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得盈满听起来还挺不错, 季苇一想。
将满未满,遗憾归遗憾,希望也是有的。要是换成什么功德圆满一类的大词, 总给人一种即将飞升天际摆脱尘世苦难的微妙感。
如此说来,冯帆倒是圆满了。在多年以前就早早把话说尽, 现在两眼一闭黄土一捧, 只留他多年来抱着那点旧事在午夜梦回时分独自辗转。
不, 也不对——
张渊打开吹风机,吹干他头发上最后的水汽。电器的轰鸣里,季苇一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在自己头皮上划过。
他没有躲, 假装自己只是理发店里正在被服务的客人, 不会因为必要的接触而感觉到尴尬。
体躯干的温度通常要比手脚高一些, 况且头皮还有头发盖着,相当于穿了一层衣服。季苇一讨厌把脑袋递给别人任人宰割的感觉,为了减少去理发店的频次才把头发留得半长不短。偶尔不得不去剪一剪时, 经常有种被理发师的手指冻得一激灵的情况。
张渊不一样, 他的手实在很暖。
如果不是现在大部分理发店都要逼理发师去当销售,他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很好的理发师。
冯帆的确是从方方面面替他考虑过, 最后才帮张渊选了修车的那条路, 不可谓不用心。倘若他真的放下了那件事,可能就不会有这么一出。
所以说, 既然说了也还是愧疚, 非得告诉他干嘛呢?季苇一怨气顿生,本来就是冯帆的不对, 自己藏着掖着带进棺材里就是了, 凭什么把为难人的事甩给他。
害他好多年不去见他,才会一念之差, 和张渊纠缠到这个地步。
从桦城回来忙了很多事情,他本来已经很长时间不想冯帆,确诊心衰之后又开始时不时梦见小时候的事情。
他多年之前虽然也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但是那次病得突然,意识清醒过来就躺在ICU看天花板,没有这种数着日子倒计时的恐惧感。
如今有时候倒觉得有些理解当初的冯帆。
说真的,人要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常常会萌生出一种我都要死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怎么想的破罐子破摔之感。
不过冯帆可能没想到,自己在那之后又活了好些年,更想不到最后他可能还是躲不过和季苇一早早黄泉相见的尴尬。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张渊把他脖子上围着的防水布拆下来抖了抖,自顾自收拾残局。他弯腰扫去地板上的碎头发,亚麻色的柔软发丝抱成团。
季苇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愣住了。
头发剪短了,这倒没什么问题,毕竟他剪头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头发变短。
问题是——也太短了!
张渊听闻他要剪头发的原因是干活时嫌刘海挡眼睛,因此干脆利落地遵循了一个把刘海剪到遮不住眼睛的原则,几刀下去,季苇一原本向两侧分开的刘海乖乖并在一起。
刚才是因为张渊沾水帮他向后拢了拢,他才一时没有发现不对,甚至还觉出满意来。现在水干了,没有发胶,刘海就软趴趴地搭在脑门上。
像什么清澈愚蠢大学生——他大学时期才不是这种傻得冒泡的乖学生打扮。
然而似乎没有理由指责理发师永远也听不懂什么叫做“一厘米”,刚刚张渊分明叫他睁开眼睛看一看比一比,是他自己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做不到四大皆空,现在真就变成两眼空空——眼前还真是一根头发也看不见了。
季苇一左看右看,感觉脖子都要摆不对位置,猛然抓起化妆台上的发蜡,把刘海向后梳成个背头,终于感觉自己又恢复成的文能改剧本武能扛镜头行业翘楚业界精英的样子。
扫地的张渊看了他一眼,忽然直起身:“你还要出去吗?”
“不出去。”季苇一摇头。拍摄又动脑子又劳筋骨,说来说去全是耗费心力的买卖,从早到晚快把他耗干。别说出门,他恨不得现在就躺下。
“那——”张渊盯着令季苇一满意的背头眨眨眼睛。
季苇一这才想起现在已经是夜里,回酒店也是洗澡睡觉,发蜡在他头上可能待不够一个小时。
仅仅是某种心理作祟,他执着于在张渊面前扮演成熟男人,绝不肯顶着卖萌碎盖跟他共处一室。
“这样……挺好看的。”季苇一用下巴指了指镜子里的自己。
张渊走过来,手里的扫把还未放开,凑到镜子面前,隔着玻璃和镜中的季苇一对视:“嗯,好看。”
夸奖来得猝不及防,隔着镜子,他好像更有理由肆无忌惮地打量。
那道目光并未真的落在他身上,季苇一却觉得身体内部有种躁动搅得自己坐立不安。他站起身来低头拍掉身上并不存在的头发茬,才想起差点忘了什么。
“所以,你还给谁剪过头发?”
要不是因为这该死的好奇心,他今晚也不会坐在这里喜提新发型。
张渊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向季苇一。
沉静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倒影,季苇一看着他眼中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后退时,张渊才停住脚步。
“给我。”
“啊?”
张渊他抬手拨弄了一下自己额前一缕很短的头发:“还给我自己剪了。”
……所以,并不存在一个所谓的,在剧组里跟张渊玩得不错的朋友。
甚至连头发都没交给造型师,甚至孤零零地感觉有些可怜。
季苇一气笑了:所以他今天晚上到底是为什么。
张渊看他不说话,又补了一句:“程导说,我剪得挺好。”
季苇一这才想起其实还有人推波助澜引导他想岔,有程秋这样的朋友真是他不幸人生中的又一大不幸。
但怪完了程秋就舍不得再怪张渊:“嗯,是剪得挺好。”
张渊于是心满意足地继续回去扫他的地,扫得认真,不愿意把任何一点发丝留在地上。
亚麻色的柔软长发路过瓷砖接缝,卷起缝隙中的灰尘,很快变成乌糟糟的一大团。
上一个在这里剪过头发的人就是他自己,张渊想。
不知道此时此刻,有没有残存的属于他的头发茬,藏着灰尘中和季苇一的头发一并缠绕?
他没有再多想下去,把所有的尘埃杂物全部铲进垃圾桶。被清空的地板在灯下反光,他看着地面,眼前却又浮现出季苇一的脸。
男人有傲人的眉骨和漂亮的眼睛,掀开额前的头发,就像将装着什么奇珍异宝的匣子拉开一线。
一点锐气,寒光乍现,初露峥嵘。
令他想起曾在冯帆家床头柜里见过的那张旧照片,模糊的身影重叠在镜中人鲜活的面容上。
那是他未曾得见的,十年之前的季苇一。
有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张渊的脑海中:或许那才是季苇一真正渴望的生活。
冥冥之中,有一种欲望悄悄在他心底降临。
除却外貌、服饰、发型,真正令他好奇的是,令季苇一念念不忘的风景究竟是什么。
他也想去看一看。
*
热水冲掉头发上的洁白泡沫,季苇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变回清纯男大,不由地撇了撇嘴。
剧组取景处地处偏僻,为了拍摄方便,酒店也选在附件,即便找了条件最好的,看上去还是简陋了些。
想到至少要在此处带上一周,季苇一带着几箱行李把这里彻底改造一番,还是觉得处处都不算合意。
比如床太软累了一天躺上去更觉得腰酸,比如屋子里放了香薰还是似乎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再比如窗帘上可能有积灰,他一靠近就猛打喷嚏。
总而言之,不知道是其中哪一条原因起到作用,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气血不足睡不好的季苇一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终于意识到自己胃腹间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灼热绞痛感,其实应该叫“饿”。
怪不得吃了胃药也不好用。
他自从口腔溃疡迟迟不愈之后食欲变得格外差,有一顿没一顿,原则就是别让自己因为低血糖晕过去。
乱七八糟的维生素保健品倒是往嘴里塞了不少,加上每天本来就要吃的药,越吃越不爱正经吃饭。
时间一长,饿和饱的感觉都和胃痛混在一起变得很模糊,反正本来就很少有舒服的时候。
身体各部分都在造反的时候,听懂报警信号也变成一件难事。
但听懂了总归是要想想办法,季苇一摸出手机给许琮发微信:【我饿了。】
许琮看看消息又看看时间,心说这人怕不是夜里饿醒了要找吃的,又忍不住在心里嘟囔两句:一天天只喝糖水,他都快以为自家老板修仙求艺快得道了不需要人类的食物呢。
还知道饿总也不是坏事,但吃什么又是个大问题。
附近倒是有卖烧烤的,万一给季苇一吃坏了,人生地不熟不够折腾的。他试探着回了一句:【楼下面馆可能还开着。】
听上去不是很有食欲,但是还算可以接受。季苇一犹豫半天:【面要细的,不要油,不要辣,不要葱花香菜。】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许琮爬起来穿衣服,刚套上裤子准备下楼,手机上又冒出新的消息:【算了,不要面。】
他刚刚一想到这东西其实是在人手里团出来的,虽然理性上知道手洗得干净,心里面突然一阵膈应,连带着肚子也跟着有点痛起来。
许琮头大:【那……我去门口便利店看看有什么吃的?】
他下了楼,举着手机一路拍过去。冷却的炸鸡太油,煮了一整天的关东煮太咸,加热过的速冻包子没有喜欢的馅儿。
最后的最后,在便利店徘徊长达近半个小时的许琮终于回到酒店,在走廊里和跟着酒店工作人员的张渊不期而遇。
“去哪里?”张渊问。
“去……”许琮撇撇嘴:“去给豌豆公主送宵夜。”
看热闹的工作人员花了几秒钟才弄懂这个比喻,低下头看着许琮手里的东西。
嚯——夜里十一点吃钙奶饼干配热水的豌豆公主,安徒生看了都得夸一声勤俭持家。
站在一旁的张渊叹了口气,伸手敲响了季苇一的房门。
第52章 有点肿
日子过成这样也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别人羡慕。——许琮拿着钙奶饼干站在门口, 边等季苇一来给他开门边想。
季苇一此人,源海集团二公子,当今剧组财神爷, 曾经扛着设备满中国乱跑的文青现在他亲爱的老板。
虽然身上也有不少有钱人特有的诸如大晚上使唤他去买宵夜但看了半天发现自己只能勉强接受饼干这种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太好有钱没处花的矫情毛病,但毕竟是一个为人和善打钱大方的好老板。
混成这种一天天吃不下饭半夜饿了啃饼干的地步, 传出去会让人以为季家虐待弱不禁风的老二。
他要是这个身体状况还这个家庭条件, 一定会找个靠海的地方买套别墅每天晒太阳喝茶修身养性, 跑到大西北来吹什么风吃什么沙子。
一天天的,又不是的要去拯救世界,不知道图啥。
脑内弹幕过到此处, 许琮耳边又传来张渊的敲门声, 更急促更用力, 让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留给他脑子里议论老板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点,季苇一为什么还不开门?
张渊继续敲门,像是怕惊了季苇一, 尽管眉头皱起来, 他手上动作仍控制着力度。许琮心道这人莫不是在屋里睡着了:“小季总——小季总?”
里头没人应声,张渊深吸了一口气, 转头问工作人员:“能开门看一下吗?”
“这个……”对方犹豫一下, 他们当然有万用房卡,但不经同意开客人的门是酒店大忌。“你们和里面的客人是同事?要不先给他打个电话?”
他话音未落, 门忽然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打开, 季苇一拉开门:“吹头发,没听见。”
他说完才看见门外不仅有许琮还站着张渊:“你怎么在这儿?”
“我……住这里。”张渊伸手指了指他对面的客房门。
“你不是——”他来之前问过前台, 知道张渊住在三楼, 特意挑顶层的房间。
“空调漏水了。”张渊眨眨眼睛,堂堂正正迎着季苇一质问的眼光迈进的房间里:“今天是第一天开空调。”
堪称无懈可击的理由, 季苇一完全不信。他刚要说点什么把张渊赶出去,对方先开口道:“你刚刚真的在吹头发?”
“是,”季苇一摸了摸自己干得太过彻底的发顶,和掩盖在刘海下面细密的汗珠。
当然不是。
他一开始就听见敲门声了,他只是……不想从床上起来。
或者说没有力气从床上起来。
疲惫不是某一种具体的疼痛,但渗透进每一块肌肉里,让四肢软绵绵。空了太久任由胃酸腐蚀黏膜的胃里的痉挛又起,他看得见拖鞋就在面前,门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
但除了徒劳地掐住虎口,有几分钟他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就这么躺着也行,季苇一想。酒店又不是家里,躺到许琮怕他猝死在屋里,一定会找前台问房卡来开门。
只是那样自然就免不了叫人提心吊胆楼上楼下来回跑,拿房卡就要登记,酒店里全是剧组的人,一不小心他夜里胃痛要人去捞的事情就会传到张渊耳朵里。
所以最剧烈的疼痛过去之后,他还是很勉强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
结果一开门就看见张渊,季苇一怒而坐回床上,把掌心地汗水不着痕迹地蹭在床单上。
看到举着钙奶饼干许琮投降似的进来,把上来帮张渊开门引路的工作人员关在门外。
顺便把张渊留在屋里。
许琮把钙奶饼干撕开递给他:“老板,你真的就吃这个?”
