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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祭天 愿我大盛国泰民安

    一杯茶喝完,姬安抬眼看看上官钧,问:“那个,火器的书要不要先给了你。”

    不过,上官钧现在倒是不急了:“不用,等我把军监处彻查一遍。到时还得麻烦陛下看看人。”

    研发火器的人至关重要,需得更加谨慎。考虑到常仁佑能弄得出炸药自制震天雷,上官钧决定先把规则和人都细筛一遍。

    姬安点点头,目光落到手中杯子上,手指摩挲着杯子的边缘。

    上官钧视线在他手上扫过,禁不住有些好笑,放下茶杯,开口问:“陛下可是有事要我办。”

    姬安再次抬眼看过去:“是有件事想拜托大司马……”

    上官钧奇道:“很难办的事?让陛下这般吞吞吐吐。”

    姬安又垂下眼,一点点抿紧了嘴,像是仍在犹豫。

    上官钧甚至感觉姬安的脸上好似升起一点薄红。

    这个样子的姬安实在是难得一见,惹得他不自觉地一直安静看着。

    姬安自顾自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一咬下唇,放下茶杯站起身,快步转进内屋。

    上官钧视线追过去,很快又见姬安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摺本。

    姬安快步过来,将手中摺本放在小案上,没敢看上官钧,只盯着摺本道:“想麻烦大司马帮我‘润色’一下……”

    上官钧感觉他脸上的红意刚才更明显了一点,稀奇地留连片刻,才转到那本摺本上,抬手拿起来,打开细看。

    是一篇祭文,内容就是告诉上天,自己当了皇帝后会如何治理国家。只不过,用词非常平实朴素,写的内容也不是空泛的套话,都是一条一条可以实施的计画。

    上官钧看到中间,都觉得姬安写的这份东西是他的施政纲领和长远规划,要不是结尾处带了一句祈求风调雨顺,都要忘了这是一篇祭天之文。

    他看完,抬头去看姬安。

    姬安大概是已经冲破了心理上那层羞耻关,现在脸色倒是恢复了,只说:“你知道我的,没正经念过书,也就不知道怎么正经写东西。实在不好意思拿给那些个大儒看,只好麻烦一下大司马了。”

    上官钧笑笑:“我只是没想到,陛下会亲自写祭文。”

    先前这一类文章,姬安都是交给翰林院,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何况祭文,尤其是新帝登基的祭文,其实都有它本身的框架,填上一些花团锦簇的句子也就行了。

    脸都已经丢过,姬安现在也放松下来,倚着软枕摸着手炉:“先前是这么想的,但翰林院交上来几篇,我看着都感觉太空洞了,和我想要的不一样。”

    上官钧垂眼再去看姬安写的,一边说:“我还以为,陛下只把祭天当成一个仪式,不会在意这个。”

    关于办登基大典的日子,钦天监和礼部提交了好几个吉日,冬至这日排在最后。因为冬至原本就要祭天,感谢上苍带来一年的五谷丰登。登基时也要祭天,告诉上苍换了皇帝。

    两个祭祀合在一起,会让人感觉糊弄事,显得没有那么敬重。可偏偏姬安就挑了冬至这一天,说是大冬天的少折腾一次。或许是他这话说到了众臣心上,最后倒也没人反对。

    因此,上官钧才有刚才那一说。

    姬安想了想,回道:“也不是不在意,就是觉得短时间内劳师动众两次没必要。但对祭祀我可没想过敷衍,肯定是得好好搞。要不是我文笔不行,一开始也不会扔给翰林院。”

    上官钧细看着姬安写的,又说:“陛下没给翰林院这份提纲,他们也只能写些空洞的,领会不到陛下的意思。”

    姬安扁扁嘴:“但我口述过我要达成的目标,结果他们都没写进去。”

    上官钧:“例如——‘让治下百姓耕织者不用担心田地,从商者不用担心重税,户户安居乐业,不用担心一次徭役抽丁就家破人亡。’这些?”

    姬安撇嘴:“中间要怎么做省略不写就算了,连目标都没有,不是让上天以为我这个天子是上来混吃等死的吗。”

    上官钧不由得轻笑一声,抖抖手上的摺本:“祭祀之时,祭文要在百官面前念出来,陛下确定要写得如此详细?”

    姬安眨下眼,狡黠一笑:“我问过王晦。他说,冬日风大,在圜丘上念祭文,其实下面人不怎么听得清。所以,我念小声一点就行了。”

    上官钧微愣。

    姬安问:“你以前能听清吗?”

    上官钧:“先帝祭天之时,都是我主持。我在第一阶下,能够听清。”

    姬安听得诧异:“那这回还是你吗?”

    上官钧:“是太常卿。”

    姬安:“既先帝可以委派你主持,我是不是也可以。”

    上官钧眸光一闪:“陛下愿意的话。”

    姬安笑道:“明日我就下诏。先前没人和我说这个,你也是,都不提醒我。”

    上官钧:“本想躲个清闲,圜丘之上的确风大。”

    姬安啧一声:“不仗义。”

    上官钧眼中含着笑,将摺本收起。

    姬安又问:“这回大司马想要什么谢礼,我去给你找。”

    上官钧转过目光:“些许小事,不必次次都收陛下谢礼。”

    姬安却是露出狐疑之色:“上回让你帮写几个大字,都要和我讨价还价的。这回又是写祭文,又是冒寒风当司仪,你却什么都不要……不会是想计着账,以后讨个大的吧。”

    上官钧挑眉:“陛下手握百宝囊,怎么还怕我讨账。”

    姬安:“我得先‘攒钱’呀。”

    上官钧:“我又有哪次不是让陛下先欠着。”

    姬安想想也是:“那随你吧。”

    上官钧将摺本收进袖袋,顺势取出一封信,递给姬安:“罗天瑞的信,陛下可要看一看。”

    姬安反应了一下,才想起罗天瑞是南下收糖那人,接过信打开细看。

    罗天瑞在信上写,他到福吉打听杨微,就得知杨微刚被人夺了家业。要不是罗天瑞及时赶去接济,被气病的杨母可能都要挺不过去。

    随后罗天瑞拿上官钧的信去找福建路转运使,转运使再出面找福建提刑一查,发现是白州知州被人买通,与人勾结在一处迫害杨家。

    现在杨微已经拿回家业,帮着罗天瑞谈好收购沙糖之事。且为了感谢大司马的恩德,杨家那部分糖让了不少利。最后还提了一句,杨微对糖车欣喜若狂,正在日夜盯着人赶制。

    姬安仔细回忆一下,问:“白州知州的事,怎么没见福建提刑司有奏疏呈上来?”

    上官钧:“应该还在查其他事,等查清了再一并上奏。这封是我的私人信件,罗天瑞发出得快。”

    姬安点点头:“也是,都敢做这种事了,想必其他贪赃枉法的事也不会少干。”

    上官钧:“陛下日后想往北边榷场和倭国卖糖,从白州港直接走最合适。继任的知州,陛下得好好把控一下。”

    姬安再点下头,又问:“这个杨微是谁,好像没听你提过。”

    上官钧:“我没见过,只听说过他家的糖制得尤其好,才让罗天瑞去找他。没想到这么巧,赶上帮他的忙。”

    他说得平淡,姬安听着却觉得似乎不是这么简单。不过上官钧的话有避重就轻之感,姬安就没多问,只伸手将信还回去:“你回信了吗?”

    上官钧:“明日还要装一日银子,后日出发。”

    姬安:“糖车既然做好,你让罗天瑞问杨微要一份实验数据,推广的时候可以用上。”

    上官钧应声好,看一眼殿门:“陛下可还要散步。”

    姬安摸摸肚子,起身:“再走走吧。”

    又笑道:“你的剑也该取来了。”

    上官钧跟着站起,两人一同走出门去。

    ○●

    一桩谋逆大案办完,姬安都感觉最近朝堂上的气氛似乎有微妙的变化。

    好像所有人都变得更安分一点,连政事堂的议事效率都加快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被姬安赐死生父这一辣手给吓到。

    不过没有什么流言斐语传进姬安耳里,姬安就只当没看出来,照常上朝和议事。

    眼下最重要的大事,自然是新帝的登基大典,朝中宫中各部门都在紧张有序地做着准备。

    姬安甚至感觉,上官钧都彷佛比先前积极一些,亲自安排和督察出京祭天的警卫事务。

    终于到了冬至这天。

    冬至正好是十一月初五,休沐就往下顺延到初六。

    吉时颇早,姬安半夜就被叫起床,焚香沐浴。

    趁着烘头发,姬安还躺在榻上睡了个回笼觉。

    出发之时,天才蒙蒙亮,寒风呼啸。

    姬安裹着狐裘斗篷,抱着手炉,在内侍们的簇拥下走出殿外。

    徐小七抬头望望天,有些担心地说:“好像比昨日还冷一些,但愿别下雪……”

    姬安却笑道:“下雪不好吗?瑞雪兆丰年啊。”

    最近几日都是阴天,但自入冬到现在,小雪大雪两个节气过去,虽然下过几场雨雪,却都不大,姬安甚至担心明春会不会旱。

    徐小七小声回道:“下雪是很好,但今日是陛下的大喜日,这雪最好还是能留到明日再下。”

    姬安:“我倒觉得下雪也是个好兆头。不过,今日那么多人出京,的确还是先别下的好。”

    出殿上了马车,只有郑永和朱顺进车里伺候姬安。

    姬安感觉车子走动起来,让朱顺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见车子出了立政殿就直接往宫门去,不由得问:“大司马不过来一块走?”

    郑永在旁回道:“大司马骑马,该是直接到宫门去了。”

    今日百官随天子出京祭天,除了天子坐马车,原本是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官员能骑马。不过姬安体恤百官,给了恩典,家中有马有驴的都可以骑上,到圜丘前再下马。

    马车行到宫门处,姬安果然看见上官钧骑着黑马靠过车边来,便笑着打个招呼,才让朱顺放下帘子。

    朱顺帮姬安调整一下软枕,说:“过去圜丘还需一段时间,陛下可再睡一下。”

    姬安却道:“把大司马写的那份祭文给我,我先看看。”

    他事忙,又对上官钧放心,拿到祭文之后都还没有看过。

    朱顺劝了一句:“路上总有些颠簸,看字伤眼。马车到了圜丘尚需等待吉时,陛下那时再看不迟。”

    为了保证不延误时辰,人肯定是要提前去的。何况随同的百官去了还要列队,姬安能休息的时间还不少。

    姬安一想也是,就让人吹了蜡烛,躺下来睡觉。

    天子的马车宽敞得能并排躺下四五个人,一路的轻微摇晃让姬安这一觉睡得还挺舒服,到了地方才被叫起来,擦把脸吃点东西。

    姬安还问:“问一下外面,官员们都吃上东西没有。”

    朱顺笑道:“就知道陛下会惦记这个,刚才奴已经问过,小食与姜茶已经发了,众官员都十分感念陛下恩德。”

    这也是姬安的恩典,提前一天就派了人过来准备。

    大冷天的,众人都是半夜起床,吹着冷风骑马过来,还要继续吹冷风站到祭祀结束。姬安备的这些东西虽然不多,却也让官员们颇为欣慰感动。

    姬安吃完东西,站起身让朱顺和郑永给自己穿礼服,一边拿着上官钧写的祭文看。

    看着看着,他就发现一件麻烦事——好多生僻字不认识!

    姬安紧急打开系统,把祭文扫进去,再问:【系统,你能帮注音吗!】

    系统没有反应。

    姬安重重咂下舌,等着内侍们给自己穿戴好,就吩咐:“快传大司马上来,你俩……也去吃点东西,喝两口姜茶。”

    朱顺和郑永对视一眼,明白这是不让他们留下,便一同下了车。

    姬安在车里着急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敲门声,连忙道:“上来!”

    门打开,上官钧带着一身寒气走进车内。

    姬安就一愣,不自觉地上下打量起他。

    上官钧也穿戴好了祭祀礼服,是和姬安一样的衮冕,玄衣纁裳。

    区别只在于,上官钧作为超品大司马,仪服与王等同,穿戴的是九章九旒的衮冕。即,冕上垂旒为九条,衣上章文为九章。

    姬安则是十二章十二旒。也就是衣服上绣的章文更多,冕冠上也多出前后共六条垂旒,脖子承重更大一点。

    然而,明明两人的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上官钧却彷佛丝毫不受衣冠影响,上车的动作利落一如平常。姬安却感觉自己已经被这套层层叠叠的礼服压垮,一举一动都生怕把自己绊着。

    上官钧被姬安急召而来,进到车中却又不见姬安说话,奇怪地唤一声:“陛下?”

    姬安回过神,连忙招招手:“大司马过来坐。”

    上官钧看他已经穿好全套礼服,看着不方便行动,便走过去坐到他面前:“陛下叫我何事?”

    姬安再递上杯水:“喝一口暖暖。”

    上官钧接过,却没喝,只说:“我在下面喝过姜茶。”

    姬安便拿起那卷祭文,不好意思地道:“你给我念念,好多字我都不会念。”

    上官钧愣了下。

    姬安挠挠脸:“我先前没看,没想到这么多平常不用的字……”

    上官钧沉默片刻:“此时我念一遍,陛下就能记住了吗?”

    姬安:“可以的,放心!”

    他可以在系统里做笔记!

    上官钧不太放心,但现在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也只能相信姬安的记忆力,接过来慢慢念了一遍。

    姬安跟着标注好,在他念完之后,照着系统里那份跟着念了一次。

    上官钧看他念的时候目光有些虚,不像是在看祭文,但到底没有出错,这才暗暗松口气。

    姬安刚做好准备,郑永就在外敲门道:“陛下、大司马,时辰到,该登坛了。”

    姬安吐出口气:“好险好险。”

    上官钧禁不住莞尔。

    姬安起身,刚出马车,就被寒风吹得感觉脸上麻了一瞬,珠玉垂旒噼噼啪啪地打在额头。

    幸好礼服够厚,不裹斗篷也能扛得住。

    朱顺和郑永帮姬安整好衣裙,一左一右扶着他往前走。

    姬安微微回头。

    上官钧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就跟在陛下身后。”

    姬安笑着回声“嗯”,这才转回头去,慢慢往走前。

    天已经全亮了,不过天上云层还挺厚,没有见阳光。

    姬安在百官当中穿过,一步一步登上圜丘最高处,再被扶着转回身。

    朱顺和郑永退下圜丘。

    姬安向下一望。

    在野外开阔之处看去,下方群臣与兵士比在大殿中看着更为壮观。

    只是离得更远,更看不清人,只见一片人静静地低头站着。

    唯有上官钧,立于低一阶下。

    姬安不自觉地向他看去。

    上官钧似有所感,也转头看来。

    姬安对他笑一下,点点头。

    上官钧转回头,沉声道:“跪上苍——”

    风将他的声音送往下方,再由传话官员一层一层传开。

    下方臣子一片一片地跪下。

    所有人跪完,姬安深吸口气,接着转身,在祭坛前的软垫上跪下。

    祭礼过程繁复,姬安听着上官钧的口令行事,带领群臣多次跪与叩。

    再接过祭文,对着上天念完,放入火盆中焚烧。

    一缕青烟直上高空,奇异地竟没被吹散。

    不知道是不是姬安的错觉,他感觉现在的天光似乎比刚上来时亮了一些。

    待祭文燃尽,上官钧接过太常卿送上来的三柱香,再次上坛送到姬安手中。

    姬安接过,没等上官钧返回原位,便跪在祭坛前。

    期间他听见上官钧轻轻叫了声“陛下”,才反应过来——糟糕,冷得太想早点结束,跪早了!

    但跪都跪了,总不好再直接站起身。

    他稍稍回头,给上官钧使个眼色——将错就错吧。

    反正要上三次香,还得再跪两次。

    姬安也就心安理得地叩拜下去。

    这时,他又听到似乎是圜丘下方响起一阵嘈杂,不知道是不是群臣见上官钧还留在他身边才发出的。

    不过,等姬安抬起头之时,就知道不是了。

    他看到一束光照在自己身上。

    虽然微弱,但因为天阴,还算是比较明显。

    姬安抬头看向天空。

    光自东方而来,破开云层,斜照而下。

    姬安都有些愣。

    接着就感觉上官钧弯身托了自己一把,才想起站起身。

    上官钧往下一层走,接过第二柱香,回来送到姬安手中。

    姬安接香之时再次对他递个眼色——你留下,别显得刚才是错的。

    上官钧眼中升起点笑意,几不可察地微点下头。

    姬安转身,再次下拜。

    下方似乎又一次发出喧哗。

    姬安起身之时,感觉照在自己身上的光束比刚才亮了许多,而且范围好像也扩大了一些。

    上官钧下去接过第三柱香,回来递给姬安。

    姬安第三次拿着香叩拜下去。

    这一次,他甚至都不用等起身,就能看到前方地面亮得有点刺眼,身上也感觉到被阳光包裹的温暖。

    姬安就着弯身的姿势悄悄回头,发现连身后的上官钧也被照在那束光当中。

    却在这时,上官钧动了。

    上官钧原地跪了下去,双膝压在坚硬的石板上。

    姬安微微一惊。

    上官钧轻声提醒:“陛下,上香。”

    姬安连忙直起身,将香插入香炉里。

    上官钧这才起身,跨步上前扶起姬安。

    姬安抬起头,就见以那束光照射下来的地方为中心,四周的云层在渐渐散开,天光越来越亮。

    上官钧转身抬手,对着下方再次高声道:“跪天子——”

    甚至都不需要人传话,照射下来的天光奇景就足以让下方群臣纷纷主动下跪。

    上官钧回身,退后两步,再次下跪。

    这回是对着姬安。

    姬安深深吸口气,对着下方沉声高喊:

    “愿我大盛国泰民安——”

    上官钧接道:“愿我大盛国泰民安——”

    声音传到下方,群臣再一声一声地传出去。

    “愿我大盛国泰民安——”

    第82章 宫宴 这酒淡得和水差不多,没事

    姬安上完香,就到上官钧上香。

    上官钧再次下坛接过太常卿的香,回到祭坛前跪下三叩首,将香插进香炉里。

    臣子只需上一次香。上官钧起身走到姬安身旁,抬起手臂低声道:“陛下扶着我。”

    姬安穿着一身沉重的礼服,不方便独自行动,听见他这么说,也就抓着他手臂做支撑。

    随着姬安被上官钧扶着走下圜丘,天空中拨云见日,照在圜丘顶上的那束光也就渐渐融在明亮当中。

    姬安穿过群臣队列之时,许多人都忍不住悄悄抬头,偷偷去看这位带来奇景的新帝。

    上官钧一路将姬安扶上马车,官员队列也开始动起来。众人依次领香上坛,跪拜上香。

    待退回圜丘之下,再被引导着去领回自己的坐骑,准备跟随天子的马车回京。

    在此期间,先前发放食物的内侍们再次把姜茶和糕点抬过来,又一次给众官员分发。

    回京之后紧跟着就是大朝会,中间留出的休息时间很短。虽然官员们也会自带一些炊饼,找时机垫垫肚子,但半夜里带出来,现在早已凉透了。此时能吃喝上一口热乎的,实在是再舒服不过。

    群臣排队领了姜茶,喝完之后再拿上糕点,边吃边走,也一边和身旁同僚低声议论。

    “刚才那束光,是巧合还是……”

    “我看可不像。哪就那么巧,恰恰好在圣上上香之时漏下光来,还就照在圣上身上。”

    “而且,圣上三次上香,光是一次比一次亮。”

    “其实,先前烧祭文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们没看到吗?”

