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之前, 她们才做过那样的亲密事,但随着那阵话音落下,他刚刚抽身而去的气息里已经褪去了让她骨软筋酥的温热, 重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冰冷。
他本就是不容别人违逆的性子,他想让她如何, 她就得如何。
翁绿萼在沉默中,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垂下眼睫,面颊仍带着艳丽的红, 神情却寥落起来。
萧持皱起眉, 抬起她的下颌:“回答我。”
翁绿萼却偏过头去, 躲开他钳制的手, 耳垂上的明珠闪着温润的光,她的语调很是平静, 面颊上的绯红渐渐退下, 露出底下的倔强之色。
“君侯是君侯,阿兄是阿兄。都是妾亲近之人, 又何须分出个高低?”
翁临阳那等只会拿女人换取平安的孬种安能与他相提并论?!
萧持嗤了一声,没说什么,但那声充满讥意的语气声却叫翁绿萼觉得身上发冷。
他看不上翁家, 看不上她——予她正妻之位的锦绣荣光之下, 都是满腹的算计。
“我不许你更看重他。”萧持微昂下巴, 话中带着满满的霸道之意,“我是你的夫君,是你终生可堪依靠之人。你拿我和你那只会靠着女人换取机运的阿兄相比, 他也配?”
靠着女人换取机运。
翁绿萼面色隐隐发白, 她不想继续这场对话。
再说下去,她怕又会吵起来。
自然了, 她是不敢对着高高在上的君侯大呼小叫的,但他会怒气冲冲地跑出去,落在旁人眼里、口中,不知又会编排出什么麻烦事儿来。
至少在阿兄离开平州之前,她希望她的婚姻,幸福、美满。
翁绿萼垂眸想着,平州吹去雄州的风,要是能如同春日一般,熏暖和煦,就好了,不要再给终年严寒的雄州带去多余的苦厄。
“妾的兄长,不过忝受君侯之恩,才能来到平州观礼。再多不过三日,他又要启程返回雄州,君侯看在妾的面子上,稍稍包容他一些,叫他知道,妾在平州过得很幸福。好不好?”
说话间,她柔软如荔枝肉的面颊轻轻靠上他硬如顽石的胸膛,说话间呼出的芬芳汇做涓涓细流,慢慢柔化了萧持冷硬的神情。
让翁临阳看,她在平州过得很幸福?
又何须他看!
萧持不屑一顾,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所得的荣光与权势,都将与她共享。
难不成她以为,靠着翁临阳那样不中用的娘家人,能震慑住他什么?又能护住她什么?
见他不语,面色倨傲又冷淡,翁绿萼无奈,一只柔软小手潜进他的掌心,嫩若削葱的指尖慢慢划过他掌心,察觉到靠着的人又闷不吭声地一僵,翁绿萼再接再厉:“好不好?好不好?”
她的尾音微微拉长,落在萧持耳中,像是有一种后劲儿极大的佳酿汨汨灌入心头,迷得他心神有些恍惚,原本绷得紧紧的下颌线都忍不住一松。
到底是新婚。
她有心讨好,他受着就是。
享受了好一会儿美人的撒娇哀求,萧持方才施恩般点了点头:“罢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若你阿兄识趣,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他。”
能得他这番话,翁绿萼已经心满意足。
见那张仙露明珠般的脸庞上重又露出笑容,萧持顺势将手拢在她纤细腰间,让她不得不又贴近了一些。
“现在高兴了?肯对我笑了?”
他的语气懒洋洋的,没了先前的凶劲儿,几分调侃之下的不满而已,翁绿萼并不害怕。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她们二人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月牙桌上摆着的一盆牡丹雍容华美,碗口大的花瓣在春风中轻轻摇曳着,为这座原本空寥板正、没有多少生活气息的房间增添了几分鲜灵妩媚。
日子总要过下去。她总是纠结于萧持寄出那封信的动机,只会让她越来越自怜自艾,让她变得不像自己。
两个人过日子么,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思及此处,翁绿萼莞尔,漂亮的唇角往上翘了翘:“君侯愿意体谅妾,妾自然高兴。”
跟随她的神情与语气一同软化的,是她香馥馥的身子。
萧持觉得自己好似拥了一簇水在怀中。
怎么能这么软?
就在他意乱情迷,想要再度打破一下自己不可为色所迷的规则时,有一只微凉的手挡在了他与她之间。
萧持不满地竖起眉头。
翁绿萼仍然在笑:“妾见君侯眼下青影有些重,怕是昨夜里没睡好的缘故。现在离用午膳的时辰还早,不如君侯小憩一会儿,补一补精神吧?”
萧持嗤一声,沉声道:“你瞧不起我?”
这话倒不是萧持轻狂,他正值壮年,从前打仗作战时,几日几夜连着没怎么合过眼也是常有的事儿,昨夜么,不过是稍稍辗转反侧了一些,又差不多睁眼到天明等敲门了一些而已,无妨。
他低头,又要亲下去。
翁绿萼偏过头去,他只亲到微凉的耳垂和温润的明珠。
萧持有些不满地蹭了蹭她白如暖玉的脖颈,哑声道:“为什么又躲?”刚刚还对他笑得那样……让人心痒痒。
他比翁绿萼高了太多,这样俯下头来摩挲她细嫩脖颈时,整个人犹如醉玉颓山,笼罩下一层阴影,他身上的清苦气息混杂着磅礴的热气,融合出了一种难以言述的味道,不难闻,但翁绿萼被罩在其中,免不了有些压抑。
他在她颈间嗅嗅亲亲的,粗硬的发丝擦过她腮帮、细颈,所过之处洇出一片湿润的水泽,伴随着她难以发现的红痕,种种陌生的感受,让翁绿萼有些恼怒地颦起眉头。
堂堂君侯,怎么跟狗似的!
情急之间,她推了推萧持,在男人愈发深沉不满的眼神中,定了定心神,笑道:“妾在闺中时曾学过几分按摩推拿之术。不如妾替君侯按一按,也好解解乏。”
按摩推拿?
萧持沉吟片刻,欣然同意。
翁绿萼便拉着他往罗汉床走去。
为着方便按摩头上的穴位,翁绿萼先坐下,又点了点自己的双腿:“请君侯躺下吧。”
萧持有些挑剔地看着她纤细得来还没有他胳膊粗的两条小细腿。
那么细,那么软,能经得
住他躺下去的力道?
罢了,她一心想要给他松乏解困,是要给他看她的贤惠吧?
萧持想,不好打击了她的热情。
巍峨如小山般的男人规规矩矩地躺了下来,头枕在她腿上,这样的姿势,板正得过分,又让人生出几分莫名的喜感。
翁绿萼挺直了脊背,这下,换她试一试高高在上的感觉。
萧持阖上眼等了会儿,见她还没有开始动作,睁开眼,语气有些古怪:“不按了?”
翁绿萼挤出一个笑:“按。只是妾许久没有做过此事,有些手生,见君侯面目威武,一时间有些不敢下手,得仔细些才好呢。”
待会儿她多用点劲儿,疼死他!
听得她这样解释,字里行间全是对他的重视。
萧持满意地又阖上眼。
翁绿萼从前跟着雄州的医女学过一段时日的按摩推拿之术,只可惜,还没等她有孝敬父兄的机会,就叫萧持这厮给享受去了。
翁绿萼心里哼哼着,如玉般微凉细腻的手落在他脸上,卯着劲儿按了一会儿,她自个儿都觉得关节发疼——这人的脸也是石头做的不成!
跟身上一样,硬邦邦的。
全身上下……也就嘴软一些,只可惜,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气人。
“君侯,妾使的力道可是正好?”
疼不疼?疼就对啦!
翁绿萼满心期待,好半晌,萧持才开口,声音喑哑,带了些困意:“嗯……不错。”
他有些困了。
身侧被她身上幽幽的香气氤氲着,又有她力道正好的揉捏,萧持感觉到久违的、深深的放松。
什么?!只是不错?
不疼吗?
就在翁绿萼不信邪,正暗暗准备再加大力道的时候,即将睡沉过去的男人低低开口,翁绿萼听着他几近于呓语的语气,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以后不要再自称妾,你是萝卜墩儿么,整日切切切的。”
“你在雄州如何,在平州就如何。没有人能够让你自退一步。”
当然了,他肯定是不一样的那一个。
说完,翁绿萼感到腿上一重。
他睡着了。
这人真是……刚刚还嘴硬自个儿龙精虎猛,不需要歇觉。
翁绿萼脑子乱乱地转移着话题,看着自己悬在半空,还准备加大力道的双手,耳垂微红,又低头看了看萧持。
他的眼睫,生得比女儿家还要长,还要密。
偏偏他爱用那种让她头皮发麻的眼神盯人,谁又会发现他还有这样的长处?
翁绿萼叹了口气,试探着拍了拍他的面颊,见他眼睫未动,显然是已经睡得沉了,她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脑袋挪到了一旁的软枕上。
睡着的人似乎觉得头下枕着的东西变得没有那么香,那么软,眉毛皱了皱,吓得翁绿萼起身的动作一僵。
最后还是翁绿萼试探着,将随身带着的绢帕往他眼上一盖,柔软似云的绢帕静静散发着香气,萧持这下老实了,又不动了。
翁绿萼松了口气,连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又低声嘱咐丹榴,若是萧持醒了,便去翁临阳客居的松意轩寻她。
丹榴连连点头:“婢记住了,娘子快去吧。”
去松意轩的路上,翁绿萼的步伐是近段时日来前所未有的轻快。
杏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看着翁绿萼脸上不自觉露出的笑,她也跟着高兴:“娘家人来了,女君的心情也变好了!要是公子愿意留在平州就好了。”
为着怕别人说闲话,讥讽她们还留着在雄州时的规矩称呼,方才杏香和丹榴嘀咕一阵,决定以后都以‘女君’来唤翁绿萼。
女君女君女君!她日日都要唤上百八十声,气死那些总爱说酸话的人!
她犹带着些孩子气的话落在翁绿萼耳中,只是一笑,翁绿萼莞尔道:“人不能太贪心。再说了,若是阿兄今后留在平州,他与君侯又切磋起来,到最后还是我遭殃。”
她的手到现在还有些隐隐发疼。
好久都没用过这么大的劲儿了。
杏香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君侯与女君在屋子里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只知道女君出来时脸上带着笑,体态亦轻盈,杏香松了口气。
看来女君又把君侯给哄好了。
两人来到松意轩时,翁临阳正站在庭院里,望着那一株树冠大而密的香樟树出神。
“阿兄!”
听到那一声犹如黄鹂般清脆悦耳的呼唤,翁临阳转过身去,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翁绿萼走过去,仔细端详一番他的脸,片刻之后叹道:“阿兄,你要是继续这么糟蹋你的脸,我都替我未来阿嫂委屈了。”
翁临阳被她颦眉忧愁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毫不在意道:“我这脸本来就破了相,现在青一块紫一块,就当顶着个花猫脸,喜庆。”
想起他脸上那道疤的由来,翁绿萼脸一沉,语气里带了些不高兴:“虽是如此,但有伤就得及时擦药。你来,我给你再上一回药吧。”
杏香及时地奉上提了一路的小药箱。
“别了,我自个儿来就是。”翁临阳不想辜负妹妹的好意,但想起那个男人咄咄逼人的凶狠眼神时,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开了句玩笑,“你也嫁人了,男女授受不亲,若是叫萧候看见,又要呷醋。”
呷醋?
他是霸道不讲理,不喜欢看见她这个所有物违背他的心愿,去亲近他不喜欢的父兄而已。
翁绿萼不想提萧持,见翁临阳自个儿上药上得磕磕绊绊,拧眉,吩咐杏香帮他涂药。
“阿兄,你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变故?怎么会带着一脸的伤呢?”
兄妹俩如今毕竟都大了,翁绿萼不能扒了他的衣裳瞧一瞧。但仅仅是脸上就这么多伤了,又遑论是身上?
翁绿萼憋了很久的疑惑终于有了出口,她跟个小炮弹似的连连发问:“还有那些嫁妆。之前我不是把阿娘留给我的嫁妆都拿去换了粮草吗?怎么会有那么多呢?”
今天早上,丹榴把整理好的嫁妆单子递给她看的时候,翁绿萼都吓了一跳。
她语气有些急,翁临阳反倒笑了,继而又是咧嘴皱眉:“你这丫头,替你家娘子出气呢!下手忒重!”
杏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下动作却半点儿都没弱:“公子不知道吧,这种药油,就是要揉得重一些,才好得快!”
翁临阳被揉得一阵龇牙咧嘴。
见翁绿萼的视线一直幽幽落在他身上,翁临阳有些心虚:“有些事儿既然都发生了,说出来也是惹得你白白操心。
不过你放心,嫁妆里的那些东西都是你兄长我辛辛苦苦剿匪得来的,每过一个寨子,我只拿两成,剩下的都拿去分给了山寨附近的村民,在这乱世里,他们还要时不时被山匪收缴一些好处,实在不容易。”
说起那些他曾经亲眼目睹的山寨乱象,翁临阳眉眼微沉,语气也没有先前松快。
“剿匪?”提起这一茬,翁绿萼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往平州的路上,遇到的那桩倒霉事儿。
翁临阳不想多说,但看着妹妹固执的眼,他叹了口气,只能将一路上的事简明扼要地告与她知。
先是有一个巫族打扮的少年来见他,给了一封绿萼亲笔所书的信之后又悄悄然离去。阿耶与他看了那封家书之后,悬了许久的心稍稍平缓了一些。但没过几日,他们又接到了来自平州萧候的亲卫送来的书信。
信上让他们轻车简从,速至平州参加君侯与女君的婚仪。
萧候竟愿意给绿萼正妻的名分!
初初得知这个消息时,翁临阳不知是震惊多一些,还是欢喜多一些。
但翁卓不愿意去平州。
“我无颜再去见绿萼,听她唤我一声‘阿耶’。”翁卓两鬓花白,说话间再没有了昔日雄州州牧的不怒自威,“你替我去一趟吧,得见绿萼平安就好。多说多错,切记。切记。”
说到这里,翁临阳见妹妹眼圈儿发红,忙道:“可不许伤心掉眼泪!我手上都是药油味儿,杏香那手也是脏的,没人替你擦眼泪。”
翁绿萼破涕为笑,催着他继续说下去。
翁临
阳看着她眼尾浮着的薄薄水光,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又道:“萧候亲卫来传信时,距离你们的婚期已不足一月。我点了一队卫兵跟随上了路,北地荒芜,老皇帝与裘沣他们离得远,一路上本也算得上是有惊无险,但当进入青州境界的时候,有几波装备精良的兵士截杀我们。我与十几个弟兄拼死抵抗,不慎间躲进了一伙山匪的地盘,之后么,就是借势反杀再反杀的事儿了,太血腥,小娘子家家的听了夜里怕要发梦魇,我就不提了,不提了。”
听出他话里的敷衍之意,翁绿萼很不满意:“阿兄!”
她眼睛亮亮的,脸皱着,看着有些凶,翁临阳只哈哈笑道:“我们绿萼真是越来越有平州女君的风范了,这一声叫得我心里边儿还有些怕!”
翁绿萼不大高兴地瞪他一眼:“油嘴滑舌。阿兄这样,看起来有些面目可憎。”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平日里看起来温温柔柔,不争不抢,但她要是真的不高兴了,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小刀子嗖嗖直往人心头扎,杀伤力也不小。
翁临阳看着这样鲜活、明媚一如往昔的妹妹,笑中带了些苦涩意味:“说句恬不知耻的话,绿萼,永远不要再为我和阿耶求萧候什么了。也不要在我面前逞强,知道吗?”
他话里没了刚才的轻松,带了些严肃。
翁绿萼心一跳,很快又扬起笑脸,安慰他:“我都那么大了,阿兄还担心我做什么?放心吧,我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翁临阳话里的意思,她都明白。
他想让她不必为了他们,为了雄州再委屈自己。但人生在世,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东西努力求全,也不算是委屈。
翁绿萼心里对那伙在半路上截杀翁临阳一行人的精兵来历存了个疑影,又与翁临阳说了会儿话,得知他后日就会启程返回雄州之后,她有些怏怏。
“绿萼。如今雄州,也算是百废待兴。萧候既愿意仍将管理雄州的权柄交给阿耶,依着他老人家的性子,自然是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我不赶回去盯着,能行吗?”翁临阳故作轻松,“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萧候的醋劲儿之大,他今早也算体会一二,不敢再轻易招惹。
翁绿萼无奈,但也知道,今日怕是没有和阿兄共进餐食的机会。只得看萧持明日会不会出门。
反正他是个大忙人,动辄就要离家数日不归。
不过这样,对她倒是好处多多。
翁绿萼把那些药油留下,叮嘱他记得再擦几回,得了翁临阳一个无奈的点头之后,她才带着杏香回了中衡院。
回去的路上,杏香还嘀咕:“女君,今后咱们就长居中衡院了吗?您留在芳菲苑的那些花儿,要不要挪过来就近照顾着?”
