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蹊跷 那若只是为了封后的事,张家又何……
不知是不是因恒沂被抢了风头的缘故, 清淑妃在席上低调了许多,再没做出什么惹眼的举动。
这场宴席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才散,抱病已久的谆太妃很是尽兴, 散席时不仅满面笑意, 连气色都好转了不少。
楚元煜为表孝心, 亲自送谆太妃回寝殿, 一众嫔妃在他们离开正殿后才陆续告退。
待得出了慈寿宫的宫门, 清淑妃听了几句小嫔妃的奉承就乘着步辇走了,旁的嫔妃一如既往地乐得再多说一会儿话, 然后同路的就结伴同行。
此时天气已暖,在晚风里散一散步也是一件趣事, 许多人索性就让轿夫们抬着步辇先回去了,径自与相熟的嫔妃散步。
于是卫湘就与敏贵妃、文妃、凝婕妤、陶才人同往, 这其中本还该有丽充华, 但康福公主今日玩得尽兴,此时一离席就困得哈欠连天,丽充华不得不赶紧带她回去睡觉, 只得先向众人辞别。
丽充华远去时,凝婕妤衔笑目送她,眼中难免几分唏嘘:“丽姐姐啊, 算是让公主拴死了,事事都以孩子为先。”
说着就看卫湘,笑道:“还是你这样好,纵使有了一双子女,也还是过得自在,什么也不耽误。”
卫湘一哂:“丽姐姐慈母心肠,我是佩服她的, 只是我实在做不到向她那样一心扑在孩子身上。世间乐事这样多,我还没瞧够呢。”
陶才人笑道:“睿姐姐说得很是!不提别的,咱们姐妹聚在一起说说话吃吃点心,总也有趣得紧呢!”
文妃嗤地一笑,朝陶才人道:“原还道你如今也有大姑娘的样子了,不料还这样贪吃。等再过几年,你怕不是要和云安抢点心去了。”
陶才人气得瞪她:“臣妾不过提了一句点心,娘娘这是成心取笑臣妾!”
凝婕妤玉指在她额上一点:“能怪谁呢?谁不知道陶将军征战格郎域都还帮宝贝女儿打听着边疆有甚好吃的点心。”
——这就是前几日的事,在皇帝召清淑妃的父亲与叔伯入紫宸殿议事的同一日,陶将军给陶才人寄了家书来,还附了边关的点心。因这家书是与边关急奏一同往京里送的,陶将军既疼爱女儿又不愿误了正事,便取了个折中的法子,点心只取了一块,仔仔细细地收在一枚杏子大小的小木盒中,信使揣在怀里就能轻松带回京城。
是以自那一日起,陶将军爱女心切的慈父心算是在宫里传遍了,与之一同传遍的还有陶才人贪嘴的趣闻。
卫湘因而又想起了张家的事情,再思及清淑妃今日的举动,卫湘瞧了瞧身边几位同处高位的嫔妃,直言问道:“各位姐姐,陛下是不是真要立清淑妃为后了?”
敏贵妃与文妃对视一眼,敏贵妃复杂笑道:“问谁呢?这事你若都不清楚,我们上哪知道?”
卫湘黛眉浅蹙,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知晓立后之事已让宫中朝中都很紧张,因而处处谨慎,与楚元煜相处时有意对清淑妃避之不谈。同时她也能感觉到,楚元煜亦在有意对清淑妃避之不谈。
二人间因此达成了一种默契,温存相伴间,就佯作宫里从不曾有过清淑妃这号人,倒也极是自在。
所以,卫湘只能寄希望于从旁人口中探探口风,今日一问才知她们原也摸不着头脑。
……这就大有些蹊跷了,一边是后位空悬,一边是清淑妃志得意满,但与此同时,后宫中竟谁也参不透九五之尊的打算,这让卫湘觉得楚元煜不仅是在她面前对清淑妃避之不谈,而是在所有嫔妃面前都是如此。
可这实在没道理,立后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更何况他若立了后,众人不仅要去参拜,还要与继后朝夕相处,这一时的避之不谈又有什么意义?
卫湘百思不得其解,凝婕妤沉吟了半晌,打量着她们探问:“清淑妃与她父亲吵起来的事,你们可听说了?”
“啊?”几人扭头看她,俱是满脸愕色。
文妃咋舌:“有这事?你嘴巴可真严!她父亲不也就前阵子进宫了那一回,你竟瞒到此时才与我们说。”
“我可什么都没想瞒!”凝婕妤抬手摆出指天发誓的姿势,“天地良心,我也是昨日去尚宫局办事时才听说的。原是听到两个小宫女在墙根下议论张家和清淑妃,怕她们嘴上没把门的坏了规矩,叫过来训了几句。后来仔细一想,我又细问了问她们在议论什么,这才知道……”凝婕妤沉了口气,“那日清淑妃的张家人从紫宸殿告退后,清淑妃的叔伯直接出了宫,但对她父亲,陛下赐了个恩典,让他去清淑妃宫中用膳。”
“用完膳后清淑妃送她父亲出宫,在路上不知怎的起了争执。他们大概觉得那条小路没人,却不料那两个小宫女刚进了旁边的院子去送东西。”
陶才人迫不及待地追问:“他们为何争执?”
凝婕妤摇头:“那两个宫女也说不清,只说听到清淑妃的父亲言及什么‘牵累全家’的话,清淑妃反驳了句‘究竟是谁牵累全家!’”
“往后清淑妃似又与父亲详说了些封后的好处,不过都是明摆着的道理,没什么好讲的了。”
凝婕妤言毕望向敏贵妃和文妃:“两位姐姐进宫早,早年也在京城,该比我更知道张家的事,不知清淑妃与张家可有什么龃龉?”
敏贵妃轻笑摇头:“我们这样的商贾人家哪里入得了她的眼?素来是没什么交集的。倒是冷宫的陆氏那时与她走动不少,但两个人其实也相互瞧不上眼,算不得深交,估计也打听不出什么家里的事。”
“是这样。”文妃缓缓点头,忽而话锋一转,“不过……”
她瞧瞧众人,神情间多了几许迟疑与谨慎,笑道:“忽然想起一事,但也只是些传言,做不得真,你们只当听个热闹解一解闷儿,切莫拿出去多嚼舌根。而且你们听了便会知道,这话如今就是传出去,也没什么人会信。”
凝婕妤抿唇:“姐姐只管说好了。”
文妃不自觉地放轻了声:“就是清淑妃的祖父老丞相张瑞故去那会儿的闲话……我听说他执意要张家上下自此远离朝堂,不仅几个儿子借着为他守孝的名义辞了官,清淑妃与陛下的婚事他也不肯了,还为此专门向先帝陈过情。”
陶才人咦了一声,惊奇道:“不是说清淑妃要守孝,但先帝也已病重,想看陛下大婚,等不得了,这才另选了太子妃?怎的现在听来竟是张家不肯了?”
“我说了,传言做不得真!”文妃强调了这句话,沉了一沉,复又继续说下去,“总之……张家那时或许肯,或许不肯,先帝都为陛下另选了人。可清淑妃还是执意要嫁陛下的——青梅竹马的情分,她非陛下不可,这才有了先帝驾崩后的册封。”
那是为着这个,清淑妃的父亲觉得她“牵累全家”?
乍一听说得通,细一想又不至于。
那是为了近来的后位之争,清淑妃的父亲觉得她将全家都拖了进来?
好似也不至于。
得封皇后总归是风光的,于这些豪门世家大有益处。至于论及尔虞我诈,后宫确是让人心惊,可张瑞昔年官拜丞相、几个儿子也都做过官,都是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他们也必定清楚,正是这些腥风血雨堆起了张家的满门荣耀。
那若只是为了封后的事,张家又何至于此?
第162章 太妃 “那太妃何以如此生气?”