    “我也是!明明那么大的风,可那青烟愣是没被吹散!”

    “不是说圣上前些日子才遇过仙人,现在看,当真是得天之运的真龙天子。”

    “我更好奇那篇祭文的内容,究竟是如何写的,能让上苍如此喜爱圣上。”

    “可惜啊,站得太靠后,完全听不到一点声。”

    太常卿负责给正三品以上的官员递香,并且也随队上坛上香。

    当他走下圜丘之时,就看见中书令站在一旁不远处,暗暗对自己招招手。

    太常卿目光四下一扫,见无人特别留意,就转身走过去。

    中书令捉着他的手,两人状似亲密地一同慢慢走,一边小声说着话。

    中书令问:“刚才,你可听见圣上的祭文是如何写的?”

    太常卿微微摇头:“我在圜丘底下,只能听到风声。”

    中书令再问:“祭文不是太常寺为圣上所写?”

    太常卿:“圣上好像是找翰林院写的。”

    中书令:“祭祀前不曾给你看过?”

    太常卿:“不曾。”

    他看中书令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问:“祭文怎么了?”

    中书令目光往外快速掠过,声音再压低一些:“先前我问过魏公,他说,圣上似乎对翰林院呈上去的不是很满意,两次都让重写。第三回魏公亲自操刀,圣上虽未再打回,却也没有赏赐传下。”

    姬安不是个小气的皇帝,平日里这样的事只要办得他满意,多多少少都会给赏赐。哪怕赏得不算很多,但也是个肯定的意思。

    太常卿诧异道:“难道最后是圣上自己写的祭文?”

    中书令没说话。

    一篇祭文虽然代表不了什么,但烧给上天的祭文里不会写假话,也能从中一探帝王心思与性情。

    何况,刚才还出现了那样的天光奇景,很难不让人多想一想。

    另一边,众所周知的上官钧第一心腹刘叔圭,也被枢密副使拉着小声说话。

    枢密副使:“光照下来之时,大司马也在圜丘之上。先前传说圣上遇仙,大司马亦在身旁。叔圭,你说这……”

    刘叔圭迅速扫一眼周围,将他拉得靠边一些,才低声回:“那时是圣上在上香,而且,光可是先照在圣上身上。”

    枢密副使一叹:“我知道……”

    刘叔圭打断他要往下说的话:“慎言。”

    枢密副使想了想,又道:“圣上登基,后宫空虚。有了今日这一道光,怕是许多人就会起心思。”

    刘叔圭:“为延国祚,劝圣上广纳后宫、开枝散叶,本就是为人臣子应尽之责。”

    枢密副使看看他神色,感觉看不透,只能顺着话说:“你说的也是。”

    刘叔圭看他一眼,提点道:“今日还是大司马站在圜丘之上。”

    枢密副使一愣。

    刘叔圭:“圣上是大司马推上去的,无论如何,圣上与大司马君臣相得,连上苍都乐见。”

    刚才那光,最后也就罩住姬安和上官钧两个,没有再继续往外扩散。刘叔圭要这么解释,也能够说得通。

    枢密副使恍悟地点点头——不管怎么样,大司马肯定稳稳占据从龙首功。上苍这次肯定了大司马的选择,往后若是天子脱离控制,那就再推一个新的,也造个异象,就还是大司马的选择“最合上苍之意”。

    他再思索片刻,又问:“大司马为了那个批命,先前一直不肯娶妻。现在新帝登基,我们是不是可以劝一劝了?”

    刘叔圭看他一眼——枢密副使家中正有适龄的孙女。

    枢密副使也不扭捏,坦然笑道:“我这把年纪了,仕途走到这儿,也没什么再进取的想法。儿子又不争气,只能指望着孙子长成。孙女要是有福气,也好帮衬一下兄弟。”

    上官钧把刘叔圭安插在现在的职位,很显然就是让他熬到资历升枢密副使。枢密副使虽然才半百出头,但也看得透自己只是占着个位,什么时候刘叔圭能上来,自己什么时候也就该退了。

    枢密副使续道:“你最了解大司马,你觉得,可有希望?”

    刘叔圭跟着想了想,回说:“大司马未与下官谈论过家事。要不,下官先寻人试探一二。”

    枢密副使当即高兴地点下头:“那便交给你了。”

    不过,这文武百官当中,要论对今日异象最为高兴的,还要数齐万生带领的驻图使团队伍。

    他们马上就要踏上去往图国的旅程,而且预计要在图国待三年。两国相互派驻使臣是前所未有的事,众人心中总难免有着忐忑。

    而今日这一道光,哪怕是自我安慰,也能让他们觉得如同照亮了自己的前路。

    “如此异象奇景,可见上苍对圣上之满意!太好了!”

    “我等追随圣上之意前往图国,此行必然也能顺利圆满!”

    “我们是第一支驻外使团,这可青史留名的事!”

    “哈哈,你想得也太美了点。齐大使肯定能留名,但我们就不一定了。”

    “你就不能有点出息,想着过去能促成点什么两国好事,被史官记上一笔。”

    “我的确没出息,现在只惦记着下午要发的东西,和晚上那一餐好宴。今日是冬至和圣上登基,不知道发的东西会不会比往年更多一些。”

    “说到发东西,我听说今年好像有以前没有的新东西呢,不知道是什么。齐大使,你知道吗?”

    齐万生原先只安静听着,此时突然被人一问,愣了下,才迟疑着道:“我没听说……”

    众人当他是在思考,没察觉异样,只继续议论。

    齐万生笑着继续听。不过,他心下其实猜到了七八成。

    因为前两日,姬安就将他和师晟召进宫,先把那样“新东西”给了他们。

    *

    姬安被上官钧扶回车上,抬头让郑永和朱顺除下冕冠,一边说:“大司马留下吧,陪我坐车回去。”

    上官钧应声好,唤郑永来帮自己除冕冠。

    朱顺摆开小案,为两人倒上热茶,再摆上一些热食,便和郑永一同退出车外。

    上官钧扫一眼份量:“陛下连我的都备上了。”

    姬安笑道:“辛苦你跟着我吃冷风,吃食当然得备上一份。”

    两人动起筷。

    姬安这时才完全放松下来,靠着软枕问:“最后上香那里,留你在上面没什么事吧。”

    上官钧:“有了那道光,陛下便是当时在圜丘上跳舞,也会被史官写成是与上苍沟通。”

    姬安失笑:“还真没想到会突然有道光照下来。”

    上官钧却是淡定回道:“陛下身负百宝囊,自有天子气运。”

    姬安用筷子虚点他:“听着像嘲讽。”

    上官钧:“腹腑之言。”

    姬安:“我刚才还挺紧张呢,你扶我下来的时候,才感觉背上好像都冒汗了。”

    上官钧不由得一笑:“礼服厚重,陛下穿着那一身多次跪拜,会累出汗也不奇怪。”

    姬安想了想,狐疑地看他:“你不会是在笑我身体虚吧。”

    上官钧:“陛下如何会这么想,这是在夸你身体好。”

    姬安看不透他说的是真是假,索性不再去想,转个话题聊其他。

    两人吃完东西,郑永敲门禀报可以出发了,姬安就让队伍开拔回宫。

    郑永和朱顺回到车里,都自觉地跪坐在两边角落。

    姬安问:“大司马要不要睡一会儿。过来时我睡过一觉,这车还躺得挺舒服。”

    上官钧:“谢陛下好意,不过我不困。陛下可以再睡一觉回去。”

    姬安:“可我现在也不困。”

    他有些无聊地挪到车窗边,揭开一点帘子往外望。

    车外两侧是骑着马的羽林卫。

    上官钧看看他,问:“陛下这车里没带什么娱乐之物?”

    姬安看向郑永。

    郑永和朱顺都垂头谢罪:“是奴思虑不周……”

    姬安摆下手:“这车我都很少用,你们想不到也正常。”

    上官钧目光在姬安身上一扫:“等回了宫,陛下还得在仁圣殿的龙椅上坐许久。刚才已经站了一上午,不如我替陛下按一下腰。”

    姬安一愣,随即震惊地看过来:“你说什么?”

    上官钧面不改色:“替陛下按腰,以前我专程和御医学过。”

    姬安依旧有些回不过神——上官钧,竟然愿意,替自己按腰?!

    紧接着,心中又隐隐生出一丝暗喜——这算不算是自己征服了这个权臣?

    姬安心情大好,起身叫郑永和朱顺帮自己脱了礼服,只穿一套里衣,抱着软枕趴在车里:“来来来!我也享受一下大司马的手艺。”

    上官钧挽起袖子,起身坐在姬安身旁,双手伸向姬安腰间。

    姬安的腰比看上去的还细一些,他双手一张,就快能圈进两手中。

    不期然地,上官钧就想起上回姬安滑马,那时掐着姬安的感觉似乎又在掌中升起。

    他的双手也就自然地先在姬安的腰间轻轻掐了一把。

    姬安嘶一声弹动下,回头:“你是按腰还是挠我痒啊!”

    上官钧唇嘴微翘,手指用力,隔着衣服给姬安按揉。

    姬安再次嘶了一声,抱紧胸前垫的软枕。

    上官钧见他皱眉,问:“力道太大了?”

    姬安轻轻咬牙:“还好……就是刚才没感觉,你一按就觉得酸……”

    上官钧:“陛下的锻炼尚且不够,准备何时习刀。”

    姬安跟着一叹:“我忙啊。”

    他才锻炼一个多月,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不过离以前那样练出腹肌还差得远。

    上官钧按捏片刻,又道:“陛下久坐,该时常让御医按一按。”

    姬安嘀咕:“你好像不比我坐得少吧。”

    上官钧:“我从小练剑,全身筋骨都会练到。”

    姬安无话反驳,再嘀咕:“内侍时常会帮我按,大福学得还不错……”

    话音未落,又酸痛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上官钧:“洪大福年纪小,力量不足。”

    姬安心道——洪大福今年十七,也不算小了吧。

    不过力道的确是比不上上官钧。别说,上官钧虽然按着痛一点,但能感觉到后腰原本的紧绷很快被揉松开了。

    姬安贪心地问:“你会按肩颈背不?”

    上官钧瞥过去一眼,见姬安闭上了眼睛,一副又痛又享受的模样,唇角不由得扬得更高些:“路上时间够,便帮陛下都按一回。”

    姬安又问:“你这手法和大福学的好像不一样,是跟哪位御医学的。”

    上官钧:“教我的那位御医已经告老了。”

    姬安可惜地一叹,随即又觉得不对:“那他的手法没传下来?”

    上官钧说了个名字,又道:“他曾在太医署教学生,陛下让人去问问,应该有人学过。”

    马车摇晃间,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而跪坐在车角落里的朱顺和郑永忍不住对视一眼,再次低下头去,眼中都是难掩的复杂之色。

    *

    圣驾回到宫门前,等随行官员列好队,朱顺和郑永也重新给姬安穿戴好礼服,又帮上官钧戴上冕冠,整好衣裙。

    车门打开,群臣就见到上官钧先走下车,再回身扶下姬安。

    之后,上官钧没将姬安交给跟下来的两名内侍,而是直接扶着姬安踏进宫门,走向仁圣殿。

    朱顺和郑永再次暗暗对视一眼,默默低头跟在后方。

    群臣随行,浩浩荡荡地穿过皇宫中轴线,一路走进开大朝会的仁圣殿中。

    上官钧一直将姬安送到玉阶之下。

    姬安转头看他一眼。

    上官钧回视,再微微垂首。

    姬安踏上玉阶,走到龙椅前,转身坐下。

    上官钧这才回身,对前方群臣沉声道:“跪天子——”

    再一次跪拜,山呼万岁。

    在大盛,除去新帝登基等某些特殊情况,这般群臣跪拜的情景就很少能见到,平日里臣下只是行拜礼。

    姬安看着下方群臣,却是莫名地就感到双肩彷佛压上重量。

    登基大典,这皇权之盛、之重,经过这段时间,他比继位之时感触更深。

    礼毕,便和继位时一样,又是一次群臣贺喜,天子回礼。

    这回的礼是双重礼。

    原本每年冬至这日,天子会向群臣发放礼物,差不多相当于“年终奖”。一些家中清贫的小官,甚至都等着这一次的东西过个好年。

    礼物也是五花八门,吃的用的都包括在内,甚至还有帽子鞋袜,姬安头一次听说的时候都吃了一惊。

    然后,姬安往里加了一样东西。

    第一个领的人自然是上官钧。

    天子所赐众多,不会都抬到大殿上来。因此殿上发的只是礼单,过后再任单领取。

    而上官钧接到的,除了礼单,还有一小块香皂。

    茶香味,却是制成花形。

    上官钧看着手中那一块浅茶色的花,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姬安。

    姬安冲他笑笑。

    上官钧重新垂首:“谢陛下赏赐。”

    随后,各部门官员依次上前道贺与领赏。

    从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得到一小块香皂和一小块肥皂。从三品以下的官员,则都是一小块肥皂。

    不过,站在玉阶下的上官钧看得清楚,那些香皂和肥皂全是方块形状,约摸只是他那块的一半大小。且香皂只有浓香与清香两种,并无茶香。

    上官钧禁不住暗暗一笑——他都能想像得到,姬安吩咐人准备的时候,脸上肯定带着那种小狐狸一样的笑容。

    这份和礼单一起发的新奇事物也引得群臣颇为好奇,发现礼单里夹着一张印得精致的使用说明小花笺,都忍不住立刻拿出来细看。

    姬安这边收获也不错,系统跳出了一连串的能量,全是推广肥皂获得的。

    他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推广可以持续刷能量!虽然只有首次给的能量多,后面每一回给的能量就少了,但只要以后用的人越来越多,积少成多也是一大进项。

    姬安非常开心。

    *

    大朝会之后,天子赐宴。

    今晚宫门下匙时间推迟,群臣都能好好吃一顿大宴。

    对于这顿宴,姬安也没有吝啬,批下一大笔经费,力求让折腾了一天的所有人都吃得满意。

    群臣入席之前,内侍、宫女们还端上热水,备上肥皂。所有人都亲自体验了一回肥皂的去污力,俱是啧啧赞叹。再想到自己刚才得到的那一块,不由得感慨天子的大方。

    姬安的座位在高处,先与下方群臣共饮三杯,就挥手开席。

    音乐声起,歌姬舞姬上殿,殿中顷刻间便热闹起来。

    下方群臣都是两三人一案,单人单案的只有坐在高处的姬安,和离姬安最近的上官钧。

    姬安独自吃了几口,看下面桌桌都边吃边聊得热闹,干脆把上官钧叫上来“拼桌”。

    上官钧坐到姬安身旁,看一眼他案上菜色,发现与自己的竟然是一般无二。

    他这一眼被姬安发现,笑道:“就是把我的菜多做一点,分成两份。今日膳房忙,反正我俩口味差不多,也省得麻烦。”

    上官钧端起酒杯。

    姬安笑着举杯与他碰一碰。

    两人干了这杯,也聊着天吃菜看表演。

    天色渐渐暗下,四处掌起灯火。

    如同属于白天的肃穆退去,殿中像是笼上一层温柔的夜幕轻纱。

    歌舞换了几支,菜也换了几轮。

    气氛更加轻松热烈,许多臣子开始拿着酒杯四下串桌,相互敬酒说话。

    姬安平常上朝时脾气不错,虽然有过几次惊人之举,却是很少凶人。

    此时一些臣子吃多酒,胆子壮了点,就敢上前来敬酒。

    先同敬姬安和上官钧,再单敬姬安一杯。

    尤其是平日里难得见到天子一面的小官员们,哪怕原本坐在别的屋里,不少人听说之后都特地端酒过来,想趁着机会难得想沾沾真龙之气。

    上官钧微微皱眉,趁着间隙道:“陛下可以不喝。”

    姬安今天心情好,笑道:“这酒淡得和水差不多,没事。”

    话刚说完,又有臣子上来,姬安让人倒酒,再次饮下一杯。

    上官钧留意看他神色,见他脸上没有泛红,看着眼神也还清明,就没再劝,但还是给旁边郑永使个眼色。

    郑永靠上前,上官钧轻声道:“给陛下上碗醒酒汤。”

    郑永点点头,退了下去,亲自去膳房盯着做醒酒汤。

    等他端着醒酒汤回来,却发现座上只有姬安在,上官钧离了席。

    姬安已经吃得很饱,又喝了不少酒,感觉腹中正胀着,见他拿汤来,却是看着就不想喝,只让他放下,便继续和旁人说话。

    说这会儿话的功夫,姬安却是又饮下两杯酒。

    郑永也觉他喝得有点多,只好向朱顺使眼色。

    朱顺便上前低声劝道:“陛下,可要先去更衣?”

    姬安暗中摸摸肚子,撑着桌案起身:“也好。”

    朱顺和郑永连忙来扶他。

    姬安笑着推开两人:“没事,都换了方便行动的常服了,我自己可以。”

    拐出案后,他头两步还是稳的,可第三步就开始感觉飘了,整个人都打个晃。

    吓得朱顺和郑永赶紧扑过去:“陛下!”

    姬安缓了缓,笑道:“无事,就刚才那一下起猛了。”

    不过这回他没再坚持,让两人扶住自己,却又说:“你俩跟着就行了,不用带其他人。”

    上个厕所而已,也带上一队人伺候实在是夸张。

    殿内外四处都有人站岗,郑永也就示意其他人不用再跟,只和朱顺一同扶姬安出殿。

    外头风凉,吹了一下姬安倒是清醒不少。

    朱顺小声问:“陛下可要斗篷?”