是了,杏香这话提醒了她。
先前萧持说过,要给她换个院子,但她拒绝了。
要她搬进中衡院,面对萧持的时间免不得就要增加许多……
要不然等萧持有事出门时,她再顺势搬回芳菲苑?
翁绿萼思忖片刻,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她将这个打算和杏香说了,杏香听了也连连点头,不过听得翁绿萼叮嘱她此事先不要外传,只和丹榴通通气儿就行时,又不解:“为何?”
先斩后奏,乃是兵家常态。
毕竟依着萧持那个性子……翁绿萼无意惹怒他,但她总要在可行的范围内,让自己过得开心一些。
提起那盆烟笼紫牡丹,翁绿萼有些挂念,索性和杏香绕了路去芳菲苑把它给抱回中衡院。
这一路上两人轮换着抱那沉甸甸,又实在美艳多姿的牡丹,杏香累得脸都红了:“女君,先前还不觉得,现在婢发现,芳菲苑真是太偏了!”
她们一路走,一路搬,还有翁绿萼帮着分担一些,即便如此,杏香都觉得自己累轻了二两膘。
等到两人气喘吁吁地进了中衡院,因着还有几步路,翁绿萼没换手让杏香抱着,只道:“快走吧,放下就好了。”
杏香点头。
翁绿萼抿紧了唇,但看着被她养得花美叶盛的牡丹随着春风一阵轻灵摇曳,又不禁有些陶醉。
花可比人好,照顾了它,还会给她以美的回馈。
一个走神,翁绿萼脚下没注意,抱着牡丹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高大身影,身形一晃,眼看着就要摔倒。
萧持眼疾手快地捞过她的腰,见她脸都被吓白了,还死死抓着手里的花不放,气急反笑:“走路不看路,等着摔屁股墩儿?”
什么——什么屁股墩儿!
粗俗!下流!
翁绿萼脸一霎那间变得通红。
她怀中突然一轻。
那盆富贵华丽的烟笼紫牡丹被萧持接了过去,把翁绿萼和杏香累得够呛的那盆花放在他手上,突然就变得袖珍起来。
萧持凝眉看了几眼,问她:“这不是你摆在芳菲苑的那盆牡丹吗?刚刚出去,就是为了搬这盆花?”
他的语气淡淡,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但翁绿萼却下意识绷紧了心神。
骗他?不可能,他只要稍稍找人一问,就会知道她出去的时辰和去了哪里。
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顿狂风暴雨。
她垂着眼,拨了拨舒展的翠绿花叶,缓声道:“妾……”才起了个头,就被萧持给瞪了回去。
“还切?”
翁绿萼忍俊不禁,如画眉眼都舒展开来:“我想着,最近都住在中衡院。这盆牡丹娇贵,还是我自个儿照顾,比较放心。”
萧持哦了一声:“就这些?”
翁绿萼这下愈发确定了他是知道了些什么,在故意试探她。
“我去瞧了瞧阿兄。”翁绿萼脸上的笑意自然又平静,她轻轻攀着萧持的胳膊,他单手捧着牡丹花盆,那只手因为用力而变得更硬了一些,她细白的手落上去,萧持喉结微动。
心里边儿像是有一株藤曼,婉转缠绕在他胸腔之内的那颗心上,时不时紧紧收拢,让他感到郁闷又难受。
女人——谁又能小瞧女人?
“放在这里吧。晚间的时候再抱进屋里去。”她指引着他将花盆放在美人靠前的宽栏上,萧持一声不吭地照做了,又冷不丁问她:“你想把我哄睡了,好偷偷跑出去找你阿兄,才这般主动取悦于我?”
翁绿萼叹了口气,拉着他的手进了屋。
萧持想,她毕竟是府上女君,主子们闹几句无伤大雅的口角,的确不好叫女使仆妇们瞧见。
他沉着脸,顺着她手上牵引的力道进了屋。翁绿萼抽出手,转身去关门,正好与廊下的丹榴对了一个眼神,读懂她示意的翁绿萼点了点头,吱呀一声合上了门。
“你不要再打着蒙骗我的算盘——”
见她自顾自地抽出手去,转身关门,薄薄一截细腰上系着的绿色丝绦微微一晃,背影里透出些冷淡之意,萧持微有些恼,依着她手上那点劲儿,能牵得动他什么?要不是他要维护她女君的体面,可不会就这样罢休!
他微微扬高的尾音随着她的靠近而忽地停住。
翁绿萼双臂绕过他脖颈,又细又长的一截颈子莹白如玉,随着她仰头看他的动作,完全暴露在他的眼下。
她眼里含了几分幽怨,吐出的气息馥郁若兰,柔柔吹拂过萧持的耳廓,他后脑忽地绷紧,蔓延出一阵酥麻。
“君侯不是应允了我,不会再与阿兄计较吗?”翁绿萼抬头看他,这样的动作微有些吃力,她暗暗埋怨这人没事儿生得那么高做什么,说出的话仍如春水般绵绵动人,“君侯乃是气度雄远、风宇高旷之人,又怎会欺骗我一小女子。对不对?”
萧持试图抵挡住这阵软玉温香对他底线的挑战。
“我何时骗你了?是你欺我在先。”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一颗心不向着他,还往外拐?
萧持无法接受她带着目的地对他好,还为的是他瞧不上眼的翁家人。
他更是毫不掩饰地在与她的相处中露出他几乎令人窒息的霸道和独占欲。
“这如何能算得上欺瞒?”翁绿萼自是不肯承认,只委屈地看向他,“君侯睡得沉,我在一旁无事可做,便趁着机会去见一见阿兄罢了。君侯醒来了,我不就回来了吗?”
“说到底,我还是更愿与君侯待在一处的。”
美人呵气如兰,在她柔软芳馨的红唇凑上来时,萧持闭了闭眼。
那劳什子原则底线,既然违背了第一次,那多违背几次,想来也无妨。
他正想吻下去,却见她踮着脚,十分辛苦的样子,萧持一乐。
突如其来的笑声搅乱了先前一室的旖旎。
翁绿萼懵懵地睁开眼——她头一回主动干这样的事儿,脸都红了,硬着头皮凑上去,却见萧持在笑。
说来,这是他头一回在她面前露出,这样带着轻松之意的笑容。
削弱了眉眼之间的凶色,倒是显得他十分英俊。
“我记得,都言北地女子身量高挑修长,怎么到你这儿……”萧持停顿一下,带了些揶揄,“就这样婉秀小巧?”
按着萧持平时的日子,会直说‘怎么就你生得这样矮?’,但他不知怎得,还是选择了婉转一些的说法。
自然了,落在翁绿萼耳中,还是一样的伤人。
见她呆在原地,一双美眸不可置信般看向他,红唇微张,这样一副可怜又可爱的姿态看得萧持心头痒痒,他又伸手过去抱她,嘴里低声道:“罢了,我低下来些就是。你别踮脚了,费劲儿。”
高高在上的君侯难得体贴,翁绿萼却很不想买账。
唇瓣即将相触时,外边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持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望向门外。
“君侯!有急报!”
翁绿萼睁开眼,前不久还伏在她耳畔说着亲昵软话的男人此时脸上已经没有了风月之色,英气眉眼间只剩下一片端明严肃。
翁绿萼定了定神,主动后退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望向萧持,体贴道:“君侯快去吧。”
她这样乖巧懂事,萧持很欣慰。
他即将打开门时,忽而回头,看向她。
“她们都唤我君侯,你呢?你该唤我什么,绿萼。”
绿萼。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这样唤她。
翁绿萼一时间没有明白他说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与动机,面颊微痛——他走过来,拧了拧她荔枝肉般的面颊,语气沉沉:“好好想一想。我回来后,给我一个答复。”
说完,他不再留恋,开门,接过卫兵手中的信笺,疾步匆匆,不过瞬息间,就消失在了翁绿萼眼前。
见萧持跟阵风似地刮出去了,杏香连忙凑过来,见翁绿萼脸带红晕,目含秋光,想说的话顿时歪了一下:“女君的脸好红。”好美。
翁绿萼捂了捂脸,有些发烫。
萧持走之前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叫他君侯,叫他什么,野蜂子?
光是想到他听到这个昵称时可能会有的反应,翁绿萼忍俊不禁,玉软花柔的脸庞上露出一个动人的笑。
杏香高兴地和丹榴挤眉弄眼。
未来小主子的肚兜已经可以做起来了!
·
有前线快报,言青州州牧薛航联手裘沣,集合十万大军,突袭徐州。
徐州猝不及防遇上这样来势汹汹的攻城之战,抵挡得十分艰难。
徐州地理占势均不出彩,但唯独一点,鱼米丰饶。
乱世之中,有一个稳定的粮仓自然会让大军如虎添翼。然徐州地处西郡地图之中,萧持贸然西进,剩余十州的防护兵力定然会被削弱,加之今年新有雄州、隋州被并入他的版图之中,萧持并不急着去取徐州。
但,来而不可失者,时也。
萧持与军师蔡显、大将隋光远等人商讨一番之后,便定下了——伐薛航,夺徐州。
平州军日日都在操练,闻此急召,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整顿好,急行上路。
他们的主帅一如往昔,穿着坚银甲胄,身骑玄色神骏,与他们一同朝着已定的战场急急奔去。
看似一切都与往昔无异,萧持面容坚毅,神情冷峻,任谁看,都觉得他正在思忖着徐州战势,再正经不过。
只有萧持知道,驱使着他的,不过是多年以来的下意识而已。
他在走神。
听闻徐州水米最是养人,待大胜归,也给她带一些回去。
她生得那样纤细婀娜,风一大,好像就能被吹折。
有时他说了重话,过后都有些懊悔。
翁家老儿养不好的人,他来养。
想起分别前惹了她不高兴的‘个矮之言’,萧持嘴角隐隐上扬。
大军急行一个白日后,有斥候提前侦察、选定了一处平稳空地作为大军拔营扎寨的地方,火头兵们依次架起锅灶,有烟火气逐渐蔓延,不轻易喊苦叫累的兵们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个放松的笑。
萧持拒绝了与隋光远他们一块儿用些餐食的邀请,随意捡了些东西果腹,他净了手,从盔甲中抽出一条鹅黄色的绢帕。
轻灵娇俏的鹅黄色,与严肃板正的主帅大帐格格不入。
可它偏就这样出现了。
萧持望着掌心那张柔软得像云,散发着幽幽香气的帕子出神。
那是女儿家会喜欢的鹅黄色,上边儿用各色彩线绣着蝴蝶穿花而飞的图案。
这样女儿香十足的绢帕,本不该出现在萧持身边。
他从中衡院正房的罗汉床上小憩醒来时,眼皮微动,就发现了异样。
萧持摘下这张轻飘飘的绢帕,心情有些古怪,有被敷衍的恼怒,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做了平日绝不屑于做的轻浮之举——他将那帕子放在鼻下,深深吸了一口上边儿的幽幽香气。
他在校场上时想得没错,她的绢帕上,也浸满了她的香气。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萧持脸色铁青,面无表情地把绢帕往怀里一塞。
她爱玩一些小聪明,偏偏他好像,还挺吃这一套。
阴差阳错,这张绣着蝴蝶的绢帕随着他一同踏上了征途。
幽幽香气在怀,就好像她也在。
·
萧持又出去打仗了,翁绿萼松了口气之余,又对自己心底浮上的那点儿子不适应感,感到奇怪。
不适应他的离开?这可不行。
就在她准备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的时候,西平揽过女使传话的活儿,恭恭敬敬地道:“女君,有客来访。”
听清楚来人是谁时,翁绿萼美若芙蓉的脸上神情淡了淡。
是那日在流云寺下遇到的,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美妇人。
李瑶光。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一听要见客, 见的还是与君侯有几分不清不楚关系的李三娘,就是平日里稳重不跳脱的丹榴这时候都已经急着进屋去给她寻待会儿要换的衣裳了。
翁绿萼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才想说什么, 就被杏香给急急地顶了回去:“女君,这回可不是婢们要故意折腾您。您才和君侯大婚, 那李三娘就巴巴儿地上门来,又不提前递个拜帖,难保不是打着挑衅的念头!俗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 女君打扮得漂亮些, 若那李三娘是个有眼睛的, 就该自个儿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别再打君侯的主意!”
在涉及翁绿萼的利益方面,杏香总是很固执, 一分都不肯相让。
看着杏香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似地拼命劝她该如何如何宣示主权, 翁绿萼心里微微一闷,想起瑾夫人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 萧持并非池中物,这样的人,注定是要有三妻四妾围绕在旁的。
即便没有李三娘, 今后也会有柳三娘、赵三娘。
但看着丹榴和杏香都在认认真真地为她考虑, 翁绿萼没有说扫自己志气, 长他人威风的丧气话,只笑着颔首:“你们说的有道理。”
杏香松了口气:“婢瞧君侯的态度,已经比刚开始好了许多。若是女君能够早日生下一个孩子, 君侯定然会更加爱重您, 您在这儿的位置也就愈发稳固,不必怕那些个狐媚子会影响到您了。”
孩子……
翁绿萼没有说话, 她嫁进萧家,做了萧家妇
,自然会承担起侍奉夫君、绵延后嗣的责任。
她不会逃避。但依着萧持那喜怒无常的性子,将来吵架,会不会又扯起陈年旧事,说她是为了雄州、为了父兄才愿意给他生孩子?
他的确是一雄伟大丈夫,但有时候心眼儿小到,连翁绿萼都忍不住咋舌。
杏香提了孩子的事儿之后,女君便沉默下去,没有说话。丹榴给杏香使了个眼神,叫她暂时先别提这一茬了。
“女君瞧,戴这对钗可好?”
丹榴珍重地从妆匣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对玉钗,红中带翡的玉质,极为难得,上面以工匠巧手雕刻出凤鸟模样,双翼伸展,长尾上翘,庄严大气中又不失玉质的温润华贵。
翁绿萼笑着点了点头。
心多过虑,何异杞人忧天。事情尚未发生,她又苦恼个什么劲儿。
毕竟杏香她们私下里为她特地做了许多色彩夺目到她平时鲜少穿的兜衣,都还没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那些兜衣衣料轻薄,款式剪裁更是大胆,不过几根薄薄的丝线系着,翁绿萼只翻着看了一眼,都觉得面红耳赤。
他的劲儿那么大,能经得住他折腾吗?
“女君的脸怎么这样红?”是太紧张了吗?
