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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我此法门

    火山口下, 赤红岩浆缓缓流淌的地底深处。

    一道颀长人影与通体魔纹的赤色巨鸟激烈交战,商砚书赤手挡住朱雀光是爪钩都有数尺长的锋利巨爪,另一手则唤动法诀, 地面奔涌的岩浆不断翻卷上涌, 形成无数赤红的岩浆火球,如流星密集砸下。

    朱雀不闪不避, 甚至展翼相迎,上千度高温的岩浆落在他赤色的飞羽上,就像是用水珠沐浴一般,没有造成任何灼痛的伤痕, 只无害地滑落。

    朱雀本身在四象属性中就归属于火, 一切的烈焰火法对他几乎都是无用的,但他对商砚书发起的攻击则不然,朱雀发出一声长鸣, 振翅腾飞到洞穴上空,深吸一口气后, 一股黑色粘稠的水流蓦然喷出!

    这处地底洞穴对旁人而言相当开阔,但在朱雀巨大的身形下便显得有些逼仄了, 尤其他在空中喷出这股黑水后,黑水撞在凸起的岩层石壁上,溅起的无数黑色水珠更是如雨般纷纷落下。

    商砚书颇有些狼狈地在狭窄的空间内躲闪, 他自感自己真的是倒霉到了极点, 萧放的计划与他无关,朱雀翳化与否他同样毫不关心, 他此时本该像玄武城一样在安全处闲闲地看乐子, 却不想,朱雀醒来时, 他竟是正好在旁侧,于是他就沦为了朱雀的首要攻击目标。

    虽不知阵心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方才那股震动显然是食梦兽力量彻底失控的征兆,因而朱雀突然从幻梦中苏醒,幻境空间同时破碎,这样强大的幻术阵法破碎时会让空间产生一定程度的紊乱,他虽然从幻境中离开了,却是直接跟朱雀一起来到了现实的地眼之中。

    先前还泛着淡淡银光的忘川河被污浊的黑水所取代,地眼之中阴翳无处不至,几乎磅礴若海,商砚书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地眼中逃离,来到这处火山岛地下的洞穴中,朱雀却紧随而至,带着不断外涌的黑色潮水。

    依朱雀这种紧追不舍的态势,商砚书心知自己除了正面迎战别无他法,即便是四神兽,商砚书也并不是不可以一战,但偏偏朱雀被翳化了,赤色的飞羽上遍布阴翳组成的魔纹,这也成为商砚书掣肘的来由。

    跟玄武城的情况类似,因为某种顾忌,商砚书无法使用威力最为强盛的劫火,而其他的法术便如先前所见的,难以对朱雀造成伤害。

    素来摧枯拉朽吞没万物的炙热岩浆在黑水面前也沉寂消止,黑水从朱雀口中喷出,也从连通地眼的那处塌陷裂口涌出,商砚书不断闪躲,但供他躲避的空间却是越来越小。

    同一时刻,火山岛的地面之上。

    路乘在奔驰到火山的山隘处时,黑水越来越磅礴,其间的苦恨也越来越深重,路乘虽还在前行,脚步却是慢下来,他一边努力用光音天经继续破除拦路的黑水,一边举目四望。

    黑水几乎覆盖了他视野所及的所有地域,浩荡无际,天地间一片黑暗,而他独自在这黑暗无际的海水中艰难行进着,焦急茫然地寻找。

    他哥哥和商砚书在哪儿?路乘什么都看不到,他发出呼喊,也没有任何回声。

    只有不断涌起的汹涌浪涛在回应他,黑水张牙舞爪,一次次被路乘环身的光符逼退,也一次次地再度涌来,吞噬蚕食着光音天经的力量。

    路乘能感觉到法力的渐渐流失,他的力量无法净化这样巨量磅礴的黑水,那么结果只能有一个,待他力量耗尽后,黑水会将他吞没。

    他若是此刻回头,或许能在法力耗竭前逃出黑水的范围,可路乘不回头。

    他要找他哥哥,找商砚书,一定要找,必须要找,为此他才来到人间,为此他才来到这里!

    可就像他曾经所担忧的那样,寻找并不意味着能够找到,即便他没有放弃,即便他已经竭尽全力。

    路乘在黑水中龋龋独行,他好像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却又好像只是在原地踏步,四周永远是茫然无际的黑水,他找不到半点哥哥的踪迹。

    来时的路早已被黑水吞没,他四蹄踏足的这缕方寸之地,就像是黑色大海中仅有的孤岛。

    这座孤岛也在不断缩小,他的法力越来越微弱,光符黯淡,黑水不断逼近。

    路乘踉跄走着,气力早已耗尽,视野模糊,思维僵滞,唯有某种不放弃的执念,牵动着这具已至极限的躯体。

    但突然某一刻,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躯体失衡倒下时,好像有着某种东西也在无声中随之土崩瓦解。

    黑水瞬间冲破了那最后一层薄如宣纸的金色光符,攀附到路乘的金色鳞甲之上,他洁净漂亮的金鳞转瞬间变成阴晦污浊的浓黑,他微弱地挣动了一下,却难以再站起,黑水不断蔓延朝上,没过他的口鼻,没过他最高的麟角。

    地下洞穴,黑水填满了一切可供躲藏的间隙,商砚书在空中与朱雀激战,他的手臂脸颊上,不慎沾染上的黑水水珠不断扩散,渐渐蔓延向整个身体。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景象,他们一同被吞没。

    路乘坠入一片黑暗的幻境中,跟平安县的类似,又不同,平安县的阴翳聚集了方夫人和数十枉死冤魂的苦恨,而此地的阴翳,其间的苦恨又岂能只以万计。

    上回的苦恨像是深潭,这回则是无边的深海,路乘在海水中被苦恨拖着不断下坠,他的意识被分化成无数份,坠入一重重苦痛的幻象,也是众生悲苦的记忆。

    他变成襁褓中懵懂新生的孩童,蒙昧的意识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听到,第一次感觉到,饥饿,冷热,痛苦,也随之而来,他对这陌生的世界满是恐惧,无助地嚎啕大哭,可无人能理解他哭声中的含义。

    他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以拐杖撑着在村屋外缓慢行走,同村的孩童从他身边经过,打闹时不慎与他撞在一起,孩童很快站起,与同伴欢笑离去,他独自坐在地上,数次尝试,数次失败,老迈瘦弱的身体满是无力。

    他变成卧床的女子,苦涩的药味萦绕在屋中,萦绕在这具病骨支离的躯体上,她听到帷幕后家人低声的谈话,听到药材的昂贵,听到家中日益困苦的窘境,听到他们无奈地要将她放弃。

    他变成刚刚从战场上被搬下的兵卒,利刃贯穿他的胸腹,满是伤患的营帐中,军医简单看过他后,便摇头离去,他睁着眼睛,一点点看着自己的死去。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苦,好苦啊……

    路乘的意识不断下坠,泥浆样粘稠的阴翳爬满他的全身,万千幻境一重重在他眼前闪过,皆是满目苦楚,可这无数苦痛的呼喊声中,好像又有一道清冷温润的嗓音在他记忆深处遥遥响起。

    “生已空苦,动与止苦,为众苦分,身支是苦,心识亦苦,是以凡人一生,皆在苦海中沉沦,难得解脱。”菩提树下,路麟像往常一样,向路乘讲经授课,细碎的光透过婆娑的树影落到他金色的鳞片与经帛上,像是太阳一样熠熠生辉。

    路乘趴坐在一旁,难得地没有开小差,他抬头问道:“生苦,死亦苦,那众生只能在苦海中沉沦,没有解法了吗?”

    “自然也是有的。”路麟看向路乘,眸光温柔,“苦海无涯,唯有一法,可以渡之。”

    “路乘,若有朝一日你也深陷苦海,你要记住,那是……”

    覆满口鼻,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粘稠阴翳中,路乘挣扎着抬起一手,犹如负着天倾般的重压,缓缓向上高举,他喃喃念道:“我此法门……”

    襁褓中懵懂恐惧的稚童,蹒跚无力的老者,病榻上缠绵困苦的女子,伤重不治的兵卒,千万重苦痛的幻梦中,无数个人,无数个他,无数个我,在此刻一起抬手,用或稚嫩,或苍老,或病弱,或濒死的嗓音,齐声念道:“我此法门……”

    “救一切苦……”

    黑暗的海水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起,光从其破碎处重新凝现,汇聚到路乘,汇聚到那浪潮样整齐的人声处去。

    “救一切苦……”

    光穿越无数重幻梦,在每一个他手中亮起。

    “真实不虚……”路乘每念一个字,手中的光便更炽烈一分,犹如跗骨之蛆般粘稠难脱的阴翳在光照下便似脱水的蛭虫,不住蜷缩退去。

    “真实不虚——!”重叠的人声下,光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盛放,如耀目烈阳,如荡涌海潮,千万重苦痛的阴翳幻象在其下如融雪碎冰般层层崩解。

    地下洞穴,全身几乎被阴翳爬满,在血洞幻象中沉浮的商砚书突然睁开双目,他笑容癫狂,按向朱雀的掌心中燃起黑色的劫火。

    “我此法门!”浩瀚的光音浪潮中,路乘重新直起前蹄,金色符文环绕于他周身,犹如神像上庄严神圣的披帛。

    朱雀发出痛苦的嘶鸣,他不惧烈火的赤羽在黑火下剧烈燃烧。

    “诛一切恶!”浩荡黑水不断从路乘身周退去,他的眸光烈烈如焰火,声色震震如雷霆。

    劫火烧尽朱雀的骸骨,烧尽其上密布的阴翳魔纹,又落向下方奔涌的黑水,便如火落入油,黑色的火焰以失控之态,焚天灭地之势,在黑水上疯燃。

    商砚书在黑色火海上张开双臂,神色跟火焰一般疯狂。

    “普照无量——!”

    光浪再次爆发,逃至海岛外围的卢新洲等人瞳中映着那骤然从岛心处盛放,驱退一切黑暗,几乎照彻天地的炽烈光芒,不由喃喃:“那光是……”

    地底洞穴中的商砚书突然抬起头,他好似从疯狂中恢复了一丝清明,惊疑不定地看着洞顶上方散射而来的光芒。

    什么光能穿透一切有形无形的介质,照亮这万丈深的幽暗地底?

    答案几乎不做他想。

    焚天灭地的劫火渐渐止住了其疯燃的势头,商砚书几近失控的内息在光音天经温暖的照拂下重归平静。

    黑水不断退去,可在倒涌到某一处后,彷佛路乘的力量到了某种极限,黑水停下了。

    光音天经,救一切苦,真实不虚,但终究,即便获取了食梦兽身上那卷破碎于黑水中的残经,路乘也仍未得到完整的经卷,是以光与暗在此刻形成泾渭分明的界线,光海与苦海在界线两侧相互翻涌角力,却各自难得寸进。

    黑水层层翻涌,在反复冲撞无果后,突然向某一处聚集,无数的阴翳层叠凝聚,生成一只巨大无比难辨形状的泥浆样怪物。

    路乘幼鹿一样的身形在怪物山岳般高大的阴影下渺小不堪,黑水骤然加强的力量更是让他不受控地后退一步,但随即,他又四蹄撑地,艰难地抬起双角,驭使光海一重重向那巨大丑恶的阴翳幻形荡去。

    光海与苦海剧烈翻涌,那巨大的阴翳怪物岿然不动,它没有脸孔五官,路乘却无端有一种正被对方俯身注视着的感觉。

    僵持数息后,在路乘几乎就要不支倒地时,那岿然不动的阴翳怪物却突然先一步开始消解,犹如融化的烂泥,层层倒塌溃散。

    路乘抓住机会,用尽所有残存的法力,一鼓作气地将黑水驱退。

    黑水倒涌回火山底部,光照耀于天地间,一切阴暗误会都被扫荡一清。

    路乘喘息几下,顾不上休息,立刻开始搜寻。

    他走过重见天日的岛中林木,走过绿草如茵的茂盛草地,最终,在一处细碎光斑透下的树荫处,找到了那一抹安静躺在地上闭眼昏睡的白衣人影。

    路乘疾跑到对方身前,辨清对方脸孔的一刹那,犹如一切的重负皆已放下,脑内紧绷的弦也骤然松开,他四肢无力地瘫倒。

    但很快,瘫软在地的小麒麟又强撑起一股力气,将脑袋枕到对方微微起伏的胸口,他闭眼感受对方的气息,这一刻,路乘像是找到了他的全世界。

    第082章 瀛洲事了

    云舟渡的船舱内。

    闫柏涛坐在榻边, 手指搭在裴九徵的脉门上,沉吟不语。

    卢新洲等一众剑宗弟子外加一匹小白马围挤在一旁,紧张地等了数刻, 终于忍不住发问:“闫掌门, 师尊他怎么样了?”

    “应该没什么大碍。”闫柏涛的语气并不是很笃定,裴九徵是渡劫期, 比他都还高了一个大境界,即便昏睡,体内剑气也依然凛冽慑人,他是没法像探查弟子们那样直接探查其经脉内部的状况的, 这只是他观察脉息和气色得出的大致结论。

    那他怎么一直不醒?路乘用蹄子比划。

    闫柏涛茫然地看向剑宗其他人, 卢新洲翻译道:“小马师叔问师尊怎么一直不醒?”

    他自己也问:“对啊,闫掌门,都一天了, 师尊他怎么一直不醒啊?”