    姬安摇下头:“不用,喝了那么多酒,身上还热呢。”

    上完厕所,姬安没有马上回殿,在外走一圈散散酒气。

    办宴会的宫殿周围有片小园林,当时姬安考虑到这里是招待臣子的地方,就没有动。

    现在是冬天,虽然没有花,但还是有常青的灌木,和一些假山造景,此时都扎上了许多绸花。

    小园林中也有些臣子在走动闲聊,姬安想清静些,只往边上走。

    哪知,想着是散酒气,却是越走酒气越上头。

    姬安瞧见前方有座颇大的假山,看着能坐,便想过去坐一坐。

    不料,刚走到假山近前,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是上官钧,和一道姬安不熟悉的声音。

    姬安愣了下,正犹豫是要离开,还是让内侍上前打招呼,毕竟偷听不好。

    却在这时,他听见那道不熟悉的声音开始向上官钧介绍“自家远房侄女”。

    第83章 酒醉 你醒着时又不让

    上官钧站在小园林边上吹夜风。

    酒喝多了,吹着冬日冷风都觉舒服。

    只是,哪怕他酒量好,喝了那么许多,此时走动一下都觉得酒气有点上头。

    却是没想到,姬安竟然那么能喝。上官钧出来前还留意了一回,看姬安的确不像有醉意,才放心离开。

    想到姬安,上官钧不由得往殿中望一眼。

    殿中各屋的欢笑喧哗声,连这里都能听得见。

    上官钧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宫宴了。

    上一世里,姬含思办的宫宴俱是中规中矩。那时朝野皆知皇帝不过问政事,大司马才是实际掌权者,上官钧又从小习惯了不言苟笑,才能年纪轻轻就压得住阵。

    既然最上头两人是那般安静的气氛,下面朝臣就无法放得开,更不可能像今晚这般上前敬酒,都是安安分分地吃宴。上官钧通常也不会久待,看完两支歌舞便率先离席。

    若是再往前推,先帝还在的时候。因先帝在太子一事上没能争得过群臣,后来与臣子间的关系一直有着微妙的隔阂,宫宴自然也热闹不到哪里去,更像一种表面的平和。

    在上官钧的记忆里,这种热闹的宫宴要追溯到自己年少的时候,先帝和群臣的关系尚且融洽之时。

    现在也是姬安登基头一年,待过上几年,不知又会如何……

    许是上官钧望着殿中望得久了,跟在旁边的内侍小心翼翼地问:“大司马,奴扶您回去?”

    上官钧被唤回神,回道:“你回去吧,我再吹吹风。”

    内侍有些犹豫。

    上官钧又说了一次:“去吧。”

    内侍不敢违逆,躬身行过礼便独自离开。

    今晚宫宴需要的人手多,没法安排内侍宫女一对一地伺候。当然,原本姬安想点两个身边内侍专门照顾上官钧,不过上官钧谢绝了。从小上官太后就注重培养他自立,他并不喜欢时时都有人跟在旁边。

    内侍刚离开,上官钧又看见有人向这边来。他也不想遇着人寒暄,四下看看,走到一座稍大的假山之后。

    上官钧刚站定,一抬眼,看见前方的黑暗中影影绰绰地有一点光亮。

    他想了想,记起前方该是原来的皇子宫。皇子宫后再隔道宫墙,就是后宫,那些光该是后宫的。

    想到了皇子宫,自然也就跟着想起姬含思。

    今日姬含思也在。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不好安排姬含思,姬安还请了奥多塞来参加宫宴,安排他和姬含思共一案。

    再接着,上官钧就想到了上回姬安说的那几句——

    “姬含思这挑男人的眼光是不是也太差了点。”

    “我看奥多塞就不错。”

    “那不是,我可不想天天哄孩子。”

    上官钧必需得承认,当时自己问出那句“陛下喜欢那样的?”,的确带着刻意的试探。

    结果,姬安下意识的否认竟然不是“我不喜欢男人”,而只是否认了奥多塞那个具体对象。

    似乎就是从那一日开始……

    上官钧垂下眼,看向自己双手。

    从那一日开始,他在入睡或醒来之时,彷佛总在迷糊之间不断听到姬安的那一句“救他”,和“上官钧,别走”。

    姬安的那两道声音,好似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在他毫所无觉之时,就已将他罩在其中。

    反反覆覆好几日之后,上官钧终于不得不正视内心——他对姬安的关注已经向着不寻常的方向滑去。

    这两日上官钧就在思索这个问题。

    是否要顺从内心,和姬安发展君臣之外的另一层关系。

    于是,在下午姬安将他留在车里之时,他做了进一步的试探。

    上官钧微微动动手指,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今日还隔着衣服,不知道直接按在皮肤上是什么感觉?

    若是再有机会……

    刚想到这,上官钧突然收起笑,垂下手,转头看向假山一侧。

    那边传来了脚步声。

    片刻之后,有人探出身,见到上官钧就双眼一亮,笑着拐过来行礼。

    是枢密院的官员,今年秋天考核后刚升进来的。

    上官钧微微点个头,并没有接话。

    但对方既然特意找过来,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冷淡就退缩,继续努力想和上官钧攀谈。

    不过,那人还算识趣,大概是怕说得太多惹上官钧不高兴,很快进入正题,开始介绍自家远房侄女。

    目的也就再明确不过了。

    上官钧没细听,倒是发散着想到——群臣劝姬安选后纳妃的奏疏,应该很快就会出现。先前姬安说暂时不考虑婚事,也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

    外人虽还摸不清姬安从他这里拿到了几分实权,但有了今日那一幕彷佛上苍之意的天光奇景,估计不少人会起心思往后宫送女儿,催婚之势想必不是那么容易能压得下去。

    上官钧想了一会儿,突然隐隐又听到脚步声。他刚要再细听,却又停了,不知道是刚才听错,还是来人站住了没再走动。

    想到可能又有人专程找过来,上官钧不由得心下厌烦,想要回去寻姬安了。

    他拉回注意力,准备开口打断面前这官员的话。不过,这官员也说到了尾声:“下官自知大司马的良配必得是贵女,下官没别的奢想,若是大司马愿收小官那侄女在身边伺候,便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上官钧看着他堆满谄笑的脸,淡声道:“家里好不容易养大个女儿,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吧,没名没分的太委屈。”

    那官员一愣,笑容一时间都像是僵在脸上。

    上官钧:“还有事吗?”

    官员连忙再次堆起笑,躬身道:“大司马指点的是,谢大司马疼惜。”

    随后又说了两句场面话,就告退离开。

    上官钧听着他脚步声远去,才转身要返回殿中主屋。

    却不料,刚绕过假山,就见到姬安站在前方不远。

    两人四目相对。

    上官钧目测一下,这点距离,肯定能把刚才的对话听个一清二楚,禁不住扬下眉:“陛下听到了?”

    姬安没装傻,笑着承认道:“不是有意要听。我出来吹风散酒气,看这假山能坐,就想来坐坐。哪知还这么巧,碰到大司马的好事。”

    一边说,姬安还一边往这边走来。

    上官钧侧头看看假山,的确有一处平滑面能坐,还不小,应该能坐两个人,便跟着走过去。

    姬安走到近前,瞥他一眼:“大司马也要一同坐?”

    上官钧:“站了许久,有些累了。”

    姬安一笑,坐下拍拍身旁:“来。”

    上官钧坐到他身边。

    两个人是能坐下,却也要手臂相贴。

    上官钧装作不经意地碰下姬安手背,就蹙起眉,抬头去看跟着的内侍们:“陛下手都凉了,怎么不给陛下拿斗篷和手炉。”

    姬安忙接话:“别说他们,是我不让拿的。喝了那么多酒,身上热,用不着那些。”

    上官钧依旧道:“现在越是觉得热,就越是容易着凉。”

    姬安也不怵他,笑着回怼一句:“还说我,你不也一样,斗篷都不披就吹了那么久风。”

    朱顺看看两人,出声试探道:“陛下,奴还是去为陛下与大司马都取来斗篷吧,随时想用就能用上。”

    上官钧先道:“去吧。”

    朱顺应声是,看姬安没反对,便躬身告退。

    姬安转了个话题:“没想到大司马也会被催婚。”

    上官钧:“陛下该听到我拒了。”

    姬安:“对,拒得好。”

    上官钧扬眉:“陛下也希望我拒绝?”

    不过,他毕竟背着那么一条批命,姬安作为皇帝,不希望他成婚也正常。

    但没想到,姬安却是说:“把自家远房侄女送人当妾,只为给自己捞好处的家夥,不该让他如愿。刚才那人是谁,走得太快,我都没看清。”

    上官钧没答,微眯起眼问:“那若是对方正经提亲,陛下觉得当如何?”

    姬安歪头想想,才回道:“看你呀。你要想成亲,我难道还能拦着不让。”

    只是,脸上彷佛露出几分落寞。

    上官钧正想再说什么,突然看见有一点白飘下,落在姬安鼻尖。

    姬安似乎也感觉到了,抬头看去,就“啊”了一声:“下雪了!”

    上官钧跟着抬头,藉着殿中灯火,看见漆黑的夜空中不断飘落下点点细小雪花。

    而下一刻,他就感觉肩头一沉。

    上官钧垂眼,看见姬安闭着眼睛靠在自己肩上。

    他轻唤:“陛下?”

    姬安:“让我靠一下……刚一抬头就晕……喝多了……”

    上官钧不由得无奈又好笑:“我还当陛下海量,千杯不醉。”

    姬安:“喝的时候的确没感觉……哪知道后面会这么上头……”

    上官钧看他现在脸色都不见红,反而还有点白,心里记下姬安这喝酒不上脸的特性,温声道:“那便赶紧回去休息。”

    姬安:“再让我靠会儿……不想动……”

    上官钧转头去看候在旁边的郑永。

    郑永刚才就想说话了,只是不好打扰,此时赶紧道:“奴让人抬顶暖轿来。”

    上官钧点下头,郑永就立刻去了。

    姬安听见了,但没睁眼,只小声嘟哝:“不想坐轿子……不想让人抬……”

    上官钧:“那让人背陛下回去?”

    姬安:“也不要……”

    上官钧:“那就只能先让人背陛下回这边殿里,再等人套车过来。醉了不能骑马。”

    姬安似乎在思考,隔了一好会儿才说:“套车,和轿子,哪一个麻烦?”

    上官钧:“套车得去立政殿取马和车,轿子倒是这边殿里就备有。”

    姬安又隔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免为其难似地说:“那就坐一次轿吧。”

    上官钧侧过身,让姬安靠得更舒服些,再抬手轻轻拂掉他头上、肩上的雪花。

    片刻之后,上官钧就听见姬安的气息变得轻浅而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眸光一闪,靠到姬安耳边,耳语般低声唤:“陛下。”

    姬安嘴唇动动:“嗯?”

    梦呓似的。

    上官钧垂眼注视他闭着的双眼,问:“陛下可还记得,曾帮我渡过几次气。”

    姬安再次动动嘴唇,喃喃:“两……三次。”

    上官钧再问:“陛下可还记得,是如何渡气。”

    姬安乖巧地答:“就……嘴对嘴……贴着……”

    上官钧声音放得更轻:“渡气……可要舔唇?”

    姬安:“不用啊……”

    上官钧目光落在姬安唇上:“那陛下……当时为何要舔我?”

    这次姬安没有马上回答。

    就在上官钧判断着他是睡着了,还是清醒了却装睡之时,才看到他嘴唇再次动起来:“好亲啊……你醒着时又不让舔……”

    上官钧顿时眸光一暗。

    姬安依旧闭眼睡着,乖乖巧巧的,没有了上官钧声音的打扰,似乎睡得更熟。

    上官钧不自觉地盯着他的唇看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缓缓低下头去。

    但,就在两人的唇将碰未碰之时,上官钧突然听到点动静,立刻抬头四下张望。

    就见有个人影在快步走来。

    不一会儿,那人走到了近前,是抱着两件斗篷的朱顺。

    上官钧小声说:“给陛下盖上,陛下睡着了。”

    朱顺连忙抖开一件,一边仔细给姬安盖了,一边用气声问:“大司马,郑内侍……”

    上官钧:“去备轿了。”

    朱顺给姬安盖好,又将另一件斗篷披在上官钧肩头。

    两人就安静地等着,直到郑永带人抬来暖轿。

    郑永细心,准备的是八人抬的双人轿。

    朱顺正要上前背姬安,上官钧却先一步动了,直接横抱起人,一同坐进暖轿当中。

    郑永一愣,但看上官钧已经抱着姬安坐好,就放下轿帘,招呼人起轿回立政殿。

    走出几步,见朱顺还愣在原地,又低低唤他一声。

    朱顺回过神,连忙跟上去。

    只是,心中忍不住地想起刚才过来时远远看到的一幕。

    离得远,他其实没看清,那应该只是……大司马帮陛下拍雪花吧?

    ○●

    姬安喝醉了酒,倒是睡了个好觉。

    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没觉得头疼宿醉,也就没多在意,拉铃叫人进来伺候梳洗。

    进来的是徐小七和洪大福。昨天郑永和朱顺要跟一天,只中间离开一下去吃东西,姬安早就说好今天给两人放假好好休息。

    姬安洗过脸,坐下来让人梳头,一边问:“昨晚我怎么回来的?就记得喝醉了。”

    洪大福笑道:“和大司马一同坐暖轿回来的,还是大司马将陛下抱到床上。”

    姬安一愣:“大司马抱我进来?”

    洪大福点头:“大司马说,陛下睡着前说了,不喜欢人背。”

    姬安又是一愣,仔细回想一下,但实在想不起来这么个细节。

    上官钧亲自抱他进来是有点奇怪,不过他这一殿的内侍里,估计别人也不够那个力,羽林卫又穿着甲不好抱人。

    不是什么大事,姬安也就放到了一边。只可惜人生第一次被公主抱,他却没有一点知觉,不知道被抱起来是个什么感受。

    徐小七给姬安扎了他那个舒服的发型,笑说:“昨日还和陛下说,最好雪留到今日再下,今日就真下起了大雪。当真是陛下金口玉言,瑞雪兆丰年。”

    姬安惊喜道:“下雪了?”

    徐小七:“昨晚就下了呢,陛下不记得了。”

    姬安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忆:“好像是有那么点印象……”

    走到殿门一看,果然见外面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地白雪,天上还在纷纷扬扬地不断飘落。

    姬安在门口顶着风搓搓手,高兴地道:“好好好!瑞雪兆丰年!”

    徐小七跟过来劝:“陛下先用饭,吃饱了肚子再玩雪。”

    姬安哈哈笑道:“不玩,那么冷。你们想玩就去玩吧。”

    京城下雪不算稀奇事,以前下雪时内侍们会陪原主玩,现在姬安不想玩,内侍们也就都留在温暖的屋里躲清闲。

    姬安吃过午饭,泡了个澡,就让人拿出前几日李太嫔那边送过来的羊毛线,再取了早先就让少府制好的一套木棒针,开始织围巾。

    他还欠着上官钧一桩,先前就想到找人给上官钧织条围巾,绝对是大盛头一份。后来被上官钧所救,他又决定不假手于人了,亲自动手才显得有诚意。

    姬安好几年前织过围巾,是跟他妈妈学的,不过织了一截就没了耐性,后面就扔给了妈妈去续。

    此时重新捡起来试了几次,慢慢回忆起针法,也就渐渐顺了。虽然他会的花式简单,但现在反正也没个对比。

    距离新年还有快两个月,姬安希望能在过年之前织完,当成新年礼物送给上官钧。

    却没想到,刚织顺手没几排,就突然有人来报:“陛下,大司马来了。”

    姬安一惊,连忙把东西都收拾进柜子,再下榻出外间。

    上官钧已经进了门,见姬安拐出屏风,问道:“陛下刚起?用过膳没。”

    姬安:“吃了,在里面看书。”

    他招呼着上官钧坐上榻:“下这么大雪,怎么还跑过来了。”

    上官钧看他一眼,一边端起热茶一边说:“来看看陛下如何了。昨晚陛下醉着回来的,我担心今日会不会头疼。”

    姬安笑道:“还好,那酒挺不错,没宿醉。”

    上官钧:“那便好。”

    他喝了几口茶,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可还记得昨晚喝醉之后的事?”

    姬安:“你说哪件?他们说你说我不喜欢人背,是你抱我到床上,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上官钧抬眼:“先前,假山那里。”

    姬安想了想:“听见你拒婚?”

    上官钧:“陛下说头晕,靠在我肩膀上。”

    姬安又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然后我就睡着了吧。”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垂下眼道:“嗯。”

    人都来了,姬安开口留客:“雪这么大,既过来了,今晚就在这儿吃吧。我想吃火锅,多你一个热闹点,一个人吃怪寂寞的。”

    上官钧点下头:“陛下下午可有事。”

    姬安:“没事,看看书打发时间。或者下棋?上回玩得挺有意思。”

    上官钧:“那便下棋吧。”

    两人就下了一下午象棋。

    姬安也不知道上官钧是不是后来有意让了自己,居然还赢了两盘。

    晚上姬安如愿吃上火锅。

    厨子照着姬安的吩咐,把羊肉片得薄薄的。姬安涮了一筷子,先放进上官钧碗中,再给自己涮一筷子,沾上辣椒粉吃进嘴里,幸福地眯起眼。

    上官钧突然问:“陛下昨晚说,那酒淡得像水。可是陛下喝过更烈的酒,能否给我也尝尝。”

    姬安一愣:“你确定?”

    上官钧:“不行吗?”

    姬安:“我怕你喝醉。”

    上官钧:“醉又何妨。”

    姬安提醒:“明日要上朝呢。”

    上官钧:“我好歹也救过陛下一命,难道陛下都不肯给我批一日假。”

    姬安失笑:“行行行,给你喝给你喝。”

    他打开系统背包,上回的礼包里有一红一白。既然上官钧想喝烈的,姬安就取出那瓶白酒。

    汾酒,虽然是清香型,酒味不重,但酒精度也有40度。和这个时代不到10度的酒相比,足够称得上一句“烈酒”。

    上官钧举杯喝一口,品了品:“的确好酒。”

    又对姬安说:“陛下就别喝了,怕你醉。”

    姬安笑道:“我不喝多,半两的量还是有,喝完这点就不陪你了。但你也别喝太多,最多三两啊。”

    上官钧没反对,点了下头。

    两人吃着火锅喝着酒,姬安说最多三两,上官钧就喝足了三两。

    然后就醉了。

    外头依旧下着雪。

    姬安看着一杯饭后茶都没喝完就醉得在榻上睡过去的上官钧,轻叹口气:“大冷天的,醉了再出门容易着凉,就让大司马住这里吧。”

    内侍小厮们听得都一愣,相互看看,徐小七犹豫着问:“陛下想让大司马睡哪里……”

    还能睡哪,立政殿和思贤殿一样,就只有一间主卧。

    姬安一挥手:“背到我床上去,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他都发了话,众人只得伺候着上官钧睡到姬安床上。

    姬安洗漱好,也上了床,先躺着看书。

    旁边是睡着的上官钧,这情形就和以前两人一块住时一模一样。

    姬安看到犯困,吹熄蜡烛,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睡意上涌,他就沉入梦乡。

    安静的卧房内,只有两道轻浅的气息声。

    上官钧睁开眼睛,侧身去看姬安。

    姬安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使然,又靠过来搂住了上官钧。

    上官钧在黑暗中细细观察姬安,确定姬安已经睡熟,微微笑了笑。

    随后,他凑过去,将唇贴在姬安唇瓣上。

    亲了片刻,再舔一下。

    的确,感觉挺好。

    上官钧这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第84章 催婚 等待有缘人

    姬安被系统闹钟唤醒。

    神智尚在迷糊之间,先是感觉今天的被窝格外地暖,再是感觉好像腰上压着什么东西,而且……似乎身旁有另一道呼吸声?

    最后这个认知让姬安惊了下,连忙努力睁开眼睛。

    就发现上官钧的脸近在咫尺。

    至于姬安自己……又扒在了上官钧身上。

    一瞬间,姬安有点时间错乱感。这场景太过熟悉,甚至让他有一刹那怀疑自己当上皇帝是不是个梦。

    不过,姬安很快发现到一点点不同——上官钧的一条手臂压在自己腰上。

    这个发现又让姬安脑子嗡了下——不会是上官钧半夜醒来,发现自己扒着他了吧?以前用过的那个“被子漏风”的藉口,这回还能糊弄过去吗……

    姬安暗暗深吸口气,对自己说——别慌,现在和上官钧也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不就是自己睡相差点,顶多被嘲上两句,没大事!