季苇一抽出一块来,冲他指指茶几上的保温杯。
胃痉挛刚过,现在连钙奶饼干他也吃不下了。但张渊对他的进食状况过度关心,让季苇一觉得自己不得不装点样子出来才好把他赶走。
饼干太硬,他浸在水了沾了沾,在因为彻底软化断裂之前拿出来吃了一口。
童年里熟悉的淡淡甜味带着温热一同滑进胃里,小时候,冯帆经常这样给他加餐。
那会儿他也不觉得饼干很好吃,单纯是因为蘸水的过程有趣。饼干如果泡得太久就会断在碗里捞不起来,因此他可以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怎么拿捏分寸上,而忽略自己正在进食的事实。
他从小就不怎么爱吃饭,而且口味至今也没怎么改变过。
一旦事情的重点变回吃饼干,他立刻就从浸泡得当的半流体里尝出不对。淡淡的被水稀释过的奶香和甜味消失之后,留在舌头上的是一种类似于植脂末般滑腻腻的质感。
胃里的疼痛再次变得剧烈。
季苇一喝了一口热水,这里的水有点咸,混合在口中味道更奇怪。他抬头冲着站在自己面前门神一样的许琮和张渊道:“我吃点东西就睡了,你们回去吧。”
“哎。”许琮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季苇一吃不下饭的时候心情通常都不会太好。手握上门把手时他习惯性的回头看一眼,张渊偏头:“你先去。”
“额,行。”像是被什么正在巡视领地的掠食者默默盯上,尽管看不见有形的危险,许琮隐约感觉正有一股力量试图把自己驱逐出去。
他自己走了,关门声响起的瞬间,没有给季苇一开口的机会,张渊忽然握住了他拿保温杯的左手。
“你——”季苇一险些把水晃出来,但扶着他的那只手稳稳当当。张渊没用多少力气,就成功另一只手把保温杯从季苇一湿滑带汗的掌心中抽出来。
下一刻,张渊的拇指轻轻触到他手上的痛点,在季苇一本能地挣扎里,他把手放开了。
“你是不是胃痛?”张渊问。
季苇一摊开手,才发现虎口处被掐得泛红,指甲痕迹深深浅浅印在上面。
胃痉挛的疼痛掩盖了皮肉上的疼痛,季苇一自己也惊讶于自己居然能有这么大力气。
光用在折腾自己身上了。
心知糊弄不过去,季苇一抬头看着张渊深渊一样幽深的瞳孔:难道真是传说中的代偿作用,耳朵不好,眼睛怎么就这么尖呢?他自己都没发现。
“好了,就是有点饿,吃点东西就好了。”季苇一说。
张渊低头看着他,猛然凑近。季苇一向后躲,床太软,他两手没支撑,差点陷在里面失去平衡。
好在还是坐住了,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在他脖子上摸了一下,张渊冲他摊开手,皱着眉头:“真的好了吗?”
他手指上亮晶晶一片,短暂的触碰不足以让他碰到搏动的颈动脉和人体的温度,只有冰冷黏腻的汗水留在手上。
季苇一是没照镜子,看不到自己的虚弱一览无余。
粉饰太平彻底失败,季苇一把吃了两口的饼干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喘着粗气向后仰倒下去。
疼痛和紧张让他出了太多的汗,现在开始觉得有些恶心。
“没好,”他喉头滚动一下,艰难地做了个吞咽动作,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你就不能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吗?”
张渊没有答话,带一层薄茧的手忽然抓住他的脚踝,在他挣扎起来之前把宽松的睡裤一路向上推,准确无误地按住他膝盖下方的穴位。
不知道是真的对应病灶反射还是单纯的张渊手劲儿太大,突如其来地疼痛让季苇一叫出了声。
只有头音,尾音被他咽回嗓子里,一声闷哼。
面子还是要的。
足三里,他知道那个穴位,全是他小时候冯帆用过的方法。
睡衣被汗水打湿,胃里的疼痛却随着张渊手指有节奏地运动慢慢消散。
季苇一侧身把眼角一点生理性的泪水蹭在枕头上,不得不被迫承认这种土方子有时候在他身上就是意外的管用。
有一点气流从喉咙里滚动出来,他深深吐一口气:“好了。”
开口才发现声音变了调,隐约带着点哭腔。
幸亏张渊耳朵不好,他闭上眼睛自我催眠三次对方肯定听不出来,再睁眼发现张渊已经松开他的腿,却还在低头皱着眉头想什么。
“好像有点肿。”他再三犹豫,还是说出自己的判断。
季苇一坐起来收回自己的腿,草草扫一眼,便看见被张渊按过的地方有两个小坑正在缓慢回弹。
他拉下裤腿,怕冷似的用被子盖住:“我循环不好,今天站久了,很正常。”
张渊盯着他,一时间看不出到底信还是没信,很久之后才开口:“离家出走,可以去别的地方。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想来,”季苇一忽然间有点恼怒:“我为什么不能来?”
“太累……”张渊少有这种因为自己词汇匮乏而感到苦恼的时刻,只能徒劳地又重复了一次:“太累了。”
但即使不说什么,他的神情还是让季苇一没办法真的对他生气。
季苇一最终只是笑了笑:“不是离家出走,我来实现一些职业理想,所以累一点也没关系。”
张渊问:“当摄影师吗?”
“……算是吧。”季苇一换上那副哄孩子的口吻:“你也可以寻找寻找人生理想职业理想,如果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他以为张渊大概会沉默,如此就可以顺势结束对话,但张渊说:“我现在有了。”
“那太好了,恭喜你。”季苇一愣了几秒钟,在接话的瞬间躺回床上:“我真的累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尴尬而生硬的逐客令。
“嗯。”张渊朝他看了一眼,把保温杯里添满水拧上放在他床头。
他转过身,拿起那包拆开的钙奶饼干,向门口走去。
在张渊转动把手的瞬间,季苇一还是没忍住又说了一句:“不管你想要达到什么目标,我希望你能为你自己,不是因为我。”
张渊打开门,半身没入灯光昏暗的走廊,最后回身探头道:“因为你,也是为我自己。”
第53章 好吃吗
连关门声的余音也消失在房间里, 季苇一翻身坐起来把被子掀开。
丝质睡裤是去年买的,没有弹性的布料原本恰好贴身,他这两个月瘦得厉害, 裤腰勉强挂在胯骨上,两条腿在空空荡荡的裤筒里晃。
若非如此, 张渊刚才也没办法这么轻易就把裤子推上去。
被按摩过的皮肤温度升高, 隔着薄且滑的丝绸, 靠余痛和热度,依旧能分辨出哪里是被张渊碰过的地方。
季苇一隔着布料摩挲了一会儿,直到微凉的真丝都被捂得有些温热, 深呼一口气, 才终于把裤腿掀开。
足三里穴位附近都因为反复推揉而发红, 不出意外的话,目前被血色覆盖的部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泛青,淡化, 最后恢复皮肤原本的颜色。
但这印子至少得跟随他一个星期以上, 幸亏他从来不穿短裤。季苇一本能地用手指在上面推了推,皮下的印记当然散不掉, 一用力颜色和痛感都加重。他“嘶”了一声, 看着被拇指压出来的小坑非常缓慢地回弹。
他的腿在水肿,水肿的原因当然不是用来敷衍张渊的站立太久, 而是心脏无法负荷身体循环代谢压力的表现。
迟早有这一天——也可能根本不是从今天才开始。他试图避免审视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一段时间, 无论是从外表打量还是静心聆听身体内部的声音。
如果药物能为他提供的帮助仅限于此,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都必须习惯身体逐渐崩塌的过程, 直到他彻底躺在床上,需要依靠仪器设备才能正常呼吸。
但张渊对他身体的关注超乎想象, 甚至能比他更早发现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掉信号。
季苇一又接连按了几下,看着腿上的坑出现又消失,摸出手机来打开邮箱。
草稿箱里躺着一封早已编辑好的邮件,英文写的,篇幅不长,附件里是他各种检查报告的扫描件。
收件人是国外某个实验组,近一个月前他曾经和赵昕提出过申请加入实验组的想法,对方在看过课题之后认为在目前状态下仍建议他使用常规的治疗方式,这封邮件就迟迟未能发出去。
季苇一看了看表,远隔大洋的那一头应该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在时差的影响下,他大概至少要等到明天中午左右才能收到回信。
这倒正合他意,如果现在就得到回复,哪怕对方只是要求补充资料,他今天晚上也注定难眠了。
因为循环不良而微微发凉的拇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一下,然后准确无误地落下去。季苇一看着进度条被“已发送”所取代,关了灯,让自己躺进黑暗里。
醒是咳醒的,西北的天气要比京城更干燥,他夜里多少有些呼吸不畅,不知道在睡梦中是不是口鼻并用,嗓子干得发痛。
季苇一先竖着枕头靠了一会儿,以防突然起身会因为体位性低血压摔倒,顺便在这个过程中给许琮发消息:【买个加湿器来。】
慢慢爬起来换衣服洗漱,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张渊站在门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廊里不通风,他只穿一件短T,额头上却挂着汗,两手插在口袋里,助听器也没带。
看见季苇一,从口袋里摸出助听器塞进耳朵里。
季苇一确认他能听见才开口:“大清早的,在这里做什么?”
一张嘴说话,干哑的嗓音就掩盖不住,尾音淹没在几声低咳里。
张渊没答,只拿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季苇一清清嗓子,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天有点干,不要紧。”看张渊还是皱着眉头眼睛也不眨:“别看我了,你不饿吗?”
对方点点头:“饿。”
季苇一无奈:“饿就去吃饭。”
张渊又点点头,仍横在他身前阻挡去路:“一起去。”
闹了半天是在这里等着他,准时蹲点,默不作声,就好像料定了他打算把早上这一顿混过去似的。
季苇一没说什么,把外套拉链拉到领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跟在张渊身后进了电梯。
他本来最烦别人管他吃饭不吃饭这类事情,哪怕在家里被念叨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免不了嘟囔几句。
但张渊不太一样,他不太能令季苇一感觉到自己正在被管教。
他想起自己刚回到父母身边不久时,曾经被带去做客。
主人家是四层独栋别墅,就在和他家同一个小区,实际上很难有串门的实感。但院子里养一条德国牧羊犬,对他而言特别新鲜。
那小狗据说是什么军犬后裔,当时不到一岁,身量还未完全长成,直立起来已经和当时的季苇一差不多高。
本来怕吓到孩子,主人家特意把它关在笼子里,后来见季苇一好奇,挂着口套栓了绳子带出来陪他玩。
其他细节他也记不清楚,只记得虽然大人很谨慎地把防护措施拉满,那只尚未成年的大型犬其实只是友好绕着他脚边走来走去,粗壮的尾巴打在他小腿上像鞭子一样。
牵着它的女主人转头和季苇一父母聊天:“别看长得挺大个,其实还小呢,每天一大早就在这里等,早上起来非得先来见它才行,哪天起晚了就听它在门外呜呜咽咽的。”
他趁着这个功夫,伸出手来在对方头顶轻抚了一下,提出了回到父母身边之后的第一个要求:“我们也能养狗吗?”