    “许是因为消耗过大吧,又或者是被阴翳吞噬的后遗症?”闫柏涛猜测。

    后遗症?路乘的神色一下变得很紧张, 明显到不用卢新洲翻译,闫柏涛也大致看懂了, 他安抚道:“还是消耗过大的可能性大点,再让他休息段时间应该就自然会醒了。”

    路乘一想也是,他也被阴翳吞噬过, 还是两次, 但他完全没有什么后遗症,顶多是有些脱力, 想来他哥哥也只是在跟萧放的交战中透支脱力, 这才昏睡不醒吧。

    “师尊。”已经站满了人的船舱内又有人走入,邹士杰从外面进来, 对闫柏涛道,“除了火山底部,岛上其他地方全找过了,没找到萧放的踪迹。”

    闻言,连闫柏涛在内的所有人神色都不约而同地沉凝起来。

    虽然他们至今尚不知萧放和裴九徵在幻境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阴翳会突然失控,从地眼中涌出,又从火山口喷发,但此次瀛洲一劫,必然跟玄武城一样,跟萧放脱不了关系,眼下对众人来说最好的结果,自然是找到了萧放的尸骨,这魔头已经被裴九徵诛杀。

    当然,没找到尸骨,也不意味着萧放就没死,毕竟在满是阴翳的火山底部,邹士杰一行人是无法下去查探的,不过……

    “你们是在何处找到裴道友的?”闫柏涛问道。

    “好像是在火山山北的树林里?”卢新洲看向身旁的小白马,昨日阴翳突然喷发,他们所有人都在往岛外逃,只有路乘独自深入其中,黑水退去后,他们尚未来得及前去寻找时,也是路乘将昏迷不醒的裴九徵独自背回。

    是山北,山隘那边,一棵高大的榕树下。路乘详细描述了一下他找到裴九徵的地点。

    闫柏涛说:“在阴翳失控喷发前,裴道友应该是跟萧放在一起的。”

    “山北那片林子我们也找过。”邹士杰立刻道。

    众人的神色越发凝重,在阴翳失控前裴九徵和萧放在一起,那为什么黑水退去后,裴九徵附近没有萧放的踪影呢?

    “也不必太过担心。”闫柏涛又道,“若是萧放平安无事,裴道友也不会被平安带回,你我也不能安然坐在此处。”

    众人一想也是,萧放但凡还有余力,都不会放过眼下裴九徵正昏睡不醒的大好机会,想来对方即便没死,也是重伤。

    “先让裴道友好好休息罢,我去查探一番火山底部的情况。”闫柏涛站起身。

    邹士杰要跟着一起离开,路乘赶紧快走两步,将其拦住。

    邹士杰看到挡路的小白马,立刻意识到什么,说:“我没有找到那位商道友的踪迹。”

    或许比不过他哥哥那样重要,但商砚书多少在路乘心里占了点位置的,他找到裴九徵后,稍微恢复了点体力,就又在四周寻找商砚书,只是他并没有找到,而且天色越来越晚,黑暗中越发难以搜寻了,于是他就先背着裴九徵出来,与众人汇合。

    但路乘也没有放弃寻找商砚书,知道邹士杰等人要去搜寻萧放的踪迹时,他特地拜托对方,顺带着找一找商砚书。

    眼下听到结果,路乘掩不住的失落,都一天过去了,他那师父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我会继续搜寻,若有消息,便立刻传讯给你们。”邹士杰郑重道。

    雾岛一行刚开始的时候,他对剑宗这匹小马师叔,总是抱着一股一言难尽的心情,但眼下已经截然不同,虽未能亲眼所见,邹士杰却也从卢新洲等人口中得知,路乘是如何在魔修据点里冒险救人,如何一蹄踹歪食梦兽的脸孔,致使其施放的幻术错乱失控,以及最后,他又是如何救下数名剑宗弟子,再孤身闯入黑水中,将裴九徵救回,邹士杰现在是发自内心地敬佩对方,因而对对方所托之事也格外看重。

    邹士杰跟随闫柏涛离开后,剑宗等人也陆续离开船舱,为他们师尊留出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只有路乘守在榻旁,一边担心下落不明的商砚书,一边也担心昏迷不醒的裴九徵。

    云舟渡停靠在火山岛岸边,船旁除了剑宗和碧海阁两派的弟子,还有一些胆大来凑热闹的散修,他们有的中了食梦兽的幻术被闫柏涛从魔修据点中救出,有些则幸运地没有被卷入此事,但无论是卷入未卷入,众人都对这几日发生的事不太明了,直到此刻,聚到一起,才从同伴,以及剑宗碧海阁弟子口中打探拼凑出了大致的经过。

    “所以瀛洲出现麒麟这事至始至终只是个局,是萧放那魔头在引我们上钩?”

    “是啊,哪有什么麒麟,只有一只会制造幻境的食梦兽。”

    郭朝阳和杜子衡走到甲板上,正好听到船旁的滩涂上两名散修的谈话,郭朝阳没什么反应,杜子衡却是若有所思:“真的没有麒麟吗?”

    “对啊,师兄不都说了吗?那只假麒麟是阴翳捏造成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郭朝阳像是不理解杜子衡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说的不是食梦兽,是昨天那道光,那道从岛心传来,格外宏大温暖的光。”杜子衡说,“你觉得那是什么?”

    “唔……不知道。”郭朝阳说。

    “你不觉得那很像传说中的光音天经吗?”杜子衡说,“黑水昨天那样泛滥蔓延,一切道法都已经消寂,可它在那道光面前退去了,百年前阴翳第一次在人世蔓延至今,无数人尝试过无数种办法,却唯有光音天经有这样宏大的力量。”

    “是有点像……”郭朝阳其实也这样想过,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盛大温暖的光芒,即便只是遥遥从岛心处传来的些许,都有种灵魂被照彻的感觉。

    但他随即又提出质疑:“可如果那是光音天经的话,为什么阴翳没有被完全净化呢?”

    黑水是退去了,却只是蛰伏回火山底部,它仍然存在,仍然在地下危险地奔涌,闫柏涛此去,便是要查探阴翳的状况,设法将其如玄武城那般压制封印回地眼之中。

    这也是杜子衡没想通的,百年前黑水席卷大地,大半人世都被苦海吞没,如此磅礴浩大之势,圣兽麒麟都能用光音天经将其净化,没道理昨天那些尚不能真正被称作苦海的阴翳却净化不了。

    可如果不是光音天经,不是圣兽麒麟,昨天用光芒逼退黑水的又是谁呢?

    这是一个难以得到答案的问题,黑水蔓延时,所有人都在往外逃离,自然也就难以看到黑水深处的景象,而唯一闯入黑水深处的路乘,他给众人的说法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因为想找裴九徵而冒险闯入其中,但是闯了一半后,黑水就堵住了所有道路,他只能在外侧徘徊,无法真正深入,就在这时候,前方突然有一道炽烈的光亮起,然后就是如众人所见的那般,黑水在光芒下退去,至于光中有什么,又是何人发出的这道光,他完全不知情。

    小白马这样说时,还很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让杜子衡莫名地想到路乘曾经说“我不会什么光音天经”时的神情,甚至,昨天在岛心盛放的那道光,他也觉得跟路乘用的那种法术很类似,区别大概就是昨天的更强一些。

    路乘,小马师叔,麒麟,这三个词看起来毫不相关,但杜子衡总是诡异地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脑内生出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匪夷所思的猜测,路乘就是小马师叔,小马师叔就是麒麟,路乘在玄武城之后失踪,就是因为他装马跑到了剑宗这里,而小马师叔为什么这样神异,有能在黑水中救人的能力,也是因为他是一只掩藏身份的麒麟,他会的不是什么师门秘法,至始至终,都是代表一切道与法的光音天经。

    但是世上怎么会有第二只麒麟呢?而且同为圣兽,为什么这只麒麟的力量看起来弱许多呢?杜子衡又想不通了,他准备等裴九徵醒后问问他师尊,他师尊当时也在黑水深处,也许知道些什么。

    二人说了会儿话,又准备趁着眼下的空闲时间,去岛中寻寻商前辈的踪迹,他们正准备出发,就见滩涂上那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话的散修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商前辈!”两人在船舷旁惊喜地唤道。

    路乘在船舱中听到熟悉的名字,耳朵一竖,立即跑出去查看。

    他挤到两人身旁,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商砚书。

    依商砚书之前的秉性,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路乘,然后用一种让人有点害怕的笑容凑过来搂住路乘,笑吟吟地唤“爱徒”,但此刻他却没有,他没有注意跑出来的路乘,也没有注意郭朝阳杜子衡的那道唤声。

    他看着裴九徵所在的船舱,不知在想什么,眉头深锁,显出些以前从未有过的凝重思虑。

    又过了数息,在郭朝阳杜子衡直接从船上走下来到他身前后,他终于回神,他同时注意到了甲板上的路乘,抬头望向他,路乘立即撇过头去,装作自己只是随便在甲板上走走,并不是特意来看他的样子。

    他之前是很担心商砚书没错,但只是不希望对方出事,而不是再有更多的牵扯,商砚书的种种举动都让人害怕,他与萧放交战时展露的与玄武城截然不同的实力也十分可疑,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裴九徵可是不让路乘再跟其来往呢。

    只是,路乘一边装得不在意,一边又总忍不住,用眼尾偷偷朝对方那边望。

    他见到商砚书在与郭朝阳杜子衡两人说话,用自己昨天被阴翳吞噬后就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此刻才刚刚醒来的借口搪塞掉两人的问话后,他又对着那匹鬼鬼祟祟明明想看却又装得不想看但还忍不住偷看自己的小马露出一个笑容,用口型无声示意说:为师有些事情要去调查,待查完了再来接你。

    什么事情?而且他干嘛要来接自己?路乘也没想跟对方走啊。

    都不给路乘询问拒绝的机会,商砚书简单与郭朝阳杜子衡他们说完话,竟是就这么走了。

    剑宗等人在此又停留一日后,也准备返程回到宗门。

    瀛洲仍有很多事没有解决,但那些闫柏涛和碧海阁自会负责,在裴九徵昏睡后,剑宗只剩一群修为资历都尚不太够的年轻弟子,也实在无法再帮上什么,且已经两日过去,裴九徵仍然未醒,众人都很担心,准备回到门派,让孟正平看看,他和裴九徵是师兄弟,修炼的又是同一种功法,也许能比闫柏涛多看出些什么,而且门内的环境也好些,有许多珍贵的丹药灵草,应该能对裴九徵的恢复起些帮助。

    拜别碧海阁众人后,云舟渡缓缓升空,驶入云山雾海之中。

    夜间,路乘独自守在裴九徵所在的船舱里,他盘卧在对方身旁,脑袋搭在对方怀中,安静地睡着。

    他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梦里他坠入一片黑暗的空间,他很害怕,本能地想要寻找自己最为亲近依赖之人。

    “哥哥……”路乘在黑暗中不断寻找呼唤,却没有半点踪迹回声,不知道多久之后,他突然听到身后的响动。

    路麟从黑暗中走出,他像是刚到此处,又像是一直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路乘的一举一动。

    “哥哥!”路乘立刻兴奋地跑过去,扑到对方怀中。

    路麟回搂住他,将脑袋搭上路乘颈边,闭着双目。

    “路乘……我的小路乘啊……”

    低低的呢喃声中,一缕月光透过舷窗洒入屋中,裴九徵发丝披散,白衣散乱,他紧紧搂住身旁的小白马,犹如溺水之人抱着仅有的一块浮木。

    第083章 祭剑大典

    清霄峰, 晗光殿。

    “你们这一行当真是惊心动魄。”孟正平已经在先行传回的书信中得知了瀛洲一事的大概经过,但此刻待众人回来当面再说起,还是忍不住感慨。

    “对了, 师弟, 你和萧放在幻境中发生了什么,为何阴翳会突然爆发?”孟正平问, 他在书信中获知的仅仅是卢新洲等人之前知道的那些,裴九徵在归程的半途醒来,他所知的那部分关键信息,还未来得及向孟正平说明。

    “我在击杀萧放, 解开食梦兽施加于众人的幻术后, 灵力耗竭,于是闭目调息了片刻,但在调息时, 萧放应是做了什么,我再次坠入幻境, 随后阴翳便蔓延而出,我被萧放拖着一起被阴翳吞没, 昏迷至今。”裴九徵披着外袍,坐在榻上,向众人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虽置身整个事件的最中心, 但所知相比众人似乎并不多上多少。

    “可师弟你不是已经将萧放击杀了?他如何能再复生?还唤动阴翳,将师弟你一起拖入其中?”孟正平不解道。

    “我确实击穿了萧放的丹田。”裴九徵说着他用剑气搅碎萧放丹田的情形, 那般伤势, 即便是化神期,也断不能活, 这也是他敢于在那幻境中调息打坐的原因,只是……

    “我想,我们还是漏算了一点。”裴九徵所知并不比其他人多,但他对阴翳突然的蔓延却也有所猜测,“萧放将设局之地选在瀛洲,不单是因为他知道我们对地眼附近的异动格外关注,选在此地我最有可能亲自前往,应该还有他想控制朱雀之故。”

    “控制朱雀?这如何能做到?”孟正平先是匪夷所思,镇守地眼的四神兽岂是能够被人力所控制的?但随即,他又想到什么,说,“食梦兽?”

