刚含了口茶水,差点又没噎住。
谢映之从容下结论,“看来是没有了。”
萧暥仿佛觉得自己额头上印着单身狗三个大字。
谢映之道,“那就好。”
萧暥一愣:好什么?!
谢映之道,“正好你这段日子就别住家里了。”
“为何?”
“你还有其他地方住吗?”
萧暥不知道他什么用意,“没……”
“那就搬过来住罢。”
萧暥:唔。
等等……什么!
谢映之道,“还有,你那只猫也带来,借我一下,或许你那个小友还有救。”
萧暥眼前一亮。
*** *** ***
雪后,昏沉沉的宫廷里,似乎永远暗无天日。
灯烛燃烧很旺,照得桓帝的脸一片影影重重,怪异地扭曲着。
桓帝刚把手放到魏瑄的额头上,顿时像被针扎了一样,赶紧缩了回来,“烫地都能煮熟鸡蛋了。”
魏瑄此刻就像一个火人,浑身都在灼烧着。
桓帝阴恻恻的目光戳向太医,“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诊治!”
太医战战兢兢道,“殿下烧得都赶上炼丹炉了,人的身体怎么能承受这么烫,怕是……怕是已经不行了啊。”
“什么!?”桓帝棱起眼睛,“治不好阿季,你们都给朕进寒狱过年!快去开药!”
“是,是,陛下。”太医瑟缩地退下去开药了。
魏瑄此时只觉得烈焰焚身,骨头都要烧融了。
每一寸肌骨依旧清晰地记得白亮的热焰忽然爆起,把他包裹成火团,烧成一缕青烟的惨痛。
他迷迷糊糊中听到桓帝尖锐的声音,接着是草药苦涩的味道,好像是有人在把药汁往他嘴里灌,好苦,从唇舌一直苦到喉咙里。
他是要死了吗?听太医的意思,好像是这样。
想到这里,他就忽然很想见萧暥一面,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无恙?
能不能再让他看一看那双魂牵梦绕的眼睛……
只要知道萧暥无事,他就放心了。
私底下,魏瑄还悄悄希望如果自己就要死了,那么这世上最后见到的一个人是他,这样就可以永远记住他的模样了……
接着,他听到桓帝道,“去,去请无相大师来,也许大师有办法。”
魏瑄内心:不,不要!
他不要最后见到的是无相那个怪人!
他内心激烈地反抗,甚至涌起一阵无措的恐惧。千万,千万不要叫无相来,如果万一被他发现了自己用了秘术玄火……
就在魏瑄内心痛苦抗拒却发不出声时,他听到一道清淡的声音,语调淡淡的缥缈如烟,“陛下,听说晋王病了。我来看看。”
曾贤一边引荐道,“这位谢先生是神医,还是玄门大家……”
桓帝对谢映之早就久仰大名,立即面露喜色,迎上前道,“朕怎么忘了谢先生在大梁,快,快请先生看看。”
谢映之道,“我施医不喜欢有人打扰,请陛下和曾公公暂避。”
片刻后,魏瑄的耳边终于清宁了,除了炙热地灼烧着他的火焰,好像要把他每一滴血都烧干。
接着,魏瑄就感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蹭着他的脸颊,什么东西……这气味有点熟悉啊。
然后他听到谢映之道,“苏苏,把宝贝吐出来罢。给那个小哥哥吃,嗯?”
魏瑄顿时不淡定了!
什么?这是当真?让他吃猫吐出来的东西?
谢映之道,“苏苏,我知道你藏着萤石,你不吐出来,我拎着你的尾巴倒出来也一样。”
魏瑄:……
然后不知道是苏苏吐出来了,还是谢大名士真的拎了猫尾巴,魏瑄感到有什么光洁圆润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嘴唇。
魏瑄:不!不要!
猫嘴里吐出来的东西……你……你擦过了没有!
魏瑄抗拒地抿紧嘴唇。
谢映之:咦?被玄火烧了居然还有知觉?这小家伙的修为很厉害啊!
于是谢大名士纡尊降贵地抬起手指,不客气地捏住了魏瑄的鼻子。
魏瑄:……唔!
没法呼吸的他只有张开嘴巴,立即觉得什么光润的东西滚进了口中。
瞬间,他识海中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仿佛周身的灼热顿时消失无踪,他甚至感觉到山谷里有阴凉的风席徐徐而来,吹得他浑身舒爽。
他猛然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不是身处在什么山谷,而是在一个巨大的石殿里,一道天光从石缝间落下,照着石殿的墙壁上奇怪的蚯蚓状的文字。
这是什么地方?和那颗萤石有什么联系吗?
接着他听到石殿深处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三千世界三千繁华,已经两百年没有人来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