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罚银 “卫妹妹如此深谋远虑,倒比我看……
她还在一味地往楚元煜面前凑, 腰肢柔软,水眸灵动。楚元煜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起身,坐到床边, 将她挡回床上。
她见他坐到床边,似乎就满意了,嘻地笑了声, 安然伏在他的膝头,却不说话。
楚元煜一边抚着她的脸颊, 一边又问:“怎么了?”
“没有呀。”她轻轻眨眼,鸦翅般的羽睫扑了两下, “就是想与陛下离得近些。”
她说得轻松自在, 楚元煜却觉得心跳都顿了一下。
容承渊别开眼睛看着一旁, 心下不无戏谑地想:见到妖精了, 还是活的。
然后他便趁着他们柔情蜜意, 自顾退出了屋外, 与琼芳耳语了两句又折回房中, 只见卫湘仍伏在皇帝膝头, 皇帝则读着信,二人无声地相伴。
过不多时, 琼芳端着托盘进了屋, 托盘中放着一只汤盅。她绕过门前屏风就止了步, 遥遥朝床榻福了一福, 询问卫湘:“娘子,这粥做好了, 要不……奴婢直接送过去?”她一边问,一边意有所指地望了皇帝一眼。
楚元煜不由看过去,卫湘似是斟酌了一下, 半撑起身,朝她道:“不必了,你先用冰鉴冰着吧,我晚些时候亲自去一趟。”
“诺。”琼芳又福一福,就退出去。
楚元煜好奇道:“是要去见什么人?”
卫湘伏回他膝上轻轻一叹,呢喃道:“臣妾说了,陛下可别怪臣妾。”
楚元煜眯眼:“难不成是去见情郎?”
“陛下!”她一记粉拳捶在他胸口,眉目含怒,旋即一声冷哼,“那还用‘晚些时候’?情郎已在这里了。不过陛下少来花言巧语地诓臣妾,这冰粥不是做给情郎吃的!”
“哈。”楚元煜放下信纸,“那朕若非要吃呢?”
卫湘坐起来,气恼地瞪他:“陛下净会欺负人!”
楚元煜耍赖似的伸手揽她,她冷着脸推他,他也不理,笑问:“不抢你的粥。你倒说说,要去见谁?”
卫湘抿了抿唇:“臣妾想去看看杨姐姐。”
楚元煜凝神:“才人杨氏?”
卫湘点点头:“正是。”她边答边察言观色,见他神色间并无不快,方是一叹,道,“近来本就暑热,杨姐姐家里又出了事,总是胃口不好。臣妾和她因常去同一个雅集,也算有些情分,就命小厨房制了些爽口开胃的冰粥,给她送去。”
“还敢送吃的?”他抬手在她眉心弹了一记响指,“褚氏的事才过去多久,你好了伤疤忘了疼。”
“杨姐姐是个厚道人,不会的。”卫湘靠进他怀中,执拗地摇头,想了想,忽而眉开眼笑,下颌轻蹭着他道,“陛下若担心臣妾,便先着人验验,这样即便真出了什么事,臣妾也不怕啦!”
她的样子像只黏人的小猫,楚元煜看得心软,也忍不住笑了,便吩咐容承渊:“你去验,好好记个档。”
容承渊领命而去,卫湘眼帘低了低,心下为他依了她所求之事暗喜。
接着她便道:“杨家的事,可会牵连杨姐姐么?”
楚元煜略作沉吟,没有直接作答,反问:“小湘可会不忍?”
卫湘拧眉,似是认真思量了半晌,还是为难地摇头:“臣妾也不知道。臣妾想着她兄长不敬陛下,心里就不痛快,恨不能去天牢踹他两脚,也觉得应当杀一儆百!可想到杨姐姐久在宫中,和这所谓的兄长只怕很久都没说过话了,又觉得她若受牵连倒也可怜。还有她的父母……”卫湘哀叹一声,满目愁绪,“臣妾听闻杨家原也算得忠良,就因为这么个混账,一切便都断送了……这样的儿子既不忠也不孝,简直就是讨债鬼!”
楚元煜听她话中怨愤颇深,大有义愤填膺之意,却又因生得柔美,让这义愤也多了几许娇嗔之意,忍不住地笑着继续问:“那小湘觉得,此事该如何是好?”
卫湘扁着嘴摇头,声音闷闷:“臣妾不知道。”
“哈哈。”楚元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只想想,若你是皇帝,你想怎么办?”
她顿时美眸圆睁,讶然道:“陛下乱说什么浑话!”
“怕什么。”他看她一惊一乍,越发觉得可爱,用力搂了搂她,语气浸透了温柔,“咱们私下里不论君臣,也没有那些陈规旧矩,什么话都说得。”
“真的?”卫湘美眸一翻,旧势便要下床,“那我梳妆打扮见情郎去了!”
楚元煜一瞬的气结,一把将她揽过来,按在床上,翻身压制住她:“少成心气我!”
卫湘迎上他的视线,娇笑两声,转而板起脸,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吧,若我是……是女皇。”她说及“女皇”二字,扬起下颌,做出傲气之态,“我大抵会看在此事不曾酿成大祸的份上,小惩大诫吧。”
楚元煜饶有兴味地点头:“如何小惩大诫呢?”
“就……”她似是想答,却卡了壳,憋了一会儿,忽露愠色,“我……我又不是真的女皇……总之能让杨家再不敢犯,也让旁人不敢造次,那就成了呗。”
“哈哈哈哈!”楚元煜开怀大笑,见她生气,又忙将笑音敛住,轻声哄她,“小湘说得对,既没有酿成大祸,小惩大诫也不失为良策。”
卫湘眨一眨眼:“陛下打算怎么办呢?”
“朕想一想。”他说着,很突然地在她樱唇上一啜,复又笑道,“总归不会牵连杨才人,你放心好了。”
卫湘暗自松气,声音愈发绵软地娇嗔道:“陛下愈发惯着臣妾了!”
楚元煜笑意直浸眼底:“你不喜欢?”
“喜欢!”她眼波流转,“臣妾不是大家闺秀,没读过几本圣贤书,也做不来贤妃,就喜欢陛下的偏爱!”说着顿了顿,又道,“陛下别怪臣妾不懂事就好。”
“哈哈。”楚元煜摇摇头,“没有比小湘更懂事的了。这话虽听着霸道,性情却真,倒比那些违心之言听着让人舒心。”
卫湘闻言,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报以热烈的吻。她知道这于宫里大多嫔妃而言是做不到的——无论是那不做贤妃的话,还是这样的热烈。
她们的出身太高贵,哪怕是看起来同样出身宫女的褚氏也比她高一大截,所以她们总要矜持一些,总会拉不下脸。
可她不在意,她没什么拉不下脸的。姜玉露的死不仅让她心里只剩了恨,更让她明白了在这皇宫之中像她这样的人想要活下去有多艰难。
所以,脸面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若不是他身为帝王原也是个风雅骄矜的,她也不介意做得更加露骨,她就是要他在她这里尝到别处尝不到的意趣.
入了六月,敏宸妃的胎已然显怀,皇后的身孕也已有三个月。因这阵子都是恭妃执掌六宫,御医与太医便去向她禀了话,道皇后与敏宸妃都胎像稳固。
这是喜事,恭妃虑及近来宫中的人心惶惶,便先专程去了一趟慈寿宫,将此事知会谆太妃。而后又去了紫宸殿,去向皇帝禀话。
待恭妃离了紫宸殿,后宫便听闻对杨家的旨意下来了。杨才人那在鸿胪寺任职的兄长被罢官流放,但杨氏的父母可自行归家,另罚银百万两,责令杨家在一年内交齐。又叮嘱恭妃安抚杨才人,让她不必忧心。
杨才人听闻旨意,当即备了礼来向卫湘登门道贺,碰巧凝贵嫔本就在卫湘这里吃点心,美其名曰“协理六宫身心俱疲,看看美人才能继续办差”。
紫宸殿的旨意一下来,凝贵嫔与卫湘便也听说了,此时见杨才人前来,二人都向她道了贺,凝贵嫔感叹道:“爹娘能回家便好,你那个哥哥实在糊涂,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
杨才人苦笑着应了声是,哑了哑,又道:“只是罚银……实在不是个小数目,我在宫中积攒的俸银不过几百两,赏赐又不能送与家中。嫁妆倒可贴回去,却也不过一两万两,不知家中能不能将那百万两凑出来。”
卫湘摇摇头,攥了攥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姐姐莫急着往家中送钱。杨家本是大族,便是自家拿不出这钱,族里凑一凑也总有的,让你爹娘兄长先想法子才是正理。况且依我看,让族中出一出血也不是坏事,家中富贵久了,纨绔子弟众多,极易生出事端,搞不好哪一日便是灭门之祸。如今因这一出先痛一场,家中子弟们都能紧一紧弦,日后谨言慎行,家族方能长盛。”
凝贵嫔深以为然,点头赞许:“这道理很对。”
杨才人怔怔地望着卫湘,神情多有些复杂:“卫妹妹如此深谋远虑,倒比我看得更明白些。”
于是杨家之事于卫湘而言便就此了了。往后的三五日,天气忽而热得吓人,尤其晌午,无水的地方宛如烤炉,湖畔水边又像蒸笼。
楚元煜正值英年,火气旺盛,近来天花的事又没什么新的动静,他被热得烦闷,就不免动了出去避暑的心。卫湘晌午时去紫宸殿伴驾,与他一并躺在床上躲懒时他说起来:“麟山行宫你一定喜欢,若是能去,朕带你四处玩一玩,你之前说想学骑马射箭,在那边也方便。”
第62章 避暑 她知道他现下顾不上这些,但事后……
卫湘说自己不曾出过宫是假的, 对骑马射箭倒的确有些兴趣,因而答应得十分欢快,还很是捧场地与他畅想了一番如何游玩。
午后因有朝臣觐见, 卫湘就告了退,容承渊一时也没什么事,便亲自送她往回走, 才出紫宸殿,卫湘就听他笑道:“恭喜娘子。”
卫湘一怔, 驻足侧手:“何喜之有?”
容承渊垂眸,一缕笑意转在唇角, 语气意味深长:“陛下方才未曾直说, 其实他上午已琢磨了半天让娘子住麟山行宫的哪一处, 对着行宫的堪舆图看了诸多宫室。”
卫湘滞了滞, 明白了容承渊向她道喜的缘故。
皇帝此举意味着两个字:上心。
这两个字听来简单, 却不同寻常。九五之尊妃妾无数, 宠妃也是时时都有的, 但得宠并不意味着能让帝王多么“上心”。
……于皇帝而言, 嫔妃有什么可值得上心的呢?左不过是图个舒心高兴罢了,喜欢了只消赏些东西, 亦或说几句好听的话哄一哄便是天大的恩赐;若不喜欢了, 换个人宠也不比换件衣服难。
至于挑选宫室这样的事, 也是不必九五之尊亲自操劳的, 身边这许多得利的宫人,谁还办不好这差呢?哪怕是他在意一些的宠妃, 只消多吩咐宫人一句,宫人们明白他的心意,就必定会尽心尽力地挑选出一个妥帖的地方, 全然不必他亲自辛劳。
既有如此前提,他还愿亲力亲为,就无疑是上心了。
这于卫湘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她畅快地舒了口气,绽露的笑意落在容承渊眼中,觉得旁边的红墙绿瓦都为之一亮。
卫湘蕴着这明艳的笑容复又前行,容承渊笑笑,提步跟上她,只听她又问:“可现下真能去行宫么?天花未有新的动静,便也罢了,可不是说罗刹国使节正在来路上?算着日子,只怕这几日也就要到了吧?”