此事以他半个小时之后就因为毛发过敏呼吸不畅进了急诊告终,当然季苇一后来意识到,哪怕没有他过敏这件事,家里也不会动养小动物的念头。
伺候他这样一个变着花生病的小孩已经够令人头疼的,绝不可能再让别的什么活物进来添堵。
他后来很快沉迷电影,养不养小动物说到底也只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早就忘了。
之所以忽然在张渊身上产生了这种奇怪而又有些冒犯的联想,是因为有一瞬间,对方的表情让他觉得,好像等他一起吃饭真是的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他不忍心拒绝,但又觉得张渊的世界不应该这么小。
他不是要拴着链子带着口套才能够出门的,也就不该在门口等着什么人必须要与他相见。
电梯空着,张渊先迈进去按了餐厅所在的一层,季苇一跟着进来,轿厢门关上的刹那,张渊便把脸转向他。
“昨晚……”他嘴唇动了动,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只见季苇一抱臂倚在镜子似的墙壁上,很平静地微微仰头看着下降的层高数字。
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电梯升降发出的噪音,就只剩下季苇一的呼吸声。
张渊听不见,却从季苇一胸口起伏的节奏里读出对方呼吸的频率又深又急。
他把没说的话咽回体内。
“到了。”季苇一轻声道。
他头天为了避免跟剧组的人撞上,没有来过餐厅。早餐是酒店常见的自助,菜品倒是不少,大部分都油乎乎的看起来没什么食欲。
季苇一在餐厅转了两圈,只拿了一点素菜和一碗粥。
菜炒得油盐都很重,粥的味道却意外不错。本以为是寡淡无味的白粥,入口才知道是鲜咸的。季苇一用勺子搅了搅,从碗底捞出鱼片和瑶柱。
鱼是淡水鱼,带着辨识度很高的土腥气,瑶柱也明显是干货泡发的。
平时放在家里,这样的东西他还是会嫌弃,在酒店里冷不丁喝到一碗,反倒很容易满足。
至少鱼是新鲜的,否则他矜贵的舌头一定警铃大作。
张渊端着盘子朝他走过来,犹豫一下,拉开季苇一斜对角的椅子坐下来。
季苇一于是低下头来,靠往自己嘴里塞粥避免和张渊对视,听到对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好吃吗?”
温热软糯的米粒滑进胃里,干痒的嗓子也变得舒服了一点。季苇一“嗯”了一声,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也可以去尝尝。”
张渊没有起身,早上的阳光透过窗户晒过来,在他的鼻尖上凝成一粒小小的汗珠。
他看着季苇一低头时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很满足地咬了一口三明治。
粥当然应该好吃。
吃得满意的时候心情总是更好些,血糖维持在相对稳定的水平上,手脚也没那么容易发冷。
射进屋内的阳光因为丁达尔效应给演员披上漂亮的光柱,季苇一把这一刻凝固在镜头中。
时光转瞬即逝,而影像历久弥新。
这或许就是他最初爱上电影的原因之一,短暂的生命总是被永恒的东西所吸引。
和怕冷就爱往暖和地方钻一个道理。
韩音的戏份只剩下一些较为轻松的部分,她杀青以后,剧组就要转战下一个拍摄地。
拍偏喜剧性的桥段有人笑场不奇怪,张渊NG也挺常见。
但是张渊频繁笑场,自从开拍至今确实是头一回。
他笑倒也不是大笑,然而顶着陈之禾的身份,哪怕只是扬起嘴角也显得很出戏。
程秋第四次叫停,终于忍不住把张渊喊过来,拉他到监视器前看回放:“到底什么东西那么好笑?”
张渊看着镜头里的自己,手在裤子缝上蹭两下,默不作声地把目光投在季苇一脸上。
程秋莫名其妙:“你看他做什么?”
张渊便把目光挪开:“对不起。”
程秋深知跟他讲话有多费劲,放弃深究:“你冷静一下,我们再来一次。”
打板之后再次开始,她把余光从监视器上往旁边移动。
“停!”女人长出一口气,侧过身来:“我知道了,一看见你笑他就跟着笑。”
季苇一从摄影机后面探出头:“我没笑。”
“你笑了。”程秋举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你把口罩带上。”
季苇一看着镜头里自己弯弯的眉眼,不自觉摸了摸脸。
他怎么没意识到。
第54章 DV
躲不掉也没那么想躲的鱼片粥又吃了三天, 剧组和此地的缘分也就到了尽头。
韩音在傍晚杀青,夕阳的余辉与她和张渊的离别一同定格在镜头中。鲜花和掌声簇拥,年轻的女人冲着一众台前幕后的同事们鞠躬道谢。
临走前额外分跟张渊几句话:“这段时间谢谢你。”
张渊问:“谢什么?”
“额……”
韩音语塞, 这本来就只是同事之间常用的客套话随口一说罢了,她哪儿知道谢什么。
然而被张渊一本正经地过问, 好像她还非得找个不怎么走心的理由搪塞一下才行:“谢……谢谢你这两天都经常一条过。”
张渊却认真道:“站久了, 会累。”
比起感叹这个回答真是情商低到令人发指, 韩音闻言先朝他投去惊异的目光:累?谁累?你累?
你原来还会嫌累呢?
虽然这话显得有点霸道,张渊在她的内心深处的真实印象,像是能把目前剧组中目测最瘦最轻的男人扛起来绕着片场跑十圈不带大喘气的样子。
想到这儿, 她忍不住往很适合用来做张渊体力计量单位的财神爷那边看了一眼。
季苇一毕竟不是真的来剧组打工的, 每天的拍摄一结束就把设备丢给其他工作人员当甩手掌柜。现下正坐在椅子上, 微微扬起脸偏头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夕阳转动到靠近地平线的地方,逆着光, 韩音只能看到他薄薄一片的暗色身影上描着金边, 把鼻梁眉骨的侧影勾勒得精致。
直到太阳迅速消失在视野里,周围的灯光成片亮起, 韩音才看清楚他上半身的力气全卸在椅背上。
傍晚的温风吹动头发, 散下几缕刘海搭在他额前。摘到拍摄期间一直带着的口罩,他的脸色在惨白的路灯地下显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苍白。
这位倒真像是站久一点就累得不行的样子。
临别在即, 她想起来要跟季苇一打声招呼, 却看见时常跟他身边的助理已经凑了过去。
许琮一脑门官司:“这里的戏都拍完了,马上剧组要转场了, 你不会真打算要他们一起去戈壁滩吧?”
季苇一今天起个大早, 熬到现在,累得连话都懒得说, 后颈抵在椅背边缘头往后垂,嫌灯光刺眼,把眼睛半闭,恹恹从嗓子里“嗯”了一声。
许琮也发觉出他不对劲儿来,俯身去看他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往他额头上探探:“小季总……”
季苇一皱起眉头睁开眼睛,又把他瞪得缩了回去。
许琮抓抓头发:“出来的时候不是跟季总他们说要来剧组玩两天吗?”
家里又没人知道他在这里打工打上瘾了。
声音在季苇一嗓子里滚过一圈才低低出口:“戈壁滩,热门景点。”
许琮只觉得自己活像古时候的太子伴读,两头得罪不起。念在自己的工资毕竟还是季苇一发的,也不敢真当场就给季津打小报告。
还想再说点什么,张渊换了衣服默不作声从一旁冒出来,就那么站在他身边看着季苇一。
“吃饭。”
“好。”不想把对话进行下去,季苇一难得在吃饭上积极了一次,要站起来,又发觉腿脚发软没有力气。
椅子是塑料的,两边的扶手都滑的借不着力,他一时间没把握能不能顺利扶着椅背起身,张渊已经发现不对:“怎么了?”
“腿麻了。”季苇一说,立刻就看到张渊把手递到自己面前。
对方没有主动去接触他的身体,季苇一也并没有握住他的手。犹豫再三,只攀着他的小臂借力,任张渊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本做好了张渊要扶他的心理准备,在站定的瞬间就松开手往旁边躲。张渊的另一只手却飞快地用手背在他脸颊上贴了一下:“有点凉。”
他眨眨眼睛,凉好像也不太好,但至少比发热令人放心。
季苇一被他接触过地方却像是烧起来了,摸出口罩又套回脸上,回头对许琮说:“我会告诉他们的,你不要管了,这几天就买票回去吧。”
他带了口罩,声音发闷,也没口型可看,张渊听得断断续续,猛然偏头:“你……要回去了?”
季苇一看他眼睛睁得圆溜溜,莫名生出要开玩笑的冲动:“你前两天不是叫我回去吗?”
张渊站定:“你说,不想回去。”
季苇一便问:“所以你到底想不想让我回去?”
他愣了愣,垂下头开口:“你不想回去,我就希望你不回去。”
季苇一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嗯,我不回去。”
心跳好像莫名其妙又快起来,天色完全暗下来,季苇一拖着脚步低下头,很缓慢地往前走。
没留意张渊也不着痕迹地慢下脚步,始终待在和他平齐的位置上。
侧面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张渊偷偷将靠近季苇一那边的手臂往外挪了挪,倒影相交,像是谁牵了谁的手。
季苇一没察觉他的小把戏,脑子里都是英文单词。大洋彼岸效率感人,他刚刚才收到了邮件的回信。
言辞委婉,态度良好,两句能说清楚的内容写了满满一屏幕。
大概意思无非是目前他的进展程度还不能非常适配实验项目的要求,但如果未来有了别的变化,仍然可以考虑加入。
另外提醒他加入项目必须征得监护人的同意,如果确实有想法,可以早做打算。
得权威医院以病得还不够重为理由被拒绝,想来想去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像是阎王爷御笔朱批亲自盖章,告诉他死期尚远,身前事暂时还比生后名更重要些。
以至于再度勾起他很多虚妄的幻想,和生理上现实的虚弱痛苦交织在一起,搅合得心里乱糟糟。
夜里九点,他主动拨通了跟季津的电话。
对面一秒挂断,下一秒弹了个视频过来。
季苇一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刚洗过澡,因为怕冷,水温调的很高。热水冲刷过的脸颊生出一点血色,他端详片刻,把视频电话接起来。
“哥。”
他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跑来剧组到底在干什么,然后宣布了加下来还将逐梦戈壁滩的计划,大有我只是通知你大不了你来剧组里抓我的毅然决然。
季津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注意安全,不要熬夜。再有十天你总该能回来了吧?”
反倒顺利得让季苇一有点意外,心道莫非稳定的同居关系真能稳定身心:“能。”
临挂断视频,没忍住又喊了一声:“哥。”
季津又把手机放回去:“怎么了?”
季苇一忽然有种想要对他说等自己从剧组回来有事要说的冲动。
但季津话音未落,陈梦初便推门进来:“许阿姨收拾仓库找到的,让我问问是你的吗?要是没用,她就扔了。”
季津接过来摆弄两下:“我从来没买过DV。”
屏幕那头的季苇一叫住他:“你给我看看。”
银色的古早电子设备也就巴掌大小,时光留痕,漆都掉得零零落落。倒是不妨碍季苇一一眼认出来:“我的,先别扔。”
季津在手里掂掂:“你的也该扔了吧,这都多少年了,电池都未必配得上,你想要什么样的新相机买不到。”
“在当年也算是最新款,”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寄给我吧。”
季津把DV放在桌子上:“你要就叫人寄给你,但是你们拍戏的地方能收到快递吗?”