这晚卫湘想了许多, 但她自己也知道这都是些胡思乱想。
又因格郎域近来的疯癫不合常理,她甚至设想过张家通敌……可这全无道理。
况且,她不认为今时今日远离朝堂多年的张家还有这样的本事, 也并不认为有人能为了一个后位丧尽天良到此等地步。
次日天明, 卫湘正自梳妆, 慈寿宫端和殿那边遣了位资历贵重的老嬷嬷来。
卫湘听得傅成禀奏, 心生困惑, 还是说:“快请。”
语毕她便自妆台前起身,亲自向寝殿门口迎去。迎至殿门处, 那位嬷嬷正好进来,见了卫湘就要施礼, 被卫湘恰到好处地一把扶住:“嬷嬷切莫多礼,请坐。积霖, 看茶。”卫湘含着笑, 边扶那嬷嬷往茶榻去边吩咐宫人,亲亲热热的态度一如懂事的晚辈。
嬷嬷见状笑起来,但无意进去饮茶, 立在门边欠身道:“睿妃娘娘不必客气,奴婢在慈寿宫还有差事,来传个话便要回去了。”
卫湘只得驻足:“不知何事, 嬷嬷请讲。”
嬷嬷垂眸:“谆太妃想请您过去一趟,却也不急一时,娘娘这几日里什么时候有空去一趟就是了。奴婢告退。”语毕她恭肃福身,这便往外退了。
卫湘忙又道:“琼芳,送送嬷嬷。”
琼芳应声而去,卫湘犹自立在殿门处,待那嬷嬷的身影绕过影壁消失不见, 她就不由皱了眉。
谆太妃的身份虽然尊贵,传召嫔妃却是极为罕见的。她一贯只是安然颐养天年,本就不爱插手宫中朝中的琐事,皇后离世后的这一年多里她又一直断断续续地缠绵病榻,别说主动召见嫔妃,就是逢年过节嫔妃们按规矩去问安她都未见得有多少精力见上一面,常是让众人在外磕个头就走。
如此这般,今日又何以突然召见她去?
卫湘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那嬷嬷虽说“不急一时”,让她有空时去即可,她却是万万不能这样怠慢谆太妃的。
于是卫湘这便揣着疑惑坐回了妆台前,任由宫女们继续为她梳妆。过了小半刻工夫,去送嬷嬷的琼芳回了寝殿来,进门就挥退了大半宫女,只留积霖、轻丝、廉纤三个最信得过的宫女在房里,此外就只有傅成。
琼芳行至卫湘身后,边为她梳头边轻声道:“奴婢问了那位嬷嬷,说是今日一早清淑妃去向谆太妃问安了。”
卫湘抬眸,从镜中睇了眼琼芳:“说什么了?”
“无人知晓。”琼芳轻轻摇头,“那会儿只留了闵宝林在殿里服侍,只是……”她语中一顿,“嬷嬷说,自打清淑妃告退,谆太妃便瞧着沉郁。闵宝林探问了几回,问不出什么,宫人们见状也不敢多嘴。后来谆太妃用了早膳、服了药,又自顾读了会儿书,忽然说要见娘娘,就遣了那位嬷嬷过来。”
“真是怪事。”卫湘呢喃着,沉了口气,不再多言。
待梳完妆,卫湘浅用了一块点心、吃了两口粥,就往慈寿宫去。
她走进端和殿前的院门,廊下的小宦官抬眸看见她,不必她费事吩咐就转身入殿去禀话。待她行至廊下,那小宦官已再度出来,含着笑朝她一揖:“睿妃娘娘安,太妃请您这便进去。”
“有劳公公。”卫湘笑着颔了颔首,递了个眼色示意宫人们留在外头,独自入了殿。
她径直穿过外殿、内殿,步入寝殿。绕过门前影壁一瞧,谆太妃果然如她猜测一般将宫人们都挥退了,唯闵宝林还在殿里。
卫湘行至茶榻前欲行大礼,谆太妃不及她跪,就让闵宝林挡着她,疲惫的病容里透着慈爱:“去传话的宫人说那会儿正梳妆,这会儿人就到了,想是没用膳。月澜,”谆太妃朝闵宝林道,“让他们备着早膳,一会儿请睿妃去侧殿用。”
“诺。”闵宝林垂眸福身,自去外头传话。
谆太妃缓了口气,指指榻桌另一边:“坐吧。”
“谢太妃。”卫湘依言过去落座,谆太妃打量着她:“你可知哀家为何传你过来?”
卫湘凝神,忖度片刻,坦言道:“太妃平素不大理事,臣妾听闻传召只觉奇怪,命宫人打听了,却没问出什么。”
言及此处她短暂一顿,遂又说:“只听说清淑妃娘娘一早来见过太妃,自那之后,太妃心情就不大好。”
她说及“清淑妃”这三个字,就见谆太妃眉心狠狠一跳,随之而来一声长叹:“唉!”谆太妃长声缓气,“你最是善解人意的,不仅皇帝时时夸你,哀家也知晓你的好处。”说着她侧首看了看卫湘,卫湘不由自主地微微低了头,谆太妃的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那副雪花银钗上。
谆太妃语重心长:“哀家知道你不是飞扬跋扈的人,只是你如今位在四妃了,还是宠妃,更有着一双儿女,很该添些气派才是。没的自己一味地谦和守礼,倒抬举了那些落魄户。”
卫湘一哂,软声道:“臣妾平素可不是这样,只是臣妾这张脸什么模样,臣妾自己最知晓,素日打扮便都随心。太妃您瞧——”她垂眸笑看了眼自己身上那件水蓝勾金丝的细绉齐胸襦裙,续道,“臣妾这身衣裳是新做的,尚服局一口气送来十数件新衣,数这一身臣妾最喜欢,这才有意寻了银钗来配!”
她这番话虽是反驳了谆太妃,但口吻娇俏,带着几许向长辈耍赖的意味,更有不言而喻的傲气。
谆太妃听得面色缓和,无奈地笑了:“若是这样倒也罢了,无非是些衣裳首饰,循着性子来也好得很。”
“是。”卫湘低了低眼,并未忽略谆太妃适才说到的“落魄户”三字。
这样的用词从谆太妃口中说出来,可谓是极致刻薄了,绝不是随便一说的。
卫湘笑问:“不知清淑妃娘娘如何气着太妃了?臣妾虽与清淑妃交集不多,但若她对太妃不敬,臣妾替太妃到怡月殿门口与她打一架也使得!”
——后宫又不是乡野之地,嫔妃之间岂有动手的道理?
谆太妃听得又笑了,出去传话的闵宝林恰在此时进来,闻言忿忿:“睿妃娘娘便是去找她,恐怕也发不出火呢!”
卫湘举目望去,闵宝林朝她福了福身,行到谆太妃那一侧,自顾坐到谆太妃身边的脚踏上,一声冷笑:“清淑妃那绵里藏针的性子,便是太妃也挑不出她什么错处。”
卫湘听得很是一愣,顺着闵宝林的话头问:“那太妃何以如此生气?”
第163章 暗示 清淑妃若真坐到那后位上,她还争……
谆太妃端着茶盏抿起了茶, 冷冷垂眸不语。闵宝林一扫昔日淡看世事之态,冷哼一声,不快之色都写在脸上:“陛下如今是用上了张家, 可还没下旨立她为后呢, 就连六宫之权也还在文妃与凝婕妤手里。她来见太妃时倒得意得很, 一会儿说早些时候为着罗刹女皇的事六尚局都辛苦, 很该趁着清明多添些赏;一会儿又说去年新进宫的嫔妃们都不大得宠, 为着江山社稷着想,可再从各世家里选些聪明懂事的贵女进来, 倒好像后位已是她囊中之物了!”
卫湘心下骇然。她纵知清淑妃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是假的,也没想到清淑妃会做到此等地步。
可清淑妃也在宫中多年了, 当真会如此轻易地得意忘形,甚至耀武扬威到谆太妃跟前?
……难不成她从前稳坐高位全靠悦嫔为她苦心筹谋, 如今悦嫔没了, 她便连脑子也丢了不成?