丹榴去倒了一盏茶给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翁绿萼猛地遏制住脑海里那些飘来飘去的旖旎红线,赶紧接过茶喝了一口。
微苦的茶水,正好定一定她有些浮躁的心。
·
万合堂
如今君侯府上,仍是瑾夫人当家作主,李瑶光上门拜访,自然要先去万合堂给瑾夫人见礼问安。
“妾福薄,经年不曾来和夫人请安说话了。夫人风采端华一如往昔,妾见着,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旧岁年月。”
她有着一把好嗓子,犹如珠玉坠盘,悦耳之中不失恰到好处的奉承讨好。
她姿态放得这样低,瑾夫人倒是不好继续冷着脸,只微微放宽了些语气:“你还年轻,与我这老婆子比个什么,你的福气只在后头呢。”
瑾夫人只是想敷衍一下,不曾想,李瑶光听了这话,却是摇头苦笑起来:“妾的夫君早早离开人世,妾在这乱世之中,不过一介浮萍之身。即便有夫人金口赐福加恩,妾一薄命之人,也实不堪领受。”
瑾夫人也是个寡妇,见李瑶光姿态凄楚哀愁,免不了被勾起了几分从前的心酸,望向她的眼神中少了几分试探与不喜,多了几分和缓:“你年纪轻轻的,说话却这样悲观,又是为何?依着你的容貌品行,再嫁一个好儿郎,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瑶光摇了摇头,摔落眼角掉出的一颗莹莹泪珠,她垂下头去,恭声道:“今日妾本是携礼来贺君侯与女君大婚之喜,哪里能累得夫人为妾这等小辈担忧。万物各有适,人生且随缘。妾如今只想事孝双亲,旁的事儿,暂不去想了。”
见她言语豁达,容貌虽娇媚惑人,但衣着素雅得体,神情亦端庄坦然,瑾夫人心中对她的不喜渐渐少了一些。
这世道,寡妇总是过得艰难些。遑论这李三娘成婚多年,又无所出,不比她当年,还有一双儿女做指望。
瑾夫人在李瑶光面前,找到了一种微妙又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虽然她中年守寡,但她的儿子很是争气,让她从一个连家产都守不住的懦弱妇人摇身一变,成了平州城中最尊贵的妇人。
这李瑶光么,自然没有她这样的好命了。
李瑶光有心逢迎,瑾夫人被心里边儿那点隐秘的小心思拿捏着,一时间倒是也与李瑶光聊得不错。
翁绿萼来时,便看见素日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瑾夫人对着李瑶光言笑晏晏,一副十分慈爱的模样。
“老夫人,女君至。”
有女使通报的声音传来,瑾夫人脸上笑意一淡,转过脸看了一眼翁绿萼:“怎么才过来?坐吧。”
李瑶光的目光,也顺理成章地落在君侯府那位新婚的女君身上。
只见她穿着绿底缠枝莲织金缎衫,石榴红的彩绣百合罗裙裙摆微动,滚边上绣着的藤萝蝴蝶翩翩欲飞,红绿这样明艳的颜色放在一块儿,极难驾驭,容易将人衬得土气。但她生就一副晔如春华的好相貌,环步从容,举止闲冶,再艳丽无匹的颜色落在她身上,也只能乖乖沦为陪衬,只叫人愈发为那副华容婀娜的出众美貌而心醉。
翁氏女,的确生得很美。且她年轻,又占了名正言顺这一条,成了萧持的妻。
翁绿萼对着瑾夫人行过礼后,平静地迎上李瑶光隐带忌惮的目光,对着她微微一笑:“陈夫人登门,我却来得晚了,是我不好。还请陈夫人见谅。”
陈夫人。
这个称谓从翁氏女口中说出,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李瑶光的目光从她高髻上的一对玉钗中移开。
她记得,两年前,有一村民在平州所辖山域内挖出一块儿红中带翡的玉石,极是珍贵,他将此玉献给了萧候。
美玉之名遥遥传到都城,天子宠妃闻讯,向天子讨要此玉。
老皇帝降诏,召萧持亲自携玉,入都城献宝。
此举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那时人人都等着,看萧持会作何反应。
萧持没有如某些人所想的那般斩杀天使,顺势与皇权翻脸,只将吓得抖如筛糠的天使送回都城,令他代自己向天子赔罪,并附言‘玉石乃天底灵气滋养之物,当以赤子之心配之。陛下身边群美环绕,不患寡而患不均,吾不欲使得陛下烦恼,便决意当以此玉赠吾妻,望陛下谅解吾之苦心。’
字里行间那股桀骜不驯之意,差点儿把老皇帝气得中风。
宠妃以为萧持话中是在讥讽她没有赤子之心,俗人一个,不配佩玉,又气又恨,去老皇帝面前哭哭啼啼了好一阵子,却被本就不耐的老皇帝拿着天子剑划过柔软的咽喉,当即毙命。
兜兜转转,那块儿玉,竟然真的被萧持留了下来,送给了他的妻子。
翁氏女特地带着这对玉钗来见她,可见,也不是什么单纯善良的角儿。
翁绿萼并不知道李瑶光此时心中在想什么,萧持嫌她的衣柜与妆匣里东西太少,叫人搬来了许多裙衫、首饰给她,他事忙,无瑕和她细说其中的来历,因此翁绿萼也只停留在看出了其中许多珠钗玉环不是凡品,叮嘱杏香她们平时收拾时要小心些。
李瑶光见她面色淡然,俨然胸有城府的模样,心中忌惮更甚,她从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与防备揣测人。萧持之妻,显然是块儿难啃的骨头。
“婚仪那日,妾未亲至相贺,是怕有那等无聊之人说闲话,败坏了君侯与女君新婚的兴致。”说到此处,李瑶光带着些歉意,看向翁绿萼,神情与语气都是恭顺柔软的,但那双美丽而富有野心的眼睛里闪过的分明是暗潮涌动的挑衅之意,“故而妾今日才登门送上贺礼,女君不会责怪妾不懂礼数吧?”
瑾夫人在一旁听得微微蹙眉,也有些好奇翁绿萼会如何反应。
但愿她不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之人,若是连这点儿容人的雅量都没有,今后奉谦纳妾,她还不得醋得来将这府上给搅得不得安宁?
面对李瑶光绵里藏针的话,翁绿萼只是莞尔,轻描淡写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陈夫人能特地走这一趟,已是对我夫妇至诚的祝福心意了,我又怎会小性至此,责怪陈夫人呢?”
她的话里含着笑意,让人听着如沐春风,再看向那双美丽澄静的眼,谁会相信她也会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话?
论迹不论心……呵。无非是笑她虚情假意,话中有话。
这是李瑶光与翁绿萼的第一次正式见面,隐隐的交锋过后,李瑶光对翁绿萼在萧持心中的地位与她本人的性子,有了新的评估,也不再恋战,又客套几句之后,便起身告退。
瑾夫人见她乖顺懂礼,先前还斥责萧皎休要将奉谦与李三娘那个小寡妇扯在一块儿的厌恶之心淡了淡,还主动叫她有空便过府来说话。
“我记得,你姑母从前
是最爱交际游玩的。只可惜了,她这几年身子不好。”提起旧时的手帕交,瑾夫人的语气更和缓几分,“你既路过平州,便留在多住些时日吧,陪陪你姑母也是好的。”
李瑶光就是这样的人,她有心交好的人,就鲜少有不成功的时候。
唯有一个例外。
李瑶光掩下眼中的阴翳,柔声应是,又对着翁绿萼笑了笑,纤腰曼行,迤逦而去。
客人走了,萧皎今日也不在,去了郊外马场跑马,没人陪着,瑾夫人更没有和儿媳聊天的心思,只冷淡地打发她回去。
翁绿萼垂首,松了口气。
杏香陪着她回去,先是暗暗得意女君美貌,就是李三娘也难以匹敌,又对瑾夫人的态度感到担忧。
见四下无人,她低声道:“女君,老夫人怎么……还没有将中馈分给您帮着打理的意思呢?”
翁绿萼闲适地欣赏着小路两旁的美景,君侯府上的花匠的确个个都是莳花弄草的高手,此时春色灿烂,海棠、木棉、杏花、迎春各色花朵将这片春色装点得更为娇美夺目,空气中浮着的花香亦沁人心脾。
听杏香这样说,她故意道:“你这妮子,是见不得我好过吗?君侯在外,我整日乐得清闲,莳花作画,再自在不过了。”
话是这般说,但是……
杏香着急地又要劝,翁绿萼忍俊不禁,轻声道:“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这才成婚第二日,君侯走得匆忙,我不欲冒进,惹得老夫人不喜。待君侯归家,缓缓再谈吧。”
杏香一听,觉得女君说得很有道理。
她私下里和丹榴嘀咕,君侯看着脾气暴躁,但见他这几日举止,只怕也为女君美貌所倾倒,到时候有君侯撑腰,料想老夫人也会顺着儿子的意,放权给女君。
既然女君不想那么早生孩子,把权势握得牢牢的,也不错!
翁绿萼不知道自个儿的贴身女使正在为她大燃事业心,她没将李瑶光突然来访的事儿放在心上。
至于李瑶光送来的贺礼,她也没有打开来瞧瞧的心思,只径直去了松意轩探望翁临阳。
他明日就要启程回雄州了。
翁临阳见到妹妹过来,自然欢喜,又见翁绿萼眼圈儿发红,知道她舍不得自己,他心里也跟着一酸,但面色如常,甚至曲着手指在她光洁白皙的脑门儿上敲了一下。
果不其然,翁绿萼很快就皱起鼻子,瞪他。
翁临阳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那样难得畅快的笑声将她们带回了还在雄州,城门未破之前的明快时光。
翁绿萼给他带了些自己做的点心过来,又要替他检查行装,见他只得一个小小包袱,有些不乐:“虽是轻车简从,但阿兄这行李收拾得也太轻便了些。我给你做的那两身衣裳,给阿耶做的手套、护膝,你换洗的两套旧衣……竟就没了?”
翁绿萼的庖厨之艺绝佳,翁临阳许久没有吃到妹妹做的糕饼了,吃得正高兴,听得她唠唠叨叨,无奈道:“毕竟我一男儿,出身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凑合着穿就是。”
翁绿萼叹了口气,有些嫌弃地睇他一眼:“难怪阿兄今年二十有四,也没能求娶佳人过门。这样不爱讲究,仔细招人嫌弃。”
现在可不就是招嫌弃了么?
翁临阳耸肩。
“阿兄,我们出门走一走吧。你来平州,却没有好好逛一逛这座古城,怕是也遗憾。”翁绿萼突然做了这个决定,翁临阳迟疑着拒绝:“老夫人那边,怕是……”
翁绿萼摇了摇头,瑾夫人虽然对她隐隐不喜,但这些小事上,她是懒得同她计较的。
杏香得了吩咐,急急过去万合堂请示。
片刻之后,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来,对翁绿萼她们笑着点了点头:“老夫人允了!”
翁绿萼对着翁临阳一笑:“看来阿兄的马要多吃些苦头了。待会儿我多给它买一些饴糖,当是赔罪可好?”
小女儿家的口吻俏皮可爱,翁临阳没忍住,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
兄妹俩踏上了平州的街道,亲眼看见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道路皆通铺青石地砖,宽敞而干净,摊贩的叫卖声、百姓们的说笑声与蒸笼、油锅间溢出的烟火气,齐齐涌入她们面前。
“平州不愧是千年古城,真是繁华。”翁临阳面色如常,笑着对翁绿萼道。
翁绿萼点了点头,难得出一趟门,除了和兄长一块儿逛一逛平州的街市,她也想买一些东西。
那位替她送信的巫族少年,此时不知游历到哪里了,若下回能再遇见他,翁绿萼说什么都要将备好的谢礼给他。
不然屡屡受到他的帮助,自己却不曾答谢过他什么,那样太失礼了。
翁绿萼买东西不拘名贵与否,她看到一小摊上有一个竹子做的水壶,模样颇为新巧,她心里生了几分欢喜之意,走过去拿起来瞧了瞧,还转头问翁临阳:“这水壶给你带着路上用,好不好?”
翁临阳点头,杏香凑过来问了价钱几何,觉得可以,她掏出铜板递给摊贩。
摊贩却不接,只红着脸看向翁绿萼,飞快瞥了一眼四周,低声道:“您,您可是君侯府的女君?”
翁绿萼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摊贩脸上的激动之色更重,他连连摆手:“我哪儿能收您的钱呢!承蒙女君看得上我的东西,您拿去用就是,不必给钱!”
他语气坚定,见翁绿萼她们不愿白拿,涨红了脸,声音也跟着大了些:“女君,您就收着吧!当年要不是君侯仁慈,赏了我买药的钱给我老娘续命,现在我就没有娘可以孝敬了!这等大恩,一个竹壶又算得了什么!您快拿着,快拿着!”
翁绿萼一窘,萧持从前施的恩,如今倒是惠及到她头上了。
不过……萧持竟也有过那样热心的时候吗?
随着摊贩的大嗓门传开,周边慢慢聚集了一些人。
“女君?真的是女君来了?”
“阿娘,我也要穿女君那个颜色的裙子!好看!”
紧接着,有妇人训斥孩子的声音传来:“那是女君美!你一个黄毛丫头,还穿裙子,穿得明白么你!”
眼看着周遭的声音越来越杂,翁临阳不再犹豫,丢出一个银角子落到摊贩面前,护着翁绿萼往旁边走去。
平州的百姓大多只是好奇,加之婚仪那日翁绿萼坐在喜轿上,只露出小半张脸也足以见其美貌,大家伙儿不由得对女君更加好奇起来。
不过他们也有分寸,见女君对着她们笑了笑,却不说话,便知道她无意张扬,大家便都体贴地没有上前打扰,等到那道婀娜身影慢慢走远,她们才放开了嗓子开始说话。
有一对母女从旁路过,年轻些的那个女郎被生活折磨得憔悴的秀美脸庞上突然闪过几分异样。
“阿娘,她们说的女君,是从雄州嫁过来的!”
雄州,雄州……
翁州牧还能有几个女儿?不就是她阿娘从前哺育养大的翁绿萼!
黄姑被女儿攫住手腕的力气弄得有些疼,听她这么说,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果真吗?我就知道,女公子生得美貌又聪明,定能寻一门好亲事。”
韦伯兰见母亲这时候还抓不住重点,眼中不耐一闪而过,却耐心地哄道:“阿娘,你不是说翁家娘子最是心善么?
我记得,你离开翁家之时,她十分不舍,哭着送你到雄州城门处还不愿走呢!如今咱们日子难过,不如——”
黄姑自是明白女儿话中的未尽之意,但她有些犹豫:“我不过是照顾了女公子十几年,主人家又不是没有发工钱给我。如今女公子出嫁,成了他府女君,我又怎么能厚着脸皮去找她呢?那不是给人添麻烦吗?”
黄姑的思想十分淳朴,韦伯兰却不喜母亲这样不知变通的性子,只怒道:“你不去便不去吧!之后阿兄再找人要将我卖掉,你也别吭声!”
提起家里的一团乱麻,黄姑脸上的皱纹都随着那阵悲苦的心情加深了不少。
“好,好吧……”
最终,她还是应承了下来。
待到翁绿萼她们回府时,看见君侯府前的阍者正在驱赶着什么人。
她投去好奇的一瞥,正好与其中一个年老些的妇人对上了眼神。
“姁姐儿!姁姐儿!”黄姑激动又困窘地高声呼唤着她的乳名,在看清楚她美若明珠的脸庞时,情不自禁地滑下两行热泪来,“姁姐儿,你可还记得婢吗?”
翁绿萼不可置信地微微瞪圆了眼睛,随即点了点头:“黄姑,我怎会忘记你呢。”
见女君似是认得那对母女,阍者有些讪讪地收了扫帚。
黄姑得了机会,哭着与翁绿萼说着近年来的事,见她可怜,杏香也忍不住跟着抹了两把泪。
翁临阳皱着眉看着黄姑身旁的那个女子,眼神轻浮,外表老实而已。
妹妹心软,但他不会忘记,萧候可是个香饽饽。
绿萼是君侯府的女君,她既决定暂收留黄姑母女,给她们找个活计做,翁临阳没有当面反对,只提醒了性情更稳重的丹榴,要她多上些心,警惕着黄姑母女。
乱世之中,没有谁值得托付全身心的信任。饶是黄姑曾经照顾了绿萼十三年,但几年过去,谁知道她的脾气心性有没有改变?
至于黄姑的女儿……
翁临阳眼皮微跳,他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儿发生。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翁临阳就是再不放心, 也不得不踏上归家的路途。
翁绿萼送他到平州城外的十里亭,还没来得及说话,成串的泪珠便从她柔嫩腮边滑落, 呼吸间亦带了些微的哭意。
翁临阳被她这副情状搅得心里发痛,他紧紧咬着牙, 不叫自己和绿萼这样的小女儿家一样露出哭相。
最后还是翁绿萼轻轻抽噎着,结束了这场悲伤的沉默:“时辰不早了,阿兄上马吧。”
萧持松了口, 她之后便能正大光明地与父兄通信, 虽说次数不能太多, 但一年两三封, 总是可以的。
翁临阳颔首,叮嘱她几句以自己为重的话, 想起黄姑与她女儿韦伯兰, 一时间有些犹豫。
翁绿萼似是看出了他的为难,笑道:“阿兄不必为我担忧, 我记挂着黄姑对我的哺育之恩,见她此时狼狈,自然要拉她一把。但我也不会逞强, 君侯府并不适合她们。再过些时日, 我会为她们安排新的去处。”
绿萼自小就灵透聪颖, 翁临阳笑了笑:“倒是我多心了。罢了,如今这世道,人心不古, 你知道多留些心眼就好。”
翁绿萼颔首, 翁临阳不再犹豫,翻身上马, 其余亲兵也跟着疾驰而去,风中扬起的尘土中隐隐传来一句——“绿萼,回吧!”
负责护送女君出城相送其兄长的人是老熟人张翼,见翁临阳一队人马已经启程,他几步上前,请示她是否可以启程归家。
归家。所有人都在和她强调,如今平州君侯府,才是她的家。
翁绿萼慢慢舒了一口气,点头:“有劳张羽林。走吧。”
杏香扶着她上了马车。
一路上都有些沉默,杏香抓耳挠腮地想让翁绿萼高兴起来,故意提起黄姑:“黄姑从前最是细心,女君生病时没有胃口,只要黄姑端去一碗亲自熬的肉粥,女君就是快睡着了也要起来喝几口再睡。不知道这回婢开口求她传授一番烹饪那肉粥的秘诀,黄姑会不会答应。”
提起从前,翁绿萼一笑。
“黄姑也是可怜。带着女儿改嫁到重州,本以为后半生能安安稳稳过下去,但家里男人死得早,如今是她那继子当家,婢听说,韦伯兰就是怕被她继兄卖到秦楼楚馆那样的下流地方,才卷了家里的钱,带着黄姑到了平州。”
杏香说得确有其事,翁绿萼有些惊讶,她昨日将人安顿在芳菲苑的后罩房后,见黄姑与韦伯兰皆是一脸菜色,看着又饥又饿,疲累交加,便没有再打扰她们,只让留在芳菲苑的两个婆子费心照顾一下她们母女,让朝颜送去了换洗的衣服与好克化的吃食,便离开了。
朝颜正愁女君平时只用杏香和丹榴二人近身服侍,冷不丁地给她派了活儿,自是喜不自胜,连声许诺一定会办好女君吩咐的事儿。
翁绿萼原以为杏香和她一样,都没来得及与黄姑好好叙旧,但听她这架势,俨然已经摸清了黄姑母女近年来的事儿。
察觉到翁绿萼带着些惊讶的钦佩目光,杏香得意洋洋地继续和她分享:“要婢说啊,那韦伯兰真真是个胆大的,一贴蒙汗药下去把她继兄给迷晕了不说,还给他换上了自个儿的衣裳,上了浓妆。等到那地方的管事来要人时,她又扮作汉子,亲手把她继兄给交了出去。”说完,杏香啧啧两声,“难怪她要带着黄姑逃呢!要是她继兄醒过来,管事和那群打手发现不对劲,一定会找她麻烦的。”
翁绿萼脑海中那个眼神轻的女郎形象随着杏香的话逐渐丰满,她点了点头,肯定了韦伯兰的举动:“临危不乱,这很好。知道反抗,还能反将一军,说明她是个聪明人。”
听女君这样夸一个外人,杏香有些酸溜溜的:“就是她看着脾气不大好……”
“脾气好的人容易受欺负,这话不是你说的?”翁绿萼觑她一眼,见杏香的脸都快鼓成包子状,她忍俊不禁,笑声清扬,心底那点因为离别而悲伤的情绪也终于消散不见。
翁绿萼笑眯眯地塞了块儿点心到杏香嘴里:“恰逢乱世,女人该怎么活,不必再照本宣科,脾气差些,也不是坏事。”
杏香被南瓜酥饼塞得唔唔直叫,看着翁绿萼认真的眼,她有些艰难地点头。
女君莫不是担心她会和韦伯兰那等黄毛丫头争风吃醋?嘁,她如今可不会那么眼皮子浅了!