季苇一笑了笑:“总不会真的住在戈壁滩上,只是往返的时间久些。”
结果快递不仅能到,还到的和人一样快。
许琮把物流信息发个季苇一,顺便享受了在酒店的最后一顿早餐。这地方菜色花样天天不变,很快吃腻,只有现煮的面条和鱼片粥味道还可以。
他照例给自己盛了一碗,吃到嘴里才发现是除了大米粒什么都没有的白粥,深感上当。
借着给季苇一发消息的机会顺口吐槽:“不知道酒店是不是对剧组有特殊优待,你们一走,粥就只剩下大米了。
季苇一心里一动,没跟许琮说什么,给张渊发了条消息。
DV送到他手里,电池他也提前网购备好。
不报太大希望地塞进去,很轻易地开了机。
十分具有年代的画质映入眼帘,季苇一随便试着录了点什么测试一下机器是否还能正常使用。
为了删除点进相册,发现储存卡里还藏着照片。
DV是他十二岁的生日礼物,刚到手时很新鲜,过了两年就换了更好的。
他逐一翻过去,十二三岁的回忆顺着照片视频慢慢浮现。
最后停在一张纸上,笔记是他自己的。当年应该是流行起遗愿清单一类的东西,他本来不怎么跟这种风,却给自己列了一张拍在相机里。
他看了半天,十来岁孩子对于叛逆的幻想尚且有限,大概没想过有朝一日比这更疯的事情他也没少做。
其实十二三岁反倒是他身体状况比较好的时候,季苇一仔细回忆,还能记得当时并不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近。
人总是越长大越贪婪,哪怕清单上的愿望全部实现,他现在也还是舍不得去死的。
当然,也没全部实现。
他从五六十条漫长而错杂的幻想中看到“接吻”二字,忍不住在心里对还在上初中的自己暗道一声“年轻真好”。
张渊就在此时给他回消息。
他问的是:【酒店本来就有鱼片粥吗?】
张渊回答:【你想吃就有。】
那种近日来持久困扰他的,哭笑不得的惶然再度笼罩心头。
季苇一倒在床上,用手掌挡住眼睛,防止灯光把眼睛照得很痛。
躺着躺着,就见房门打开,张渊走进来。
“你怎么开的门?”季苇一问。
张渊没答,只说:“许琮说,你胃痛。”
他径自走过来,如前几天那般扶住季苇一的小腿,把手向上推。
季苇一只觉得身体软绵绵动弹不得,干脆躺着任其摆布。
然而那双手却没停在膝盖下,而是一路向上,向上。
停在他两腿之间。
季苇一打了个激灵:“张渊。”
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张渊的脸越来越近。
温热而绵长的呼吸尽数喷在他耳朵上。
季苇一猛然从床上弹起来,体位性低血压造成的黑蒙又让他跌下去。
他猛喘几下,试图让鼓点一样的心跳归于平静。
黑雾散去,他从身边摸过手机来。
屏幕解锁后,还停留在他和张渊对话的界面上。
他打开搜索引擎,检索自己正在使用的药品名称。
没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便又在药名后添加关键词。
最后把手机丢在枕头上,任由其在床上弹跳一下。
那种传说中从心脏病患者处一举化为中年男人福音的神奇小药丸。
的的确确和他正在使用的不是同一种。
第55章 戈壁
闹这么一出注定心里平静不了, 季苇一平时是心悸多梦睡不好,这一晚上干脆就没睡着。
失眠的痛苦是递进的,最初只是睁眼闭眼都有突如其来的念头扰乱睡意, 后来就觉得偌大一张床怎么躺都枕不对地方。越到天色渐亮越烦躁,酒店的窗帘不够厚, 四五点钟的晨曦混合着鸟鸣声一起透进屋内, 纷乱的心跳震动鼓膜, 手心里渐渐渗出汗水。
晨起时分的闹钟就跟定时炸弹没什么区别,疲惫的心脏骤然缩紧,属于睡眠时间的倒计时彻底归零。
季苇一拿起手机任由它响了一阵, 闹钟自动默认小睡模式, 陷入短暂的安静。
他松了手, 手机滑落在枕头上一声闷响,不想起床的哀鸣被吸进羽绒里。
真是……
被关在家里养生当金丝雀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如果活不到来年也该奋斗到卧床不起前的最后一刻,可一旦真要早起, 工作又难免成为一种痛苦。
季苇一闭上眼睛, 把手按在心口上,试图通过吞咽和深呼吸来使得过动的心率慢慢平息。
中断五分钟的闹钟再度响起, 他扶着床头坐起来, 放弃了徒劳的努力。
想做事就没有太多时间来供身体娇气,外景不比棚中, 天光要抢, 天气得碰,某种意义上说是靠天吃饭也不为过。
况且原先那地方已经够偏僻, 现在的拍摄地简直堪称荒凉。从酒店出发, 开车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
迟到的成本被无限增加,钱还在其次, 他首先就不想引人注目。
引张渊注目。
虽然说他是失眠这事儿有一部分好像也可以硬怪在张渊头上吧。
季苇一忍着不适来到洗手间。酒店附赠的免费牙刷刷毛太硬,他从来不用,出门都带着自己的电动牙刷。
未曾打开过的一次性用品堆在一旁,他撕开牙刷的包装袋,要往嘴里放时,还是有些嫌弃的打开水龙头从头到尾冲了冲。
粗糙的尼龙刷毛不会因为被水浸湿而变得柔软,牙刷尖端碰到舌根的刹那,季苇一喉头猛然缩紧,本能地干呕。
呕意只一次就停止,身体内部的肌肉被牵动,带来撕扯般的疼痛。季苇一撇一眼智能手表,心率依旧居高不下,他很有些不悦地长出一口气。
过去医院教的偏方,在心动过速时可以通过刺激喉头帮助平复。如今也不知道他是硬件上的问题越发严重所以不好用了,还是刚刚那一下太轻了未能奏效。
心跳声已经扰得他越发烦躁,长痛不如短痛,季苇一怒而横心,将牙刷往嗓子里用力捣了一下。
身体反射般挛缩,他顺着那股力气弓身下去,牙刷掉在地板上。
抑制不住的呛咳和干呕给胸腔和腹腔都带来压力,皮肉紧绷,内脏灼烧。
呕出的唾液里带着点血丝,想来抗凝剂吃的久,黏膜脆弱,被粗糙的刷毛一刮就轻微出血。
但这一次确实奏效了。
季苇一直起身,掬两捧水漱口。温热的流水把冷汗和生理性的一点泪水都带走,他从洗手间退出来,坐在床上等待残留的疼痛消散,吞掉各种药片换衣服出门。
临拉开门前,想起什么似的掏出口罩把脸挡住才去握门把手。
果不其然,张渊又等在门外。
季苇一不确定他到底等了多久,但也猜测对方不可能在毫无约定的情况下准时准点来的正好。酒店的隔音并不好,好在是张渊的话,想来也听不见什么。
他想到这儿,就忍不住把目光往对方的助听器上投去。这一款是他亲自选的,舒适度和隐形度都很好。
即便如此,外置设备再怎么昂贵,比不上一双原装的好用硬件。
他的心脏也是如此,人体太过精妙,从父母那里不花钱就能得来的东西才最珍贵。
可惜他和张渊在这方面都欠点运气。
季苇一先发制人:“你先去吃点东西。”
张渊盯着他,没开口也知道是在问:那你呢?
季苇一打发他,七分真三分假:“我怕晕车,等到了以后再说吧。你吃完,随便帮我带点什么。”
说完自己都在心里笑了:他家里人若是听了这话估计要瞪他——你吃东西还有随便一说?
哦,也可以。
随便什么都不吃。
张渊却听了他的话,点点头走了。
季苇一眼见他消失,又把口罩摘下来,猛吸几口气。
虽然已经不止一次被说病情进展尚未到非常严重的地步,体力的衰弱却是日夜可感的。只是多了一层薄薄的布料,好像也对他的呼吸造成了负担。
大巴停在酒店门口,集合时间还没到,车上只稀稀坐了几个人。季苇一把自己窝进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嗅到空气里有一点浑浊的味道。
他揉了揉鼻尖,默默又把口罩戴上了。伸手去掏的时候,一并触到出门前顺手揣在身上的DV。
漫无目的的,他把DV掏出来开机,隔着摄像头和屏幕看四处看。
之前在夜间的室内没看出来,如今在自然光下才发现屏幕似乎有一点问题,画面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黄色的滤镜,有点雾蒙蒙的。
车里演员都还没到,只有几个幕后的工作人员,基本都靠在座椅上补觉。
他不好意思把别人拍进去,又将镜头转向车窗外。录到瘦高的男人穿过清晨的薄雾一步一步走来,他的镜头追着对方,眼睛把人从头到脚扫过来又扫过去。
下意识地,按下了摄像键。
直到追着对方踏进车门,季苇一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正对着张渊拍个没够。
借一长排的座椅掩盖,在张渊发现自己前把DV又收进口袋里。
张渊拎着早饭找季苇一,循着座位一排排扫视过去。
晨雾的湿润攀上季苇一的手背,张渊的体温和食物的香气一并裹挟而来。
张渊把一杯豆浆塞进他手里:“晕车,怎么不坐前面?”
季苇一没解释,拿手摩挲的纸杯外壁。西北地区昼夜温差很大,中午的气温已经很高,早上却依旧很凉。
张渊没继续追问他,只把目光落在他捧着豆浆杯子的手上:“冷?”
“不冷。”季苇一端起豆浆喝了一口,热度顺着舌尖传遍身体。豆浆里放了糖,混合着谷物的香醇,滤掉杂质,很好入口。
他本来没打算要喝,晨起时经历一番波折的胃却很好的接受了食物。
季苇一就靠着这点热量坚持了一上午。
自打昨夜那个怪梦,他实在觉得很没有办法直视张渊。为了避免交谈,一路上闭着眼睛装睡。
可视觉被剥夺之后,其他感官却变得格外敏感。隔着大巴车颠簸震响,竟能识别出张渊的声音近在咫尺。
本来细节已经模糊的梦,在黑暗里再一次变得格外清晰。
忽然间,有什么熟悉的触感擦过他的手背。季苇一睁开眼睛,猛地一甩手。
结果指关节碰到了前座椅背,痛得他眼泪汪汪。
“到了。”张渊眨眨眼睛,把忧虑的目光投向季苇一泛红的指关节。
“知道了。”他忍痛把手指藏进口袋里,再不看张渊,匆匆下车。
一下车就愣了。
应该说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愣了。
他方才一直在车上闭着眼睛装睡,此刻方见到程秋到底选了个什么地方。
并非是传统印象里一望无垠的大漠戈壁,此处仍有居民的痕迹。
低矮的民房和戈壁彼此交织,分不清是人类文明朝着荒芜之地蔓延的痕迹,还是自然之不可抗吹进了人定胜天的狂妄里。
此地不会令人感到震撼,唯有寂寥的气氛凝重而沉默。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干燥而冷冽的空气令肺部膨胀。
在这里,他们将要完成最后的拍摄。
正在他屏息凝神的片刻,听到张渊在身旁低低地叹了一声。
“怎么?”程秋也听见了,:“觉得我这地儿找的太棒了?”
她说这一类的话总是带着玩笑的意思,倒也不担心张渊会想多。
她觉得张渊的脾气不难把握,高兴了偶尔笑一笑,被逗烦了就保持沉默。横竖她也不是真的那么在乎张渊怎么想,说什么都没有负担。
只有多想的人才总难开口。
只是这次意外张渊居然接了自己的茬,虽然只是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尽管有一组早到,设备还在布置。风景又好,程秋有闲情雅致继续逗他。
“那具体哪儿好啊?”
张渊思忖片刻,眼睛却看着季苇一的方向:“这里,和我家很像。”
程秋笑:“你不是桦城人吗,怎么会跟桦城像?”
桦城如今人口外流是真的,当年可是老工业区,城市化建设半点不差。虽然都在北,和此地不会是一种风格。
张渊垂眼想了想:“不是长得像。”
程秋又笑:“那还能怎么像?”
看张渊半天说不明白,又把话头抛给摆弄设备的季苇一:“小季总,你不是以前也在桦城住过吗,你觉得像不像?”
季苇一的动作停顿一秒,避开张渊所在的方向,朝远处看了看:“不太一样吧,我在桦城的时候还很小,印象不深,只记得鱼还挺好吃。”
他说罢,那头有人喊一声程秋,对方抛下闲聊,忙工作去了。
张渊慢慢凑到他身边,西北哪怕看不见太阳的时候,紫外线依旧很强烈,季苇一这会儿才发现,他晒得脸上有点褪皮了。
估计程秋也发现了,说不定心里觉得很符合角色,没主动提。
“你——”他刚要试图开口,就被张渊打断了:“结束以后,你去桦城吗?”
“我,可能吧。”
张渊又说:“你来,我去捉鱼。”
季苇一愣了愣:“嗯,如果有空。”
他再度把目光从张渊身上移开,专心在手头的工作上,试图忽视站在一旁的人。
其实他也觉得这里有些地方和桦城很像。
天地太广,显得人渺小。
所以格外想要与人亲近。
第56章 碰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来乍到还没适应, 在此处的首日拍摄不像预想中顺利。
张渊候着自己的戏,原本在计划中很快就要轮到有他的部分,前面的一段却反反复复过不了。按说台词调度都不算很复杂, 程秋怎么看还是觉得情绪上差点意思。
他倒是得闲,季苇一却要忙。专心工作能暂时屏蔽掉大部分来自于身体的不适感, 唯独体力上的消耗非意志力可以抵消。
太阳渐渐高了, 天越发热。设备就算有架子固定借力, 本身也还是有不小的重量。
又一次没过,有汗水落进眼睛里,咸涩涩蛰得生疼。
季苇一松开手, 用袖子蹭了蹭, 直起身时的黑雾延迟袭来, 他不得不在瞬间的恍惚里摸黑攀住前方的设备。
黑色的摄影机表面被太阳炙烤的有点烫,他摸到的地方没有很明显的凸起,要用点力气才能稳定身体。
张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怎么了?”
季苇一在黑蒙里睁着眼睛应道:“没怎么。”边说边开始在心里默默计数。
从一数到五, 眼前的纯黑开始被以各种方式旋转光圈所取代。张渊的脸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一手拿着矿泉水,另一只手虚虚衬在他背后。
季苇一的目光向下扫了一眼, 摊开的剧本掉在地上。
在这几秒钟里, 张渊一定发现了什么异样,边递水边丢了剧本腾出一只手来, 像是做好准备随时要去扶他。
他分明意识到了什么, 却只是冲张渊笑了笑:“不用,不渴。”
张渊伸手把瓶盖拧开:“不凉的。”
太阳高悬, 把水都晒热了。
季苇一犹豫片刻, 还是把水接过来。矿泉水接触到他的喉咙,他才觉出渴来, 忍不住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
试图把注意力从身体上剥离的结果,就是把包括疼痛在内的一切信号都开启屏蔽。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家里人对他的担忧有理有据,他的确是不怎么会照顾自己的。
但如果任凭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身上,像他这样不耐痛的人,是很难以这种方式工作下去的。
张渊眼见他喝了水,脸上的担忧没有减轻多少:“你是不是中暑了?”