卫湘心下业余着,面上却不显分毫,笑容和善地道:“臣妾得封虽晚, 却也听说清淑妃与陛下青梅竹马,昔年没能入主东宫成为陛下的正妻只因造化弄人。如今陛下有意封她为后,于她而言是失而复得, 自然心中舒畅,得意也是人之常情,太妃大可不必与她计较。”
谆太妃闻言既不说什么也未露分毫不悦,仍是闵宝林与卫湘说:“睿妃娘娘这可真是得封晚与清淑妃不熟才有的话了!”闵宝林蔑笑,“臣妾腆着脸说句拿大的话——咱们这些在陛下身边待久了的老人,哪个不知晓她的性子?她本就是对旁人尽瞧不上眼的!早些年不过是有皇后压着、有太妃镇着,张家又日渐式微, 她才抖不起来。如今眼见皇后故去、太妃缠绵病榻精力愈发不佳、陛下又因格郎域的事用得上张家,她那点心思可算是藏不住了,一边强装着恭敬,一边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卫湘黛眉微挑,心生玩味。
宫里的事总是这样的,身份贵重的人总有些话不便直说,就由旁人来说。
昔日悦嫔是清淑妃的那张嘴,如今闵宝林也是谆太妃的嘴。由悦嫔和闵宝林说出来的话,说到底都是清淑妃和谆太妃的意思罢了。
卫湘低眉而笑:“原是这样,我确是不曾见过清淑妃这一面。”语毕又看向谆太妃,“只是清淑妃便是有万般不妥,臣妾也还是得劝一劝太妃——太妃若身子康健,与她争这一时之气也就罢了。可如今太妃凤体欠安,还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大可不必为这些不值当的人劳心伤神。”
闵宝林脆生生道:“睿妃娘娘这话很在理,只是若她像今日早晨那样招惹到太妃跟前,又当如何?”
卫湘衔笑望着谆太妃,说出的话既像是在答闵宝林,又像是与谆太妃说的:“臣妾人轻言微,虽忧心太妃凤体安康,却不能拦着清淑妃不让她来叨扰。但若有什么旁的法子让太妃舒心,臣妾定当竭尽全力。”
谆太妃神色肃穆黯淡地沉吟了良久,幽幽道:“哀家老了,别无所求,你们这些与哀家投缘的人多来与哀家说说话、让孩子们也多来走动,哀家的气就顺些。至于那些不能让哀家顺心的,若哀家闭眼前瞧不见她得偿所愿,便感谢神佛保佑;若事与愿违,那哀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你方才说的,也不值当为她劳心伤神。只是……”
谆太妃看看卫湘,复又启唇,口吻释然:“哀家知道你总要陪伴皇帝,若顾不上哀家这边也没什么。丽充华会常带公主过来,你不必太过记挂哀家。”
卫湘抿唇欠身:“太妃哪里的话。陛下总想尽孝太妃跟前,却常因朝务繁忙难以抽身。臣妾若能时时过来,也算是为陛下尽一份力,想来陛下也高兴,再没有更好的了。”
“你能这样想也好。”谆太妃微微笑着,接着谈及的便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宫中琐事了。就好像真像她说的,卫湘只需在这里陪她说说话就好,她就能顺心。
卫湘就这样在端和殿一直留到了晌午,其间她先在谆太妃的再三催促下独自去侧殿用了早膳,而后再回到寝殿,一直陪伴谆太妃到用完午膳方才告退。
她回到临照宫,候在仪华殿院门处的宦官躬身禀道:“陛下适才着人来请娘娘去紫宸殿用膳,听闻娘娘在慈寿宫陪伴太妃,又遣人来说请娘娘晚上过去。”
“知道了。”卫湘点了点头,径自入了殿门。
这一上午思绪百转,劳心伤神,她不及走进寝殿就打起了哈欠。琼芳见状忙带着宫女们为她卸去珠钗,再换了舒适的寝衣,以便午睡。
卫湘也确是想睡的,但真躺到床上又睡不着,思绪仍亢奋着,翻来覆去地想谆太妃的话。
从头到尾,谆太妃除了那句“落魄户”显得刻薄,其他的话都极尽体面。只是提及要她办的事,倘她当真认为自己只需去陪谆太妃说说话就太傻了——与谆太妃亲近的嫔妃很有几位,就算不提当做女儿养大的闵宝林,也还有凝婕妤和文妃排在前头,再往后不是丽充华就是敏贵妃,她可排不上号。
所以谆太妃那番话里,真正要紧的只有一句:至于那些不能让哀家顺心的,若哀家闭眼前瞧不见她得偿所愿,便感谢神佛保佑。
这话的意思是:谆太妃希望至少在自己闭眼之前,别看见清淑妃坐到后位上。
接着她言及“哀家知道你总要陪伴皇帝,若顾不上哀家这边也没什么”,实则是在提醒卫湘,在此事上她与皇帝意见相左,卫湘身为宠妃还需谨慎权衡,若不想参与此事她也不会计较。
而卫湘的答复是站在她那一边。
这并非为着谆太妃,也不是她不怕触怒圣颜,而是她也想要那后位。清淑妃若真坐到那后位上,她还争什么争?
卫湘想着想着,困意到底是来了,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
她梦见自己坐在步辇上正去什么地方,分辨了半晌才发现是去衷济宫。在梦里她并不知叶夫多基娅已回罗刹国,一心想着要去与叶夫多基娅品茶吃点心。
到了衷济宫门口,她下了步辇,却不得不在院门口停了脚步。
……因为她举目望去,院子里的人已多到她无处下脚。
罗刹国的大臣、大偃的大臣,他们毕恭毕敬地向叶夫多基娅行着截然不同的礼,而叶夫多基娅立在廊下,微微抬着下颌,睥睨众生。
第164章 背后 “清淑妃的娘家张家?”
卫湘心中震撼。
这种震撼令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又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所见,想将这一切牢牢刻进脑海。
这让她的眼睛很累, 她很快就觉得已睁不动了, 但还是强自撑着, 想多看一会儿、再多看一会儿。
直到她突然觉得眼皮发痒, 先是不太真切的一下, 接着等了一会儿,又迎来一下。
卫湘眉心倏皱, 本不欲理会,但眼前震撼人心的场景开始消散, 殿阁楼宇、女皇臣子、宫人侍卫都迅速模糊,混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光团。
卫湘一时慌张, 心跳快了几拍, 倒是终于想起要呼吸了,猛然大口吸气。
她静坐起身,看到容承渊弯腰站在床边, 见她起来神情一松,放下了手。
她定睛看看,他手上捏着腰间绦绳的一端, 刚才碰她眼皮的该是绦绳上细软的流苏穗子。
卫湘皱着眉看他:“扰人清静,掌印最好说出个正事来。”
“……好心没好报。”容承渊在她床边坐下来,“我本想坐在旁边安然躲个懒,看你好似没了呼吸才赶紧试着叫你,你若不醒我都要叫太医了,醒了倒还挑我的理?”
“……”卫湘想起方才梦中的情绪,只好颔首, “多谢。”
说罢又问:“今日不是当值?怎的有空躲懒?”
容承渊挪了一挪,坐到床尾去,后背斜靠着床柱,摆了个舒服的姿态:“陛下为着格郎域的事召六部议事,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谁当差都没分别,我让张为礼顶上了。”
“哦。”卫湘点着头,认真问,“要吃点心吗?我让他们端你爱吃的来?”
“一会儿再说。”容承渊一哂,“先说正事——你要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卫湘一下直起身子:“这么快?什么缘故?”
容承渊的笑意变得复杂:“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是两个缘故撞在一起了。一是因格郎域惨败,那格郎域皇帝气得一病不起,捱了数日,竟一命呜呼了,二十二岁的儿子匆忙继位,朝中宗亲、贵族、权臣虎视眈眈,他急于立威。”
卫湘拧眉:“若要立威,就该挑个能打赢的对手。可他来挑衅大偃,虽趁大偃不备接连攻下了几城,长远来看却并无胜算。若罗刹再与大偃联手抗击,不灭了格郎域都算他命大了!”
“别急呀,这不是还有第二条?”容承渊笑了声,“……要说这格郎域也是走了背运,战事惨败本就劳民伤财,几乎已掏空了国库、粮仓,而后又是国君丧命——你别看这格郎域皇帝最后几年做得很不怎么样,早年间也是一代枭雄,所以才连叶夫多基娅那糊涂丈夫都崇拜他崇拜得要死。”
“这样一位国君丧命,横竖不能草草葬了了事,硬着头皮也得半个像样的葬礼——这葬礼就掏空了格郎域最后的积蓄。”
容承渊露出掺着玩味的悲色:“如若只是这样,这新君手头虽紧,却也并非不能再撑一撑,因为就快到秋收时节了。结果就这么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秋收的时候,格郎域闹起了蝗灾,万里江山颗粒无收,为了赈灾,粮仓里最后剩的那点东西全掏了出来,据说连皇宫里的粮食都被迫运出去不少。”
“可入了冬,又逢雪灾……这回可是连赈灾的粮食都拿不出一粒了。这个情境,什么饿殍遍地、易子而食都不稀奇,有个不知真假的消息是一波灾民饿得红了眼,想去把那刚故去几个月的国君挖坟掘墓,却不失为了钱财或这泄愤,而是觉得他死去的时日还不长,天气又冷,骨肉或许还能吃。”
“……”
卫湘心觉这说法多半是谣传,但还是打了个冷颤。
她凝神思量道:“所以……他们是为了钱和粮?”