    慢慢冷静下来之后,他接着想到——不对啊,如果上官钧半夜发现了,那应该会把自己推开。现在不仅没推开,还架了一条手臂上来,应该只是翻身之后感觉手没处放的自然反应……

    逻辑在这里顺畅了,姬安才终于放下心来。

    自从山中遇险,他又坦诚了“百宝囊”,共历生死与共享秘密,令两人达到空前的融洽和谐。姬安可不希望因为自己无意中越界这点小事,就又惹出不必要的不愉快,进而产生隔阂。

    安心之后,姬安一边盯着上官钧,一边捏起他手腕,尽量轻悄地将他手臂从自己腰上拿下去,再收回自己手脚慢慢往后挪,同时在心里祈祷着“别醒、千万别醒”。

    万幸,直到姬安揭开被子坐起身,上官钧依旧闭着眼睛。

    姬安长长吁口气。

    他回身在床里拿起件衣服披上,再转回来,刚要起身,就看见上官钧眼皮动了动。

    姬安担心吵醒他,停下动作想等一等。

    不过,上官钧已经醒了,缓缓睁开眼睛,望着上方片刻,又转眼看向姬安。

    他还开口问:“陛下起这么早?”

    房间里还一片黑暗,他会这么问也不奇怪。

    只是,这道沙哑又低沉的声音钻进耳中,姬安都感觉心脏情不自禁地颤了颤——一大早上听到这种勾人的声线,简直就是一大考验!

    姬安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回道:“今日齐万生和师晟出发去图国,我想去送一送。”

    但,不知道是不是被上官钧的声音带的,姬安的声音都跟著有点哑。

    上官钧蹙下眉,撑坐起身,先提被子盖到姬安胸前。

    姬安愣了下。

    上官钧却已经回身,拉动唤人铃,一边说:“夜里暖墙烧得不够,等外头添一把柴,陛下再起来。”

    姬安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上官钧下床点上蜡烛,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上官钧披了衣,又问:“陛下想送人,可先和他们说过?”

    姬安被拉回神,摇摇头:“我担心起不来,让他们等着反而耽误了。”

    这时,内侍小厮们端着洗漱用具进来。

    上官钧就吩咐:“海晏跑一趟明兴门,若是见到去图国的使团队伍,让齐万生和师晟等一等陛下。”

    海晏应过一声,立刻转身出去。

    上官钧感觉到屋里变暖,又对姬安道:“陛下下来吧。”

    姬安仔细看看他,才一边挪开被子下床,一边问:“你难受吗?昨晚不是喝醉了。”

    上官钧淡然道:“无事,我酒醉都是睡一觉便好。”

    顿了下,补充一句:“和陛下一样。”

    只是,姬安总觉得这话里带着笑意。可惜上官钧说完就转身洗漱了,没能看清他什么表情。

    姬安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琢磨出具体哪里不对劲,也就放到了一边。

    使团出发赶早,姬安没有磨蹭,快速洗漱更衣,头发都来不及扎,只让人给自己戴上帽子就赶紧出发。

    雪还在下,只是比昨天小了许多。

    上官钧跟着姬安出门,再跟着他走到车边。

    姬安奇怪地问:“大司马也去?”

    上官钧不解地回道:“不然我何必起这么早。”

    姬安动动嘴,想说“我以为你要回思贤殿”,但先被上官钧催促着上车,也就把话吞回去,进到车里。

    这辆虽是微服出门用的小车,不过内侍们准备得充分。车里燃着炉子,烤得车内暖烘烘的,小案旁还摆着个保温食盒,方便在路上用些吃食。

    只是,车子小,上官钧也坐进来之后,想再加一个人伺候就显得挤了。

    上官钧看随行的羽林卫都已准备好,吩咐道:“不用上人了,走吧。”

    车门合上,车身微微摇晃着动起来。

    姬安玩笑道:“大司马不让内侍上来,谁伺候我用膳。”

    上官钧推开食盒盖,从里面拿出碗筷和杯子,再提起炉子上的小壶倒上水,然后抬眼看姬安:“陛下是需要我喂水,还是喂包子鸡蛋?”

    姬安看他像是真要拿着杯子起身,连忙坐直了伸手去接:“不敢劳烦大司马,还是我自己来。”

    接过杯子之时,姬安似乎还看到上官钧脸上露出些许惋惜,心头又没来由地颤动了下。

    *

    齐万生和师晟的确出发得很早,城门还没开,就先一步带队来到城东的明兴门排队,等着一开门就出城。

    京城每处城门附近都非常热闹,哪怕天色还很早,路边都摆了不少卖吃食的摊子。使团众人赶着过来,此时也就在这些小摊上买些热乎的早饭。

    师晟包了几个肉饼,再拿上两碗胡辣汤,回到齐万生搭的车上,递一碗给他:“小心烫。”

    齐万生一边伸手接,一边小声抱怨一句:“大早上就吃辣的。”

    师晟一愣,手下就没松劲:“那去给你换碗清汤?”

    齐万生:“算了,别耽误时间。”

    师晟不太放心:“真没事?”

    齐万生用力接过碗:“没事,又不是昨晚,都过了一天。”

    师晟挠挠头:“下回我记着了。刚就想着喝这个能热乎得久一点……”

    齐万生瞪他一眼:“赶紧吃!”

    师晟一笑,再把肉饼也摆上桌。

    两人分吃完,师晟把碗拿回给摊主,再买了盆热水回来,和齐万生一同洗手。

    师晟见齐万生拿出的是冬至那天获赐的小块肥皂,笑道:“怎么不用陛下送的香皂。”

    齐万生:“香皂留着洗脸和洗澡,洗手先用这个。”

    两人洗好手,师晟提醒:“搽手脂。”

    齐万生又拿出装手脂的小罐,挖出一点抹在自己手背,再挖出一点,倾身给师晟手背上抹。

    师晟顺势凑到他脸颊边嗅一嗅:“还是香皂的香好闻。”

    齐万生笑道:“十贯一块,能不好闻嘛。你买的这手脂才几个钱。”

    师晟啧一声:“我要是买贵的,你又得念叨我。”

    齐万生:“等三年后回来,我应该就能升到朝参官,那时便可以用得上一些好东西。”

    朝参官,就是可以参加常朝的官员。在文官当中,有没有上朝资格是一个分水岭,除了薪俸补贴都会大增之外,只要平常能上朝,再往上升的机会也会大得多。

    师晟低声道:“光陛下交给我们的那些东西,若是操作得好,回来都够我们在京中买座宅子了。再加上我们的薪俸,还能雇上一两个人手在家中打杂。”

    齐万生:“但愿吧。”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有人在车外唤:“齐大使、师校尉。”

    师晟推开车门,见竟然是上官钧的心腹小厮海晏,忙问:“可是大司马有吩咐。”

    海晏走近,小声说:“陛下说要来送送两位,还请你们等上一等。”

    师晟和齐万生不由得对视一眼,都有些受宠若惊。

    姬安并没有让他们久等,城门刚开,姬安的小车就来到了。

    师晟认出车旁眼熟的护卫,让手下先拉马车去检查,自己和齐万生去了姬安的车上。

    这车小,收起桌案,还把炉子搬出车外,才坐下了四个人。

    姬安先勉励两人几句,又笑着说:“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写信回来,能办的我都会给办了。”

    齐万生忙拱手道谢:“谢陛下厚爱,臣记下了。”

    姬安想了想,又说:“那些东西你们不用有负担,能卖就卖,卖不了就明年和愚人金一起拉回来,没事。”

    齐万生和师晟都笑着应了是。

    姬安也不耽误他们出发,这便放两人走了。

    齐万生和师晟下了车,并肩走出一段,突有所感,都回头看去。

    就见姬安探出小半边身在车窗外,正望着这边。见两人回看,还抬手挥了挥。

    齐万生和师晟也抬手挥挥,才转身继续走。

    师晟凑到齐万生耳边小声说:“我感觉陛下挺喜欢你的。”

    齐万生瞥他一眼:“大概是因为,我在陛下龙潜之时就先与他接触过,也算一种缘分。”

    两人回忆起那一回天牢相会,不禁会心一笑。

    这边车里,上官钧提醒:“陛下,再不回宫就要耽误上朝了。”

    姬安缩回身,敲敲车厢:“走吧。”

    车子动起来,慢慢调头回宫。

    上官钧打开案桌,再提壶倒杯水,一边递给姬安,一边随意似地问:“陛下很喜欢齐万生?”

    姬安捧着暖暖的杯子,点点头:“应该说,他俩我都喜欢。可惜先前太忙,没机会有更多的私交。等他们三年后回来,希望能有机会。”

    上官钧注视着他:“为什么?”

    姬安试图蒙混:“投缘呗,交朋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上官钧却依旧追问:“因为他们两人的关系?”

    姬安只得承认:“你硬要问的话,的确是原因之一,他们的不离不弃、相互扶持让我很欣赏他们。”

    上官钧点下头,这才转个话题:“陛下刚才说的,让他们卖的东西,是指那批香皂吗。”

    姬安却笑着摇摇头:“香皂我不担心,他们没带多少,肯定能卖得完。刚才我说的,是从内库里拿的东西。”

    上官钧微愣,才反应过来:“和给罗天瑞送去的那些一样?”

    姬安这才点头:“嗯,希望能多卖几个钱。”

    先前清点内库,他就想着变卖一些没有用的东西。这回就挑出一些小件的,磨掉宫中的印记,一部分给罗天瑞送去,一部分让齐万生和师晟带去图国都城。

    姬安给香皂和每样东西都定了底价,超出底价的部分就大方地给出提成。只要他们有本事把价钱卖得越高,自己也就能赚得越多。

    此时姬安还忍不住感叹一句:“有不少大件的东西,不好运到远处去卖,在京里又感觉卖不上价,可惜了。”

    上官钧不由得问:“陛下缺钱?”

    姬安:“目前倒还没有,不过谁会嫌钱多呢。那些死物我又用不着,能换来钱才能体现它们的价值。”

    上官钧:“既然还不缺,就不要贱卖。”

    姬安一笑:“那当然的,吃啥都不能吃亏。”

    上官钧看着他上扬的唇角,眼中禁不住升起笑意。

    *

    姬安和上官钧回到宫里,照旧上朝、开会。

    政事堂议事结束,上官钧骑马回了枢密院。

    刘叔圭和枢密副使步行,落在后方。

    枢密副使低声问:“叔圭,昨日大司马找你了吗?”

    刘叔圭:“估计等下就会找。”

    前日晚上,刘叔圭得知上官钧拒绝纳妾之后,就转告了枢密副使,上官钧现在似乎还没有成家之意。不过那样的试探瞒不过上官钧,刘叔圭早已准备好会被上官钧找去训斥。

    枢密副使拍拍他肩膀:“累你受骂,回头请你一顿。”

    刘叔圭摇下头:“无碍。”

    他作为上官钧曾经的伴读,追随上官钧已有许多年,对上官钧的脾气还是摸得颇为清楚,知道上官钧的底线在哪里,那样的试探还不至于真惹怒上官钧。

    枢密副使看看四周,再小声道:“我后来想了想,大司马只是拒了妾,那若是正经提亲,会不会还有希望……”

    刘叔圭看他一眼:“如果大司马有意娶妻,他的拒绝话语会是‘未有妻室不纳妾’。他没提到这个,以下官对他的了解,当是他没有娶妻之意。杨公若不相信,可找个媒人试一试。”

    枢密副使露出惋惜的模样,叹了口气:“算了,既然你都这么说,还是不要惹得大司马不高兴。”

    两人说着话回到了枢密院,果然立刻有人来传话说上官钧找刘叔圭。

    刘叔圭便去了上官钧的值房。

    上官钧抬眼一扫,复又垂眼:“关上门,过来。”

    刘叔圭回身关门,再走到上官钧桌前。

    上官钧一边看文书一边说:“坐吧。”

    刘叔圭愣了下——今日是来挨骂,还以为这待遇没了,没想到还能有个座。

    他侧身坐下,先躬身认了错:“是下官多嘴。”

    上官钧目光还在文书上,只道:“说说起因。”

    那个官员的确是想给上官钧送妾,但必然不会如此冒失就直接去找上官钧说。这种事总会先探探口风,而要探上官钧的意思,自然是寻刘叔圭最合理。

    上官钧知道刘叔圭肯定给了那官员暗示,可刘叔圭并不是多事的性子,所以背后必然还有别的原因。而刘叔圭之所以不直接来问,却要绕这么个弯子,大概是想顺势施个苦肉计,再被别人问起也好推脱。

    刘叔圭果然诚实回道:“杨公想探探大司马的意思,他有孙女待字闺中。”

    上官钧这才再次抬眼。

    刘叔圭续道:“刚才下官探过他,他像是已经放弃了。”

    上官钧倒也没恼,只说:“若再有人找你,你知道怎么回答了。”

    刘叔圭:“‘大司马的私事,下官不敢妄猜。’”

    上官钧却道:“直说,我没有娶妻的打算。”

    刘叔圭眼中闪过一道诧异——这话里竟然连个时限词都没有?但也立刻应了是。

    上官钧再说:“若是有人向你打探我对陛下婚事的态度,你就说……”

    刘叔圭低着头仔细听,却是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下文,不由得悄悄抬眼。

    恰在这时,上官钧开口续道:“就说——我不会过问陛下的婚事。”

    刘叔圭先是一愣,又连忙再应一声是。

    上官钧继续看文书:“行了,去忙吧。”

    刘叔圭便站起身,行礼告退。

    刚走几步,又被上官钧叫住,转回身去。

    就见上官钧看着这边问:“叔圭,我记得,你成亲好几年了吧。”

    刘叔圭猜不透他怎么突然问这个,点头道:“下官成婚已有六载。”

    上官钧:“没纳妾吗?”

    刘叔圭极快地蹙了下眉,躬身道:“大司马,下官与内子琴瑟和鸣,有妻足矣,容不下旁人。”

    上官钧倒是笑了下:“我记得你四年前也这么说过。”

    当年有人想走刘叔圭的门路,求上官钧办事,就给刘叔圭送女人。那时刘叔圭便是如此拒绝,恰好被上官钧听见。

    刘叔圭也想起了那事,不由得一笑:“原来大司马还记得。”

    上官钧:“四年过去依旧如此,看来你们夫妇的确伉俪情深。”

    刘叔圭神色变得柔和:“她许我一生,我自当许她一世。”

    上官钧点下头,温声道:“没事了,你去忙吧。”

    刘叔圭再次告退。

    看着重新关上的门,上官钧不自觉地伸手抚上腰间玉佩,细细摩挲。

    这是他加冠之时上官太后送他的,平日里都会戴着这一块。

    早上送走齐万生和师晟,刚才又听刘叔圭那么说,每当这种时候,上官钧就忍不住会想起姑母。

    朝野都赞颂先帝后情深,但在上官钧的视角中,真实情况其实和外人以为的有差别。

    上官钧至今还记得,在他十岁那年,先帝后有过一次争吵,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两人不和。当时上官钧在里屋休息,他们大概是没有想到他会醒。

    后来回想起来,应该是先帝和群臣争过继上官钧立为太子一事最为激烈的时候,两方一直僵持不下,最后是上官太后出面劝阻先帝。

    那时,上官钧听到姑母说:“我知道陛下心中对我与上官家有愧,想要补偿。但陛下该知道,在你当初决定纳妾求子以争储位之时,你我就已经回不到当初。”

    上官太后说完这话之后,先帝沉默了许久。接着没多久,先帝就向宗室与群臣妥协,同意选宗室诸子过继。

    那以后,先帝后依旧是恩爱如常,对上官钧的疼爱甚至更甚从前。但上官钧仔细观察之下,发现上官太后的确更有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而先帝则像是甘愿自溺于水中,想要搅乱那一池平静。

    再后来,有一回上官太后找上官钧谈他的婚事。上官钧听得出来,劝婚该是先帝的意思,不过在他郑重表明态度之后,上官太后就没有多劝,姑侄两人聊起了家常。

    不知道怎么的,就聊到当年上官钧听到的争吵。上官钧看姑母依旧平静,忍不住问:“姑母对陛下,究竟如何想?”

    上官太后慈爱地看着他,慢慢说:“等你遇到了心仪之人,就会明白,那种情不自禁想要独占对方一切的心情。两个人之间,不可能容得下第三个人,要真有哪一方能容下,无非就是不够爱罢了。

    “我依旧敬重与爱戴陛下,也知道我在陛下心中是第一位的。但,覆水难收。哪怕他当年做出选择时也很痛苦,可破裂了的东西,现在便是拼得再贴合,终究抹不去那条缝。这也是我坐上后位的代价。”

    此时,上官钧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姑母当时的神色与语气。

    他垂着眼,摩挲着玉佩的手指久久未停。

    ○●

    姬安的“秘书室”里,点著明亮的烛火,众人安静地工作着。

    有两人起身,拿起桌上的几本奏疏,都走到屋中角落堆栈的两摞奏疏前。

    两人相互看看对方手上的奏疏。

    一人问:“你那也还有啊。”

    另一人答:“可不是,三本呢。”

    两人将手中奏疏放在那两摞奏疏上,一同转过身,到温着水的炉子边烤烤火,顺便喝杯热茶。

    也忍不住低声议论几句。

    “你说,要是上奏的臣子们知道,陛下压根不会看他们那些劝他选后纳妃的奏疏,会作何感想。”

    “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些奏疏通通被留中不发,他们也该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这都过去了好几日,礼部劝也就算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不消停。”

    “也可以理解。陛下现在青春年少,又身边无人,正是最好的时机。有野心的,谁不想趁着现在当国丈。”

    “你是不是忘了,陛下身旁可还有……”

    最后“大司马”三字是口型。

    另一人会意,更小声地说:“那位难道不会更希望陛下早日有孩子?”

    前一人抿着嘴摇摇头:“谁知道呢。”

    两人喝完茶,也就结束闲谈,回去继续忙活。

    这个时候,政事堂中,终于有人耐不住问了姬安。

    此时议事结束,姬安起身正要离开,庞侍中闲话般地笑说:“陛下已正式登基,不知准备何时充实后宫。上回陛下赏赐的香皂甚是好用,臣与拙荆都盼着陛下大婚,再得一回赏。”

    姬安抬眼看过去,再扫一眼其余众人,莞尔回道:“婚事不急。香皂倒是不用等太久,过年便会有。”

    说完,转身离开。上官钧也跟在他身后。

    众人不由得相互对视几眼。

    左仆射问:“叔圭,对陛下的婚事,你可听大司马说过什么?”

    刘叔圭镇定回道:“大司马的确与下官提过,他不会过问陛下的婚事。”

    说完,抱个团揖,率先离开。枢密副使对众人笑笑,也走出了屋。

    中书令吕绅和左仆射潘济留到了最后。

    潘济凑到吕绅身边,小小声说:“陛下担心有了孩子自己就有危险,不愿马上选妃还能说得过去。可大司马那是什么意思?等着想当外戚的人自己跳出来,好一网打尽?为什么不直接送他的人上去,更好控制陛下?”