季苇一不用看也猜到自己的脸色不好:“只是有点累。”
张渊嘴唇动了动,那头程秋又喊实拍,季苇一脸转过去看摄像机,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匆匆忙了一上午,体力彻底耗尽后,饭也懒得吃。
季苇一对这部电影执念归执念,三十几岁的人,也不是那么没轻没重。
来之前也跟程秋说过,他身体一般体力不行,连轴转恐怕顶不住,如果累了就只干半天。
他又不是主要演员,总不能因为自己的状态耽误整个剧组的进组和成品。
况且,硬耗着张渊就总是往他身上看,闹得心思不能集中。
程秋自然没有为难财神爷的道理,顺带着关心两句,又说:“你要是不回去,下午等到了张渊的戏我叫找人叫你。”
季苇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等你们收工一起走。”
不愿意大张旗鼓讲排场,非要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的代价就是想走也没有车。
这地方漂亮归漂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打车都费劲。
剧组在周围搭了个简易的活动板房用来周转,有点身份的艺人通常都有自己的保姆车,活动板房里只放了一张窄窄的折叠床。
一口劲儿松下来之后,通宵失眠带来的痛苦卷土重来。季苇一本想躺下来补个觉,看到床单的瞬间,心里忽然又别扭起来。
最后还是拒绝躺下去,只窝在对面长沙发的角落里靠住。
身体放松之后,脑袋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程秋说,拍到张渊叫他。
就好像默认他是因为张渊才来这里吃土喝风一样。
他还顺嘴就应了。
就好像承认他其实真正想拍的就是张渊。
什么跟什么,季苇一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觉得背后怎么靠都不舒服,决定明天就立刻买个新的送过来把这个换掉。
他只不过是……一时脑子没转过来,程秋说啥他随口一答罢了。
但现在也不可能突然跑出去告诉程秋诸如拍到张渊也不用叫他一类的话。
欲盖弥彰,十分可疑。
本来想要打个盹,这些念头一旦跳出来,稀薄的睡意再度被搅乱。
季苇一闭上眼睛,板房里又窸窸窣窣传来脚步声,越是想睡睡不着的时候,感官都变得特别灵敏。
他叹口气睁开眼睛,看到影响自己近日睡眠质量的罪魁祸首正举着一件外衣试图往他身上盖。
见他睁开眼睛,张渊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漆黑的瞳孔微微躲闪。
“吵到你了?”
他自己听到的声音比常人要小,从小其实不太有放轻手脚的概念。儿时经常为此遭到父母责骂,依旧不太在意。
对于自己感知以外的事情,关注起来没那么容易。
后来和冯帆一起生活,对方年纪大了耳朵也不怎么灵光,更是从来不提这茬。
直到遇见季苇一,此事才成为一种烦恼。
季苇一心脏不好,很容易被惊到。他有时希望自己像动物一样长出肉垫,安安静静地做事。
“没有,”季苇一挣扎一下,从沙发里坐直,“程导不是叫你在旁边看着吗,跑来这里偷懒?”
“不是偷懒,”张渊举着衣服辩驳道:“怕你冷。”
张渊如今身上穿的是戏服,戏外也只穿一件T恤,包里却总还装着这件外套。
说着,又往他怀里递。
季苇一本来不想接,又怕自己不接他就不走,还是把衣服接过来放在怀里团着。
“行了,你去吧,晚点我去拍你。”
张渊偏头:“你来?”
季苇一试图从他生硬的语气和细微的表情里判断张渊到底是想表达他希望自己去拍他,还是想劝他好好休息。
末了没读懂,却又将话语重复一次:“嗯,我来拍。”
季苇一试图把这句话藏进哄孩子般的语气里,就好像他纯粹是为了担心张渊失望才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再加个班。
以此掩盖,他自己确实也想拍的事实。
张渊的戏份所剩不多,明后天是最后的重场戏,如果顺利结束,之后就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背景板镜头。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活动板房门口,正午太阳高悬,把他整个人映成细长的一条黑影。
像是杂在原石里的深色宝石,有待打磨,或许能一鸣惊人。
既然是他独具慧眼从河里捞出来的,凭什么不能由他亲自操刀呢?
*
flag不能乱立,人想偷闲,通常就不得闲。
对张渊许下诺言一个多小时,折腾大半天怎么都折腾不完的那两场戏忽然就顺利结束了。
程秋派人来喊季苇一,附带一句没歇够就算了。
他还是从沙发上爬起来,慢腾腾跟过去,走到人群中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还是张渊的外套。
原本只是接了没真想穿,坐着不动身上就发冷,迷迷糊糊把衣服套上,忘了脱。
别人不知道,他和张渊却清楚。季苇一在心里默念三次这衣服当初是他花钱买的,四舍五入也算是他的衣服,往机器前面一凑,摆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
倒也不是装得,他本来就热爱工作。
上午不顺利,进度拖慢了些,下午的安排格外紧。时间过得急匆匆,演员有耐心耗下去,太阳落山的时间却不等人。
抢在天光消失前,总算拍完计划中的最后一个镜头,程秋看完监视器里的影像,拍拍手喊收工。
全天下的社畜都最喜欢下班。
第一天到这里来,风里的沙尘和紫外线的强度都一时还令人无法适应,能顺利收工早点回去歇着,每个人都挺高兴。
乐极,就容易生悲。
季苇一在一众琢磨着收工后要不要去聚一聚喝一杯在新地方探探路的讨论声里站起来,熟悉的黑暗再度袭来。
他最近遇到这种情况太频繁,心脏功能弱,血液总是不能及时泵到头顶。即便留心起身的动作不要太剧烈,还是会遇到忽然眼前一黑的情况。
照常理,他只要站定等待血压恢复,一过性的缺血并无大碍。
但这次的黑暗时间似乎格外长,轻微水肿的双腿忽然间好像失去控制。
人像是悬在半空,在黑暗里无所凭靠。
莫名的恐惧从心底里升起,季苇一下意识地向前摸索了一下,不期扑了个空。
身体在一瞬间失去平衡,他探虽然往前探,跌却是向后跌的。后脑勺磕在某个硬物上,剧烈的钝痛从一点激发,紧接着,各种喊声和重物碰撞的声响一连串传过来。
季苇一无力去分辨周围具体都是什么声音,失重与视线混沌,心脏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
疼痛将他吞没的时刻,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向下摔。
下一秒,熟悉的温度包裹住他,非常用力,以至于被紧锢的手臂身体都疼痛起来。
季苇一依旧看不清楚,却下意识地喊到:“张渊。”
“嗯。”青年的声音在他耳畔用力应了,抱着他胳膊越发收紧:“在,别害怕。”
季苇一挣扎一下,占满冷汗的手向前攀握。
这一次没有落空,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撕破黑雾,张渊的脸。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好像已经非常熟悉他的温度。
季苇一猛喘几口气,视线复明,才意识到自己半趴在张渊怀里,全剧组的人几乎都围在他们身边。
疼痛再度清晰起来,他试图自己站直,轻轻一动,觉得有点恶心,睁眼闭眼天地都在转。
意识到他在动,抱着他的胳膊又紧了几分。
“我是不是撞到什么东西了?”季苇一缓口气,仍不敢抬头。
旁人说话的声音好像都离他很远,隔着什么罩子传过来:“……摄像机……碰……”
他觉得自己脑袋转不动,很难把零星的词语拼接成完整的意思,于是直入核心:“撞坏什么东西了吗?”
这次倒是听清了:“就碎了个镜头。”
镜头虽然也不算便宜,比起其他东西来,简直可以说是消耗品。季苇一呼一口气,发出一声财大气粗的低叹。
程秋凑过来:“你别管镜头了,你是不是磕哪儿了?”
她的声音飘过来,仍像是在脑袋里徒劳地打转。
眩晕中,能抓住的好像只有张渊。
像旋涡中的定海神针,叫他不愿意松开手。
张渊抬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脑后,摸到一个不小的包。
恶心反胃的感觉再度清晰起来,季苇一用力握着张渊的手,把脸埋在他身上:“张渊,我有点晕。”
第57章 深渊
黄昏是慢慢到来的, 但天黑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太阳落下去以后,好像只是在没有窗的室内待了五六分钟,再出来时, 周围人的脸就泡在夜色里。
人烟稀少的地方灯自然也少,除了国道旁间隔均匀的路灯, 连前车的尾灯都依稀不可辨。
视觉剥夺更加引起张渊的不安, 摸索着找到头顶的开关往前推, 白惨惨的灯光照亮后排车座。
他看到身旁季苇一的脸,被发胶固定的头发经不住又是汗水又是蹂躏的折腾,早乱蓬蓬垂下来盖在额头上。
像是离上次剪头发才过了几天的功夫, 季苇一的刘海又长长了, 细碎柔软的头发蹭着眼皮。
即便有头发挡着, 张渊还是看见他额头上尽是细密汗水,灯光一照亮晶晶的反光。
季苇一半侧着头,以便把受伤的后脑勺空出来, 视线角度微微仰起, 正好对上顶灯。被过于明亮的灯光激得闭上了眼睛:“太亮了。”
他不耐痛,开车的却还是剧组的司机。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太过娇气, 就不得不咬牙忍痛, 连带着脾气格外不好。
即便无法分辨他的语气,张渊也从季苇一的神情中看出他的不耐。犹豫片刻, 却没有把灯关上, 只是伸手将光线阻了一阻。
“还亮吗?”
灯光透过他的指缝在季苇一身上投下一棱一棱的阴影,因为太瘦, 圆领T恤也显得松垮, 领口顺着他的姿势垂着,露出胸前大片皮肉。
张渊看到他喉结上下滑动, 不断默默吞咽,脖子上的汗水随着动作滚落进锁骨窝里,积成浅浅的一摊。
皮肉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但季苇一仍然感到反胃。
刚刚受伤那会儿他趴在张渊肩头缓了一阵,待到要上车的时候颇觉头晕有所缓解,甚至是自己慢慢爬上去的,但车子一动就又意识到症状依旧存在。
国道在修路,程秋把剧组里一辆很耐造的吉普车拨给他们送季苇一去医院,但因为底盘高,颠起来人像在船上。
季苇一忍着不吐已经耗尽全部精力,无暇顾及旁的。直到车终于开过最破最颠簸的那一段路,才意识到张渊摇晃的车里始终一手撑着车顶罩着头顶的灯。
像那个什么,美国自由女神像,还是盘古开天辟地的。
怕要吐,非万不得,他懒得开口。然而张渊这个造型实在看得季苇一头晕都忘了:“你干什么,好好坐着。”
他都担心他从后座甩进副驾驶。
张渊依旧进盯着他起伏的胸膛:“你嫌亮。”
若非他这么说,季苇一几乎都没反应过来他是在遮灯。
顿时十分无奈:“那就把灯关了。”
他看见张渊的脸昏暗的光里朝他俯下来,尔后顶灯被关掉。
乍暗让季苇一短暂地彻底跟丢张渊,在眼睛适应黑暗之前,他的额角被搂着枕在张渊腿上。
“颠。”张渊说。
有理有据,惜字如金。
季苇一虽然刚刚还在他肩上趴了半天,一来那会儿晕得够呛,二来……
肩膀和腿毕竟不一样。
忙过一天,肌肉都充血,他脸颊下枕着的那条腿硬邦邦的,隔着牛仔裤也觉出烫。
季苇一试着抬了抬脖子,恰逢车一晃,眩晕感再度猛烈袭来,他几乎是跌下去,没忍住一声闷哼。
张渊搂着他,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有个大包的后脑勺。这样躺着,倒确实比靠在车座上更舒服些。
季苇一起先是不能动不敢动,等不适感稍微减轻一点,发现张渊一手揽着他,一手侧着在离他脸很近的地方,掌心冲着他。
他还以为张渊是怕他掉下去,因此护着他的头,只是面对着掌心实在有些尴尬。
略略将脸偏开,那只手却又追了上来。
季苇一被惊得长出一口气,呼气全拍在张渊掌心上,像蒲公英的绒毛搔过,有一种湿润的痒。
张渊没躲,任气流穿过自己的指缝。如果耳朵好用,他应该能通过呼吸声判断季苇一的状态。可是偏偏现在看不清又听不见,不找个什么方式确认,心里总是慌得厉害。
车里没人说话,他听自己的心跳声特别大,紧张得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爱上一个人,他的心脏也像是病了。开了关窍,就有无形的红线把他的心和季苇一拴在一起,喜怒哀乐都随着他变化。
但他还是没能保护好他,明明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意外发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就这样一直把他锁在怀里。
车靠近收费站,装了ETC,档杆很丝滑地抬起来。驶入高速,灯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张渊垂下眼睛,盯着季苇一的侧脸。
半躺的人琢磨半晌,终于疑心张渊是怕他闷声不吭地死了,头还难受得恼人,却不由得笑出声。
哪儿那么容易死呢?他心脏长得堪称倒反天罡,还不是缝缝补补苟延残喘了三十几年。倘若最后在心衰恶化之前就死在没站稳磕到头上,这辈子也实在太可笑了一点。
季苇一挣扎了一下,努力撑着身体把头离开张渊的腿,耳朵里顿时被耳鸣填满,嗡嗡乱响。
他的头随着车身晃动靠在张渊肩膀上,多少还是显得没那么尴尬些:“你不用那么紧张,只是撞了一下。”
张渊没说话,只“嗯”了一声。季苇一还在耳鸣,没怎么听清,朝他看。
看见对方下唇上血淋淋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咬的,此时此刻上牙还在用力,像是不知道疼似的。
他不敢再看,下意识想要偏过头去,动得幅度极小,忽然却像意志力忍耐到了极点,顺着心神动摇的一刻,身体被夺去了控制。
胃里一缩,张嘴便吐了。
呕吐紧挨着他那话,说什么都显得太不可信,更何况一路上头都不敢怎么转,现下却整个身体都跟着震动。
季苇一没吃什么,万幸不至于弄得满车满身狼狈。只是干呕一时停不下来,他几乎被不断上涌的呕意弄得喘不过气来。
天旋地转里,分不清车究竟开了多久,只知道等晚风吹在脸上,微凉的空气让脑袋重新清醒起来,张渊扛起他,飞快地往医院急诊走。
然后就被护士骂了:“他吐你还这么搬?”
