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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恩义绝

    范春霖说罢, 众人无不哗然。

    而范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虎目圆瞪,竟反手就狠狠扇了范春霖一巴掌!

    范脩本就是武人,即便这些年疏于操练, 可依旧是孔武有力, 这一巴掌更是下了狠手, 范春霖久病未愈, 当场就被扇得歪倒在地,脸上迅速浮起一个红肿的手印。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大殿上回荡,范脩骤然回神, 这才从盛怒的情绪中抽身, 努力平复粗重急促的呼吸, 利落地跪在皇帝面前。

    “微臣这孽子发了癔症,满嘴胡言乱语,皇上切莫听信啊!”

    事到如今,他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晃晃的惊慌, 颠来倒去辩解着, 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慌,声音都在打颤。

    “放肆!”

    而皇帝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出闹剧,年轻的面孔彻底阴沉下来, 原本还有几分温和的气度一凛。他低叱一声,满殿霎时寂然,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

    “范脩, 此地是宣政殿, 不是你范家教子的祠堂。”

    皇帝冷冷一句话却好似千钧重, 压得范脩喘不过气,身子越伏越低。

    “范春霖, 我且问你,你说范家之罪,当灭九族,此言可当真?”

    范脩微微抬起头,僵直的视线移向范春霖。

    而范春霖长身跪在那白骨面前,红得发紫的掌印在青白的脸上愈发突兀,可他神情古井无波,无视范脩那带着威吓和命令的视线,只垂眸望着地面,停顿片刻,平静说道:

    “微臣,字字句句,皆是真心,绝无半分作伪。”

    他偏过头,看着范脩,一字一句道:

    “微臣少时便得知范家种种罪状,却因一己之私,隐瞒十五年之久。为公,不曾检举揭发、上达天听;为私,不曾规劝家父、悬崖勒马,致使瓦剌为乱边关十数年之久,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股肱之臣腹背受敌、含恨而终。

    “父之过,亦是微臣之过。自知晓范家罪状,微臣昼夜难寐,十五年来沉溺酒色,虽身负将门之责,却有愧边关百姓、大齐江山,实乃懦夫之举。微臣之罪,十倍、百倍、千倍于家父之罪。”

    范脩与他双目对视,随着范春霖口中不断吐出的字眼,他身子僵住,面上神情逐渐褪去,竟变得空白了。

    而范春霖收回视线,双臂抬于眼前,俯身跪于君前。

    “若家父论罪当斩,则微臣当受极刑。无论弃市凌迟,亦或腰斩戮尸,微臣绝无怨言。只恳请圣上,彻查范家之过!”

    范春霖的话掷地有声,好似一把尖刀,血淋淋剜去了范脩一身傲骨。

    他呆愣地看着自己几十年来最偏宠、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一般,膝盖一软,竟跌坐在腿上,身子佝偻着,仿若突然老了几十岁。

    范脩眼中的狠厉与愤怒消失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局势如此险要,可他却连一句辩解与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那瞬间,什么皇帝、什么皇宫好似都消失了。

    范脩费解而恍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儿子,多年来心中太多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他嘴唇张合,只断断续续问出一句话。

    “三郎,你竟,瞒了我这么多年。”

    范春霖身子一颤,倦意与无力如潮水般涌上身体,他维持着五体伏地的姿势,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行泪蓦然滑落眼角,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他说:“父亲,你又瞒了我多少年呢。”

    几步外,程荀望着这对终于敞开心扉、却也终于兵戎相见的父子,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走到今日这般田地,是他们应得的。

    若他们值得怜悯,那背负骂名、身首异处的沈仲堂,自认帮凶、自绝佛祖身前的罗季平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无辜卷入纷争的金佛寺上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边关百姓,死于瓦剌刀马下的大齐将士,为范脩的一己私欲、为范春霖的懦弱逃避而付出性命代价的人,不计其数。

    甚至如她自己一般,生父丧命于战场,生母丧命于逃亡,半生颠沛飘零,数年后才寻回身生父母尸骸、为其垒起新坟、上第一炷香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如说,这报应已经迟来了二十年。

    短暂的寂静后,皇帝终于落下了宣判。

    “来人,诏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查察西北总兵范脩通敌叛国之嫌,凡涉案之人,无论身份,尽数下狱,严刑审问!”

    恰三司尽在,左都御史韩叙、刑部尚书孙皋、大理寺卿孟忻立时上前领命。

    门外,若干侍卫鱼贯而入,架起跪倒在地的范脩、范春霖,直截了当地往外拖。范脩如梦初醒,四肢拼命挣扎,凄厉喊道:“微臣冤枉!圣上!微臣冤枉啊——”

    那喊叫渐渐远去,皇帝低头看向程荀。

    “程姑娘,此案既由你提出,之后三司审问,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程荀定定心神,平声道:“只要真相大白,臣女算不得吃苦头。”

    不多时,侍卫带着程荀走出宣政殿,向都察院去。

    行至殿门时,程荀鬼使神差向后望了一眼,只见宫人正小心翼翼收起满地木板,而皇帝已登上龙椅,一面命人拟旨,一面与左都御史吩咐着什么。

    诸位大臣垂首立在殿下,而孟忻似是有所察觉,悄悄转过头,看向程荀。

    二人目光交汇,孟忻朝她点点头,目光沉沉,似是担忧,又似是欣慰。

    程荀愣了一下,嘴角上扬,微微笑了一下。

    日光明亮,从她身后洒进殿内,一阵风吹过,衣袂随之摆动,映得她身姿飘然,洒脱灵动。

    程荀转过身,大步踏出殿门,迎面走进光里。

    她想,今日难得好春光-

    之后的四、五日,程荀过得不算松快。

    三司会审绝非小事,又是西北总兵涉嫌通敌叛国这样敏感、重大的案子,几位主审几乎日夜不休,全身心投入到案子之中。

    当日,范家在京城的宅院被重兵查抄,随范脩进京的几十口人皆被关入诏狱,而钦差当日便离京,赶赴远在西北的范家老宅,缉拿尚不知情的范家其余人等。

    都察院内,程荀虽不是嫌犯,可毕竟是首要提出此案的人,干系重大。

    即便有孟忻这层关系,几位主审也并未放松一二,除却没有对程荀上刑,其余审问的手段也大差不差。

    程荀顶着强压,一遍又一遍叙述着自己在西北的种种,不敢敷衍。

    好在被审问的几日里,都察院还是辟出了一处院子供程荀起居,更有专人伺候、侍卫,条件算不得多艰难。

    孟忻因是此案主审之一,身份敏感,虽说许多事都不便出面,可看在他的面子上,程荀的吃穿用度上也无人敢欺负克扣;

    而都察院外,更有崔夫人时不时送来衣物、补品,生怕程荀在此受了委屈。

    五日后,对程荀的审讯终于告一段落,程荀独自一人走出都察院大门,一眼看见的便是等在门外,哭得情难自抑的崔夫人与妱儿。

    见程荀终于出来,崔夫人与妱儿当即冲了上去,一人拉着她一只手,说不出话,只有泪如珠串一般滑落脸颊。

    贺川上前接过她的包袱,晏立勇也紧紧跟在身后,嘴上温声劝几位女主子上车回府,一双利眼如鹰隼般查探着四周,不错过任何一丝危险的端倪。

    上了马车后,崔夫人掀起她的袖子,翻来倒去地检查她身上可有伤痕。程荀哭笑不得地拉住她,连声解释自己在都察院内并未受到什么责罚。

    而崔夫人见她虽有些疲累,精神头倒是不错,又思及孟忻在场,也无人敢为难她,也终于放下心,只红着眼睛,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又将她牢牢搂紧怀里。

    “你真是……胆大包天!这些日子,不容易吧?”

    温热的泪落到程荀脖颈上,程荀心一酸,抬手轻轻拍着崔夫人的后背。

    她此前并未将范家之事、自己的打算告诉崔夫人,可她此时就是知道,崔夫人口中的“这些日子”,绝不只是她被关在都察院的这几日。

    “您该为我高兴才是。”

    程荀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崔夫人将她抱得更紧,沉默良久,终于强忍着哭腔,哽咽道:“娘亲为你骄傲。”

    马车驶达孟府,崔夫人早就命人备齐了一系列接风洗尘、驱邪除秽的物件。

    又是跨火盆、又是艾草熏身,府上丫鬟婆子围着她转,一路拉着她敲锣打鼓、沐浴净身,直把程荀逗得哭笑不得。

    ——自己不过是被审问几日,又不是当真蹲了大牢,何至于此呢?

    一番仪式下来,程荀本就疲乏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勉强往嘴里塞了几口饭,甚至来不及与欲言又止、满心好奇的孟绍文多说两句,就被人送回屋中,倒头就睡。

    许是心头终于放下一件大事,程荀胸中如释负重,压抑太久的疲乏涌上身体,整整睡了一个日夜。

    此后的几日,除却吃喝、如厕,程荀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梦里与周公闲扯聊天,过得好不自在。

    她正大光明休养补眠,孟忻忙于公务、无暇归家,孟府干脆闭门谢客,一门心思过起小日子,全然不顾整座京城被程荀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西北总兵范脩骤然入狱,而在宣政殿当众揭发检举其通敌叛国的不是别人,竟是自家嫡子范春霖,与大理寺卿孟忻家中鲜少露面的义女程荀!

    小道消息如雨后春笋般,在京城达官显贵之家中疯传,而曾与范家有过姻亲或往来的人家,更是急得辗转反侧、昼夜难寐。

    程荀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众亲卫也没闲着,默默加大了在孟府的巡视力度,竟当真在孟府外抓住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亲卫武功高强,不过当着他们面徒手将两块砖捏成齑粉,那几人哭着喊着说了实话,竟全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派他们来明里暗里打探消息的。

    亲卫们知道他们不过听命办事,也没有为难,一番威胁恐吓后,将几人放了回去。

    待数日后,程荀总算恢复些许元气,朝堂上也终于传来久违的好消息。

    前神隐骑参将晏决明,遭誉王逆党、西北总兵范脩联手伪造信件,构陷其里通外合,诸条罪状皆不属实,更念起杀敌有功、勤王救驾,即日便可无罪释放。

    除却晏决明受冤背后有范脩的手笔,令人多少有些吃惊外,晏决明迟早能全须全尾走出诏狱,几乎是朝堂上人人都心知肚明之事。

    即便此时皇帝未能给晏决明下达封赏,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等范家倒台,西北总兵的位置交给晏决明,也不过时间问题。

    时至今日,在誉王风头正盛时,迅速将晏决明逐出族谱的宁远侯晏淮,才真真切切成了众人明里暗里讥讽、嘲弄的对象。

    而对孟府而言,旁人如何想,只怕分毫不值。

    眼下最重要的,是终于能接晏决明回家了。

    第172章 故人颜

    得知晏决明终于安然无虞, 崔夫人自是喜不自胜,在家中忙碌一整夜,好生准备了他住处的院子、回家后的宴席,直至入了三更, 才终于被程荀劝去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 一行人从孟府出发, 去诏狱衙门前接他。

    范家的案子还未结束, 孟忻仍旧忙得无从归家,今日便只有崔夫人、程荀、孟绍文前去。

    一路上,众人皆难掩喜色, 被亲卫从西北接回京中的天宝更是如此, 跟在马车后, 激动得与亲卫小声说了一路的话。

    马车摇摇晃晃不久,终于在诏狱衙门前停下。

    时辰尚早,衙门里官吏还未上值,可除却程荀一行人, 诏狱门前竟也三三两两站了不少人, 围在门房上的官吏身前,点头哈腰说着什么。

    而官吏神情有些不耐,却也没有强行驱赶, 反倒倚靠着门柱,伸手比了几个手势。

    程荀坐在马车里,拉开车帘透气, 远远便望见了这幅场面, 不由得朝那边多看了几眼。

    崔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 在旁小声解释道:“这是家里人想办法买通官吏,往里头送东西呢。”

    程荀恍然, 再仔细一看这群人的衣着,虽说不上多鲜亮华贵,却也不似寻常百姓,倒像是世家里有些体面的仆从和下人。

    她再转念一想,能被关进这诏狱里的,绝非街头巷陌的偷盗之辈,要么是被查抄的贪官污吏,要么是涉嫌谋反僭越、欺罔狂悖的罪案之囚。

    只要没走到累世公卿、一朝倒台的那一步,自然还有家底来疏通关系,倒也就不足为奇了。

    崔夫人久住京中,见怪不怪,程荀略一思量,也收回视线,不再往那边看了。

    天光渐亮,快到上值的时辰,程荀扶着崔夫人走下车,翘首盼着晏决明的身影。

    街上陆续有马车停下,官员匆匆走进衙门内。马车多是素云头青带样式的,品级不高,在门前停一会儿就绕到别处,并不惹人注目。

    可没过多久,一驾金饰银螭绣带的马车从街尽头缓缓驶来,马车两边跟着六、七个衣衫齐整的小厮,摆足了架势,顿时便吸引了众人的眼光。

    而这马车摇摇晃晃,最后在孟家马车旁并排停下了。

    这马车独朝中一二品大员才能用,即便在遍地达官显贵的京城,也并不多见。此时这般高调地停在诏狱门前,多少令程荀有些好奇。

    她侧身望着那马车,正想看看是何方神圣,就听崔夫人在旁冷哼一声。

    程荀讶然转过头,却见崔夫人阴沉着脸移开了视线,就连孟绍文的神色也有些微妙与防备。

    “怎么了?”她小声问。

    孟绍文朝那马车一努嘴,不大高兴地说道:“这是宁远侯府的马车。”

    程荀神色一怔,还未等她说什么,晏府马车旁便走来一人,看衣着像是晏家的管事。那管事在众人面前站定,毕恭毕敬朝崔夫人行了个礼,谄笑道:“崔夫人,小的是宁远侯府的张升,不知您今日如何来了?”

    崔夫人视若无睹,并不理会他。站在一旁的孟绍文倒是一脸莫名其妙地开了口。

    “你这什么意思?这儿只能你们晏家人来?”

    张管事脸上笑意一僵,赶忙摆摆手解释道:“孟公子误会了,只是小的念着,诏狱这地方毕竟不是什么吉利地儿,又是病气又是晦气的……崔夫人贵体,在这待久了还是不美。”

    孟绍文“咦”了一声,脸色更是古怪。

    “你们晏家当真奇怪。我娘在诏狱门前站不到一个时辰,都要担心晦气病气;表兄此前遭人诬陷、人在西北下落不明,不知要在诏狱中受何等折磨时,你们晏家反倒落井下石,将表兄逐出族谱。怎么那时候,没见你们关心我表兄一二?”

    孟绍文说得直截了当,不带丝毫阴阳怪气,仿佛只是纯粹的好奇。可他态度越是坦荡,这话里的意味就愈发讽刺,像是一个巴掌,狠狠扇在晏家人虚伪的嘴脸上。

    张管事一张脸霎时涨红,只能强撑着体面说道:“孟公子误会了……”

    他话还没说完,站在一盘看戏许久的程荀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绍文,何必与不相熟的人家多言。”

    她挽着崔夫人的胳膊,一脸不赞成地朝孟绍文摇摇头,温言细语道,

    “表兄又不是晏家人,之前出了事,又怎能让侯府出力?你这般说话,若传到侯爷耳中,倒显得咱们上赶着冤枉侯爷、推脱责任了。”

    说着,她又看向张管事,和煦一笑,柔声道:“家弟年轻气盛,说错了话,这位管事千万莫怪。”

    听完程荀的话,那张管事脸色更是难看。

    他虽未见过程荀,却也多少听闻过这位孟家义女在朝堂上的惊天之举,此时见她与崔夫人关系亲昵,更是不敢造次,只能抬手不停擦着头顶的汗,苦着一张脸连声道:“程小姐误会了,误会了……”

    程荀笑意不变,又道:“说到这儿,我倒是想问,晏家管事今日怎么来这儿了?”

    张管事如何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可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支支吾吾道:“小的……小的奉侯爷之命,前来接……接世子爷回府。”

    程荀抬起丝绢半捂住嘴,讶然道:“宁远侯府上何时又立了新世子爷?”

    说着,她又看向孟绍文:“许是我刚回京,错过这大消息了。绍文,这宁远侯府的新世子爷,你知道是谁么?”