    萧放控制阴翳捏造成了这么一只食梦兽,那么再以阴翳的力量来控制朱雀,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裴九徵点了点头:“瀛洲除麒麟现身的传闻并没有任何异象,因而我在遭遇萧放所设伏击后,便大意以为对方的谋划仅止于此,但现在想来,瀛洲没有异象并非是无事,而是萧放借食梦兽之力让朱雀陷入幻梦沉睡。”

    否则,地眼中一但有任何异动,地表上一定也会有所表现,就像玄武城频繁的地动,但朱雀因幻梦而沉睡后,阴翳在地眼中滋生蔓延时,地表上便不会显示出任何异状。

    “萧放应是想以食梦兽来操纵朱雀,将其作为一种对付我的底牌,只是他的计划出现太多变故,最后甚至未来得及启用这张底牌便被我击杀。”裴九徵猜测说,“我在击杀萧放解开食梦兽的幻术后,其他人都恢复清醒,他们实际上并未被操纵太长的时间,在幻梦中沉坠的尚不深,因而也很容易醒来,但朱雀却不同,萧放在瀛洲布局的第一步,一定就是对朱雀下手,他在幻梦中迷失的太久,骤然解开幻术,他恐怕也不会清醒,而是会滋生出巨量的痛苦。”

    就像他一开始想以外力强行唤醒杜子衡时,便察觉到了阴翳即将滋生的迹象,而朱雀沉睡了这样久后,骤然将他从美梦中唤醒,所滋生的痛苦必然相当庞大。

    “或许还不止于此,食梦兽的力量本就来源于阴翳,朱雀被幻梦控制的同时,一定也在受阴翳的侵蚀,他恐怕早就在翳化的边缘。”裴九徵说,“我所为无意中加剧了这一过程,不单是解开幻术,还有我击杀萧放之事,萧放的魂魄中一定有着极为强烈的怨恨与不甘,他又是化神期的修为,魂魄的力量远胜于常人,落入地眼之中,便成为致使朱雀翳化,阴翳失控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萧放突然复生又是怎么回事?而且朱雀既然翳化,为何不见其破地而出?”孟正平似乎理解些了,却仍有很多不解。

    在旁旁听的一众弟子们对此同样不解,他们当时虽都在火山岛外围,但若是朱雀现世,想来以四神兽的体型和力量,他们也不会一点动静都没察觉到。

    路乘倒是察觉了一些,他在深入黑水时,好像是隐隐听到了几声鸟鸣,只是这声音很远,像是在很深很深的地下,他也不知道朱雀为什么没有来到地表。

    不过也幸好没有来到地表,否则即便路乘最后获得了食梦兽身上那卷残经的力量,可能也无法在如此艰难才驱退阴翳的情况下再战胜一只翳化的朱雀吧。

    这个问题裴九徵也不知道,他只答了第一个:“萧放的突然复生应该还是因为阴翳,阴翳诞生于轮回之中,其本身或许也有些超脱于生死的力量,萧放于是因此复生,又或者那只是我被阴翳力量影响所见的幻象,并不真实存在。”

    “那萧放此刻究竟是死是活?”孟正平尤为想弄清楚这一点。

    裴九徵摇摇头。

    孟正平立即意识到什么,裴九徵上面所说的,其实很多都是他的推测,无法得到证实,自然的,他也不知萧放此刻究竟是死是活,毕竟他被阴翳吞噬后便一直昏睡,很多事甚至还不如旁边那些弟子们清楚。

    而且瀛洲一事尚未弄清的又岂止这一件?就说最后驱退阴翳的那道光究竟出自何人,瀛洲岛上到底有没有麒麟,也同样是个未解之谜。

    “是我太急了,这些便等着闫掌门后续的调查吧。”孟正平关切说,“师弟,你现在可还有不适?”

    “只是有些灵力不济,安静休养一阵子便可,师兄不必担心。”裴九徵道。

    “那就好,此行你们都平安无事,便再好不过。”孟正平欣慰地站起身,“我也不多打搅你了,瀛洲的事不必再思虑忧心,由我来负责接下来的事,师弟你只管好好休息,我那里还有些补气养身的丹药,稍后就让人给你送来。”

    “多谢师兄。”裴九徵礼貌道谢。

    孟正平往外走了几步,但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说:“对了,师弟,过几日就是祭剑大典了,你……”

    他看到裴九徵尚未恢复的苍白气色,又改口说:“罢了,这种小事便不劳动师弟你了,便由你门下弟子来操持吧。”

    “新洲,跟我走。”孟正平叫走卢新洲,两人一起离开后,其他弟子也陆续退出殿外,让裴九徵能够安静休养。

    路乘独自留在屋中,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脸想上前与哥哥亲近又有些惶恐不安的纠结紧张。

    裴九徵刚醒来时,路乘脑子里只有开心,像以前一样与对方亲近,但在回到门派,尤其方才众人还在孟正平面前又讲了一遍此行的经过后,某个被路乘忘掉的关键细节再次浮上脑海。

    在杜子衡他们眼中,接受裴九徵的托付,顺着光蝶的指引在幻境中找到他们并将他们安全带出的是小马师叔,但裴九徵当时托付的分明是路乘啊,这两个差异大到连物种都不一样了,想记错都不可能,杜子衡说到这里时,路乘内心一下就冷汗遍布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不过裴九徵当时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像是并没有注意到,此刻也只是神色如常地对路乘唤道:“过来。”

    路乘紧张地走上前,他在内心准备了一串蹩脚的谎话,可裴九徵问都没问,他把路乘叫过来,搂在身前后,便帮其梳理着毛发。

    在一下一下温柔的梳理中,路乘的紧张和纠结好像也被慢慢抚平了,他悄悄抬眼看着对方,他哥哥为什么不问他呢?

    自然不会是真的没注意到,他哥哥何等聪明,而且,在幻境中时,裴九徵也让路乘跟他一起回剑宗,但他此刻提都不提,这是不是说明,他哥哥已经猜到了?

    “这样看我做什么?”裴九徵轻笑着,伸手点了下小马湿漉漉的鼻头。

    路乘有些痒地动了动鼻翼,他想,不管猜没猜到,既然他哥哥不问,那他也就不说,不然暴露自己能变成人事小,暴露自己是只小麒麟就糟了,反正先这样吧,能混过一日是一日。

    祭剑大典是什么?路乘转移话题。

    “是剑宗的一种祭典节日,每年固定的时间都会举行,祭祀苍天,祭祀剑宗历代掌门先祖,还有一些有杰出贡献的前辈,届时山下还会有表演游行,你若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裴九徵解释。

    虽然瀛洲才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萧放生死不明,众人心头的大患也尚未解除,但倒也不必成日为此忧虑担心,一年一度的节日,该过还是要过的,也算是为劫后余生的众人庆祝一番,想来孟正平提起此事时,便是这般的想法。

    哥哥去我就去。路乘往裴九徵怀里一倒,脑袋依赖地蹭着对方的掌心。

    裴九徵笑了笑,将路乘揽住,轻抚着小马柔顺的毛发。

    路乘赖在哥哥怀里享受了一会儿顺毛,但在天色愈来愈暗后,他还是主动站起身。

    裴九徵在有外人在时是无法入定休息的,伤势也就无法很好地恢复,路乘知道只有自己离开,他哥哥才能真正安心休养。

    然而,他在依依不舍地向哥哥道别时,裴九徵却说:“不,不需要了。”

    为什么?路乘很奇怪,他一开始就对裴九徵这个入定时不能有外人在的习惯很奇怪,而在这个习惯突然消失了后,他更是奇怪非常。

    裴九徵并不解释,他只是将路乘揽回怀中,下颌搭在路乘的额顶的毛发上,自语般地低喃说:“已经不需要了……”

    第084章 神马师叔

    不管怎么样, 能够跟哥哥睡一起,路乘还是很开心的。

    当晚,他就把自己原本在隔壁的被子枕头外加睡帽套装全部叼到裴九徵房间来, 夜里裴九徵打坐调息, 路乘就戴着睡帽,把脑袋枕在对方腿上, 在哥哥的气息中安详地睡着。

    接下来一连数天的夜里,路乘都是如此,而在白天的时候,他也几乎与哥哥寸步不离, 清霄峰众人都知道裴九徵需要静养, 因而一切不太要紧的杂务都被搁置,基本不会有人来打搅,只有路乘待在裴九徵的寝殿里, 像是照顾病人一样照顾对方。

    虽然实际上,裴九徵并不需要人照顾, 反倒是路乘,裴九徵每天总要花点时间给他梳毛洗澡。

    这样没人打扰, 只有他们彼此相伴的悠闲日子,令路乘想到了涿光山中的时光,真希望可以一直如此, 但这注定不太可能, 路乘可以做一匹不问世事的悠闲小马,裴九徵却是一峰之长, 门下有那样多的弟子, 他不可能永远不管俗务。

    将将闭门休养了五天,裴九徵便因为一些门内事务以及瀛洲那边传来的新消息出门去瑶光阁与孟正平及诸位长老一同议事。

    既然哥哥不在, 路乘在屋内宅了这么几天,也决定出来溜溜弯,行使一下他小马师叔的职责,随机抓两个练功偷懒的倒霉鬼踢一脚,不过他来到往常弟子们会聚集练剑的广场上,却发现空无一人。

    嗯?人都去哪了?难道集体偷懒了吗?那他要踢的人可有些多,但是也不要紧,路乘可以让这些人站成一排,从第一个开始踢,其他人自然就全倒了。

    路乘盘算着自己的踢人计划,他在清霄峰的各处殿宇间转了转,终于在其中一间殿前看到了正好路过此处的杜子衡。

    “小马师叔。”杜子衡同时看见了他,对径直走到自己身前的小白马打了声招呼。

    其他人呢?路乘用蹄子比划。

    “他们去准备祭剑大典了,明日仪式就开始了,现在在做最后的预演彩排。”杜子衡说。

    所有人?路乘又比划了一下。

    “嗯。”杜子衡点头,“这是门内最盛大的祭典,所有弟子都要参加的,到时候各峰弟子会各自组成方阵,展示一下所习剑艺,既是表演,也是考校一下各峰弟子的水平,届时掌门他们还会有打分排名呢。”

    原来是这样。路乘心想,他之前听哥哥说过这个祭剑大典,只是没想到规模这么大,而且竟然还有打分排名。

    那我们清霄峰准备的怎么样了?路乘随即问。

    他哥哥一定要是第一,哪怕是他教出来的弟子,那也得是第一!路乘一下对这个祭剑大典变得很关注。

    “差不多了。”杜子衡看出路乘的心思,笑道,“我们清霄峰基本每年都是第一的,小马师叔不用担心。”

    不行,他得亲自去巡视一下看看。路乘原本只是想随机抓两个倒霉鬼踢两下松松筋骨的,现在却是认真起来了,他一定要守护好哥哥第一的位置!

    “我正准备过去,那小马师叔跟我一起去吧。”杜子衡道。

    路乘点点头,跟着杜子衡一起下山。

    祭典在太微殿举行,此刻众人的演习也是在此,前往太微殿的途中,两人经过剑阁,路乘注意到剑阁门口有一群弟子仪容庄重,还焚了香烛,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祭典不是明天才开始吗,这时候是在祭拜什么?路乘问杜子衡。

    “是在祭拜历代掌门先祖的佩剑。”杜子衡看了一眼,说,“剑宗历任掌门仙逝后,佩剑便都会被收入剑阁,不是平常弟子可以挑选灵剑的外层,是更深的内层底部,平日不会对外人开放的,只有在祭剑大典开始前,会将这些剑请出,祭剑大典当日也会有祭拜掌门先祖的环节,祭拜的对象其实就是这些佩剑,我剑宗修剑,这些仍留有历任掌门先祖威压和剑意的佩剑也比那些木质的牌位更能代表对方,也因此,将剑请出时,也需要格外尊重,这才有了这个仪式。”

    原来如此。路乘看着那些弟子在祭拜完后,神色郑重地用双手托着放剑的剑架挨个走出,突然想到什么,好奇地用蹄子戳了戳杜子衡,问:前任掌门的佩剑是哪一把?

    其他掌门先祖路乘都不认识,也不怎么关心,唯有前代掌门,裴一鹤是他哥哥这辈子的生身父亲,虽然他哥哥并不怎么提起对方,但路乘还是有些好奇的。

    “哪一把都不是,师祖的佩剑并未收纳在剑阁中。”杜子衡却这样说。

    为什么?路乘很不解,刚刚不是还说历任掌门的佩剑都会被收入剑阁的吗?

    “好像是因为师祖他仙逝时并非在门内。”杜子衡回忆说,“大概是在百年前吧,师祖他某天带着师尊出了一趟远门,两人一同离开,回来时却只有师尊一人,似乎是师祖他自知寿元将尽,想寻一处隐秘的地方安眠,所以只带了师尊前去,而师尊帮师祖安置好遗体后,便独自回来了,并未带回师祖的佩剑,也并未向其他人告知师祖到底埋骨何处,大概是不想让别人打扰吧,又或者这是师祖自己的意思。”

    这样吗?路乘感觉好像一切都说得通,又好像有点奇怪,凡人是比较讲究找个风水宝地安葬,但修士也会吗?

    “我也不太清楚。”杜子衡也是道听途说,这都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不光没拜入门内,甚至都还没出生呢。

    “子衡!”一人一马正说着话,郭朝阳突然打着招呼跑来,“你跟小马师叔干嘛呢?”