该如何帮着女君在府中站稳脚跟,才是杏香愁的头等大事。
马车慢慢停稳,杏香先跳了下去,伸手去扶翁绿萼时,见她似是在走神,杏香有些奇怪,轻唤了一声:“女君?”
翁绿萼回过神来,将手递给她,下了马车。
她刚刚不知怎得,突然想起萧持在流云寺下,掐着她的腰抱她下了马车,又说了一通十分自以为是的话,叫她颇感无奈的事儿。
奇也怪哉,她怎么突然想起萧持了?
翁绿萼按了按额角,回到中衡院之后,她与杏香和丹榴商量起用手上的嫁妆银子去平州城外买几处农庄的事儿。
“女君怎么突然想到置办地产了?”丹榴一想,又明白过来,“您是想找个地方安顿黄姑母女?”
翁绿萼点了点头,君侯府上的大小事宜如今仍是瑾夫人把持着,她的确可以向瑾夫人开口,求她帮忙,但可以自己做到的事儿,翁绿萼也不愿特地去领略一番瑾夫人的冷脸。
“置些产业也好,总不能坐吃山空。”
女君说得有道理,杏香与丹榴纷纷点头应是。
如今已经过了春耕农忙的时候,各处庄子闲置得不多,萧皎借了个得力的婆子陪着丹榴四处走走看看,一时间还是没有找到合心意的庄子。
翁绿萼并不急,但是已经在芳菲苑住了十天半月,却没有做什么活计回报女君恩德的黄姑却很惶恐。
见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歪着身子在榻上嗑新炒出来瓜子的韦伯兰倒是没什么所谓:“女君家大业大,养咱们两个闲人不过是眨眨眼的事儿。阿娘你歇会儿吧,转得我头晕。”
黄姑不转悠了,但她对女儿这种态度感到很不满意,张嘴又要教训她,韦伯兰实在是厌烦母亲这样懦弱又唠叨的性子,把瓜子皮一丢,起身道:“那我这就去求女君!求她给我赏个体面的差事!行了吧!”
说完,她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黄姑生怕这犟脾气的丫头冲撞到女君,哎呦一声,连连唤了好几声,见没能阻止韦伯兰,她赶紧追了上去。
·
萧皎这段时日似乎有些不对劲,来去匆匆,徐愫真找不到她
阿娘,做完功课之后便来寻小舅母,小娘子可爱又聪明,来得勤快,翁绿萼当然欢迎。
只是一时间,翁绿萼不太好找到搬回芳菲苑的理有。
这日翁绿萼去给瑾夫人请安后出来,难得在花园拐角的地方碰见萧皎,见她面色红若春桃,一瞧就是气血极足的样子,只是两弯黛眉蹙着,像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儿。
翁绿萼问,她也支支吾吾的,平日里爽朗大方的人露出这样为难的情态,翁绿萼也不强求,笑吟吟地问她要不要去中衡院用些茶点。
萧皎觉得自己这样纠结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她这弟妹年纪虽小,人却很是灵透,不如寻个时机,假装她有个朋友,将那事儿说给她听,让她帮着自己拿个主意。
姑嫂俩欣然同行。
到了中衡院,萧皎有些惊讶地发现这座原本清简板正的院落、屋舍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鲜艳妩媚的花、色彩典雅的插屏,都十分赏心悦目。
“有了女主人之后,这院子看着都顺眼多了。”萧皎夸了一句,忽地想起一桩事,将她们成婚那日,她身边的庆姑发现有个中年妇人挤在人堆里格格不入,便留了个心眼子,派人一路小心尾随,发现那妇人竟然进了李瑶光在平州暂居之处的事儿和翁绿萼说了。
翁绿萼听了,不以为意:“登门拜访也好,私下窥探也罢,她既没有点明,我也不愿生事,且看之后她待如何。”
相处这么些时日,萧皎也算了解翁绿萼的性子,见她并不介怀,心里边儿对萧持又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同情,不过须臾后,她又懊恼起来,她还等着看奉谦追妻的戏码做什么?
她自己这儿都还一团乱呢!
就在萧皎准备好措辞,准备开口时,远处廊下忽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
其中夹杂着盔甲轻晃时,那种沉而威严的微鸣声。
翁绿萼心一跳,手上失了力气,茶盏跌落在地,清扬淡绿的茶水弄脏了她近日来最喜爱的花树对雁纹织锦地毯,她也来不及可惜。
在萧皎带了些揶揄的眼神中,翁绿萼站起身,心跳隆隆,犹如春雷。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
徐州离平州甚远,且他是一军主帅,怎么可能这个时候丢下战局回来。
来人步伐极快。
是张翼。
张翼奉命留守平州,今日巡城时见有信使过来,自然而然地揽过了这个活计。
“女君,君侯有家书传来。”
他双手呈上信,双目恭敬地垂下,心里却为女君方才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有过一瞬微妙的滞涩感。
翁绿萼接过信:“多谢张羽林。”
张翼低下头,道此乃分内中事。
萧皎看着翁绿萼姣美的侧脸,故作叹息:“奉谦在外征战那么多回,叫人送家书回来的次数啊,简直可以用屈指可数来形容了。这娶了妻的人,到底不一样,知道特地写信回来提醒你,莫要忘了他这个夫君。”
夫君。
被萧皎这么一打岔,翁绿萼突然想起半月前,萧持临走前,对着她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她们都唤我君侯,你呢?你该唤我什么,绿萼。”
翁绿萼眼睫微颤,看着手中那封薄薄的信。所以,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是正如她现在心中猜想那般?
男人心,海底针,真难猜。
萧皎提醒她:“得了,我也不打扰你们夫妻俩细品相思了。我先走了,改日再来和你说话。”
她的那个朋友的事儿,还没解决呢,少不得又要纠结几日。
若是那人真的闹上门来要她给一个名分的话……
萧皎有些头痛,余光见翁绿萼要起身送她,连忙摆手:“罢了,你莫送我。快些看了信之后回信要紧,可别叫张羽林久等啊。”
她带了几分调笑的话让年轻俊秀的羽林郎涨红了脸。
他想和女君说,慢一些也没关系,他会在廊下一直等着女君吩咐。但又怕这样说,反倒唐突了她,徒增压力,只能笨笨地站在原地。
翁绿萼拿着信去往花罩隔开的书房之前,吩咐丹榴拿一些糕点和茶水送给张翼,请他到侧厅稍等片刻。
张翼抬起头,正好望见女君对着他微微一笑,那道袅娜身影随即转过书房不见,他心一跳。
丹榴手脚麻利地端了东西给他,笑道:“这些糕饼都是女君亲手做的呢,不知道张羽林能不能吃得惯。”
张翼沉默,手上动作却小心翼翼的,隐隐流露出几分珍重意味。
丹榴与这个曾护送她们到平州的羽林郎算不上熟络,完成了女君的吩咐之后,对着他笑着福了福身,便掀帘进去了。
张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朝侧厅走去。
·
屋内静悄悄的,杏香与丹榴都很识趣地没有进来打扰。
翁绿萼拆了信,信上写的内容不多,亦很简单,萧持说他已至徐州城二十里外的博岭,又说了些行军路上的事儿。
翁绿萼换到第二页信纸,他写,昨日巡逻军卫时,在夜空下观星,见星汉灿烂,明月皎皎。
他在后边儿似是随口提了一句:‘你若得见,必然欢喜。’
翁绿萼微微翘起唇角。
他看星星的时候,会想到她吗?
翁绿萼思考了一下,诚实地表示,若是她,在那种时候是记不起她还有个夫君的。
到信尾,萧持的笔迹变得飘了一些,不知是时间吃紧,还是头一回在信纸上写夫妻二人的私密话,他略有些不好意思。
他问她,上次临走前他问她的事儿,她想好没有。
翁绿萼忍不住莞尔。
头一回读萧持给她的信,感觉么,比和他本人面对面说话,要轻松多了。
翁绿萼折好信纸,没再继续发散心绪,张羽林还在等着拿了她的回信交给信使,她不想耽搁时间,提笔欲写,屋外却隐隐有喧闹声传来,随着杏香带了些恼怒的声音传来,那阵喧闹声却越来越大,叫人不堪其扰。
翁绿萼蹙眉,放下笔,起身走过去拉开门:“何事?”
正张开双臂拦着韦伯兰不叫她过去的杏香回头,见翁绿萼蹙着眉头站在门口,有些懊恼,还是打扰了女君给君侯写信!
见翁绿萼现身,韦伯兰哼了一声,甩开黄姑拉着她的粗糙大手,直直上前:“女君,我——”
“大胆!不可对女君无礼!”
张翼本就在侧厅等待,那些糕饼太精致,他吃了一块儿就舍不得再动,准备待会儿都装回家去,慢慢吃。
这会儿听到动静,见女君露面,那个脸生的女郎又不像是良善之人,他皱着眉大步上前,拔剑出鞘,银色冷光一闪,锋利无比的剑刃挡在了韦伯兰面前。
她吓得后退两步,脸色微白。
黄姑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跪下:“女君,兰姐儿不是有意的!这孩子从小被婢养得太娇了,冲撞了女君,是婢的过错,婢这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顿!”说着,她就去拉韦伯兰,韦伯兰不动,黄姑面露哀求之色,“兰姐儿,听话,咱们回去吧!不要给女君添麻烦了。”
韦伯兰再度甩开她的手,脸上神情冷淡,声音亦尖锐:“从小?什么从小?我小时候见过你几面?你不是都在州牧府上照顾那位千娇万宠的女公子么?”说到最后时,韦伯兰特地咬重了音,讥讽之意满满,见黄姑被她质问得怔怔说不出话来,韦伯兰又转向翁绿萼,昂首道,“我母亲为了照顾女君,多年不归家,留我在家中不管不顾。我如今过得艰难,女君见了,不得帮扶我一把?”
这语气,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
萧持军中规矩极严,攻城之后不许部曲将士们有害民生,张翼更没有欺凌妇孺的习惯,但见这个年轻女郎口口声声对女君不敬,他握剑的手背绷得青筋迸出。
黄姑在一旁默默掉泪,她知道女儿对自己心里有埋怨,但没想到,她的性子已经扭成了这个样子!
她脸上沟壑的皱纹被生活的悲苦和辛劳
扭曲成格外心酸的模样,杏香她们见了,都忍不住鼻酸。
因为韦伯兰的话,杏香她们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气愤之色,翁绿萼眉心微颦,看着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韦伯兰,忽然道:“你既然那么怨恨黄姑曾经忽视你、没有亲自抚养你长大。为何在你设计反击你继兄之后,还愿意带着黄姑一块儿逃走?”
韦伯兰一怔,脸微微涨红,又听得翁绿萼道:“人活在世上,总有许多不得已。你言黄姑只顾着照顾我,鲜少归家。你幼时有咳疾,抓药的钱从哪里来?雄州严寒,你有咳疾,更受不得寒,你屋中终年不断的炭火又从哪里来?你生父整日忙于酗酒,动辄摔打怒骂,邻里亲戚都不愿与你家来往,照顾你的邻家阿嫂,若没有黄姑给的工钱,世上竟有人好心至此,非亲非故的,却愿意去照顾一个需要费心照顾的小娘子吗?黄姑不出门做工,她身子健壮,尚且能捱着过清苦的日子。你呢,你可以吗?”
说着,翁绿萼的视线下移,落到韦伯兰垂在身旁的手上。
韦伯兰似有所感,急急将手背到身后,硬着头皮道:“那,那又如何!她是我阿娘,她就该这样!”
饶是知道韦伯兰这话有可能是面子上过不去,一时激动说出的赌气话,翁绿萼也忍不住有些生气了,语气转冷:“你先前甩开黄姑的手。你可曾感受到吗?她的手上有多厚的老茧,像是经年的树皮一样粗糙、磨人。你的手呢?黄姑带着你改嫁之后,又可曾让你和她一样整日劳心劳力地伺候你继兄他们?”
黄姑已经忍不住痛哭出声,到最后,最了解她、最心疼她的,还是姁姐儿。
韦伯兰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细长、平滑,带着微微的麦色。
她之前还不满于自己的肤色太黑,看着没有镇上那些女郎漂亮,嚷嚷着要用花露擦脸擦身子。这话被继兄听见,骂她是个赔钱货,不许肖想那些东西,将黄姑替人洗衣裳攒下的几个铜板抢走之后扬长而去,徒留在原地生气大哭的她和站在一旁,无措又悲伤的黄姑。
过了几日,她已经不再去想什么花露的时候,黄姑却悄悄地拉着她到灶台前,献宝似地给她看锅里的东西。
她这几日起早贪黑,背着继兄他们上山去摘花,仿着当年在州牧府上见过的那些花露,给她的女儿熬了一锅野花水。
泛着香气的花露穿越了让她烦躁、厌恶的那段岁月,化作泪珠,砸在她的掌心。
看着韦伯兰蹲下来嚎啕大哭,哭得天崩地裂的样子,众人又难免生出了一些唏嘘。
乱世之中,人人都不容易。她只是一个小娘子,没人真正耐心地教导过她什么礼仪道理,走歪了些路,好在本性瞧着还是不坏。
“我承诺过的话不会变。我会送你和黄姑去农庄上,给你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今后随你想要习字算账,还是学旁的手艺都好,你自己想清楚就是。不要再叫黄姑担心了。”说着,翁绿萼叹了口气,过去扶了想要跪下给她磕头的黄姑起来,用柔软的绢帕拭去妇人脸上的泪痕,却没有再说什么劝慰的话,只柔声叫她回去好好休息。
黄姑用力点头,又迟疑地看向韦伯兰。
韦伯兰有些犹豫,被翁绿萼这么呵斥一通,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知道,这个漂亮得不似凡人,因而显得格外有距离感的女君,是在为她好。
她来到黄姑身边,跪下,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见眼前绣着缠枝佛手花的裙袂微扬,香气浮动之间,翁绿萼已经进了屋。
她还要给萧持回信。不能再耽搁了。
回到桌案前坐下,翁绿萼慢慢吐出一口气,提笔蘸墨。
·
萧持收到信时,大军才结束了一轮苦战。
裘沣坐拥数百矿产,他的部曲所配备的兵器十分精良,有他资助,薛航一方实力大增。
“君侯!”
“君侯!”
将士们纷纷低头行礼。
萧持脸上、身上都染了大片血色,脸上面无表情时,眉眼间的凶戾之气更重,活像一尊黑面罗刹。
但他从信使手中接过那封信时,原本紧绷的脸,慢慢放松,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柔和的神色。
是谁送来的书信?
将士们都有些好奇,哪位神仙送来的信,能让显然不大愉快的君侯还没拆开看,心情就好转起来了?
萧持将那些探究好奇的视线隔绝在大帐之外。
他刚想拆信,皱着眉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污,干脆去打了盆水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这才拆开。
‘夫君亲启’四字,跃入他眼帘。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萧持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鼻子……怎么胀胀的?
他低下头去, 见有血珠落在纸上,他心里一跳,忙将信纸拿得远了一些, 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懊恼。
弄脏了。
萧持草草止住了血, 又去净了道手,重又坐下来,继续翻看他的妻寄来的家书。
信纸上的字迹笔意清婉, 自有一股女儿家的秀逸。
尤其是‘夫君亲启’这几个字, 以萧持看, 竟有着不逊色于当世大家的艺术造诣!
只可惜, 有几滴血色透过信纸,美玉微瑕。
萧持从可能是引得他突然流鼻血的罪魁祸首的四个字往下继续读, 他向来有一目十行的本事。蔡显从前常说他性子暴躁难测, 缺了几分定性。
但他此刻却意外的有耐心。
萧持读得很慢。甚至读完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捏着那薄薄两页信纸, 啧了一声,怎么就写这么点儿送过来?
家里是缺了她纸还是少了她墨?