    孟绍文亦是一脸茫然:“没听说啊。”

    他俩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横眉冷眼半晌的崔夫人都不禁被逗笑了,连忙偏过头轻咳一声。

    程荀与孟绍文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装傻充愣演完一出戏,愣是将张管事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悻悻告退,回到自家马车旁。

    临走时,他还特意狠狠瞪了站在一旁的天宝一眼;而天宝亦是不甘示弱,朝他翻了个白眼,躲到晏立勇身后了。

    诏狱门前,孟家与晏家这段并不激烈的争执,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莫说站在官吏身前低声下气疏通关系的人家,就连停在不远处的几驾马车里,也有人拉开车帘,不住朝程荀一行人投来视线。

    其中几道视线的存在感有些强烈,程荀敏锐地朝那视线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飞快侧过身,挽着崔夫人走到马车另一边,挡住了那视线。

    不大不小的插曲过去,衙门门前人来人往,直到日上三竿,门前终于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表兄!”

    孟绍文激动地朝台阶上那人挥手,程荀刚扶着崔夫人在一旁坐下,听到他的声音,猛然转头望去。

    早春明媚,京城柳絮纷飞。恰有风吹过,柳絮如雪片儿般飘洒而下,好似无数个梦中熟悉的景象。而程荀的视线穿过那片飞雪,终于与那人交汇。

    晏决明一身常服,长身立在门前,风华不减。而那张有些清瘦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凝视着程荀,亮得令人心悸。

    程荀与他遥遥对视,唇角微勾,忍不住笑了。

    “决明!”

    一旁,崔夫人眼中的泪陡然涌出眼眶,她强忍泪意,几步上前,将大步迎上来的晏决明拉入怀中,用力拍了两下他的后背。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崔夫人嘴里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哽咽。

    “让姨母担心了,是孩儿不孝。”

    晏决明沉声回应,崔夫人听后更止不住泪,程荀站在一旁,轻轻顺着她的后背,柔声宽慰道:“娘,莫哭了,父亲要是看见了,还不知要怎么责怪他呢。”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崔夫人更是站直身子,双眼仍通红含泪,嗔怪地拍她一下,程荀笑嘻嘻躲开了。

    孟绍文许久未见晏决明,此时更是激动,拉着他的胳膊,从他在祁连山隐身匿迹、到带兵现身京城,对他这一路的经历问个不停。

    一行人正欢天喜地

    ,晏家那张管事又凑了上来。

    “世子……大少爷,咱们可要回去了?”

    张管事满脸谄笑,一把腰弯得快落到地上,小心翼翼开口。而晏决明垂眸看了他一眼,直接问道:“你是?”

    张管事赶忙说道:“少爷,小的是张升啊!”说完,他又皱着一张脸,苦口婆心劝道,“自您出事后,侯爷那是寝食难安,还生了几场大病!之前那事儿……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您终于平安,侯爷想您得紧,立马便命我前来接您,好回去为您接风洗尘呐!”

    张管事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出“权宜之计”四个字,崔夫人听得眉头紧皱,气得说不出话,只一脸荒唐地盯着他。

    而晏决明神色不改,只平静道:“不必了。”

    张管事见他态度毫无波澜,竟没有半分怨怼,心知不好,急得张口便道:“少爷,侯爷还在家中等您……”

    晏决明抬手止住他的话音,直截了当道:“劳你转告侯爷一声,我既已不在族谱之上,那便算不得晏家人,侯爷也别费心思了。”

    “这……”

    张管事面露难色,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夫人冷冷看了那张管事一眼,转身便要带着几个孩子上马车,谁知身后忽然跑来一个小吏,叫住了众人。

    “程小姐!程小姐!劳您留步!”

    众人脚步一顿,程荀讶然回头:“你在叫我?”

    那小吏一身皂服,堆笑道:“是,是。”

    晏决明眼神一沉,立马问道:“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还未等小吏解释,身后又急忙走来一个高大的男子,在众人面前站定。看见这男子过来,晏决明神色松弛几分,抬手作揖:“商大人。”

    那商大人不苟言笑,亦抬手回礼:“晏将军。”

    说罢,他转身看向程荀,解释道:“程小姐,若您方便,可否与我走一趟?”

    程荀警惕道:“为何?”

    他环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是狱中有人相求,望能与您一见。”

    程荀一怔,晏决明却反应迅速,当即问道:“这要求未免荒谬,商大人莫非同意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商大人叹了口气,解释道:“晏兄,我也不瞒你,此人干系重大,若能让他多吐出些证据,这点要求算得了什么呢?”

    晏决明表情依旧不大好看,程荀却先一步开口道:“无事,带我去便是了。”

    晏决明低头看向她,像是确认她这话可有勉强的成分。程荀朝他笑了下,宽慰道:“恰好,我也想再见见他。”

    不知为何,程荀说完这话后,晏决明脸上神情更难看了。

    “娘,要不您先回去?”程荀没理会晏决明的反应,对崔夫人说道。

    崔夫人眉头微蹙,有些担忧,却还是说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晏决明适时插话:“姨母别担心,我与阿荀同去。”

    商大人看了他一眼,并未提出异议。

    程荀与崔夫人、孟绍文作别,晏决明紧紧跟在她身旁,二人随商大人朝官衙走去。

    路上,程荀微微偏过头,小声对晏决明说道:“刚走出大牢,又要往回走,感受如何?”

    晏决明垂眸看她一眼,没说话,手指却悄悄寻到她长袖下的掌心,轻轻捏了一下,而后手指轻移,握住了她的手。

    程荀轻轻挣了两下,没挣脱,抬头瞪了他一眼,手却不再动,仍由他牵着。

    小动作藏在两人身子中间,宽袍大袖遮掩下,晏决明松松地拉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朝前走,随着步行时的摆动,稚童般轻轻摇着她的手。

    ——明明是隐秘暧昧的举动,偏偏生出了几分孩子气。

    程荀穿过三三两两站在门前疏通关系的人群,目不斜视踏进衙门,眼角却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而身后,一个小厮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嘴唇微张,像被人点了穴,整个身子都被定在原地。

    “她,她……”他喃喃道。

    一旁的小吏见他这魂不守舍的模样,本就被纠缠了一早上心情不爽,当即嘲讽道:“回回神,也不看看人家的身份,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

    那小厮僵硬地转回视线,呆呆问道:“她的身份?她是谁?”

    见状,小吏眼中嘲讽更深了几分,抱着双臂倚靠在门柱旁,姿态懒散。

    “别说我没提醒你,人家现下可是京中的红人,你啊,”他上下打量那小厮几眼,讥笑一声,“就莫肖想了!”

    “她,她到底是谁!”

    眼见着小厮急了,小吏看够好戏,拍拍手站直身子,压低声音,苦口婆心道:“大理寺卿孟忻,你可知道?人家就是孟忻那位义女,当着圣上的面,将西北总兵直接送进诏狱的孟家女!”

    “大理寺卿……孟,孟忻……”

    小厮双目僵直,嘴里喃喃重复着他的话,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小吏捧腹大笑,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不知谁家的仆从寻到空档,赶忙迎上来,悄悄往他手里塞荷包。

    而那小厮呆愣片刻,回过神,猛地冲到街边一驾马车旁。

    他小心翼翼拉开车帘,小声唤着里头撑着脑袋打瞌睡的男人。

    “少爷,少爷……”

    男人一脸疲倦,眼底还透着青黑,睁开眼,哑着嗓子问道:“打点好了?”

    小厮咽了咽口水,眼神慌张,嘴里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道:“少爷,小的,小的……”

    “说。”男人不耐烦地捏捏眉心。

    “小的看见玉竹了!”

    男人动作一顿,而后缓缓抬起头。

    “你说,什么?”

    第173章 话前尘

    米仓胡同, 张府。

    马车在张府门前堪堪停下,马儿都还未站稳,车内人直接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大步踏入宅院中, 一路朝后院奔去。

    一路走, 男人一路问道:“少夫人呢?”

    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跟在身后, 本以为他要去老夫人屋中回话, 正打算同去,闻言不由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答道:“少夫人今日没出门, 应当还在惜春院。”

    男人点点头, 不再说话, 埋头朝惜春院走去。

    走到一处拐角时,婆子脚步微顿,落后几步,将其中一个小厮拉到一旁, 低声问道:“少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诏狱那边打点不顺利?”

    那小厮神色古怪, 双眼有些发懵,神游天外一般,闻言仍在愣神:“啊?”

    婆子“啧”了一声, 抬手用力敲了下他的脑门,怒道:“真是发癔症!我问你话呢!”

    小厮总算回神,却不知如何开口, 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能说出话。

    婆子急了, 使劲儿拧了他胳膊一下, 嫌弃道:“没用的东西!话都说不清!”

    小厮抬手告饶,连声道:“李妈妈, 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如今张家出了事,老爷因为蔡党倒台失了靠山,本来都快致仕的人,从前在任上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的事儿被捅了出来,天子一怒,直接将人丢进了诏狱,直到如今都没能出来。

    李婆子是张家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在主子面前很是有些体面。张家上下人心惶惶,李婆子自诩张家老人,更是跟着着急上火,好几月都没能睡好觉,此时更是心烦气躁。

    “你这说的什么话,随少爷出去的不就是你?定是你个蠢的没办好事,误了少爷的筹谋!”

    小厮有苦难言,拉着一张脸,讷讷无言。

    自张家老爷出了事,老夫人便一病不起。日子一天天过去,家中银子流水般送出去,大少爷张子显四处求关系、摸门路,可直到如今还没能收到好消息,李婆子越想越气,口不择言起来。

    “家中出了那么大的事,后院那几个还不消停!前头男人事多,顾不上这许多事,她们倒好,不说出谋献策、为府里谋条生路,还一个塞着一个作怪!可怜大少爷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也没有,这都立春了,连个愿意缝袜子、绣香囊都没有……”

    李婆子一边往前走,嘴上一边低声抱怨个不停。她在府中有头有脸,编排主子编排得起劲儿,小厮却不敢多说一句,只乖乖跟在她身后。

    “……整日就知道拈酸吃醋,不是比谁花样子新,就是比谁布料子贵,没一个轻省的……惜春院那个也是个不管事儿的,几个丫鬟妾室都压不下来,嫁来四五年了,肚子里也没货,难怪男人要……”

    “李妈妈!”

    眼见李婆子越说越出格,小厮赶忙出言打断她,李婆子猛地回过神,再抬头一看,惜春院就在眼前了,只能悻悻闭上嘴,又是心虚又是威胁地看小厮一眼。

    小厮低下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抬脚往惜春院里走去。

    可刚踏进院门,就听里头传来杯盏落地的清脆声响。

    只见张子显站在庭院正中,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拉着他的袖子争执不休,一个哭哭啼啼抹着泪,另一个也不甘示弱,躲在男人身后,梨花带雨地解释着什么。

    视线尽头,正屋廊下站着个珠围翠绕、衣着华贵的女子,冷眼看着庭院中的闹剧,不言不语。

    “行了!”

    温香软玉在怀,张子显却没了往日的耐心,烦躁地推开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女子,抬头看见站在院外的李婆子,随口便道:“李妈妈,你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儿。”

    说完,张子显不顾那二人忽然难看的脸色,匆匆朝正屋走去。

    而廊下,冷眼观望的女子也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屋中。

    庭院中,李婆子冷哼一声,眼神环视一圈,围站了一圈的丫鬟当即如鸟兽散。

    她施施然走上前,看着低头敛眉、再没了方才争风吃醋模样的二人,脸上扯出一个笑:“到让小的听听,今日又是因为什么?”

    另一边,张子显几步走进屋内,挥挥手将站在屋内的丫鬟赶走,没看见女人的身影,他直接转身绕进内间,张口便道:“婉娘,你可知道我今天遇见谁了?”

    胡婉娘已换了一身素净的裙衫,坐在铜镜前解着发上的钗环,闻言头也不回说道:“我怎么知道。”

    张子显几步走上前,语气难掩激动:“玉竹!我看见玉竹了!”

    胡婉娘动作一僵,猛地回头看向他。

    男人仍旧沉浸在兴奋中,兀自说个不停:“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初你胡家出事,我还当她去别处寻生路了……”

    “你。”胡婉娘不自觉攥紧了手中一支簪子,双眼紧紧盯着他,口中话一字字挤出牙,“你在哪儿看见她了?”

    张子显顺手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将今日所见种种细细道来。

    “今儿我去诏狱……”

    随着他的话语,胡婉娘的身子好像被冻在原地,一张脸也冷得发僵,

    “……难怪人说人各有命呢,胡家出事了,这玉竹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转头就被孟家认了回去,还在宫中折腾出了这般大的风波……”

    张子显喃喃说个不停,像是掉入回忆中,神情竟有几分怔然,半晌才回过神。他眼神一转,从凳子上起身,蹲在垂首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的胡婉娘身前。

    “婉娘。”张子显放柔了声音,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当初你与玉竹也算情同姐妹,成婚前还说要将她也带到张家,想必感情不浅。而今她有了这般造化,在圣上面前都挂了名,更别说孟忻这层关系……”

    他声音一顿,动作轻柔地为她挽起耳畔的碎发,又拉起她放在膝上、攥得发白的手,温声道:“你们分别多年,何不趁此机会再见一面?”

    胡婉娘缓缓抬起头,轻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张子显拍了拍她的手背,暗示道:“而今父亲受蔡庸牵连,被人诬陷入狱,家里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也不见起色。若你能与玉……程姑娘说上话,让她在孟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哪怕是探探风声,也好让家里人安心。”

    胡婉娘默不作声,张子显自以为说动了她,精神一振,赶忙乘胜追击。

    “父亲出了事,母亲一病不起,我也告病回家躲风头,家中上上下下,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你若将此事办好,在后宅立住了,中馈之权不是迟早的事儿?况且就是去见她一面,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谁知话音未落,胡婉娘猛地甩开他的手,蓦然站起身。

    “不算什么难事?”

    她满脸荒唐地看着张子显,一字一句道:“孟忻是什么人?当初若不是他,我胡家又岂会出事?当初我让她救我,她头也不回就走了!你真当我与她情同姐妹?!”

    张子显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大,不由得烦躁道:“当初是当初,胡家都出事多久了,你如今是张家人,只要与她处好关系,旁的又何必纠缠?”

    胡婉娘呼吸愈发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盛怒之下,一双眼睛都憋得发红。

    “更何况,今日站在那玉竹身旁的是晏决明,晏决明啊!他是何等身份?与当今圣上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更别说现下立了这般血汗功劳!”

    张子显脑中灵光一闪,声音越发激动,“玉竹如今是孟家女……那岂不是,与晏决明是表亲关系?有这层关系,若玉竹能说动晏决明,说不定父亲什么时候就全须全尾回来了!”

    “够了!”

    胡婉娘怒喝一声,抬手狠狠一推梳妆镜,台面上琳琅的珠玉钗环滚了一地,屋内霎时一静。

    “张子显,你是真蠢还是装相?当初我胡家为孟忻算计,一朝失势,玉竹转头就被孟忻认作义女,就连——”

    她话音一顿,嗓子忽然哽住,呼吸几声才继续说,“就连晏决明,也与孟忻关系不浅,你当真看不出其中猫腻?”

    胡婉娘压抑许久的愤怒与怨怼骤然爆发,张子显看惯了她寡言沉默、乖顺服帖的模样,竟愣在了原地。

    “张子显,你何必如此糟践我。”胡婉娘眼中蓦然滑落两行泪,她恨恨地看着他,紧咬牙关,“想让我去她面前服软求情,这辈子都不可能,你便死了这条心——啊!”

    话还未说完,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张子显这一巴掌极用力,胡婉娘捂着半张脸,半边身子倒在梳妆台上,两眼发晕,脑中一片空白。

    “胡婉娘,我早就说过,胡家五年前就没了,若非我张家好心将你留了下来,你真以为你还能留在这京中当刑部员外郎家的少奶奶?恐怕还不知在哪儿舞乐、供人取乐!”

    胡婉娘瘫软在桌上,身子一动不动,全无生气。

    “这世道就是这样,成王败寇,当初玉竹能拿你胡家当投名状,一朝跨入孟家的门槛,你还看不出她的心性手段?不说上赶着与她攀亲,你倒好,还念着那陈年旧事,当真是蠢!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子显发泄一通,深吸一口气,上前拉起她的身子,将她按到椅子里坐好。

    胡婉娘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张子显抬起她的头,抬手轻轻梳了梳她散乱在脸上的发,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后脑,将唇贴在她耳畔,几近柔和地开了口。

    “乖,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如今你是张家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家不好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是不是?”

    胡婉娘一言不发,张子显也不恼,松开她的后脑,不顾胡婉娘的瑟缩,抬手轻抚两下她没有掌印的那张脸。

    “孟家那边,我自会想办法让你进去,你只管好好休息,睡一觉起来,就去与玉竹话话家常,听到了么?”