    吕绅沉默片刻,才低声回:“陛下怕是还分不清,谁是大司马的人,谁又能真正给他助力。”

    潘济若有所思:“那得先让陛下知道,有人是真心支持他……”

    而外头,一同回门下省的两位侍中也在一路说着话。

    庞侍中担忧道:“陛下这般对后宫避而不谈,我真担心会不会又像先帝那样一直膝下空虚……”

    韦侍中劝他:“陛下尚且年轻,也不用这般着急。”

    庞侍中:“但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么多人写奏疏劝,全都留中了。知好色则慕少艾,这本是人之常情。哪怕陛下暂时不想有子嗣,那也是下一步,总不会连娶妻都不想,何况外戚也是一个助力。”

    韦侍中想了想,也点头:“你说的的确也有道理……”

    两人一边在雪中走着,一边低声商量。

    *

    今日又下了雪。

    所以姬安又念起火锅,中午留了上官钧一同吃饭。

    当然,这一回没有上酒。

    姬安沾着辣椒粉,可惜地说:“就快吃完了吧,得等你庄子种出来,才能再吃到这么纯正的辣味了。”

    上官钧看他辣得额角冒了汗,拿出手帕,伸手过去替他擦一擦。

    姬安一愣,连忙抬手接过手帕:“谢谢,我自己来。”

    上官钧收回手,捞了一勺菜倒进姬安碗中,顺口似地问:“陛下这几日留了多少本催婚的奏疏。”

    姬安:“不知道,我直接让他们不用给我。”

    上官钧看他一眼:“陛下后宫事关国祚,不给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光是压着,恐怕消停不了。”

    姬安也捞了一勺菜给上官钧,表情轻松地说:“我知道。等他们忍不住当面提的时候,我会正面答覆他们。”

    上官钧犹豫片刻,还是问:“不说现在,陛下可有想过何时成婚。”

    姬安却是答得干脆:“这哪里说得准,得我找到那个我想成婚的人啊。”

    上官钧想起姬安改造的后宫,再问:“陛下独留了元德殿,是准备只娶皇后一人?”

    姬安想也没想:“那当然。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足矣。”

    上官钧默念着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微微眯眼:“若皇后膝下无子……”

    姬安诧异地抬眼看看他:“那我不就是例子吗。”

    上官钧一愣。

    姬安:“过继宗室子啊。”

    上官钧捏着筷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姬安再给上官钧捞了一勺肉,笑着问:“大司马不成婚,是不是也在等待有缘人。”

    上官钧看着他微微弯起的双眼,轻轻“嗯”了一声。

    *

    正如上官钧所说,选后纳妃的事,姬安光压是压不住的。

    翌日早朝,礼部尚书当朝上奏,祈请天子采选良家女充实后宫,早诞子嗣,以安民心。

    随后,又有一位翰林院大儒出列,引经据典地长篇大论,内核思想就是一个——广开后宫、开枝散叶是皇帝义不容辞、不可推卸的责任,不早生孩子、多生孩子就不是个合格的皇帝。

    姬安看着这大儒有点眼熟,好像是先前帮自己写过祭文的一个。当时听他说话,似乎还和原主有点瓜葛,就在原主记忆中翻找了一下。结果发现,这人竟是以前教皇子们文化课的夫子,也是卢雍的老师。

    发现这一点,姬安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

    等这位大儒慷慨激昂地说完一番大道理,姬安换了个靠软枕的姿势,悠悠开口:“诸位爱卿皆知,冬至那日祭天,有一束天光照到了朕。”

    下方群臣都为他这个突兀的话题一愣。

    姬安续道:“当时光里有一道声音,是上苍在教朕一套延年益寿的修炼之法。但这套功法练成前,不可近女色。所以,朕暂时不会娶妻。至于国祚,诸位不用担心,只要朕勤修功法,自会长命百岁。”

    这话一出,殿中一片安静。

    不管群臣信与不信,姬安给的理由已经堵死了他们的劝谏之路。

    要是继续劝娶妻——是不想让天子修炼功法,看不得天子长命百岁?

    要是从子嗣角度劝——那不仅是盼着天子不能长命百岁,更是这么早就惦记上太子,有何居心?

    甚至连功法内容都不能问——上苍传给天子的功法都敢打听,是觉得自己也有资格练一练?

    一时之间,群臣都说不出话来。

    姬安满意一笑——正面打不过,那就开辟第二战场,把敌人拉进自己的节奏。

    他垂眼去看坐在玉阶下的上官钧,再拉上一个证人:“当日大司马也被那束天光照到,应当也听到了最后一段。”

    上官钧抬眼看来,眼中不禁带上笑意,起身回道:“陛下说的是,臣的确听见了。”

    第85章 旬报 这刊物竟然这么值钱!

    姬安的这一招简直就是全方位立体防御,满朝臣子都想不出破解之法,最后成功地将充实后宫一事压后再议。

    至于什么时候再议,就看姬安什么时候愿意“修炼有成”了。

    当然,姬安也知道,估计没人会信自己编出来的鬼话。但那些别有心思的臣子心里不信,偏偏又没法证伪的憋屈,让姬安想想就觉得非常舒坦。

    于是,今日的早朝就在这种有点诡异的气氛中继续,直至结束。

    退朝之时,上官钧起身跟去了姬安的休息室。

    上官钧找姬安,向来是通传,并非禀报。也就是说,直接就能进,不用等姬安同意。甚至像现在,他还可以示意门外的值守宦官不用通传,抬脚便进去了。

    休息室里除了姬安,还有郑永、洪大福和关忠。姬安闭眼趴在榻上,洪大福正挽袖子。

    三名内侍见到他,连忙行礼。

    上官钧目光落在姬安脸上,示意三人不要出声,直接走到了榻边。

    洪大福原本站在榻前,此时见上官钧径直走向自己这里,惊得下意识让开位置。

    上官钧没看他,直接侧坐在榻边,抬手压在姬安腰上。

    姬安嘶了一声,转过头来:“怎么是你。”

    上官钧缓缓揉捏他的后腰,一边道:“陛下都没听出我的脚步声。”

    姬安重新把头压回软枕上:“想事情呢,没留神,还当有人送东西进来。”

    上官钧目光转向郑永:“陛下龙椅上有只软枕该换了。”

    先前他就看到,有只软枕塌了支撑不住,姬安换了好几回姿势,就猜到姬安的腰估计又要累。

    郑永忙应道:“是,奴今日便换好。”

    说完,又对洪大福和关忠使个眼色,示意两人跟着自己出去,再将门关上。

    直到出门,洪大福都没缓过劲来,满脸不可思议地小声问郑永:“大司马他……我不是做梦吧……”

    郑永扫一眼两人:“你们都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应该不用我叮嘱了。”

    洪大福和关忠对视一眼,压着吃惊点了点头。

    屋内,上官钧带着笑意在说:“陛下是如何想到那种说词。”

    姬安也翘起唇角:“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上官钧:“陛下难道觉得会有人信。”

    姬安哈哈一笑:“我就喜欢看他们又不信、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上官钧不禁感叹:“陛下的招术,每一次都这么出人意料。”

    姬安耸下肩:“只是照着他们的思路,反过来对付他们而已。不就是想道德绑架我嘛,升调子、扣帽子,又不是只有他们能用。”

    上官钧提醒:“但陛下既然那么说了,就得坚持好好锻炼,别生了病,回头被人逮着机会说陛下练的功法不行。”

    姬安晃晃脑袋:“那不会。你忘了我有百宝囊,要有什么伤什么病它会帮我治。你也是,所以你可以对外说,是跟着我一同练功法。”

    上官钧按在姬安后腰的手指用了些力:“这个怎么没给陛下治好。”

    姬安顿时抽口气:“腰肌劳损……它不属于伤病……”

    上官钧强调:“多锻炼。”

    姬安只得应道:“是是是。”

    两人正说着话,姬安眼前突然出现两个系统弹窗。

    正中央明显的那个是——【创办首个综合类刊物并全国发行,获得10000能量,10000国运值。】

    姬安一眼扫过去,目光先看见那一排的0,心就猛跳一下。再细看清了内容,差点整个人蹦起来。

    上官钧感受到他突然肌肉紧绷,停下动作去看他神色:“怎么了?”

    姬安还有种被天降馅饼砸中的恍惚感:“刚才……百宝囊……给我结了好多、好多‘钱’……”

    上官钧挑下眉:“陛下又做了什么?”

    姬安:“今日发行第一期《大盛旬报》……”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发个刊物就能拿到双10000。哪怕不像推广肥皂时那样,每一份都算“钱”,可光这个一性次收入就够他震惊的了。

    上官钧才想起来,姬安筹备了月余的《旬报》终于推出,定在每月二日、十二日、廿二日这三日发刊。

    他问:“陛下这里可有,我也看看。”

    姬安坐起身:“先去政事堂开会吧,中午我让人给你送一册过去。”

    说是“旬报”,但受限于现在的排版印刷技术,其实制作出来是一本小册子。

    上官钧闻言,便站起身,还顺势扶了下榻的姬安一把。

    姬安正在看另一个弹窗,很自然地藉着他的力站起。

    另一个弹窗的内容是——【国运值达到10000,开放基于国运值的模块开发权限。】

    姬安看得不是很明白,不过现在他还有工作,就先放到一边,准备有空时再去研究规则。

    ○●

    启阳知府庄洵回到府衙,先将左右少尹招来,简单说了下今日朝议的事,尤其是那一件“天子得上苍传授修炼功法,为练功法暂不娶妻”。

    先前他们已经预想到天子登基后有可能要采选,做了一些准备。

    毕竟上回宫中采选已经是十几年前,要充实后宫,自然会跟着补充一批年轻的宫女,好伺候新入宫的妃子们。而这种时候,为了提高采选质量,通常会在大府州选人,京城也是主要采选地之一。

    却没想到,姬安一句话,竟然就把充实后宫给无限期延迟了,采选更是提都没提。

    左右少尹听完,都不由得呆了片刻。

    右少尹感慨道:“陛下这说法可真是……”

    只是,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这招是妙是损,只得好笑地摇摇头。

    左少尹却问:“府君,大司马是什么意思?”

    庄洵:“大司马说,他在光里也听到了最后一段功法。应当是赞同陛下暂不娶妻。”

    左少尹沉吟道:“这就有点……”

    右少尹却说:“下官倒觉得,不用想太多。大司马是府君的座师,既然大司马现在是这个意思,府君追随便是了。若是大司马日后改了主意,那就日后再考虑。”

    庄洵看他一眼,听出来他话中省了一句,完整的意思是——现在大司马和天子的决策一致,就无需多想;倘若日后大司马和天子有分歧,那时才需要考虑站队。

    以前,先帝为了给上官钧培植势力,曾让上官钧担任过一次会试主考官,并且那一年里上榜的人都颇受重用。庄洵就是其中之一,会天然被划分到上官钧一系当中。

    左少尹听了,也道:“也是,没必要现在就纠结。”

    庄洵点下头:“我们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总之,采选的准备可以全停了。没别的事,都去忙吧。”

    右少尹行礼退出去。

    左少尹却留了一步,打听道:“府君可有听到风声,明年恩科的主考官有可能是哪一位?”

    庄洵:“未曾听说。怎么,有晚辈要下场?”

    左少尹笑道:“拙荆有个堂弟,今年未能考中,明年还准备下场,前两日刚进京,借宿在下官家中。”

    庄洵便说:“我若听着什么消息,会记得告知你一声。”

    左少尹连忙拱手道谢,又玩笑一句:“不知道圣上会不会选中府君。”

    庄洵失笑:“我的资历还浅了些,圣上登基后的第一科如此重要,怎么会点得到我。”

    左少尹恭维他两句,便告退出去。

    庄洵也到书房处理公务。

    却见书桌上放着一份《大盛旬报》。

    他想起先前朝廷给府衙发过关于推广这份刊物的文书,他也安排左少尹做过一些准备工作,此时终于见到这份邸报副刊,便拿起来翻看一下。

    封面正中是竖写的“大盛旬报”四个字,颇有气势。右下方有小字,写着“主编:圣天子皇帝陛下”。

    庄洵在奏疏里见过姬安批覆的字,感觉这字似乎和姬安的不太像,倒是更像上官钧的。

    他继续看最右方那排小字——“定价:府、州、军每份五文,县每份二文。”

    庄洵禁不住嘀咕:“定这个价,得贴多少钱印。”

    他翻开,头一个栏目“朝堂大事”,内容摘自先前的邸报,语言改得更为平实。主要讲新帝登基,重点写了冬至祭天时的奇光异景。后面还有姬安在山谷遇仙一事,但没细写,只说天子亲手铲除了逆党。

    接着详细介绍一项朝廷的惠民政策,然后是市井、乡村趣事各一则,再是长篇话本、短篇话本各一则。

    最后一部分“生活小妙招”内容比较多,介绍了茶叶蛋的做法,口罩的做法,白萝卜的种植技术,和几种堆肥技术。

    庄洵看文本速度快,整本翻完,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先前的文书上说往茶馆、瓦舍去推广,中间话本的部分的确写得精彩。

    总体而言,这样一份刊物卖五文钱,在他看来还是非常值的。但要向不识字的百姓推广,必然是难上加难。

    庄洵想了想,让人传巡街回来的捕头问话。

    他问:“《大盛旬报》在外可有反应?”

    捕头详细回道:“今日上午,好些茶馆的说书人都已经说上了里头的故事,两个故事都挺叫好,不少人为了留着看而买一份《旬报》回去。不过,最受欢迎的,还是圣上祭天那个故事。”

    这个庄洵倒是想得到。京城是天子脚下,前不久又才传过圣上遇仙,百姓们对圣上身上的奇事肯定最为好奇。

    他再问:“你可看过《旬报》,其他内容可有听见人议论。”

    捕头先答:“小人翻过一遍。”

    又细想了想:“似乎没听人说起其他内容,可能时间尚短,还没人留意到那些。”

    庄洵便说:“这《旬报》十日一份,日后你们巡街时留意一下风向,及时告知我。”

    捕头应了是,庄洵就让他退下,自己继续办公。

    待一日工作结束,庄洵下衙回家,吃晚饭之时,发现饭桌上摆着一碟子蛋白呈淡茶色的鸡蛋。

    他不解地问夫人:“这是……”

    夫人笑道:“茶叶蛋。你知道今日新出的《大盛旬报》不,上面写了做法,我让人照着做来试试,味道还挺好。”

    庄洵一边伸筷子去夹一边说:“你也买了啊。”

    夫人:“我路过茶馆,听到里面讲杜十娘的故事,又听说是《旬报》里的,就买一份回来看。写得可真好。”

    庄洵附和道:“是很好。”

    夫人又说:“我还看上面介绍了一种叫口罩的东西,挂在耳朵上挡口鼻,很方便,回头给你做几个。大冷天的,日后你早上去上朝时戴一戴,挡挡风雪。”

    庄洵再附和道:“好,谢谢夫人。”

    心下不由得想——看来,至少在京城和大州府里,这《旬报》应该还挺好推广。

    *

    赖大壮拿着两本书,和“后宫种地指导工作队”的同僚们一同出了宫门,回到他们的住处。

    这里是管着他们的内侍监王晦的宅子,现在不仅住着他和他妹妹,还有几个同僚的亲人。

    众人进了门,跟赖大壮招呼一声,便各自去自家分住的屋子。

    赖大壮回到自己和妹妹住的那一处,见妹妹正在屋外缝补衣服,便道:“天光暗了,明日再做吧。先吃饭,一会儿有事。”

    赖小妹应一声,将东西拿回屋收好,又去厨房端出饭菜,一边问:“一会儿什么事?”

    赖大壮点上油灯,分辨一下手中两本书,先递过去一本:“王内侍说,圣上让我们看看这本书,研究一下里面的轮种技术。我们都不识字,只能等你念,一会儿吃过饭,他们就都过来听。”

    赖小妹应声好,接过书,一边吃饭一边翻。

    赖大壮问:“讲什么的?”

    赖小妹:“你别吵,我先看。”

    赖大壮无奈一笑,只得安静吃饭。

    两人吃完,几位同僚也带着亲人一同过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屋里一下就热闹起来。

    “赖妹子,那书里写的啥?王内侍说了,圣上想让我们跟着里头学,安排好怎么种东西。”

    “有几块地差不多可以收了,但现在这么冷,往年也没有马上就种的吧。都会放到春天,也养一养地力。”

    “诶,你们别说话,听赖妹子说啊。”

    赖小妹便说:“这书讲轮种,就是什么东西和什么东西可以交替着种,能够以田养田,保证收成。”

    “这我们也知道啊,一年稻一年豆嘛。”

    “菜也有几种能交替种。”

    “诶,你们别说话,听赖妹子说完!”

    赖小妹翻著书说:“这里面写得很细,用不同方法把作物分成好几种,像是深根和浅根轮种,还有什么喜肥、轻肥、绿肥轮种。”

    众人顿时纷纷露出鸭子听雷的表情。

    赖小妹不好意思地道:“我才翻过一遍,其实也没看懂,是今晚就要学完吗?”

    赖大壮忙说:“不是不是,圣上让我们慢慢研究。我想想王内侍是怎么说的来着……‘根据书上的说法,研究常种的作物怎么轮着种,能让一块地多种出东西来。’”

    众人也都安慰赖小妹慢慢来,不用着急。

    这时,又有人提:“对了,另一本是什么?不是说上面有你们兄妹的文章。”

    赖小妹听得吓一跳:“啊?”

    赖大壮去拿出来给她:“说是什么样刊,因为登了你的文章,就给你一本。”

    赖小妹先看看封面:“《大盛旬报》?”

    她一页页翻,最后找到了那篇《白萝卜种植小妙招》,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哥,是最早写的那篇种萝卜的!真的印有我们的名字——‘作者:赖大壮口述,赖小妹整理成文’。”

    众人一下兴奋起来,好几个妇人也不管识不识字,都凑过来看热闹:“真有啊!你们兄妹出息了!”