萧持把玩着那两张信纸的动作顿了顿,紧接着, 他鬼使神差般, 将信纸放到鼻下, 轻轻嗅闻。
仿佛还能闻到她残存在纸上的幽幽香气。
这个动作持续了一会儿,萧持任由自己放空思绪,在这阵极淡的幽幽香气中卸下疲惫, 出了会儿神。
直到一阵脚步声伴着大嗓门儿传来——
“君侯!军师问您要不要——”张运大大咧咧地掀帘走了进来, 却见他们向来英明神武、坚毅威猛的君侯,竟然拿着一封信在鼻间嗅个不停!
这个场景给人的冲击力太强, 张运活像是一只被人掐住了脖颈的鸭子,喉咙里憋出两声滑稽的嗬嗬声,又在萧持投来的阴沉视线中主动闭上了嘴。
“做什么?”萧持嫌弃张运打扰了他难得的放松时间,但视线掠过他被白布裹得厚厚的左臂,又忍了忍,“你负伤在身,该在你自个儿的帐篷里好好休息。乱窜什么!”
他明日须得同军师好好说一说,整顿军中纪律的问题!尤其是这张运,该拉他去听上军师三个时辰的军纪再教育!
张运还没回过神来,随便嗯嗯了两句就想转身出去。
他怕再待下去,会被君侯杀人灭口。
就在他转身之时,传来一声‘等等。’
张运转过头去,下意识地接住萧持抛来的小药瓶,见君侯又低下头去,状似很忙地整理桌案上的文书,只道:“换药时撒上一些,好得快些。”
张运很感动,又有些警惕地问道:“君侯,这不会是封口费吧?”
萧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冷酷无情地点了点头:“若是有什么不该有的流言传入我耳朵里……”
张运秒懂了他话里未尽的威胁之意,指天誓日地说绝不会叫第三个人知道。
萧持眉心微抽,依着张运的大嗓门,此时离大帐近些的人只怕都把来龙去脉给听明白了。
他懒得和他计较,嗓门儿这么洪亮,可见那支毒箭没有伤到他的元气:“行了,下去歇着吧。”
他得抓紧时间写一封回信。
张运行过军礼后走了出去,回自个儿帐篷的路上遇见了副将隋光远,他下意识道:“老隋,你知道不,君侯……”
熟悉的开场白开到一半,张运猛地想起君侯那可怕的脸色,闭了嘴,打着哈哈溜走了。
知道秘密就不能
说出去的痛苦,谁懂。
隋光远见他说话只说一半,吊人胃口,望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什么人哪!”
·
翁绿萼收到萧持的信时有些惊讶。
但看到上面写的内容时,又笑了。
被气的。
萧持信里的中心思想概括为——‘回信多写些!笔墨不够去我书房拿就是。’
满满霸道意味。
翁绿萼轻哼一声。
谁理他。
这回依旧是张翼来送信。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女君要寄去给君侯的回信,反而等到了女君需要他护卫出行的吩咐。
“又要劳烦张羽林了。”
张翼有些不敢直视女君澄静漂亮的眼,只侧过身,护卫着她往外走:“是属下的本分,女君客气了。”
翁绿萼和杏香、丹榴一块儿上了马车。
她们今日要去看好的农庄上瞧一瞧。农庄管事早早就在门口等待了,见一彩绘雕漆的骈驾马车缓缓而来,马车停稳,走下两个清秀机灵的女使,而后她们扶下一位华容婀娜的小妇人。
管事只知道买主是一位高门贵妇,却不知她这样年轻,模样又这样出众。
管事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这小妇人瞧着面嫩,只怕才成婚没多久,无甚管理田地庄子的经验,这价格么,说不定可以略再往上浮动一些。
他心里有了盘算,对着翁绿萼她们更加热情,杏香瞥了他一眼,微微上前一步,挡住管事窥伺的视线,冷淡道:“您前边儿带路就是。”
张翼沉默地跟随在她们身边,英气轩昂,腰上佩剑隐隐带着肃杀之气。
管事心里一跳,出行还能配备这样一队精兵,这小妇人的来头看着不小。
罢了,这有权有钱的人,最抠门。要是这小妇人的夫君或是婆母知道她买庄子的时候多花了冤枉钱,叫底下人打上门来找麻烦可就不好了。
他歇了坐地起价的心思,赔着笑脸将她们引进了庄子里。
丹榴先前来过一次,一边走,一边轻声与翁绿萼说着农庄名下的田地有几亩,其中良田、中田、次田各占比多少,又有多少佃农与雇农。
管事在一旁插不上话,为着促成这单买卖,他热情道:“贵人有所不知,这庄子啊,还有一个好处!在西墙那边儿,栽种了许多果树,什么桃树、杏树、石榴树,哎哟,都长得郁郁葱葱,喜人着呢!将来贵人家中待客,采些果子摆上几盘,天然质朴,时下的贵妇人们可都爱这一口呢。”
翁绿萼被他说得升起几分兴趣:“去瞧瞧吧。”
管事喜笑颜开地引着她们往西墙去,还未至,远远便能见一片蜿蜒浓郁的绿,带着鲜活的翠意映入众人眼帘。
翁绿萼见管事还要给她们挨个介绍,她摇了摇头:“不必劳烦管事了,这儿地方不大,我们自己走一走就是。”
说完,杏香和丹榴簇拥着她穿过月亮门,走近了,见十数棵果树林荫浓密,树影婆娑,翁绿萼摸了摸树干,满意地点了点头:“长得都很不错呢。”
管事还想追上去多介绍几句,他卖力些,到时候那小妇人说不定会多给他些赏钱。
却被一把闪着寒光的剑给拦下了。
张翼面无表情地觑他一眼:“退后。”
管事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心里暗恼,如今这还不是她们的庄子呢,这主人派头倒是比谁都足!
“小哥别恼,别恼。我这不是想看看贵人她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好及时和她们解释吗。”管事赔着笑脸,心里骂骂咧咧地退到了一边儿。
张翼站得笔挺,目光始终追随着女君的方向,持剑的手片刻不曾放松,沉默而戒备地观察着周遭的动静。
管事先前给她们介绍时说这西墙蜿蜒大概十几里,翁绿萼沿着疏落有致的树荫走了一会儿,点了头:“定下吧,就是这里了。”
丹榴笑着点头:“是,婢待会儿就去和管事商定签订契书的事儿。”
三人便准备回去。
此时,却又一阵奇怪的声响,压过了树影婆娑的沙沙声,传入她们耳中。
翁绿萼有些迟疑地望向墙的另一边。
那阵黏黏糊糊的水声动静愈发大了,隐隐传来女子的低斥和男人不依不饶又贴上去的声音。
翁绿萼也算是被萧持领着开过几回窍了,怎么会不知道墙另一边的两人正在做什么。
无意中撞到别人私会,翁绿萼和杏香她们都有些尴尬。
“天儿有些热了,咱们快些走吧。”翁绿萼强装镇定,脚步匆匆地走在前边儿。
杏香和丹榴也有些不好意思,杏香悄悄和丹榴说:“女君脸红了。你说,女君是不是想到君侯了?”
丹榴哪里好意思议论女君的房中事,轻轻拍了杏香一下,佯怒道:“不许这样冒犯女君。”
杏香嘻嘻笑了两声,牵着她的胳膊摇了两下,说了好几声‘好姐姐’、‘再也不敢了’,丹榴这才放过她。
等行至张翼面前时,翁绿萼已经恢复常态,一张靡颜腻理的脸上只残留着淡淡红晕,张翼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开视线:“女君,可是要回了?”
翁绿萼颔首。
她们先去马车上等着,丹榴去和管事交涉过契的事儿。
翁绿萼不知在想什么,一路上都有些沉默,耳垂边的绯红玉珠随着她莲步慢移的动作轻轻晃动,晃出的华光擦过白若新荔的香腮,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杏香在翁绿萼面前可不敢乱说话,女君脸皮薄,真生起气来,不好哄。
见翁绿萼一路都在稳定地出神,她心里发笑,面上仍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
几人出了农庄,杏香正想扶着翁绿萼上马车,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隔壁庄子气冲冲地闪了出来。
“女君,那不是姑奶奶吗?”
翁绿萼望去,正好与一脸酡红还来不及藏起的萧皎对上眼神。
两人大眼瞪小眼,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一瞬间,翁绿萼福至心灵般,瞬间将近来发生的事儿都串起来,明白了。
萧皎最近的异常、前些时日她吞吞吐吐想要和自己说的事儿、西墙外另一侧的粘腻水声……
萧皎见翁绿萼对着她眨了眨眼,随即点了点自己的唇,露出一个迷之微笑,她心里一慌,难道是那小野狗把嘴给她啃破了?!
“绿萼,你听我狡辩!”
萧皎急急地走过来,耳朵一动,察觉到那人追出来的动静,动作极为利落地钻进了车厢:“待会儿再和你解释!我先进去躲一躲!”
翁绿萼忍笑,和杏香使了个眼色。
杏香会意地点了点头。
翁绿萼进了车厢,萧皎正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清凉微苦的茶水入喉,她脸上还是有些烧。
让绿萼亲眼看到她被风流债逼得躲起来的样子,真是丢死人了!
见她红着脸,一副火大难消的模样,翁绿萼默默给自己给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喉咙,慢吞吞道:“刚刚,在西墙边,我不小心听到了些动静。”
西墙?
萧皎稍一想想,就反应过来,脸顿时红得都快冒烟,她扶额,呻.吟了一声,严肃道:“绿萼,我有一个朋友,这事儿你知道吧?”
“嗯嗯。”翁绿萼也跟着严肃地点了点头,“我还知道你那个朋友其实就是你自己。”
这死孩子!一点儿脸面都不给她留!
萧皎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她那日在马场上救了一个绝色小马奴,看他姿色过人,楚楚可怜,一时间心软,赎了他的人安置到了别庄上,
却糊里糊涂没把持住,把人给睡了的事儿给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萧皎扼腕:“这一来二去的,倒是给我睡出了个大麻烦!早知今日,当日我必不会色迷心窍!”
她说得振振有词,但翁绿萼敏锐地提取到了话里的关键词。
一来二去。
“阿姐想要如何处置他?”翁绿萼托腮,故意道,“是将人将他绑了送得远远的,还是杀了?”
萧皎心一跳,迟疑道:“倒不必做得那么狠绝……罢了,容我再想想。”说着,她生怕翁绿萼为了帮她解决小马奴这个麻烦而做出什么心狠手辣的事儿来,忙转移话题,“再过半月就是花神诞祭,这事儿从前都是落在谢氏、王氏,还有郑氏那些豪族出身的女郎头上的。你可有兴趣主持花神诞祭?”
翁绿萼摇了摇头,她对这样的事儿不太感兴趣,但她多多少少明白萧皎转移话题下的用意,便笑道:“到那日,我们带着愫真出门逛一逛吧,我对平州的这些节庆日子都很感兴趣呢。”
萧皎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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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姑与韦伯兰启程去农庄上的那一日,到中衡院给翁绿萼磕头。
“我在这儿没有多少可堪信任托付的人,只有劳烦黄姑替我多操心一些了。”
珠辉玉丽的女君这样温声细语地和你说话,话里隐隐流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态,这叫黄姑怎么能不泪眼盈眶。
她心头一片火热,连连保证:“姁姐儿放心,有婢在,一颗多的粟米别人都休想抢走!”
翁绿萼莞尔:“我知道黄姑能干,但你也得顾惜自个儿的身子。我让医者给你开了些疗养身子的补药,你拿着一块儿去吧。”
韦伯兰见黄姑激动得又要流泪的样子,轻轻嗤了一声,但感觉到那阵轻柔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别扭道:“婢也会好好干活,回报女君的。”
难得见女儿这样乖顺,黄姑很是欣慰,看来女君的话真是起大作用了。
送走了黄姑母女,翁绿萼继续着先前被打断的绣活儿。
下月十九,是瑾夫人五十岁的生辰。瑾夫人身份贵重,又逢整寿,自然是要大肆庆贺一场的。
到那时萧氏亲眷与萧持部曲中的将士家眷们都会赴宴,她作为新妇,别人当然会好奇她会向瑾夫人送上什么生辰寿礼。
离下月十九,还有大半月,不知道萧持能不能赶回来。
能看到他平安凯旋,大概就是瑾夫人最想要的生辰礼物了吧。
翁绿萼静静发了会儿呆,等到回过神来,她有些懊恼地抿紧了唇。
最近想起萧持的次数好像太多了些。
好在很快又有其他的事儿转移了翁绿萼的注意力。
五月廿七,即将到来的花神诞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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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皎这些时日为了躲麻烦,难得老实地窝在家里不出门。瑾夫人见她这样,还疑心她是不是害了病,特地请了大夫给她诊脉。
好在有惊无险。
大夫只捋了捋山羊小胡子,摇头晃脑道:“老夫人不必忧心。姑奶奶只是有些心胆气虚,少寐多梦,治法么,说来也简单,益气养心,镇惊安神即可。”
自己的女儿,瑾夫人最了解,平日里再大方开朗的人,竟会得了心胆气虚这样的病症?
让刘嬷嬷客气地送走了大夫,瑾夫人狐疑地望着萧皎,沉吟片刻之后,道:“难不成,是愫真和琛行的阿耶找上你了,想与你和好?”
萧皎原还有些心虚,担心被瑾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听她这么一问,登时黛眉倒竖,憎恶道:“阿娘,好端端的,你提那个死人做什么?还嫌我不够晦气?”
她声音有些高,瑾夫人听了倒是没生气,只哦了一声:“瞧你这样子,应该不打紧。罢了,你好好养着吧,花神诞祭你也别去了,就在屋里躺着休息。”
萧皎有些无奈,又有些躁:“阿娘,我都快三十岁了,您还要跟管愫真她们那样管着我?行了,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有数,不必你操心。”
瑾夫人好心关怀女儿,没成想却被她当面撂了回来,脸色当即也难看下去,拂袖而去:“儿大不由娘!随你!”
徐姑在一旁劝:“其实老夫人也是为了您好……”
萧皎闻言,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为了她好,明知徐中岳与他表妹暗通款曲,甚至因他二人借着带愫真外出的藉口在外私会,害得愫真跌落冬日的湖水中,烧得浑身滚烫,成了哑巴,她最痛最痛的时候,她的阿娘仍在劝她忍。
若不是奉谦知道后勃然大怒,打上徐家去,逼着徐中岳签了和离书,又带着她与两个孩子回了平州。萧皎想,她现在大概不是在为小马奴那点儿风流债烦恼,而是还在被徐中岳与苏青华那对贱男痴女日复一日地恶心着。
她的阿娘是一个再传统不过的老实妇人,她疼爱自己的子女,却因会囿于浅薄的眼界,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做出一些她无法理解的事情。
“徐姑,快去帮我煎药,我要快些好起来!”萧皎觉得这段时日的自己实在是太蠢了,睡个小马奴怎么了,惹了点儿风流债又怎么了?
她如今有钱有家人有孩子,难不成还支撑不起一点儿养外室的小爱好?
见萧皎突然就不萎靡,不烦躁了,徐姑虽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振作了起来,但看她又恢复了从前那副精神百倍的样子,很是高兴:“是,婢这就去!”
到花神诞祭那日出门前,翁绿萼见萧皎面若桃花,整个人看着容光焕发,笑着问她涂了哪家的胭脂。
萧皎觑了女儿一眼,熟练地捂住她的耳朵,对着翁绿萼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只可意会的笑容:“等到奉谦回来,你就懂了。找他要就是。”
翁绿萼糊涂了,这和萧持有什么关系?
见翁绿萼还没反应过来,萧皎叹了口气,这两人难不成是光做,不开窍?
她轻轻推了推女儿:“去,你先上马车等着我们。我和你小舅母说几句话。”
阿娘这些时日都怪怪的,好不容易见她恢复过来,徐愫真的心情很好,当即也没多想,对着翁绿萼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自个儿蹦蹦哒哒地上了马车。
萧皎恨铁不成钢地嗔了翁绿萼一眼,慢悠悠道:“我昨日,去了庄子上一趟。”
去庄子上?见那个绝色小马奴?
不等她问,萧皎又道:“从前是我着相了,这人哪,底线越低,才越爽。年轻些的男人,这腰,臀,的确不一般。”
翁绿萼虽还未经人事,但听得萧皎这样说,脸已经红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姐又去找那绝色小马奴稀里糊涂为色所迷了!
萧皎同情地看向她:“可惜,奉谦年纪大了些。让我们绿萼吃亏了。”
翁绿萼很想捂住耳朵:“……阿姐,我们快走吧!”
望着她带了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萧皎嘀咕道:“脸皮怎么还这么薄?难不成,奉谦真的不行?”
萧持行不行这件事,暂时没有定论。
花神诞祭,不拘是成了婚或是未婚的女郎,皆都依循自己出生月份对应的花神来选择相应的主题,譬如翁绿萼是冬月出生,她今日穿的便是一身碧纱绣梅花衫子配郁金长裙,黄与绿交相典雅,衬得她一身冰肌玉骨,雪肤花貌,极惹人瞩目。
只不过哪怕有人想动歪心思,看到这几个女郎周围跟堵墙似的带刀侍卫,也都歇了猎艳的心思。
几人欢欢喜喜地过了
一个花神诞祭。
回府时,在外游玩了大半日,参加了不少游戏的翁绿萼有些累,托腮闭目小憩,徐愫真年纪小,精力旺盛,此时还不困,便掀起帘子往外面瞧。
这一瞧,还真叫她瞧出了惊喜!