    胡婉娘僵直着身子,缓缓点了下头。

    张子显面露满意,整了整衣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还吩咐丫鬟不许进屋,晚些时候再进去收拾打扫。

    正是早春,午后的天光懒洋洋地洒进纱窗,照得屋中一片明亮。

    满地珠翠反射着刺眼的光线,在胡婉娘微微红肿的脸上映出深深浅浅、光怪陆离的一幅画。

    而她佝偻着身子,缩在铜镜前,像棵干枯陈腐、不见生机的朽木。

    半晌,屋中缓缓传来一声低沉而嘶哑的讽笑。

    第174章 诀别词

    另一边, 诏狱中。

    商大人在前引路,程荀与晏决明跟在身后,绕过前面衙门,往深处走, 便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

    地下窄窄一条道, 牢房顺着石墙一字排开, 墙壁极厚, 管束更是森严,三步一岗,即便牢房相邻也难以串供。

    诏狱阴冷, 程荀甫一走下台阶, 身子就忍不住打了个颤。晏决明眉头微蹙, 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件披风,当即就披在了程荀身上。

    商大人偏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移开了视线。

    一行人一路往诏狱深处走, 程荀的视线顺着那一间间牢房划去, 落入眼中的无不是一个个颓丧虚弱的身影。

    他们蜷缩在角落里,头发蓬草一般堆在头上,除却身上带着血污的囚服, 身形好似彻底隐匿在了黑暗中。

    脚步声在空荡寂静的窄道中回响,大多数人都置若罔闻,并无任何反应;可也有不少人循声抬起头, 肿胀脏污的脸上, 一双双麻木僵直的眼睛目视着他们走来又离开。

    程荀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直到对上一道有些熟悉的视线,她神色微怔, 脚步一时停住了。

    只见一个头发散乱、面容消瘦的女人缩在牢房最深处,身子脱力地倚靠着石墙,头颅歪斜着,仰头看着程荀。

    被围栏切割成束的光线恰好落在她的脸上,一道道阴影将她凹陷的双颊映得更加崎岖。

    待程荀看清她的模样,不竟愣在了原地。

    这人竟是范脩的正妻、范春霖的母亲,段氏。

    晏决明察觉到她的驻足,低声问她:“怎么了?”

    程荀摇摇头,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可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嘶哑孱弱的女声。

    “你得意了。”

    程荀背影一顿,转身看向她。

    牢房内,段氏撑着石墙摇摇晃晃站起身,动作迟缓,一步一步朝程荀走来。

    程荀说:“我没什么可得意的。”

    段氏对程荀的话置若罔闻,仍不断向程荀靠近,晏决明目光一凛,上前半步,侧身挡在程荀身前。

    商大人也反应过来,使了个眼色,站在一旁的两个小吏匆匆上前,手中抽出佩刀,摆出防备的姿势。

    段氏果然停住了脚步。她立在牢墙几步外,微微扬起下巴,哪怕一身囚服、形容狼狈,也依稀可见当初端庄持重的范家大夫人姿态。

    “你告诉他,走到今日,范家就算对不起天下人,也对得起他范春霖。”

    程荀冷眼看着她,并未回应。

    “我只恨,当初不该将他送到汉中。”

    段氏双目通红,明明嗓子里已有了哭腔,却仍梗着脖子说完这句话。

    程荀沉默片刻,只开口道:“你究竟是恨他平安活到了今日,还是恨他拜师石青先生后,未与你范家同流合污,反倒尚存几分良知?”

    段氏呼吸一窒,像是被这话激怒,立时就要扑上前。可未等晏决明出手,段氏脚下一滑,竟跌坐在地。

    而程荀站在牢墙外,目光俯视着她,口吻似嘲弄又似怜悯:“段夫人,这句话我也还给你。”

    “范春霖就算对不起整个范家,也对得起你。”

    说罢,程荀不再与她纠缠,转身继续先前走。

    身后寂静几息,而后依稀传来压抑的哭声。那哭声越来越远,渐不可闻。

    晏决明走在程荀身侧,垂眸注意着她的情绪,却见她神色一派平静,察觉到他的视线,甚至朝他微微笑了下。

    绕过一处拐角,一行人在诏狱中越走越深,商大人终于在一间牢房前停住了脚步。

    范春霖闭目坐在角落里,听到声响后强撑着地面站起身,脚步艰难而缓慢地朝程荀走来。

    他旧伤未愈,从西北一路奔波到京城,又被打入诏狱之中,整个人形销骨立、了无生气。他身上空荡荡的囚服像被一具骨架撑起,凹陷消瘦的脸透着青白,看得人心惊。

    程荀在看清他如今样貌的那一刻起,心中就有种强烈的预感。

    范春霖已是将死之相,活不长了。

    这念头突兀地在脑海中盘旋,程荀心头五味杂陈,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心中到底作何想了。

    “劳你……咳咳,还劳你跑一趟。”

    范春霖在几步外站定,还没说几句话,就剧烈咳喘起来。他连身子都站不稳,只能抓住牢墙上的栅栏,勉强维持平衡。

    程荀望着眼前他瘦得骨节青筋都清晰可见的手,嘴唇微抿,移开了视线。

    待他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她才说道:“不碍事。你找我来,是想说什么?”

    范春霖艰难地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

    他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沫,哑声道:“依眼下的情形,恐怕我是回不去西北了……”

    说着,他停顿片刻,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如今众叛亲离,在京中也无友人,思来想去,也只能劳烦程老板了。”

    “你说吧,我会考虑的。”

    范春霖飞快地笑了下,表情有几分羞惭。他垂下头,声音又低又轻。

    “我想求你,替我给沈焕带句话。”

    程荀神情一怔,晏决明亦是目光微动,就连站在一旁、原本面带警惕的商大人也不由得愣住了。

    商大人思索片刻,脸色有些古怪。

    竟是……沈焕?沈家后人,而今也入了行伍、甚至在紘城一役中立了攻的沈焕?

    而范春霖低垂着头颅,沉默良久,都没能开口。

    程荀耐心等待着,直到半晌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程荀。

    “劳你与他说一句……此生,是小五对不起师兄,对不起师父的教诲。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话说到一半,范春霖嘴唇微颤,声音哽住,竟说不出口了。他目光惘然,虽看着程荀,那眼神却好似穿过她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半晌,他回过神,低声道:“瞒了他这么久,连句对不住都不能当面说……罢了,罢了……”

    程荀轻轻问道:“就这一句么?”

    “这句就够了。”

    说罢,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商大人在旁边观察许久,适时插话道:“诏狱阴冷,若这边事了,程小姐便随我出去吧。”

    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点点头。众人转身要离开,程荀又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

    整座诏狱一半沉在地下,日光钻过高墙上狭窄的天窗,一束束落在牢墙之中。范春霖站在那束光下,万千尘灰在光中跃动,素色的囚衣被光照耀着,仿若透明。

    他半仰着头,呼吸孱弱,眼睛被光刺得微微眯着,脚步却仍不挪动分毫,好似在享受着生命最后倒数的光明。

    不知为何,程荀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冲动,几乎未加思索,朝他喊道:“范家的事,沈焕早在紘城就知道了。”

    范春霖睁开眼,被光照得发浅的双瞳看向程荀。

    “他什么都知道,却从未在你面前提起。或许,他也在等你站出来。”

    “你站出来了,这就够了。”

    范春霖站在光里,无言良久,嘴角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

    他说:“程荀,谢谢你。”-

    走出诏狱,即便日光炽烈,崔夫人与孟绍文仍站在马车旁等候。见到程荀与晏决明终于现身,崔夫人紧绷的脸一松,终于露出笑颜。

    马车抵达孟府时,早已过了晌午的时辰,崔夫人却坚持拉着晏决明走了一道既定的驱邪除秽的流程,跨火盆、燃鞭炮、柳叶拍身。

    在孟府门前走过一遍,回到府内,要求更是繁多。进了诏狱的衣衫鞋袜要扔、草药煮好的汤浴要泡、还要去菩萨前念经上香。

    晏决明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麻烦原来在家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可崔夫人态度坚决,他也不能拂了她准备良久的心意,只能硬着头皮照做。

    正头疼着,眼神一转,他便看见了躲在人群后偷笑的程荀。

    程荀察觉到他的视线,故意朝他眨眨眼,凑到崔夫人身旁起哄去了。

    ——这架势,比起她刚回来那日,还有过之无不及呢。

    待到沐浴更衣、走出院子后,程荀早不知踪迹,孟绍文又拉着他往饭厅走,说是崔夫人准备了一桌兆头极好的菜,厨房都热好了,就等他去尝。

    晏决明被他一路拉着走,到了饭厅却只见崔夫人的身影,赶忙问程荀去哪儿了?

    崔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只道阿荀累了,早回去歇息了。

    见晏决明情绪霎时落了下来,崔夫人又解释,自阿荀回家后,家中为她准备了不少修生养息、安神精心的汤药,今日奔波大半天,阿荀不知有多困倦,自然早早回去休息了。

    晏决明心里空落落地吃完一顿饭,又被崔夫人与孟绍文拉着说了许久在西北的这几个月。

    眼见天色渐晚,粉紫的烟霞晕染了半边天,府内陆陆续续点起灯,总算快到了晚膳的时辰。晏决明正念着崔夫人何时唤程荀来用膳,孟忻却归家了。

    范家的案子干系重大,孟忻这几日几乎吃住在衙门,许是因为晏决明总算出了诏狱,他也难得回了家。

    家中并未提前收到消息,众人见他回来,自是惊喜不已。

    此前晏决明虽人在诏狱,可毕竟与孟忻有一层亲缘,出于避嫌之故,整个办案期间,孟忻都未能与他见面。如今总算见到姨父,晏决明亦是欢喜。

    可脸上的笑还未持续多久,晏决明的嘴角又落了下来。

    “少亭,随我去书房,好好说说你在西北的这半年。”

    回家一整天,还没能和程荀在私下说上一句话,晏决明心中满是无奈。

    他轻叹一声,乖乖起身。

    “是,姨父。”

    第175章 讼春夜

    孟忻这问话, 一问便是一晚上,就连晚膳都是差使人送来书房,二人边吃边谈。

    待晏决明与孟忻再走出书房时,一轮残月正高高悬挂在夜空中。倦鸟都已归林, 府内各处静悄悄的, 就连风声都轻柔。

    孟忻似乎也没料想到已经这么晚, 随口与他说了两句话, 便匆匆朝正院走去。晏决明望着孟忻大步离开的背影,心底竟然浅浅的泛起几分艳羡。

    成了婚就是好啊,回卧房也是光明正大的……

    这念头刚冒出来, 晏决明心中一激灵, 脸却有些热了。

    若能与她……

    时隔数月, 天宝今日终于得见主子,几乎形影不离跟在他身后,只盼着他使唤自己。

    见晏决明望着孟忻的背影不说话,他试探问道:“主子, 您还有话要和孟大人说?”

    晏决明回过神来, 看了他一眼:“说了一晚上还没说够么。”

    天宝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又道:“主子, 时辰不早了,要不回去歇息吧?您在……里头那么久,估摸着都没睡好觉吧?”

    晏决明“嗯”了一声, 提脚往自己院子走。

    “少爷, 我好几月没能见到您了, 您不知道……”

    “嗯,你说。”

    天宝许久没与他说话, 此时精神难得亢奋,将自己被亲卫安置到西北以后的经历说个不停。晏决明心不在焉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两声,心思却飞远了。

    这个时辰,她睡了么?

    “……为了掩人耳目,亲卫将我安排住在祁连山下一处农户里,后来……”

    “嗯,然后呢。”

    今日去诏狱里走了一圈,里头多少穷凶极恶之辈,她今夜睡得好么?

    “……亲卫说您在京城,还进了诏狱,当时吓了我老大一跳!还好……”

    “嗯,确实。”

    她会做噩梦吗?

    “……少爷,您说什么确实?”

    此时还未到子时,他只是去看一眼,确认一下她的安危,应当……不打紧吧?

    思绪纷乱,晏决明思来想去,猛地停住了脚步。

    “天宝。”他神情严肃,认认真真道,“我想起还有事要和姨父说,先去一趟。你不必跟来,先回去安排人烧水、熏屋,我回来要沐浴。”

    天宝疑惑道:“主子,您今日下午不是刚沐浴了么?”

    不容天宝质疑,晏决明一锤定音:“一身草药味儿,我睡不着觉,你去便是了。”

    天宝懵懵懂懂点头:“是,少爷。”

    支开天宝,晏决明脚步一转,悄悄朝程荀的院子走去。

    绕过假山、走过游廊,程荀的院子就在眼前了。院里静悄悄的,除却几盏孤灯,庭院中似乎并不见人影。

    程荀不喜人贴身照顾,更别说什么管束规矩的婆子,崔夫人便也随她,并未在她院里安排多的人手。

    今日他便好生观察过,跟在她左右的,除却贺川,也只有一个当初在紘城受了伤的丫鬟果儿。此时院内冷冷清清,晏决明也并不奇怪。

    刚踏进院内,却听正屋与西厢房相连的位置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晏决明目光一凛,身子霎时紧绷,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出声处,屏息朝那儿走去。

    程荀院内并没有太多华贵繁复的布置,唯独正屋与西厢房相连的那块空地上植了一棵高大的槐树。

    这棵槐树自孟府建府时便被孟忻植下,几十年过去,更是长得枝干遒劲、枝叶繁茂,光是树干,就足够两人合抱。程荀当初也是一眼相中了这棵槐树,这才选了这间院子住。

    正值早春,槐树被新绿的嫩叶铺满。风吹过,枝叶婆娑摇动,在那枝叶缝隙之间,晏决明隐隐可见一道身影的轮廓。

    月光明亮,可那人的身姿被葳蕤的树影遮得影影绰绰,就连他也一时看不清晰。

    晏决明脚步无声,不断朝那槐树靠近。他顺手从地上捞起一块石头,眼见那人鬼鬼祟祟地朝树上攀爬,没来得及多想,晏决明反手便将石子朝那人掷去。

    “嘶——”

    石子不知砸中了何处,那人的身影直接从树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声小小的抽气声。

    晏决明动作一滞,当即慌了神,大步朝那树下走去。

    不远处的东厢房里,贺川似是听到了庭院中的动静,飞快穿鞋起身。可她刚将门推开一条口子,就看到晏决明匆匆行走的身影,她动作一顿,又悄悄将门关上了。

    槐树下,程荀手捂着自己一只脚踝,吃痛坐在草地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晏决明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你,你没事吧?疼不疼?”

    晏决明蹲在她身前,扶着她的肩膀,紧张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眉头紧皱,不待程荀回话,他直接伸手要将她抱起,往屋内走。

    “停停停!”

    程荀身子骤然腾空,赶忙小声叫停他的动作,压低了声音:“你干嘛呀!”

    晏决明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不知所措道:“我去找大夫……”

    程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我不疼,你先把我放下。”

    晏决明还想说什么,却还是乖乖照做,小心翼翼将她放了下来。

    程荀坐在柔软的草地上,隔着中裤,低头揉了揉脚踝。

    方才因为眼前忽然飞来一个石子,程荀慌忙躲开,却意外受惊跌落在地,不小心扭到了脚踝。好在最开始的疼痛过去,脚踝并未红肿,想来并不严重。

    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程荀抬起头,这才发现晏决明半跪在她身前,双眼定定望着她的脚踝,面色沉沉,像是生了谁的气一样。

    程荀眨眨眼,勾头探向他。

    “生气啦?”

    晏决明避开了她的视线,语气中有些懊悔:“都怪我没仔细看……”

    程荀眼中浮起些笑意,扯了下他的袖子。

    “不碍事的,就刚刚有点疼,揉一揉就没事了。”

    “真的吗?”

    晏决明仍低头望着她缩在裙摆下的脚踝,程荀难得见他这副缩手缩脚的模样,起了逗弄的心思,可还未张口,就听他问道:“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想着爬树?”

    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头顶的槐树。

    程荀这才想起这茬,一张脸霎时涨红,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睡不着。屋子里太闷了,我想找个高处吹吹风……”

    晏决明眼神微动,却没有多问为什么,只伸手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打横抱起。

    “想到高处去,那还不简单。”

    说着,还不等程荀反应过来,晏决明轻轻一跃,直接抱着她跳上了那棵高大的槐树。

    刚站上槐树,他脚步轻移,不过眨眼的功夫,竟顺着一条枝干走到墙边,腾出一只手在墙沿轻轻一撑,便带着程荀走上了屋顶。

    程荀晕头转向地被他带上屋顶,待回过神来,晏决明已扶着她在屋脊上坐下了。

    一轮残月仍挂在夜幕正中,二人并排坐着,一时无言。

    屋顶上风大,吹得程荀衣袂翩然。晏决明偏过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将身上大氅脱下,轻轻披在她肩头。

    氅衣还带着他的体温,程荀仰头看着月亮,伸手将氅衣拉紧,忽然开口。

    “你不问我,为什么睡不着么?”