    “小马师叔在问我师祖的事。”杜子衡将刚才所言又复述了一遍。

    闻言,郭朝阳抱起胳膊,自信说:“这事我知道!师祖当时独自带着师叔出去,应该是去某个洞天福地里寻找机缘。”

    “怎么说?”杜子衡和路乘一齐问。

    “冰魄剑骨,寒光照夜,这句你们都听过吧?师叔的修行速度为什么那么快?天赋为什么那么突出?就是因为他天生剑骨,但其实师叔还年幼时,天赋并没有现今这样突出,我听我师尊提起过,当时师叔虽然也很优秀,但修为进度尚不像今日这般远超旁人,是在师祖带着师叔出了那趟远门后,师叔的修为才开始一日千里,所以师祖一定是带着师叔去了什么洞天福地,寻到了某种机缘,也因此,师祖在出门前,并未向任何人透露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郭朝阳虽然也是道听途说,但语气却很笃定。

    那为什么前掌门没有一起回来呢?路乘比划着问,就算是在寻找机缘的途中寿元尽了,那干嘛不让他哥哥把遗骸和佩剑带回来?

    “这个……”郭朝阳抓抓脑袋,“也许是寻找机缘的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致使师叔无法将师祖的遗骸和佩剑带回,也许是师祖他自己想在隐秘山林中安静长眠吧。”

    这倒是又跟杜子衡的说法对上了,但这两人本质上都是道听途说,其间真相,大概只有他哥哥清楚。路乘准备哪天想起来了就顺嘴问一下他哥哥,想不起来就不问了,毕竟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此事。

    “对了,子衡,你们清霄峰准备的怎么样了?明日可就是祭剑大典了,我们落霞峰这回可是演练数日,准备明天一举夺魁呢!”郭朝阳摩拳擦掌。

    “自然不会输给你们!”杜子衡笑道。

    两人一马一齐往太微殿走,远远就看到殿前广场上站了许多人,各峰弟子几乎都集中在此,为明日的祭典做准备。

    他们原本都在专心演练,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齐齐停下动作。

    嗯?路乘看着四面八方朝自己望来的热切视线,心中生起一股警觉,他四蹄略分,摆开架势,准备稍有不对就来一记连环飞踢。

    “这是怎么了?”郭朝阳和杜子衡也感觉有些奇怪,自上回胡闹般的公审过后,恶马的威名就彻底在整个剑宗传开了,路乘当上了小马师叔开始收敛性子后清霄峰弟子已经不像以前那般惧怕他,但在消息比较滞后的别峰弟子看来,恶马仍然恐怖非常,因而一般见到都要远远避开,怎么今天似乎格外热情呢?

    他们正莫名时,就见众人突然呼啦一下围拥上来,犹如恶狼扑食般,转瞬间将他们两个挤到外面。

    路乘被众人这汹汹扑上来的气势一吓,后蹄已经微微抬起,几乎就要无差别乱踢了,但紧接着,他又听到热情又崇拜的唤声:“小马师叔!听说这回是你勇破魔修阴谋,救了师叔,还救了好多同门呢!”

    “是真的,我作证!小马师叔一个人,不,一匹马冲进阴翳里,逆行奔跑时的英姿当真是英勇无双!”一名亲历此事的清霄峰弟子在围挤的人群中喊道。

    “小马师叔!对不起!我以前以为你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并没有发自内心的尊敬你,现在看,你哪里是一匹普通的马?分明是一匹仙马,不,是神马啊!”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众人的应和,他们纷纷改口,齐声呼道:“神马师叔!”

    路乘耳朵抖了抖,这个发展真是让人意想不到,不过,倒是也很让人受用。

    小白马把脑袋高高昂起,倨傲又优雅地冲众人微微颔首。

    “神马师叔!”众人顿时喊得更加热烈,甚至还有人送上礼物,“小马师叔,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谢礼,感谢你那日的救命之恩!”

    此人正是当日被路乘从阴翳中救出的弟子之一,他从人群中挤出一只手来,将一株准备多日却因路乘回门派后便一直随裴九徵闭门不出而未能送出的灵草献到路乘面前。

    “还有我!”又有人献草,他虽并未被困阴翳,却也是同去瀛洲的人之一,他们此行能够脱险,路乘在魔修据点里潜行救人,又脚踹食梦兽,致使大阵紊乱,种种种种,俱是功不可没。

    “神马师叔的勇敢机智当真是叫人敬佩,我也随一株!”跟此事完全无关的别峰弟子也来凑热闹,从储物袋里掏出灵草。

    “我随两株!”

    “别挤,别挤,神马师叔对我有救命之恩,让我先送!”

    一时间,数株灵草被献到路乘眼前,一眼都数不清数目,而后面没挤过来的人还在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唯恐送不上草。

    对此,路乘一株都没有收,他只是昂着头,矜持地抬起一只前蹄,在众人眼前轻轻摆动两下,随后转身离去。

    “神马师叔这是什么意思?”众人一头雾水。

    “应该是神马师叔高风亮节,救人只为救人,并不需要谢礼。”卢新洲在人群中自信分析。

    原来如此!众人又是一阵感动夸赞,但没等他们夸完,突然又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去而复返,并且这回带上了车轮滚动的“咕噜”声。

    路乘不知道从哪儿拖了一辆小板车回来,他拖着车横停到众人眼前,抬起一只蹄子,示意众人把草丢进车斗里。

    众人:“……”

    果然,恶马虽然变成了神马,但仍然是他们那匹嘴馋又挑嘴的小马师叔呢!

    第085章 魔修来袭

    等面前这批弟子把草都丢完了后, 路乘又拉着车绕着广场跑动,他在人群周围来回跑了三圈,身体力行地告知众人不需要拥挤, 他不会遗漏任何一株想要送出的灵草, 甚至原本没想送的,在此情此景的感染下, 在小马拉着车停在自己身前时,也不得不随了一株。

    “听闫掌门新传来的消息,他在封印火山下的阴翳时,竟是意外发现了些许朱雀残落的赤羽, 看来朱雀并非是未从地眼冲出, 而是被什么人拦住了,甚至还被此人直接杀死,师弟, 你说这会是何人所为呢?谁有这般强的实力?”孟正平从瑶光阁开完会出来,和裴九徵边走边交谈。

    裴九徵垂着眸子, 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要开口前, 突然又抬头看向侧方。

    “这是在做什么?”孟正平也注意到了,他们恰好行经太微殿,便见到殿前广场上一匹小马拉着小板车绕着众人转圈的景象。

    而那匹小马似乎也同时注意到了他们, 立即调转方向, “哒哒”地拉着车向他们跑来。

    裴九徵看到小马脖颈上套的车绳,眉头蹙起, 素来淡漠的语气带上了些许问责之意:“是谁在让你拉车?”

    路乘还没来得及回答, 旁侧的弟子便叫说:“是神马师叔自己拉的!”

    孟正平:“神马师叔?”

    众人将这个新名号的由来以及他们想要送草感谢的事说了,又起哄道:“掌门, 神马师叔这回功绩那么大,我们都随了,你也得随一株啊!”

    “就是就是!掌门,可是有人随了地阶灵草了,你可不能小气啊!”

    “这帮小子。”孟正平一看,自己落霞峰的弟子们竟是也在起哄之列,摇摇头,又与将装满灵草的板车停在自己眼前、用湿漉乌黑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的小马对视片刻,终是将手伸进储物袋里,忍痛拿出一株华光四散的天阶灵草来,放进小马的车斗。

    路乘于是开心地又往前挪动了两步,站到裴九徵的身前。

    “我也要随吗?”裴九徵抬起自己空荡的衣袖,笑着说,“我早就把一切都给你了。”

    路乘摇摇头,用蹄子比划,示意裴九徵帮他把这些灵草收起来。

    这几天都窝在屋里,今天突然一出门,路乘忘了戴上那条储物围巾了,于是只能拉着板车装草,但是要把板车再拉回清霄峰太麻烦了,路乘想让他哥哥帮他拿,那么多灵草放别人那里路乘或许会不放心,可对裴九徵,他素来是全然信赖的。

    裴九徵抬袖一拂,满车的灵草便都被收进袖中,他又伸手摸了摸小马脑袋,问说:“你是来看祭典演练的?”

    路乘点头,比划说:我要督促他们练习,一定要让哥哥你拿到第一!

    “拿不到也无妨。”裴九徵弯着唇,“其实山上的祭典总体比较枯燥繁琐,倒是山下的夜市游行更热闹些,你来白玉京至今,我还未带你在城中逛过,等明天门内的祭典结束,我便带你下山如何?”

    路乘本来就对这种会有很多小吃摊的夜市很感兴趣,而这回还是他哥哥主动陪他一起去,自然是立刻兴奋点头。

    裴九徵又与路乘闲话几句,随即便跟着孟正平离开,而路乘也把脖颈上套的车绳抖落,将小板车随意丢弃在一旁,“哒哒”地跑去清霄峰弟子所在的位置。

    虽然裴九徵说拿不到也无妨,但路乘心里还是鼓足了劲要让哥哥拿到第一的。

    他陪清霄峰众人一起练了一天,吃饭的时候都是一边嚼着灵草一边在众人周围转圈巡视,看看有没有谁的动作不规范,谁的节奏不整齐。

    如此一番练习后,等第二日祭剑大典正式开始时,路乘以“神马师叔”的尊号跟裴九徵及剑宗一众长老站在观礼台上,看过漫长无趣的祭祀仪式后,便把脑袋伸出观礼台外,紧张地看着清霄峰众人的剑舞表演。

    等到众人顺利完美地演完,以及最后的评分结果出来,清霄峰又是一年的第一后,路乘才松了口气,转头冲正摸着自己脑袋毛的裴九徵比出一个邀功的表情。

    裴九徵轻笑着,配合道:“你最厉害了。”

    路乘抬起的脑袋愈发骄傲,鬃毛也意气风发地随风扬起。

    剑宗的祭典持续到傍晚,其实夜间也仍有庆祝活动,不过裴九徵就不需要出席了,留弟子们继续在广场上放松玩乐,他跟路乘独自返回清霄峰,换上一身没有剑宗标识的低调常服,又帮路乘理了理脖颈上的金色围巾,拿出一枚小剑挂饰帮路乘戴上。

    这不是之前那个吗?路乘一下认出来了,他用蹄子比划,这个不是被萧放抢走了吗?

    “我击败萧放后,帮你拿回来了。”裴九徵帮路乘把小剑挂饰仔细系好,叮嘱说,“山下人多,不要乱跑离开我的视线,知道吗?”

    知道!路乘用力点头,又低头看看自己脖颈上的挂坠,充满安全感地比划道:有这个在,就算我走丢,哥哥也能找到我!

    “确实如此,但你最好还是不要走丢。”裴九徵刮了下小马的鼻头。

    一人一马准备完毕,裴九徵御风带着路乘来到山下,用不引人注意的障眼法直接落到夜市繁华的街区中。

    跟方才所在的雅致又幽静的清霄峰相比,这万丈山崖下的人间都城一下多了许多烟火气,噪杂喧闹得像是另一重天地,路乘一落地,就被满街的花灯彩带,各种节庆商品晃花了眼,他瞬间把哥哥刚才的叮嘱抛之脑后,兴奋地甩着尾巴,就往最近的夜市摊位前走。

    裴九徵见状,无奈也宠溺地摇摇头,负手跟在其身后。

    路乘凑到一个卖花灯的摊位旁,那些老虎灯兔子灯荷花灯都很常见,但摊位上却有一个造型奇特的花灯吸引了路乘的注意力,虽然整体造型胖乎乎的,不太仿真,但看这麟角四蹄,种种特征,怎么那么像是……

    他转身,仰头问身旁的裴九徵。

    “是麒麟灯。”裴九徵解释,“百年前黑水从东方地眼处蔓延,位于东部的一众城镇百姓自然是首当其冲,白玉京曾经便在黑水中沦陷,因而此方百姓,对最终退去黑水的麒麟也就格外感激崇敬,制作了许多麒麟形象的制品用以祈福纪念,百年间渐渐发展成一种风俗,民居建筑上会刻上麒麟的图腾,节日时,还会有麒麟形制的花灯游行。”

    路乘往街旁的建筑看去,果然,就跟玄武城随处可见玄武形象的雕像图腾一样,在白玉京,麒麟的形象也随处可见,甚至很多房屋翘起的飞檐上,都蹲坐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石制小麒麟。

    他正在张望,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欢庆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花灯巡游的队伍正好行经到这里,巡游的队伍中央,赫然是一盏巨大的用竹枝宣纸扎捆成的麒麟彩灯。

    路乘跟哥哥一起随人群退到路旁,他仰头看着那盏被众人抬着巡游的麒麟彩灯,这盏彩灯自然不能街边摊贩所售的相提并论,不光体型大了许多倍,模样也逼真许多,麟角毛发每一个细节都做得精巧绝伦,路乘在内心“哇”了一声,他看着这盏彩灯,就好像又看到了哥哥的影子。

    曾经他对哥哥离开涿光山,冒险前往人间渡世化劫的举动充满不解,甚至还百般阻拦,他觉得只要他能和哥哥在一起就好了,人间的灭亡与否,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关呢?