容承渊颔首:“格郎域周围除了大偃与罗刹国,都是不成气候的零星部族。这些部族他们就算打过了,抢到的钱粮也不够吃几天。”
“可大偃和罗刹国他们根本打不过。”卫湘道。
容承渊嗯了声:“是打不过,但就说屠那三城抢到的钱粮,你猜够他们的将士活多久?”
——那三城虽在边疆,但贸易往来颇为丰富,城中商贾不少,许多都是家财万贯。
格郎域的将士抢了他们的钱粮,大半上缴国库,自己留下的小部分只怕也够一家老小安度几个月了。
诚然若长远来看,这样的烧杀抢掠无疑会点燃大偃的怒火,从他们的屠刀看向大偃百姓的那日起就该掰着指头数阳寿……但当时被饥饿逼疯的格郎域人显然顾不了什么长远。
明天饿死和将来被杀,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
卫湘先前不明状况时就觉得他们这股疯劲儿里透着一股饮鸩止渴的意味,现下看来竟是真的。
她又想到那格郎域的新君——将士们在“明天饿死”与“将来被杀”之间选择后者,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两者可以选,可当格郎域新君决意剑指大偃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固然面临困境,却并非没有别的选择。作为一国之君,他大可以向大偃和罗刹求援,虽然大偃罗刹此前和格郎域是敌非友,这样做会让他这新君颜面扫地,但很多无辜者可以因此活下来。
他如今不管不顾的做法,除了倔强硬撑之外,更有一股想要“鱼死网破”的味道,但这网并非大偃,而是那些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的权臣和宗亲。
卫湘凝神冷笑:“他若是宁可毁了格郎域也不愿被夺权,可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
容承渊垂眸默认了她的评价,问她:“你有什么打算?”
卫湘反问:“陛下作何打算?”
容承渊说:“兵部主战,户部主和——因为咱们的国库也并不充裕,户部认为此时如若再战,一旦遇到天灾,咱们便会是下一个格郎域。”
卫湘又问:“兵部主战的说辞又是什么?”
容承渊道:“格郎域并非善类,和谈只能图一时安乐。过不了多少时日,边关必定烽烟再起,这笔粮草横竖免不了,不如趁现在民怨四起先战。”
卫湘再问:“陛下心里作何打算?”
“陛下嘛。”容承渊笑笑,“陛下态度谨慎,还不曾多说什么,但我看陛下是主战的。只是国库空虚也的确是麻烦……不知你知不知道,格郎域上次起兵也是因为天灾。这碰上天灾却没钱,谁都会深陷窘境,所以陛下也为难。”
卫湘颔首,沉吟了良久,抛出最后一个问题:“张家是何态度?”
容承渊一怔:“清淑妃的娘家张家?”
卫湘点头说:“是。”
第165章 心虚 那种自己心里拿不准,又怕惹人笑……
容承渊斟酌了半晌, 头也靠向床脚立柱,抬眸望着房梁慢慢说:“她家啊,我看有点怪。”
卫湘没心跳了跳, 静等他的下文, 他又沉吟了一会儿, 方道:“……她父亲和几位叔伯长辈、包括几位同辈的兄弟, 近来都常到紫宸殿议事。我有时觉得他们似乎并不愿办着差事, 有时又觉得他们愿意得很,而且并非不同的人打算不同, 而是同一个人也常有反复。”
卫湘哑然:“这是何故?”
容承渊一笑:“不知道啊,我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不过……”顿了顿, “认真说来,这倒也在‘好转’, 最近他们办差愈发殷勤, 也不大见得到这种反复了。只是你若要问她家里主战还是主和……”他摇起头来,“她家里没摆出过明确的立场,倒和陛下差不多, 想是也对当下的局面多有为难吧。”
卫湘听罢,缓缓点头,沉思不再多语。
容承渊打量着她, 再度问:“你究竟什么打算?”
卫湘身上莫名紧了紧,心下顿声不安,这份不安让她下意识地往他跟前凑了几分,他见状也移了几寸迎近了些,她道:“这我要和你商量商量……我若想直接跟陛下说我的看法,你觉得成不成?”
容承渊神情立变:“那当然不成!”他脱口而出。
“理由呢?”卫湘偏头望着他,乌发从一侧披散下来, 是很柔顺的样子。
容承渊忽而出了神。
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柔顺,可如今他愈发清楚这是假的,或者说,只有表面是真的。
——表面上,她的确生了一张温柔美貌的脸,但她心里藏了太多东西。
他指的不是仇恨,而是欲望,对地位、对权势……对真正的权势。
这种欲望是不能靠温柔满足的,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一旦对权势生出欲望,温柔都会烟消云散。她心里必须有刀、有火,有披荆斩棘的力量,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得偿所愿的机会。
所以,她的温柔会越来越少的。
现在这份温柔尚且还能好好维持在面貌上,半是因为她身为宠妃必须如此,半是因为局面于她而言还不够紧迫。
但当她经历了更多的事情,经历过那种生死一线的危机……或许有朝一日,这份温柔就连在脸上也见不到了。
容承渊下意识地觉得他惧怕那样的情形,因为那样的人他已见过太多,他知道走到那一步会变得何等冷漠、何等无情,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这条路上的祭品。
可在惧怕里,他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期待。
这种感觉太过诡异,诡异得令他心悸。
卫湘见他不说话,一味地只盯着她看,蹙着眉,露出困惑:“怎么了?”
容承渊蓦然回神,咳了声,同样皱起眉:“后宫干政的轻重你还不清楚?你便是要做,也该委婉些,至少在这第一步委婉些。日后若见陛下不怪罪,你再慢慢直来直去也不迟。”
卫湘垂眸抿唇。
她心下明白他是对的。嫔妃干政乃是大忌,若她直来直去,一旦皇帝动怒便是覆水难收的死局。若做得委婉些,他便是有所不满她也还留有余地,结局就会大相径庭。
只是,她嫌那样太慢了,更嫌这样的“委婉”或许会让皇帝将她的话当做玩闹,只当做日常的情趣,一味说些好听的哄她开心,那她就白走了这一步。
她不求皇帝赞同她所言,但她需要他认认真真地听,需要他真正明白她在与他议政。
如果他不赞同她所言,她希望她听到的结果不是敷衍,而是他将缘故讲给她听,再不然哪怕骂她一顿也是好的。
再者,她的这个打算虽然有豪赌的意味在,却也是反复思量的结果,并不是头脑一热奔着送死去的。
她与楚元煜朝夕相处也许久了,虽不能说他那份“怜香惜玉”有几分真,可她终究要承认,他并非狭隘迂腐之人。
他愿意让她学骑马、学罗刹语,让她去陪伴叶夫多基娅皇帝,甚至十分乐意让她读那些史书政书,这原都是出乎她所料的。
自然,这些与嫔妃干政仍不是一码事,但有这些铺陈在先,她想他也未必有多介意她谈及那些事情。
……要知道,她虽然早已在两位女博士的点拨下早就读过些史政,但他可不知情。在他眼里,她学的这些尽数是他教的。
那他这样亲力亲为地教她,难道料不到她会因此在意政事?难道他如此费心费力,只是为了让她像个书袋一样将那些书装进肚子,一辈子再不拿出来?
他不是那样的人。
从他教她学诗起她就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是享受欣赏自己的作品的。而在这些学问上,被他手把手教导的她,就是他的“作品”。
所以,当她开口议政,他是会恼怒于她的不安分,还是生出一种对作品的欣慰?她说不准,但她很想看看。
这些心思在卫湘心头千回百转,她一时觉得自己的打算极有道理,一时又疑自己在犯傻。
她只得将这些考量一股脑地说给容承渊听,说得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多少有点怕他笑她天真。
容承渊只听着她说,其间未置一言。卫湘因那份心虚也不敢抬眼看他,全不知他是什么神情。
直至她说完又等了几息,他还沉默着,她不得不抬头看他,举目就对上他眼中的复杂。
“……容承渊?”她没什么信心地望着他,认真而不失紧张地问,“你觉得如何?”