    晏决明摇了摇头:“你想说的时候,会告诉我的。”

    晚风柔和,槐树上新绿的枝叶间隐约透出些细密的白色花骨朵儿,花叶清淡的香气随夜风浮动,轻轻飘到了程荀鼻尖。

    而程荀仍仰头望着月,停顿许久,低声道:“我做的是对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晏决明一只手支着额角,侧脸看着她:“没错,你做的是对的。”

    他知道,她胸有丘壑、行事果断,可又向来心软纯善。

    她自然知晓自己做得是对的、正确的,可今日段夫人的怨怼愤恨、范春霖的从容赴死,依旧像是块大石头,牢牢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

    她清楚自己想走的路,也从不需要什么指导或评判。只是在这一刻,夜幕低垂、孤身寂静的时刻,或许,她也需要一点肯定与陪伴吧。

    “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他自己的因果。”

    “别多想,你问心无愧就好。”

    晏决明低声安慰着她。夜风里,他看见她眼中倒映着一轮月亮,湿润而明亮。

    程荀沉默半晌,轻轻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月光柔情似水,朗朗照彻这无眠的春夜。晚风吹过,暗暗的槐花香在二人周身游走浮动,似绸缎般轻柔包裹着他们紧紧相贴的身子。

    二人相互倚靠着,无言良久,晏决明忽然打破了这夜的静默。

    他说:“阿荀,还记得我此前问你的么?”

    程荀问:“什么?”

    晏决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垂眸望着她。程荀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向她。

    夜风从他们相视的缝隙间穿过,碎发交缠,程荀蓦然想起紘城那个上元夜,在人来人往的璀璨烟火中,他认真说出的那些话。

    “阿荀,你想走到哪一步呢?”

    “若你今日是男子,此等功绩,便是封官加爵也不为过。”

    “可难道因为你是女子,这些就都不算数了么?世上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阿荀,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便为你争一争。”

    彼时的话仍在耳边,今夜的晏决明依旧如此望着她,说出了同样的话。

    “阿荀,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就为你争一争。”

    程荀怔怔回望着他,不知为何,胸膛里越跳越快,一颗心好似骤然打起鼓来。

    她移开视线,掩饰自己片刻的出神,竟有些语无伦次:“怎么,怎么可能呢……争一争,你要怎么争?”

    晏决明看着她忽然紧张起来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他说:“交给我就是了。”

    第176章 生辰宴

    半月后。

    春日晴方好, 枝头海棠开得正热闹,米仓胡同的张府却依旧沉浸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刚过鸡鸣的时辰,胡婉娘便已衣衫整肃,早早离开惜春院, 去了福善堂伺候。

    自张家老爷受蔡党牵连入了诏狱后, 整个张家上下都慌了神, 原本身子就不大康健的大夫人更是一病不起。

    除却两个早已出嫁的女儿, 张家就只有张子显一个独子。张子显整日在外疏通关系,床前照料大夫人的,也就只有胡婉娘一人。

    时辰尚早, 天光还透着蒙蒙亮, 可按福善堂的规矩, 胡婉娘今日已然起晚了。她匆匆步行在前,丫鬟婆子紧跟其后,神情无一人是松快的。

    踏出惜春院,一行人刚走到游廊上, 一个小丫鬟想起什么, 倒抽一口凉气,与一旁的陈婆子小声说了两句,又小跑着回院子里拿东西。

    而陈婆子不满地朝那丫鬟的背影“啧”了一声, 原本嫌恶的目光移到胡婉娘身上,又变得疼惜难过起来。

    只见胡婉娘埋头向前走,目光空洞、脸色憔悴。刚上的脂粉遮不住她脸上的倦容, 垂落的碎发也挡不住她消瘦得突出的颧骨。

    不过短短半月, 胡婉娘就变得如此模样, 其中缘由,陈婆子自然知晓。

    眼见私下无人, 陈婆子悄悄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姑娘,打起精神来,夫人若看见您这模样,恐怕少不得一顿说。”

    胡婉娘自嘲地笑了下。

    “妈妈,若是我当真红光满面,恐怕她还要骂我是不是盼着她死呢。”

    胡婉娘余光看着陈婆子欲言又止、最终只长长叹息一声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偌大一个张府,如今还真心为她着想的,也只有陈婆子一人了。

    陈婆子是她的奶娘,而今已近六旬。早些年胡家还未倒、她仍在扬州做堂堂盐运使千金时,因为不喜陈婆子仍将她像小孩儿一样管束起来,便寻了个由头将她送回了溧安老家养老。

    可她没想到,在父亲惨死狱中、母亲没入教坊司、兄长刑场斩首后,陈婆子竟毅然决然抛下了在溧安的丈夫儿子,孤身赶到扬州,站在了自己身边。

    彼时胡家在她婚宴上出了事,她这个只有半条腿迈入张家的新妇,处境尴尬至极。

    张家回过神来,对当时胡家早先有意提前婚约之举很是恼怒,不愿承认胡婉娘的身份。就连张子显也一改从前殷勤恭维的模样,处处躲着她,生怕与她扯上关系。

    张家铁了心要与她划清界限,可她若不是张家人,就只有随母亲一同没入教坊司一条路。

    孤立无援之时,是陈婆子卖疯卖傻、撒泼打滚,用尽了手段拖住张家人,一直等到胡婉娘远在京城的叔爷胡聘亲自赶来。

    彼时胡聘仍身居户部侍郎,与蔡尚书关系匪浅。在胡聘的强压下,张家虽心有不甘,最后仍是将胡婉娘带回了京城。

    可胡婉娘知道,她能上了张家族谱、堂堂正正成了张家媳,背后也都是叔爷胡聘的缘故。可胡聘年事已高,没几年就要致仕,又能为她撑腰多少年?

    故而自踏入京城张家的那天起,她便收敛了从前的大小姐脾气。

    她在丈夫面前步步退让,即便他后院里妾室通房不断,也绝不多说一字;

    在公婆面前更是低眉顺眼,即便夫人老爷对她多少不满,也从未顶撞一句。

    可即便如此,她的安稳日子没过多久。胡聘一年前重病去世、数月前张家又出了事,胡婉娘的处境愈发艰难。

    而压垮她的最后那根稻草,是程荀的出现。

    陈婆子从她口中得知,昔日的玉竹竟摇身一变成为孟忻家的义女时,除却后知后觉的恍然和愤怒,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恐慌。

    张子显或许不知,可陈婆子在胡婉娘身边这么多年,又怎能不知道她对待下人的态度与手段?

    胡婉娘自小便在她身边长大,是她抛下自己儿子、一口口奶水喂养长大的。她将胡婉娘看作自己骨肉,可旁人又如何忍得下她的性子?

    更莫说玉竹那般心机深沉、四处钻营、早早就找好退路的背主之人。

    二人如今不结仇都算好的,还想让胡婉娘放下身段、求她孟家为张家疏通关系?简直无稽之谈!

    可即便陈婆子心中作何想,走到今天这一步,胡婉娘又哪里还有退路呢?

    二人心事重重地朝福善堂走去,小丫鬟从背后匆匆赶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木盒。

    胡婉娘看她一眼,小丫鬟解释道:“少夫人,这是您之前吩咐我做的抹额。”

    陈婆子眉头一皱:“怎么之前不说,现下要去夫人院儿里了,又匆匆忙忙拿出来?”

    这小丫鬟唯唯诺诺道:“奴婢想着,万一夫人那边催得紧……”

    张家大夫人杨氏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卧病床上,也不忘磋磨胡婉娘。

    杨氏成日将儿媳叫到跟前,不许她带下人,擦洗身子、喂饭喂药必要亲力亲为,不能假手于人。

    而白天在福善堂伺候完,晚上回去也不得休息。今日缝袜子、明日绣荷包,这才是杨氏口中孝敬长辈的好儿媳。

    胡婉娘本就不善女工,陈婆子心疼她日夜辛劳、怕她熬坏了眼睛,便将此事私下交给了小丫鬟。

    陈婆子一把抢过那木盒,打开一看,那抹额样式中规中矩,就连针脚都有些疏漏,显然是没花多少心思的。

    她当即心中一怒,将抹额丢进木盒,张嘴就要训斥。

    可胡婉娘看了眼那抹额,却拦住了陈婆子。

    “行了,时辰不早,先去福善堂。”

    她轻飘飘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转身继续向前走。陈婆子也只能咽下这口气,找了个由头将那丫鬟打发走,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姑娘,我看这丫鬟心思重,说不定就是那几个不安分的在背后指使!”

    陈婆子在她身侧低声揣测,胡婉娘却有些厌烦。

    “她就是个又懒又蠢的,不必理会。将她弄走了,我身边又能有多少人用?将就些算了。”

    听她说得云淡风轻,陈婆子心中却难受得紧。

    “至于后院那几个,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早就不必对付我了。何况这抹额做得敷衍些,不是正好与我的手艺合上了?”

    陈婆子一怔,看着胡婉娘微蹙的眉头,竟觉得有些陌生。

    从她怀里无忧无虑长大的娇蛮小姐,何时也变得会看懂人心了?

    沉默中,福善堂就在眼前了。胡婉娘脚步一顿,从她手里接过抹额,轻轻丢下一句话。

    “她算什么心思重?真正心有城府之人,你我不早就见过了?”

    陈婆子心一跳,而胡婉娘已然转过身,独自走进了福善堂的大门。

    她看着胡婉娘的背影,蓦然想起从前那个胡家大小姐。满腹心酸,无处言说。

    踏入杨氏卧房,入鼻依旧是药味与熏香混杂的气息。胡婉娘驾轻就熟地上前行礼,等待着杨氏发号施令。

    她本以为今日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侍疾,可方才进屋半个时辰,几日未曾着家的张子显竟出现了。

    杨氏见张子显来了,精神都好了不少,挣扎着坐起身。可张子显却顾不及与她说话,嘴上关心两句,便匆匆带着胡婉娘离开了。

    张子显拉着她一路走回惜春院,不等胡婉娘坐稳,张口便道:“崔夫人的生辰宴就在三日后,你好生准备准备。母亲那边我去说,这几日就不必去福善堂了。”

    胡婉娘猛地抬起头,瞳孔微张,紧紧盯着张子显。

    她冷声道:“我不去。”

    张子显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放在了胡婉娘面前。

    “帖子在这,你收好。贺礼不必你操心,我自会遣人准备。”

    胡婉娘站起身,提高了声音:“我不去!”

    张子显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待进了孟家门,你旁的都不必做,只要与玉……程荀搭上话就行。”

    “你听不见么,我说了,我不去!”

    “砰——”

    胡婉娘话音未落,张子显猛地摔碎了手中的杯盏,一双眼睛阴鸷地看向胡婉娘。

    “蠢妇!”

    胡婉娘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

    “你究竟知不知道,如今孟家在朝堂上究竟占了个什么位置!”

    张子显胸膛起伏,深深呼吸两下,努力平静下来。他收敛怒容,将僵直着身子的胡婉娘拉到凳子上坐下。

    “婉娘,眼下家里处境艰难,孟家这路子,咱们可不能错过啊!”

    胡婉娘一脸冰冷,没有答话。张子显眼中闪过一丝烦躁,可他心知这件事只能交给胡婉娘,只能耐心与她解释。

    “你从前不长住京城,想必不知道这崔夫人的脾气。她为人谨慎,可向来不是个爱铺张排场的人。像今日这般,为了个小寿,大张旗鼓宴请京城百官,那可是头一遭。”

    崔夫人多年来低调至此,原因无他,自然是因为孟忻。

    孟忻是何许人?在朝中不偏不倚,摆明了要做个孤臣、纯臣。可这孤臣又岂是好当的?官场的水何其深,稍不注意便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崔夫人深谙孟忻处境艰难,哪怕自己出生公卿世家、哪怕后来孟忻在朝堂上熬出头,也向来低调行事。莫说铺张排场,除却几个远亲,崔夫人平日来往的也多是闺中相识的人家。

    如今日这般,因为自己生辰便宴请大半个京城的官宦人家,连同几个阁老、尚书的家中都送去了请帖,更是从未有过的。

    张子显说了半天,胡婉娘仍旧僵着一张脸,冷冷道:“那又与我何干?”

    张子显话音一噎,心念一转,又慢慢说道:“除却这个由头,你可知,为何我说这帖子送出来的时机恰到好处?”

    他点了点桌上这张请帖,不等她问,自顾自答道:“自然是因为晏决明。”

    胡婉娘放在桌下的手微微一颤。

    张子显见她面上有些波动,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却也只冷哼一声,继续解释。

    崔夫人这个生辰,在大半个京城的达官显贵之家中,格外引人注目。

    而最首要的原因,除却当日朝堂上一鸣惊人的孟家义女程荀,还有被宁远侯逐出族谱、现下暂住孟家的晏决明。

    自晏决明从离开诏狱后,不过第二日,他便被皇帝召入宫内,直到夜半才从宣政殿离开。

    誉王倒台、新帝方登基,而今朝堂上正是官位空悬、诸事未决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自然都令人不能不多想。

    而晏决明的动向,就是重中之重了。

    此人早在皇帝潜邸时就是明牌的太子党,再加上一个王伯元,三人少年相识、也共患难过一段日子;

    加之晏决明此前西北杀敌、勤王救驾的功劳,在旁人看来,晏决明封官加爵、乃至掌兵一方,那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这么一盘算,晏决明这这功劳可还真不小,更有人借此在背后调笑,晏淮那老狐狸,这回可算是狠狠跌了一跤了!

    就看最后,到底是晏决明这儿子怜惜父子之情,来个皆大欢喜;

    还是当真学了他父亲的铁石心肠,自此与晏家划清界限、再不相干。

    看戏的人各怀心思,翘首等着宫中最后传来的消息;孟家反倒沉得住气,只顾闭门谢客,打定主意过自己的日子。

    哪怕有推脱不了的远亲上门打探消息,崔夫人一手太极也打得出神入化,从西边扯到东边,愣是没让人从她口中撬出半点消息。

    直到半月过去,宫中仍是一派平静。莫说嘉奖,皇宫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愣是半点消息都没传出来,这才终于让众人不禁在心中暗自打起鼓来。

    晏决明这事儿,难道就此搁置了?

    还是说,他此前的所作所为,已经触了圣上逆鳞?

    至于原因,更是众说纷纭。

    有人暗中传言,许是范家的罪证确实为真,惹了圣上忌惮。

    西北位置险要,加之兵权干系重大,新帝初登基,想来是再三斟酌,并不愿轻易将兵权交予一人,仅靠这少年时的情分,赌他是否重蹈覆辙。

    有人言之凿凿,这全是因为他在西北时,擅自招兵买马、豢养私兵,惹了皇帝不满。

    如若不然,晏决明手下原本不过数千神隐骑,早在扁都隘口便都已全军覆没,那他夜闯宫廷、勤王救驾的兵马又从何而来呢?

    更有人又拿晏淮说了事——你不见,原本还屡屡派人去孟府门上、想方设法要见晏决明一面的宁远侯,眼见宫中迟迟未能下定封赏的圣旨,也不再去孟府纠缠了么?

    说不定晏淮这老狐狸,早就听到风声了!

    外头流言蜚语飞得漫天,恰在此时,沉寂已久的孟府终于打开府门,送出了这封的请帖。

    胡婉娘听得入了神,见状,张子显更是起了劲儿地劝她。

    “孟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宴请百官,必有蹊跷。我在前院想办法多结识几位大人,后院里那女人多的地方,不就只能交给婉娘你了么?就算不说攀上什么关系,多少打听点消息,也总是好的。”

    说着,张子显将手探到她膝上,拍了拍她的手背。

    胡婉娘猛地回过神,强忍作呕的欲望,将手抽了回去。

    张子显也没恼,只柔声问道:“怎么样,三日后,咱么一起去孟府,好么?”