“那不碍事。”容承渊摇头,“麟山行宫就在京郊,离得不远,若御驾出行,他们也同去便是。况且罗刹人多爱打猎,麟山一带鸟兽众多,对他们也很合宜。”
“原是这样。”卫湘颔首,见连通后宫与朝堂的昭华门已在眼前,便不让容承渊再送,径自带着宫人往后去了。
次日傍晚,去往麟山行宫避暑的圣旨正式颁了下来,宫中各处立即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六尚局都要做许多筹备,六宫嫔妃中有幸随驾前行的也都需收拾行装。虽说一应家具陈设行宫都不缺,但仅是衣裳首饰一类的东西收拾起来也很麻烦了。
除此之外,又还有些未能随驾的宫嫔心有不甘,便会尝试着走些门路,盼着能有人在圣驾面前美言几句,让自己也得一道恩旨。
楚元煜这晚走进瑶池苑的时候,堂屋里的座钟刚好开始八点整的报时,在这惹人注意的钟声里,卧房中的说话声贯穿过来,话音中的不耐被钟声衬得烦躁之意更甚。
但她的声音如银铃悦耳,即便烦躁也是动听的。
楚元煜一哂,不由对她烦躁的缘故心生好奇,便制止了要进去通禀的宫人,自顾进了屋。
他绕过屏风,琼芳侍立于茶榻一侧,侧首一看即要见礼,楚元煜坐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看向站在茶榻正前方的人。
她背对着他,背影婀娜。面前的茶榻上,榻桌已挪走了,堆放着数只锦盒、漆盒,颜色大小皆不同,像是各式各样的礼物。
卫湘嗤笑道:“陶采女便罢了,与咱们都熟悉,又正是爱玩闹的年纪,我也盼着她能同去行宫。可这康贵人、宋美人……平素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只怕连陛下也知道我们并不相熟,这会子巴巴地送礼来让我帮着请旨,我又如何开口呢?”
说着她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琼芳,你带着轻丝和廉纤一道将这些都送回去吧,连陶采女的也送回去,告诉她们这忙未必帮得上,那就没有收礼的道理;便是帮上了,都是自家姐妹,我也不能为这样的事收礼。”
琼芳想提醒卫湘圣驾已至,却又不敢抗旨,只得屏息应了声:“诺”。
卫湘忽闻清朗笑音:“哈哈哈,容承渊,告诉陶氏,一并去行宫避暑。”
卫湘倏然回头,连忙福身施礼:“陛下……”
楚元煜上前扶住她,视线越过她的肩头,落在那些五颜六色的盒子上,眉眼含笑:“收到什么好东西了?”
“都要退回去的。”卫湘低眉呢喃。
楚元煜仿若未闻:“我们一起看看。”
语毕他经过她的身畔,来到茶榻前。卫湘转过身,望着他不明就里。
楚元煜的目光只定在那些礼物上,伸手揽在她的腰际,口吻懒懒的:“看看谁送的合眼缘,就让她去行宫,然后咱们一起分赃,你看怎么样?”
“陛下!”她嗔怪地推他,忍不住发笑。
“哈哈。”他在茶榻上坐下来,握着她的手,仰头看着她,“那你说说,送礼的这些人,还有哪个是你想带着一道去的?多待几个也无妨,能给你解解闷也是好的。”
卫湘凝神想想,与她相熟的嫔妃之中,凝贵嫔、丽嫔、杨才人、孟宝林原就在随驾的名单上,闵淑女随侍谆太妃,理所当然地会去,陶采女适才也加上了。
她便摇头:“有陶采女就很好,旁的也没谁了。”
“好。”楚元煜不再多问,只又吩咐容承渊,“告诉他们,让陶氏住得离小湘近些。还有凝贵嫔与丽嫔,都分到小湘附近的宫室去。”
卫湘连忙阻止:“不可!”
楚元煜转回头来:“怎么?”
卫湘含笑:“臣妾有凝姐姐和陶妹妹就行了,丽姐姐还是离恭妃娘娘近些才好,不然恭妃娘娘要见公主也太麻烦,天这么热呢。”
楚元煜颔首笑说:“也罢,还是小湘心细。”说着又睇一眼容承渊,容承渊不必他再多言,便躬身揖道:“诺。”
卫湘则看一眼琼芳,示意她将那些礼物尽数撤了出去,带着人一一归还,傅成随之进了屋,将榻桌搬回茶榻上。
而后又有积霖进来上了茶与点心,楚元煜方安坐下来,卫湘却行至书案前翻了翻,找出一本册子,折回来递给他。
楚元煜端着茶盏才喝了一口,见状不解道:“这是什么?”
卫湘羽睫轻眨,樱唇含笑:“陛下都有月余没查臣妾的功课啦。”
楚元煜蓦地一笑,险些呛了茶,忙放下茶盏接过册子,失笑摇头:“忙得忘了。”
说罢他便拉她坐到身边,认真为她看起了功课。
每逢这样的时候,卫湘心下总有些抱憾,因为他的学识的确是既广博又扎实的,也属实是个温和有耐心的好老师。可她却只能让他给她讲些无关痛痒的诗文,诸如四书五经、史书政书那些她只得私下里与两位女博士请教,不敢让他知晓分毫。
她只得安慰自己:纵使只是诗文,她也总归跟着他学了些。
卫湘素来好学,每每听课的时候总觉时间过得极快。外头的座钟在九点整又报了时,但二人全神贯注,都不曾注意。
直至临近十点,一行人匆忙而至,既有太医、医女,也有宫人。他们风风火火地赶进临照宫,又半步不停地赶往瑶池苑,直至在瑶池苑门口被御前宫人挡了去路。
走在前头的女官正要好好解释,御医田文旭急躁地推开她,三言两语说明来意。
月门外的两名宦官神色立变,左边那位颤声道了句“稍候”,立时往屋里赶去,
卧房中,楚元煜正与卫湘讲着那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①”在后世诗文中的多番化用,忽见宫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便皱了眉。
那宦官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察觉天子不快,忙跪地一拜,方颤声道:“陛下,出事了!”
楚元煜眼底一沉:“何事?”
那宦官直起身,迟疑地看了眼卫湘,楚元煜即道:“不必瞒才人。”
便听那宦官说:“敏宸妃……敏宸妃自昨晚起便起了高烧,初时只当是孕中小病,直至方才,颈间起了……颈间起了红疹。田御医忙去看了,说是……是天花!”
“什么?!”楚元煜霍然起身,卫湘眸光一凛,同样猛地站起来。
那宦官已再行深拜下去,伏于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房中旁的宫人亦屏息,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敏宸妃不仅身居高位,更怀着六个月的身孕,怎的偏生是她……!
一时之间人人都陷在这般震惊中,容承渊循循沉下一息,上前两步:“陛下,兹事体大,不免阖宫惊动,还需陛下拿个主意。”
果不其然,他这厢话音才落下,就又有一宦官进了屋,拱手禀说:“陛下,皇后、恭妃、清妃求见。”
卫湘一听,知道今晚会来的绝不只这三位,忙说:“瑶池苑地方小,正殿宽敞些,快去让那边置上冰山,皇后娘娘有着身孕,莫要热坏了!”
话不及说完,她的手已被握住。待吩咐完这些,她侧首望向他,他眼中有些感念:“多谢。”
卫湘迟疑一瞬,即反握住他的手,宽慰他道:“陛下放宽心……敏宸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腹中皇嗣更有神佛庇佑,不会有事的!”
她说着这样的话,自己的手却在打颤,看起来就像她本已慌极了,却非要逞强,强撑着心力在支持他。
她急他之所急。
……她知道他现下顾不上这些,但事后想起来,总会再记她一个好处。
第63章 手袋 “才人胡说什么?才人于我有大恩……
临照宫的正殿称仪华殿, 已有十数年无人居住,但楚元煜登基后曾修葺过一次,当下仍一切如新, 一应家具陈设也都齐全。
宫人按照卫湘的吩咐赶去准备,卫湘与楚元煜亦不耽搁,即刻往那边赶去。他们入殿时, 皇后、清妃、恭妃都早已到了,在殿门口又恰碰上文昭仪与凝贵嫔结伴而来。
凝贵嫔的神色尚算平静, 但文昭仪自在东宫时就与敏宸妃交好,急得脸色都白了, 眼眶也红着, 显是刚刚哭过。
见了皇帝, 她勉力克制着情绪见礼, 楚元煜也知她与敏宸妃私交不浅, 出言宽慰道:“敏宸妃身体一贯康健, 昭仪放宽心。”
文昭仪沉沉地应了声诺, 便一道入殿去。
入了殿自不免一番礼数。礼罢, 众人都落了座,皇后向卫湘颔首道:“才人安排周全, 有心了。”
楚元煜问道:“敏宸妃如何?”
御医田文旭与几名太医都在一旁候命, 听得皇帝问话, 田文旭忙上前, 禀道:“敏宸妃娘娘确是沾染了天花,只是现下病症还不重。”
楚元煜又问:“可会伤及胎儿?”
“这……”田文旭滞了滞, 喟叹摇头,“这不好说。臣等必将尽心医治,只是……”说着又叹一声, “臣不敢欺君,天花素来凶险,于成人尚是如此,遑论胎儿。”
这话说得众人心里都沉了,楚元煜也只得道:“勉力医治。”
御医太医们恭肃地应下,皇后又嘱咐了他们一些话,便让他们回去仔细照料敏宸妃了。
这其间,又有数名嫔妃陆续到场。她们虽位份还低,也做不得什么主,遇上这种大事却不敢不来一表关切。因此真是多亏卫湘让人收拾了仪华殿,若只在瑶池苑的堂屋,那真是万万坐不下的。
文昭仪自太医回话时便拧着眉,待他们告退,心下仍越想越觉奇怪,终是启唇道:“陛下,臣妾实在不明敏姐姐何以沾染天花?自皇后娘娘与敏姐姐有孕,长秋宫与玉芙宫的防范便是最严密的,不仅宫人不得随意出入,进出的一应物件也都反复查验,样样都要将来路追查个明白。如此严防死守,怎的还是让敏姐姐沾染上了?”
恭妃叹息:“这病看不见摸不着的,哪说得清这些?”语毕又转向帝后,抿唇道,“稳妥起见,臣妾已命人去玉芙宫彻查了,近日进出玉芙宫的宫人、物件都需再查个明白,只是……”她顿了顿,面有难色,“也未见得真能查出什么。”
皇后宽和道:“查了总比不查让人安心,恭妃有心了。”
这话才说完,外殿忽传来些响动,众人一时听不真切,便都望去,只听是宦官呼喝道:“快进去!”
随着这声喝,一宫女被推进屋来,抬眸看了眼殿中众人,忙瑟缩着下拜:“陛下圣安!”
虽只是一句问安,众人却都隐觉出几分心虚,皇后黛眉蹙起:“这是怎么回事?”
那宦官上前一揖,禀道:“奴奉恭妃娘娘之命去玉芙宫彻查敏宸妃娘娘沾染天花的缘故,才到后院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循着味道找过去,这丫头正慌里慌张地烧东西呢!”
他说及此,随在身后的小宦官上了前,双手捧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物,已有一半烧得焦黑,另一半仍是莹白。
卫湘才看见那物,神色便是一凛。她看向丽嫔,丽嫔盯着那物,也正满眼愕色。
文昭仪锁眉:“好好一个手袋,烧它做什么?”
“奴婢……”那宫女跪伏在地吞吞吐吐。
这副模样实在教人起疑,文昭仪眼底冷下去:“莫不是这东西与敏姐姐的病有关?”
“没有!”宫女重重叩首,矢口否认。
文昭仪拍案而起:“那你便说清楚,好好的东西烧了做什么!本宫告诉你,此事不仅事关敏姐姐,更关乎皇嗣安危,若他们真有什么差池,想想你的九族!”
她虽疾言厉色,说到最后却带了哭腔。她平素又惯是和气的性子,众人见状皆知她是忧心敏宸妃,不免动容。
清妃温声道:“昭仪莫急。”语毕也看向那宫女,“圣驾面前,还不快说个明白?”
那宫女浑身颤抖,离得近的嫔妃几能听见她齿间的咯咯细响。眼见瞒不过,她磕了个头,不及说话,眼泪便已流下来:“陛下恕罪!这手袋……这手袋恐怕便是敏宸妃娘娘得病的缘故!”
“‘恐怕’?”皇后捉住这个用词,面有惑色,“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来‘恐怕’?”
那宫女复又磕了个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是……是奴婢糊涂。前几日有个尚宫局的旧识找到奴婢,说是……有个发财的差事,问奴婢干不干。奴婢问他是什么差事,他便说……便说……”
她说到此处,再没底气说下去,文昭仪愈发急了,喝道:“来人,押下去动刑,速速问个清楚!”