    赖大壮看向妹妹指的那排字,盯着唯二认得的兄妹两人的名字,忍不住咧出个傻笑:“这都是圣上的恩典。”

    赖小妹看了好一会儿才翻到下一篇,突然惊讶道:“咦?这里面还有讲怎么堆肥的……”

    她把这一篇给众人仔细念了一回,众人同样听得非常吃惊。三种堆肥法中有两种他们没听过,趁着冬天农闲,正好可以先准备起来。

    突然有人开口问:“赖妹子,你能把种萝卜和堆肥的给俺抄一份不,俺想寄回俺家村子去。俺给你钱。”

    赖小妹忙说:“不用钱,我明日就给叔抄一份。”

    那人道:“要的要的,费纸费墨呢。你们兄妹人都好,叔不能占你俩的便宜。”

    赖小妹再看看手中《旬报》,又说:“这上面写,《旬报》可以在城中茶馆购买。咱们京城是五文一份,要不叔你直接买一份吧,比买纸墨都省。”

    众人听得一愣,许多人就意动起来,五文钱对他们现在的俸禄算不得什么。

    赖大壮则是翻着那本轮种书看里面的插图,叹了一句:“还是得识字啊……”

    众人都心有戚戚地点头附和。

    *

    福吉城。

    这一日,罗天瑞起床之后算算日子,大司马府的银子应该马上能到了,就决定先去码头看看情况。

    大盛附近国家受大盛影响,历法都与大盛相差不大。大盛过年,别国也过年。而过年的时候,自然最好卖东西,尤其是糖这种东西。

    北边的榷场要春天才开,因此罗天瑞决定先走一趟倭国,正好能赶上过年这个好时机。有福建转运使帮牵线,船他已经联系好了,现在就看最近的天气情况。

    罗天瑞吃过早饭,去码头问了一圈,船家的说法都挺好,他的心情也就跟着好。回来路过一间茶馆,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惊呼声,他好奇心起,正好也饿了,就进去叫东西吃。

    便听到一出“新帝祭天沐天光”。罗天瑞也听得心下称奇,以为是什么人编的故事,结果一打听,是新刊物《大盛旬报》上登的。

    茶馆里有人催着说书先生讲《西游记》,罗天瑞却是找掌柜的买了一份《旬报》,发现发刊日期已经是六日前了。但从京城传到福吉,算是很快的速度。

    等回到现在所住的杨微家中,正好碰到大司马府押银子的护卫们来到。罗天瑞连忙让人去制糖作坊找杨微回来,又打开信细细看。发现姬安还给自己安排了如同送钱的新活,更是开心不已。

    待杨微回来,开始忙碌交接钱货之前,罗天瑞先转达了一下信中的内容:“圣上想问你要一份糖车的实验数据,推广时用得上。”

    杨微一口答应:“没问题!今晚我就整理一份!圣上这糖车可真是好东西,推广开之后,产糖量至少能翻上一倍!”

    罗天瑞笑道:“那是最好,明年又能往多外卖一些糖。”

    说完,再翻翻信,又道:“对了,圣上还说,书里记载有一种脱色法,可以除去现在沙糖的颜色,得到洁白如雪的白糖。但他一直没有实验成功,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进京去参与实验。”

    杨微一愣:“脱色?白糖?”

    罗天瑞直接将那页信纸给他看:“就只写了这么几句。我出京时还不知道这事,你若想了解详情,就考虑一下进京吧。我可以给你写封信,到大司马府去找黄总管引荐。”

    杨微认真道:“好,谢谢罗小哥,我考虑考虑。”

    ○●

    十一月廿五休沐日。

    姬安正在织围巾。

    这活有点枯燥,姬安就让徐小七在旁边念史书,自己边听边织。

    结果一走神,就被何万利提醒:“陛下,错针了。”

    姬安一愣,连忙细看看,拆了前一针重织。

    何万利手里也拿着棒针,旁边还放着一本书。不过他织得比姬安复杂,是一件织给姬安的毛衣。

    姬安织羊毛线的事,总还是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内侍们,没几天内侍们也就知道他在给上官钧准备礼物。

    何万利在这方面特别开窍,很快就学会了,姬安就买了本织毛衣的书给他。

    此时姬安多放了一分心神在手上,问:“万利,你说到新年之前,我这条围巾能织得出来吗?”

    何万利看看他的进度,犹豫好一会儿,才说:“围巾也没有一定的长度,到新年之前,总能围得住的。”

    姬安听得失笑:“难为你想得到话帮我圆场。”

    其实他织得不算很慢,只是时间少,每天晚上织上那么一两个小时。

    本来休沐日可以赶一赶进度,但前两次休沐上官钧都来找他。要不就出宫逛个街,要不就到大司马府赏个梅,要不就在屋里下下棋聊聊天。玩是玩得挺开心,但围巾的进度就被拖后了。

    姬安刚想到这里,关忠就飞奔进来:“陛下,大司马来了!”

    姬安连忙把东西抱起来,跳下榻就往里间跑:“说我在睡觉!”

    他进了屋就住床上一躺,拉被子盖过那些毛线和自己,闭上眼睛装睡。祈祷上官钧最好直接回去,今天说什么都不能再被他耽误自己的进度了!

    外头何万利、关忠、徐小七也赶紧收拾好毛线,等着上官钧进来就给他行礼。

    徐小七小声道:“大司马,陛下在午睡。”

    上官钧扬下眉:“这还不到未时,陛下不是都睡到巳时过才起,现在还睡?”

    三人垂着头没敢说话。

    上官钧扫他们一眼,脱了斗篷,迳自转进内间去。

    姬安听到脚步声进来,是上官钧独有的节奏,不由得有点紧张。

    没一会儿,他听到上官钧坐在了床边。

    下一刻,就是手指碰到额角的感觉。

    姬安的心跳没来由地开始加快。

    那手指缓缓往下移,在眼尾处停顿片刻,再沿着脸颊渐渐下滑。

    姬安心跳就跟着越来越快——这、这是干什么?!要么就直接叫醒自己,摸脸算怎么个事!

    当感觉到上官钧的手指停在嘴角,似乎有要摩挲唇瓣的趋势,姬安终于装不下去,睁开了眼睛。

    就见上官钧低头看着自己的脸上彷佛写着——果然在装睡。

    姬安长长一叹。

    上官钧收回手:“陛下若不想见我,可以直说。”

    姬安:“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上官钧看他片刻,起身:“打扰陛下,臣这便告退。”

    姬安刚平缓点的心又是猛地一跳,连忙揭被伸手,拽住上官钧的衣袖:“真不是不想见你!”

    上官钧侧身垂头看过来。

    姬安竟然感觉那眼神中带着受伤的味道,看得自己心尖都颤了颤,升起一点点疼痛感。

    他再叹口气,不得不认输——算了算了,别为个惊喜就搞得伤感情。

    姬安轻轻扯下袖子:“你坐下,听我说。”

    上官钧目光扫过他的手,这才重新坐下。

    姬安放开手,撑坐起身,挠挠脸:“我在给你准备礼物。”

    上官钧:“嗯,陛下说过,让我耐心等。”

    姬安脸上露出点小委屈:“所以需要时间嘛……”

    上官钧先是不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诧异道:“陛下是说,你亲自准备?”

    姬安:“是啊,本来想给你个惊喜。”

    上官钧脸上的惊讶一点点转变,渐渐化为些许不知所措:“我……”

    看他这样子,姬安倒是笑了:“不过,要是因为个惊喜闹得不愉快,倒是本末倒置了。”

    说完,他干脆把被子都揭开,拿出那些毛线给上官钧看:“想赶在新年之前给你织条围巾。时间有限,不能陪你出门了。你要是愿意,可以聊天下棋,我一边织。”

    一边说,姬安一边动起手,笑道:“看,就是这样。我问过了,大盛还没有这种用棒针织的编织法,这围巾绝对头一份。”

    上官钧目光在那双灵活动作的手上停留片刻,再转到姬安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容上,一时间只感觉心里像是涨得满满的。

    第86章 开发 陛下要赚钱给我花?

    上官钧伸手向姬安织的那一片毛织品摸去。

    姬安怕棒针扎到他,连忙停下动作。

    上官钧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滑过姬安手背,落在那一片洁白的织品上,缓缓抚摸。

    略微有一点扎手,但柔软蓬松,贴着都能感觉到暖和。看着只是两条线简单地横竖交织而成,可或许是因为毛线比织布的线粗上许多,织成一片就和布、毯的感觉都完全不同。

    上官钧重新抬眼看向姬安,目光一片柔和:“这是什么线?”

    姬安给他注视得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找事般低头把线扯长一些:“羊毛线。宫中消耗的羊多,我就让人把羊毛纺成粗线。现在是李太嫔在带人做这个活,她们还在琢磨着怎么改进一下纺车。”

    上官钧听着姬安有点絮叨的话,禁不住唇角微扬,又道:“这种织法很特别,和羊毛毯完全不一样。”

    说到这个,姬安总算稍微恢复了一点自在,也摸上织出的那一片,笑道:“羊毛毯虽然精美,能卖出高价,但是工艺也复杂。这个就简单了,我是想着推广一下,百姓们自己织一件毛衣,冬天穿暖和。

    “其实,我还想把毛衣列入北边边军的军需品,保暖性好。不过还得讨论一下怎么供应,最方便的就是直接在当地推广织法,再向百姓收购,但不养羊的地方又不太好办。”

    上官钧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顺着问:“还能织成衣服?”

    姬安点头:“可以。何万利正在给我织一件,等织完了,让他也给你织一件。他对这方面特别开窍,现在都能照著书织花纹了。不像我,只会织最简单的。”

    这带点懊恼的语气,让上官钧忍不住去握了下姬安的手,惹得姬安一愣,不解地回视。

    上官钧松开手,温声道:“陛下织得很好。”

    姬安再次感到受不住这样的注视,眼神不自觉地乱瞟:“还、还行,至少肯定不算差,不然我也送不出手……”

    上官钧想到他刚才说的礼物,再问:“‘围巾’是什么?”

    姬安收敛心神,把织好的一块平展开:“就是把这块继续织长,一共五六尺吧,戴的时候绕在脖子上。接触皮肤可能会痒,把里面的衣领拉高一些,隔上一层就好。”

    上官钧目测一下现在的长度,大约一尺多,再想想距离新年的时间,说道:“陛下慢慢来就好,不用非要赶在新年,我很有耐心。”

    姬安动作一顿,不服气地看向他:“我只是一开始慢点,现在已经织熟,速度跟上来了。离新年还有三十五天,八个休沐日,一定来得及!”

    上官钧露出不放心的表情:“不可为了赶着织,就耽误休息。”

    姬安:“知道,内侍们也盯着我。”

    就是答太快,显得有点敷衍。

    上官钧想了下,道:“一会儿我和他们说,陛下若是晚上不肯休息,过去告诉我,我过来盯着陛下睡觉。”

    姬安哭笑不得:“我保证好好休息,决不会让大司马半夜里冒着寒风出门。”

    上官钧点下头,起身道:“陛下还是出外间织吧,外面更亮。”

    姬安就跟着他下床,上官钧帮着拿起毛线,两人一同走出外间。

    三名内侍看见姬安带着东西出来,先是心里一紧,不过见两人言笑晏晏的模样,才又安下心。

    姬安重新坐到榻上,吩咐:“给大司马上茶水和点心。”

    内侍们给两人摆好茶水与吃食,这才退出去。

    姬安喝了杯茶,继续织围巾:“你过来,原本是有什么打算?”

    上官钧目光在他动着的手上停留片刻,才垂眼喝茶,一边回:“没什么,想问问陛下要不要再逛逛京中哪一片,先前不是说想逛完一百二十坊。”

    姬安一笑:“那个啊,是百宝囊让我逛的,逛完了会给我算一点‘钱’。‘钱’不多,慢慢来就好,不着急。”

    上官钧蹙下眉:“百宝囊还会要陛下做事?”

    姬安解释:“偶尔会提示一下我,做哪些事可以算‘钱’。不是非做不可,看我自己选择。上回救那些被常仁佑拐来的女子,也是百宝囊给我的提示。”

    上官钧奇道:“如此看来,还不仅仅是取出东西而已。”

    姬安点头:“嗯,会有不少奇奇怪怪的功能,我也在一直研究。”

    说到这个,姬安突然想起来,之前好像解锁了一个什么模块开发权限,自己都给忘了,等晚上上官钧走后可以研究研究。

    上官钧倚着凭几,看姬安手中棒针规律的动作,一时都觉得颇为享受,一边看一边说:“我刚接到师晟传回来的消息,他们在路上遇到了皇甫烈,特意跟他说了姬含思先前被绑架的事。”

    姬安眼中顿时闪起八卦之光:“皇甫烈什么反应?”

    上官钧:“加快了速度。所以,估计陛下这个月就能收到图国皇帝补上的生辰礼了。”

    姬安:“快点来也好,不然我真怕姬含思再出事,怎么感觉他身边好像不能少于三个人似的。”

    上官钧:“皇甫烈既已入我大盛国内,姬含思再出事也影响不大了,一年内总不会让他离开。”

    姬安想想也是:“皇甫烈对图国皇帝的忠诚度很低,等皇甫雄死后,说不定就是图国皇帝召他回去他都未必肯。”

    上官钧诧异:“很低?”

    姬安:“以一百为满分计,皇甫烈只有六十,一半多一点。皇甫雄比他好一些,但也才七十。”

    上官钧若有所思:“那估计图国皇帝表面对两人不错,实际还是提防猜忌,他们才心有不忿。皇甫烈会过来,除了因为姬含思,大概也有暂时退避之意。”

    姬安眨眨眼:“所以说,君臣一心很重要。他们做不到,这不就有空子给我们钻了。”

    上官钧给他这两下眨得心头泛痒,掩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搓了搓,眼睫半垂,眸色瞬间暗了些许。

    姬安却浑然未觉,继续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棒针,一边续道:“不知道图国和卜察什么时候能打起来。”

    上官钧拉回心神:“快了,不会拖到过年。”

    又顺着话题续道:“军器监已经整顿完毕,陛下是想将人都叫进宫里来看,还是去军器监视察。”

    姬安:“去军器监看看吧,正好明日不用上朝。”

    上官钧提醒:“一去一回,得费上一日时间。”

    姬安毫不在意:“没事,一日而已,耽搁不了多少奏疏。”

    一边说,他一边开始给上官钧甩书。先是一套被姬安改过书名的《火器集锦》,上下两册。

    上官钧翻开上册,越看眼神越亮。上册的内容包括各种型号的火箭车、单兵火箭筒等远程攻击火器,和以震天雷为基础的各式地雷、水。雷等触发型火器。

    再看到下册,上官钧都禁不住坐直身体。下册收录的,是火铳、单兵火炮和大小不一的各种射程火炮,只看描述就可以想像得出,攻击强度又比上册的火箭更上层楼。

    上官钧想起姬安曾用过的那把小小的火器,若有所思地问:“陛下曾说,你用的那把火器现在制作不出来。那这些火铳、火炮的材料,是我们现在能铸得出来的吗?”

    姬安再给他甩出一本冶铁炼钢技术的:“所以我们的第一目标是先把上册那些东西造出来,同时提高冶铁炼钢的技术。等钢铁技术跟上了,就可以开始研发新火炮。

    “而且,装备与训练火器都非常吃钱。光是上册那些火箭、炸雷,现在的财政情况承受起来都吃力,更别说下册里面的炮和炮弹。我也需要时间积累财力。”

    上官钧看着他:“可我记得,陛下提卖糖增收,是想以此抵掉一部分百姓税收。这一进一出,要如何积累财力。”

    姬安一笑:“你别当存量看啊,以大盛现在的情况,完全可以走向增量的。只要百姓手里的东西多了,哪怕征税比降低,实际收到手的税还是会比以前高。反正,民生我来想办法,军队国防就你来抓。”

    上官钧思索了一下他的提法:“简单来说,就是陛下要赚钱给我花?”

    姬安怔愣,但仔细想想,还真是那样,忍不住笑道:“嗯,我赚钱给大司马花。”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郑永在门口唤了一声“陛下”。

    姬安扬声:“进来。什么事?”

    郑永走进来,向两人问安,接着禀道:“陛下上个月让少府弄的那个蜂窝煤做好了。”

    姬安一喜:“快拿来我看看!”

    郑永出去领人。

    上官钧问:“‘蜂窝煤’,是煤炭?”

    姬安:“把煤粉和黄泥按比例和起来,再用一个专用的模具压出形状,一会儿你见到就知道了。”

    上官钧不解:“为何要掺黄泥?”

    姬安:“黄泥只是用来增加粘性,才能压成形,不然煤粉是散的。”

    这时,郑永带着少府监任守进来,后头跟着两个拎东西的杂役宦官。

    任守给两人请过安,先展示制出来的蜂窝煤。

    几只黑乎乎的矮圆柱型煤块,其间有不少纵向穿透煤块的圆孔,的确和蜂窝颇有些相似,难怪会叫“蜂窝煤”。

    任守开始兴高采烈地向姬安报数据,一只蜂窝煤耗多少煤,再以烧水为对比,等重蜂窝煤能比煤块、木炭多烧好几壶水。最重要的是,它烧起来还没有烟和煤灰!

    上官钧听得惊讶:“没有烟和煤灰?为什么。”

    姬安笑道:“其实不是没有,只是烟少,影响就不大。你看它中间那么多孔,就是增加了煤与空气的接触面,让煤能燃烧得更完全。也是因此,它产生的热量更大,比煤块、木炭更耐用。

    “同样也不是没有灰,只是烧完之后它的煤渣还能保持现在这个形状,可以整块夹出炉子扔掉。这样剩在炉里的灰就很少,更方便清扫炉子。”

    任守连忙点头夸:“对对对!还是陛下说得清楚!臣愚钝,理解得没有陛下那么好!”

    姬安催促:“快点起来我看看。”

    任守就再展示一下炉子:“这个炉子是照着蜂窝煤的大小做的。”

    他用火钳夹起一块蜂窝煤,正正好能放进炉腔当中。小心地点燃之后,再夹一块蜂窝煤叠进去。

    姬安提醒:“孔洞要和下面那块对齐。”

    任守应着声,仔细调整好。

    众人围着炉子等过一会儿,见到煤块间隐隐有火光,已经能感受到热气涌出来,并且果然没有明显的黑烟。

    郑永让人去拿来一只水壶坐在炉子上,没一会儿,壶里的水就开始沸腾。

    旁边的杂役宦官没忍住,惊呼一声“烧得好快”,又赶紧捂住嘴,见没人怪自己,才吁口气。

    任守顺势让他提开水壶,夹出一只蜂窝煤来,一边说:“这一块能烧一到三个时辰。如果把炉口封到只留一点空,甚至能烧六个时辰,想要火大起来,只要扇搧风就行。而要它完全熄灭,得这样……”

    他将煤块放到一只浅盆中,示意人浇水。随着水浇下去,这才见一阵烟升腾起来。

    任守:“如果它没有自己烧完,得这样才能保证灭掉。待晾干之后,还可以继续烧。”

    姬安非常满意:“好好好!这回参与制作的,每人都赏百贯!你看着安排人手,以后就换成主要供应蜂窝煤。”

    任守赶紧谢恩,又递上姬安先前要求过的,煤块与炉子的详细制作手册。

    姬安再吩咐郑永:“郑永统计一下宫中需要多少炉子,让少府做,今后宫里常用的,都换成蜂窝煤。”

    郑永和任守都应过是,便带着东西退了出去。

    姬安坐回榻上,心中一高兴,彷佛织围巾的速度都快上一些。

    上官钧提壶倒上茶:“我都不知道陛下还拿出了这种好东西。”

    姬安:“啊?我没和你说过?”