翁绿萼打着瞌睡,冷不丁被人晃醒,眼前还模糊时,就见徐愫真激动地比了一长串手势。
她学了两月的手语,平时与徐愫真交流是够用的了,但她比划得太急,翁绿萼有些宕机:“愫真?你在说什么……”
杏香也好奇地往外看,正好瞧见一人正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姿势利落而潇洒,背影威武秀异,大步往府里走去。
翁绿萼还带着些困意的尾音顿时被杏香兴奋的叫喊声打断:“君侯!是君侯啊!女君,君侯归!”
翁绿萼微微瞪圆了一双漂亮的杏眼,顿时不困了。
萧持……回来了?
“女君,婢扶您下车!”
杏香比谁都积极,看出翁绿萼有些不好意思,萧皎故意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小夫妻分别一月多,已是相思入骨,念得不行了!我们母女俩就不打扰你们了,快去快去。”
翁绿萼的脸被打趣得愈发红,她下了马车,原以为要到中衡院,或是万合堂才能见到萧持,毕竟他人高腿长,迈一步的距离能抵得上她两三步。
但她进了府门,一抬头,却落进一双锐利已久,让她心悸的幽深眼眸里。
萧持倚在朱红漆柱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很久没有被他用这样凶残到要将她抽筋扒皮吃干抹净的眼神盯着了,翁绿萼有些紧张,一时没动。
萧持也不动。
杏香悄悄戳了戳翁绿萼的后腰:“女君,君侯正等着您呢。”
努努力,说不定明年春天的时候,小主子就能穿上她和丹榴绣的兜衣了。
萧持自是没有放过她们的小动作,见她跟军师养的那只老乌龟一样,慢吞吞地朝他走过来,他眼底带了些懒洋洋的笑。
“走这么慢?府上克扣你吃食了?”
果然,一开口,就还是翁绿萼熟悉的萧持。
“自然没有。夫人待我很是慈爱。”翁绿萼回答得一板一眼,想了想,她又问道,“君侯不是先我们一步回府吗?怎么还能在这里遇见君侯。”
萧持嗤一声:“你那婢子,声音那么大,我又不是八十耳聋老翁,自然听见了。”
杏香在一旁听见这话,原本扬起的唇角一平。
她嗓门儿大怎么了?她那是高兴女君终于能和君侯重逢造小主子,,女君的地位能得以巩固,她激动!
翁绿萼有些尴尬,抬眼嗔他一眼。
这人,怎么对谁说话都是一样刻薄讨人厌?
萧持被她妩媚的眼波勾得心神一动。
他随手捻起她发髻上垂下的绿玉流苏,上下端详她一番,忽而道:“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知道我要回来了,特地打扮给我看的?”
翁绿萼面无表情地从他手里抽出流苏,瞥他一眼,柔声道:“去徐州一路辛苦,君侯凯旋返程,可是披星戴月,昼夜兼行?”
算她懂事,知道主动关心他。
萧持略矜持地点了点头,佯装无所谓道:“罢了,知道你颇思念我。我早些赶回来,也好免得你日思夜想,夜难安寝。”
见他一脸‘我对你好吧’、‘还不快夸夸我’的倨傲之色,翁绿萼莞尔,轻声细语道:“君侯辛苦,一路上尘土扑了满头满脸,瞧着脸皮都被灰尘给增厚了二寸有余,妾看着真是心疼。还是快回中衡院去洗一洗吧。”
这话正好落在后边儿慢悠悠走来的萧皎和徐愫真耳朵里。
萧皎没忍住,乐出了声。
绿萼这张嘴啊,有时候真是伶俐得来她都忍不住鼓掌叫好!
她路过萧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道:“嗯,奉谦快听我弟媳妇儿的话,回去好好洗一洗你的厚脸皮。洗干净点儿,哈哈。”
徐愫真乖乖给舅舅和小舅母做了再见的手势。
那道紧盯着她的视线陡然危险起来,翁绿萼假笑两声:“我,我想起有样东西落在阿姐那儿了。君侯先回去吧,我去取。”
“急什么。”萧持挑了挑眉,懒洋洋道,“不是说我脸皮厚?现在又没胆儿了?”
胆子那么小,偏又忍不住要去招惹他。
翁绿萼佯装羞愧地低下头去:“我错了。”
萧持见她那样子就知道不诚心,哼了一声:“我先去给阿娘请安。你回去给我备好沐浴的东西。”
翁绿萼松了口气:“是。”
事实证明,翁绿萼的那口气,松得太早了!
不多时,萧持就回了中衡院。
翁绿萼迎了上去:“热水已经备好了,君侯可是现在就去洗么?”
她没有注意到,因为她脱口而出的那个称呼,萧持眼神有微妙的变化。
他哼了一声,大步走向浴房:“你来,陪我沐浴。”
陪——陪什么?!
翁绿萼差点儿扭了腰。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翁绿萼很想躲出去, 但萧持已经不耐烦了:“还不进来?”
杏香对她施以鼓励、肯定的眼神。
翁绿萼硬着头皮走过去,却被杏香拉住手,她睿智道:“女君, 要不然换上婢给您准备的那件新兜衣吧。”
不怕迷不倒君侯!
翁绿萼哭笑不得,轻轻拂开她的手:“你啊, 别再给我添乱了。”她现在一个头两个大。
浴房与她们平时起居的正房之间用了一扇黄花梨镂雕螭龙纹十二扇围屏隔开,翁绿萼到了门口,还没有走进去, 就能感觉到弥漫的水雾中氤氲着一股不同于女儿家香气的味道, 微微带着上扬的涩意, 有些苦。
‘哗’。
有重物破开水浪、沉入其中的声音。
“人呢?”
翁绿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来了。”
她紧攥着手, 慢慢地挪了进去,见萧持双臂舒展, 分别搭在浴桶的两侧边缘, 这个姿势让他肌肉虬结而精实的后背绷紧的线条显得分外野性。
翁绿萼忽然想起,那日在校场前, 萧皎说的,他后背上那条几寸长的疤痕。
水雾氤氲,她看不大清。
察觉到那阵脚步停了下来, 半晌没动, 萧持转过头去, 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而道:“看够了没有?”
翁绿萼醒过神来,面对他揶揄中又带着得意的眼, 抿了抿唇:“君侯唤我进来做什么?”
君侯。君侯。
这个称呼听着, 很不入耳!
他猛地转过身来,掀起的水浪拍打在桶壁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翁绿萼看见那泛着淋漓水光的蜜色肌肉一晃而过,她吓得马上闭上了眼。
萧持看她那花容失色的样子,愈发有些不高兴,沉声道:“睁开眼睛,看着我。”
翁绿萼扭开头,细声细气道:“……那你先坐到水里去。别站着。”
“你再不睁眼,我就过来了。”
翁绿萼气急,这人——
“还不睁开?”萧持好整以暇地撑着双手,故意制造出水声拨动的声音,“那我——”
翁绿萼微愠地睁开眼,入眼便是萧持似笑非笑的桀骜俊脸。
萧持犹嫌不足:“过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话说得十分正经,浴房里光线有些昏暗,他高眉深目,投过来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像是有成串的蚂蚁小虫爬过她的肌肤,掀起一阵麻酥酥的战栗感。
翁绿萼不情不愿地过去了,才开口说了君侯两个字,后腰就被一只滴落着水珠的温热大手给拉了过去,不过瞬息之间,翁绿萼就被迫到了一个和萧持面对面、眼对眼的位置。
他这样子,像是要说正经话的样子吗?
翁绿萼努力平心静气,但面颊上腾起的绯红骗不了人,萧持伸手抚上她的面颊,实话说,他指腹、掌心带来的
触感都实在称不上好。
粗粝的肌肤摩挲过她细长的颈。
翁绿萼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抖什么?”萧持顿了一下,“怕?”
翁绿萼抿紧了唇,很有骨气地摇头。
“我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萧持继续发问。
翁绿萼摇头。
“那你为何,只以信寄情。我归家后,你却不唤我为夫君?”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得极近,近到翁绿萼疑心自己眨一眨眼,眼睫都会簌簌刮过他高挺的鼻梁。
他呼出的鼻息刮过她白玉般莹润的耳垂,像是有几簇柳絮钻进她耳廓,柔柔地挠。
见她沉默不语,脸红扑扑的,萧持忍住想咬上一口尝尝味道的心,手缓缓上移,摩挲过她紧紧抿着的唇。
“不要咬它们。”
萧持话里,竟然带了些谴责的意味,仿佛那是他的所有物。
翁绿萼很想抛开多年来的教养,朝他丢去一个白眼。
他忽然吻上去,唇齿碾磨间溢出一声带了些怜惜的呢喃。
“咬我。”
·
一场胡闹之后,翁绿萼匆匆去屏风后换了衣裳,杏香看出她此时很不高兴,拿了一套裙衫过去后就帮着她擦身更衣,就是在看到她换下的那条几乎湿透了的兜衣时,忍不住嘀咕道:“要是女君换上那件桃粉色的,这不就……”
剩下的话,在她看到翁绿萼绷紧的脸时销声匿迹。
杏香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翁绿萼站在屏风后生了会儿闷气。
她不抗拒履行萧持妻子的责任,但他总不能青天白日地就胡来吧!
她几乎都不敢去想女使们看到一片水迹狼藉的浴房时,会是什么反应。
都怪萧持!
真是一只霸道、孟浪、轻浮的野蜂子!
翁绿萼绕过屏风,坐在罗汉床上托着腮生气。
萧持从另一间浴房出来——中衡院有两处浴房,且都建造得十分宽敞,也难怪他当初瞧不上芳菲苑那点地方。
他头发披在肩上,还滴着水。
冷不丁地,就有一张巾子飞过来,精准无比地盖在了翁绿萼的头上。
翁绿萼一把拉下,气鼓鼓地看向他:“你做什么?”
萧持倒是十分怡然自得地吩咐她:“替我擦头发。”
翁绿萼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来吧。”
萧持望天望地,佯装奇怪地问她:“你叫谁呢?”
翁绿萼忍了又忍,抬起头,对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夫君,过来吧。”
若是不顺着他的意,指不定这只野蜂子又要发什么疯。
她有些累了。
翁绿萼柔顺莞尔的模样很是取悦了萧持。
‘夫君’二字从她口中说出,说不出的悦耳。
萧持满意了。
翁绿萼替他擦完头发,用一支玉簪将他半干的头发绾了起来。
他的脾气又臭又硬,头发也随了他的性子,硬邦邦的。
萧持被她顺毛顺得浑身都放松下来,在她示意他可以起来了的时候,萧持非但不动,还得寸进尺地把头枕在她腿上:“我睡会儿。”
几乎是话音刚落,翁绿萼感觉到腿上一重,他侧着脸,睡着了。
翁绿萼凝视着他的睡颜。
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只有在他睡着了,眉眼间的凶气淡去时,翁绿萼才敢细细地打量他。
他黑了些,瘦了些,面部轮廓愈发显得深邃凌厉。
密密匝匝的眼睫垂下,看着,让人有些心痒痒。
翁绿萼试探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眼睫。
萧持眉心微动,她有些心虚得连忙收回手。
这只野蜂子很小心眼,还很自恋,若是看到她主动碰他,指不定又要臆想出什么让人听了面红耳赤的话。
在她身边,那股曾浸入他梦乡,跟随他去到百里之外的幽幽香气此时终于有了实质,萧持睡得很沉。
翁绿萼渐渐也生出了困意。
她伸手靠在炕几上,托着腮小憩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风扑花瓣的声音。
在默默打扫过一片狼藉的浴房之后,女使们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小别胜新婚!
她们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关头去打扰君侯与女君恩爱,在众人的纵容与期待之下,两个人……都美美地睡了一觉。
萧持先醒过来。
多日作战与赶路的疲惫在他从沉睡中苏醒时的那一刻,消弭得一干二净。
他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长、这么好的一觉了。
萧持懒洋洋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翁绿萼的睡颜,只是她睡得不大好,脑袋一点一点的,娇憨中又流露出几分可怜。
萧持看着她睡得不大安稳,在睡梦中都颦眉的样子,难得觉着有些心虚,更多的是心疼。
“笨。”再像上次那样,用一块儿帕子盖在他眼上,不就好了?
怎么这回她这样老实。
萧持轻手轻脚地起来,在翁绿萼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前,又将她揽到怀里,手势有些僵硬、不怎么熟练地拍着她的后背,“睡吧。”
他敏锐地发现她的腕子上有着一团泛红的折痕,拿过她的手,轻轻地替她揉捏起那处关节。
翁绿萼情不自禁地发出被伺候得有些舒爽的哼哼声。
声音并不大,但落在萧持耳中,引起的反应,尤其大。
他低下头去,面色隐隐有些古怪。
·
翁绿萼醒来时,屋里已经点上了灯。
罩在细绢灯罩里的烛火晕染出融融的暖光,她坐起身来,懒懒地打了个哈切。
思绪慢慢回笼。
翁绿萼意识到了不对劲。
等等——
她急忙下榻穿好鞋,却见萧持走进来,见她这副火急火燎的样子,挑了挑眉:“在寻我?”
谁要找他了!
翁绿萼欲哭无泪,萧持今日归家,依着瑾夫人对儿子的重视,必定要在万合堂举办一场家宴为他接风洗尘的,但她偏偏睡过头了!
萧持好笑地看着她后悔得都要跺脚了,拉过她,看着那双澄静漂亮的眼睛因为激动浮上了薄薄的水光,他心念一动,声音变得有些哑:“我叫人去和阿娘打过招呼了。慌什么。”
说到后面,他语气里隐隐带了些笑意。
翁绿萼轻哼一声,他自然是不必担心的了,瑾夫人哪里舍得怪罪他。
不过他长途跋涉,凯旋归家,的确有着功劳,又有苦劳。
翁绿萼努力让自己更放松一些,像一团软玉,倚靠在他依旧硬邦邦,她却已经慢慢习惯的怀里:“夫君大胜而归,我很高兴。”
声音柔媚,带着萧持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的真诚与仰慕。
萧持爽了。
这种感觉,不吝于他亲手用那把陪他多年的长刀将敌方主将斩落马下时,沸腾的战意烧过他的四肢、大脑所产生的快.感。
甚至,在当下,萧持坦诚地承认,还要略胜过在战场上厮杀的快意。
被一个女人,一个与他有着无比亲密关系的女人话语中传递出的崇拜之意笼罩着的他,感到有些飘飘然。
翁绿萼仰着头,细长漂亮的颈子完完整整地暴露在萧持眼中,似乎在发出一种无声而妩媚的邀约。
她整个人都可以任他采撷。
萧持重重地吻了上去。
翁绿萼眼皮一颤,有秾丽的红渐渐透过肌理,浮了上来。
她原本以为,这次也和从前一样,只是亲一亲就好了。
但萧持忽地抱起她,大步往内室走去。
“等等——”
他的动作太急、太重,翁绿萼被他这样毫无章法的啃法弄得只感觉到疼,更是感到没来由的心慌。
萧持动作一顿,弥漫着浓重妄.色的眉眼在有些昏暗的床帐内,显得
更有侵略性。
翁绿萼毫不怀疑地说,萧持现在盯着她的眼神,很像是一块儿进了他的盘子,却还在做无谓反抗的肉。
她们是夫妻。成婚两月,却还没有圆房的夫妻。
翁绿萼闭了闭眼,只细声细气道:“夫君,能不能把灯熄了?我……有些害怕。”
看着他那张凶脸,她就止不住地要发颤。
萧持定定看她一眼,见那双美眸中流露出湿漉漉的恳求之色,哼了一声,捞起她软绵绵的身子,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起身去吹熄了屋里点着的那些灯。
整间屋子顿时只剩窗外月晖投来的一点儿清寒微光。
翁绿萼本该松了口气,但屋内的暗与静交织在一块儿,那道逐步逼近的雄伟身影只剩一个黑乎乎的剪影,看着,分外迫人。
这人真是,平白无故,长那么高做什么?
这样的抱怨,翁绿萼从前也说过,那是因为她觉得回回都要仰头才能看清萧持脸色,肩僵脖酸。
但现在,此时此刻,翁绿萼再度发出这样的控诉,是因为她实在疼得受不了了。
“我不行的,我不行的……”
珠辉玉丽的美人脸上淌了泪痕,云鬟散乱,不住摇头。
萧持紧紧绷着脸,神情亦不轻松,见她又哭又闹,磨得他也是满头大汗,极是难挨。
忽然,他低下头去。
摸索着,用唇贴了上去。
完全不一样的触感让翁绿萼瞪圆了一双眼睛。
他温热有力的手仍捏着她的小腿肚,还贴心地将它抬得更高了一些。
柔软精美的云裳凌乱地散落了一地,唯有一双罗袜还好端端地套在她足上。
其实这样也好。
在突然腾起的云雾中,翁绿萼紧紧咬着唇想,这样他就看不见她紧绷蜷缩起来的脚了。
·
杏香和丹榴一直提着心神,等着正房那边的吩咐。
见正房的灯又重新点了起来,她们一个鲤鱼打挺,从小杌子上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女君?可是有什么吩咐?”