“娘娘恕罪!”那宫女满目惊恐,终不敢再瞒,竹筒倒豆子般地全招了,“他说敏宸妃娘娘新得了一只珍珠手袋,问奴婢见过没有,又问敏宸妃娘娘用没用过。奴婢说不曾见过,他便说要奴婢寻个机会将这手袋献与娘娘,便给奴婢二百两银子!”
“那你便听了?!”文昭仪站在那儿,满目的不可置信,“敏姐姐有着身孕,你怎么敢?!”
“奴婢不知这手袋有问题!”那宫女哭得嗓音嘶哑,满面悔意,“他只说……只说想换个差事,若能借此博娘娘一笑,便让奴婢趁机开口让娘娘要了他过来。奴婢不曾有疑,便信了……”
一时间满座寂然,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文昭仪怔怔地坐回去,张了张口,也没再说出话。
恭妃沉吟半晌:“你这旧识叫什么名字,是宫女还是宦官?”
那宫女忙道:“是宦官!姓薛,叫薛禄,大家都叫他阿禄!”
皇帝眼底一沉:“押他来。”
容承渊应了声“诺”,便出了殿,亲自带人前去尚宫局拿人。临照宫离六尚局虽近,却也有些距离,众人难免要等一会儿,皇后露出疲色,阖目按着太阳穴不语。
清妃幽幽叹息:“事已至此,恐是有人刻意为之。后宫纷争从未停过,冲着皇嗣去的……”她冷声一笑,“本朝倒是头一回。”
卫湘的目光犹在那珍珠手袋上,凝视半晌,复又看向丽嫔。
这一回她们刚好视线相触,丽嫔微微一怔,先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跟着却又轻轻摇头,卫湘一时也不知她究竟何意。
约莫两刻之后,容承渊带人将那薛禄押了回来。他进了殿不待有人问话,便拼命磕着头喊道:“奴冤枉,奴冤枉!奴只是偶然看见那是个好东西,想讨娘娘欢心,不知什么天花的事!”
皇后抬了抬眼帘:“你且说清楚,这手袋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进的玉芙宫?”
薛禄直起身,指着丽嫔道:“是、是丽嫔娘子着人去玉芙宫送礼时,奴路过恰好瞧见了!因这东西少见,又光彩夺目,便忍不住与送礼的宫人搭了两句话,就记住了!”
众人闻言脸色都变了一变,皆不料会牵扯丽嫔。
帝后都看过去,丽嫔身后的掌事女官素玉疾步上前,拜道:“薛禄此言不虚。自公主得了封号之后,各宫都有贺礼送来,娘子总要还礼,便命奴婢将这手袋作为给敏宸妃娘娘的还礼送去玉芙宫。奴婢在去玉芙宫的路上也确是碰上过薛禄。只是娘子刚得了这手袋时,自己也爱不释手,曾把玩过半晌。娘子既不曾染病,想来敏宸妃娘娘的天花也与这手袋无关。”
她回话无比沉稳,颇有掌事女官的气度,众人一时都沉思不言。
恭妃端详着她,亦思量了一会儿,淡淡道:“你倒是个忠心的,会将丽嫔往外撇。只是这手袋到丽嫔手中时或许干净,却不等同于丽嫔往外送时也干净。”说着她语中一顿,睇了眼丽嫔,“妩贵姬的事不清不楚,你想让丽嫔脱罪,这么两句话恐怕不够吧?”
丽嫔惊然起身:“恭妃娘娘您……”她望着恭妃,张了张口,道,“陛下已说臣妾无罪,娘娘何以……”
“陛下说的是昔日证据不足。”恭妃平静地看着她,“况且本宫只是提个疑点,你慌什么?”
丽嫔面上血色尽褪,在众人的注视中僵了半晌,惶然下拜:“臣妾断无加害娘娘的道理,陛下明鉴!”
皇后看看恭妃又看看丽嫔,沉吟道:“丽嫔所言倒也有理。昔年的妩贵姬到底是丽嫔身边出来的,但敏宸妃……”她摇摇头,“平素与丽嫔都没什么往来,遑论结怨,更不会是争宠。”
……自然不会是争宠。
丽嫔如今虽重新得了嫔位,却只安心陪着公主,皇帝也从不翻她的牌子。她若要争宠,需要对付的人可太多了。
文昭仪静思了片刻,复又问:“这手袋是从何而来的?本宫瞧着倒像罗刹国的东西,丽嫔……”她低了低眼帘,“本宫并非瞧不上你,只是以今时今日的局面,你不像能得这样的赏的。”
终于还是到这一环了。
卫湘屏息垂眸,静等山雨袭来。
丽嫔咬了咬牙,再行一拜:“大约是哪位姐妹送的,臣妾只瞧着好,便献与了敏宸妃娘娘,倒也不曾过问是何人所赠。”
文昭仪说:“那查一查你房里的档便是了。”
丽嫔垂首:“是,臣妾愿亲自取来,以供查证。”
语毕她又拜,继而拎裙起身。卫湘一直看着她,她起身时二人视线又一次相触,卫湘忽地一阵心悸——她在丽嫔眼中看到一缕不曾见过的决绝。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一瞬的踟蹰之后便将心一横,起身福道:“这手袋若非陛下也赏过丽姐姐,想来便是臣妾所赠的那一只了。”
丽嫔蓦然回身,咬紧牙关:“才人胡说什么?才人于我有大恩,才人所送的礼我样样记得,何时有过这样的手袋?”
第64章 信重 “陛下只当是疼臣妾,遂了臣妾所……
她们当众各执一词地吵起来, 引得众人都流露诧异。
其中恭妃紧盯着丽嫔,容承渊、凝贵嫔则屏息看着卫湘;皇后董氏则在看皇帝的神色,文昭仪忧心敏宸妃, 对这争端唯有烦躁;清妃淡泊依旧,不喜不悲。
丽嫔神色紧绷,卫湘心绪难辨叹了口气:“还请丽姐姐悬崖勒马, 莫要坐实了这欺君之罪。”
丽嫔只想堵住她的嘴:“我岂有……”
“公主或许可以有一位戕害宫嫔的母亲,却绝不能有一位欺君的母亲!”卫湘盖过她的声音, 直戳软肋的威胁让丽嫔猛地噤了声。
卫湘见她一时不敢再说了,轻轻一叹, 口吻放缓, 又言:“更何况这局既是冲我来的, 姐姐便是豁出命去护我又有何用?自还会有新的麻烦找上门来。”她说着, 似笑非笑的视线扫过殿中众人, 不疾不徐地悠悠续言, “不如今日便在这里论个明白, 也好教那背后的小人知道, 我虽无害人之心,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语毕她敛裙跪地, 向帝后深拜:“陛下, 这手袋是臣妾赠与丽嫔姐姐的。丽嫔姐姐没道理毒害敏宸妃娘娘, 但臣妾……”她轻笑一声, “看来至少在这幕后主使眼中,臣妾是有理由害敏宸妃娘娘的。这是与不是, 臣妾也无意争辩,只有几句话不得不问问这两位宫人。”
楚元煜缓缓摇头:“你不会害敏宸妃。”
卫湘倒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不由一滞, 恭妃在旁劝道:“比起丽嫔,敏宸妃与卫才人倒都是宠妃了,还是问个明白的好。”
楚元煜无声地缓了口气,这才说:“问吧。”
卫湘复又一拜,而后起了身,走向从玉芙宫押来的那宫女,在离她只一步远时才停下脚,居高临下地笑睇着她:“你在这儿跪了这许久,我倒还不知你的名字。”
那宫女忙回道:“奴婢兰燕。”
“兰燕,是个灵巧的名字。”卫湘噙笑,“你是哪年进的宫,哪年去的敏宸妃身边,先前又在何处当过差,家里还有什么人?”
兰燕哑了哑,一一回话:“奴婢是七岁进的宫,距今恰是十年。三年前拨去的玉芙宫,先前一直在尚宫局做事,家里……”她言及此处,卡壳了一下,眼眶蓦地红了,“去年年末,奴婢家中遭了雪灾,一家子都没熬过来,只剩奴婢一个了。”
始终淡然的清妃听到这话看了她一眼,流露怜悯:“可怜见的。”
“是啊,可怜见的。”卫湘顺着清妃的话唏嘘一句,继而微微侧首,看了眼文昭仪,“只是昭仪娘娘适才还说让你想想九族,看来是也不怎么顶用了。”
她说着转身落座回自己的位子上,神情整肃道:“我问你,好端端的,何苦烧了那手袋?若是觉得敏宸妃娘娘的病与那手袋有关系,怕自己说不清楚,丢了、埋了,拆成散碎珍珠扔去各处,哪一样不比烧了强?”
凝贵嫔笑道:“是啊,珍珠又不是纸,烧也不易烧尽,这算什么古怪法子?”说着瞥向兰燕,“倒像故意引人去瞧,抛砖引玉呢。”
兰燕慌忙摇头,瑟缩叩拜:“贵嫔娘娘明鉴!奴婢是一时慌了阵脚,不曾想那么多……”
“好,姑且信你。”卫湘不与她纠缠,目光一转,看向薛禄,“你呢?好好在尚宫局当着差,怎的就那么巧,正好在丽嫔姐姐差人往玉芙宫送东西时迎面碰上,又恰好注意到这一件?说说吧,原本是打算如何祸水东引,想在哪个时机指认我收买了你?”
话没说完,她就眼看着薛禄整个人都虚了。这实在好笑……卫湘心底那股享受玩弄对手的兴奋劲儿又涌起来,她笑看着薛禄,欣赏他每一分细微的慌张。
……他当然是慌死了。
她猜,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接下来的发展应是皇帝先下旨去查丽嫔宫中的档,查出这手袋的确是她瑶池苑出去的,将疑点真正落在她头上。
然后呢?或是在这其间顺势再揪出别的人,又或是薛禄注意到这手袋的经过本身就有些古怪,那就会有人跳出来点出疑点……无论如何,总归会有法子攀咬到她身上。
可现在她自己先跳了出来,先发制人地质问薛禄何以会“恰好”注意到这手袋,又直接问他打算如何攀咬她,他若再按原先的打算说,听着可就不那么真了。
不过这薛禄倒比卫湘预想的沉得住气,他的心虚与彷徨只持续了不多时,便重新振作起来,带着满面震惊对卫湘怒目而视:“才人娘子……您当日一再说不会牵连尚宫局上下,奴才帮了您,怎的您竟如此过河拆桥?!”
哦……开始了?
卫湘一哂:“你继续。”
薛禄切齿:“才人娘子既翻脸不认人,奴也不必包庇娘子了!”他忿忿叩拜,“这手袋确是出自瑶池苑,却并非陛下先前赏卫才人的那一只!而是此番罗刹国所献之物中也有只差不多的手袋,卫才人着意去尚宫局调换过,当日与奴一同当差的几名宫人皆可作证!”
“改口改得如此彻底?”卫湘笑音轻蔑,“我提醒你一句——这手袋中间还可还经了丽嫔姐姐的手呢。你若想说我蓄意谋害敏宸妃,可要解释清楚丽嫔姐姐怎么没事。”
薛禄冷笑,反唇相讥:“丽嫔娘子缘何无事,才人娘子最是清楚,何以反过来问奴?”
恭妃挑眉:“你是说丽嫔与卫才人合谋加害敏宸妃了?”
薛禄高声道:“娘娘明鉴!”
“好啊。”卫湘嗤之以鼻,“你说还有人证,都是谁,一并带过来吧。让我听听我是如何布局加害敏宸妃娘娘的,又许了多少好处,竟能让你们一个个都冒着谋害皇嗣的死罪来跟着我淌这浑水!”
众人都看向皇帝,静候他的反应,容承渊屏息沉吟,轻道:“陛下,奴带人去审。”
他边说边似不经意地乜了眼卫湘,卫湘自明其意,却还是道:“陛下,臣妾不怕与他们当面对质,今日非将此事分说清楚才好!”