    但在人间游历了这样久,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并与他们生出不同的羁绊后,他慢慢地开始在意这个人间,开始在意这些人,而此刻,在这即便离去百年,仍然满是哥哥痕迹,百姓们欢欣庆贺的城中,他像是突然明白了哥哥这样做的意义。

    路乘目光炯炯地看着那盏巨大的麒麟彩灯在自己面前缓缓游过,裴九徵也抬头看了一眼,只是他并未跟周围人群一般面露笑颜,灯火的烛光映到他漆黑的眸中,照不清其中的复杂思绪。

    等巡游的队伍过去后,路乘继续在夜市中游走,逛了一会儿后,他对那些长得都大差不差的麒麟灯,麒麟形状的平安扣之类的制品已经失去了兴趣,他现在只关注卖吃食的。

    他在各个小吃摊位前伸着脖子张望,寻觅感兴趣的美食时,裴九徵倒是在一个卖棉布帽子的摊位前停留了片刻,他买了一顶有着一对棉花做的短小麟角的麒麟帽子,趁着路乘在一个摊位前等点心出锅的时间,将其系在路乘脑袋上。

    路乘十分配合,任由裴九徵给他戴帽子,戴完还顺势在其手心蹭了蹭。

    裴九徵弯起眼睛,抬手捏了捏路乘那对棉花做的短角。

    两人逛了一个多时辰,从城东逛到城西,路乘已经买了一大摞吃食,若非有储物袋,可能已经搬不动了,但他仍然想买,裴九徵也不阻止,只耐心地陪伴在侧,任由其胡买一气。

    路乘又去买了一包炒栗子,正用嘴咬开栗壳,吃里面还热乎着的香甜板栗时,无意在路旁见到了与这繁华夜市有些格格不入的一抹景象。

    在两个热闹摊位的夹角缝隙处,一名衣着褴褛,形容脏污的少年抱着一个女孩跪坐在一块破布上,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大,身形瘦弱不堪,似乎已经许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而他抱着的女孩则只有五六岁大,状况更是糟糕,脸颊凹陷,额间还泛着一股不正常的红色,像是正在发热。

    他们面前放着一口豁口的破碗,也不知这少年带着妹妹在这行乞多久了,碗里只有零碎几枚铜板,只够买块炊饼,远不够治病的药钱。

    路乘盯着望了一会儿,迈起一只蹄子,似乎要往少年那边走去,裴九徵的声音却同时在他身后响起:“你想去救他们?”

    路乘回过头,对着裴九徵点点脑袋。

    “可此间众生的悲苦是绵绵不绝,渡之不尽的。”裴九徵望着前方,目光深远得像是望尽了这偌大的人世,他低叹道,“无论你怎样做,最终都没有任何意义。”

    路乘有些奇怪,他哥哥为什么突然要这样说?不过他其实也能理解哥哥的意思,他能救得了眼前这对兄妹,但这偌大人世中,还有许多陷入悲苦劫难中,他见不到,也得不到任何拯救的人,生老病死之苦,在阴翳幻境中他都体悟过,因而也愈发能明白这世间苦痛的无尽与深重,而且即便他在此时救了这对兄妹,他们以后的人生中,势必仍然也会有其他的苦痛应运而生,娑婆世界之中,千苦百难,没有人能逃得过。

    但是……路乘仍然选择向少年的方向走去,他叼着荷包,将里面所剩的银钱全部倒入少年的破碗中,虽然倒完他就不能继续去买零食了,但他还是这样做。

    少年因为饥饿神智已经有些迷糊不清,听到银钱落进碗中的声响,下意识地磕头:“多谢恩公……”

    磕完再抬头,见到面前的小白马时,短暂愣了愣,但随即又注意到碗中那几枚银锭,顿时喜极而泣,有了这些钱,他妹妹就有救了!

    “多谢恩马!”少年激动地又磕了一个。

    路乘转过头,跟哥哥比划示意:这就是意义。

    就算只能救得了眼前一人,只能救得了一时,对这世界无尽且深重的悲苦而言,可能不值一提,但对此时的兄妹二人而言,路乘的所作所为,都具有莫大的意义。

    就像他哥哥曾经退去黑水,渡世化劫,百年后阴翳虽然再度翻涌,但他确实也让这世间又安宁延续了百年,这百年间所有幸福生活着的人,这座百年后仍然到处留有他哥哥痕迹的都城,都是意义。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裴九徵看着路乘,自语般地低喃。

    片刻后,他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神色,对路乘道:“天色不早了,你还想逛吗?”

    路乘摇摇头,不光是因为没钱了,也是因为他有点逛累了,他走到哥哥身旁,正要等哥哥带他回去,裴九徵却突然抬头,凝眉看向东方的夜空。

    那里有什么?路乘也抬起头,他初时不明所以,但片刻后,他看到有一颗黑色的流星从远方疾射而来。

    不,那根本就不是流星!路乘瞳孔睁大,即便距离尚远,但他也从那恐怖的威压气势中感觉到了什么,而在这颗黑色流星之后,还有一团巨大的黑气阴云,阴云上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像是无数个人影。

    万丈高的山峰上,突然有钟声响起,沉闷也急促,响彻整个白玉京,山下的普通百姓可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所有正在门内庆祝节日的剑宗弟子们却是瞬间警醒,只因这数百年未曾响起的钟声只代表一个意义——

    魔修来袭!

    第086章 仙魔大战

    巨大的黑气云团虽也正向着剑宗的方向汹汹奔袭, 但他们远不及前方那颗黑色流星的速度之快,路乘方才看他还在很远的远方,但几个眨眼的功夫, 对方便已经逼近白玉京的城池上空。

    数道金色的符箓在夜空中相继亮起, 组成数重层层交叠的半圆形巨大法阵,将整个都城护卫其中。

    黑色流星的冲势终于为之一阻, 但金色的符箓却在接连破碎,法阵剧烈颤抖,想来被对方攻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回去。”裴九徵凝眉望着这一幕,长袖一展, 便带着路乘飞到空中。

    这回他没有再顾上用障眼法, 周围人群顿时一阵惊异,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仙师的尊容,裴九徵和路乘便已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几个呼吸间, 他们已经重新回到了剑宗内部的剑阁前,这里是存放灵剑之所, 除了寻常的灵剑甚至还有历代掌门先祖的佩剑,因而防护也是最为严密的, 裴九徵将路乘留在这里,叮嘱说:“你躲在阁中,不要乱走动, 待我把一切处理完, 再来接你。”

    等等!路乘想说自己不放心哥哥,想要陪他一起去, 但是裴九徵匆匆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 路乘追了几步,却追不上对方御风的速度。

    数名剑宗弟子在剑阁前穿行, 他们也是如裴九徵一般的匆匆神色,互相呼喊着去启动护山的阵法以及做好迎敌备战的准备,路乘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犹豫自己是要听哥哥的话好好藏着,还是……

    正想着,就听一道轰然的巨响在东侧响起,路乘跟剑阁周围的所有弟子一同抬头,就见护城的大阵被一道黑色剑气斩破,一道黑衣人影携着身后的上万魔修径直闯入,转瞬间已来到剑宗上空。

    那是……路乘瞳孔一缩,虽样貌仍然在黑气遮掩下模糊不清,但那身形,不会错的,是萧放!

    内心不详的预感在这一刻被证实,路乘早在看到黑色流星从天边出现时,就在疑心这是否会是瀛洲一事后便行踪不明的萧放,虽然照他哥哥那般所言,萧放大概率是死了,但路乘总觉得对方没那么容易被解决,毕竟这应该就是他哥哥这辈子要历的情劫,如果劫数真的结束,那他哥哥就该恢复记忆跟他回到涿光山了,但是并没有,因而这一劫恐怕也尚未结束。

    而眼下,萧放真的如路乘所担心的那般卷土重来,不再像玄武城或是瀛洲那样躲躲藏藏,费心布下许多阴谋陷阱,他这回直接带着一众魔修明目张胆地攻入剑宗的山门,自然不是来找死的,这说明对方必然有所倚仗,甚至有能正面战胜裴九徵的自信。

    路乘感觉到的那股较之瀛洲时强盛了许多的威压魔气也应证了这一点,他内心犹豫的天平瞬间落定,不顾哥哥的嘱托,径直朝魔修们落下的太微殿跑去。

    太微殿前广场上,魔修攻入此处的同一刻,孟正平也带着一众长老弟子集结完毕,两方人马在偌大的广场平台上对峙,萧放浮于魔修上空,全身被黑气笼罩,他的低笑遥遥传来:“孟掌门,也是许久未见了,不知你还记得弟子否?”

    孟正平还未答话,旁侧一名急性子的长老便破口大骂:“孽障!你还有脸自称剑宗弟子?!”

    “本尊与孟掌门说话,你算什么东西?”萧放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孟正平似有所觉,召出岳峙剑,比普通灵剑稍宽了几寸的厚重剑身立于众人身前。

    下一刻,黑色剑气骤然撞上岳峙剑剑气所形成的金色护盾,孟正平虽将其挡下,却犹自心惊,通过剑身反震感觉到的压力,竟是让他都觉得十分吃力,而这还只是萧放的随手一击。

    难不成……他倏然抬头,恰好,因为斩出那一剑,萧放周身的黑气散去些许,露出其下布满阴翳魔纹的脸孔。

    孟正平瞳孔一缩,玄武城瀛洲一事他虽都未亲自参与,但这般形貌,却是跟听闻来的翳化后的玄武分外相似,看来他师弟猜测不错,阴翳确实具有某种超越生死的力量,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萧放不光未受那致命伤势的影响,反倒在阴翳增幅下实力大增,恐怕已经达到了渡劫期,而裴九徵虽同为渡劫期,却尚未从瀛洲那场大战中恢复,今日若是迎战萧放,怕是凶多吉少。

    他心中诸般念头闪过,面上却如山岳般沉稳,不显露分毫,负于身后的手悄悄射出一道传讯小剑,同时沉声开口:“破天魔尊之名,自然是不敢忘却的,魔尊今日来我剑宗,是为了我那师弟吧?可惜不巧,师弟他有事出门了,魔尊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有你们在,如何算空跑呢?”萧放露出一抹残忍嗜血的笑容,“等师尊他回来,见到我将剑宗满门屠戮殆尽,想来会很惊喜的吧?”

    “殷槐伏见!”萧放一声冷喝,殷槐伏见各自从魔修战阵中走出,除已经于数年前被萧放诛杀的空花狱主,蚀骨血河狱主皆在,魔修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出。

    孟正平自知这回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苦战,也必然会死伤惨重,但无论是他,还是他身后众人,俱都剑锋向前,无一人退却。

    一场血战即将爆发,但就在此之际,一道浩大剑光蓦然从空中斩下,如楚河汉界般横亘在双方战阵之前,众人蓄势待发的攻势霎时一止。

    裴九徵来到剑宗众人上空,望着萧放的方向,冷然抬眸:“你既为我而来,今日一战便以你我胜负论处如何?我若败了,随你回魔域,任你处置。”

    闻言,萧放瞳孔倏然睁大,像是兴奋无比。

    “师弟!”孟正平在下方急呼。

    裴九徵不理不应,就像他也没有理孟正平叫其先行离开的预警传讯。

    “师尊如此盛情相邀,徒儿怎能不允?”萧放那张满是魔纹的脸扭曲无比地笑着,周身魔气疯狂翻涌,如一枚急啸的黑色箭矢,转瞬间已经掠至云层上空。

    裴九徵于同时掠入空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比万丈山巅更高的云间交战,剑锋灵力剧烈相撞的巨大响动犹如闷雷般在天际隆隆震响。

    路乘终于赶来时便见到这一幕,他站在太微殿外侧,与殿前的众人一起仰头,看着空中的战局,虽暂时势均力敌,但路乘知道他哥哥伤势未愈,还有那么大一个情劫悬在头上,不由心焦难安。

    而且,萧放看似是答应了裴九徵的单独邀战,但是魔修又哪有什么信用可言呢?

    裴九徵在云中与萧放交战不过数刻,下方的殷槐便突然出手,他以剧毒的蛊虫偷袭剑宗众人后方,被孟正平及时察觉,用剑阵拦截后,两人在中间的空地上交战。

    “伏见,还愣着干什么?!”殷槐闪过那如山岳般重重劈来的剑锋,回身大喝。

    剑宗众人同样忌惮地看着对方,殷槐率先毁约偷袭后,他们并未一起加入战局,就是因为伏见尚未动作,魔修此番来了一位魔尊两位狱主,若是双方全都参战,以修为论,剑宗这边是出于劣势的。

    伏见袖手而立,老神在在道:“尊主又未曾叫我等出手。”

    他还反问了一句:“殷槐,你在做什么?”

    殷槐按捺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在交战的间隙解释:“尊主是为裴九徵而来,只要能擒获裴九徵,不择手段又何妨?眼下尊主拖住了裴九徵,你我自该设计擒获几个人质,好迫使裴九徵束手就擒!”

    “不行,尊主未曾开口,我不能妄动。”伏见负着双手,动也不动。

    “怎么平日里不见你这般听话?!”殷槐虽没有骂出声,但看其脸色,内心一定也是把伏见骂的狗血淋头。

    因为伏见的袖手旁观,殷槐虽有心以人质要挟,却难以攻破孟正平那浑圆一体的剑气防御,反倒被对方的剑势逼得不住狼狈闪躲。

    局势一时僵持,无论是空中还是地面,两方都战得难舍难分。

    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空中两股浩大剑气相撞的闷雷声虽仍在持续,白色剑光的气势较之一开始,却是明显弱了几分。

    路乘见状,急得原地转圈,怎么办怎么办,他要怎么做才能帮到哥哥?

    他也看到了萧放脸上的阴翳魔纹,知道对方这骤然增强的力量来源于阴翳,但是萧放的体型虽不如玄武那般巨大,其间所蕴藏阴翳的深重却是丝毫不输于对方,甚至还更胜一筹,路乘得到光音天经的残卷后力量有所增长,但怕是仍然难以匹敌此刻的萧放。

    除非他能突然领悟全部的光音天经,那此间再没有任何人或物是他战不胜的,但想想都知道不可能,路乘要是有这样的悟性,在哥哥耐心的手把手教习下学了那么多年,都不会还是刚下山时那么个半吊子。

    靠他不行,那么有没有其他的援兵可以帮忙?