季苇一感觉到自己被放平到什么地方,身体不再移动之后,才敢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躺在急诊室的轮床上,有人正在往他手臂上扎血压带。
张渊愣愣站在一旁,白眼球上全沁着红。一晃像是两眼含泪,一晃又觉得只是医院的顶灯造成的幻觉。
季苇一开口就是打发他走:“衣服脏了,去买一件换上。”见张渊摇头,又说:“给我买一件。”
帮他量血压的护士却瞪他一眼:“这时候还管什么衣服,回头去领一件算了,一会儿身边没人谁管你。”
季苇一养尊处优半辈子没挨过几回这么直白的怼,一时竟给她噎住了,任凭张渊一路跟到CT室外。
他心率血压都不对劲,被送去加塞做完了检查,检查结果却很有些虚惊一场的意思。
没有出血,轻微脑震荡。
季苇一看看医生的表情,觉得对方可能要不是看在他很虚弱的瘫在床上,甚至想把他从床上赶起来把轮床要回来。
张渊紧攥着报告单,卡纸的边缘都生出褶皱:“但是,他吐得很厉害。”
“可能是因为脑震荡,也兴许是晕车呢。”医生对着电脑敲病历,盘包浆了的键盘噼里啪啦乱响。
张渊皱着眉头,身体不由向前凑,唯恐听不清错过什么。
“就你们开过来那条路,好人走了估计也有不少要吐呢。再说,你这个情况,”他谨慎起见,还是决定给季苇一叫心内科会诊。又说:“不过脑出血有可能不会立即表现出来,保险一点还是观察一夜吧。”
季苇一终于又找到机会把张渊打发出去:“好了,你去买衣服吧。”
张渊等他在病房里安顿下来,终于扭头走了。季苇一松口气,独自迎来心内科的医生。刚把对方送走,就看见张渊又回来了,身上已经换了衣服。
在他“这么快?!”的眼神里,解释了一句:“问隔壁,买了一件。”
二手棉T洗的褪色,尺码还小,绷在他身上像健身房显摆身材的拉会员教练。
张渊不在意,凑到季苇一床前。医生还是给他开了点液体吊,张渊先摸他的手指,不等季苇一躲就放开,两手轻轻夹住输液管的上端。
怕他手凉,用体温去加热。
季苇一看他手背上几道红印子,大概是他在车上吐得厉害,不小心刮到的,立刻决定把剪指甲提上日程。
又说:“你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有护士看着,没事。”
张渊摇摇头:“不走。”
季苇一冷下声音:“叫你回去。”
张渊不应声,就那样捂着输液管看着他。
僵持了几分钟,季苇一率先败下阵来,又换一副神情软言细语地哄他:“你今晚先回去,我要是没事,明天也就回去了,要是还在要医院,你明天收工再来。”
张渊却俯下身子:“不要明天。”
“不要明天。”他很用力地重复了一次:“为什么总是想着明天的事情,明天还没来,今晚我不走。”
“我就在这里陪你。”张渊说。
被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盯,有一瞬间,季苇一的脑海空白了。
尔后,第一个涌进来的念头是:
你看看你,分明是你不想面对他才要赶他走,嘴上却说担心他休息。
冠冕堂皇的。
就好像他在心中一直以来用作拒绝张渊的理由,是自己或许时日无多,而张渊还有漫长的一生。
——他当然想过,或者说时时刻刻意识到这件事。
但是不仅如此——他又哪里就是这么无私的人。
就在来时的路上,在张渊紧紧抱着他的时刻,季苇一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对自己的人生本就有许多不甘:根深蒂固的疾病,为何是他?半途夭折的野心,为什么他要止步于此?
爱呢,爱也一样。
凭什么是他所不能拥有的东西,他当然也曾这样想过。
他怕的究竟不是短暂的爱,而是与之伴生的东西。
家里人当然爱他,可是他的父母想做一对不惜代价拯救孩子的优秀父母,结果最好是这孩子要么英雄凯旋一般彻底痊愈,要么英雄壮烈一般在用尽手段之后早早死去。偏他却让他们失望,就这么不好也不坏的活着,时间日久就难免成了麻烦。
冯帆对他也不是没有真情,但中间掺杂太多利益纠缠,最后让他们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彼此。
他是这样长大的,很轻易能识别他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唯独张渊。
除了他本身,张渊仿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求。
可越是如此,反倒让季苇一深感不安。
陌生的,炙热的。像火山口里浸出一碗温泉,不跳下去,不知道下面究竟是温暖还是深渊。
深潭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默默招手。
张渊忽然用手盖住了季苇一的眼皮。
灯光都被挡住,黑暗再度笼罩。然而很温暖,很平静。
“睡一觉吧,”张渊说,“快点好,来拍我。”
“你想拍,就拍我。”
“最重要的一场,我们一起。”
第58章 靠近
人总是越想要什么就越遇不上什么, 反过来也是一样。
季苇一在家里整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要是他乐意,真找个人给问他喂饭也不是不行, 结果还是天天吃不下睡不好。来到剧组,累得要命也会失眠。
属于是歇着也不行, 累着也不行。
偏就如今他为了避免和张渊继续对话, 闭上眼睛装睡, 困意忽然潮水一般涌上来。
问题是真能好好睡觉的人也不该躺在这儿,留观室里沉迷睡觉只会让人担心这人是不是真的脑出血了嗜睡昏迷。
屋里彻夜不熄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医生护士来查房, 越见他睡越不让他睡。
眼前明明暗暗, 耳边又很吵, 第四次被弄醒时他赌气般把被子拉到头顶,又因为在医院,没有可以发作的正当理由。
住院熟练工的基本素质:不迁怒医护人员。
但是可以迁怒突然改善的睡眠质量:怪前夜未眠, 怪据说没有镇定效果的点滴药水, 又或者怪可能还没晕车严重的轻微脑震荡。
恼了没一会儿居然又睡过去。
张渊观察到被子底下重归安静,才慢慢顺着方向把被子往下拽, 确保季苇一口鼻都露在外面。见对方在睡梦中皱皱眉头, 又把手掌搭在他眼睛上遮光。
张渊一手扣在季苇一脸上,一手暖着输液管, 整个人被拉扯成一个很别扭的姿势, 上半身侧倾着。
陈之禾这个角色几乎不怎么说话,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肢体动作。他摸爬滚打了一个白天, 身体素质再好, 这么扭着也难免觉得腰酸背痛。
留观室都拉着帘子,隔壁陪床的男人打呼噜声音震天。张渊就算听不清, 也不堪其扰。
短暂地放开捂着输液管的手,把助听器摘下来藏进口袋里。
陷入睡眠中的季苇一也跟着动了动,睫毛若有似无擦过他掌心,张渊手心里就渗出细汗。
热意蒸腾,季苇一翻了个身,却不慎碰到脑后的伤处,痛得整个人缩了一下。
张渊抬起手要去扶住他,睡梦中的人却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凭空向身边一揽。
好像疼痛中寻找什么倚偎。
他把他的手揽在了怀里。
张渊笔直地坐着,腰背紧绷。这下距离倒是缩短,不必他费力去够。
可被揽住的胳膊却僵直着好像无法活动,肌肉紧张造成的麻木让分不清究竟是冷还是热。
季苇一拉着他的手握在怀里,倒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自从他们相识,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他俩抱也抱了,没共枕却也同床。
他平日里的身体接触,刚开始多半是无意之间的举动,到了后来也难免多了点试探的意思。
季苇一不躲不抗拒的时候,他当然感到窃喜。
可这种梦中的亲昵却不一样,像是从何处偷来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又默不作声地自欺欺人。
季苇一把他当成是谁呢?
或者说,他真正期待的那个可以依靠的人,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张渊低下头去,看到留观室的地面上细而浅的纹理,不知道是瓷砖本身自带的花纹,还是经年日久来冷热交替龟裂开的划痕裂纹。
睡梦中的人将脸在枕头上蹭了蹭,低低咕哝了一声。
倘若张渊刚刚没摘掉助听器,可能此时就听得见——
“张渊、张渊。”
*
季苇一昏昏沉沉里记不得自己抱住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热源离开身体时,却准时睁开了眼睛。
张渊正小心翼翼将手抽出来,季苇一搂他不紧,许久不曾挪动的胳膊血液循环不畅,动起来很笨拙。
东白既白,亮了一整夜的灯终于熄灭,屋里反而比一个小时以前更暗些。
季苇一睁开眼睛的动作很小,隔着昏暗,张渊在离开前最后俯身查看他的情况,才发觉对方已经醒了。
“头还疼吗?”张渊问。
季苇一没有回答,休息过一夜,最初的锐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随着血脉搏动,一跳一跳的钝痛。
“你要走了。”他用陈述的语气问道。
张渊垂下眼睛:“我要走了,”他顿了一下,“对不起。”
季苇一轻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言下之意是你本来也该回去该干嘛干嘛了。
张渊点点头,脚步却不动。在很多事情上,他不知道到底怎样才是好的。耽误工作恐怕季苇一不高兴,把对方一个人留在医院,他心里又不舒服。
很难说抽出手臂的时候是不是存了那么一点故意把季苇一弄醒的心思,怀着渺茫期待,对方能主动开口留一留他。
——季苇一当然不会留他。
张渊于是没有理由再待着不走,弓身把季苇一的病床摇起来一点,沉默地转过身去。
窗户面东,太阳正在一点一点的升起来。张渊每往前走一步,暴露在阳光里的面积就增加一寸。
季苇一看着他身上逐渐扩大都光斑,浑然不觉自己也正被朝阳一寸一寸的笼罩,只觉得身上暖融融。
恍恍然怅然若失:“张渊。”
张渊回头,略显惊喜地看过来:“怎么了?”