楚元煜眉心倏皱,大显厌烦:“分说什么?”他不耐地摇头,“卫才人素来忠心,断不会做戕害皇嗣之事。此事不过一场闹剧,朕不想再听,皇后身怀有孕也不宜劳累。”说着他用力按了两下太阳穴,“都回吧,御医自会照料敏宸妃。与此相关的宫人……”他淡漠地一睇薛禄,“容承渊,审出幕后主使,一应杖毙,不必再回朕。”
满殿嫔妃无不倒吸冷气,清妃诧异道:“陛下竟如此偏爱卫才人?”
恭妃也急急劝说:“陛下如此未免太过草率,事关敏姐姐与皇嗣,臣妾看还是……”
“恭妃。”皇帝语声骤然冷冽,一记眼风扫过去,恭妃只觉如坠冰窟。
皇帝审视着她,眼中并不见怒色,却也寻不到温度,就仿佛戴了一张毫无感情的面具,他一字字道:“你爱女心切,盼着公主只有你一个母妃,朕心里有数,也不欲怪你,但你不能因一己私利如此兴风作浪。卫才人与此事无关,朕只再说这一次。”
恭妃眼底震荡,惊惧随着他的话深入骨髓。她只觉自己是硬撑着听他说完的,待他话音落定,她便再撑不住,惶然下拜,连呼吸都发冷:“陛下……陛下明鉴,臣妾没……”
“小湘。”皇帝转向卫湘,卫湘原正怔怔望着他,这一下恰与他四目相对。
只这一转眼的工夫,他眼中的冷冽已尽数褪去了,看向她的眼中又是她所熟悉的温柔与怜惜:“你什么都不必解释,你受惊了。”
……卫湘确是受惊了,但是现在才受惊的。
她从他对恭妃的话里才知他对六宫纷争有多清楚,便不禁开始怀疑:那她先前做的事呢?
殿中的一众嫔妃也都吓着了,因皇帝“怜香惜玉”的名声人尽皆知,素日待人也确是宽和,从未有人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此时个个噤若寒蝉。
清妃倒是反应快些,缓了一缓,轻声道:“陛下……卫才人忠君,宫中无人不知,陛下信得过才人也是应当的。只是此事关乎皇嗣安危,又关乎敏宸妃这样的高位妃嫔……陛下便是不怕敏宸妃对卫才人生出误会,也需给谆太妃一个交待。若一味地只顾护着卫才人,来日恐怕谆太妃也要对才人有所不满。”
卫湘细品着她的话,觉得句句在理,垂眸颔首道:“清妃娘娘所言甚是。能得陛下信重,臣妾感动不已,但臣妾身正不怕影子斜是一回事,此事要有个交待堵住悠悠众口是另一回事。臣妾不愿后宫因臣妾之事再起猜忌,情愿当众说个明白。”
她语中一顿,下一句的声音软了许多,似他听惯了的撒娇:“陛下只当是疼臣妾,遂了臣妾所愿吧!”
“你……唉!”楚元煜无可奈何,苦笑摇头,终是吩咐容承渊,“带薛禄去尚宫局指认那些宫人。”
第65章 偏宠 “传旨,赐福公主三百户食邑。”……
容承渊欠身应了声“诺”, 便带着十余名宦官、押着薛禄气势汹汹地去了。
皇帝端坐在那儿,纵使低垂眼帘也遮不住眉宇间的冷冽。那张素日温润的俊朗面孔便平白多了一股狠戾,让人望而生畏。
恭妃仍跪在地上, 几度怔怔望向皇帝,似乎想说什么,但都没说出来。
四下里鸦雀无声, 因皇帝不再开口,嫔妃们无形之中便有了种默契, 全然只当没看见恭妃,无人会傻到非在这时候为恭妃求情。
卫湘大约是现下唯一还能为恭妃开口的, 但她自是不打算说什么的。
她知道恭妃对她并无针对, 只是冲着丽嫔去的, 可一来宫里本就不容两头讨好的老好人, 她既与丽嫔交好, 与恭妃便注定是敌非友;二来恭妃虽不是冲着她来的, 却也不会不知道若这局真成了, 丽嫔或是再无翻身之地, 她却珍珠手袋的源头才更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恭妃既不在乎她的死活,她又何必在意恭妃的颜面?
她现下只拿不准, 在这牵扯众多的一场布局里, 恭妃当真只是想浑水摸鱼除掉丽嫔么?抑或是这全然出自恭妃之手?那便意味着恭妃实际也是冲着她来了, 或许早在她出面帮丽嫔说话的那一日, 恭妃便连她一起记恨上了。
卫湘心下暗暗盘算着这些,其余诸人也各怀心事, 殿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少顷,容承渊带着人回到殿中,众人定睛望去, 见除了薛禄之外还押了六名宫人回来,共事两个宫女、四个宦官。
六人进了殿就都跪地问安,接下来自不必皇帝开口问话,容承渊扫了眼宋玉鹏,宋玉鹏便上前道:“说说吧,卫才人真去你们尚宫局换过什么手袋?”
跪在最前头的是位有些身份的女官,叩首道:“是。”
宋玉鹏轻笑:“因天花下旨封存的东西,卫才人要换,你们就给了?”
“奴婢一时糊涂。”那女官很是沉稳,声线听不出分毫心虚,“卫才人得宠,宫人们都想与她结个善缘,更何况她又许以重金……奴婢便想一个珍珠手袋,又不像香囊、吃食一般容易藏污纳垢,就给了她。”
宋玉鹏接着问:“你就没问问她缘何要换那手袋?”
女官回道:“她说自己手里那只不慎勾开了线,脱了两颗珠子,不便再用了。”一边说,一边看向侧旁侍立的一名宦官。
这宦官是御前的人,方才随容承渊前去尚宫局押人,顺便取了证物。现下他见这女官提到了这手袋,就托着托盘行至帝后面前,托盘中果真是一只差不多的珍珠手袋,但正当中开了线,珍珠少了两颗。
凝贵嫔不快道:“也就是说,卫才人去换了这沾染天花的手袋,因是一换一,瑶池苑那边就不需记档。然后她将此物送给丽嫔,却又是与丽嫔串通好的,所以丽嫔自己并未用过,就拿去送给了敏宸妃,从而使敏宸妃染病。而你们尚宫局——”凝贵嫔冷笑一声,“你们尚宫局只是‘一时糊涂’给卫才人行了不该行的方便,说破天也就是察觉了异样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倒很会给自己脱罪。”
那女官面对她的讥嘲依旧不慌,目光坚毅,倒显得大义凛然:“奴婢只说自己知道的。至于察觉异样……即便真是有,奴婢们也不能仅凭揣测办差。”
凝贵嫔冷睇着她:“女官真是避重就轻的一把好手。须得知道那批罗刹国来的东西乃是陛下下旨封存的,你即便只是帮卫才人偷梁换柱也是抗旨。”说着又是轻笑,“但你最好还是盼着这抗旨的罪名能坐实,否则你就是欺君了,罪加一等!”
清妃皱了皱眉:“凝贵嫔这话,倒像认定卫才人已无罪了,事情可还不清楚呢。”
“还不清楚么?”凝贵嫔冲清妃笑道,“陛下都说不是卫才人了。臣妾才疏学浅,只知陛下圣明,不懂其他。”
“你……”清妃不由语结,余者因不料凝贵嫔会如此咄咄逼人,一时都神情复杂。
卫湘此时不好说什么,心下却对凝贵嫔很是感激。
因为这虽是后宫,嫔妃们也仍是“人各有志”。譬如她想谋求的是大权在握的高位,清妃在意的则是与皇帝的情分;恭妃、丽嫔更愿守着孩子过活,闵淑女则一心侍奉谆太妃以求安稳。
而凝贵嫔与其说是嫔妃,其实更像朝中臣工,她从来无意争宠,只一味地尽心办差,想通过打理宫闱之事在宫中立足。
这样的前提下,她与各宫妃嫔和睦相处既不难,也颇为必要。因此凝贵嫔平素不大与人争执,纵有意见相左的事,也都是心平气和地说道理,更少见与高位嫔妃针锋相对。
现下凝贵嫔却为着她的事与清妃争了起来,且这话说得也着实让人窝火——有这话在前,谁再质疑什么,便仿佛是在说今上并不圣明了。
这又有谁敢认?
但清妃的话也同样说到了点上。
现下这些宫人虽已是明摆着个个难逃罪责,却不能因此就断定此事与卫湘无关。她若想求个清白,要么证明那手袋不曾换过,要么证明这些宫人是在栽赃。
卫湘思忖半晌,启唇道:“你们那日既有这么多人当值,又个个都见我去了尚宫局,想来总该记得我是哪一日去的、又带了哪些宫人,仔细说来听听。”
女官恭肃道:“不是六月初二就是六月初三,娘子带了瑶池苑的掌事女官琼芳,还有一年轻宫女,奴婢不知叫什么名字。但若娘子传她过来,奴婢是识得的。”
卫湘一哂:“我身边的宫人虽不算多,却也有今日不当值的。她们好好歇着假,我没道理都喊过来让你指认。”说着垂眸一沉,“这样吧,你且想想,那宫女所用熏香是哪种?”
女官蹙眉:“这奴婢不曾注意,又如何记得……”
卫湘笑道:“我宫里近来都用‘冷金’与‘罗浮梦’,二者一苦一甜,差异极大,你们这么多人,没一个能想起?”
几名宫人面面相觑,猜不出她的意思。
宫中在主子跟前侍奉的宫女宦官都用熏香,份例中各有六种,也可自己花钱置办。
若她只提熏香,熏香种类那样的多,便无从作答。可她偏生提及了“冷金”与“罗浮梦”,这便是宫女份例中常见的两种了,“冷金”味道清苦,“罗浮梦”则稍甜两分,的确风格迥异。
这样分明的差别,若他们给不出个答案,瞧着便很是心虚。
可若是答……
他们转而发现,若真答了,反倒不怕什么!
因为那六种香都是宫女们每月份例中会有的,而宫中规矩再细,也不会有人去记录哪个宫女每日用什么香。
卫才人这样问,应是在赌他们心虚之下不敢答复,那就显得他们底气不足。
但只消他们答了,这便是无从证伪的,他们尚宫局可从未克扣瑶池苑的这两种香!
于是便有个宦官急切道:“奴记得,是‘罗浮梦’!这香比‘冷金’味道好,宫女们用得多,奴一贯熟悉!”
卫湘一声嗤笑,美眸一转,望向皇帝。
楚元煜忽与她四目相对,怔了一瞬,忽地大笑出声:“哈哈……小湘!”他连连摇头,眼中既有无奈又有欣赏与宠溺,旁人看得困惑,皇后不解道:“陛下笑什么?”
楚元煜乐不可支,边笑边说:“‘雪里冰姿破冷金,前村篱落暗香侵。①’‘好风吹醒罗浮梦,莫听空林翠羽声。②’这是‘冷金’与‘罗浮梦’的由来,都是梅花香。”
皇后缓缓点头:“正是。”
皇帝一指卫湘:“她不喜欢梅花香,说那味道闻着孤零零的,连这个味道的唇脂她都皱着眉头说不要。”
皇后恍悟,便也笑了:“那近前侍奉的宫女想是不会用这两种香了。”
凝贵嫔扑哧笑了,朝卫湘道:“瞧把你机灵的!若他们不着你的道,答了另外四种,你可怎么办?”