    胡婉娘垂眸望着脚边,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

    “好,我会去的。”

    张子显终于露出了个满意的笑意。

    “只是,公公之事。”胡婉娘抿抿唇,有些生涩地叫着程荀的名字,“玉……程、程荀,未必愿意见我。”

    “放心,你只管去就是。”

    他总会想办法让玉竹与她见上一面的。

    第177章 宴饮时(二合一)

    三日倏忽而过, 转眼便到了崔夫人的生辰日。

    恰值四月天,正是春水和暖、垂柳依依的时节。

    许是为了借这春光,崔夫人的生辰宴并未设在家中,反倒将众位宾客带到了城外一座别院中。

    这地方于京中官宦人家而言并不陌生, 正是坐落在邱山的醴泉别院。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雨, 晨起, 山路仍有些泥泞。

    各家的车马自山下绕行而上, 林间云雾缭绕,间或有鸟雀啼鸣,伴着微微潮湿的草木清香, 当真有几分踏青的野趣了。

    行至三分之二, 山路已走到了尽头, 再往上便是石阶。好在孟府办事体面妥当,早在石阶旁备了轿夫。若是不喜欢这摇摇晃晃的竹轿,各自拾级而上便是。

    行至此处,不过前后脚的功夫, 有几户人家便到了。同在官场, 多多少少也有些交情,男人相偕同行,女眷们寒暄两句, 也各自坐上竹轿,朝山上别院走去。

    清晨的山风还有几分料峭,轿夫上上下下来回奔波几趟, 已然累得满额是汗。好在这孟家出手大方, 想想今日到手的银子, 浑身疲累都消失了。

    几批宾客送上别院,日上三竿的时辰, 又有几户人家的马车陆陆续续到了。

    “今日来的女眷都不是那等小家小户的,子显家的,万事切莫冲动,跟着表姨母就是,可听见了?”

    胡婉娘坐在马车内,垂首听着妇人暗含警告的嘱咐,面上讷讷点头。

    张家大夫人杨氏卧病在床,胡婉娘身为小辈,独自贸然赴宴多少有些不识趣。杨氏找来找去,最后托了自己娘家的堂妹小杨氏同行。

    小杨氏的丈夫没考出什么功名,一家吃用都靠着在工部当值的公公,从前对张家很是攀附。

    张家一朝出事,小杨氏虽不愿再与张家有瓜葛,可堂姐专程叫人送来一封信,里头竟是这些年她私下补贴给小杨氏的条据,颇有几分她若是拒绝了,就将这公之于众的意思。

    小杨氏即便百般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此时再面对胡婉娘,她自然早没了从前的客气与恭维。

    小杨氏仗着长辈身份,耳提命面好一会儿,这才带着胡婉娘走下马车。胡婉娘几夜没有睡好,神思还有些恍然,还没站稳,就听身侧小杨氏招呼着旁边几位夫人,殷勤上前寒暄了。

    小杨氏嫁了个没甚出息的男人,可自己却是个一心钻营上进的性子,靠着一张巧嘴,在京中女眷中也还算混得开。

    只可惜,今日有胡婉娘跟在旁边,不少女眷都有意无意避开了二人,生怕与张家扯上关系。见状,小杨氏脸上的笑意都快维持不住,只能巴巴跟在她们身后,盼着说上两句话。

    胡婉娘跟在小杨氏身后,嘴角难掩讽笑。

    哪怕各怀心思,一众女眷面上仍是乐乐呵呵坐上了竹轿,一路朝醴泉别院去。

    路上,难免就有人说起这醴泉别院的来历,少数知道内情的人,态度都有几分微妙。

    醴泉别院原本是皇庄,昔年成祖赐予从龙有功的崔佳先祖,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晏决明手中。

    这别院原就是崔怡的嫁妆,亡故后传给了晏决明,与晏家并无瓜葛。可就算一个醴泉别院能算得清楚,晏决明名下的其他私产呢?

    虽说父母在,不敢私其财。但晏家当初从“云游师父”手中接回晏决明时,晏家几乎就分了家的事儿,并非秘密。

    如今这对父子明面上了无瓜葛,可背后这许多牵连……谁又说得准呢?

    石阶狭窄,竹轿摇摇晃晃,几个夫人挨得近,彼此低声细语说着话。小杨氏被撇在身后,插不进话,面色有些难看。

    而胡婉娘听着她们断断续续的话音,那熟悉的字眼钻进耳朵里,她不由自主攥紧了掌心。

    “诸位夫人,前头便是醴泉别院了!”

    领头一个轿夫吆喝一声,胡婉娘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醴泉别院、醴泉别院……原来,自己早就到过此处。

    不过四五年,再回想当年,竟有几分前尘往事之感。

    胡婉娘心事重重、思绪恍惚,亦步亦趋跟着小杨氏踏入别院大门,却见眼前春风拂柳、落英缤纷,竟与记忆中的景象无异。

    别院里,未出嫁的女儿家难得出门松快,被这春色迷乱了眼,三三两两结伴,喜鹊儿一般飞进花丛之中,羽扇扑蝶、鬓间簪花。

    别院的女管事笑眯眯跟在一旁,绘声绘色说着邱山上的奇闻异志。说到山顶古刹有棵求姻缘极灵的老槐树,姑娘们眼波流转,一面彼此调笑着,一面羞红了脸。

    胡婉娘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那群少女身上,久久移不开视线。

    过去与眼前的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不断交织,胡婉娘神情惘然,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五年倏忽而过,青春年华转眼云烟。

    胡婉娘忍不住想,她怎的就沦落到如今的境地了?

    这五年,除却嫁给一个视自己为草芥的男人,平白得一身被折辱的尊严,她竟什么也没留下。

    诸位夫人朝别院深处走,离宴席越近,耳畔的说笑声也越近。

    孟家似乎请了戏班子,正在院儿里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孟家的丫鬟婆子迎来送往,行走间脂粉香气随衣袂飘飞,混杂着繁花的气息,当真是目视、耳闻、鼻嗅,无一处不热闹。

    可在这喧闹之中,胡婉娘思绪纷乱、头昏眼胀,明明脚下是平坦的石砖地,她却仿佛踩在雨后泥泞之中,深一脚、浅一脚;魂魄好似抽离了身体,就这么飘在半空中。

    身侧的小杨氏见她神态不对劲儿,赶忙上前用力抓住她的胳膊,长甲深深陷在她皮肉里。

    “待会儿要去给崔夫人道贺,你可别在这个节骨眼给我丢了脸面!”

    小杨氏用气音低声呵斥着,混沌之中,她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你可知,孟家今日为何如此大张旗鼓?”

    “还能为什么?这孟家一朝翻身,不得好好炫耀一番?”

    “你这就看得浅了。”那人压低了声音,“我与你们说,这生辰宴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啊,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

    此话一出,众人皆起了兴。

    “孟家这大费周章的,就为了将那义女推到台前?图什么呢?”

    另一道声音响起,煞有介事道:“还能为什么?我听说这义女都二十了,还未成婚,指不定就是想趁着这风头,为她寻个好夫家呢。”

    有人话里泛酸:“这么大声势,就为了区区一个义女?”

    话音刚落,就有人反驳道:

    “你这话便说错了。我可亲眼看见了,虽说是义女,可人一来上了族谱,二来在圣上面前立了功。那崔夫人更是偏宠得很,话里话外,说是亲生也不为过。”

    “当真?也不知崔夫人要给她寻个什么样的……”

    “还需寻摸?”方才那人意味深长道,“眼前不正好有位前途无量的好表兄么?”

    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这,这……”

    而那人也言之凿凿答道:

    “眼下人家还与侯府僵持着,这婚事,宁远侯就算想插手都难,孟家还不得趁此机会将人拉到身边?本就是表兄表妹,亲上加亲,何乐而不为呢?”

    身后众人恍然大悟,还有人阴阳怪气,这义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半路认了孟家,还能攀上一段好姻缘,当真是好命!

    几步外,小杨氏看着忽然驻足不前的胡婉娘,将她拉到一边,细眉紧拧,眼中满是烦躁。

    “你又怎么了?我当真是欠你们张家的……”

    小杨氏小声抱怨着,而胡婉娘缓缓抬起头,面色已然恢复了平静。

    “表姨母,婉娘想去更衣。”

    小杨氏不满地“啧”了一声,而陈婆子时刻注意着她的动向,当即便道:“少夫人,奴婢陪您去吧。”

    胡婉娘转身看向陈婆子,朝她笑笑:“我叫孟府的下人带我去便是,陈妈妈就留在表姨母身边,也好替我探探路。”

    陈婆子眉头微蹙,却只得答应下来。孟府的丫鬟极有眼色地上前询问,带着胡婉娘离开。

    “行了,走吧。”小杨氏不耐地吩咐道。

    陈婆子跟在小杨氏身后,却不住转头看向胡婉娘离去的背影。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些惴惴不安-

    邱山上宾客陆续抵达,别院深处的小院里,程荀已在梳妆镜前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困意一点点浮上双眼。

    崔夫人早在月前便筹谋着此次生辰宴。

    可直到要发请帖时,她才告诉程荀,此次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一改往日低调行事的作态,就是为了让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知道,程荀是孟家正儿八经、上了族谱的女儿。

    自打被认到孟家,孟崔夫妇便从未对程荀的意愿指手画脚过。

    她不愿与京中官眷多来往,二人便随她;她不愿被困在后宅、想看看大江南北、做出一番成绩,二人也随她。

    就连她不想早早嫁人,拖到二十又一、成了别人眼中的“老姑娘”,他们也从未对她的婚事催促试探过。

    这些年来,他们对她有父母之爱,却从不以父母的身份,强加给她什么枷锁。

    可这回,许是因为外头传言愈发难听,崔夫人也顾不及程荀的想法,打定了主意要将她推到台前。

    自程荀在宣政殿上一鸣惊人后,一时间,京城里有关这横空出世的孟家义女的流言不断。

    有说她是孟忻多年前的风流债,崔夫人为了一个贤名,打肿脸充胖子将她认了下来;

    有说她是孟家筹谋已久的棋子,帮孟忻扳倒政敌的工具;

    还有些说得更难听,只怕未出阁的女儿家听到都要吓得花容失色了。

    外头流言蜚语满天飞,崔夫人不在乎外头如何编排她,却难以忍受他们对程荀的种种恶意揣测,干脆趁此机会一并将话说开,也好堵住有心人那满嘴胡吣。

    程荀又如何不明白崔夫人的苦心呢?虽然心中无奈,在崔夫人眼含忐忑地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时,也只能乖乖地点了头。

    而为了将这生辰宴办得体面妥当,崔夫人思来想去,与程荀商量了下,最终敲定了醴泉别院。

    ——诸位在背后盘算晏家父子家产之争的夫人们,自然没有想到,早在五年前,晏决明就将这宅子连同自己诸多私产,都记在了程荀名下。

    邱山离京城不远,可作为东家,孟家提前几日便到了醴泉别院。别院中春色满园,程荀却无暇赏春。她不愿崔夫人操劳,便主动分担,亲自盯了生辰宴的诸多流程,一直忙碌到了昨日。

    山间夜微冷,正是好眠时。崔夫人心疼她难得睡了几夜好觉,今晨特意吩咐贺川不必催她早起,独自前去迎宾了。

    眼见时辰不早,贺川这才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丫鬟们早有准备,服侍她穿衣洗漱、描眉抹唇。

    程荀本不愿这么多人服侍,可贺川却说这是崔夫人特意安排的梳妆丫头,早就定好了衣裳和发式,不许她随意将人轰走。

    而程荀想了想自己平日里素面朝天、一支簪子了事的打扮,讪讪闭上了嘴,干脆闭目养神,任由丫鬟们将她摆弄。

    “姑娘,这几支簪子,您今日想戴哪个?”

    丫鬟在耳边轻声问着,程荀睁开眼随意一瞥,正想说哪个都行,却被其中一支簪子吸住了视线。

    木盘软布上躺着几支金簪,雕刻精细、样式各异,皆不似凡品。

    可其中一支确是通体白玉,簪头雕成兰花模样,花蕊用细密的金丝组成,温润灵巧、白玉镶金,一眼便知花费了不少巧思。

    可令程荀目光停驻的,却是因为除却这金镶玉的用料,这簪子的样式竟与晏决明出征在外时送给程荀的那支兰花木簪一模一样。

    她拿起那金镶玉簪子,指尖微动,果然在那花蕊中发现了个镂空的“六”字。

    她蓦地想起当初他远在凉州抗敌时,送来的年礼。

    彼时他艰难出逃、手头窘迫,连兵马粮草都是靠着程荀的商号才勉强支撑起来,自然送不出什么贵重的礼。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将腌肉熏肠、狐裘麂皮、胡刀胡弓,连同那本伴他出征的画册,都一股脑塞进木箱里,巴巴地送来了。

    像个囊中羞涩的少年人,兜里只有十文钱,便买了十文钱的东西,全塞进她手里。

    难道还觉得那木簪拿不出手么?偏要送个一模一样的……

    当真是要面子……

    程荀在心底小声拆台,眼中却忍不住浮起几分欢欣。

    “就这支吧。”

    她清清嗓子,故作淡定地将簪子递过去。

    贺川自然知道这簪子是谁送来的,嘴角难掩笑意。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她想了想措辞,这才开口道:“主子,我方才在外头看见天宝了,他说表少爷昨日连夜赶来,今儿早上才到别院呢。”

    那日面圣后,他直至夜里才从宫中回来,还不待家中人问起来,晏决明便吩咐人备马,当夜就要离京。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出去避难,他却只说此前手里的兵马还在京畿大营里,军中有不少事亟待处理,便匆忙离开了。

    他走得如此突然,程荀等人担心了好几天,直到几日后孟忻从衙门归家,口中说得与晏决明无异,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自那日起,不知为何,孟忻看程荀的目光总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感叹。

    晏决明一走半月,今日终于露了面。

    听贺川如此说,程荀不禁反问:“赶了一夜的路?”

    她皱皱眉,又道,“一会儿你去安排下,叫席上机灵点,杯子该换就换,别让人死命给他灌酒。”

    程荀在外行商久了,少不了席面上的做戏。旁人见她是个女子,更有拿酒量当下马威的,她早先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如今说起这酒桌上的江湖手段,自然熟稔。

    年纪小的丫鬟听不太懂,几个婆子却忍不住对视一眼,神情都有几分讶然。

    正说着,妱儿忽然进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打扮得俏丽,加之在商号里磨炼几年,早就丢了从前唯唯诺诺的模样,行走间也有几分爽利。

    程荀一见就忍不住夸:“这颜色称你。”

    而妱儿看见程荀,亦是眼前一亮。

    她向来知道程荀样貌好,可鲜少见她如此妆扮。云髻峨峨、朱唇皓齿,朱红云锦配一身织金百迭裙,颜色越是浓烈,越衬得她面容清冷、气度不凡。

    而发间一支白玉镶金的簪子更是点睛之笔,将她身上矛盾的冷淡与热烈交融得恰到好处,竟让人移不开视线了。

    妱儿呆呆地盯了她一会儿,绕着她不住欣赏,越看越满意,干脆对一旁忙碌的小丫鬟比了个赞赏的手势。

    程荀哭笑不得-

    终于妆扮好,程荀起身朝宴席上去。

    别院里热闹非凡,为使宾客尽欢,各个庭院都有所布置。爱听戏的、爱投壶秋千的、爱赏景作诗文的,各有去处。

    而主宴则需走到别院深处,便能看到借山中春景而设的曲水流觞宴。

    溪水依山而下,水波潺潺,两岸被匠人提早修整过,摆上了竹席、蒲垫、矮桌。春光从林间枝叶缝隙间漏下,照得溪水波光粼粼,好似满地碎金。

    山间竹风穿林,竹叶伴着落花顺流而下,女眷们三三两两坐在岸边,春衫薄、衣袂飘,竟当真有几分风流意韵。

    纵是程荀早就见过,此时再看,眼前景象依旧令人心旷神怡。

    刚步入宴席,身旁便有几位女眷注意到程荀,眼中满是惊艳与疑惑,还来不及攀谈询问她是哪家的小姐,便有丫鬟将她一路迎到座首,紧挨着崔夫人坐下了。

    众人霎时讶然,交谈声都不禁一滞。

    原来,这位便是那孟家义女,程荀?

    周遭气氛有些微妙,崔夫人对此却仿佛丝毫不察,自顾自握住程荀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脸上惊喜又得意。

    “我就知道,我家闺女儿穿这身错不了!”