容承渊缓了口气,轻声道:“我觉得很对,你只管去吧。倘使真的天不遂人愿——”他语中一顿,“我想法子帮你兜着。”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藏着难以分辨的情绪,还有种她很熟悉的“心虚”。
那种自己心里拿不准,又怕惹人笑话的心虚?
卫湘知道自己那样是何故,却不懂他为何也露出这样的神情。她望着他想问,但他避开了她的眼睛,起身往外走去:“你记得晚上去紫宸殿用膳,我且去帮你探探陛下心情如何。若今日不便开口,我自会着人来知会你。”
第166章 嫉妒 真是荒谬啊。
“?”
容承渊走得突然, 卫湘怔在床上。
她自然感觉得到容承渊的异样,但他走得这样快,显然是不肯说的。
卫湘皱着眉头, 只得识趣地当做不知道, 叹了口气又躺回去, 闭目再歇了会儿.
容承渊走出寝殿, 神情肃穆, 脚下也急。宫人们本就畏惧他,见他如此更悬了心弦, 无不低头躬身,瑟缩地避让。
他便这样一路风风火火地出了临照宫, 复又走了好一段才蓦然松了劲,顿住脚步, 回眸张望身后的宫道。
红墙绿瓦与灰白地砖勾勒出的宫道狭长地向远方纵身, 几乎望不到尽头,看起来这样的浑然天成,又透出一股子压抑与孤寂。
他知道, 卫湘必定察觉他的异样了,可他实在无法同她解释他此时的所思所想。
他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他告诉她,他突然而然的情绪转变是因为她适才的话令他不安?或者再准确点说, 是她对楚元煜的看法令他不安?
是的,她对楚元煜的态度令他不安。
在过去这段并不算短的时日里,他一直以为她是不喜欢,甚至厌恶、蔑视这位九五之尊的。他以为她的婉转承欢只是逢场作戏,一切都是因为她想要高位、想要权力、想要复仇,一切都与楚元煜这个人无关,不论谁是皇帝也不妨碍她要得到这些。
可就在刚刚的片刻里, 她的话让他倏然意识到,原来她对楚元煜也并非他所想的那样。
她或许厌恶他的薄情、蔑视他自欺欺人的“怜香惜玉”,但她仍在平静地看待这位帝王。因为这份平静看待,她也真心实意地欣赏他的好处,喜欢他的开明与包容。
……诚然,她适才说出的一言一语都是在与他谋划如何算计皇帝,可她的那份欣赏依旧是真切的。
容承渊听到自己的心跳时快时慢,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他已鲜有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了。
这种不安让他先是气恼,又从气恼变得无助。他久久地望着这条宫道,望着临照宫的方向,偶有宫人经过,看到他处在这里,都屏息垂首地赶紧离开,他对他们的这副样子深感厌烦,却又懒得理会他们。
就这样杵了不知多久,认命的感觉犹如雨后破土而出的蚯蚓一般,从那无助里探头探脑地冒出一个头。
他终是意识到,他好似也不是不甘,而是……
有点嫉妒。
认清这种情绪让容承渊感到十分怪异,他深皱起眉,竭力将这可笑的情绪驱散,心里却还是在想:她从不曾这样夸过他。
“发什么疯。”容承渊自言自语地摇头,迫使自己收回视线,总算回过身,继续向紫宸殿走去。
如此又走了有几丈远,他猛然惊觉自己竟走反了。
真是荒谬啊.
仪华殿里,卫湘又小睡了一觉,也不知睡没睡着,只觉精神足了便起了身,先读了半晌的书,而后见时辰差不多了,就更衣梳妆,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里,楚元煜在半个时辰前送走了吵得不可开交的文臣武将,此时早等得迫不及待。他虽然不是多沉溺美色的昏君,但人在重压之下总会更想见一见喜爱的人。近来格郎域一事让他与文武百官不得安寝,他此时侥幸偷得片刻清闲,放下奏本才缓了口气,脑海中就浮现出卫湘的笑颜。
这抹笑让他松了口气,不自觉地也笑起来。他靠向靠背,双手枕在脑后,索性让自己安然去想她和两个孩子。
许多时候,他会觉得卫湘是上天赐给他的。
她生得美又温柔懂事,还聪明好学。虽然他如今也算妃嫔众多,但她仍旧是最合他心意的那一个。在罗刹皇帝到访之后,他觉得她又更合他的心了——他起先带她去迎叶夫多基娅,只是想她的倾国之姿多少能撑撑场面,谁知她竟能与异国帝王相谈甚欢,还让对方认他们的公主做了教女。
叶夫多基娅对她的欣赏溢于言表,在她不在的时候,叶夫多基娅曾对他说:“您所宠爱的这位夫人聪慧得让我想把她绑到罗刹国去。在罗刹国,我会加封她这样的人做个女公爵之类的,再看看她适合做什么,给她一个合适的官位。”
——这只是随意的闲谈,叶夫多基娅自不会真的将卫湘绑去罗刹国,楚元煜对她这种话也只是一笑置之。
只是这话足以表明叶夫多基娅对卫湘有多满意了。
如此完美无缺的美人,实在应该放到后位上去。只可惜……
清淑妃的容颜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卫湘的笑靥就散去了。
帝王眉心皱起,一声长叹。
“陛下。”一名宦侍自外殿而来,疾步上前,躬身笑禀,“睿妃娘娘来了。”
楚元煜唇角的笑意复又漾开,正要道一声“快请”,就见殿门处倩影一晃,卫湘已自顾走了进来。
“陛下。”她衔着清浅温柔的笑容走向他,楚元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她迎过去,在她见礼前执住她的手,轻声抱怨:“让你来用晚膳,你真就拖到晚膳前一刻才来?”
卫湘诧异地抬眸望了他一眼。
他一贯温柔,但这样打趣的话也有日子没听了,因为他近来心情不大好、
况且,他近来与清淑妃相伴的时候更多一些。
卫湘一时真有点摸不透他的心思,垂眸笑笑,争辩道:“格郎域突然进犯,陛下连日与朝臣廷议,别说白日里难以得歇,忙到后半夜也有好几回了,臣妾哪里知道陛下今日得空。若早早来了却碰上各位大人在殿里吵得不可开交,让臣妾这后宫妇人听了,大家都尴尬。”
她说罢屏息静等,等他对这话的反应。
楚元煜嗤笑:“听就听了,有什么打紧?下次你只管早些来,若真遇上他们争执也不必怕,大大方方地进殿来听。前些日子你常在衷济宫陪伴罗刹皇帝,听说她罗刹的大臣前去禀话她也不大避你,没道理大偃的国事反倒不让你听。”
——其实这话全然是强词夺理。
罗刹大臣与叶夫多基娅禀话她当然不用避,因为她罗刹语学得虽快,也远没到能听懂政务的地步。再者,罗刹国虽与大偃接壤,但两国政务上的交集其实十分有限,她又身在后宫,那些事就算她听懂了、就算事事转述给楚元煜,该与大偃无关的也还是与大偃无关。
叶夫多基娅又不傻,真与大偃有关的,自然就避着她了。
不过楚元煜这话对她是有利的,她便无须戳破这层。
卫湘低了低眼,含着笑福身道:“诺,臣妾谨记,下回必早早过来。陛下和大人们议事,臣妾就在旁边喝茶吃点心好了。”
说着她顿了顿,笑意淡去了大半,目光也沉下去,又言:“臣妾知晓后宫不得干政,只是边疆境况惨烈,臣妾也忧心,实在忍不住想问问陛下……这战事,陛下究竟作何打算?”
第167章 史籍 “也请陛下先听完臣妾所言再行治……
楚元煜长叹, 边揽着她往寝殿走边道:“格郎域屠戮我大偃子民,朕乃一国之君,没有不为死难百姓报仇雪恨的道理, 自是要战的。”
卫湘微微一怔, 这话听起来并无在“战”与“不战”之间无法抉择的意味, 与容承渊方才与她提及的颇有出入。但容承渊也没道理骗她, 想来这是今日廷议刚议出的进展, 主战的一方朝臣占据了上风。
就听楚元煜又说:“只是如今国库虽算不得空虚,也并不多么充盈, 这一战要打到什么地步,朝中尚有的争。”
说着, 他揽她坐到茶榻上,卫湘习惯性地依偎到他怀中, 心下斟酌着他话中的隐意, 复又问:“若只问陛下的意思,陛下想打到何等地步?”