    似乎是没有的,毕竟天底下此前就只有他哥哥是渡劫期,如今多了个萧放,其他那些人,在修为上,跟他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

    但路乘又突然想到什么,他将脑袋伸到胸前的围兜里,叼出一枚封藏许久的金色铃铛。

    说起来,他虽然至今不知道便宜师父的底细,但那日在幻境中,商砚书可是跟萧放战得有来有回,甚至还游刃有余呢,那么即便萧放眼下到了渡劫期,商砚书是不是仍然可以一战?

    但是用这个铃铛把商砚书喊来的话,不就等于自爆自己就是路乘了吗?路乘想到幻境中商砚书那些可疑举动,背脊的毛毛不由凉凉的。

    不管了!路乘看着空中愈发弱势的白色剑光,心一横,叼起铃铛用力晃动。

    第087章 劫火重现

    路乘晃了好几下, 铃铛却没响。

    嗯?路乘这才发现这铃铛上有着一层禁制,不,是好多层, 还是层层嵌套的。

    这是哪来的?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路乘简直怀疑马生, 这铃铛难道不是从来没离开过他身边吗?怎么会凭空多了那么多禁制呢?

    没工夫细想,路乘立即想要用光音天经的力量将其破开, 却格外艰难,下这禁制的人实力大概很强,应该在化神期之上,难不成……

    似乎也没有别的答案了, 在他身边有机会也有能力布下这种禁制的只有一人。路乘看了眼空中那抹正与萧放激战的白衣身影, 把铃铛直接挂到脖子上,调动全身力气,焦急地不断尝试冲击禁制。

    禁制符文开始震颤破解, 却仍然很缓慢,其实路乘心里明白, 即便他能在空中的战局结束前,将禁制破解铃铛摇响, 但商砚书赶来也需要时间,除非对方此刻正好在剑宗附近,否则等对方来时, 一切都早已结束了, 但他还是继续用力,因为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哪怕仅仅是一线的希望, 他都要争取。

    然而,那一线的希望到底太渺茫了, 又过了数刻后,路乘甚至未能将禁制全部破解,就见空中一道史无前例的巨大震响声后,一抹白衣身影径直从云端跌落。

    哥哥!路乘顿时什么都不顾了,只径直向其跌落的地方跑去。

    “师弟!”孟正平在与殷槐缠斗的间隙抬头,见裴九徵在半空重新稳住身形,落地时踉跄了几下,唇边有血迹溢出,但到底是站稳了,心下终于稍松。

    他抓住机会,一剑将殷槐荡开,自己同时反身回到己方战阵中,阵前几名长老冲孟正平暗自点了点头,孟正平立刻大喝:“启阵!”

    霎时间,数道光柱从承天剑宗四方亮起,尘封数百年的护山杀阵在准备多时后终于完全启动,翻涌旋转的漩涡云团中,巨大的太极图腾现于众人上空,而细细去看,便会发现这太极图腾赫然是由无数柄细小的灵力光剑组成的。

    每一柄光剑中都蕴含可怖的杀意,而这成千上万柄小剑一起悬于众人头顶时,魔修们俱都面露骇色,就连原本追着裴九徵俯冲而下的萧放,在这大阵前都不由停下步伐。

    他面露忌惮,早在他尚未脱离剑宗时便听闻剑宗有着威力巨大的护山阵法,如此才能在最靠近魔域的东部多年屹立不倒,而今一见,果不其然,这杀阵由剑宗历代先祖留下的剑意组成,其威势之可怖,即便萧放已至渡劫期,但若是正面相迎,怕也是难以全身而退。

    趁着众魔修惊骇犹疑的时刻,孟正平和诸位长老驭使剑诀,便要控制杀阵向这一众魔修斩去,但突然,场中有一道突兀的讥笑声响起。

    殷槐笑道:“孟掌门,你不会以为只有你们在暗中准备吧?在动手前,为什么不先回头看看呢?”

    孟正平倏地回头,便见到数张惊骇愕然的弟子脸孔,而在这些弟子的脖颈旁,各自都趴伏着一只不知何时潜行而来,比米粒还小上几分的剧毒蛊虫,孟正平粗略一扫,受制者竟是有半数之多!

    “这是我新炼成的无息蛊,其型体比蚊蝇更小几分,飞行时无声无息,难以察觉,同时也剧毒无比,只需要小小一口,你的这些弟子们,可就成了没有气息的尸体了。”殷槐捏起手指,做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动作,又望着那一张张年轻的弟子脸孔,似是为他们可惜,“都是些年轻人啊,孟掌门你舍得吗?”

    孟正平沉吟不语。

    “做得好!”萧放落于地面,负手站于一众魔修身前。

    “属下只是为尊主分忧!”殷槐站于萧放身侧,神态动作颇有些讨好谄媚之意,另一侧的伏见见状,微不可察地露出些许嫌恶。

    “孟掌门!”殷槐再度转向孟正平,“不如做个交易,你们撤掉杀阵,我也撤去蛊虫如何?”

    “不能撤!”孟正平仍在沉默,身侧便有人叫道,“魔修岂可轻信?他们既已经攻上此处,便是奔着灭我剑宗而来,撤去杀阵,大伙还是难逃一劫!”

    “尊主只为裴九徵而来,你们交出裴九徵,我们自会离开。”殷槐道。

    “本尊向你们允诺,可以不动剑宗上下分毫。”萧放也应和道,他的目光紧盯着被孟正平护在身后的裴九徵,犹如兴奋嗜血的狼,“只要师尊你肯乖乖跟徒儿回魔域。”

    “不行!掌门,绝不能让他们带走师叔!”闻言,立刻有被蛊虫所制的弟子叫道。

    “就是,我剑宗上下岂有贪生畏死之辈?又岂可为了苟活而让师叔受此奇耻大辱?!”

    “我宁死,也不愿做魔修钳制师门的把柄!”有激进者,竟是想直接横剑自刎以明其志,幸而被旁侧的卢新洲及时拦下。

    “师兄。”在这一种义愤的发言中,也有一道格格不入的虚弱嗓音响起,裴九徵抹去唇边血迹,走到孟正平身侧,以只有两人听到的音量低语,“弟子年轻冲动,行事可以无所顾忌,只凭一腔热血,师兄是掌门,却该有顾忌考量,剑宗数百年基业,上万名弟子,岂可因我一人毁于一旦?留得青山在,他日你们方能杀入魔域中,为我雪耻。”

    “师弟!”孟正平目光一震,还未说话,裴九徵竟是已经径直向魔修那一方走去。

    他下意识地要拦,但殷槐同时威胁地捏动法诀,蛊虫振翼的嗡嗡声在孟正平耳中微小又巨大地震动着,竟是让他一时僵立在地。

    若是只有他一人,他定然不会有任何犹豫迟疑,一条性命而已,舍了便是!但如裴九徵所说,他是一派之长,弟子,宗门,皆是他要护佑担负的责任,是不可以为任何一人而任性行事的。

    孟正平有这样多的顾忌,但有人却没有,在两方对峙,裴九徵缓步走向魔修一方的广场中央,突然有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起。

    路乘从远方跑来,他不管那无数凶神恶煞的魔修,不管犹疑不决的孟正平等人,他眼中只有他哥哥!

    萧放全部心神都在逐渐向自己走近的裴九徵身上,他前所未有的兴奋,面孔上的魔纹前所未有的扭曲,竟是一时没注意到这道马蹄声。

    但殷槐注意到了,他至今未跟路乘正面遭遇过,此刻骤然见到一匹小白马跑来,脑内只有莫名其妙,不过看那白马奔跑的方向,像是要来搅局,于是随手挥出一道黑气。

    虽是随手,却也是化神期的一击,路乘瞳孔一缩,察觉到危险,也不顾暴露身份,立即想用光音天经抵挡,可此刻用起时,方才发觉刚才为了冲击铃铛上的禁制耗费了太多灵力,竟是一时难以为继了。

    他瞳孔睁大,看着黑气径直向自己袭来,裴九徵似有所觉,侧目望去,他本已经力竭,但此刻手指却是轻微抬动两下,在他有所动作前,却先有一股可怖灵力威压从双目害怕闭起的路乘周身朝外荡开,将黑气顷刻冲散。

    也是同一刻,路乘努力了半天都没有冲破禁制的铃铛上,符文在瞬间溶解破碎,清脆的铃音在殿前广场上轻轻荡响。

    这是……殷槐惊疑不定,他看得分明,方才那一击甚至不是法术,仅仅是外放的灵力威压,但是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恐怖的灵力威压?而且这样恐怖的灵力威压竟是来自于一匹马?

    不,不是马!殷槐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空中。

    萧放同时有所察觉,眯眼看向上空。

    其余人也陆续感应,无论是魔修一方,还是剑宗人等,在此时此刻,俱都抬头,在众人的视线中,原本悬于空中的太极剑阵内,竟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缕微小的火光,那火焰不是明艳温暖的亮色,而是阴沉可怖的黑红。

    黑红的火焰灼烧着附近的灵力剑光,那蕴含森然杀意让萧放都不由得忌惮止步的杀阵在此刻竟是如脆弱的纸张般,被黑火不断吞噬,几乎只是转瞬之间,剑光尽数消陨,黑红的火光却仍不停止,以其无比暴虐的威势,继续向四方席卷。

    阴云也被火光点燃,星光隐去,犹如火焰的大幕在穹宇上铺开,天地间一片黑暗赤红,众人满目所见,竟是除了燃烧的黑火,再无其他。

    对于年轻的剑宗弟子们而言,除了心惊于这火焰暴虐可怖的威势,尚未想到其他,但对于魔修这边,却是有同一个消失多年但每每忆起却还是心惊胆颤的名字在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那个人!殷槐同样想到了那个名字,他站在萧放身侧,色厉内荏地对着空中叫道:“魔尊在此,何人胆敢放肆?!”

    “魔尊?”火焰深处有低笑声传来,男人的身影渐渐从火焰中走出,他俊美无俦的脸孔露于人前,慵懒又睥睨,还带有几分轻慢。

    “本尊之后,谁敢称尊呐?”

    第088章 至尊魔主

    “尊主?!”殷槐见到那张如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脸孔, 下意识地叫道,但随即,他又猛然意识到什么, 畏惧地看着身前的萧放。

    幸而, 萧放也被对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时未曾注意到他这句失言。

    “子衡, 我没看错吧?”郭朝阳站在剑宗的一众师兄弟中间,不敢置信地问身旁的杜子衡,“那个人怎么长得跟商前辈那么像?”

    “不是像……”杜子衡的不敢置信丝毫不比郭朝阳少,但他却是很快想明白了一切, 无论是那如传说中一般有着焚天灭地威势的黑红火焰, 还是对面一众魔修的反应,都说明了一点。

    “他就是商前辈,他就是……劫火太岁。”

    相似的惊愕神情出现在不同人脸上, 即便绝大多数人都未曾见过劫火太岁的真容,但所有人却也都知道一点, 劫火太岁的假身份万千,唯独其独一无二的劫火不会错认, 所以,此人确是本该在数年前就已经陨落的劫火太岁无疑!

    但是怎么可能呢?!六十年前,顾今朝和苏寒云不是在万妖谷合力将其诛杀了吗?!若是对方没死, 这六十年又为何音讯全无?!

    其他人想不明白, 郭朝阳杜子衡却是突然想到前去玄武城的路上,那番玩笑般的闲话, 当时只当路乘是胡说八道, 现在忆起,字字句句, 却是如谶言一般,几乎全都应验了呢!

    相较于剑宗等人的惊愕,魔修那边还更多了一分犹疑,劫火太岁统御魔域数百年之久,是当之无愧的魔域至尊,但其销声匿迹的这几十年,魔域却已出新主,眼下两位魔尊俱在,他们该听谁的?

    魔域不认辈分资历,只认实力,若是几日之前,那自然是不用多想,渡劫期的商砚书远远强过化神期的萧放,可萧放如今也是渡劫期,他们二人究竟谁高谁低啊?

    大部分魔修尚在犹豫,却有人已经做出决断。

    伏见突然单膝跪地,恭敬行礼道:“拜见尊主!”

    他对天而拜,口中的尊主,自然指的不是萧放。

    萧放倏地扭头,盯着伏见的视线无比阴沉。

    殷槐更是将其撕了的心都有,看伏见这表现就知道,对方必然早就知晓商砚书还活着的事,但这混账一点风都不露,若是他也能提前知晓此事,今日定不会……

    不知道是不是他内心的想法露了形迹,萧放在看完伏见后竟是又用那冰冷阴沉的视线扫了他一眼,殷槐顿时一阵心惊,他清晰地感觉到萧放此刻的杀意,他同时也知道商砚书那恶劣的脾性,即便他此刻叛投,商砚书也不会保他,萧放却是真的会杀他。

    想到此,殷槐表忠心一般,对着伏见大骂道:“伏见,瞎了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魔域如今分明只有一位尊主!”