    崔夫人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周围一圈宾客听到。

    崔夫人为座首,坐在身旁的自然都是京中声名、地位皆非寻常的夫人。诸位夫人见她二人关系如此亲昵,默默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旁人或许觉得崔夫人这亲热劲儿还有几分夸张,可唯有崔夫人自己知道,见程荀难得打扮起来,她当真是满眼满心都是欢喜。

    好生欣赏了几眼,崔夫人拉着她的手,将她依次介绍给周围一圈宾客。

    程荀虽不喜规矩管束,可在这明面上的礼节却很得心应手,姿态自然、言辞大方,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诸位夫人面上和善地赞她几句,程荀乖乖坐在崔夫人身边,心中却有几分讶然。

    孟府的帖子确实送了大半个朝堂,孟忻虽位高,可比起朝中几位尚书、阁老,自然算不得什么。加之又是女眷生辰,人家找个由头推拒了,也挑不出什么错。

    可程荀没想到,今日竟当真来了几位尚书家的女眷,就连尚书徐勤家的长媳都来了,给足了孟家体面。

    只是这体面,究竟是为孟忻、还是为晏决明,恐怕就不好说了。

    程荀兀自思忖着而今朝堂上种种局势,不知不觉中,眼前溪水上有菜肴划过,耳畔响起丝竹之乐,她这才反应过来,席面已然开了。

    这曲水流觞宴是崔夫人亲手置办的,吃的便是一个仿古的文人意趣。

    既然要文人意趣,这席面自然讲究个自然古拙、灵巧动人,若是极近豪奢,那便要惹人笑了。

    宴席用的碗碟不是竹木做的、就是陶泥烧的;菜肴亦是满满的春山野趣,就算是价值千金的珍馐美馔,也要做出质朴、随意之感。

    可见,这最最难得的富贵,不是一掷千金的挥霍,而是如崔夫人这般,时代家传的底蕴,才能堆砌出的文气。

    云淡风轻、毫不费力,处处不见显耀,却处处都是显耀。

    程荀一面用筷箸夹起点心,一面在心中玩味思量着,耳边忽然有人开口唤了她。

    “程姐姐,我听闻,此前紘城出事时,你恰好在那儿?你害怕吗?”

    程荀抬起头,却见徐勤的长媳刘氏身旁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双眼紧张又好奇地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发了问。

    一旁的刘氏似乎也没想到她忽然开口,神情有些愠怒,扯了下她的袖子,张口便要打圆场。

    而程荀望着女孩儿澄澈无邪的双眼,微微笑了下,堵住了刘氏的话音。

    “要说不怕,自然是假的。”

    第178章 圣旨到

    “要说不怕, 自然是假的。”

    程荀语气平缓、微微带笑,那女孩眼中的紧张消退几分,又鼓起勇气问道:

    “程姐姐,珊娘听人说, 那胡人个个皆是身长九尺、青面獠牙, 闲来便茹毛饮血, 还会吃小娃娃, 可是当真?”

    徐珊娘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吸引了周遭一群宾客的注意,不少人都停下闲聊, 目光朝她与程荀身上投去。

    刘氏有些尴尬, 将女孩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这孩子不知从哪儿听来的, 叫程姑娘见笑了。”

    程荀笑笑,对那女孩温声说道:“胡人若当真如此厉害,又怎会被大齐将士打跑呢?胡人虽凶残,可边关有将士戍守, 自然不会让他们将小娃娃抓了去的。”

    徐珊娘长舒一口气, 神情轻松许多:“那就好……”

    借这个话头,身旁有位夫人好奇问道:“我也听说,当时胡人攻城, 紘城守了得有四、五日之久,想来不容易吧?”

    说着,又有人插进话来。

    “这胡人烧杀劫掠, 什么不做?千万兵马就在家门口堵着, 当真是想想都害怕!”

    “四五日说着短, 可那等情形下,如何不煎熬?”

    见二人的话告一段落, 刘氏朝身侧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徐珊娘带去别处玩。

    徐珊娘微微撅起嘴,有些不乐意。恰好此时众人又说起紘城之事,她心中痒痒,更是在旁坐住了,眼睛直勾勾看着程荀。

    而对众人的议论,程荀只轻描淡写道:“彼时局势确实危急,好在前有将士奋勇杀敌,后有百姓救治伤兵。援兵来得及时,虽有伤亡,但未能酿成大祸,已是万幸。”

    有位夫人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疑惑道:“百姓救治伤兵?”

    程荀还未解释,却听坐得稍远的一位夫人冷不丁开口道:“真要说起来,这还得是程姑娘的功劳。”

    众人视线纷纷朝那处投去,说话那人坐得靠近末席,一身衣裳首饰看着体面,花样子却有些旧了,想来家世并不显赫。

    再仔细一看,这人原是工部孙主事家的儿媳小杨氏,在京中官眷里是出了名的爱钻营奉承。

    孙主事已年近五十,前两年才被先帝提到工部主事一职。孙家子孙多,有出息的却不多,都指着孙主事一人在朝堂上艰难支撑,日子自然过得有些拮据。

    不过,小杨氏虽然嫁得不怎么样,却将自己嫁去户部张侍郎家的堂姐奉承、伺候得极好。

    那堂姐也承情。她私下里如何补贴小杨氏,旁人尚且不知。可至少明面上是给足了面子,常带她出入各式宴会,故而小杨氏在京中官眷中也算是张熟脸。

    几个熟悉小杨氏为人的夫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眼中都有些兴味。

    而今张侍郎入了诏狱,堂姐杨氏也卧病家中,看来这小杨氏是想攀上孟家了。

    小杨氏微微探出身子,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声音不由有些发虚,目光却热切地看着程荀,向众人殷殷解释。

    “我夫家有位远亲,前阵子刚补了紘城县令的缺。这一去才知,程姑娘原来在紘城做了这么多好事儿呢!”

    说着,小杨氏如数家珍般,将程荀先后在紘城捐钱捐物、设立伤病救治驻点、还在危急时刻帮助百姓转移到安全位置的事都一一说了个大概。

    随着小杨氏的话语,众人的目光也各异起来。

    有人眼神讥诮,将小杨氏这私下做足了功课,此时急不可耐地前来攀附孟家的姿态很是;

    有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显然将这人看做了孟家特意安排好的人手,就等着在此时为程荀扬名造势。

    ——至于为何?自然是为了嫁个好人家了。

    可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称得上是古怪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投向了程荀。

    席上气氛一时有些微妙,有个脑子慢的直接打破沉默,略带疑惑地问道:

    “商号?这么说,程姑娘在外头还有个商号?还是冠了自己姓的商号?”

    按理说,这嫁为人妇的官眷手中有些私产也并不稀奇。少的几间铺子、多的参股吃利钱,聘了人专管,只做背后不轻易出面的东家。

    可依照那位夫人所说,这孟家女不光在未嫁时就与人合办商号,用自己的姓氏堂而皇之地冠了姓,还在紘城抛头露面办了这么多事?

    若她今日是谁家的夫人,或许还能勉强夸一句为丈夫博个好官声的贤名。

    可怪就怪在,她如今仍是未嫁之身,又何必如此张扬高调?

    好生生的官家小姐不当,偏要做那等不体面的行当。

    再往深处想,程荀认到孟家几年却鲜少露面,之前便有人隐晦地说过她不常在京城,难道当真如外头那些商号当家的,四处行商去了?

    当真是荒谬。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那小杨氏却仍在滔滔不绝,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来讨好奉承、还是来拆台闹事的了。

    眼见席上气氛古怪,宾客们要么低头吃菜并不接话,要么唯恐天下不乱地看笑话。

    孟夫人心头火起,原本笑意晏晏的脸也冷了下来,握着筷箸的手微微发颤,当即就要打断小杨氏的话。

    程荀似有所察,在这节骨眼上抬手放到崔夫人膝上,轻轻拍了拍。

    崔夫人闭了闭眼,暗自平复呼吸。

    而程荀耐心听着小杨氏的话,直到她说完,才不急不缓开口。

    “这位夫人谬赞了。这商号非我一人所有,发放的银子更非我一人所出。至于伤兵救治、转移平民,上至文官武将、下至寻常百姓,无不出钱出力,我不过出面牵个头罢了。

    “若非紘城上下一心,只怕我早已死在胡人刀下。紘城能有今日,又岂是我一人功劳?”

    她声音平静,面上更是波澜不惊,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众人微妙而异样的态度。

    众人正诧异,崔夫人已恢复了往常温婉的神态,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语气里又是嗔怪又是疼爱。

    “这孩子向来是个说三分、做十分的性子。别看她眼下这么说,守城那几日,真是连个囫囵觉就没睡过,我看了不知多心疼。”

    说着,崔夫人抬手顺了顺她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柔声道:

    “好在,最让我这个为娘的开心的,一来是紘城守住了,百姓平安无虞,也算是功德一件;二来则是,百姓们都记得你的好,都承你的情。”

    程荀不料崔夫人竟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番话,说不出心中是慌乱还是羞赧,她眼睛有些发潮,下意识垂下了头。

    而崔夫人眼中满是慈爱,看向神情各异的众人,笑着解释。

    “诸位不知道,那日我与阿荀准备离开紘城,事先也未曾声张。可大清早天还未亮的时辰,那马车前就围满了邻里百姓。又是荷包络子、又是鸡鸭大鹅,不停往丫鬟们手里塞……”

    崔夫人停顿片刻,眼神中有些感慨。

    “于诸位而言,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可寒冬腊月里,说不定就是一家几日的口粮,这心意,只怕比那真金白银还要贵重了……平心而论,能让百姓做到这一步,可不是易事啊。”

    众人自然没想到崔夫人竟用如此姿态维护了程荀,待她说罢,席上竟安静了一瞬。

    林风过,溪水正潺潺,流动的杯盏轻轻撞在石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嫩生生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

    “程姐姐好生厉害!”

    徐珊娘听得入了神,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亮晶晶地看着程荀,满是惊叹。

    程荀有些不好意思:“是母亲偏疼我,才这般说。”

    刘氏低头看了眼徐珊娘,再抬起头,对程荀的态度亲和了许多,温声道:“能为一方百姓做些实事,也是官眷之责。程姑娘有胆有识、胸有襟怀,也莫谦虚了。”

    说罢,周遭众人也附和起来。

    且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崔夫人与刘氏话里话外都将程荀捧了起来,自然没有人再自找不快。

    直到此时,小杨氏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话里的缺漏。

    明明只是想说好话、讨个巧,却差点将孟家的脸面丢到地上,小杨氏一身冷汗从后背直冲天灵,脸上的笑意都僵了。

    生怕崔夫人误会,她赶忙接过话茬,连声夸赞起程荀。

    小杨氏坐得靠近末席,心下又慌乱,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程荀循声望去,目光不经意掠过小杨氏身后站着的一位婆子,不知为何,竟有些熟悉之感。

    程荀心中一动,再定睛看去,却见那婆子头发已经有些发白,垂首弓背,看不清样貌,与旁的仆从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可奇怪的是,那婆子半个身子都掩在一丛花木后,身体还莫名打着颤,若非她仔细看,还当真发现不了。

    程荀眉头微蹙,心中有些奇怪,又担心她身体不适,连忙转身朝贺川使了个眼色。贺川循她视线看去,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绕了过去。

    席上已恢复了寻常,丝竹管乐声从林中遥遥传来,众宾客说起眼下京中声名鹊起的戏班子,只字不提方才的插曲。

    程荀暗自松了口气,此时贺川也已绕到那婆子身旁,俯身轻声确认她的状况。可见贺川来了,那婆子浑身反应更大,慌乱中,她抬头朝程荀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正是这一眼,眼前人与记忆深处的某张脸渐渐重合,程荀心中震颤,终于记起了她是谁。

    是她初入胡府时,用一个巴掌教会她何为顺从、何为下人本分的奶娘,陈婆子。

    短暂的错愕后,她心中只有费解。

    早在扬州时,胡婉娘便将她送回了溧安养老。几年过去,为何又在京城见到了她?

    胡家倒了,她重新谋了条生路?

    还是当初胡婉娘嫁给张子显时,将陈婆子也接走了?

    二人视线对视一瞬,程荀还未回过神,却见陈婆子眼神惊恐、面色惨白,仿佛瞧见了厉鬼,一扭身脚步慌乱地跑进了林中。

    贺川心头警铃大作,刚要追上去,临时转头看了眼程荀,却见她神情发怔,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小杨氏察觉到身后有异,转身却只见贺川一人,贺川朝她行了个礼,匆匆回到了程荀身边。

    “主子,方才那人……?”

    贺川半跪在她身侧,借着倒酒的动作小声询问。程荀心绪芜杂,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转念又想,既然陈婆子在此,那么……胡婉娘呢?

    她也在别院吗?

    这个名字,连同那段灰色而遥远的记忆,已在她心底埋藏太久。今日骤然揭开,竟然令她感到几分无措。

    程荀抿抿唇,

    本想让贺川去问问陈婆子是谁府上的人,可仔细想想,又打消了这年头。

    早在五年前,她便已斩断与胡家的那段前缘,桥归桥、路归路,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

    即便陈婆子、甚至胡婉娘认出了她,即便她们胆敢当众说出程荀曾为奴婢的过往,又有谁会信?

    谁会为了一个娘家落败、靠着夫家才不至于沦为罪臣之女的胡婉娘,得罪而今如日中天的孟家呢?

    更不必说,她那夫家此时正泥潭深陷、自顾不暇。

    正思忖着,忽有一管事快步走了进来,垂首站在崔夫人身前,声音难掩激动。

    “夫人,宫中黄门已到了别院门前,老爷请您与小姐前去!”

    话音未落,席上霎时哗然。众人猜测纷纷,崔夫人亦是神情错愕。

    而程荀暗中扶住崔夫人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提醒她回神。

    崔夫人迅速反应过来,朝诸位宾客一一致歉,自言要去更衣准备,再委托坐在旁边的孟家姑母暂且照料下众宾,而后便在众人各色的目光中离开了。

    方才走出宾客视线范围内,崔夫人立马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问道:“传旨黄门何时来的?府上怎的没提前收到信儿?香案、官服可都备好了?”

    这传旨太监来得古怪,竟没有提前派人告知孟府接旨,还直接上了邱山,崔夫人心中未免有些疑窦。可谁人又胆敢假传圣旨呢?

    管事也冷静下来,对崔夫人的疑问一一作答。

    听到前来传旨的同行者还有皇帝身边的赵太监,崔夫人心下稍安,又忧心起接旨的准备。

    要说香案之类的,别院里还能凑一凑,可孟忻接旨要穿的官服却有些麻烦,总不能现下派人回家中取,铁定是赶不上的。

    崔夫人正焦心,却听管事说,晏决明今日来时便随身带了孟忻的官服,孟忻此时已经换上了。

    此话一出,程荀和崔夫人不禁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意味深长的轻松和了然。

    看来,这圣旨多半就是朝晏决明去的了。

    一行人快步向前院走,路上有丫鬟早早等候在此,将二人迎到卧房中更衣、洗漱。

    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衣裳后,二人快步走到前院正堂前,却见院中已摆放好香案、文书。黄门侍郎、太监赵方站在院中,宫中依仗列次排开、好不气派。

    孟忻、晏决明、孟绍文等人早已在此等候。而众多宾客也陆续抵达庭院,三三两两站在廊下,小声说着什么。

    时辰已到,见程荀与崔夫人到了,宫中来人各司其职,在香案后站好。

    黄门侍郎接过太监手中木盒,从中拿出一方圣旨,院中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跪拜在地。

    程荀刚跪下,身旁就有人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身侧是熟悉的气息,程荀都不必抬头,就知道是晏决明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那黄门清了清嗓子,一五一十宣读起来。

    这圣旨言辞骈俪,细数了晏决明从军数年来的诸多战绩,直言他此前遭人诬陷、蒙冤受屈,将他捣毁瓦剌西路大军、带领神隐骑残部西宁抗敌、援救紘城、勤王救驾的事迹一一说明,赞他勇猛果毅、忠君报国。

    短短百字,对晏决明可谓是褒奖有加,众人心中都暗暗有了猜想。

    而程荀听着那华美绮丽的文字,眼前好似也浮现起在西北的种种,心中满是感慨与欣慰。

    ——直到那黄门念到圣旨最后几句话。

    “……兹特授尔为镇北将军,赏金万两……”

    程荀屏息听到最后,可除却良田庄子、金银封赏,也只有一个二品镇北将军的虚衔。

    晏决明原就是神隐骑参将、都指挥佥事,虽说不过二十就坐上了三品参将的位置,已是人中龙凤。

    可如今神隐骑只余百人,依他此前的意思,这百来人还都调至了京畿大营,神隐骑几乎算是名存实亡。

    身为武将,他手中既无兵马、又无营伍,又有何用?即便多一个二品的虚职,说到底也不过是多些年俸,于将来晋升还平白添了诸多阻碍。

    皇帝初登基,蔡党在朝中经营多年,即便倒了一个蔡庸,背后千丝万缕的势力也难以妄动。

    此时正是皇帝培植自己势力的时候,又何必放着晏决明这个多年亲信不用,一个虚衔打发了事?