回应她们的,却是君侯的声音。
“拿些热水来。”
杏香她们连忙应是。
萧持随意披了件里衣在身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虽然现在屋子里就她们二人,但翁绿萼还是有些受不了。
“你能不能穿好衣服?”
手里端着一杯温水过来的萧持听见她的抱怨,不以为意,喂她喝完了一盏水,问她:“还要不要?”
翁绿萼忍着羞耻,点了点头。
她的喉咙快要干到冒烟了。
萧持于是又去倒了一杯喂给她看,见她视线低垂,看哪儿都好,就是不往他身上瞟,萧持冷笑一声,语气里却带着莫名的得意:“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醋劲儿那么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翁绿萼忍不住转过脸,有些茫然:“我?”醋劲儿大?
萧持嗤了一声,他摸了摸她酡红的脸,低声道:“我又没露给别人看。待会儿她们进来之前,我自会穿好衣服。”
他可没有在外人面前坦露身体的癖好。
翁绿萼实在没有力气应付他的自恋了,只胡乱点了点头,顺势倒在他怀里:“是,夫君说的都对。”
就算他现在说月亮是方的,她都认了!
有两个身强体健的仆妇拎着两大桶热水进来,杏香帮着去准备好了香露、巾子等物,隔着一道屏风,她恭敬道:“女君,可要婢侍奉您沐浴?”
翁绿萼摇头:“不必了,你们下去歇着吧。”
她可没有萧持脸皮那么厚。
暗暗吐槽过一道之后,冷不丁碰上萧持紧紧盯着自己的视线,翁绿萼吓了一跳:“夫君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询问,萧持偏偏能从里边儿听出十分撒娇的意味来。
“真是拿你没办法。”萧持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只纵容你这一次。下次休想我伺候你沐浴。”
翁绿萼:……谁要你纵容了!快放她下来!
因着这一茬,翁绿萼严词拒绝了萧持还在想浴桶里这样那样的心思,再回到床榻上,见杏香她们不知何时已经进来换了一床洁净柔软的床褥,她脸上陡然涨红,更不想搭理萧持,自个儿钻进被子里睡了。
萧持看着她飞快蹿上床的背影,挑了挑眉。
先前她还要做做表面功夫,让他睡在里面。现在好么,恃宠生娇!
萧持嗤了一声,手上动作却一点儿也不粗暴,把人给揽了过来。
“抱着睡,舒服。”
你当然舒服了!
翁绿萼敢怒不敢言,只装做睡着了。
趴在他怀里,她分外怀念自己软软的枕头。
这并非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翁绿萼睡得迷迷糊糊,在他怀里拱出一个喜欢的位置,把脸埋进去,彻底睡熟了。
萧持看着她露出外边儿,如荔枝肉一样的面颊肉,没忍住,亲了一口。
啧,怎么这么甜。
·
第二日清早,翁绿萼起身时,发现枕边空空的,被衾一片冰凉。
萧持什么时候起身的?
丹榴听到动静,在屏风外轻声唤了一声,得了允许,这才转身进来。
看见翁绿萼眼似春潮,面带嫣红,乌蓬蓬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披散下来,她脸一红,低下眼去:“婢服侍女君洗漱吧?”
翁绿萼点了点头。
她稍稍一动,浑身上下,都泛起一种让人难以言说的酸痛。
丹榴见她眉头微颦,显然是不大舒服,连忙柔声道:“婢给女君准备了药汤,女君去泡一泡,解解乏也是好的。”
翁绿萼点头。
待她从浴房里出来时,萧持大步跨了进来,见着她,眉头却是一皱:“哪儿来的药味?”
见君侯的手自然而然地就揽过了女君纤细的腰肢,丹榴忙转去后面衣橱,为翁绿萼挑选待会儿要穿的衣裳。
“受伤了?不舒服?”
翁绿萼真是怕了这人了,她拍开他不规矩的手,摇头道无妨。
萧持脸一沉:“瞒我?”
翁绿萼支支吾吾的,这样的事儿,她怎么好直说。萧持穷追不舍,她只能闭着眼,红着脸轻声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萧持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微不自然。
他头一回么……有些忘乎所以,一时没顾及她的感受。
两人都有些不自在。
“我先去更衣,待会儿要去给夫人请安,不好再迟了。”翁绿萼还记着昨日的事儿。
萧持点了点头:“去吧。”
丹榴熟练地帮着翁绿萼更衣,见她面露难色,丹榴主动道:“女君可是想换件衣裳?”
“不。”翁绿萼摇了摇头,随即低声道,“你待会儿将那些兜衣,都放到底下去。我不想穿了。”
她昨日没穿,他都那样了。
要是穿了……翁绿萼觉得自己怕是小命休矣!
丹榴虽有些遗憾,但还是认真地应了一声:“女君放心,婢晓得了。”
待到翁绿萼梳妆好,萧持已经恢复如常,还赞了她一句:“甚美。”
杏香与丹榴一脸与有荣焉。
翁绿萼莞尔:“夫君,时辰不早了,咱们走吧。”
一声‘夫君’,叫得萧持浑身又舒爽了三分。
他略显矜持地嗯了一声:“走吧。”
·
去万合堂的路上,翁绿萼犹豫着,要不要求萧持帮她查一查兄长途中遇袭的事儿。
虽然翁临阳竭力劝说她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他运气差,撞上了。
但翁绿萼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那伙人装备精良,配合默契,俨然不是江湖等闲之辈,是直直冲着翁临阳他们去的。
萧持注意到她似有话要和他说,一双秋水明眸欲说还休地望了
他好几回。
这么爱偷偷看他?还叫人怎么心平气和地走路。
萧持主动问她:“何事?”
翁绿萼柔声道:“我尚未开口,夫君便知我有心事。可见前人所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乃是确有其事。”
翁绿萼自觉有求于人,夸得格外真心实意,萧持仿佛又被她呼噜噜地顺毛撸了一遍,唇角微扬,俨然很是得意。
“你是我妻,你心里在想什么,还有谁比我更清楚?”
萧持得意洋洋地想着。
见他心情不错,脚步也迁就她,放得并不快,翁绿萼试探着道:“那,我若有一桩心事,悬在心头,久久未除。夫君……可愿帮我?”
他还当她有什么大事!
萧持不以为意:“你说就是。”听说越城有一宝唤作月光蚌,从中启出的珍珠个个圆润光滑,犹如月光皎洁。
改日可以寻些来,哄她开心。
翁绿萼睨了一眼他放松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将她想求他调查翁临阳遇袭的事儿说了出来,果不其然,萧持剑眉一皱,看起来不大乐意。
翁绿萼试探着轻声开口:“若是夫君觉得麻烦,便算了吧。我只是有些不放心,万一阿兄在回程的路上也……”
她将不吉利的猜想都摒下,萧持看着她蹙起的眉、忧愁的眼,情绪也跟着变得不好起来。
好好的人,一早上起来都高高兴兴的,偏偏遇上她那个废物阿兄的事儿,她人就蔫儿了。
“我知道了。”萧持应了下来,见她一双眼盈盈动人,唇边翘起的弧度漂亮得惊人,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许再为这种事烦心。明白了?”
见萧持愿意帮忙,翁绿萼满心欢喜,点头道:“夫君对我好,我都知道。”
哼,算她识人有道!
夫妻俩一块儿进了万合堂,萧皎与她的一对儿女也在。
翁绿萼向瑾夫人见过礼后,她没有理会她,只对着萧持好一顿嘘寒问暖,言谈之间尽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心疼。
萧皎拉过翁绿萼,笑眯眯地赞了一句:“胭脂不错。”
翁绿萼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胭脂?”
“这款胭脂的名字呢,叫做——”萧皎特地把尾音拖长,附到她耳边,道,“小别胜新婚。”
翁绿萼脸腾一下就红了。
看着弟媳被滋润得愈发光艳动人的脸,萧皎哈哈笑了:“我没骗你吧?”
翁绿萼含羞嗔了这很多时候都不着调的大姑姐一眼,没有说话。
她可不想再回忆起昨晚的细节!
瑾夫人絮絮叨叨地对着萧持表达着自己的思念与担忧——没办法,昨日他来万合堂,只是露了一面,瑾夫人只来得及看他人还是全乎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儿,精气神也不错,还想再抒发两句慈母之心,萧持就不耐烦了,敷衍两句之后回了中衡院。
有了媳妇儿忘了娘,这句话说得果然没错。
瑾夫人尽力忍着,但她看儿子和自己说话时,余光还忍不住要往翁绿萼那边瞟,她心里觉得腻歪,端起茶喝了一口:“翁氏,你来。”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翁绿萼迅速整了整脸上的表情,收了笑意,走了过去:“夫人。”
第30章 第三十章
萧持略皱了皱眉, 他不大喜欢看见翁绿萼这副紧张到板正的样子。
自然了,在某些时候,比方说床榻上, 她紧张些,他们两人都得趣。
眼下这儿, 有什么必要?
“愣着干什么?阿娘是见你只顾着和阿姐说话,冷落了我,叫你坐过来, 好多陪陪我。”萧持说着, 还转头看向瑾夫人, 笑了笑, “还是阿娘最懂儿子的心思。”
她垂在身侧的手腕被萧持轻轻一拉,翁绿萼顺着力道坐到了他身边的位置。
翁绿萼有些迟疑地看向他, 她刚刚不是没看到瑾夫人脸上的表情。
萧持挑了挑眉, 把手里的茶盏朝她的方向推了推:“发什么呆?喝茶。”
翁绿萼下意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茶汤色深橙黄,香气浓长,是武夷岩茶。
她平时喝绿茶更多些, 但偶尔试试这类乌龙茶, 也不错。
萧持见她连喝了几口, 眼尾微微挑高。
“嘻。”徐琛行没忍住,笑了一声。
大人们真笨!小舅母把舅舅的茶盏端起来喝了!
很快,他那年纪大却依旧龙精虎猛的舅舅的眼刀子就丢过来了。
徐琛行状似老实地低下头去, 心里却在偷偷撇嘴, 他不把小舅母喝错了舅舅那盏茶的事儿说出来,是为了给小舅母面子, 才不是屈服于舅舅的淫.威!
见萧持明着摆出一副维护妻子的样子,瑾夫人心里的落差感愈发大,一张瘦长脸耷拉得更明显了些,但她舍不得,也不敢对萧持说重话,只能不咸不淡地顺着台阶下了:“我想和你媳妇儿说两句话,你倒好,巴巴儿地凑过来夺了话头。”
萧持一哂,无甚所谓道:“儿子不常在家,绿萼日日都在您膝下尽孝。您想和她说话,日后多的是机会。”
言下之意是,何必跟他抢人。
瑾夫人不大高兴,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这儿子倒好,比谁都要偏心眼他媳妇儿。
“奉谦在外辛苦,在家里边儿何苦还要他不舒坦,随他去呗。”萧皎最近热衷于和瑾夫人唱反调,见她皱着眉看向自己,一点儿也不慌,还笑着看向萧持,“正好后日就是阿娘的五十寿辰了,奉谦可能留在家里,与咱们一块儿为阿娘贺寿?”
萧持点头,徐州虽难啃,但总算将它收入囊中。这一步迈得有些冒进,好在结果总是好的。在回程前,他便与蔡显等人商议好了,待大军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再等等,雄州那边新制的兵器补给也会来了。
要不要,让翁临阳揽下这个活计?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萧持无情掐灭。
翁临阳一来,他的妻就不会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他一人身上。
光是预想,萧持都觉得不能忍受翁绿萼这种分不清孰轻孰重的行为。
翁绿萼浑不知道萧持此时在想什么,见瑾夫人因为儿子能留在家中替她过寿,脸上神情愈发和缓,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瑾夫人不喜欢她,她心知肚明,除了应有的礼节问候,也不想主动凑到她面前去贴人冷脸。
但能主动省些麻烦,也是不错的。
萧持掌心一麻。
他眯了眯眼,翁绿萼借着垂下的袖子,柔嫩指腹在他掌心轻轻划过,见他望来,还一点儿做了挑.逗之举的心虚都无,笑盈盈地看向他,嘴唇无声翕合。
萧持认出来了。
她说的是,多谢夫君。
美人眼波转动,玉质凝肤,盈盈望来的眼神里似有钩子在拖动他霎那间绷紧的心神。
萧持疑心她手上是不是抹了什么致幻的药粉。
要不然,他的心怎么会跳得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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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绿萼虽然感谢萧持在瑾夫人面前护住了她,但她还是有些怵他——这人冷不丁地开了窍之后,更让她吃不消了。
她借口要去萧皎那儿挑花样子,再和愫真一块儿试试用古籍上的法子来给丝线染色。
徐愫真听了,自然是满心欢喜,她喜欢和小舅母一块儿做事情。小舅母身上香香软软的,人又温柔耐心,会陪着她做好多有趣的事儿。
萧持有心逮她回去,却也无奈。
薛航被此一战打击得元气大伤,徐州已成他囊中物,下一步该如何部署,又该在哪些州郡增设卫兵。
还有犒劳将士、抚恤遗孀的事情急需有个章程。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们在万合堂前的垂花门分别。
“夫君。”
萧持回头,英俊迫人的眉眼在炽烈的天光下也笼上了一层绒绒的光晕:“有事?”
翁绿萼微笑着看向他:“你晚膳若是赶不及回来用,可否派人回来告知一声?我叫人给你送去。”
在外征战数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些,气势愈发凌厉,看着更凶了。
翁绿萼投桃报李,做衣裳那些活儿太琐碎、费时间,不如给他做些好吃的补一补。
萧持略扬了扬下颌,而后点头,佯装为难道:“好吧,虽说军衙中不得有女子擅入。但看在你对我一片痴心的份上,我暂为你破一次例!”
“行了,回去吧!”
说完,他大步往外走去。
翁绿萼的笑意僵在脸上。
她没说要亲自去啊!
看着小舅母漂亮的脸被鼓成了包子状,徐愫真拉了拉她的衣袖,比了一个手势。
翁绿萼轻轻哼了一声,对着她抱怨:“你舅舅有时候真坏。”
徐愫真捂嘴笑,又很快回应她——‘但很俊!’
翁绿萼捏了捏她嫩嫩的小脸蛋。
又挨了一顿批斗的萧皎慢吞吞地从她们身后跟上来。
翁绿萼招呼她:“阿姐可要一块儿去选花样子?”
萧皎摇了摇头,连着残存的郁闷之气一块儿甩到身后。
见她十分熟练地捂住了在一旁还一脸懵的徐愫真的耳朵,翁绿萼就知道她要干嘛去了,微红着脸摆了摆手:“阿姐不必说了,你,你忙去吧!”
她这副羞赧得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让萧皎哈哈大笑出声,她揉了揉女儿的头,又揉了揉弟妹的脸,十分潇洒地扬长而去。
翁绿萼看着她鲜活恣意的背影,对着徐愫真道:“你阿娘,也很俊,对吧?”
徐愫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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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绿萼今日在徐愫真那儿消磨了大半日的光景,直到下午些,愫真身边伺候的秋彤过来禀告,说是中衡院的西平过来替君侯传话。
翁绿萼垂下头,将已经染好色、干透了的丝线慢慢卷在一起:“嗯,叫他进来吧。”
西平是个爱笑的,见了翁绿萼,他更是笑成了一朵花:“女君,君侯传话回来,说是军衙里事忙,得劳女君您亲自去一趟,给君侯送膳过去呢。”
翁绿萼抿了抿唇,应了声好。
西平脸上的笑意更甚:“君侯伐薛航、夺徐州,实在辛苦。奴瞧君侯瘦削不少,都觉得心疼钦佩,更何况是女君呢?不过有女君您照顾君侯的起居,君侯定能快快地恢复过来!”
翁绿萼不想说话。
他还没恢复过来,就能折腾得她欲哭无泪。恢复了,还了得?!
但该做的事儿还是躲不过。
翁绿萼暗暗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娘子绒绒的发顶:“我明日再过来陪你。”
徐愫真特别懂事地摇头,告诉她多陪陪舅舅。
阿娘和她说过,舅舅在外面当大将军,打坏人,很是辛苦。徐愫真很喜欢小舅母,却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和舅舅抢人。
“小舅母,多陪舅舅。”
看着小娘子弯弯的笑眼,翁绿萼觉得心里发软,点头应下:“好,都听我们愫真的。”
徐愫真脸红红地挽着她的手,直送她到了垂花门外,这才不舍地转身回了屋。
回中衡院的路上,翁绿萼有些漫无边际地想,要是能有个像愫真一样的女儿就好了。
但她忽然又想起从前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一句话——‘女类其父’。
翁绿萼皱眉,若是生出一个模样、脾性都像萧持的女儿。
那得是个小霸王吧?