    上官钧摇下头。

    姬安想了想,好像真是:“估计事情多,一件小事而已,就给忘了。”

    上官钧拿过任守留下的制作手册翻看:“这可不是小事。按照任守刚才的估算,一年下来用煤量能省下许多。制作工艺难不难,可好推广。”

    姬安:“不难,就是做一批压制模具。推广难度也不大,炉子能换最好,不换其实也行,煤堆起来不倒就好。现在煤都是官营,我准备印了手册发到全国,直接做出来卖,定价比等重的煤块低一些。

    “只要价格上有优势,就能吸引到百姓试用。而只要用过,就能体会到蜂窝煤的好处,耐用度更高,也就等于花的钱变少。后面等供应量上来了,官府的配给也可以统一换上蜂窝煤。”

    上官钧听他已经考虑得周全,看他一边说得有条不紊,手里的棒针还一边动得飞快,心中没来由得地涌上一阵欣慰。

    姬安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对了,《旬报》上也可以登一下。就可惜现在《旬报》的覆盖面还不够广,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起来。”

    听他提到《旬报》,上官钧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取出一封信:“罗天瑞的回信到了。”

    姬安抬眼一扫,示意一下手上有棒针不方便看,直接问:“他说了什么?”

    上官钧:“他先出发去倭国一趟,趁着新年好卖糖。”

    姬安:“那的确,过年嘛,谁会不想吃上一口甜的。”

    上官钧:“还提到了《旬报》。他说看上面写州治所在城应该是卖五文,但他在福吉买到的是六文。”

    姬安:“只加一文钱,可以忽略不记。”

    上官钧:“白州知州刚被治罪,那边暂时还不敢怎么样。其他地方可就不一定了。”

    姬安一叹:“是啊,给县里特意定了二文,我都怕下面强买强卖不算,还提到天价。免费往各村送的那些,也不知道有多少份能真正送到。以及后面的招商,希望不会一团乱。”

    按着姬安现在设计的发行方法,是在每座城中的茶馆寄卖,并免费为寄卖茶馆提供一份《旬报》。同时,每个村子也免费提供一份,由县衙向各村下发。

    姬安知道执行起来必然不会那么顺利,但他也不可能每个地方都派人监视,消息不便利就是这时代最大的局限性。

    上官钧问:“头三个月陛下都要贴钱印,内库可还支持得住?”

    姬安:“还行。先前不是查过一次账嘛,从原来殿中省那批人身上抄没了不少家产,够顶这一回用的。”

    上官钧:“到了开春,巡察御史会走一趟,到时让他们了解一下各地的《旬报》情况,再看要不要做出调整。”

    姬安点下头:“只能如此了。”

    这一日,两人便这般聊着天度过,姬安的围巾终于赶上了一截进度。

    用过晚饭之后,上官钧还盯着姬安锻炼一遍,才回去思贤殿。

    ○●

    姬安泡在微烫的浴桶里,舒服地叹口气,想起系统的新功能,打开来仔细看解说。

    基于国运值的模块开发,简单来说,就是用户可以像开发软件一样自行编写程序来实现想要的功能,而让程序运转起来的“能源”,就是国运值。

    如果开发的功能想要与外界有联系,那么还需要一样承载国运的“介质”。

    姬安盯着那几大页规则来来回回研究几遍,最后问系统:【系统,我的《旬报》可以当那个“介质”吗?】

    系统弹窗:【可以。】

    姬安不禁为自己喝声彩——不愧是能赚来双10000的东西,他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

    说干就干,姬安立刻起身回卧房。

    今天已经织了一天围巾,晚上就不继续了,他直接钻进被窝,干脆地吹了蜡烛,打开系统专注编程。

    系统给的开发后台不难操作,但是所有模块功能都得姬安自己构思。

    姬安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做起,毕竟现在国运值还禁不起消耗。等以后攒得多了,可以再做扩展。

    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旬报》会成为一些贪官污吏的揽财工具。因此需要的第一个功能,就是感应《旬报》的发放与交易是否正常,如有异常则向系统反馈。

    因为《旬报》本身承载国运,感应自身情况这一步不需要额外消耗国运值,这让姬安非常惊喜。而每次反馈,则需要消耗1国运值,姬安算了算,觉得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他是大盛第四代皇帝,从王朝周期律来说,在没有什么天灾人祸大震荡的情况下,通常这个时期会是王朝的第一个高峰期。开国之时的精神还没有完全被磨灭,整体的吏治相对还算清明。

    但这个时期也最容易成为转折点,毕竟安稳富足几代人之后,以前的苦难被淡忘,后人的野心也就渐渐滋长,对权力与财富的追求总是没有上限的。

    姬安希望,发行的那么多份《旬报》当中,反馈回来的异常能在一半之内。

    而只要他能在早期把歪风扼住,也能震慑住那些官员。一两次之后,相信就都会老老实实地按规定发行推广。这样一来,姬安对后期的招商也就更有信心。

    姬安带着对大盛官员们的期待忙活了一通,总算赶在平常睡觉的时间编出【《旬报》监测模块】的首个功能。

    他下指令激活前两期《旬报》的监测,然后在既忐忑又期待的心情中睡过去。

    翌日,姬安刚一醒来,就先开系统看结果。

    幸好,异常反馈只有1/3左右。

    其中第一期的异常率又比第二期的小得多,大概因为头一回还会敷衍一下。

    姬安再对比一下地点,第一期的异常地完全包括在第二期之内。

    而姬安设置的异常量值,是原定价的两倍。即府州军所在城中卖到十文以上,县城中卖到四文以上,向本该免费发放的茶馆和村子要钱,才会上报异常。

    反馈的表格很长,姬安干脆花了点能量,让系统给自己出了一份摺本。

    这才拉响唤人铃,起身洗漱。

    姬安刚梳好头换好衣服,上官钧就过来了。两人一同吃过早饭,让人传话给众宰相今日不议事,便坐上马车出发去军器监。

    军器监承担重要军工用品的研发与制作,设在京城北郊皇家苑囿的山中,光是路上往返就得三个多时辰。

    上官钧看姬安随着车子摇晃,问:“一个半时辰才能到,陛下要不要再补一觉。”

    姬安摇摇头,掏出一份摺本递过去:“我在百宝囊里看这个。”

    上官钧接过展开,诧异地念:“《旬报》推广异常反馈?”

    姬安:“嗯,我昨晚研究出的一个百宝囊新功能。”

    他向上官钧仔细解释一番,上官钧听得面色转变了几次,最后问:“那是不是,凡有《旬报》之处,都可以为陛下探听消息。”

    姬安:“其他我还没打算去试,穷啊!那种越是神奇的功能,就越是烧‘钱’,和火器一样的。”

    再次听他哭穷,上官钧原本严肃的表情都不自觉一转,眼中带上了笑意。

    上官钧一边继续看摺本里列出的异常反馈,一边说:“不过,光是这一回,等下面收到陛下的申斥,想必都会吓得半死。”

    试想,远在京城的天子,是如何知道自己如何处理发下来的《旬报》?

    姬安:“排在后面的,看上去只是懒政。排在前面的那七个,呵,一份《旬报》竟然敢卖到五贯,他们怎么不直接去抢。这些人身上肯定事不少,得派人去细查。”

    上官钧却道:“先找理由把那些人调进京里,不然钦差下去都不一定能保住命。”

    敢干得如此过分的,在当地必然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程度。

    姬安叹口气:“还好这样的人不多,也就七个。”

    上官钧:“正常的地方不代表就一定没问题,也有可能是看不起《旬报》这点小钱。”

    姬安:“哪里暴露就处理哪里,一点点来吧。”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茶水,见上官钧还在看,又道:“你别看了,车子晃,伤眼。”

    上官钧闻言,回视姬安一眼,才收起了摺本。

    *

    宫中,中书令吕绅得知姬安与上官钧去了军器监,今日不议事,就让人将左仆射潘济找来。

    潘济进了门,一边坐一边道:“没想到大司马连去军器监都带着圣上。”

    吕绅沉着脸:“我们得抓紧了,要赶在明年恩科之前,将圣上拉过来,不能真让他胡乱出题。”

    潘济:“你有何想法?宫中根本无处插手。我让人试探过圣上身边几个得宠的内侍,都没有人上套。”

    吕绅:“自然是塞人,没有什么能比枕头风更有用。以圣上现在这般年纪,哪可能真忍得住诱惑。”

    潘济一愣:“可是圣上有那个功法的藉口……”

    吕绅:“圣上只说‘不近女色’。”

    潘济微微瞪眼,随即又瞭然地点点头。

    第87章 申斥 圣上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军器监占地很广,下辖工匠众多,已经形成了一个军事化管理的小村落。

    姬安见了高层管理人员,和武器研发人员,先听了一番他们的工作汇报。

    上官钧刚刚整顿过一轮,现在能留下的都没有混子,至少听起来个个都能言之有物。

    姬安花费一些能量确认过这些人都没有问题后,对上官钧点点头,上官钧就拿出那本《火器集锦》上册。

    众人围着看这书,都越看越惊叹。

    甚至有一个领头的老工匠,还起身向上官钧追问书的作者,非常想向作者当面请教。那状态,放到后世就是一个妥妥的科学狂人。

    当听到作者已故,并无传人之时,他那瞬间的神情就像是失去了一个毕生挚友。

    老工匠打叠精神,又问上官钧:“大司马,这是上册,那可是还有下册?”

    上官钧倒是没瞒着,点头道:“有,但下册是以后的计画,目前先把这上册吃透就行了。”

    说完,示意他身旁弟子扶他坐下,又道:“余老若想见到下册,就要好好保重身体,别那么不爱惜自己。”

    余老愣过片刻,无奈又好笑地道:“大司马可真是摸到了老朽的脉门……”

    姬安打开刚刚探查过的数据,仔细看了看这位余老的身体情况,还算硬朗,但也有些小毛病需要保养,便说:“这样吧,我安排一位御医,定期来给余老诊脉治疗。余老可要好好配合吃药。”

    余老再次一愣,连忙起身躬身行礼:“陛下折煞老朽,老朽实当不得陛下这一声。”

    姬安也示意他弟子扶他,笑道:“如何当不得,大司马能唤,我当然也可以唤。余老只要保重好自己,带领大家造出新火器,就是大盛的功臣。”

    之后姬安再详细问了下余老的待遇情况,得知他没有家人,又叮嘱军器监要保证给他的肉蛋供应,还让余老有困难可以给自己写信,托御医传交就可以。

    一番话说得余老和他的弟子们都有些动容。

    在接下来的视察过程中,姬安甚至能感觉到一众技术人员在恭敬之外的热诚。

    回程路上,连上官钧都说:“陛下一来就笼络住了最内核的人。”

    姬安:“人才才是最珍贵的啊,我都想直接派人过来伺候余老,又担心他多心,以为我意在监视。”

    上官钧:“陛下想到派御医,倒是正合适。而且有火器下册吊着,他应该会好好保重身体。”

    说完,换个话题道:“还好军器监的人都没有问题,尤其是那些内核的工匠。”

    姬安笑道:“像常仁佑那样的毕竟是少数。”

    随后,两人继续讨论起如何处置那七个用《旬报》敛财的贪官。

    七个人中有六个是知县,比较好办,让上级提刑司查办即可。但有一个是宣平府的知府,恐怕当地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有常仁佑那个拖出事的前车之鉴在,上官钧这回决定快刀斩乱麻。让吏部发文叫知府进京述职,再让飞廉军乔装去送信,盯着他一出宣平府就直接拿下,同时派出钦差暗中查访。

    姬安问:“剩下的那些,我直接发申斥?”

    上官钧:“陛下不准备追究的话。”

    姬安叹道:“贪得不多,或是懒政,事情不大不好追究,又没那么多人手一个一个查。这回就先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

    因《旬报》问题要发出的申斥有八十多份,姬安寻思了下怎么找人手。

    把标价二文、五文的《旬报》卖个二三十文,这点事还够不上贪赃和渎职。若是申斥的消息先传了出去,以这个时代的朝堂环境和对士人的宽容,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小题大作。

    先有了这个心理预期,也就达不到姬安想要的震慑效果。

    所以这事得找不会泄密的可靠人手来干。

    最后姬安还是找了亲近的内侍们。

    他将摺本里前头要处置那七人撕下来,只留下后面的部分。再自己写了个申斥模版,可以对着摺本上的姓名和具体事项往上套。

    然后叫来徐小七、汤开泰、何万利,对三人讲了讲怎么对照模版写这个申斥信。

    姬安算过。上官钧动作很快,回程路上就写好了文书和信,一回宫就让飞廉军赶在今日关城门前出发。而他这边的申斥晚发一天,也不是加急件,等信送到,那边的七个应当都被控制了,不会有影响。

    详细解释完,姬安又道:“你们到奏疏房去写吧,那边桌椅笔墨齐全,比咱们殿里方便。”

    奏疏房就是他的“秘书室”,徐小七现在的工作之处。立政殿这边只有姬安的书房,姬安今晚还要在这里看奏疏。

    汤开泰有些犹豫:“可奴三人都离开,陛下身边不就没了人伺候。”

    姬安笑道:“怎么就没人了,殿里那么多人不是,而且大福和关忠过会儿也就回来了。这事先不能漏出去,你们办我才放心。”

    徐小七却说:“陛下忘了,高勉最近住在奏疏房边上,陛下还特许他晚上也能进奏疏房用书架子看书。他怕是现在就在,虽说他应当不会打探奴等做事……”

    姬安听得提醒,才想起来这事。

    奏疏房旁边有间休息的值房,是准备给加班出不了宫的“秘书”住。最初上官钧介绍的那两名朝请郎加班之时,就是住在那里。

    高勉最近突然被房东收回租屋,一时找不到地方住,就申请在那间值房里暂住几日,直到重新租到房子。姬安不是对手下员工苛刻之人,高勉有困难,姬安也就通融了。

    此时姬安想起高勉这个人,又想起正是他推荐了《旬报》主编石庭芝夫妇。人以类聚,高勉能和石庭芝成为望年交,必有性情相投之处,而且自己还探查过他的忠诚值。

    想到这里,姬安就笑说:“既然他在,就拉他一块干活吧,你们也能快点干完。他住宫里我也不收他房钱,帮着抄点东西他总不会有怨言。”

    三名内侍都听出来姬安颇为信任高勉,也就应了是,告退出去办事。

    姬安看了一会儿奏疏,洪大福和关忠就回来了,听说书房里头没人,连忙过来伴驾听用。

    听见脚步声进来,姬安抬头一看,笑道:“回来得正好,帮我磨些墨,再给茶壶里添些水。”

    两人连忙应是,一人研墨一人添水。

    姬安一边看奏疏,一边顺口问:“学得如何,难不难。”

    关忠笑着回:“教奴二人的按摩博士说,估计奴等一个月便能出师,伺候陛下。”

    按摩科是太医署医学部下四科之一,科内为首的是两名按摩博士,都学了上官钧说的那位老御医的按摩手法。姬安嫌从外头叫人不方便,就把洪大福和关忠派去学。

    关忠凑趣多说了一句:“这两日奴等拿小七他们几个练习,他们都赞舒服。”

    姬安也随口赞两句,提笔蘸墨时,发现洪大福还拿着朱砂墨锭在研,便道:“大福,可以了。”

    洪大福一愣,赶紧停下手。

    姬安瞥他一眼,一边蘸墨一边吩咐关忠:“关忠,去让膳房准备一些好消化的吃食。我让小七他们到奏疏房抄些东西,晚点你给他们送过去,那边有四个人。”

    关忠连忙应是,看洪大福在,就告退去了膳房。

    姬安批完手上这份奏疏,停下笔,转头去看站在旁边的洪大福:“大福,坐。”

    洪大福像是再次被唤回神,躬身应着“谢陛下”,像平日一般搬了张凳子坐在远处。

    姬安却招招手:“坐过来些。”

    洪大福一愣,连忙又挪着凳子坐到近处。

    姬安温声问:“我看你这段时间似乎有心事,是有什么困难吗?”

    洪大福听得瞪眼,随即赶紧站起要下跪:“奴做事不专心,请陛下责……”

    姬安伸手拉住他,也打断他的话:“不说那个。你要有困难便说,我们一起想法子解决。”

    洪大福微微颤抖片刻,才像是松了劲似的,整个人都软下来,抬起头带着哭腔唤一声:“陛下……”

    姬安心中一叹:“坐下说。”

    洪大福重新坐下,收拾一下情绪,才慢慢道:“自从奴家里人得知陛下愿放人出宫,这两月来见奴之时,都劝奴回家……可是,奴舍不得她们,也舍不得陛下……”

    姬安听他这么一说,也就理解了。

    一直跟着原主的这六名内侍中,洪大福和家里人关系最好,攒了银子总往家里送。

    洪大福家里使银子的地方多,所以对钱看得比旁人重。当初姬安决定进大司马府之时,他之所以犹豫,也是怕跟着去了之后不能再接济家里,留在宫中至少有份保障。

    这是人之常情,姬安能理解,自然也没有对那事有过芥蒂。而且原主对六名内侍都很依赖,六人也的确将原主照顾得很好。哪怕只看原主这层关系,姬安也想把六人都照顾好。

    只是洪大福一进宫就分到了原主身边,不像其他几人,多少都在别处受过蹉磨,因此性子总是浮燥些。但他对姬安忠心,姬安就想着留在身边看着,他能有个好待遇,也不会犯什么错。

    在姬安继位后的这两个多月里,洪大福也的确在姬安的管束下渐渐变得沉稳了一些。但到底也才十七岁,经历的事又少,回家还是留下就让他痛苦得难做选择。

    姬安想了想,问:“我记得你家在的村子,离京城要走上近两日。”

    洪大福点点头:“是……”

    往返一次就要五天,这样洪家人还几乎月月都进京看洪大福,看得出来一家人是真的亲。

    姬安再问:“你家在村里还有地吗?”

    洪大福虽然对这问题不解,但还是摇摇头:“早就没了,现在赁着地种……当初卖完了地,奴才进的宫……”

    姬安:“你家里是只有你姐夫一个壮劳力下地吧。”

    洪大福:“奴姐姐也能下地,奴姐夫是流民落户,这边没有亲人。奴娘亲做不得重活,不过也能带着弟妹帮着干点杂活。”

    姬安:“那你要是回了家,你家里可就少你现在这份月银了。”

    洪大福现在月银领得比以前高许多,这同样是他难以做出选择的原因之一。

    姬安继续道:“你家里没地,若你回去了,是想买地还是多赁些地种。”

    洪大福沉默不语。肯定是想买地的,庄户人家有地心里才踏实。但京城附近的地,又哪里轮得到普通百姓去买。凡有卖地者,哪个不是身上背着债实在还不上才卖,那就得先卖给债主。

    当然,如果洪大福回去藉着曾经天子近侍的身份硬买,也不一定就买不到。但他这两个月跟在姬安身边,看着姬安的行事风格,知道姬安绝不会容忍这种事,要是被人报上来,他一家都落不着好。

    姬安观察着他的神色。洪大福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姬安只看表情就能把他心中想法猜个八九不离十,再问:“你有没有想过,把你家里人都接到京中来。”

    洪大福再次一愣,忍不住抬头看向姬安:“接来京中?”