楚元煜一声冷笑,圈在她肩头上的手轻拍了拍:“等一会儿用完膳, 朕让他们取些典籍来,让你看看大偃与格郎域百余年来的恩怨,你便会明白朕如何想了。”
卖什么关子!
卫湘心下心急又怨愤, 想直接追问究竟。
她若真的追问,想是也问得出……可她转念一想,直接问个原委容易,日后可未见得有机会再看这些史书了。
卫湘便笑道:“也好,臣妾最爱听陛下讲这些!待用完膳,陛下可要仔仔细细讲给臣妾听。”
楚元煜含笑点头,遂命宫人传膳。
许是因为晚膳前谈及战事, 楚元煜这顿晚膳用得心不在焉。卫湘则因反复盘算着一会儿如何将话说得圆满,也食不知味。一顿晚膳因此用得快了不少,晚膳后消食片刻,楚元煜就命人去取那些史书来,御前宫人适才听了他的话就早已将一应典籍都理了出来,他一吩咐下去,按年份整理妥当的书籍本册就都送了进来。
楚元煜恣意地盘坐到床上,拿过几本书翻了一翻,最终挑定一本,放在腿上摊开细查。卫湘好奇地在旁等着,很快,他翻书的手在一页上停住,快速扫了一遍,将书递给她:“你先看这个。”
“好。”卫湘将书接来。这厢她正读着,他又翻起下一本,找出紧要的内容,信手夹进去一片薄如蝉翼的和田玉镂空书签,合起来放在她身边,转而又去翻第三本。
半晌的工夫里,就这样她读、他找。卫湘很快发现他对个中内容都烂熟于心,每拿出一本都只一翻就能大致翻到临近的页数,偏差极小,因此总能寻得极快。
她也这才知晓,原来大偃与格郎域百余年来的争端远比常人所知的要惨烈得多——不论民间百姓还是宫中嫔妃,都大抵知道两国素来不睦、战事不断,如今读了这些史料,卫湘才知格郎域有多穷凶极恶。
……虽然战事一起伤亡在所难免,活生生的将士一旦上了沙场就会成为一个数字,先被归在出征人数中,而后随着战事推进,其中的大多数要么是凯旋立功,要么便是不幸战死。
在这二者之间唯有一种较为特殊,便是被俘,俘虏总是有的。在现如今的大偃朝中,甚至有几位官员就是曾经的格郎域俘虏之后,其先祖被俘后在大偃安了家,虽历经磨难但终究安顿下来,后人也就成了大偃子民,亦有机会读书科考、建功立业。
然而从史籍来看,这样的事情在格郎域那边是不会发生的。
格郎域抓到俘虏,不论是将士还是百姓,都鲜少会留活口。
而且他们屠戮俘虏的手段极为残忍,直接砍死的身首异处、不留全尸在他们那里都算善举,史籍记载中被活埋、烧死乃至烹煮分食的不胜枚举。
卫湘觉得触目惊心。虽然她从未对战争抱有幻想,但在她看来这白纸黑字里透出的残忍仍是超出了战争正常的范畴,已完全可称是泯灭人性了。
她读得呼吸不畅,捧着书地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温热与酸涩涌在眼眶里,但她还是迫使自己继续一页页地读下去。
这样直读了七八处他找给她的内容,她终于渐渐被逼到了强撑的尽头,在读到一行“不满三岁者,或火烹为炙、或揉凿为饼,食之”时,她啪地一声猛合上书丢在一旁,捂住脸嚎啕大哭。
“小湘?!”还在翻书的楚元煜吓了一跳,容承渊亦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半步,俄而回过神,又刹住脚。
楚元煜将手中书册撂下,拢住她的肩头,轻声宽慰:“都是陈年旧事了……咱不看了。”
卫湘骤闻他的声音,哭声一滞,但只忍了一息声音就又涌出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文字是真的可以将人逼疯的。
这似乎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她遏制不住胸中的悲痛,也遏制不住一次次地想:杀了他们。
楚元煜轻抚着她的后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哄她。
哭声便这样在殿里回荡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转成轻轻的抽噎,她扭过头再次看向他的时候,双眼都是红的,眼底渗出令人生畏的愤恨:“臣妾只恨自己不是厉鬼,不能一夜间索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楚元煜凝视着她,薄唇翕动,没说出一个字。
他还记的他少时初读这些古籍也与她有过一样的愤恨,但那时他已是储君,便没有像她一样去想什么厉鬼索命的事,只是很自然地想,待得他有朝一日承继大统,必要将格郎域就此从世上抹去才算报仇雪恨。
可后来随着阅历渐长,他还不及登基就明白了这并非易事。
格郎域做下的恶,历代帝王无人不知,之所以没有将其剿灭以绝后患,不是不想,而是办不到罢了。
使一国覆灭,不是凭雄心壮志就能办成的。兵力、粮草乃至近来的气候都要虑及。
就算万事俱备,一旦开战也还有更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譬如征兵、税收,还有战死将士的抚恤钱粮都需考虑。
再往更远处去看,战事损耗人力,青壮男丁若折损过多,大偃的农田怎么办?屋舍谁来修?事事都是牵绊。
楚元煜早早就认清了这些,那种不甘便也早淡去了。可现下卫湘的眼泪又将那久远的情绪重新刺了出来,
楚元煜长缓一口郁气,眸色沉如寒夜:“朕也想杀之而后快,只是……”他想与她细说那些因由,却说不下去了,只剩连连摇头。
“陛下。”卫湘自榻边站起,敛裙跪地,垂眸肃穆道,“臣妾偶然知悉一些细由不得不说与陛下,陛下若怪臣妾干政——”她抬眸,定定地望着他,“也请陛下先听完臣妾所言再行治罪吧。”——
作者有话说:卫湘:大意了,原本以为是要参与肮脏的政斗,没想到是要面对一波活畜生,就挺想把隔壁那位女主请来帮帮忙的。@司凌 ,在线等,挺急的。
第168章 初试 “你且歇一歇,一会儿陪朕同去。……
卫湘的话一出口, 容承渊的心就绷紧了。
楚元煜心里亦一紧,忙伸手扶她:“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卫湘本不肯起,但他几是在强拉她, 她只好起来坐回榻边。
楚元煜边将她圈进怀里边挥退宫人, 容承渊低了低眼, 沉默地领着宫人们退出去, 楚元煜耐心地等到殿门关阖的声音传过来, 方温声道:“你想说什么?现在没外人了,我也不会怪你, 你说就好了。”
卫湘注意到他称呼间的变化,知他有意让她安心, 暗觉欣慰,但想到适才读到的惨剧, 心就又揪紧了, 连带着眼眶也一红,望着他哽咽道:“臣妾见陛下为这战事忙得寝食难安,自知不该打听, 却实在放心不下。思虑再三……就着人使银子寻了些格郎域的游商打听始末,原想着这样既可让自己安心,又能避嫌不碰政务, 谁知竟有意外收获。”
楚元煜一愣:“什么意外收获?”
寝殿门外,容承渊屏息静听,听到卫湘是这样的说辞,骤然安心,淡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复往外去。
他走出内殿,张为礼与宋玉鹏都等在那里。张为礼没有多话, 宋玉鹏打量着他,隐有三分不安:“师父,睿妃娘娘这是……”
容承渊脚下未停:“别问。”张为礼与宋玉鹏见状连忙跟上,容承渊吩咐道:“张为礼,你去寻几个信得过的格郎域游商,暂不必与他们多说什么,只保证人都能随召随到便是,有两三个就行了。”
“诺。”张为礼一揖,便疾步去了。宋玉鹏愈发困惑,但见容承渊不欲多言,万千不解也只得忍下来。
寝殿之内,楚元煜递了块锦帕给卫湘,卫湘啜泣道:“他们说……格郎域上次起兵便是因为闹了灾,庄稼收成不好,牛羊也死了许多?”