卫湘轻松耸肩:“那臣妾便在另想法子接着诈他们呀!衣裳的颜色、料子,首饰的材质、样式,臣妾的喜好陛下所知不少,总有能让他们露出马脚的。”
几名宫人都已面色惨白,方才答出“罗浮梦”的那宦官更是绝望。楚元煜阴沉已久的脸色却好起来,他长舒了口气,复又笑道:“好了,你们都要看卫贵人自证清白,现在看到了。”
他语中忽而变了称呼,众人皆一滞,接着凝贵嫔首先反应过来,心情大好地笑道:“恭喜妹妹。”
楚元煜又睇了眼容承渊,指了指那几名宫人,示意他将人带下去审。容承渊手下的宦官们便将人押出去,那几个宫人霎时都回过神,一时间满殿都是告饶之声,但这番吵闹很快就远去了。
殿中重新安静下来,楚元煜方敛去笑容,淡声道:“宫中纷争从不曾少过,朕大多懒得计较。但今日闹到这种地步,竟有人不惜搭上敏宸妃与皇嗣的性命,只为栽赃陷害,朕想有些话还是该说个清楚。”
众人神色一凛,皇后已先离席,率众嫔妃恭肃跪地。
楚元煜叹息道:“朕待卫贵人如何,不是她能做主的,有人对她如此算计,实在糊涂。这样愚蠢的栽赃便是再有千次万次朕也不会信,但愿莫再有人胡用这样的心思。朕也不想牵连你们的亲族,为了这点后宫妒忌平白落个暴君的名声。”
嫔妃们无不噤若寒蝉,屏息应诺。
他续道:“凝贵嫔,命礼部择吉日晋正四品贵姬。丽嫔……”他顿了顿,因丽嫔适才险些走出一步欺君的险棋,不得不下旨道,“行止有失,罚俸一年。”
凝贵嫔轻声谢了恩,丽嫔一边谢罪,一边暗暗松气。
他终是睇了眼已跪了许久恭妃,接着又说:“多个人疼公主原是好事,却不料你们生母养母之间如此不睦,可怜云安小小年纪便要夹在你们中间担惊受怕。容承渊。”他轻轻啧声,“传旨,赐福公主三百户食邑。”
卫湘一愣,纵使知道现下人人都提心吊胆,还是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遮掩不住三份好笑。
公主三百户食邑一年的银子,比嫔位一年俸禄还要多些。
他这是前脚罚了丽嫔,后脚就又把这钱补上了。
她知道,他这是冲着她。他想让众人都看到丽嫔护着她便吃不了亏。
今天从头到尾,他对她的偏心都是明晃晃的。
第66章 敕命 永巷里连名字都无人知晓的宫女得……
天子威仪之下, 无人敢妄言一句,连皇后也只得垂首静听。
楚元煜下完几道旨意,终是伸手虚扶了皇后一把, 待皇后起身,他叹道:“敏宸妃的病……虽教人忧心,但皇后怀着身孕, 还需先顾惜自己的身子,莫要操劳太过。敏宸妃那边, ”他语中一顿,“就由文昭仪与凝贵姬多费心吧。”
皇后垂眸福身:“诺, 臣妾知道了。”
文昭仪与凝贵姬也都应了话。文昭仪素与敏宸妃交好, 巴不得接下这差事;凝贵姬惯会打理中馈琐事, 自也并无异议。
因此这无疑是合宜的安排, 同时亦是对恭妃的又一次告诫。
——自皇后与敏宸妃先后有孕以来, 宫中之事便多是恭妃做主、凝贵姬从旁协助。但现在, 皇帝将此事交给了文昭仪与凝贵姬, 对她未提一字, 不满可见一斑。
楚元煜说罢又去扶起卫湘,握着她的手, 口吻温存之至:“让你劳神了, 我们回去歇息。”
卫湘点点头, 朝皇后恭肃深福:“臣妾告退。”
皇后和颜悦色地颔首:“辛苦贵人。”
而后卫湘便陪伴圣驾离去, 身后唯余一片恭送之声。待他们走远,恭妃终是再无力支撑, 身子一软,险些栽倒,碎碧惊叫着扶住她:“恭妃娘娘!”
殿里稍乱了一阵, 待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扶恭妃坐到椅子上,皇后方是一叹,缓缓摇头:“快送恭妃回去吧,仔细侍奉。”
恭妃身边的一众宫人齐声应诺,再度去扶恭妃。
恭妃艰难地向皇后施礼告退,目光空洞得好似丢了魂。
皇后待她走远,又看向丽嫔,神色愈显无奈:“丽嫔,你好生照料公主,至于恭妃那边……”皇后无可奈何,“陛下与本宫原都盼着以和为贵,现下看来是难了。事已至此,本宫也不好逼你,日后如何与恭妃相处,你自己拿主意便是。若想迁宫,便差人来回本宫。”
丽嫔垂眸福道:“恭妃娘娘疼爱云安,臣妾会尽量与她言和,不让陛下与皇后娘娘为难。”
皇后目露欣慰,颔了颔首:“公主年幼,离不开人,你也早些回去吧。”
语毕又唤来一名身边的大宫女,让她这些日子且去服侍公主,众人见状皆知皇后是怕恭妃为难丽嫔。
这厢皇后吩咐完了,已半晌不语的清妃忽而偏头看向身侧的掌事宫女思蓉:“陛下今日好大的火气。走吧,咱们回去给陛下炖一盅清心去火的汤羹。”语毕便也向皇后施礼告退。
余者见皇后再无旁的吩咐,同样陆续告了退。皇后早已疲乏不已,自无意多留,搭着宫女的手出了仪华殿。
才出殿门,皇后就见一顶两抬的小轿正候在殿门外。她身份尊贵,素日所乘的凤辇皆是十六抬的,气派到进不了各宫的宫门,只得停在宫道上,这样的小轿于她而言寒酸简陋得入不得眼。
是以皇后不禁疑惑,不知这小轿是为谁所备,不及发问,候在轿边的傅成已迎上来,躬身禀道:“皇后娘娘,我们贵人见娘娘看着疲乏,恐娘娘累着,命人备了这小轿。娘娘可先乘小轿去临照宫宫门处,再换凤辇。”
——自此处至临照宫宫门,有约莫二十丈的距离。说远倒不算远,但皇后孕中疲惫,倒真有些走不动。
皇后眼底不禁漫开笑意:“贵人有心了,你待本宫谢她。”
傅成笑应了声,便回身去揭轿帘,毕恭毕敬地送走了皇后.
瑶池苑中,楚元煜已然安睡,卫湘却睡不着,在黑暗中望着他的睡容,心中百感交集。
她纵使知道帝王的宠爱难以长久,也不能否认他此刻对她的心。她因而有些遗憾,遗憾自己生在永巷那样的地方,早早经历了太多腌臜事,也看了太多仗势欺人之辈,以致现下对权力唯有恐惧与向往,却独独生不出对当权者的感动。
而若她没有经历过这些……
帝王不顾一切的宠爱想是极易打动少女春心的,那她或许便更能全身心地享受于此,享受旁人艳羡的目光,享受身为宠妃的荣耀与地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他的宠爱里一心只想如何将这一切抓得更紧,再借此爬到更高的位子上去。
而今日这场大戏背后又是谁呢?
卫湘的思绪久久不宁,胡思乱想停都停不住。她就这样在纷纷扰扰中不停往返于梦醒之间,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隐隐觉得身边的人似乎已起床了,又在轻声交谈中更多了两分清醒,便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屋中其实已燃亮了好几盏灯,只是床帐仍半拢着,所以她这一边并不大明亮。
她缓着神,从枕下摸出怀表看了眼,才三点半。而后坐起身,书案那边的交谈就停住了,楚元煜看向她,苦笑:“扰你安寝了。”
“陛下怎的起得这样早?”卫湘檀口轻扯哈欠,见积霖捧来衣裳,便拿过一件褙子顺手披上,就下了床,“才三点半。”
楚元煜眸色沉沉:“玉芙宫那边,情形不大好。”
卫湘悚然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眼立在书案一侧听吩咐的容承渊,声音里带了颤意:“敏宸妃娘娘……”
楚元煜知她误会,解释道:“她病情还好,但玉芙宫又有数名宫人染了疫。”
语毕他陷入沉吟,卫湘知他在斟酌要事,不再出言扰他,安静地走到他身后,温柔地为他按起太阳穴。
须臾,她再度听到他的声音:“传朕的旨意,后日一早启程,前往麟山行宫避暑。除敏宸妃之外,阖宫嫔妃、皇子公主、太妃太嫔皆往。”
避暑原不该这么快启程,各宫要做的准备都多着呢。卫湘知他是因天花之事改了主意,却不知缘故,小心探问:“陛下何故这样着急?若是为防天花传播,只怕还是像先前那样封宫才稳妥。”
楚元煜缓然摇头:“这话不错,但宫中与京中交集颇多,若天花真在宫中传开,京中百姓也不免深受其苦。若朕将宫中众人都带去麟山,宫人亦会随去大半,余下的再下旨无故不得出宫,百姓们便可安稳些。”
卫湘暗暗诧异,这一回,她倒真对他生出了些发自肺腑的敬佩。
为帝王者把黎民百姓时时挂在嘴边的大有人在,遇了事能当即设身处地为百姓筹谋的却未必多见。
卫湘心下动容,垂首道:“天下万民都会记得陛下的苦心。”
楚元煜将她按在他太阳穴上的手握住,将她坐到膝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还有一事,你晋了位,依例当再添宫人给你才是,但现下这般局面,朕怕新拨来的宫人传病给你,你若觉得人手还够用,就迟些再说吧。”
卫湘失笑:“里里外外已这么多人了,哪有不够用的呢?便是永远不再添人也够了。”
她这话说得十分恳切,楚元煜沉吟了一会儿,却又说:“或者,朕从御前调几个得力的给你?”
卫湘讶然,忙道:“那怎么成!现下事务繁多,御前才真是用人的地方。臣妾这里无非穿衣吃饭这点小事,人手真的够的。”
他一声喟叹:“朕不想委屈了你。”
“哪有什么委屈的?”卫湘玉臂环在他颈间,“有些时候不得不在意些规制排场,是因宫中好事者太多,总爱胡乱猜忌,该有的没有便让人觉得是受了轻视。可如今陛下这般待臣妾,就是聋子瞎子也该知道轻视是断断没有的!”
言至末处,她口吻变得俏皮,楚元煜听得一笑,思量道:“朕问你一事,若令你难过,你别怪朕。”
这话让卫湘一怔,茫然不解:“何事?”说着美眸一转,“这天地间恐怕没什么事能让臣妾怪陛下的!”
楚元煜笑意更深两分,抬手抚过她的鬓发:“你爹娘是何人?说个名字,朕想知道。”
卫湘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哑了半晌,到底有些伤心起来,低下头去:“臣妾……从不知父亲是谁。至于母亲,臣妾倒知她姓卫,但名字……”她被早已模糊的记忆撕扯,眼眶泛红,“她故去时臣妾还太小了,只知她名字的读音是‘心言’,也不清楚究竟是哪两个字。”
楚元煜听得心疼,将她揽至胸口,手在她后背轻轻地拍着,口中言简意赅地问容承渊:“能查到人么?”
容承渊平素与永巷那边的交集也不算多,答得并不肯定:“奴试一试,或是能的。”
卫湘仰头望着皇帝:“陛下查这个做什么?”
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口中的话却是继续与容承渊说的:“若能查到,便用其本名,若查不到,你循着这个音挑两个吉利好看的字,下旨追授卫氏正七品孺人,授敕命。”
卫湘大惊!
本朝外命妇六品以上授诰命,便是坊间俗称的“诰命夫人”,六品以下授敕命,为“敕命夫人”。因敕命夫人品级不高,加封、追赐的规矩都没有诰命夫人严格,宫中得脸的女官得此封位者大有人在。
但永巷里连名字都无人知晓的宫女得封敕命的,从未有过。
第67章 贵人 “偏生陛下喜欢。”
卫湘又一次心下暗叹:他对后宫之事真是心如明镜。
宫中爱嚼舌根的人是多, 但哪怕是捕风捉影,也总要有个由头。
就拿她是否会被认为受到轻视来讲,现下她的盛宠是宫中有目共睹的, 谁都无从质疑。家世出身则是她的弱点,是最容易招致嘲笑的。
所以这回她晋位却不添宫人,若被议论为轻视, 最有的说的便是“果然出身低贱,陛下虽宠她也并不当回事”。
现下有了这道敕封, 就让她的出身好看了许多,更让人明白了他的在意, 提前堵住这种说辞。
卫湘怔然望着他, 道了声“谢陛下”, 话出口时才觉自己声音竟有些哽咽。楚元煜的笑意直浸眼底, 将她拢在怀中, 轻声说:“等你有个孩子, 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 朕都追封你母亲诰命。”
他边说边又想到更多, 再度吩咐容承渊:“你去查一查贵人的母亲葬在何处,若还找得到, 就收敛尸骨依照孺人礼数重新入殓安葬。若找不到, 便立一处衣冠冢。”
容承渊恭敬地应下, 卫湘伏在皇帝怀里, 双臂紧紧抱住他。
她已不知该如何谢恩了。不论平日里是如何的逢场作戏,此时此刻, 她都是真的感激他的。
这天因二人都起得够早,皇帝便在瑶池苑吃了早膳才去理政。
前些日子因为天花的缘故,早朝本就已免了, 文武百官只在逢十的日子上朝,平日里有事才去宣政殿觐见,无事则不必来。
如今因敏宸妃染病,楚元煜连夜下旨,将逢十的早朝也免去了。又下旨一应寻常事务皆由三省六部先行商议,十万火急的要务才直接呈送紫宸殿。
天亮之后,宫里分外忙碌起来。圣旨明言明日起驾前往麟山,那就只有今日可做准备了。
是以许多宫室都忙得乱糟糟的,凝贵姬在自己宫中看得心烦,想着卫湘这边东西少些,人也少些,就索性跑来她这里躲清闲。恰好丽嫔也来找卫湘,二人在临照宫门口相遇,正好结伴同至瑶池苑。
其实瑶池苑里这会儿也乱着,唯独卫湘的卧房还算消停。三人一并落了座,卫湘觑着丽嫔道:“姐姐昨日好大的胆子,我若反应慢一步,姐姐想做什么打算?”