季苇一愣了愣:“你……注意安全。”
张渊“哦”了一声,再回头,步子都有些发沉。坐在椅子上熬了一夜,头发软趴趴塌着,像是什么不存在的耳朵耷拉下来。
季苇一目送他消失,伸手摸了摸脑后的包,疼归疼,反胃感消失了。
他撕掉手背上的胶布,针孔附近晕着小范围的淤青。他按一下,又按一下,皮肉随着他的动作形成浅淡的白色印记,又随着血液循环迅速消失。
季苇一按了几下,按一下痛一下,反倒笑了。可以忍耐的疼痛给了他对身体的掌控感,虚弱就再度被隐藏起来抛之脑后。
他摸出手机来,给程秋发消息:
【今天下午我就回去。】
在对方一长串“剧组人手也没有那么紧张你看就算是古代军师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需要自己身先士卒轻伤不下火线你要不然还是回家好好养着万一磕了碰了搞得我压力也很大……”的语音攻击里,干脆果断地点了暂停。
自顾自继续给她打字:
【我来拍。】
【我要拍。】
*
张渊在片场再见季苇一时自己也惊了一跳,想要问他为什么不在医院好好待着,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又什么也不去看他。
季苇一连解释也不解释,转头去做他自己的事。
开拍在即,四周都乱哄哄的,独把张渊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一处。
季苇一并不看他,自顾自给自己穿上雨衣,塑胶制品滑溜溜,摩擦起来发出苏拉苏阿指甲刮黑板一样令人牙酸的声音。
程秋走过来撇了他一眼,脸上的无奈未散:“小季总,你真扛得动吗?”
季苇一伸手把保护得比他更严实的设备扛起来,倔强地维持住潇洒的表情:“有什么扛不动的。”
沉。
陈之禾在影片中最后一次出场,和即将离开此地的朋友在暴雨中打架,力竭后倒在雨中。
这地方原本就不怎么下雨,电影里追求某种亦梦亦真的艺术效果,故意要让这个地方显得不能真实,偏要用洒水车模拟瓢泼大雨。
季苇一扛着他的武器走过去,战场中心,二人并立。
暴雨忽然而至。
戏比他们想象中要更加激烈。
又或者说,是惨烈。
二人在拍摄之前已经学习过基本的套照,头一次还有些生涩,第二次就很完整地从头进行到尾。
张渊摔进水里,听到耳边喊停,站起来刚要确认是否通过,程秋紧接着就说再来一次。
那便再来一次,他两人又缠在一起,扭打,撕扯,跌落。第三次,动作就更连贯些,然而耳边的指令依旧简洁明晰。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每次都实拍,每次都重来。暴雨把衣服全部浸透,程秋不说究竟哪里好哪里坏哪里出了问题,一个劲儿只反反复复。
撕扯的动作在迷茫中逐渐变得犹豫,再到后来,体力逐渐耗尽,连犹豫都变得麻木。
张渊似乎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这么累是什么时候,隔着雨声,慢慢地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离他远去。
甚至忘记了每一次去确认到底有没有通过,只记得自己爬起来又跌倒,跌倒又爬起来。
甚至没有发觉,从哪一刻起,当他在站起来的时候,身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回过神来时,黑洞洞的,长枪一样的摄影机镜头孤单地与他无声对视。
季苇一觉得自己快要虚脱。雨水并不是冲着他浇的,却也难免漏去很多在他身上。
外面是冷雨,身体却在负重之下逐渐被汗水浸湿,雨衣放水,自然也不透气,里外都湿着,体力加倍消耗。
那颗心若在平时,一定早就不堪重负,然而有一种奇异的能量充盈在身体里,好像在用身体之外的另一个个部分在支撑。
他知道程秋是故意的,看张渊在雨里折腾的精疲力竭,不忍和兴奋一并涌上来。
恍惚觉得整个身体都因为寒冷或者亢奋战栗起来,眼前镜中的画面却依旧稳稳当当,锁在雨中狼狈的青年身上。
好像是属于他的,为什么不能是属于他的。
迎着张渊的目光,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他只看镜头,镜头里只有他。
镜头离张渊越来越近,设备阻挡,他看不清季苇一的脸,然而很确信对方就在对面看着他。
他终于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陈之禾的道别。
隔着一层玻璃片,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之禾在和谁道别,他在和谁道别?
陈之禾不想道别,他也不想。
戏演到最后,他不想道别。可是没有办法,陈之禾没有选择。
他以前也没有选择,母亲,父亲,冯帆。说病就病,说走就走。
但他以前没有意识到离别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张渊慢慢抬起手,在雨中用手语说出了陈之禾在电影里的最后一句台词。
“再见。”
有什么咸咸的东西,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流进他的嘴里。
疲惫模糊界限,痛苦阻隔视听。
他没听见程秋喊停,没听见谁在夸他,没意识到有人把浴巾盖在他头上。
只看到季苇一把摄影机递出去,跌坐在地上的一刻。
周围围着很多人,他逐一拨开他们,走到季苇一面前,用巨大的浴巾兜头罩住彼此。
人工制造的雨已经停了,寂静一片,过分狭小的空间内,脸贴着脸,温热的呼吸彼此争夺氧气。
他和他分明只是淋了一场不太均匀的大雨,却如同劫后余生,共享喜悦。
张渊听到季苇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拍完了,别哭了。”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在流泪,眼泪一时像是止不住,季苇一轻声喊他:“张渊。”
那嘴唇在离他太近的地方一张一合,张渊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本能地靠近,靠近。
越靠越近。
季苇一没有躲,一个冰凉的,柔软的东西最终印在他唇上。
一个吻。
第59章 是喜欢吗?
张渊三次在现实中见过他人接吻。
第一次在还没离开学校的中学时代, 班上有对公开状态的小情侣,某天中午在众人的起哄声里当众接吻。
他总坐在后排很少凑热闹,那天也难免抬头多看了两眼。
少男少女的青春萌动, 青涩羞怯,一触即分。
第二次是某一个仲夏夜晚, 他加班晚归, 路过小巷里路灯照不到的一角, 直到贴得很近才和猛然抬头地女子对视。
他愣愣地看,忘了移开目光,背对着他的男人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又搂住女人往阴影里去。
情与天气一样热, 夏夜里粘稠带汗。他像是隔着湿雾往成人的世界里窥探一眼, 就匆匆走开。
第三次是在片场,就是前不久。
韩音和男演员拍吻戏,四台摄影机对着拍, 对面是大灯腰下是反光板。打板就要开始, 喊停立即分开,如此反复, 激情每每骤起骤散。
那时候他才意识到, 不需要爱也可以接吻。演戏的本质就是做假,心里怎么想不重要, 看起来像真的才重要。
那爱意呢?表达爱意的方式能作假, 爱意是否也可以作假?
接触到季苇一嘴唇的刹那,的确有一缕隐忧与惶恐几乎越过大脑运转, 在他的心中一闪而过。
然而立刻被淹没在如同烟花般炸裂的喜悦中。
这是一个与他的任何记忆任何想象都截然不同的吻。
起初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眼泪混合雨水沾在唇上,这是一个微咸的吻。季苇一不躲不闪, 只是迎着张渊的动作凑上来,闭上眼睛。
张渊却舍不得让那张脸在自己面前消失,哪怕因为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被盯住的睫毛因为虚焦晕开眼影般的深色。
两个人都很挺拔的鼻子在此刻竟成了阻碍,亲着亲着,把对方挥开一点。
张渊捧起季苇一的的下巴,偏开头去,依旧十分虔诚地朝那两片唇上琢下去。
季苇一在这一次袭击里被打乱呼吸节奏,窒息的恐惧感带来不必要的紧张和挣扎。他把自己呛了一口,咳嗽着在张渊唇上磕了一下。
下意识地挣扎,头顶浴巾滑脱,理智重新回炉。淡淡血气在张渊嘴里晕开,他放开季苇一,把落在地上的浴巾攥在手里。
余温尚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人知道他们在浴巾底下做了什么。
季苇一坐在地上兀自喘气,紧张悸动叠加过度疲惫,手脚发软,一时动弹不得,只盯着张渊的嘴唇发愣。
“小季总……”生活制片惦记着财神爷今天中午才从医院出来,十分担忧他把自己累撅过去。
刚伸手要扶,坐在对面的张渊倾身过来,扒掉季苇一身上一碰就哗啦啦作响的塑料雨衣,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地上水渍未干,落满尘土的世外荒原让洒水车浇了半晌,流淌的几乎是泥浆。张渊在地上滚了半天,衣服早被浸透,脏兮兮贴在身体上。
他用雨衣干净的内侧裹着季苇一,越过各种设备的重重阻碍,慢慢把层层人群甩在身后,往那间活动板房搭成的休息间里去。
雨是人工的,进了屋又是西北熟悉的温暖干燥。张渊把季苇一放在沙发上,背对着他脱掉一身狼狈。
换完衣服,把好用的那对助听器又戴回耳朵上,仍低着头不敢转过身来。
过了喜悦上头大脑空白的那一刻,他逐渐回过味儿来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跟做梦似的。
或许从遇见季苇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陷在一场久长的大梦里。
美梦会在最幸福的那一刻醒来吗?
季苇一软绵绵陷在沙发里,躺下来之后脑袋的位置降低,心血循环负担减轻,不适感减轻了不少。
只是心跳依旧很快,他嘴里都有点泛苦,身上却轻飘飘地,人虽然坐着,又好像是在云端上。
窝在沙发上,柔声道:“张渊。”
见对方半天垂着头没有动作,依旧用不大的音量说:“张渊,我知道你听得见。”
终于无法继续装聋作哑的青年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
季苇一看到他脸上的试探与犹豫,但张渊没有继续再回避下去,而是一步一步走过来,单膝半跪在沙发边上。
看着他,不说话。
季苇一用攒下些力气的手脚,努力让自己坐起来,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又叫他的名字:“张渊。”
张渊仰头看他,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艰难开口:“是……什么意思?”
季苇一偏头看他,似笑非笑:“你觉得呢,不是你要亲的吗?”
生涩的语言似乎难以表达心声,张渊喉头用力滚动一下,才把呜咽般的声音组成调子:“是喜欢吗?”
季苇一气笑了:“你难道真以为我随便跟什么人都接吻?!”
对方适时抓住重点:“那之前,还有谁呢?”
“没有!就你一个!谁也没有!”季苇一彻底放弃挣扎,小发雷霆。一用力嗓子就痒,尾音淹没在咳嗽里,气势一下子就散了。
张渊忙站起来在他背上拍几下,眼看他平复下来,又直身垂眼盯住季苇一的脸不动。
直白而炙热的目光烧得季苇一脸有点烫:“看什么呢?”
“看你。”张渊一如既往言简意赅到让人想要堵住他的嘴:“怕是假的。”
季苇一仰头笑了:“刚才亲的时候,怎么不怕是假的?”