说完这句她就顿声看着他,似乎信不过外人,想等他一句话。
楚元煜喟叹点头:“确是如此,朕也听说了。”
“那就是了。”卫湘自顾点点头,续说,“他们说,现如今格郎域再度起兵……也是因差不多的缘故。自入秋起先遭了蝗灾,入冬又逢雪灾。而在这之前,他们先是战败,又是老国君离世,处处都是开支,本就国库虚空。现如今不仅粮食颗粒无收、牛羊死伤甚重,仅有的一点囤粮也都因救灾发了出去,举国上下也再拿不出多少闲粮。”
楚元煜眉心深锁地听她说着这些,听完却一声冷笑:“怪不得起兵便是接连屠城,原是穷疯了饿疯了。”
“是呢。”卫湘垂着泪,认真点头,“那些游商说了……他们也知屠城丧尽天良,格郎域亦没可能打赢大偃。但即便来日被大偃屠戮殆尽,那也总归是‘来日’的事,好过明天就饿死。”言及此处她又一顿,神情添了几分认真,仿佛真在复述什么从旁人口中听到的话,“他们说,屠城抢来的那些钱粮够那些将士饱食几个月了,还有许多能缴予国库,若再屠这么几城,熬到再秋收的时候,他们或许便能缓过来了。”
楚元煜的脸色渐渐铁青,卫湘原有些暗暗期待他暴跳如雷,但这种期待果然不合他的脾性,他只是这样阴沉着,像阴天里那片悬在头顶上的浓重乌云,只让人觉得压抑,但安静无声。
卫湘抿一抿唇,又说:“还有些话,便像街头坊间的谣传了——听闻那老国君颇有名望,如今突然因战败被气死,储君匆忙继位,一时难以服众,宗亲权臣都虎视眈眈。所以他这般起兵,格郎域之内有人说他是拼着鱼死网破的心,宁可毁了格郎域也不肯便宜了旁人。亦有人说这是豪赌,若他赌赢了、真捱到秋收,不仅可解格郎域之困,更可为自己立起威望,日后便可高枕无忧。”
楚元煜仍那样沉默着,沉默得让人害怕。
卫湘细细地说到此处,终于不得不言及真正的紧要之处,沉了口气,道:“陛下,臣妾实也听说了,各位大人因战与不战争得不可开交,陛下亦因虑及国库,不得不多几分谨慎。可臣妾想问……格郎域这般虎视眈眈已有近二百年,二百年里战事不断,仅粮草一项便是花钱如流水。现下格郎域是困兽之斗,固然凶残可怖,可也实在是个能绝后患的机会。”
“倘使没抓住这机会——”卫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笔粮草确能省下,可待格郎域休养生息再行起兵,大偃不得不再行应付的时候,难道就不花粮草钱?”
“再者,事已至此,若是不打就要和谈,可格郎域现如今缺钱缺粮到那等地步,大偃想要和谈又要给他们多少才能让他们满意?这难道就不花钱?”
她缓缓摇头:“臣妾不是不怜惜边关将士,只怕这钱花出去是养虎为患,来日化作格郎域人手里的刀枪剑戟,倒还要往我们大偃将士头上砍。”
她这话说得不仅有理有据,还是实实在在的“又打巴掌又给甜枣”。巴掌是格郎域还有可能东山再起,甜枣则是只要你现下肯打,或许就能一绝后患。
说完这些,她下意识地扫了眼殿门的方向——在寝殿门口放着的那块屏风,她做御前宫女时第一次入殿就注意到了,那屏风上绘着的不是寻常风水,也不是象征祥瑞的图样,更不是什么美人图,而是万千百姓其乐融融的好景致。
从那时她就知道,他是真想做一个明君的。
可明君并不易做,想要青史留名,他便不仅需要百姓安居乐业,更要有让后人心服口服的伟大政绩。
——灭了边境处豺狼虎豹般的异族,便是实打实的政绩。
卫湘想,利弊如此清晰,他已没什么不打这一战的理由了。
她等着他做结果,一颗心跳得很乱,因为她总归还是拿不准他是否会怪她干政。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并没有怪她干政,扬音唤道:“容承渊。”
容承渊应声而入,楚元煜道:“传兵部和张家前来议事。”
兵部和张家。
——这委实是个怪异的说法,兵部乃是朝廷衙门,和它相提并论的就算不是另一个衙门,也应当是个官职,再不然是个爵位也说得过去。
而不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张家”。
卫湘正揣摩这意味着他怎样的心思,他攥了攥她的手:“你且歇一歇,一会儿陪朕同去。”
卫湘一怔:“廷议?”
楚元煜颔首:“是。”
第169章 决意 不是怕兵败,而是真怕钱不够使。……
卫湘连心跳也快了两下, 这下算拿准了,他的确不怪她干政,甚至觉得她说得不错, 因此想让她到殿上去帮他撑一撑场。
可她还是婉拒了, 摇头笑道:“若是陛下正在议事, 臣妾恰好来了, 陛下不愿臣妾在外多等命臣妾入殿, 那也罢了。如今是专门传了各位大人前来,臣妾坐在旁边像什么样子?”
语毕, 她不由分说地下了床,朝他一福:“陛下只管专心料理政务, 只是莫太累了,臣妾告退!”
她说完朝他眨了下眼, 继而转身就走。
“小湘!”楚元煜想拉住她, 可她衣袖的绸缎凉滑,从他指间一扫而过,不及他握住就已滑过去了。
卫湘低笑一声, 也不回头,楚元煜见她有意加快脚步走远,只得作罢.
是夜, 紫宸殿的廷议一直持续到后半宿才总算定了音,待朝臣们告退后,皇帝先后颁下两道旨意,一则是次日免朝,因此时离上朝已只有一个多时辰,他需得歇歇;二便是大偃决意倾举国之力与格郎域一战,调兵的旨意、虎符都连夜颁下去, 任命将领数人,点兵后即刻拔营。
旨意颁下去后,楚元煜犹坐在内殿御案前,阖目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话。
宫人们都看得出他的疲惫,想劝他早些歇息,却又不敢贸然近前。
如此等了足有两刻,还是容承渊走上前去,温言道:“陛下,该就寝了。”
楚元煜嗯了一声,接着又是安静。容承渊等了一等,正欲再劝,听得他开口:“容承渊。”
容承渊目光微凝,分辨出这语气不同寻常,侧首一睇,满殿宫人无声施礼,即刻退了出去。
楚元煜果然便是这个意思,待人都走了,他缓了口气,抬了抬眼帘:“你觉得,淑妃如何?”
容承渊浅怔,旋即笑道:“清淑妃娘娘与陛下青梅竹马,在宫中资历也深,又出身张家这样世代簪缨的人家,知书达理,自然是极好的。”
“知书达理。”楚元煜唯抓住这四个字,轻笑了声,“她书读得是多,但若论知书达理,朕倒觉得她不及睿妃。”
言毕语中一顿,又问:“你觉得睿妃如何?”
“睿妃娘娘……”容承渊有意拖长尾音,好似思索了一会儿,不无尴尬地笑说,“睿妃娘娘虽容貌出众,但若论家世出身,宫中八成的嫔妃都更胜一筹,何况与张家比?只是……”他顿声,继而话锋一转,“睿妃娘娘合陛下的心意,那就是最好的。”
“是,睿妃最合朕心意。”楚元煜重重地吁出一息,复又闭上眼睛,“可后位只有一个,若论及继后人选,你以为如何?”
“此等大事,怎由得奴来妄议?”容承渊赔笑摇头。但见楚元煜不作声,非要等他说出点什么来,他垂眸想了想,只得道,“奴只知道,陛下如今很用得着张家。”
又闻一声长叹,楚元煜对他这话不予置评,倒终于从御案前站起身,向寝殿走去。
容承渊见状疾步行至殿门处去唤宫人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入了寝殿去,服侍天子就寝.
次日天明,后宫的嫔妃们就都听说皇帝趁夜下了调兵遣将的旨意,最后一茬议事竟索性没找户部也没找礼部与鸿胪寺,自己就和兵部将领们把事情敲定了。
沙场远在千里之外,仗打不打与后宫妇人没什么关系,但皇帝此举仿佛偷袭了朝中不远起兵的文臣们,就不免让人津津乐道了。
于是一早起来,相熟的嫔妃们就聚到一块喝茶吃点心,平日里这样的小聚上谈论什么的都有,这日却只剩了这一个话题。
陶才人的父亲在旨意中被委以重任,这于陶才人而言原就是大喜,宫里的议论便也更让她觉得有趣,她笑道:“若要我说,还是打了痛快。可那些大人们很是不肯,听说一大早就风风火火地聚到了宫门口,想求陛下收回成命呢。偏生陛下昨日议事到后半宿,今儿个免了朝,他们谁也进不来宫门,一个个气得不行。”
苏贵人与柳御媛对视一眼,惊奇道:“这么大的事,朝臣们争执不下,陛下说定就定了?”