    伏见还未说话,上方便又有慵懒的笑声遥遥传来:“这样说,你是不认本尊咯?殷槐,你好大的胆子啊。”

    伴随着这道话音,突然有一股劲风径直向殷槐袭来,仍然像先前一般,不是任何法术,而仅仅是随手挥出的一团由庞大灵力压缩凝聚成的灵压,其威势之可怖,元婴以下的修士都得被瞬间压成肉饼,殷槐是化神期,方才在退后一步后,将将挡住,但他随即又瞳孔一缩,因为空中竟是同时有一缕黑红火焰径直向他落下!

    这黑火只有拳头大,在铺满天幕的火焰对比下,甚至不太起眼,但因劫火本身的暴虐,即便只是一点,也足以焚天灭地,殷槐曾在商砚书手下数百年,见识过其以劫火处决过数人,因而也更加明白劫火的可怖,这一刻,他惊骇得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下跪求饶。

    但在他双膝软倒前,萧放竟是先踏前一步,破天魔剑上爆射出庞大黑气,悍然迎上那缕在下坠途中愈来越庞大狰狞的黑红火焰。

    无形的气流从剑锋与火焰相交处向外爆散,无论是魔修还是剑宗一方,都在这巨大的冲击下退后。

    甚至萧放在火焰愈燃愈烈的威势下,握剑的手臂也是不由后移寸许,但随即,他身体中又蓦然涌出一股不同于黑色魔气的力量,脸孔上扭曲的阴翳魔纹无声蔓延,顺着手臂攀上剑身,阴翳有令万法消寂的力量,除光音天经外几乎没有克制之物,但此刻,黑水竟是在黑火中燃烧,随万物一起化为虚无,萧放瞳孔睁大,他再次加大黑水的外涌,终于将这缕火焰剿灭,但其却兀自心惊不已,早在之前的幻境交锋中,他就感觉到了商砚书的强大,而今他已是渡劫期,面对对方时,压力竟是分毫不减。

    萧放虽将这道黑火挡下了,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方才所受压力之大,而上方的商砚书却至始至终,都是慵懒轻慢的神色,原本两方对峙的阵型无声地发生了变化,趁着方才萧放与黑火角力的功夫,魔修内部竟是分成了两股,一股仍然站于萧放和殷槐身后,另外一股则是追随伏见,萧放和殷槐分别主掌空花狱和蚀骨狱,对这两狱魔修都有极强的控制力,伏见只掌控血河狱,且在萧放这些年的打压下对血河狱的掌控也大不如前,按理说,他能调动的魔修数量是远远弱于这两人的,但此刻,追随他的魔修竟是占了半数以上。

    自然不是因为伏见,而是因为这位曾统御魔域数百年,威名深入人心,其实力也堪称空前绝后的至尊魔主。

    “拜见尊主!”

    山呼般的浪潮中,商砚书迤迤然落至众人身前,负手在众人眼前走过,他所行经之处,魔修皆都拜服,甚至在分队中因为各种原因而选择站在萧放那侧的魔修,都有些蠢蠢欲动。

    萧放目光阴鸷,握剑的手攥得死紧,他自知自己恐怕不会是商砚书的对手,但若就此狼狈退去,他又如何甘心?!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这缕不甘心令他站在原地,不再主动挑衅,却也不愿退去。

    不过,商砚书似乎也并不如何在意他,或者说,他今日来此,本也与萧放没什么干系。

    孟正平等人原本看着魔修内讧,虽未言语,内心却在不断叫好,只恨不得这两个魔头立刻打起来,打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最好,萧放的恶名自不用多说,劫火太岁又能是什么好人呢?此人名声之恶,跟萧放属实是半斤八两,谁死了仙门都要热烈庆祝一番。

    然而,他们的期望注定落空,商砚书落地后,径直走向的并非萧放,而是仙门那边。

    “孟宗主,久仰。”商砚书站于三方对峙的阵前,冲着孟正平微微一笑。

    孟正平暗自打量着对方,这是他第一次与劫火太岁正面遭遇,其面容倒是颇为儒雅和善,与传说中的凶名截然不同,不过这也未必就是对方的真容,劫火太岁假身份万千,行事也乖张难测,某种意义上,孟正平对其的忌惮更甚于对萧放,毕竟萧放的行事尚可预测,劫火太岁的行事却全凭喜恶,难以揣度,就像他也不知道对方在假死多年后今日突然出现在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尊驾此番来我剑宗,意欲何为?”孟正平开口试探。

    “唔,孟宗主不必紧张,我对剑宗并无恶意,此番前来,只是想来讨个人而已。”商砚书笑得温和又亲切。

    讨个人?孟正平等人却是立刻心生警觉,前不久,萧放刚刚说过类似的话,难不成此人也是……

    恰好,商砚书在说完那句后,目光随即看向裴九徵的方向,口中还唤道:“过来。”

    剑宗众人顿时心中一震,面色也变得无比羞恼愤怒,怎么这些魔头一个两个的都妄想染指他们如明月白玉般无暇清冷的师叔,当他们剑宗是什么地方了?!

    “欺人太甚——!”孟正平也是恼怒非常,若非被身旁的长老拉着,简直想不管不顾地拔剑砍了这些口味异常相似总是肖想他师弟的魔头。

    唯独裴九徵面色沉凝,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他此刻的杀意比之先前对阵萧放时,竟是还更盛几分。

    “过来。”商砚书又唤一声。

    裴九徵自是没有动作的,不知道是不是耐心告罄,又等了数息后,商砚书突然飞身而起,袍角处黑火燃烧,如一颗疾射的黑火流星,直掠向前。

    孟正平等人立即就要出手援护,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商砚书竟是直接掠过裴九徵,径直向后飞去。

    所有人都以为商砚书是为了裴九徵而来,唯独裴九徵知道其真正的目标,在对方向后飞掠时,他同时一道剑光斩出。

    这一剑像是拼着透支损伤经脉所出,威势竟是不输于全盛之时,但黑火却比这剑光更加浩大,二者相撞时,所爆发的震荡冲击比之萧放先前,更加汹涌剧烈。

    众人再次连退数步,更有甚者直接被冲翻在地,而在冲击爆发的最中心,银亮剑光与黑红火焰分庭抗礼,二者同样声势浩大,光焰几乎照亮了天穹,但僵持了数息后,剑光到底在黑火的威势下不断被蚕食,最终被吞没破碎。

    裴九徵不支般踉跄几下,靠剑锋拄着才未倒地,商砚书在铺天盖地的黑火包围中对其露出一个轻慢嘲弄的笑容,随后袖袍一展,抱着怀中那抹白色身影,径直掠向远处。

    他来时这样突然,走时也这样匆匆,待黑火的余威渐渐散去后,剑宗众人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困惑地左右相望。

    “那魔头把谁劫走了?”

    黑火爆发时遮挡了视线,众人只隐约可见一身白色,应该是他们剑宗之人,但他们互相看过一圈,怎么感觉周围一个人都没少呢?

    “我看到了,好像是、是……”有人结结巴巴,不敢置信般连声大叫。

    “是神马师叔!”

    第089章 去而复返

    路乘很懵。

    从商砚书带着漫天黑火, 用反派魔头一样的方式出场,并且那些魔修真的称他为什么尊主时,他就很懵, 而在商砚书当众扬言要讨个人, 对他的方向连唤两声“过来”后还直接动手强抢时,他更是懵得无以复加。

    眼下, 他被商砚书抱着,转瞬间已经飞掠出剑宗数百里了,路乘的魂都好像还没跟上这变故发展的速度,仍然呆呆地站在太微殿前广场上, 直到某一刻, 他无意识地抬了下眼,恰好,商砚书也在低头看他, 不再是方才在众人面前那副慵懒睥睨的神态,他笑得和蔼又亲切。

    “爱徒~”他爱怜地摸着路乘背脊上的毛发, 旁人做来很正常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总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态意味。

    路乘:“!”

    被商砚书摸过的每一寸毛发, 都不受控地直直立起,而在商砚书沿着他的背脊抚过一遍后,他也全身汗毛直竖了, 落后的魂魄终于回归身体, 路乘脑内连冒好几个“!”,然后, 他开始拼命扑腾, 像是被登徒子给轻薄了一样,发出无声且用力地呐喊。

    商砚书手臂犹如铁铸的一样, 将路乘牢牢地箍在怀里,他一边御风急掠,一边懒洋洋地开口:“爱徒,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再装哑巴了吧?”

    路乘动作短暂地停了一下,好像是没什么再装的必要了,铃铛都还挂在他脖子上呢,想到此,他深吸一口气,随着重新开始扑腾的四蹄一起,用力大喊:“快放开我——!”

    “你确定?”商砚书眉梢一挑,看了眼下方的万丈空处。

    路乘也低头看了眼,下意识地想抱紧商砚书,但随即又想到对方方才做的一切,不由分说抢了他就走这事先不提,他哥哥本来就负伤力竭,商砚书来了非但没帮上忙,还让他哥哥的伤势雪上加霜,且萧放也并未退去,他哥哥现在仍在危险之中!

    “放开我——!我要回去救我哥哥——!”路乘喊得越发用力,也不管自己万一摔下去有多危险,只用四蹄胡乱踢踹,拼命地想从商砚书怀中挣开。

    他是真的用尽全力在挣扎,商砚书竟是一时也有些控制不住,被迫慢下速度,带着路乘落到下方一处不知名的山谷林间。

    “哥哥?”商砚书眯着眼,搂住一落地就想撒开蹄子狂奔逃跑的小马脖颈。

    “裴九徵到底是你什么人?”他神色狐疑,这个“哥哥”是指代血缘亲属,还是某种亲昵的称呼?

    路乘并不回答,只一门心思地想把自己脑袋从商砚书的钳制下拔出来,耳朵都因为挣扎而被压倒,但商砚书同样箍得很紧,像是不弄明白这个问题不罢休。

    僵持数刻后,路乘放弃了,既是因为他没力气了,也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你帮我去救他,我就告诉你。”路乘说。

    商砚书带着他飞了这么远,他自己跑回去恐怕一切都结束了,而且就算他能及时回去,他应该也打不过萧放,所以他唯一能救哥哥的希望其实在商砚书身上。

    “爱徒在跟为师做交易?”商砚书扬着眉。

    路乘点头,又继续往上加砝码:“一切,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只要你去救他。”

    他说着还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咬住商砚书的袖摆,轻轻摇晃。

    “爱徒啊——”商砚书看他片刻,突然叹道,“你我之间,有何交易可言呢?爱徒想要的,为师难道还能不允吗?”

    路乘一怔,尚未做出回应,商砚书就已经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在这儿等着为师,为师去去就回。”

    说罢,身形便已然虚化,化作一团黑火,直射向他们方才来时的方向。

    太微殿前。

    商砚书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离去后,伏见等一众追随他的魔修也随之退去,广场上只剩剑宗众人和人数一下锐减了一半的魔修面面相觑。

    剑宗这边在经过“什么师叔?”“是神马师叔!”“什么什么师叔?”“是神、马师叔!就是那匹毛色白白耳朵粉粉看起来很可爱但踢人很厉害的神马师叔啊!”等一系列的对话后,终于弄明白,那魔头抢走的不是人,是他们全宗门唯一甚至也是整个仙门唯一的一匹小马。

    众人脸上短暂呆滞了一瞬,一时不知该继续愤慨那魔头竟连匹小马都不放过,还是无言劫火太岁假死多年一朝重现竟只是为了来剑宗抢匹马。

    别说是剑宗这边呆滞,魔修那边同样,萧放惊疑不定,在常人眼中他的行事已经相当疯狂变态,却仍然完全理解不了这位前魔尊的脑回路,不过……在短暂呆滞后,他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向对面的剑宗等人。

    虽然人数锐减,但真正决定战局的,从来不是这些普通魔修的数量,剑宗杀阵被毁,而裴九徵也因为方才与商砚书的交手,使得伤势愈发加重,可萧放却仍有余力,想到此,他兴奋地踏前一步。

    剑宗那边同时有所察觉,一下从那种莫名其妙的迷茫状态中回过神来,双方再次剑拔弩张,殷槐正要发动蛊虫,却又见远方一道黑火疾射而来,与先前一般的威压重新降临于众人上方,甚至还更加恐怖几分。

    彷佛无所顾忌了一般,气温在瞬间被加热得让人感到灼烫,那些趴伏在剑宗众弟子身上的蛊虫在顷刻间被黑火焚尽,而那团黑火裹挟的人影也径直向魔修的阵型冲去,不管因反噬吐血的殷槐和其他一众普通魔修,他只冲着萧放而来。

    萧放立即抬剑迎击,魔气爆散,黑红火焰与萧放所代表的黑气在空中剧烈碰撞,萧放咬紧牙齿,他此刻感觉到的压力,竟是比先前还强大了数倍!