吻下去的那一刻,季苇一心里也猛然跳出一个声音:
完蛋,冲动了。
然而理智的挣扎到底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像是十八世纪欧洲贵妇之间最流行的尼龙蓬蓬裙,但凡沾上一点火星子,非得把人从头到脚烧遍全身。
像他这样的人,表面上物欲过度饱和不争不抢,骨子里却渗着疯。因为这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太多,遗憾太多,真到想要得到什么,尝到了甜头,最终还是无法哄着自己撒手。
万一往后还有十几二十年可活,为什么不能拿出些时间来尝一尝到底什么是爱。
万一明天就死,他能不能多任性一点,好让遗憾少一点。
季苇一不后悔。
至少这一刻还没开始后悔。
他的嘴唇被雨水与爱意浸得很柔软,灯光底下略带晶莹。张渊看了,就忍不住再度用身体去确认眼前的一切。
这一吻抛去几分迟疑,比方才更加浓烈炙热。
季苇一的嘴唇和他想象中稍微有些不一样,柔软底下,藏着些维生素匮乏造成的干裂痕迹。虽然已经被滋润的软化,触到时还是能尝出淡淡血气。
又或者是他自己的血,方才季苇一把他的下唇内侧磕出个浅浅的豁口,大抵呼吸争夺时,血丝也融在一处。
这个想法让张渊格外兴奋起来,用力吮吸季苇一唇上隐约的裂口。
动物园里的孤狼自打生下来就只吃熟食,从来温顺的像一匹家犬。逢一朝尝到了血腥,刻在骨子里的野性就一发不可收拾。
季苇一顺着他的力气重新躺倒在沙发上,临时场所的便宜沙发里的弹簧发出一声哀鸣。
张渊攀上来,膝盖向前顶逼着他的两条长腿向后蜷缩。
季苇一被这肆无忌惮地进攻挑唆起无端地胜负心,虽然接吻的经验同样惨白,自恃多余十几年的人生体验,哪怕嘴上已经应接不暇,心里却不愿全然被张渊左右了风向。
于是微微施力在他唇上轻咬一口,在张渊短暂失神的瞬间,略微用力攀住对方的脖子。
下一秒,却有游鱼一样的舌头撬开他的唇门,顺着未闭合的两排贝齿滑入口中。
激烈的争夺消耗氧气,仅靠鼻子呼吸,季苇一很快感到了眩晕。不得不张大嘴巴,却只是方便张渊更轻易地掌控节奏。
他挣扎一下,用手拍拍张渊的肩,对方果然松了力气,唇齿分开时,缠绵的银丝依依不舍。
“等一会儿……”季苇一断断续续地换气:“时间太长……我喘不上气……”
张渊立刻想起他胸膛里的隐忧,满怀歉意地把他抱起来,用手轻抚他的后脊:“对不起。”
“没关系,只是不能太急。”季苇一白到有些透明的皮肤尽数染红,绯红顺着他的两颊蔓延到脖子锁骨,向衣领里延伸开。
张渊忍不住又去吻他的脸颊,短而质地坚硬的头发蹭在季苇一脸上,蹭到哪里就带起皮肤表面薄薄地凸起。
划痕症,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季苇一任由自己往张渊怀里靠,时至今日,终于可以在心中堂堂正正地承认,被张渊搂着抱着实在是一件很有安全感的事情。
他从小其实是很少被长时间抱着的,仅有的记忆都是在医院被搬来搬去,或者独自躺在床上。
父母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不敢碰他,更不允许季津碰他。旁人都是血肉做的,独他是瓷制,前世是一团黄泥,今生一撒手就坏。
冯帆也极少抱他,多半是让他骑在肩膀上,高高地坐着。后来最后一次被对方抱着,又实在给他留下了很不好的回忆,时至今日仍无法释怀。
张渊的怀抱温暖而坚实,足可以把他整个人搂紧怀里。更重要的是,靠上去,就可以很安定地相信身后一直有手臂承担重量,永远不会空下去。
虽然头发蹭得他有点痒,但体力消耗的后遗症涌上来,他开始困了。
门口却忽然传来响动,随着远远地一声“小季总”,季苇一猛然从张渊怀里挣脱出来坐直了身。
来人朝里探个头:“收工了,今天这么累,咱们早点往回走,早点回去歇着。”
又对张渊说:“程导说明天给你放一天假。”
他还有事没干完,传句话就转身。
又想:这富二代也太敬业了,来玩票搞得比专职还拼命,看着上火,嘴角都肿了。
季苇一立在原地,狠狠后悔自己为什么没给张渊搞辆房车。
原来想着,慈母多败儿,不能太惯着他。
闹了半天,是他自己需要。
第60章 哥哥
或许真是中医上讲什么心虚脾虚血虚, 无论想好的想坏的,季苇一白天脑子稍微工作超负荷一点,夜里定然就要做梦。
遇上表白接吻这样的大事, 果然又是一夜乱梦。
一个梦接着另一个梦,新的场景一旦出现, 旧的记忆立刻就被覆盖。即使还在梦里, 他都说不清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睡眠被记忆片段分割成很多小块, 天将亮,梦最清晰,又梦见冯帆。
不是那个经常出现在他回忆里的风雪夜, 而是一个很愉快的春日的下午。冯帆照例把他驼在肩头, 季苇一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搂着他的脖子把他当成自己的唯一依靠。
挣扎起来, 高处坠落的失重感从痛苦中把他唤醒。
可能叫喊出声,可能手脚扭动,有双很温暖的手用力握住他。
“醒了。”张渊把另一只手也覆上来, 暖着季苇一冰冷的手指:“做噩梦了?”
身体正稳稳当当躺在酒店的床上, 虽然软得有点过分,至少不存在下坠。嗓子一时有些干, 他回握了握张渊的手, 躺在枕头上摇了摇头。
等等,张渊。
张渊什么时候进来的?
还像等待主人起床带他出门散步的大型犬一样把下巴枕在床沿上瞪着眼睛看他, 好悬没跳上床亲亲抱抱。
头天晚上他们还是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 季苇一哄张渊回去:“总不能这么快让大家都看出来吧。”
张渊眨眨眼睛:“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吗?“
“就……”季苇一无奈, 有些在他们心中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对于张渊而言并非是理所应当存在的。
“你现在也算是艺人了, 电影还没播,如果现在爆出我们在谈恋爱, 会对电影不好。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他们两个何止是娱乐圈恋情,还涉及同性关系和疑似金主包养刚成年涉世未深的小鲜肉。
简直是再糊的人都可以借机登上文娱榜热搜的好素材。
季苇一有心解释,话到嘴边又犹豫:“没什么。”
他并不是觉得张渊真的不能理解这些东西,他的天真来自于生活经验的空缺,而非心智本身的发育不足。
只是天真有时候也显得很珍贵,提醒他很多事情也未必非要如同他所一贯知道的那样去理解,从来如此的事情未必一定合理。
但他怎么想是一回事,戏到底是程秋的戏:“反正,这个阶段如果被别人发现我们在交往就会很麻烦。”
张渊于是很轻易地答应了,再没问到底什么理由:“知道了,不能让人看出来。”
又问:“谁都不行吗?”
“谁都不行。”
“好。”张渊道:“谁都不行。”
他其实还是不太理解,但总之季苇一的要求,只要不有损身体,他没觉得有什么是不能同意的。
他喜欢季苇一,对方身体又不好,生气难过心脏就会不舒服,顺着他是应该的。
张渊一向觉得,如果和他在一起会比一个人的时候有更多烦恼,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
只是道理虽然想通,真到要分别时,还是依依不舍地将膝盖顶在床沿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季苇一。
湿漉漉幻视某种体格健壮的大型犬,偏耳朵耷拉着,可怜巴巴。
看得季苇一莫名耳根发热,掏出多余的一张房卡给他:“卡给你。”
多余的话不好意思再讲,张渊却要问:“什么时候可以来?”
“你想——”
“想你的时候?”
季苇一脸都红了,才想起“想你的时候”是陈之禾的台词,冷不丁让张渊学一嘴,OOC得惊天动地。
拉开门用力把他往外推,虚张声势掩盖羞涩:“——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还真是想来就来了。
大清早默不作声趴在他床边上。
季苇一被他盯得耳根发烫,光线昏暗,暧昧气氛更盛。他指指一旁的窗帘,张渊会意,走过去把帘子拉开。
大片的光斑闯进屋内,人工降雨也姑且算作雨,雨过天晴阳光正好,把屋里照得好像留不下一丝死角。
第一秒季苇一用手指盖住了眼睛,不睁眼,也感觉到一侧的脸颊迅速被加热。此地干燥,大风,沙尘多,唯独阳光算不上什么奢侈的东西。
迎着太阳的方向,他慢慢坐起来,张渊就站在窗口回望着他。
逆着光,半边脸尽在阴影里,面目模糊神色暧昧。
看不清表情忽然使季苇一感到一丝不安,他冲张渊招手,想要让对方凑近些。
不等开口,先打了三个喷嚏。
看太阳就想打喷嚏,条件反射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季苇一用袖子半掩住脸,鼻子和眼角都有些痒,酸酸涨涨,似乎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张渊听见他的喷嚏,倒是不用再叫,一瞬间就到他身边。不等季苇一反应过来,已经把手放在他额头上。
“没事……”他的尾音淹没在嘶哑里,用力清清嗓子,才继续下去:“没发烧。”
张渊把手拿下来,移到他脸颊上,翻来覆去地贴,看着他红红的眼角皱眉头。
确实不烫,但是嗓子也哑了,鼻音很重,眼睛黏膜看起来也在充血。
感冒是淋雨的现世报,对他来说就算在泥水里打滚也算不了什么,季苇一却扛不住。哪怕第一时间擦干头发抱着回温,回房后又立刻洗了热水澡,还是没能躲得过去。
张渊有些自责,昨天回程之前有人给他们递可乐姜汤,他喝了,季苇一就是不肯喝,只拿保温杯啜几口热水。
他有心要劝,对方很委屈地看着他,说可乐胀气姜太辣,喝了胃会不舒服。
姜本来就是暖胃的,煮过的可乐又哪里还有气。张渊在心里默默质疑了几秒钟,有些疑心他是不是只是嫌姜汤不好喝。
然而看季苇一把半张脸缩在卫衣外套立起的领子里,皱着鼻子躲姜汤的嫌弃样子,到底没忍心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
早知道这么容易就会感冒,不高兴也要叫他喝的。
季苇一头离开枕头就觉出晕来,虽然没有发烧,可感冒鼻塞呼吸不畅,心脏的负担就增加。
竖起枕头靠在床头上,张渊还在旁边苦大仇深痛斥旧社会黑暗一样的表情看着他,季苇一侧过脸来,用嘴唇在他脸颊上蹭了:“不严重。”
见张渊没有接受的样子,又说:“我有点饿。”
他吃饭就如同受罚,喊饿实在稀奇。这一套果然好用,张渊立刻便问:“你想吃什么?”
“豆浆。”季苇一笑了笑,“那天喝了,挺好喝的。”
张渊点点头往外走了两步,回身却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个体温计来,递给季苇一。
季苇一拿在手里不肯往腋窝里塞:“凉。”
张渊也不做声,只盯着他。
半晌还是季苇一先妥协了,他倒不是真的娇气到体温计都受不了,只是无法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在低烧,怕万一体温上升,张渊读了数更紧张。
抗争失败就叹口气把体温计顺着领口探进去,冰凉的玻璃刚接触到皮肤,还没觉出冷,张渊已经从身后抱住他,两臂把他胳膊夹紧:“坚持一下。”
季苇一夹着温度计,用手掌轻拍张渊小臂,半是撒娇半是哄:“掉不下来,你去吧,回来给你检查。”
他装凶已经唬不住张渊,至多反过来担心他真生气了对心脏不好。来这套却叫他不能招架,果然乖乖出门去了。
季苇一听见房门落锁的声音,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一百,料定张渊大概不会折返,先抽出体温计放好,摇摇晃晃爬起来,一股脑儿把药塞进嘴里。
张渊记得住他之前吃什么药,如今他的药和以前不同了,就担心对方从中看出端倪。
热水把各种药片顺下去,有那么一两种沾水就化,剧烈而单纯的苦瞬间染上所有味蕾。
苦得季苇一干呕了一下,晕头晕脑地把自己摔回床上。
按着心口突突的心脏,安抚似得拍了拍,也觉得自己又是淋雨又是感冒,似乎真是有些对不起它。
于是在心里默默和它商量:最后一次了,你能不能多坚持两年。
心脏当然不说话,只有凌乱的心音咚咚弹在掌心。
不等季苇一想起把体温计重新塞回去,张渊已经拿着豆浆回来,手里还提这个装着其他东西的袋子。
把豆浆塞进季苇一手里,自己从袋子里取出粥来,舀一勺吹凉,送到季苇一嘴边。
季苇一本以为那是张渊自己要吃,冷不丁看到面前的粥,哭笑不得:“干什么,又不是伺候月子!”
张渊把勺子缩回来,有些茫然:“你不喜欢八宝粥?”
季苇一无奈:“你不用这样伺候我。”
跟……袭人伺候贾宝玉似的。
季苇一想到这儿,忽然笑了。把张渊比作袭人是有些过意不去,说他是贾宝玉到也合适。
最小的时候,他还叫季瑭。
瑭的确是玉,据说是他未出生前就定好的名字。那时也早知道他生来不会太健康,还是给他取了这样寄予满满的名字。
只可惜他也是块假玉,后来听什么人忽悠,就改了现在的名字。
季苇一至今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迷信才给他改名,还是为了能找个好借口把他送到别处去才不得不迷信。
如今呢?
他看向身边的张渊,一门心思要照顾他,可他到底也没有全说实话。
如今的安宁是不是也像气泡一般?
季苇一心知自己不能一味这样瞒下去,一时却也还不知道怎么开口。
明明是这么开心的时刻,实在不忍心立刻就让气氛蒙上一层阴影。
就算是假的,没戳破之前,太阳底下姑且还很漂亮。
他笑着把那碗推开:“又不是请保姆,谈恋爱嘛,有意思的事情还多了。”
张渊却忽然垂下眼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身上显现出肉眼可见的茫然与低落:“我不知道谈恋爱应该是什么样子。”
季苇一嗓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咳嗽两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故作轻松地拍拍张渊的手背:“没事,哥教你。”
他说完,才忽然想起许久以来,张渊似乎还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哥。
顿感自己吃了大亏,瞬间动心起念:“首先,你先叫声哥哥来听。”
张渊看了半晌,拿手指点了点下巴,无端伸手在脸颊边挥了两下。
季苇一莫名其妙,还道他摆手是要拒绝,一时有些不悦:“什么意思?”
一答应和他在一起就得寸进尺,真连声哥哥都不肯叫?
早知道早点占这个便宜了。
张渊却把动作又重复一次:“哥哥。”
“这是哥哥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