    难道皇帝,当真对他

    庭院内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程荀眉心紧皱,余光不自觉地偏向晏决明。

    而晏决明目光清明,神色平静。

    他接过圣旨,朗声道:“臣领旨,谢主隆恩。皇恩浩荡,臣万死莫辞。吾皇万岁。”

    程荀收回视线,长睫垂落,掩住她眼中情绪。

    正当众人以为此事已了时,却听头顶又有一个木盒被打开,黄门拿出其中圣旨,再次开了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卿之女程荀婉菀有仪,才德兼行……”

    程荀伏在地上的身子霎时僵住,一时之间竟怀疑自己听错了。

    黄门将那骈四俪六念得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将她天上有地上无地夸赞一通,最后道:“……特封长平郡主,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钦此。”

    话音落,程荀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好似飘出身体,毫无实感地望着眼前景象,只觉荒诞。

    直到身侧的人轻轻按了下她的膝盖,她才呆呆地领旨谢恩、山呼万岁。

    她双手手心朝上抬起,眼睛仍愣愣盯着地面。一方卷轴落在手中,并不重,却压得程荀手微微一颤。

    而头顶传来赵太监恭敬的声音:“郡主娘娘,皇后娘娘还给您留了条口谕。”

    “传皇后娘娘口谕,上次与郡主相见匆匆,无暇叙话。圣上几番与本宫说起,昔日军中在紘城,孤身一人斩下呼其图头颅之事。每每听闻,本宫心甚慰。此等义举,该当天下女子之典范。只盼他日闲暇时,郡主进宫与我一叙。”

    说罢,赵太监又宣读了一通皇后的赏赐,什么丝绸贡缎、珠翠玉环,光是长而繁复的名目,就听得人头晕目眩。

    直到程荀被扶起,她踩在平坦的石砖地上,脚下却依旧轻飘飘的。

    这两封圣旨的到来实在出人意料,就连孟忻与崔夫人神色中都有些懵怔。

    孟忻先一步反应过来,将那黄门与赵太监迎入正堂,熟稔地攀谈起来;而崔夫人在原地愣了愣,转身看向程荀,眼中满含泪花。

    庭院里站着不少宾客,众人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各自议论纷纷。程荀与崔夫人无疑是众人视线的中心,可崔夫人好似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目光,兀自将程荀揽入怀中,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声音发抖,小声说:“阿荀,为娘替你高兴。”

    崔夫人潮湿的眼眶贴在她脸上,那温热的水痕将她僵硬的神志唤醒。程荀抬手轻拍她的后背,目光却看向了被一种官员围在中间的晏决明。

    而晏决明似有所察,转过身对上她的视线,眼角含笑。

    说话间,徐尚书家的长媳刘氏走上前来,温声向程荀道贺。

    崔夫人擦了擦泪,稍稍平复情绪,脸上难掩笑意:“刘夫人客气了。”

    正说着,徐珊娘忽然从刘氏身后窜出来,直冲到程荀跟前,抱着她的腰,昂起脸看着她。

    “程姐姐,你当真杀死了那个……忽、忽图……吗?”

    徐珊娘眼睛睁得溜圆,一脸仰慕地看着程荀,舍不得移开视线。

    饶是程荀此刻心绪纷乱,也忍不住笑了下,轻轻点点头。见状,徐珊娘更是满脸惊叹,讶然道:“那岂不是比女侠还要威风!”

    说着,她转身看向刘氏,张口便道:“娘,我也要当侠女!”

    “珊娘,休得无礼。”

    刘氏轻轻拍了下徐珊娘的脑袋,不好意思地朝程荀笑笑,将她拉回自己身边,交给身后的丫鬟。

    而徐珊娘被婆子们拉到一旁也没有哭闹,目光仍不舍地在程荀身上流连,甚至有些看痴了。

    眼见刘氏开了头,周遭一圈宾客也纷纷围拢过来,朝程荀与崔夫人贺喜。

    不过片刻的功夫,方才还在席上被众人各怀心思地揣测、怀疑的程荀,摇身一变就成了有封号、有食邑郡主,莫说她本人了,恐怕就连诸位看客也没能反应过来。

    可既有前倨后恭的墙头草,自然也有人冷眼站在人群外,满心都是不平。

    程荀是什么人物?生父不过紘城一员小将,被认回孟家不过四、五年之久,而今就成了本朝头一位被皇帝亲封为郡主的臣子之女。

    要不说人命好呢?何人又能有如此机缘?

    也有人对皇后口谕中的话震住了,小心翼翼问道:“程……郡主,您当真,斩首了那个鞑靼胡人?”

    程荀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维持着笑脸,朝那人点点头。

    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抽气声,有位心直口快的,上下打量程荀两眼,当即便感叹:“郡主看着倒是纤瘦,难道是天生神力?”

    周围人越来越多,程荀还未适应过来,不免有些局促。

    崔夫人替她开口解了围,邀请众位宾客随她去席上,又叫贺川送程荀去更衣洗漱,程荀这才得空安生片刻。

    程荀身上还穿着一身庄重的礼服,头上钗环更是繁复,坠得她头疼。

    她随贺川匆匆去小院中更衣,可束发、穿衣的丫鬟明明还是方才那一批,对待程荀的态度却显而易见恭敬、小心许多。

    程荀敏感地察觉到其中变化,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微妙的不爽快。

    换好衣裳,诸位丫鬟行礼送她离开。程荀走出屋子,本该回到席上,可她满心抗拒,干脆对贺川道:“你去看看,晏决明可还在,叫他来找我一趟。”

    贺川答应了,见她转身朝席面相反的方向去了,赶忙问道:“主子,您要去哪儿?”

    程荀随手指了个方向:“我去那后山林中逛逛,你到时直接带他找我就是。”

    二人作别后,程荀挑了条僻静小道往别院后山去。周遭无人,只有林间飞鸟偶尔啼鸣两声,伴着山顶顺流而下的溪流,林间有风吹过,霎时抚平人心中的躁闷。

    程荀站在清风之中,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起晏决明此前几次对她的询问,再想想那天夜里,她追问他要如何做时,他满口笃定的模样,程荀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能走到这一步,或许就是晏决明的退让带来的。

    程荀站在原地,努力平复情绪。

    老实说,这个或许被她意外窥见的真相,并非她真心所愿见到的。

    第179章 落深潭

    这郡主的封赏仿佛一张从天而降的大饼, 准准落在她脑门上。程荀被砸得晕头转向,还不待尝出几分欢欣,晏决明的退让就好似一盆冷水,迎面泼到她脸上。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作何想。

    或许她应感到荣幸, 不光成了本朝头一个皇帝亲封的郡主, 还有皇后替她在大半个京城的官眷前做脸, 当真是给足了她体面。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得此殊荣?更莫说连后宅都难踏出一步的寻常女子, 这等荣誉,恐怕都能记入族谱、光耀门楣了。

    可程荀在这世间难得的殊荣前,却同样痛苦而清晰地明白, 她能得封郡主, 其中最无关紧要的, 便是她究竟做了什么。

    新帝上位,既要拉拢老臣孟忻,又要提防西北养出下一个范家。

    明明明眼人都能看出,而今西北总兵之职空缺, 而晏决明文韬武略、功劳甚大, 又与皇帝关系匪浅。

    就算资历尚浅,也该当在西北扎根,假以时日, 晏决明总能担起戍守国门之责。

    可偏偏就是这众望所归,反倒成了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刃,叫他不敢妄动。

    更何况, 程荀比谁都清楚, 晏决明此前在西北, 也曾私藏兵马、豢养军队。

    不管他背后有多少无奈,这举动又能为彼时的太子带来多少裨益, 可真追究起来,一样是掉脑袋的大罪。

    或许凭着几分潜邸时的情谊,皇帝此时并不会追究,以免寒了朝堂上百官的心;可一旦这怀疑的种子埋下,经年后是如何情形,谁又能说清?

    不如在此时急流勇退,干脆利落地交出手中兵马势力,做出忠心耿耿、不贪慕权势的姿态,打消皇帝心中的疑窦。待他日,自有得用之时。

    许是晏决明的请求,皇帝对这退让的嘉奖,便落在了程荀头上。

    一个郡主的封号,上不能动摇皇权,下足了晏决明的意,又给了老臣孟忻一份体面,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呢?

    而程荀从扬州到西北,卧底胡家、扳倒誉王势力,杀死呼其图、营救一方百姓,找到罗季平尸骨、揭开范家为乱边关二十年的真相……

    桩桩件件,于上位者而言,或许也不过是一点锦上添花的名头。

    程荀满心思绪,不自觉往林中越走越深。

    她从不是妄自菲薄之辈,自然知道以一孤女之身,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付出了何等辛劳的代价。

    她做事皆出于本心,从未奢求何人的奖赏。可她也明白,若今日做出这些事的是个男子,他能得到的,绝非一个无甚实权的郡主名号。

    若她是个男子,她能走到的位置,绝不止于此。

    这个念头一出,程荀只觉心跳猛地变快了。

    她自认并非贪慕权位利禄之人,可这一刻,她心中的不平又从何而来呢?

    她漂泊颠沛的童年,压抑痛苦的少年,大半痛苦都源于上位者的权势。从前的她明明最恨权贵,可今朝一夕成为上位者,又为何还要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难道她当真变了吗?

    思及此,程荀心中惶惶,不由得扶住身旁一棵枝叶婆娑的高木,在树旁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坐下了。

    程荀呆坐在巨石上,思绪纷乱。

    别院的后山深处鲜有人迹,眼前是一片未经人工雕琢的绿,林间草木蓬蓬生长、葳蕤繁茂。

    她身后便是一池深潭,有瀑布从断崖上飞泻而下,潮湿的水汽布满林间,仿若晨雾。伴着倾泻的水声,水珠四处飞溅,洇湿了她的衣角。

    “噗通——”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落水声。

    程荀霎时一惊,赶忙转身拨开身后杂乱的蓬草,却见山石掩映之间,那深潭中竟出现了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在水中上下扑腾,长发散落在水面上,一身藕荷衣裙在水中飘动,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好似放弃了挣扎,身体沉下水中。

    来不及多思考,程荀脱下鞋袜,纵身跳进水中。

    已过了立春,可深潭池水仍带着寒气。程荀骤然跳下,身体当即便被冰凉刺骨的池水所包裹。好在池水清冽,眼前视线并无阻碍,程荀强忍寒冷,屏住呼吸,朝那落水的女子游去。

    程荀在溧水边长大,深谙水性,不多时便游到女子身边,架着那人的胳膊,奋力向上划去。

    沉入水中,周遭一切声音都远去了,直到她终于破水而出,终于听到岸边有人崩溃地哭喊。

    怀中人已无力挣扎,可程荀仍觉得身体再不断下沉,不断摆动的双腿也渐渐脱力。

    程荀用力呼吸两下,努力冷静下来。长睫上的水珠挡住了她的双眼,她只能凭着模糊的视线向岸边游去,在沉浮的水面上大声喊道:“拉我们上去!找东西!快!”

    那人似乎反应过来,慌乱地在四周搜寻,终于找到一根半枯的树枝。她跌跌撞撞朝水中跑,半身都淹在水中,将那树枝伸向程荀。程荀咬紧牙关,抓紧怀中的胳膊,拼命朝那树枝游去。

    终于,程荀一手抓住那树枝,借着岸上人的力气,一点点划向岸边。游到近前,还不等程荀说话,岸上人当即将那落水的女子拉到岸边,伏在那人身上痛哭出声。

    程荀站在水中粗喘两声,看着那人慌乱到手足无措的模样,认命地叹口气,撑着岸边湿滑的石头爬出深潭,快步走上前将那人推开。

    她探了探那女子的呼吸,虽微弱,却还尚存。程荀不敢耽搁,快速解开女子的领口,准备急救。

    可刚拨开那女子糊了一脸的湿发,程荀的手却顿住了。

    竟然是胡婉娘。

    程荀飞快转身,再看向被她推开那人,果然是陈婆子。

    陈婆子早已认出了她,此时又是恐惧又是悲恸地看着她,本就苍老的脸皱在一起,腿一弯,直直跪在她面前。

    “求求您,救救姑娘吧!从前是老奴有眼无珠!是老奴有眼无珠!玉竹,不不,郡主!郡主!我求求您,您救救姑娘吧!让我做什么都行啊!”

    陈婆子涕泗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声接一声,绝望地哀求。

    可程荀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转过身,将失去意识的胡婉娘在地上放平,打开她的下颌,双腿跨坐在她身上,手掌抵住她的腹部,连续而快速地发力。

    行动间,她头也不回,飞快吩咐道:“去找崔夫人,叫她准备客房与大夫,再派人过来。还有,不想胡婉娘被人妄议,就莫要声张。”

    陈婆子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程荀的背影,愣在原地。

    程荀时刻观察着胡婉娘的状况,见身后没有回应,有些烦躁地朝她吼道:“还不快去!再晚一步她就没命了!”

    陈婆子恍然回神,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往外跑去。

    陈婆子慌乱的脚步渐渐远去,林间又恢复了平静,除却飞瀑落水的哗啦声,只余程荀粗重而疲惫的呼吸。

    程荀眉头紧皱,重复着按压她腹部的动作。午后,山间日光正烈,炽烈的光线直直打在程荀身上,刺得她睁不开眼,脸上温度渐渐升高。

    她浑身酸痛,手臂几乎麻痹,眼睛紧紧盯着胡婉娘的脸,心中别无他想。随着她起伏按压的动作,不断有水珠滴落顺着下颌滑落,已然分不清是汗还是水。

    不知过了多久,胡婉娘上身抽动,哇的一下吐出了一口水,而后呼吸逐渐平畅,苍白的脸上眼皮微动,已有了要醒的迹象。

    程荀骤然松了口气,脱力地移开身子,双手撑在身后,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头顶飘来一片云翳,天光变暗,林中乍然起了一阵风。林间草木摇动,飞溅的瀑布随风而动,水雾飞向岸边,仿佛雨丝细细密密落到程荀脸上。

    程荀浑身湿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想起身看看陈婆子可带人来了,目光掠过胡婉娘的身体,却顿住了。

    山风吹起胡婉娘的衣裳,她的衣袖被风卷起,露出了一截手臂。而那瘦削而光洁的胳膊上,却突兀地露出了些许痕迹。

    程荀在她身旁蹲下,依次拉开她两只衣袖,只见她双臂上竟布满了各式的伤疤。

    要么是青紫的淤痕,要么是尖锐器具划过的细碎伤口。大部分伤口都已陈旧,只余一条条新长出的淡痕。最醒目的却是手腕处,有一道刚刚结了血痂、还泛着红的刀疤。

    程荀握着她的手腕,不自觉抿住嘴唇。

    有些淤青像是他人所为,可那些尖锐利器所伤的疤痕,却多半是她自己所为。

    更莫说手腕上那道疤。

    这五年,她过得并不好。

    也是,一个娘家男丁悉数死在狱中、母亲又沦落为官妓的女子,背后没有任何支撑,婆家又能给什么好脸色?

    若是所嫁是个正直善良、真心待她的人也就罢了。

    可她比谁都知道,张子显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熏心的小人,胡家尚且如日中天时都敢阳奉阴违、图谋算计,更莫说如今胡家倒了,他又怎会好生待她呢?

    胡婉娘从小便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做人行事向来愚蠢、短视,后宅里的手段,也不过仗着地位强压旁人这一条。

    落入张家手中,除却能勉强给她一方遮风避雨的屋檐,也不过徒增折磨。

    程荀神色怔怔,不知想起了什么,耳边却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没死……”

    程荀抬头望去,却见胡婉娘已醒了过来,迷离发痴的眼神直直望着天上,口中呓语,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下一瞬,她视线一转,目光落到程荀身上。

    对视的瞬间,程荀看见她目光先是有些疑惑,而后双目震颤、神情错愕,死死盯着程荀的脸。

    她嘴唇翕张,想说什么,可喉咙像被哽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

    沉默的片刻,身后隐隐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踏着水畔高高的芦苇与湿软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匆忙跋涉而来。

    “阿荀!”