敏贵妃自从毁了容貌之后,在这样的闲谈里总不太多言,但听苏贵人这样说,忍不住淡淡道:“陛下登基已有几载,纵难免有些世家掣肘,大权也已握住八九分了。江山天下之事,他时时与百官商量是他愿意,但若他心意已决,又哪里轮得到旁人置喙?”
文妃闻言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况且若要我说……此等大事能由陛下一锤定音实是再好不过了,倘若争来争去总没个结果,白白错失良机罢了。”
柳御媛听她们说着这些,始终没有插话,只是打量着卫湘的神情。卫湘察觉到她的视线,直截了当地回看过去,问她:“妹妹看我作甚?”
柳御媛略微一僵,遂避开眼睛,轻声嗫嚅:“臣妾只是在想……能以绝后患自然是好,但如此一来,岂不便宜了……”她言至此处闭了口,抬眸望了眼西北方向。
那一面所住嫔妃甚多,但最易想到的自然只有清淑妃。
众人的脸色都不由变了一变,谁都知晓若清淑妃家里借着战事建功立业意味着什么。
丽充华想了想,忙打圆场:“御媛多虑了!那一家子尽是文官,少有武将,如今将领中的青年才俊又多,哪就轮得到他们建功立业?”
“是啊……充华娘娘所言在理!”众人纷纷附和。
这话说得漂亮,实则哪怕是卫湘身边的骊珠都明白,这话可不在理。
……张家少有武将,却不是没有。将领中的青年才俊再多,也要看天子愿意用谁。
皇帝近来有意提拔张家,宫中朝中有目共睹,又何来轮不到张家建功立业一说?
只是,自然没人不长眼到非把这明面上的道理说破罢了,就连提起此事的柳御媛也没再多言,姐妹们附和地笑了一阵,就当没有这事。
如此又过小半个月,将士们拔营了,据说拔营那天,户部尚书在宫门口嚎啕大哭,不是怕兵败,而是真怕钱不够使。
第170章 真意 她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清淑妃。
卫湘听闻这事时正与凝婕妤一起缝制小孩子的虎头鞋, 并不是给她的一双子女的,而是宫里又有了喜讯,随居清淑妃宫中的颖嫔有了身孕, 已下旨封了正五品姬。
见张为礼来禀话, 二人都将手里的绣活放下了, 张为礼说起这些事一如既往的眉飞色舞, 卫湘与凝婕妤兴致勃勃地静听, 听说的竟是这位年逾六十的户部老尚书嚎啕大哭,于半刻前昏死在了宫门前, 皇帝已命宫人将其扶进了紫宸殿,又传了御医去看了。
卫湘咋舌:“哭成这般?国库当真空虚至此么?”
这话听得凝婕妤心头一紧。她并不知晓卫湘读那些史书政书的事, 更不知卫湘已在紫宸殿中尝试过“干政”,连忙客客气气地请离了张为礼, 打量着卫湘一叹:“这是政事, 咱们姐妹私下里说说闲话也罢了,可不能拿去问御前的人,免得惹出乱子。”
她这样讲, 卫湘自知她所说的“乱子”是指触怒圣颜,心内大有几分感激,颔首道:“姐姐提点的是, 可这户部尚书……”
凝婕妤含笑摇头:“国库不充裕自是真的,但户部尚书这般激动……你只当看个热闹也就罢了。常言道在其位谋其政,这户部尚书是个办差尽心尽力的,心血全灌注在户部事务上,自然将国库看做重中之重。”
卫湘心里仍有所不安:“姐姐的意思是,国库的情形也没那么糟?”
凝婕妤手里拈着一串质地上乘的翡翠珠,沉吟半晌, 道:“我只能说,比当下糟糕的时候多了去了,但总归也都熬过来了。远了不说,就说陛下刚继位那会儿……唉!”她一声苦笑,“那时候朝中提出国库没人不头疼的,我家里头没半个人在户部任职,父兄提起这些都唉声叹气。”
“如今到底养精蓄锐了好几年,虽灾祸也有,但总也称得上国富民强。再者,陛下这些年里还办了些行事糊涂的世家贵族,他们世代簪缨,哪家抄出的银子也得有大偃一两年的税收,这会儿正可用上。”
凝婕妤扑哧笑了声:“真还多亏有他们呢。”
卫湘听得一怔,一种怪异感从她心底蔓生出来。但在凝婕妤那里时,她尚不知这种怪异从何而来,待回到自己宫中,她一时又将此事忘了,只让人取了没读完的政书来读。
也正是在读书的时候,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这本已被忽略的事突然而然地又浮现心头,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现如今的宫里,出身贵重的嫔妃不在少数,但相较于她刚得封那会儿,局面已大不相同。
现在屈指数算,娘家称得上“世代簪缨”的嫔妃,已只有清淑妃的张家和文妃的丁家了。在这两家之外,恭妃陆氏惨遭废位,靖国公陆家受其牵连也被抄家;和陆家境遇相仿的还有杨家,在先前的杨家里,庶人杨氏那一支虽有爵位但无实权,另有几支有实权又无爵位,后来杨氏落罪,她那一支就被抄了家。
她家虽不够显赫,但那爵位也是传了数代的,积攒的金银田产可不在少数。后来,卫湘听说这爵位又被赐予了杨家别的支族,这自是天恩,但因罪抄走的金银田产自是没道理一并赐下去的了。
哦,还有黄家,康贵人的黄家,他们同样是因后宫的错处被抄了的。
卫湘还记得凝婕妤那时候就提过,说黄家早已不在朝廷效力却留有爵位吃着食邑,对陛下而言是赔本的买卖。
当时这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调侃,现下这般回想,卫湘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
再看张家与丁家两家,前者自老丞相张瑞故去后就辞官避世,直至近些日子才重新在涉足朝堂;后者虽世代为官,但家风极好,素来行事低调,更有清廉之名在外。
这大抵是两家保住富贵的缘由。
再行细思……敏贵妃的佟家家里只是皇商,本就富而不贵,但纵使如此,每每遇上大灾大疫,她家里也常常出力又出钱,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还有丽充华的陈家——丽充华视卫湘为救命恩人,但她那时实是品出了皇帝的意思才伸手拉了丽充华一把。现在回想起来,那会儿其实有个她们都不曾留意的细节,便是那场雪灾。
那场雪灾闹得极大,君臣都焦头烂额。佟家身为皇商,一边一马当先地筹集物资,一边自己捐了钱又号召相熟的商贾也捐钱,而那时的陈家,也借机通过佟家捐了钱。
在那之后,丽充华洗刷冤屈、喜获晋封、接回公主,可谓否极泰来。
卫湘接着又想到更多落罪的世家,他们大多没有女儿在宫里做嫔妃,但也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落了个抄家的下场。
所以在现如今……无论宫中还是朝中,称得上“世代簪缨”的人家都已不知不觉减少了大半。比如凝婕妤虽也出身不错,却只能算是“新贵”;还有陶家,陶家虽已在军中效命几代,但拜将封爵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
……卫湘突然窥见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真意,一股子畏惧从心底而生,迅速遍布四肢百骸。
接着她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清淑妃。
清淑妃与皇帝的青梅竹马之谊,说一句“世人皆知”也毫不为过,可在她与叶夫多基娅提起清淑妃的时候,叶夫多基娅那样笃然地认为皇帝并没有多喜欢她。
如若叶夫多基娅是对的,那天子近来对清淑妃表现的种种偏爱、对张家的种种器重……又是为着什么呢?
卫湘心生悲凉,这悲凉却让她笑了一声——若这一切当真只是因为“皇帝缺钱”这种缘故,那可真是悲凉又滑稽。
她都有点心疼清淑妃了。
也更知该如何将清淑妃推上绝路了。
卫湘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接着,她又想到谆太妃那日的嘱托。
那番话她在心里揣摩过数次,现下却又品出些别的缘故。
160-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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