    他调动更多的阴翳之力,周身气势随之暴涨,但阴翳的力量每涨一分,黑火的威势竟是跟着也涨一分,彷佛阴翳是某种养料,黑水越是汹涌,劫火越是狂燃。

    而且商砚书不复先前慵懒的姿态,他像是很赶时间,一上来便是疾风骤雨般的连攻,劫火的力量也丝毫不加控制,不顾打斗中毁坏了多少剑宗的建筑,也不顾及劫火这愈加暴涨的威势下其他人是否能够承受。

    气温愈发灼热,空气都在这热度下开始扭曲,若非孟正平等人及时用剑阵护住众弟子,恐怕他们即便有灵力可以抵御,也会在这样的恐怖高温下,非死即伤。

    但人是护住了,侧方那座在剑宗屹立多年见证过数百次祭典仪式的巍峨大殿,却是被熊熊大火所吞没,而后在巨响声中,轰然倒塌。

    太微殿在烈火中焚毁的同一刻,萧放也终于承受不住劫火的压力,化作一团飞掠的黑雾,狼狈退去,而殷槐等一众魔修,在更早的时候,劫火尚未有这样的声势时,便已经逃之夭夭了。

    商砚书没有追,他悬立在剑宗众人上方,烈火焚烧的太微殿残骸顶部,用彬彬有礼的语气说着强盗般的行径:“本尊今日解你剑宗之危,作为谢礼,你们那匹小马,便归本尊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九徵,笑道:“放心,本尊在魔宫之中,也会好好照养他的,金玉做殿,明珠做烛,定不比你们剑宗养得差。”

    “仙尊就不必再挂心了——”似挑衅似警告地说完这句,他便再次化作一团黑火,向远方急掠而去。

    众人尚处在一种“他说的确实是他们的神马师叔,而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对吧”的迷茫中,唯独裴九徵紧盯着那团黑火远去的身影,握剑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远方的山林间,路乘在原地焦急地转圈,他还是相信商砚书的承诺的,因而也愿意听话地在原地等待,只是他担心能否赶得上,以及商砚书又能否战胜萧放,毕竟萧放那满身的魔纹可是来自于阴翳,有着阴翳力量的加成,他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他等了数刻也转了数圈后,终于,那道黑火再次回来,商砚书一落地,路乘便急不可耐地跑到对方身前。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他连声问。

    商砚书收起周身火焰时面色有一瞬间的异样,但他随即若无其事道:“为师亲自出马,爱徒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唔……”路乘一时没有答话,他对商砚书的实力委实没什么概念,就连对方的真实身份,也是今天才知晓。

    “自然是将萧放击退了,你那好哥哥也安然无恙。”商砚书没好气地轻敲了下小马脑袋。

    那就好。路乘顿时长松口气。

    他脱力一般地趴到地上,之前冲击铃铛上的禁制他就耗费了不少力量,方才又一直为哥哥提心吊胆,此刻心终于放下,四肢的疲乏也就紧随而来了。

    但商砚书却抬起他的脑袋,眯着眼问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向为师交代一番?”

    路乘:“额……”

    之前光顾着担心哥哥了,什么都没想,他此刻却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点,他之前就觉得商砚书有些恐怖,因而一直不敢向对方老实坦白自己认错人的前因后果,而今日所见正好证实了这一点,这可是劫火太岁,恶名不输于萧放的魔头,他要是知道自己被一匹马给骗了的事,他会作何感想呢?

    路乘迎着商砚书的视线,内心在无声中冷汗遍布,他哥哥应该是没事了,但是马上要向商砚书交代一切的他,似乎就要有事了。

    第090章 坦白不从宽

    虽然之前商砚书说这并不是交易, 理论上路乘有借口继续死不交代,但他不想再骗对方了,这件事本身也一直在他心里憋着, 不是负担胜似负担, 他决定今日不论后果如何,都要勇敢面对这一切。

    于是, 路乘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他下山的目的,他认错人的经过,包括他的真实身份, 反正商砚书应该早就已经猜到了, 实在也没什么好瞒的,还不如老实点坦白,也许还能宽大处理。

    说完后, 他便低着头,一副静默忏悔状。

    商砚书看着小马脑袋上的毛毛, 眸光闪烁不定,路乘说的这一切, 他是猜到了部分的,但是一个很关键的地方他未曾料到,那就是路乘一开始找上他的缘由。

    “所以……”他死死盯住路乘, 语气却放得很轻, “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 其实本来都该是对着裴九徵的?”

    路乘点头, 就是这样,他之前对商砚书的盲目吹捧, 任性撒娇,以及无论任何险境都要不管不顾奔他而去的承诺,都是因为他以为商砚书是他哥哥。

    商砚书知道路乘没有撒谎,因为在路乘说出这个关键点后,很多以前他没有想通的奇怪地方,便都一下通畅了,甚至早在十年前初识的那段时间,路乘就曾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唤过他“哥哥”。

    刚刚强压下的劫火再次从指尖不受控地燃起,商砚书深吸口气,指节一寸寸捏紧,将这缕失控外冒的火焰按灭,他藏于袖袍下的手背上用力到青筋凸起,脸上却笑得很轻柔。

    “无妨。”他和蔼道,“就算一开始是错认,但这么多年下来,你对为师一定也是有感情的,对吧?”

    倒也确实有。路乘点头。

    “那么今日便只当重新开始,现在做个选择如何?是跟为师回魔域,还是回仙门去找你那位好哥哥?放心,无论你选择哪一边,为师都会接受。”商砚书好似很大度。

    路乘耳朵抖了两下,倏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打量商砚书,对方竟然那么好说话?

    商砚书微笑看他,彷佛在鼓励他勇敢做出选择。

    那他的选择当然是……路乘在商砚书的视线中,缓缓、缓缓抬起一只前蹄,然后再缓缓、缓缓向后……

    “咻”的一下,路乘都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自己的脑袋就被人抱住,而他原本正要向后落去的前蹄也随着这一抱的惯性,被带的落向前方。

    “为师就知道,你一定舍不得为师。”商砚书抱住小马脑袋,语气轻缓又温柔。

    路乘:“……”

    路乘:“!!!”

    他尚未从商砚书这说一套做一套的假大方举动中做出反应,就已经被对方一把抱住,像之前一样,强带着向远方急掠。

    “爱徒,之前就说要带你来魔域转转,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便随为师一起入主魔宫罢!”狂乱的疾风中,商砚书朗声笑着,再次加速。

    路乘被风灌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内心愈加多的叹号,随着他一起往魔域的方向疾驰。

    魔域位于狱海之后,但狱海其实并非常规意义上的碧蓝大海,而是世界极东的一片永燃不灭的劫火火海及其威势辐射下衍生出的漫长火带。

    正是商砚书所驭使的那种劫火,或者说,商砚书的劫火正是来源于狱海之中。

    劫火不知何时诞生,似乎是在天地初开的遂古之初,便同着这世间万物一起应运而生,而后数万年间不断扩张,不知何时形成了这样宽广的永燃火海,其威势也不断向外辐射蔓延,即便在劫火尚未涉及的地域,也在一些灵气富足的山谷地带形成经年不灭的火带,而这条蜿蜒曲折横跨数万里的漫长火带包围中,那片在烈火炙烤下寸草不生的赤红大地,便是魔域。

    魔域自然不是初时就是魔域的,而是这片火海包围的地域环境太过险恶,不光物资匮乏,劫火更是危险万分,不小心沾上一点,身体便会连同魂魄一起被焚烧殆尽,因而仙门修士一般不愿意踏足,唯有在仙门追捕下走投无路的魔道邪修会逃往这里,慢慢的,人越聚越多,发展出集市城镇,甚至有人听闻此地法外之地的名声,专程前来投奔,隐隐要有与仙门分庭抗礼之势。

    仙门察觉到不妙,想要合力围剿,防止其继续坐大,只是已经迟了,这片地域虽险恶,却也是天然的天险屏障,外围环绕的火带威势即便不及劫火本体,但对相当大部分修士而言仍然十分致命,元婴以下的修士,在这火带中撑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会焚身而亡,唯有几处没有火焰的隘口可以安全通过,只是这隘口极其狭窄,且每一处都有魔修看守,仙门难以大举攻入,只能无奈放任,渐渐发展成如今的魔域。

    不过,这火带对别人是天险,需要绕行寻找能安全通过的隘口,对能直接驭使劫火的商砚书而言,却是可以视若无物。

    带着路乘狂飙了数个时辰后,两人前方出现了一片赤红,火焰在裂谷中跃动燃烧,便如深海中的巨浪,焰光汹涌起伏,吞噬接近其的万物,而商砚书一刻不停,径直往烈焰中冲去。

    路乘:“!!!”

    他本来在长途飞行中内心已经麻木了,此刻却是再次惊恐起来,在四蹄挣动试图让商砚书停下无果,即将冲入火焰中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但紧随而来的,却并非烈火焚身的灼痛,甚至连高温的灼热感都没有,路乘睁开眼,发现周围环绕着一层灵力光盾,将旁人畏惧非常的高温烈焰都挡于其外。

    对哦,他这个便宜师父可是劫火太岁,传说中的魔域至尊。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爱徒,这魔域的风光,比之仙门如何?”

    商砚书的轻笑声在路乘耳畔响起,他向四周张望,除他们正在其间飞掠的这片宽广火海之外,他看到苍莽荒芜的赤红大地,岩层裸露的赤地上沟壑纵横,不知道是因为地处太过偏远,还是劫火的威势影响,此方天地间不见日月星辰,唯有黑红的焰光映染天穹,此番景象自然是比不上仙门的缥缈秀丽的,却又有种别样的雄浑壮阔之感。

    “这里是哪一狱?”路乘仰着头问,进入魔域后,商砚书的飞行速度慢下来,他终于可以开口说话。

    “哪一狱都不算,只是一些无人的边陲地带。”商砚书道。

    他若是从正常的隘口通道走,便会直接进入魔修的势力范围,也会遇到看守的魔修盘查,但他走的路并不正常,是直接穿越了危险的火带,这火焰商砚书不惧,寻常魔修还是很忌惮的,因而一般不会有人靠近。

    “北边是伏见的血河狱,南边是殷槐的蚀骨狱,西边是虞歌欢,哦对,现在是萧放的空花狱了,爱徒可想去他那极乐殿瞧瞧?”他笑吟吟地提议。

    路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一点都不想去,事实上他也不想来什么魔域,只是他知道商砚书不会放他回去,所以才抱着一种来都来了就稍微了解一下吧的好奇心理问了几句。

    “那劫火狱在哪儿?那是你以前的地盘吧?为什么萧放不是在劫火狱呢?”路乘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对魔域了解不多,只知道魔域分为四狱,在劫火太岁还在的时候,魔尊是居住于劫火狱的,那应该也是魔域最为繁复华丽的宫殿之所在,那么萧放成为新任魔尊后,为什么没继承商砚书的魔宫,反倒占了空花狱呢?

    “为师的宫殿岂能与他人共享?”商砚书睥睨地说完,又亲昵地蹭了蹭路乘的马毛,“当然,不包括爱徒,为师可不像萧放那般,殿中养着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人,爱徒是除为师外过去也是以后唯一能入主劫火狱之人。”

    路乘的耳朵都被蹭歪了,却除了商砚书的自夸外没没得到任何有用的回答。

    不过,在火带中又飞行一阵,愈发深入魔域的深处,路乘渐渐感觉到前方有一股格外恐怖的气息,就跟商砚书带着铺天盖地的劫火出场时很像,果不其然,他视线中很快也出现了一抹不同于赤红焰光的黑红色火焰,劫火烈烈燃烧着,其势漫无边际,便如一片黑红的地狱火海。

    劫火狱难不成就在……路乘正这样想着,就见那以焚天灭地之势烈烈燃烧的黑火彷佛感应到什么,狰狞跃动的火舌原本直扑向天穹,此刻却是安顺蛰伏下来,二人前方的黑火无声往两侧退开,便如拉起的火焰幕布,露出其后尘封多年的至尊魔殿。

    大殿中矗立着无数全身覆盖甲胄脸上也戴有铁面的高大黑甲魔兵,他们一动不动,面具的眼窝处空洞无物,显然,这些都是傀儡死物。

    但此刻,随着环绕大殿的劫火屏障退去,黑甲魔兵的眼眶中突然亮起两蹙黑火,无数关节重新活动的僵硬“咔哒”声接连响起,在他们的主人重临魔殿之后,这些沉睡多年的魔兵也于今日复生。

    商砚书带着路乘落于殿前广场上,无数黑甲魔兵一起跪于下方御阶,很快,又有一团庞大黑气从远方直掠而来,伏见带着一众魔修来到殿前,他越前一步,跪地呼道:“恭迎尊主重回魔域!”

    “恭迎尊主重回魔域——!”众人一齐跪地,行礼高呼。

    商砚书负手站于殿前,受这一礼受得相当坦然,路乘却被这浪潮样巨大的人声一吓,不由往后退了几步。

    商砚书又把他拉回来,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本尊的爱徒,见其如见本尊亲临,不敬者——”

    “杀无赦。”他睥睨的视线扫过下方众人,森然的语气中是从未在路乘面前显露过的危险杀意。

    一匹马……爱徒?这事若是发生在剑宗,众弟子又得懵上好久,但伏见等魔修早已见怪不怪了,在商砚书手底下这么多年,什么离谱的事没见过?或者说,劫火太岁做的那些事,本也没几件是不离谱的。

    因而在短暂沉静后,他们很快面不改色道:“拜见少主!”

    少、少主……?路乘被商砚书强搂着站于殿前受了这一礼,却还是被喊得一懵。

    “本尊唯一的爱徒,说是魔域的少主也不算错。”商砚书也在思索这个称呼,他捧起路乘的毛脸,像是好心询问,“爱徒想要叫什么?若是不喜欢少主,叫夫人如何?”

    夫、夫人……?路乘又是一阵呆滞,但很快,他又用力地晃晃脑袋,他才不要做什么夫人或少主,他压根就不想待在魔域,他要回去找他哥哥!

    当着一众魔修的面,路乘撒腿就跑,却没跑出两步就被商砚书拦下抱起。

    “爱徒,都到这里了,你还想跑去哪里呢?”商砚书语气轻柔,却只让路乘联想到吐信的毒蛇,在满脸的惊恐中,他被对方强抱着,走进那宏伟华丽,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囚笼的漆黑大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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