    身后遥遥传来晏决明的声音,程荀嗓子被水呛过,有些嘶哑地回道:“我在这儿!”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繁茂的草木中先后冲出几个人影。

    晏决明一眼看见全身湿透、衣裳紧紧都贴在身上的程荀。

    春寒料峭,微冷的山风吹得她面色苍白,身子不住打颤。

    见状,他周身气度一冷,一面脱下外袍,一面飞快奔到程荀身前,长臂一伸,便将程荀捞进自己怀里,用外袍牢牢裹住。

    程荀蓦然落入怀抱中,后背被他搂住,轻轻一抬,程荀便被他打横抱起。

    而贺川与天宝紧随其后,快步围过来,满脸焦急。

    “将她一起带走。”

    程荀浑身酸疼,也不避讳什么,有些脱力地靠在晏决明胸膛上,对贺川吩咐道。

    贺川看了眼她身后,心领神会。今日宴席,贺川着了一身衣裙,实在不便脱下,只能让天宝脱下外袍。

    天宝看着胡婉娘,想起她曾经的刁蛮性子,面带难色。

    可没想到,贺川将他那身灰扑扑的小厮外袍披到胡婉娘身上后,她非但没有斥责嫌恶,反倒紧紧闭上了眼,一副无动于衷、死气沉沉的模样。

    晏决明已带着程荀走远了,二人也不敢耽搁,贺川一把将她抱起,快步跟了上去。

    众人选了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匆匆朝别院西面的竹斋去。走到一半,陈婆子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头发上挂着草叶、袍脚也被树枝刮破,形容狼狈至极。

    陈婆子一眼看见贺川怀里的胡婉娘,见她身上竟然披了件小厮的衣服,眼眶当即红了。

    她艰难地跟上贺川,解开自己的外袍,一把将胡婉娘身上的灰袍子扯下,又将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盖了上去。

    胡婉娘察觉到她的抽泣声,微微睁开眼。而陈婆子见她终于醒了,哭声难抑。

    “姑娘,我在,我在啊。”

    她紧紧抓着胡婉娘的袍脚,泣不成声。

    胡婉娘眼神空洞,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整座山庄分东西两面,东面是可供租赁宴宾的醴泉别院,西面则是晏决明早些时候自住的竹斋。竹斋久无人居,只有别院会派人定期前来洒扫。

    方才陈婆子匆忙去找崔夫人,路上便遇到了寻过来的晏决明等人。

    别院人多口杂,方才传了圣旨,眼下更是人人都盯紧了程荀的时候,贸然前去只怕不妥,晏决明便安排人去了竹斋准备。

    一行人到竹斋时,仆从已烧好热水、备好衣服。程荀与胡婉娘刚被分别送进两间浴室,王伯元便一脸古怪地走了上前。

    “我说你去哪儿躲闲了。”

    晏决明斜眼看着他,不冷不热说道。

    “嗐。”王伯元随意地摆了下手。

    这别院算他在京中,除了家的第二个去处。从前在家被老爷子唠叨,他就时常躲到邱山上。真要说起来,只怕他比晏决明还要轻车熟路。

    今日在宴上,他这个新上任的吏部郎中可是仅次于晏决明的大红人,不少人都围在他身旁,打探个不休。王伯元烦不胜烦,刚坐下没多久便寻了个时机,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先别说这个。”王伯元好奇得心里直挠痒痒,凑到他身边,飞快问道,“我只听下人说阿荀落水里了,怎么还连带个胡……胡什么来着……”

    他打了个磕绊,天宝适时插嘴:“胡婉娘。”

    “对对,怎么胡婉娘也落水了?她俩怎的遇上了?莫不是打起来了吧!”

    晏决明微微挑眉:“怎么,你还巴不得她们打起来?”

    “啧。”王伯元眉毛一竖,恼怒道:“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别的笑话就算了,我怎么会上赶着看阿荀的笑话!”

    说着,他压低声音:“我这不是怕,万一这胡婉娘还记恨阿荀,四处去宣扬阿荀以前在胡家的事儿么。”

    晏决明看向程荀的屋子,淡然道:“不会的,她不敢。”

    “那可不好说,这胡婉娘,惯是个刁蛮性子……”

    “张家已是日薄西山,阿荀如今又是郡主,她就算自己想耍疯,身边人也不会坐视不管。”

    “可是……”王伯元刚想说什么,话音一顿,惊得差点跳起来,“你说什么?!郡主?!”

    晏决明收回视线,瞥他一眼。

    “传旨太监刚走。”

    “这,这……”

    王伯元满心错愕,身体像被冻在原地。

    “下次见阿荀,记得拜见郡主。”

    晏决明拍拍他的肩膀,绕过他去屋内寻大夫。

    天宝快步跟上去,想了想,又走到王伯元身边,小声补充一句:“对了,王公子,我家少爷刚刚得封镇北将军了!”

    王伯元僵直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

    他转过头,眉间紧皱,缓缓问道:“镇北将军?”

    天宝满脸与有荣焉,伸出两根指头,得意道:“二品呢!”

    他嘿嘿一笑,转身跟上晏决明。

    王伯元站在原地,脸上原本惊讶得有些滑稽的神情消失了,反倒露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值得吗……”

    他看着晏决明离去的方向,口中不禁喃喃。

    第180章 骤雨歇

    虽说时间匆忙, 可晏决明却安排得细致。竹斋热水、新衣、姜汤都已备齐,程荀泡在浴桶中,贺川在外敲门,要进来送姜汤。

    程荀靠着桶壁发愣, 听到敲门声才从思绪中回过神。她将身子沉到水中, 只露出脖颈, 朝门外应道:“进来吧。”

    屋内氤氲着水汽, 绕过屏风,贺川将手中姜汤递给她。

    “主子,可要我来……”

    她话还没说完, 程荀便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茬。

    一口饮下姜汤, 程荀道:“说了多少遍了, 你是亲卫,不是我的丫鬟。就算是丫鬟,若非必要,我也不喜欢旁人伺候的。”

    贺川接过空碗, 笑道:“您这般的主子, 别说京城,只怕整个天下都少见。”

    程荀脸上的笑淡了些。

    她伸手从旁边架子上取来毯子,贺川知道她的习惯, 乖觉地转身退到屏风外。屋内传来淅沥的水声,程荀慢慢走出浴桶,束发、擦身、穿衣。

    水汽在屋中蒸腾, 屏风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 屏画上的竹枝也好似落了一身淋漓的雨, 清丽出尘。

    墨竹上映出程荀抬手挽发的倒影,宽袖滑落, 竹枝旁露出一截纤瘦的手臂。

    贺川倚靠在墙上,欣赏着眼前这幅竹影图,却听屋内程荀冷不丁开了口。

    “我方才救上来的那女子。”她半低头着头,手里编着被擦得半干的长发,口吻平静,“我在她身边当了五年的丫鬟。”

    屏风外,贺川目光一怔。

    程荀将长发简单编了辫子甩在脑后,又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净衣服,低头系带打结。她手上动作不停,一面穿戴整理,一面说着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种种。

    “她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从小在家中千娇万宠长大,对待下人也只当做物件,顺手就用、不顺手就扔。下人的日子没有轻省的,伺候她更是如此。

    “江南多雨水,我膝上的旧伤就是那五年在雨雪天、在泥水洼里跪久了。后来不必看天,我哪日膝盖缝里透着冷,便知道哪日出门要带伞。

    “就连妱儿的哑病,也是因为当初被她推到湖上冰嬉取乐,不小心掉入冰湖后,高烧几天后染上的。她哑了七年了。”

    她抖了抖外袍,披到身后,喃喃道:“还好她今日腹痛没来,要是撞见了,指不定又要做几天噩梦。”

    贺川站在屏风后,端着空碗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她不明白,明明是如此痛苦心酸的往事,为何程荀要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司空见惯。

    是因为她已经放下了吗?

    可若真的放下了,此时又何必旧事重提、自揭伤疤?

    她不知如何答话,又觉得,程荀其实并未在与她对话,便干脆闭上了嘴。

    屋内动静静静平息,程荀穿戴整齐,映在屏画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我曾经是恨她的。”

    程荀站在屋子正中,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可胡家覆灭的那一夜,我亲手将胡品之用匕首刺得只剩一口气,亲眼看着胡婉娘失去曾经一切的凭仗,用此生最狼狈的姿势跪在地上,哭着喊我玉竹,求我留下。

    “那一天,我便告诉我自己,前尘往事就在此停下,从此我与胡家再无瓜葛。”

    贺川嘴唇微动,回道:“你做到了。”

    程荀想起胡婉娘布满伤疤的手臂,停顿许久,答道:“对,我做到了。”

    说罢,她转身绕出屏风。

    “走吧。”她对贺川说。

    走出房门,只见晏决明负手站在竹斋外。山风穿林打叶,吹得他一身藏蓝衣袍翩飞。听到身后开门声,晏决明转过身,眼前一亮,几步走上前。

    “姜汤喝了么?可冻着了?”

    他低头关切地问着,程荀摇摇头,道:“早就立春,不碍事的。”

    晏决明颇为无奈,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打定主意,回去得叫厨房好生做几道驱寒暖身的药膳。

    “那边……大夫看过了么?”她犹豫一下,问道。

    晏决明愣了一下,答道:“大夫看过了,除却呛了几口水,无甚大碍。”

    他身后的天宝面色古怪,忍不住在心底拆台:那大夫明明说了胡婉娘好些毛病呢!

    什么肝气郁结、气滞血瘀……大夫勤勤恳恳说了一大堆,到自家少爷口中就剩一个呛了几口水了……

    程荀不明所以,闻言便点点头,朝贺川说:“走吧,先去母亲那边露个面,恐怕吓到她了。”

    二人刚要离开,身后一个丫鬟快步追了过来。

    “姑……参见郡主。”

    程荀脚步一顿,被喊得浑身不自在,眉头微蹙:“直接说,不必虚礼。”

    小丫鬟被她硬邦邦的语气吓了一跳,态度更加谨慎谦卑,小心翼翼道:“是屋里那位张家少夫人,请您一叙。”

    程荀嘴唇微抿,一时没说话。

    见状,晏决明开口道:“郡主还有要事在身……”

    “无事,领路吧。”

    程荀朝他摇摇头,对那小丫鬟说道。

    说罢,她没看晏决明的神色,跟着那小丫鬟走去。晏决明给贺川递了个眼色,贺川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走近屋子,只听里头隐隐传来几声夹着哭腔的哀求。

    “……郡主……万万不可……姑娘……”

    程荀脚步不停,直直走了进去。屋内声音猛地一停,胡婉娘躺在衾被里,双眼盯着房梁,陈婆子恭敬地站在一边,朝程荀行了个礼。

    “多谢郡主今日相助,老奴……”

    程荀直接打断她:“道谢的话就不必了,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陈婆子赶忙叫住她,赔笑道:“郡主留步!郡主留步,是我们少夫人……想与您说两句话。”

    程荀沉默以对,见状,陈婆子赶忙带着那小丫鬟离开屋子。

    身后竹门被人带上,屋中静得只能听到窗外飒飒的风声。

    沉默半晌,床榻上终于传来一道沙哑的女声。

    “何必救我?”

    程荀看了她一眼:“我不知落水那人是你。”

    胡婉娘自嘲地笑了声,顿了顿,道:“见我今日如此,心中快意么?”

    程荀语气平淡:“你如何,与我何干?”

    屋内一静,胡婉娘哑声道:“我从前就讨厌你这副模样。”

    程荀走动两步,兀自在屋中寻了把椅子坐下。

    “明明是个下人,吃喝用度都靠主子的月钱,在下人面前宽宏大度,对主子,却偏要做出一副清高自傲的姿态。”

    程荀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看着她。

    “……那时,旁人私下都说你为人大方良善,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苛待了你。如今看来,你当真城府深沉。胡家栽在你手里,倒也不奇怪。

    “我只是不明白,孟忻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如此冒险?”

    “胡家是栽在自己手里的。”程荀道。

    胡婉娘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喘息有些沉。

    “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去胡家吗?”程荀看着窗外摇动的竹林,忽然问道。

    “我五岁那年,胡品之当街纵马,马受了惊,将我爹活活踩死了。”

    她目光沉静、语气寻常,胡婉娘不禁偏头看向她。

    “一条人命,换了胡家十两银子。”

    胡婉娘呼吸一窒。

    “几年后,我兄长去胡家做工,意外撞见了胡品之逼死秀才娘子、吩咐人藏尸。兄长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可胡品之担心事情暴露,连夜派人追杀。我去城中寻大夫,等回到家中,只从火海中拖出一具焦尸。”

    她收回视线,静静看着胡婉娘。

    “婉娘,世上没有无来由的恨。”

    视线交汇,程荀看见胡婉娘嘴唇发抖,凹陷的眼眶里,乌黑的双眼不住颤动,不自觉泛起水光。

    终于,她似乎强忍到了极点,抬手挡住了眼睛。

    “……是,胡家走到今日,都是应得的。”

    胡婉娘难抑哭腔,程荀看着她,竟感到了几分陌生。

    半晌,她道:“你变了很多。”

    “嫁做人妇,总会变的。”

    胡婉娘渐渐平静下来,交谈之间,竟少了几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息。

    “你比我还大几岁,为何不嫁人?”

    程荀沉吟片刻,道:“许是……想让旁人瞧瞧,嫁人并非女子唯一的出路。”

    她口中明明有千万个挑不出错的敷衍答案,不知为何,还是选了最真心的那一个。

    胡婉娘听后短促地笑了声,自嘲一般:“只可惜,嫁人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程荀想起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没有答话。

    胡婉娘盯着房梁,自顾自道:“张家是个狼窟,张子显也是个无耻小人。什么温文尔雅、京中才俊,都是狗屁。

    “成婚不过一月,便将大着肚子的良家女迎进家门。快临盆,又酒后发疯将人孩子打掉了。

    “许是得罪了观音娘娘,自那以后后院里再没一个有孕,当真是个断子绝孙的货。”

    程荀听着她有气无力、又平静到极点的咒骂,嘴角扯了扯,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今日能来别院,也是他找了门路……咳咳……”胡婉娘一口气没上来,咳嗽半晌,继续道,“……他在外头看见你了,巴巴地叫我来与你叙旧情,想让你孟家想办法将他爹从诏狱捞出来。”

    这下程荀是真的被逗笑了。

    “蠢,对吧?”胡婉娘面无表情道,“你知道为何他敢打这个算盘吗?”

    “为何?”

    胡婉娘偏过头,直直看向程荀。

    “因为你在他心中,还是那个听话乖顺、任人拿捏的丫鬟玉竹。他当了一辈子主子,已经忘了下人也是人了。”

    程荀心头一动,问道:“你又如何知道,下人也是人?”

    胡婉娘自嘲一笑:“我在张家,又与下人何异?”

    程荀脸上被逗乐的笑意渐渐消失,她冷不丁问她:“为何要跳湖?”

    胡婉娘没有正面答话,反而说:“嫁人不是出路,可你这出路,几人能够走出来?”

    “找不到出路,所以跳湖?”

    “怎么,活着碍你眼,死了也碍你眼了?”她不耐烦道。

    “今日是我娘亲生辰,你死在别院,是要膈应我,还是要张子显死了那条心?”

    胡婉娘似是没想到这一茬,神情一愣,而后便讷讷道:“……我并无此意。”

    “那是何意?”

    程荀穷追不舍,胡婉娘终于开口,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说来谁信?皇帝亲封的郡主,曾是罪臣家中的丫鬟。这命里的事儿,天上早就写好了,我也不过顺应而已。”

    而程荀认真看着她:“我能走到今日,就是从不信谁写好了我的命。”

    胡婉娘怔怔看着她,藏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颤。

    窗外忽有一阵强风刮过,半支起的竹窗在风中吱呀作响。天色霎时转阴,鼻尖逐渐能嗅到潮湿的气息。

    风吹动程荀耳侧的碎发,胡婉娘忽然发现,她原来从未看明白过程荀。

    这阵风打断了她们的话,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屋中长久沉寂,有竹叶被风卷入屋中,程荀与胡婉娘各自看着窗外骤然飘落的细雨,久久无言。

    半晌,程荀站起身。

    “张子显那,劳你告诉他一声,孟家人微言轻,做不得诏狱的主,另寻高明吧。”

    说罢,程荀不再犹豫,转身朝外走。

    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胡婉娘轻细而迟疑的声音。

    “……对不起……”

    程荀脚步一顿。

    “对不起。”

    这一次,声音大了些。

    “对不起。为我所做的一切,对不起。”

    程荀微微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推开门,山间仍细细密密落着雨,可向遥远的天际望去,那儿天正蓝、云正轻。

    门外,晏决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朝她露出一个笑。

    “生辰宴提早结束了,同我去送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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