丽嫔苦笑摇头:“我当时只瞧这事要冲你去,想着回来一趟,硬将我房里的档撕了也好、烧了也罢,再不然我硬吞了它也成,总归得把这事遮过去。”
卫湘指着丽嫔朝凝贵姬道:“凝姐姐可知她从前这样疯?”接着又对丽嫔说,“姐姐倒豁得出去,也不想想才与公主母女团圆。”
丽嫔长声叹息:“这我哪能不想呢?可凡事总有因果。我以戴罪之身进了落梅苑,原道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全因有你相助才能母女团圆。昨日眼看你身处险境,我若因一己私利作壁上观,那我还算是个人?”
卫湘失笑:“姐姐好生侠义。”
丽嫔只说:“待我有恩的,我都铭记于心。”她说着看向凝贵姬,想着昨晚的事,笑了起来,“我无非有恩报恩,贵姬娘娘才是侠义。昨儿个冷不防地与清妃怼起来,可是听得我都愣了。”
凝贵姬耸了下肩,神情淡淡的:“少捧我了。”又跟卫湘说,“我也不是全为着你,你可甭跟我说感谢的话。”
卫湘好笑:“什么人呢,帮了旁人的忙还不许人道谢。”说着顿了顿声,“倒也没听说姐姐与清妃有什么不睦。”
凝贵姬轻笑:“你若说我们真有什么矛盾,那是没有的,就是她那个脾气真让人难受。我协理六宫总要周全各处,不免与她打过几回交道,有时真不知该怎么说她!”
卫湘听凝贵姬这样说,才知她已不满清妃许久了。
丽嫔笑道:“清妃性子是冷僻一些,还有闵淑女,都是不爱见人的。”
“那可不一样呢。”凝贵姬并不赞同丽嫔拿闵淑女作比,摇着头道,“闵淑女是真的‘冷僻’,不爱见人是真的,但若有什么事找她,她倒也好说话。清妃瞧着冷僻,实是‘清高’,摆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却事事对旁人看不上眼,明里暗里总要嘲人两句。”
卫湘听得好奇:“她如何嘲姐姐了?”
凝贵姬拧眉想了想,却说:“你冷不防地要我举例,我倒也说不出来。可你若与她多打交道就会知道,这人颇通此道,总能让你别扭还发不出火。”继而又忍不住叹息,连连摇头,“还是少和她沾染的好。”
丽嫔原在抿着茶静听,放下茶盏时忽而发笑,险些呛了。卫湘与凝贵姬都看过去,凝贵姬不解:“笑什么?”
丽嫔费了些力气,总算咽下了那口茶,用帕子掩着唇,笑道:“贵姬娘娘说想不到例子,我倒突然想到一陈年旧事,你们当个乐子听着玩好了。”
二人异口同声:“何事?”
丽嫔屏笑:“那会儿陛下才刚继位不足一年,国丧里见不得乐舞,众人都没什么可玩乐的。谆太妃好心,怕我们闷得慌,就在春时赏了好些花给皇后娘娘,美其名曰给长秋宫增色,实则是让我们借着一同赏花聚上一聚,喝茶聊天,聊以消遣。”
凝贵姬美眸微眯:“让我猜猜,清妃是当众嫌那些花俗气了不是?”
丽嫔道:“那倒没有,却也差不多。那日她根本就没来,我们原也没当回事,后来才听说,皇后娘娘差仪景去请她时,她说自己素来不懂这些,唯爱四君子,所以凑不了这个趣,就不来了。”
凝贵姬一下子笑出声:“真是她能干出的事!不来就不来吧,非要提一嘴四君子,好显得自己孤高,又能也明里暗里踩旁人庸俗。”
——这让卫湘想起清妃曾在她面前论及家世的话。
那时她虽觉得那话尖锐,却很难分辨清妃是否有意嘲讽。因为清妃当时的神情太平静了,端是就事论事的样子,直让她觉得是自己多心。
现下听来,这大概就是凝贵姬说的“精于此道”吧。
丽嫔忍俊不禁地附和凝贵姬:“可不是么!总是这个样子。她刚进宫那会儿,我还当谆太妃不喜欢她只是因从前的婚约让谆太妃觉着尴尬,后来慢慢就懂了,这性子谁能喜欢?”
凝贵姬轻轻啧声:“偏生陛下喜欢。”
丽嫔嗤笑:“先入为主罢了。若不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我看陛下也未必喜欢。”
卫湘听她们越聊越起兴,忙出言提醒:“怎的连陛下的心思都议论起来了,两位姐姐快别说了。”
两人意识到不妥,赶紧闭了口,转而寻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打发时间。
三人就这样一直聊到了晌午,一同在瑶池苑用了午膳才走。
她们走后,琼芳打帘进来,跟卫湘说:“掌印来了,已在厢房等了一会儿。”
卫湘抬眼即道:“快请。”
琼芳便退出去请人进来,旁的宫女宦官对此也已十分熟悉,当即都退出去。只消片刻,容承渊独自进了屋,朝卫湘颔首:“贵人安,还未恭喜贵人晋封。”
说着就将手里的一方木盒放在她身边的榻桌上,卫湘知道又是晋封礼,含笑打开,却见是一盒色泽金黄的桃脯,不由好笑:“掌印好生敷衍,先前都是首饰香水,这回一盒子果脯就打发我了?”
容承渊坐到榻桌另一侧,挑眉慢悠悠道:“娘子当这桃脯好得的?江南新培出来的水蜜黄桃,比往年的都甜,但总共就贡进来三十斤。各宫一分,能得三五个都算多的了。我硬扣下五斤让人制的桃脯,娘子倒挑上理了。”
卫湘讶然,马上道:“是我不识货!”说罢拿了一片出来,还未入口就已觉出与寻常桃脯不同。
这桃脯一片就是半个桃,色泽金黄又晶莹剔透,桃子的香味浓郁得只消轻吸一口就充斥整个鼻腔,更有丝丝缕缕的甜味萦绕其中。
卫湘笑吟吟地浅尝一口,只觉甜而不齁,是惹人愉悦的味道。
这一口吃尽,她忽而发觉容承渊支着下巴在看她,一时莫名局促,便推了推那盛桃脯的盒子:“掌印也吃些?”
容承渊笑了声,也不客气,闲闲地说了句“谢娘子赏”,便也拣出一片来尝,边吃边说起正事:“尚宫局的那几个,我们审了一夜,结果倒有些意外。”
卫湘被桃脯引出来的笑意顿时消散,神色凛然:“是谁?”
容承渊缓缓摇头:“意外之处在于,他们竟都极为忠心,受尽重刑也不吐口,死咬着昨晚的说法,只说是一心想讨好你,又为钱财所惑。我见他们这般嘴硬,就查了他们的底,却发现他们极为‘巧合’地都符合两种情况。”
卫湘:“什么?”
容承渊道:“要么已无家人在世,要么与家人不睦,总归是不能用家人性命威胁的。”
卫湘银牙暗咬:“那便真无从知晓幕后主使了。”
容承渊凝神一叹:“是,也不是。”
卫湘困惑地侧首看他,他又吃了口手里的桃脯:“的确无从知晓确切的人,但有本事做出这些安排的,宫里总共也没有几个。”
第68章 离宫 “恭妃这方向,瞧着是从清凉殿过……
卫湘顺着他的话, 沉吟着推测:“陛下尚是太子时就被先帝下旨入了东宫的皇后、敏宸妃、恭妃、丽嫔、莲嫔家世都不错,但丽嫔想是不会害我,莲嫔消沉避世, 且不说有没有这样的势力,心力大概都不够了。往后就是清妃,这人我总摸不透她。”
“再往后是上一回大选入宫的, 我信得过凝贵姬,杨才人、孟宝林和陶采女也都算与我交好。余下的人中, 康贵人是家世出挑的,百余年来出过数位高位嫔妃, 也有过皇后。冯御媛和宋才人就不大够得上了。”
说罢她顿了顿声, 望着容承渊, 又总结道:“这样算下来, 幕后之人大抵就在皇后、敏宸妃、清妃、恭妃与康贵人之中?”
容承渊笑笑:“敏宸妃不算。”
卫湘浅怔:“因为她染了天花, 掌印觉得她不会这样以身涉险?”
“那倒不是。”容承渊一哂, “是因她出身商贾, 虽是最受陛下器重的皇商, 也仍身份尴尬。”
卫湘不解:“怎么说?”凝神想想,她自也明白在世人眼里商贾人家上不得台面, 却仍不大赞同容承渊所言, 蹙眉摇头, “笼络人心的事, 银子使够了总有成效的。”
容承渊笑道:“若只是笼络人心,这话倒没错。但要摸清这些人的家底, 这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六尚局对宫人的记档只记父母与兄弟姐妹,若宦官进宫前有妻子儿女便添一笔,更远一层的就不会再记了。想将他们家中的人脉摸个清楚, 唯有去当地的官衙查证,这事不仅要钱、要人手,更要人脉。”
卫湘困惑道:“皇商走南闯北,还会缺人脉?”
容承渊很是耐心:“商人之间,她家的人脉自是最强的,但出了这个圈子便是另一码事。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狗眼看人低的官员大有人在,他们可不管你是什么得脸的皇商,更不会在意你家中在宫里的高位嫔妃,只消知道是商贾,便是注定低人一等了。”
卫湘听他这样说,渐渐明白了些,缓言道:“有这样的轻视,便是他们找到门路去办,对方也未必尽心,那便难免要出岔子,可这种事是容不得出岔子的。”
“正是。”容承渊嘴角轻扯,“此外康贵人你也不必在意,她一直混得平平,从不曾盛宠,比她得脸的人多了去了。所以她对你纵有几分嫉妒,也不必如此费力设计。”
“那就只有皇后、清妃与恭妃了。”卫湘略微松了口气,笑道,“这三位我倒本身就都是防着的,尤其恭妃……”提起恭妃,她忍不住地摇头叹息,“从前或许还好,如今为着丽嫔和公主的事,梁子算是越结越深了。”
容承渊轻哂:“咱们走一步看一步,我会先肃清六尚局与内官监。”
“如何肃清?”卫湘苦笑,“他们藏在暗处,不出事时个个都好得很呢。”
“话是这样说,但查了总比不查好。”容承渊神情轻松,又拿了块桃脯,就站起身,“走了,娘子好生歇息。”
卫湘颔首笑言:“不送了。”
容承渊走后,卫湘又自顾沉吟了许久。这余下的三个人里,皇后她其实也是并不怀疑的。
皇后位在中宫又有嫡子,地位实在稳固。而她只是个宠妃,连身孕都不曾有过,家世更难敌皇后分毫。
若皇后连她这样的宠妃都要加害,那这后宫里大概就剩不下什么人了。
但恭妃与清妃……
卫湘举棋不定,横竖有猜不出个结果.