看着女君脸上不自觉露出的动人笑容,杏香忍不住问她:“女君在想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翁绿萼抿唇笑,摇了摇头,没说话。
要是真说出去了,杏香她们做起小孩子的兜衣鞋子来,怕是更得劲儿了。
只不过,夫妻敦伦这件事过后,免不了要有生儿育女的可能。
孩子……
翁绿萼默默喊停自己的胡思乱想,在这个世道下、这个君侯府里,她唯有做好萧持妻子这一个身份,才能保全她自己,保全更多人。
每次想到现实的问题,总是让人心里发堵。
翁绿萼轻轻叹了口气。
但愿萧持对她这具身子的迷恋,能够长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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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的初夏,带着一股子让人心浮气躁的热烈。
萧皎倚在床上,她只穿着一件轻薄的罗衣,但还是觉得身上燥得慌,见青年又要不声不响地把脸贴近她的手臂,她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推开又要贴上来的人:“热。别挨着我。”
她的手臂像是寒朔从未触碰过,只在脑海中想象过的丝绸一样柔软、细腻,寒朔下意识用脸蹭了蹭她的手臂,招来警告的一瞥后,他有些沮丧地低下头去。
比常人更高一些的体温,在他只充斥着饥饿、贫瘠与灰色的过去,是一件好事。
他蜷缩着,熬过了那么多个冬日。
现在才能跪在她脚边。
虽然被她小小地嫌弃了,但寒朔还是很感谢自己有着这样一个,姑且称之为优点的东西。
他拿过一旁的扇子,不甚熟练地给她慢慢扇着风,见萧皎脸色愈发和缓,愿意给他一个笑脸了,寒朔心里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又贴近了她。
萧皎这回没有推开他。
寒朔想让她更高兴,更……离不开他。
“再来一次吧?”
萧皎听他这样说,微讶地挑了挑眉。
这十八九的小男人,精力这般好么?前不久才出了一个多时辰的力气,这会儿子又能了?
寒朔误将她的沉默当成了拒绝,知道她不想再出汗,低声道:“舌头……没有那么热。”
罢了,看他这谨小慎微的样子,也怪惹人怜爱的。
萧皎眼睛微眯,懒懒地躺了下去。
她同意了!
寒朔那双狭长而漂亮的眼睛飞快闪过几分喜悦的光。
他轻轻吻了上去。
慵懒的初夏午后,萧皎不自觉地伸长了脖颈,神思有片刻的浑沌。
头一回体验这种法子,感觉,倒也不错。
只是还是出了些汗。
寒朔从轻薄的罗衣下钻出来,抬起头,那张总是微微上扬的唇泛着靡丽的红,他生得妖异而俊美,整个人的气质却带着水一般的忧愁。
这样的反差让他整个人都充斥着一种摇摇欲坠的美。
萧皎望着他,感慨地想到,也不怪自己当日英雄救美,为色所迷。
要不是他挨着鞭子还不忘露出一张脸来勾引她,她会有这个机会吗?
如此想着,萧皎心里更没有负担了。
寒朔有些心虚地打了水来给她擦拭身子,殷切服侍过她一道之后,又说:“奴去给你湃一些樱桃吃,好不好?”
这处小院里有颗樱桃树,此时正是樱桃成熟的时节,颗颗圆润饱满的樱桃像是玛瑙丸一样堆在一起,看着十分喜人。
萧皎想着待会儿回府的时候也摘一些樱桃给绿萼和愫真她们送去,回过神来,才发现寒朔仍然在盯着自己,像是一只没有主人发号施令,就不会乱动的大狗。
“嗯,去吧。”
萧皎有些累了,闭上眼小憩。
寒朔干劲儿满满地穿好衣裳出去了。
她们却不知道,此时的小院外,正有一伙不速之客。
得知此处宅院价格虽合适,但位置未免太偏,苏青华犹有些不高兴,问牙人:“还有没有更好的?这儿瞧着,太寒酸了些。”
牙人打着哈哈,带着她们看了四五处宅子,哪哪儿都能挑出问题来,他伺候得心累:“咱们君侯雄武,眼看着是越来越多的人想在平州城里扎根了。您二位想买地段好、又通透的宅子,要么把这银子再往上加一加,要么,就只能等等机会,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愿意出手了。”
徐中岳见爱妾闷闷不乐,搂她在怀中安慰道:“罢了,咱们来平州的次数也不多。住在客栈里也是一样的。”
他很是体贴,苏青华却道:“这怎么行呢?愫真小姐与小郎君来见您的话,孩子们住惯了君侯府这样的地方,要和您在小小的客栈驿房里说话,怕是也不习惯。郎君一片慈父之心,妾不愿叫谁轻看了去。”
一番柔声细语,处处都在为他思量。徐中
岳不由得大受感动,面露动容之色,轻轻拥她入怀:“你总是这样为他人考量,全然不顾自己。”
前几年,他对着前妻带走的两个孩子也不怎么上心。但苏青华迟迟没有身孕,这一胎,也不知是男是女。徐中岳一是经不住家里老太君的哭缠,二是自己心里也有些后悔,便想着多来平州,与两个孩子修好关系。
苏青华一脸甜蜜的笑:“郎君对妾这么好,妾为郎君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两人郎情妾意了好一会儿,身后的长随和女使们麻木地低着头,只当看不见。
苏青华无意中看见隔壁小院墙壁后隐隐露出有一颗绿中泛红的果树,她不由得摸了摸高耸的肚腹,她有孕这些时日以来,为了保持身材,每顿都尽量少吃。但看着那果子,不知怎得,她口齿生津,有些想吃。
她羞答答地将此事与徐中岳说了,徐中岳爱极了她这副含羞的小女人姿态,笑道:“这有何妨。”
随即,竟是亲自上前叩门,想要问主人家要一碗樱桃。
寒朔正逐颗逐颗地洗着樱桃,他害怕自己粗糙的手会磨坏了娇嫩的樱桃,动作很是小心翼翼,在听到外边儿的敲门声时,他皱了皱眉,回头望了一眼,见房门掩着,他擦了擦手,过去开门。
徐中岳见来开门的是个样貌昳丽、神情冷淡的青年,脸上的笑意微收。
这小子,看着妖里妖气的,不会只是这家主人养的书童通房之类的玩意儿吧?
徐中岳自诩出身名门,浑身气度高华,若不是为了怀有身孕的爱妾,他是不会自贬身价与这等卑贱浪.荡之人说话的。
“做什么?”寒朔很不耐烦,若不是他来敲门,他已经把湃好的樱桃送去她面前了,说不定,还能得她一个笑脸。
徐中岳望向他身后那颗翠叶红果的樱桃树,暂时按捺住心头的不满,客气道:“这位小哥,我夫人想吃樱桃,不知你可否割爱?自然了,不会叫你白出力气,你去摘一碗樱桃给我,我给你十两银子,如何?”
“不如何。”
寒朔冷冰冰地说完,就把门给关上了。
吃了一鼻子灰的徐中岳含着怒色回到了马车上,苏青华见他两手空空,脸上还带着不悦之色,下意识收了收脸上的笑。
徐中岳与她说了那小子的无礼之举,堂堂黄州徐氏的长子,被一个小家小户的奴才给下了脸面,他心中自然不舒坦,连带着对想吃樱桃的苏青华也生了几分埋怨,脸上就表露出来了几分,看得苏青华心里一凉。
苏青华拉过他的手替他拍背顺气,歉疚道:“是妾不好,平白浪费了郎君对妾的一片情意,叫那起子人给糟蹋了去。”
她一番卖力地哄劝撒娇,总算叫徐中岳展颜。
苏青华对那户人家自然也是存了几分气的,她倚在徐中岳肩头,幽幽道:“郎君身份贵重,却被那等小人下了脸面。您宽和仁厚,不愿与他计较。可妾只是一后宅小女子罢了,郎君骂妾心性狭隘也好,说妾手段狠辣也罢,妾总归要那人倒倒霉,给郎君出气。”
她如此真心为他,甚至为了他不惜去做那些她从不屑于做的事儿,徐中岳大受感动,嘴上虽然说着何必与那种人计较,但语气并不强硬,可见只是虚模假样地装腔几句而已。
不过两人,一人有心逢迎,一人顺势下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丝阴翳也随之消弭。
马车驶向她们暂居的客栈之前,苏青华叫了人盯着那户人家,吩咐下去,若见那小子出门,便套麻袋将他狠狠打一顿。
打死打残都不拘,不过是一小门户的奴才,她有什么可怕的。
领命前去盯梢的人唤作翠苔,是自苏青华入府投奔她姑母之前就跟在她身边伺候的女使。
翠苔躲在巷子太平缸旁,看见惹了主君与娘子不悦的那个青年与一个女人姿态亲昵地一同出了门时,先是鄙夷,觉得娘子猜得没错,那小子果然是人养在外边儿的外室。
但当她看清女人的脸,又有些不可置信,她连忙搓了搓眼睛,就是记忆里那张英气妩媚的脸没错。
这人,这人——分明是主君的前妻,她们娘子的死对头啊!
翠苔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动静,见寒朔送萧皎登了马车之后,又在门口伫立良久,才转身关了门回屋,翠苔瞪大了有些酸涩的眼睛。
难怪那个小子一脸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他竟然是主君的前妻养在外边儿的小娇娇!
翠苔眼珠子一转,连忙将此事回去告与苏青华听。
苏青华知道此事,先是一怔,随即摇着头笑了起来。
“姐姐啊姐姐……你怎么自甘堕落,和那等卑贱之人鬼混在一起。”苏青华语气中带了些遗憾,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她一直都知道,徐中岳心中对萧皎还存了几分情,是亏欠,是夫妻之情尚未消散?
苏青华不愿深思,她只知道,要是将萧皎养了外室这事捅出去,她的郎君心里,就不会再有别的女人的影子。
几日后瑾夫人的寿宴上将会发生什么乱子,此时的众人还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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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咕噜噜走了将近一刻钟之后,慢慢停了下来。
翁绿萼下了马车,杏香跟在她身后提着食盒,看着在暮色下愈发显得威严冷峻的军衙,不敢乱说话,老老实实地跟在翁绿萼身边,由张翼引着她们去往萧持平时处理事务的东屋。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天幕中甚至依稀可见圆月的轮廓。
“女君,请。”
翁绿萼接过杏香手中的食盒,对着她与张翼颔首笑了笑,进了东屋。
萧持一早就听到动静了,但他仍坐在桌案后,直到那股幽幽香气近在咫尺,他才抬起头,不大高兴道:“怎么才来?”
她再来迟两步,他都想骑马回去质问她,是不是又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翁绿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从桌案后站起来,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挑剔地打量了下她拎着红木食盒的两条小细胳膊,嗤了一声,走过来,将餐盒接了过去。
“女人做事,慢吞吞的!急人。”
翁绿萼见他嘴上刻薄,手上动作却很麻利地将碗碟都拿了出来,没有叫她动手,抿唇笑了笑,见西边屏风后儿黄花梨三足架上摆着洗漱用的水盆和巾子,她走过去打湿了巾子,递给他净手:“夫君快用膳吧。”
三菜一汤都还堵不上他的嘴?
萧持看了看菜色。
炖鹿肉、辣炒鸡块,五宝鲜蔬,还伴着一道笋丝瑶柱汤。
萧持到这时候才觉得腹中空空。
上回她亲手做了早膳送来时,萧持就知道她的庖厨之艺很是了得,无奈那时候开罪了她,她不愿给他好脸子,更不会再亲自做饭给他吃。
这会儿终于又吃到了。
萧持叹了口气,带着些苦尽甘来的意味,在翁绿萼带了些古怪不解的眼神中,吃得又快又猛,几筷子下去,一碟子肉就快见了底,但却没有让人觉得粗鲁。
翁绿萼在旁边耐心地等他用完,见他放下竹箸,贴心地斟了一杯清茶递过去给他漱口,而后才笑吟吟地问他:“夫君觉得滋味如何?”
萧持余光觑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碗碟,勉强道:“尚可。就是分量少了些。”
她准备的分量都够两个成年男子一顿的量了,分明是他太能吃。
心里这么想着,翁绿萼面上只敷衍道:“是,那我下回多带些来。”
“还有下回?”似是戳中了她的什么小算盘一般,萧持下巴微抬,“军衙乃是机密重地,岂是你这样的妇道人家想进就进的!哪怕你再想与我多些相处的时候,也得注意分寸,别给人落下话柄。”
听了他一番训斥之后的翁绿萼:……
“是,我这就回去,不打扰君侯您励精图治了。”
翁绿萼也来了脾气,两人昨夜才做过那样的亲密事,无论男女,在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后,对彼此的观感总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萧持这样厚颜无赖,翁绿萼也不想奉陪了,拎起食盒就要往外走。
萧持看着她说走就走的袅娜背影,先是一愣,随即沉声道:“站住。”
“我让你走了吗?”萧持凶着脸上前两步,接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她绷紧的脸,他心一梗,别扭道,“……陪我消消食,再走。”
军衙里积的文书太多,他归家时,她只怕都睡熟了。
翁绿萼手上一轻,食盒被他拿了过去。
他打开门,把食盒拿给在阶下等着的杏香,又叫她退远些。
杏香见君侯与女君一块儿出来,又不像是要回去的样子,心里纳闷,接过食盒之后就乖乖地退到了更远一些的垂花门外。
“还不高兴?”萧持试着牵过她的手,又软又嫩,像豆腐。
翁绿萼没有拒绝,但也没说话。
萧持牵着她走到庭院里,望着天边一轮散发着清冷晖光的月亮,低声道:“去往徐州的路上,途径平阳,那晚星月当空,甚美。”
翁绿萼轻轻嗯了一声:“夫君信上曾写过。”
“但今夜的月色,观之更美。”萧持说完这句话,见翁绿萼没什么反应,他有几分真心错付的羞恼,“你就不好奇,为何?”
他今日话怎么这样多?
翁绿萼暗暗觉得他烦,敷衍了一句:“月是故乡明,平洲的月亮,自然最得君侯心。”
萧持一时间没说话,翁绿萼静静看着一轮圆月投在青石板上小小凹陷水坑里的倒影,想起雄州的月亮,她暗暗对比一番,觉得比这里的月亮更大、更圆。
萧持有些艰难地开口,语气硬邦邦的:“是因为你在我身边。”
“连月色,都因你增辉。”
话出口,他觉得脸有些烧,紧紧盯着她,不愿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翁绿萼听到这句话时,身上忍不住轻轻一颤。
她抬起头,想要确认一下,这样爱侣之间缱绻的情话,竟是从萧持那张刻薄的嘴里说出来的?
她脸上微妙的表情与沉默的表现让萧持很不满意。
怎么不受宠若惊?怎么不扑到他怀里说她很感动?
头一次说情话,并渴望得到她柔情似水的回应的萧持立刻恼羞成怒了。
他搂住他的妻那一截纤细柔软的腰,让她贴紧自己,随即低下头去,惩罚似地重重吻住那张不讨喜的嫣红嘴唇。
他用的力气很重,翁绿萼有些疼,伏在他胸膛前的双手软软地推了推他,示意他轻一些。
萧持得了她的回应,却更加激动,甚至得寸进尺,吻得更深、更凶。
翁绿萼气得发出呜呜的气音,握紧了拳头砸他。
这人是属狗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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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香等得都快打瞌睡了,才看见女君俏脸含霜地走了出来。
君侯呢?
翁绿萼明显不想提他,杏香心里埋怨君侯怎么老是惹好脾气的女君生气,一边儿给翁绿萼出主意:“女君下回给君侯多做些苦瓜、苦笋,还有鱼腥草,都是清热降火的好东西!”多适合君侯吃。
翁绿萼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了,月色如霜,美人笑靥如花,张翼的视线被她泛着嫣红水泽的唇吸引过去一瞬,随即又低下头:“女君,请。”
看到长身玉立的羽林郎,翁绿萼对萧持又多了几分不满。
说好只是过来送膳而已,他却不知抽什么疯,硬是拉着她不让走。
还好只是杏香她们几个陪着,不然真有什么她故意夜入军衙,勾.引君侯耽搁正事的消息传到瑾夫人她们耳朵里,她才真是不用做人了!
目送着那一辆马车远去,萧持回到屋里,满屋幽幽香气未散,他独自坐在桌案后,竟然觉得有一些怅然若失。
……下次还是不让她过来了。太容易,扰乱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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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九,是瑾夫人的五十寿辰。
萧持难得在家,这场寿辰办得更是热闹非凡。
翁绿萼难得和萧持前后脚起身,见她一边坐在镜前梳妆,口中还默念着往来的宾客女眷关系,萧持瞥她一眼,嗤一声:“那么紧张做什么?她们敢吃了你?”
她们是不敢。但翁绿萼不想丢脸。
她没搭理他,萧持也不生气,照例出去耍他的长刀。
为了这场寿宴,君侯府上下的人都绷紧心神,忙活了许久。
在门口向百姓们散糖果、分喜气的阍者看到一对不速之客从马车里钻出来时,顿时变了脸色。
天娘啊!老夫人贺寿,这前女婿带着他的小妾登门来,是要干什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