次日,各宫都在丑时里就起了床,也就是一两点的时候。
时辰太早,人人都哈欠连天,卫湘直至上马车时都觉得眼皮还沉甸甸的抬不起来,才刚坐稳,睡意就已席卷,好像是马车尚未驶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睡着了。
马车一路出宫又出城,沿途都已提前净街,坐在车中除却马蹄与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别无其他动静,倒也真适合睡觉。
卫湘就这样靠在软枕中一直睡到晌午。晌午时马车停下来,但并未到麟山行宫,只是要停下来用膳。膳食是尚食局与各处的小厨房提前备好的,一路都仔细地温着,现下端到各个马车上都还是热的。
卫湘晨起时实在没胃口,这会儿经了一上午的颠簸,醒来就觉得饿了。她正在车中大快朵颐,听闻车边有问安声,继而便见凝贵姬揭开车帘探进头来,笑道:“自己吃饭没意思,我来瞧着美人开开胃。”
卫湘屏笑,忙请她上车,又命宫人添了碗筷。凝贵姬浅尝了两口菜,揭开窗帘瞧了眼外头,见近处并无外人,方压音道:“出事了。你近来若是陪伴圣驾或者见着清妃,多加小心。”
卫湘一滞:“怎么了?”
凝贵姬说:“陛下前阵子派了人去罗刹国暗访,为首的是清妃的亲舅舅徐益,随同的官员中有我一个远房堂兄。这人大我十几岁,我不曾见过他,但他小时候在我家中住过几年,因此与我爹娘也算亲厚。今天一早……”凝贵姬说到这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家里赶在我离宫前着人传了消息,说这位堂兄送了家书回来,说徐益病重,恐是熬不过去了。”
卫湘倒吸冷气,惊问:“什么病?”
凝贵姬垂眸,染着橘粉唇脂的漂亮薄唇轻吐出两个字:“天花。”
卫湘只听自己的心跳骤然快了,噔噔噔,敲得她心烦意乱。
她定了一定,忙关切道:“那你兄长……”
凝贵姬神色沉了沉:“他倒还好,起码现在瞧着尚未染病。再者这天花虽则凶险,实则丧命者约莫三成——这自是不低,但于身强力壮的男人而言总归好些。更何况男人又不像咱们一样在意容貌,染病只消熬过去便也罢了。”
她这话自是在理,却也足证她与这一位确是不熟,故而足够冷静,毫无“关心则乱”之意。
卫湘见她这样便也省去了忧色,只笑说:“那就好。”
凝贵姬夹来一枚腐皮鸡茸卷,尚不及尝,就接着说:“他写这封信来也并未因为天花,而是……罗刹国那边似还有别的异样,但事关重大,他在信里不敢明言,只叮嘱我爹娘近来对一应相关的人与物都多加小心。”她睇一眼卫湘,“我是素来不喜欢罗刹国那边的东西的,想着你宫里有不少,便来提醒你一句。我知道那些东西都是陛下赏的,但你近日也少用吧,免得平白触霉头。”
“我知道了,多谢姐姐。”卫湘道。凝贵嫔莞尔,总算顾上吃那腐皮鸡茸卷,咬了一口就露出欣喜:“这个好吃,等到了行宫我要去你那里蹭饭。”
卫湘笑出声:“姐姐只管来,我让他们多做姐姐爱吃的。”.
这般又行了一天一夜,众人终于在次日傍晚到了麟山行宫。待帝后与谆太妃由宫人们侍奉着入了宫门,宫门外就分外忙碌起来,后宫嫔妃、太妃太嫔、皇子公主们一时都忙着下车,山下散落的各庭院府邸门前,随驾的宗亲与百官也正忙着安顿下来。
卫湘一路由行宫差出来的宦官引着往里走,这宦官二十岁出头,长得眉清目秀,说话十分灵巧,一路挂着笑容给卫湘介绍沿途的景致,最后说起拨给卫湘的清秋阁,他着意道:“这清秋阁可是麟山行宫里再好不过的地方了!虽说不上多大多气派,却最为雅致。而且后院靠山,整个清秋阁便都更凉快些,便是盛夏都凉爽如清秋,这才得了这么个名儿。”
说话间穿过一道门,他在卫湘迈过门槛时体贴地扶了一把,又接着往下说:“更紧要的是,这地方离陛下的清凉殿近。”
这话说得积霖好奇:“都临山了,倒离清凉殿近?我还道远得很呢。”
那宦官笑着摇头:“麟山行宫整个建在山上,清秋阁背靠的算是一座‘山上之山’,是在行宫之中冒出来的一块儿。初建这行宫时,围着这小山建了清秋阁,又修了几处园子、湖泊,实则都与清凉殿不远。若走最近的路,不过一刻就到了。”
语毕,他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位宠妃:“正因它够近,陛下才钦点了这一处给娘子。”
卫湘垂眸含笑,双颊泛红,面若桃花,直令那宦官不敢多看,定一定心,低眉顺眼地继续领路。
待卫湘到了清秋阁,这宦官就告了退。过了约莫两刻,张为礼赶了过来,向卫湘见了礼,笑道:“陛下差奴来问问贵人娘子累不累,若是累了,娘子就先自行用膳,陛下一会儿过来;若不累,那便请娘子随奴去清凉殿一同晚膳,晚膳后陛下想带娘子随处瞧瞧。”
卫湘原也闲着无事,闻言笑道:“我过去吧。”
说着就坐去妆台前,让琼芳和积霖帮她重新梳妆,而后便随张为礼出门。
行至一半,经过一片小湖,隔着湖,卫湘看到恭妃正从另一侧经过。
她倒不必绕过去向恭妃见礼,但隔着湖看见恭妃似在拭泪,心下便留了意,压音问张为礼:“恭妃这方向,瞧着是从清凉殿过来的,哭什么呢?”
第69章 行宫 “难不成陛下想杀了他们?”……
张为礼往恭妃那侧一瞟, 唉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说是来路上丽嫔去向恭妃问安,前日那事儿您知道的……丽嫔是想言和, 但架不住恭妃心里气儿不顺啊!所以恭妃便没见她,丽嫔无奈,也就回去了。结果不知怎的, 这事让陛下知晓了。陛下原就因恭妃所为颇有不满,又听说这一茬, 便训斥了恭妃。”
卫湘哦了一声,缓缓点头:“原是这样。”
对于恭妃与丽嫔间的纠葛, 她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的, 哪怕她对楚元煜的感念与敬慕渐长, 此事在她这里也永远要另当别论。
……他因一桩证据并不充足的后宫纠葛, 夺走了母亲身边的孩子。后又因这做母亲的家中有功, 又将孩子还给了她, 分毫不顾养母的心。
他在其中的诸多权衡就更别提了, 丽嫔至今也不知道, 她原是可以彻底翻案的。
在这一场又一场的波折里,丽嫔、恭妃、福公主……她们的身份、荣耀乃至情分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他将一切做得如此理所当然。
因而卫湘有时也会想, 她是否也是他手中的一计呢?
他对她的万般宠爱固然是真的, 诸如为她母亲追封这种事, 无论如何也与大局扯不上关系,那便是一心一意地在为她好。
可在她不知情的地方, 他是否也在拿她权衡一些利弊?
这一切,她或许一辈子也难有一个答案.
卫湘走进清凉殿时,楚元煜才让传膳不久, 宫人们正在内殿忙着布膳,玉盘珍羞一道道落在桌上,道道皆是色香味俱全,远远望去好似画卷。
见卫湘来了,宋玉鹏亲自迎上来,笑着躬身道:“贵人安。陛下在寝殿歇着,娘子进去便是。”
语毕他便为卫湘引路。
卫湘边随他往里走边环顾四周,心觉较之朝禁城的紫宸殿,麟山行宫的清凉殿并不那样处处对称,描金的地方也不那么多,取而代之的是在原本的木料上加以雕镂。这两个分别让清凉殿比紫宸殿少了些气派与威严,多了几分古朴的恬静与雅致。
卫湘走进寝殿,楚元煜正盘坐在茶榻上读一封信,她一眼注意到他眉宇间阴沉的忧色,正迟疑该说什么,楚元煜抬头看向她,笑意旋即漫开,阴郁荡然无存。
“小湘。”他放下信踱到她面前,牵住她的手,“来,我们去用膳。”语毕便又带她折回内殿,卫湘笑吟吟地落座,看看桌上的菜式,笑道:“今日似有许多没见过的菜。”
楚元煜颔首:“颠簸了一路,着意让他们做了些清淡的。”
二人便各自执箸用膳,因路上疲惫,胃口都不大好,简单吃了些就命宫人撤下去分了。晚膳后楚元煜就带她出了门,先看了临近的几处景致,又指着西边告诉她那边设有汤泉宫,内有极好的汤泉,无事时可去消遣。
卫湘闻言抱住他的胳膊,声音里浸着丝丝甜蜜:“那陛下得空便告诉臣妾。不然要臣妾自己去,怪没趣的。”
这话对楚元煜而言很是受用,他揽住她,却笑叹:“那恐怕要过几日了。”
这话说得卫湘心底一沉,想到凝贵姬与她说过的事,隐觉山雨欲来。
这场山雨确是在次日就降临了,麟山行宫内外皆为之震荡。卫湘虽不知京中现下是什么情形,但私心里觉得必定也都议论纷纷,再过几日恐怕不止达官显贵,就连寻常百姓也要紧张起来了。
——原来在徐益送回来的信中,他自己沾染天花还是小事,更要紧的是罗刹国新君竟有意对大偃动兵。
这是近二百年都未曾有过的事,跨过了整整一个朝代。
一时之间,后宫嫔妃们纵不懂政务,茶余饭后也都免不了一番闲话。
因清秋阁景致清幽,两日后的新一回“品点小聚”就设在了清秋阁后院里。
陶采女一到后院就对那山上淌下的小瀑布起了兴趣,连点心也顾不上做了,专与宫人要了几个不曾洗过的梨子过去洗。偶然听到卫湘她们在聊罗刹国,就顾不上那几个梨了,一股脑全塞给宫人,让他们给切一切送来吃,自己跑进凉亭,张口就道:“要我说,那罗刹皇帝怕不是被下了降头?这二百年来,咱们改朝换代过,他们亦改朝换代过,也就是说现如今的罗刹与咱们大偃不仅毫无旧怨,反倒世代交好。他冷不丁地就要宣战,一点道理都不讲!”
她说得直爽,众人听得都笑。她们这一回要做的点心是糖心酥,内里一层硬质的糖芯,外头则是层层叠叠的酥皮。杨才人正揉着一块糖芯,听了陶采女的话,笑着招呼她坐到身边,径自叹道:“陶妹妹话糙理不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自小就只听说罗刹跟咱们一起抗击格郎域人,可没听说咱们和罗刹兵戈相向。”
凝贵姬皱眉苦笑:“可别提格郎域了。我听说那罗刹国新君已将先前从格郎域手里打下来的土地归还了近四成,格郎域的君主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两方大概很快就要把酒言欢。”
丽嫔奇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凝贵姬神情复杂:“说是……罗刹国新君素来崇拜格郎域人的骁勇,视其为榜样。”
“?”众人都一脸诧异。
两国交兵的大事,谁能想到是这么个匪夷所思的缘故?
孟宝林不解:“只是为着这个?这不是胡来么?他虽是一国之君,那些领土却是将士们拿命换来的,就连罗刹国百年来的和平,也正是因将士们打赢了格郎域人才有的。如今他因一句‘崇拜’就割让领土,这都……这都不是丧权辱国,是胡作非为了呀!罗刹国的大臣竟不劝阻?”
“谁知道呢?”凝贵姬叹息摇头,“或许他们也觊觎大偃的丰饶,又或许拦了却没拦住,总之现下局势紧张得很。”
丽嫔略作沉吟,声音不自觉地低了:“那……罗刹国的使节如何了?还有那天花,难不成是罗刹国有意为之?”
凝贵姬脸色微变,睨她一眼,道:“这话别再问了。”
几人见她如此,自然都知此事会招惹麻烦,皆闭口不言。
当日入夜时,皇帝去了清妃处,容承渊便在轮值后到了清秋阁来见卫湘。卫湘正坐在妆台前卸去珠钗,随口着人请他进来,对镜跟他说:“掌印先坐,我一会儿就好。积霖,上茶。”
积霖应了声诺,欲去沏茶,却被容承渊挡了。
容承渊挥手将宫人尽数屏退,径自走到卫湘身后,垂眸摘去她发髻上的两枚插梳:“近来要辛苦娘子了。”
卫湘抬眸:“怎么说?”
容承渊道:“罗刹国君行事荒唐,陛下气得不轻,我们御前的日子不好过。劳娘子多听着些风声,若陛下有什么打算,及时告诉我。”
卫湘一哂:“这个好说,我原就是干这个的。”
说着微微一顿,又问容承渊:“今儿个丽嫔提起罗刹国使节,我也想知道,他们如何了?按着日子算,他们可也该到行宫了。”
“已经到了。”容承渊低垂的眼帘下划过一抹凉意,“陛下暂不打算见他们,只让鸿胪寺照应着。来了几十个人,都住在麟山脚下一方六进的院子里。”
卫湘讶然,轻道:“这是……软禁?”
容承渊嗯了一声。
卫湘长声吸气:“但两位女博士跟我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陛下纵是生气,想来也还是会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回去的?”
容承渊叹了口气,沉默摇头。
卫湘愕然,扭过头看他:“难不成陛下想杀了他们?”
“倒还没有。”容承渊抿唇,“只是徐益的信中说,罗刹国的皇帝扣押了他们,如今他们生死难料。倘若罗刹国日后放他们回来便也罢了,若他们先下黑手,大偃放人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卫湘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感觉此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罗刹国皇位上,坐着的仿佛不是个皇帝,而是个混不吝的泼皮无赖!
她沉吟片刻,又说:“徐益是清妃的亲舅舅,陛下今日去见了清妃,免不了要说起此事,你说清妃会做什么打算?”
“不知道。”容承渊轻笑,“清妃这个人,你摸不清她的路数,我也一样。这几日若有机会,你倒可与陛下探问一二,我是不好问的。”.
是夜,行宫中起了风,夏夜里这样的风本也没什么,但在山里就显得冷了许多。卫湘晨起时觉得凉飕飕的,轻丝在布膳时笑说:“小厨房倒很尽心,听着昨晚的风大,一早就熬了红枣桂圆汤,娘子一会儿可饮一些驱寒。”
廉纤正收拾着床榻,闻言道:“娘子若受凉了,喝这汤倒不如去温泉泡一泡?奴婢昨儿个路过那汤泉宫,只一扇窗子开着都能看见热气氤氲,可见暖和得很。”
卫湘想想这也不错,不禁有些后悔先前在皇帝面前说了些自己去没趣儿的话,不得不差傅成前去询问皇帝今日是否得空。
傅成来去如风,很快就折回来,手里捧着满满一托盘的东西,笑着禀道:“陛下说实在不得空,但让娘子不必拘束,自去便是。这些东西是陛下新赏的,都是些温泉里用得上的东西。”
第70章 汤泉 他在陶醉中被迫迎合她。
傅成说着将托盘奉于卫湘面前, 卫湘定睛一看,托盘中从花瓣、香粉,到方便在汤泉宫穿的浴衣、木屐都备齐了。
卫湘一哂:“那一会儿用完膳我就去看看。”
傅成笑着应下, 将手里的赏赐都交予琼芳收着,好一会儿带去汤泉宫。卫湘用膳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应是有些受凉了,除却身上寒涔涔的, 隐隐还有点鼻塞。若再仔细感受,更觉筋骨比平日要无力些, 只是程度很轻,她想了想也就不打算传姜寒朔了, 准备一会儿先去温泉里泡上一泡, 若驱寒也就算了, 若还不见好再请姜寒朔来诊脉。
是以主仆一行人用完早膳就出了门, 从清秋阁到汤泉宫同样也不太远, 只比去清凉殿稍多几步路。汤泉宫自有一班宫人负责日常事务, 见卫湘来, 掌事女官帘影亲自迎出来, 笑吟吟地向卫湘福身道:“贵人娘子安!奴婢们一早就盼着能见娘子芳容,今日终是见着了。”说着伸手一引, “娘子请先入内更衣吧。”
卫湘颔了颔首, 递了个眼色示意积霖先赏了银子, 径自随她入内。
汤泉宫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宫殿, 但其中并没有主殿,而是分出了几间房舍。
离殿门稍近处的每一间乍看都与寻常的卧房没什么不同, 只是在与房门相对、原应是墙壁的位置都另开了一道门,绕过屏风走出这道门,外面就是汤池了。
这样小些的汤池共有五处, 听闻出自同一眼泉水,卫湘见状不解:“既是同一眼泉,何必分作五处?”
帘影笑着解释:“这泉眼的水冒出来后流向各方,因距离、高低不同,温度就有所不同,初建时想着各有用场就分成了三处。到了先帝在位时……因先帝后来龙体欠安,御医说可多泡药浴,又说用温泉水更好些,便又另分出两处添了药,专供先帝安养。后来先帝驾崩,这两处不再入药,但也不曾拆去,就这样留着了。”
卫湘点点头:“原是这样。”
再往里走,另有三间更为华丽气派的屋子,倒有几分“殿”的味道了。这三间中每一间都有一处汤池,就建在室内,据说地下各有一个泉眼。因不曾分成小池,每一处的水都极为充裕,池子也修得大,看着活像烟云缭绕的仙界湖泊。
帘影说这三处之中正北面那一处唯帝后可用,余下两处倒没太多拘束。卫湘东西两侧都看了看,觉得东侧那处更合眼缘,就笑道:“我用这个好了。”
帘影衔笑应了,唤来几名宫女,与卫湘身边的宫人一起服侍她更衣。其间积霖端了菊花茶来奉于卫湘,笑道:“这边的宫人专门送来的,说汤泉性热,易口感舌燥,娘子先喝些菊花茶润润能好些。”
“好。”卫湘执盏一饮而尽,帘影在旁禀说:“菊花茶是以麦冬水沏的,最是润燥,汤泉宫时时备着。娘子若一会儿觉得口渴,随时唤人就是。”
卫湘谢过了她,褪去衣裙,步入汤泉。那汤泉四周围砌了石阶,她一步步走下去,在最后一阶坐下,温热的水刚好漫至肩头,很是舒服。
积霖取来皇帝专门赏了花瓣,蹲在池边一点点撒下去,一重幽香顿时在热气中漾开,积霖不由笑赞:“这花不愧是陛下专门赐的,可真好闻。”
卫湘笑而不言,美眸轻阖,闭目养神,花香与热气一并驱走了疲乏与寒意,让她在短暂的片刻里觉得:这样活着也很不错。
这种感觉实是久违了,她上一次这样想,还是姜玉露活着的时候。
那时她们两个都很会苦中作乐,明明花房里吃不好穿不暖,打骂也是常事,但因为有彼此相伴,她们都觉得那样活着也不错。
后来呢?
……现在想来,她很庆幸自己在姜玉露死后快刀斩乱麻地拼出了这条路,否则在失去姜玉露的陪伴后,永巷里暗无天日的日子只怕已经逼死了她。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韧,但人就和花儿一样,想活下去总是不能离了光的。
——在永巷时,姜玉露宛如她人生中唯一一道耀眼的光束;现在么,纵使没有这样明亮的光束了,但日子不再那样昏暗,她便也活得下去。
卫湘一时身陷在这种追忆与慨叹里,忽觉身后有人撩起热水泼在她颈间,她只当是积霖亦或轻丝廉纤在与她逗趣,缩了一下,笑道:“别闹,痒得很。”
后面泼水的声音就乖乖停了,过了会儿,却又有冰凉的东西喂到唇边。
卫湘一避,下意识地抿唇,隐约品出一点酸甜。
她睁眼回头,蓦地看到楚元煜只穿着一身玄色浴衣,正蹲在池边看他,手里还拿着一颗杨梅。
她不及多想就要见礼,却忘了自己正在池中,热水浸至唇边又倏然回神,慌乱间脚下一滑,猛跌下去。
“小湘!”楚元煜悚然一惊,扔下杨梅下去拉她。其实这池子原也没有多深,卫湘呛了两口水脚下就踩实了,继而觉得胳膊被人一拽,已被扶回侧旁台阶上坐稳。
“咳咳……”她连声咳嗽,原本虽卸去装饰却盘得规整的发髻也浸湿了,样子很有些狼狈。楚元煜失笑,轻拍她的后背,目光定在她被咳嗽染得绯红的双颊上,看得目不转睛。
好生咳了一会儿,卫湘总算顺了气,有些局促地转过头,视线好巧不巧地落在他的胸口处。
他方才没来得及脱衣服。
……比起寻常的寝衣,浴衣的样式更宽松些,衣领处本就若隐若现。他这一袭玄色虽不似白色会微微透出内里的颜色,但现下被水浸透,贴在身上,正好勾勒出他胸膛的轮廓。
他自幼练武,体格虽不及武将却也不差,只是他们相伴多时,其中又有不少时候是在床上,她以为自己对他早看惯了……
现下冷不防地见到他这样,她心跳竟变得有点乱。
直勾勾地盯着看了两息,卫湘猛地别开头,清了清嗓子,佯作镇定道:“陛下不是说正忙着?怎的突然来了。”
楚元煜笑了声:“还是想陪你待着,忙里偷闲地过来看看。”
说着他又伸手往岸上摸,卫湘侧眸瞧去,这才注意到案边放着一只冰蓝色的雕花琉璃大碗,碗里呈满了冰,冰中埋着杨梅,颗颗都有鸽蛋大小,沾着初融的冰珠,色泽诱人。
他拣来一颗,再度喂到她嘴边:“尝尝看,你一定喜欢。”
卫湘余光扫见周围的宫人都低着头,有御前和她身边的人就罢了,还有好几名汤泉宫的,一时不由得红了脸,终还是檀口轻启,就着他的手吃了。
“喜欢么?”他迫不及待地问。
她将杨梅在口中一抿,酸甜冰凉的汁水顷刻间在口中荡漾。若是平常也就罢了,此时她泡汤泡得正热,只觉这股清凉沁人心脾,那缕酸甜也恰到好处,不禁眉开眼笑:“喜欢!”
话音未落,她就见他骤然松了口气,复又笑起来,随口吩咐琼芳:“你差人去清凉殿,将新送来的杨梅尽数挪到清秋阁去。”
“那哪里吃的完!”卫湘忙道,“杨梅放不久的,没的平白放坏了,怪可惜的,倒不如给姐妹们分分。”
楚元煜笑道:“不多。谆太妃与皇后那里已送过了,皇子公主也有了,又差人专程为敏宸妃送了些,余下这些是朕留着吃的。但朕近来忙得很,哪顾得上吃这些,放在清凉殿才要平白放坏。你喜欢就放心吃,若要给旁人分,你只管自己做主好了。”
卫湘美眸轻眨:“陛下着实偏心,早晚惯得臣妾不知天高地厚。”
“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楚元煜忍俊不禁,抬手拍在她额上,“那可不是易事。”
言下之意,显是夸她素日恭敬得体。
卫湘含笑不言,垂眸上前半步,也够来一颗杨梅,喂进他的口中。也就是杨梅才从手上离开,那水葱般的漂亮手指已勾上他的衣带,一挑一抽,那打得整齐的结就不复存在了。
前一瞬还乖巧可人,后一瞬就魅惑得摄人心魄。
楚元煜不由屏住呼吸,眼中什么都顾不上了,好似天地间都只剩了一个她。
卫湘就这样含着笑,歪头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容颜,然后抬手替他褪去了上衣。
玄色的上衣飘在水上的花瓣间,看起来十分突兀。她的手紧接着又入了水,摸到又一根系带。
琼芳与帘影见状,对视一眼,打了个手势带宫女们告退。宫女们个个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分毫声响,生怕扰人雅兴,又因都还年轻,双颊全都红透了。
卫湘笑看着他在自己的撩拨中意乱情迷,感觉很是有趣。
帝王与嫔妃的这种事,称为“召幸”,过去的半年多里她不知被他召幸了多少回。
但这次,或许更像是她召幸他吧。
她蛮横地勾着他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霸道地掌控他的情绪,让他无力抵挡她的欲望,只得与她一起放纵。
他在陶醉中被迫迎合她。
这滋味偏偏对他来说也好极了。
6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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