    姬安:“京中房租不算贵,许多百姓都是租房过日子。而且京中繁华,能赚钱的路子也多。你姐夫妇都可以找活,你娘还可以卖卖茶叶蛋一类的小食,再有你照应,应当可以过得不错,还能常相见。”

    洪大福听得渐渐睁大眼,心中已经不由自主地想像起那样的情景。

    姬安一笑,放着他慢慢想,转身继续看奏疏。

    先前洪家人没想过进京,或许是不离故土的老思想,也或许是对进京讨生活没底。但既然姬安现在给了这么一句话,显然就是日后会看顾一二的态度,能让洪家人不再有后顾之忧。

    过了好一会儿,洪大福突然起身向姬安跪下:“奴叩谢陛下恩典!”

    姬安无奈一笑:“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跪我的。”

    洪大福连忙爬起身,恢复了平常的笑模样:“奴一定让家里人给陛下立个长生牌位!”

    *

    另一边,徐小七带着汤开泰和何万利来到永昌殿奏疏房。

    在外头就能看见里面有烛火的光,推门进去,果然见高勉坐在他那张桌后看书,旁边还摆着个温水的小炉子取暖。

    高勉见到三人进来,脸上闪过诧异,站起身来。

    徐小七没等他问,主动说了姬安吩咐的事,要和他一同分工。

    高勉听得更为吃惊。不过天子有令,他自然是要照办。

    徐小七给汤开泰和何万利指了两个位,再将写著名单的摺本撕成四份,给每人分一份。

    高勉看着徐小七手中那份名单,心下颇有些复杂。

    《旬报》的具体发行方式,姬安没有对外公布,不过和石庭芝夫妇提过,高勉又是从他们那里听来。

    当时石庭芝和高勉的感想都是——圣上毕竟还是久居宫中,对基层的执行能力不了解。他们还曾担忧过,不知道这《旬报》能办上几期。

    但现在看着这份名单,高勉才发现——是他们小瞧了圣上。

    尽管他不知道姬安这份名单是怎么来的,但很显然,姬安对《旬报》的发行监管得非常到位。

    这时,徐小七给高勉递来一份。

    高勉接过,看见这一份里的一个地名——关州。

    他悄悄瞥一眼徐小七,状似诧异地自语:“关州……”

    三名内侍都下意识抬眼看他。

    高勉忙道:“我就是关州人,没想到……”

    何万利笑道:“你是关州的啊,那和小七是同乡,小七也是关州的。”

    高勉转头看向徐小七,顺着说:“原来徐内侍也是,那还真是同乡。难怪我听你说话,有时会觉得带一点熟悉的口音。”

    徐小七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主动和人攀谈,点头道:“我是,不过很小就进宫了。”

    高勉没有再多说,只对徐小七笑了下。

    四人分完任务,再一同看看姬安给的申斥模版,就分到各自桌上开工。

    汤开泰和何万利写完一份,都不太放心地拿过来给徐小七帮忙看看。

    徐小七看过,犹豫片刻,还是转头唤旁边位子的高勉:“高给事郎……”

    高勉抬头看来,又一笑:“徐内侍直接唤我的名字就好。你我同僚,不用这般客气。”

    徐小七却觉得两人还没熟到能当面直呼其名,不过高勉都开了这个口,他就换了个折中的叫法:“高公子,可否替我们看一看。”

    这里就高勉一个正经文人,给高勉看过也放心些。

    高勉没推辞,接过徐小七三人写的细看一遍,点头道:“没有问题。”

    三人谢过他,又各自继续。

    四个人写八十多份,工作量不算大。尤其高勉和徐小七两个动惯笔的人,写完自己的份,还帮着汤开泰和何万利写了一些。

    刚写完,关忠带着人来送宵夜。众人热闹地吃完一顿,内侍们才离开。

    高勉也没再多留,提着炉子和水壶回了旁边值房。

    他有些心神不宁地在房里踱了几圈,最后,从被缛下翻出一只小匣子,用贴身收藏的钥匙打开锁。

    匣子里,是一片撕下来的染血衣角。

    高勉久久地看着那血迹,映着烛光的眼睛里,彷佛真有一小簇火在不断跳跃。

    ○●

    某处县衙。

    天高皇帝远,知县睡到日上三竿才上衙,先招来县丞问今日有什么事。

    县丞禀过一通,最后道:“还有一封圣上发给堂翁的信,下官没拆。”

    知县听得一愣:“圣上给我的信?”

    县丞:“信封上是这么写的。”

    知县低头看桌面,果然见到一封信,拿起来拆开,一边说:“不会是什么江湖骗术吧,圣上怎么会给我写信……”

    但很快,他的声音就哑了下去,眼睛也越瞪越大,最后更是猛地站起身,直唤县丞:“快快快,你快看看这信!”

    县丞见他这般,上前接过信细看,也是越看越心惊。

    上面把他们对前两期《旬报》的处理写得清清楚楚。第一期没有下发到各村,只放在县城中各茶馆卖,卖价还是十文一份。因第一期没卖出几份,第二期就直接留在了衙里,根本没管。

    县丞不可思议地道:“圣上……是怎么知道的?”

    知县此时已经回过了一点魂:“飞廉军……肯定是有飞廉军在县里!”

    县丞尤自不敢相信:“可是,连村里的情况都知道,难道是跑遍了每一个村子?”

    知县:“别管这个了,赶紧的,去把那些《旬报》都找出来,立刻照先前文书上写的办!你跟捕快房说,一定要每个村子都送到,都讲清楚报上写了什么!县里那些茶馆就你亲自去送,先前多收的钱都退回去!”

    县丞:“但,捕快房里识字的都没几个……”

    知县:“那就你给他们说清楚,让他们背下来!马上去!要是再被圣上知道没做好,就都别干了!”

    县丞应着声,赶紧跑去忙活。

    *

    某处州治所在城的县衙。

    同样看到天子申斥信的知县直接砸了一个茶杯,吼道:“去叫捕头给我滚过来!”

    没一会儿,捕头笑嘻嘻进屋:“姐夫,找我什么事?”

    知县一拍桌:“什么姐夫,你姐只是本官一个妾!”

    捕头被吓一跳,见他面如泼墨,连忙收了笑:“堂翁,找小的来是有何事?”

    知县拿起桌上的墨锭就向他砸去:“你逼人买完所有《旬报》,还卖到五十文一份!谁给你这么大胆子!”

    捕头一愣,满脸不解:“姐夫,你答应过的啊,这钱还分了一半给你呢。”

    知县动作一滞,再吼:“我哪知道你敢卖这么高价!十文还不够你捞的!”

    捕头嘴巴动动,却没敢顶嘴。

    知县:“赶紧把多收的钱都给人退回去!”

    捕头瞪眼:“啊?干嘛要退?”

    知县:“这事都传到圣上耳朵里,专门申斥我了!你说干嘛要退!”

    捕头抽口气:“圣上还管这闲事?可我都不记得卖给了谁,要怎么退。”

    知县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我管你怎么退,自己去想法子!贴告示,挨街喊,总之下一期《旬报》来之前你要给我退干净!该发到村里的那些都拿回来,老实给我送村里去!”

    捕头不敢违逆,应着声退了下去。

    知县在屋里转了几圈,寻思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人来秘密调查《旬报》的事了,怎么自己一点风声都没听着,城里也丝毫未见异常。

    他越想越后怕,又回到桌后提了笔,给朝中后台写信。

    *

    在各处被申斥知县的信送到京城之前,朝中先被宣平知府的事震了一下。

    钦差送回的弹劾奏疏里,枚举了宣平知府十几条罪。排在前头的贪污修河银几百万贯、抢占民田数十顷就足以让他掉几次脑袋。

    当然,涉案的还不止知府,宣平众多官员都牵扯其中。

    如此大案被翻出来,天子震怒,直接派出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部门到宣平去彻查清楚。

    近几日,朝野热议的就是宣平大案。

    很快也有人发现了,宣平知府的其中一条罪是——强卖《大盛旬报》敛财,一份卖至五贯。

    再联想《旬报》刚出了两期宣平知府就被查,渐渐有人回过味来——难道是圣上的人手暗查《旬报》发行情况,才把宣平知府掀出来的?

    这个时候,各处申斥知县的信陆续入京,得到消息的人都禁不住感到背上发寒。

    左仆射潘济就是被吓到的人之一,他已经收到三封信了。

    这日一下衙,他立刻去寻了中书令吕绅。

    潘济担忧地道:“这太可怕了!圣上是怎么掌握到这么具体的情况!难道他把飞廉军全都派出去了?!”

    吕绅却挺镇定,只道:“圣上只是想搞他那个《旬报》,你就叮嘱下面好好陪圣上玩几回。他难道还能让飞廉军长久地散在外面。”

    潘济想想也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能理解,心里还是感觉慌慌的。

    吕绅转个话题:“人你找好了没有,现在恩科才是最紧要的。”

    潘济收收心神,回道:“找好了。但圣上最近都不出宫,又买不通那些内侍,要怎么带人到他面前?”

    吕绅想了想:“圣上最近不是在寻会磨透镜的人,就让那人以这个名义,到启阳府去揭榜,庄洵自然会带他去晋见。”

    潘济一愣:“可是他不会啊。”

    吕绅看傻子一样看他:“圣上不也不会,不然为何要寻。”

    潘济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便点了头。

    吕绅再叮嘱一句:“让那人下个休沐日去,时间多。”

    潘济瞭然地应好。

    ○●

    黄义带着几人进屋见上官钧。

    上官钧抬眼看来:“都在这里?”

    黄义:“是,府中的都在这里了。”

    就让所有人打开匣子,拿过去给上官钧细看。

    匣子有大有小,里面装的倒是同一种东西——一整片的透明白水晶,只是大小不一。

    上官钧随手拿起一块,举起细看看。

    水晶干净透亮。

    上官钧将水晶放回去,又对黄义道:“放消息出去继续收,有多少收多少。”

    黄义笑着应是。

    上官钧从榻上起身:“随我拿去立政殿。”

    黄义忙道:“二郎稍候,奴去给您取斗篷。”

    不一会儿,他取了斗篷来为上官钧披好,再随上官钧出殿。捧着匣子的众人也一并跟上。

    上官钧来到立政殿,进房就见姬安坐在榻上织围巾,不由得微微一笑。

    姬安不和他客气,一边继续织一边招呼:“大司马自己坐吧。”

    随后,目光扫过跟进来那一排人怀中的匣子:“这些是什么?”

    不过,黄义还没来得及回话,就有内侍来禀:“陛下,启阳知府求见。说是有人揭了榜,他就立刻带人过来了。”

    姬安听得双眼一亮,立刻道:“快宣!”

    第88章 透镜 陛下想要个什么样的

    姬安一个月前就设了个千金请人榜。

    他挑选内库里的东西给罗天瑞和齐万生带出去卖时,发现库里有几片平面型的白水芯片,非常通透,表面上看和他熟悉的玻璃相差不大。

    姬安就想把水芯片磨成透镜,做几支望远镜。

    先前他没想过做望远镜,是因为没有玻璃。虽然现在想烧出玻璃不难,但要烧出去掉杂质的无色玻璃就不容易了,姬安目前还拿不出大笔资金来投入到这方面的研发当中。

    那想做透镜就只能用天然水晶。

    而通透度高的天然水晶非常昂贵,不可能提供给人练手。

    姬安只好重金求人才。

    不仅在每座城都贴榜寻人,邸报上还一直在登,《旬报》的第二第三期也都登上了。

    但一个月过去,没有任何地方传来音频,姬安甚至怀疑这个时代究竟有没有人在研究物理。

    原本姬安已经快死心了,想着等过年放长假有了空闲,自己把物理捡回来复习一下,算好透镜的数据,交给手巧的工匠试着磨一磨。现在的工匠虽然不懂原理,但只要有图纸与数据,工艺还是很精细的。

    却没想到,今天突然来了个惊喜。

    姬安禁不住对上官钧笑道:“大司马是福星啊,你一来,好消息就跟着来了。”

    上官钧扬扬眉:“那我若是住在陛下这儿,陛下是不是天天都能收到好消息。”

    姬安哈哈大笑:“做人不能太贪心。再说了,好运气最好还是攒着,留到关键时刻用。”

    说完,趁着庄洵还没带人进来,问回刚才的话题:“大司马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上官钧给黄义递个眼色。

    黄义笑着示意众人打开盖子,站到姬安面前让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

    光照在那些匣子里的水芯片上,反射出点点耀眼的晶亮。而那些没反射出光的角度,乍一眼看过去又像是个空匣子,可见水芯片的通透程度之高。

    姬安重新看向上官钧:“拿来卖给我?”

    上官钧:“陛下拿去用便是。”

    姬安再看一遍那些上好的水芯片:“大司马最近很大方嘛。”

    上官钧一边轻吹着热茶水,一边回道:“陛下想做的东西不为私用,陛下都能贡献出内库里的藏品,我拿出这一点也不算什么。”

    他虽然不是很清楚姬安所说的“望远镜”究竟是什么样,但光听名字就能想到是什么用处。这种适用性极广的工具,又因为成本高昂而无法推广,显然姬安不只是为了自己想用而大费周章地寻人制作。

    姬安笑着送了他一顶高帽子:“有大司马,是大盛之幸。”

    上官钧抬眼回视一瞬,又垂下眼去喝茶。

    这时,姬安听见殿外脚步声渐近,便放下手中的棒针,吩咐人接收上官钧送的这些水芯片。

    黄义刚带着人退出去,庄洵就随领路的内侍进到殿中,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不算高的瘦削男人。

    那男人垂着头,身上穿着颇为飘逸的白道袍,只腰间松松地扎着一条丝縧。而且基本散着发,只在脑侧用簪子很随意地挽个髻,两鬓垂下的长发还遮挡住了一些脸,有点像女子的发型。

    刚才他迈步跨过门槛进来,身后的门还未关上之时,姬安都能看到外头的风吹起他的头发、衣袖、衣摆,飘扬得还挺有美感。只是,再见他脖子与浅浅露出的一点胸口都泛着青白,姬安都替他感到冷。

    这样的打扮来面君,在世人眼中该算是不敬。不过现在不是正式场合,姬安自己都是半散着发,对他人的要求也不多高。

    何况这时代的人都奉科举为正道,现在能有个愿意研究物理的,姬安完全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看那人就跟看宝藏一样,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欣喜。

    庄洵见到上官钧跟姬安一同坐在榻上,两人都是未束发的闲适模样,并未露出多少吃惊,只躬身问安。

    他身后那男人也跟着弯下身。不过,在听到庄洵说出“大司马”三字之时,姬安感觉他的身形似乎有一瞬间的微滞,但这点微妙变化发生得太快,也说不好是不是错觉。

    庄洵直起身,向旁让开两步,介绍身后之人:“此人叫彭彧,东顺人士,今日揭了府衙外制透镜的榜,臣便领他晋见。”

    彭彧保持着揖礼的姿势,额头低垂得快碰到双手:“小子彭彧,给陛下、大司马请安。”

    语速有些慢,声音偏清亮,但不知道是不是冻的,又透着点中气不足的柔弱感。

    彭彧慢慢说完,还要撩衣袍下跪。

    姬安就接道:“免礼,抬起头来吧。”

    彭彧缓缓抬起头。挡在两侧的头发滑下,露出他的整张脸。

    那张脸比姬安预想的年轻不少,可能都不到二十岁。而且非常漂亮,是和姬含思同一个类型的相貌,一双含情眼,一张带笑唇,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

    姬安看得心里就一咯噔——这明显是个同类。

    下意识地,他转头向上官钧瞟去。

    就看见上官钧平静的神色,和无波无澜的双眼。

    上官钧似乎感受到了姬安的视线,也转眼看来。

    姬安和他目光相接片刻,就莫名心虚地垂下眼,藉着拿茶杯的动作掩饰那突然冒出来的不自然。

    姬安自己也觉得奇怪——看上官钧干嘛呢,上官钧又不是同……不对,上官钧就没开情爱那一窍,连面对带有万人迷光环的姬含思都能扛得住,何况其他人。

    想到这,姬安忍不住再细看一眼前方的彭彧——还化了妆啊,不够天然。

    姬安无端地升起有点安心。

    不过,虽然他知道这时代的不少男人会化妆,但这个彭彧还是亲眼见到的第一个。姬安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突听上官钧问:“陛下的茶可是凉了,我叫人换。”

    姬安回神,用手掌试试杯壁,回道:“不用,还温着。”

    却是才想起,让内侍给庄洵和彭彧搬椅子。

    姬安这杯茶喝完,庄洵和彭彧也坐下了。

    今天彭彧是主客,他就坐在正对着姬安和上官钧的位置,庄洵让在旁边,斜对姬安。

    姬安放下茶杯,进入正题:“彭公子会磨透镜?”

    彭彧半垂着头,微微侧脸,抬眼来看姬安,轻轻一笑,眼睛下弯的同时,眼角偏还有点上勾。

    他慢慢说:“回陛下,小子会磨透镜。”

    姬安等着他往下继续说,却是好一会儿没听见下文。

    不过,彭彧从袖袋中掏出一只小袋,往手掌里倒出一样用手帕包住的东西,再一下一下揭开手帕。

    他动作太慢,姬安看得都感觉着急,差点直接让人上去帮他。

    彭彧总算揭开手帕,双手捧着那东西起身,向姬安走来:“陛下请看。”

    只是,他刚走几步,就被洪大福拦住,连着他手中手帕一同拿起,转呈给姬安。

    姬安的目光就一路跟着洪大福的手走。

    东西终于被送到姬安面前。

    手帕中是一块圆形的透明水晶,只是成色远比不上刚才上官钧带来的那些,能看出带一点混浊感,还偏一点黄色,应该是含有某种矿物杂质。

    姬安伸手去拿那片圆水晶。

    彭彧出声提醒:“陛下小心边缘伤手。”

    姬安都没抬头,只应了一声,自顾自将圆水芯片拿起。

    入手就能感觉到,是一块凸透镜,中间厚,边缘薄。

    姬安让人拿来一本书,将圆水晶拿到纸面上方一点的位置,能明显看到纸上的字被放大了。只是水晶成色不好,透着看字就有些模糊不清。

    书是放在小案上的,上官钧也倾身看着姬安动作。见到放大的字,又抬眼去看姬安:“这就是陛下说的透镜?”

    姬安欣喜地点下头:“这是凸透镜。”

    一边说,他又一边细细抚摸镜面。

    这一细摸才感觉到,凸起曲面其实不太够均匀,最高点应该不是在圆心,而是有一点偏移,不知道是不是工艺不纯熟造成的偏差。

    但不管怎么说,已经有了这样的成品,接下来就是改进和精益求精。而且,姬安甚至不需要彭彧亲自去磨,彭彧只要能算出合适的数据,提供一下技术支持,手工活都可以留给工匠去做。

    姬安见上官钧伸手过来接,便将镜片放到他手中,这才重新看向彭彧,问道:“磨这一片花了多长时间。”

    彭彧打扮是一副叛逆不羁的风格,动作倒是显得挺乖巧,还是那样半垂头的模样,抬眼看着姬安:“回陛下,磨了快半年。”

    姬安再问:“这片透镜的焦距和曲率是多少。”

    彭彧眨下眼,紧接着就垂下眼去,像是在思考。但片刻之后再次抬眼,目光在姬安身边扫过,回道:“陛下,这是家传之学……”

    姬安一愣。

    倒是上官钧开口道:“怎么,连陛下都不能知道?”

    彭彧极快地看他一眼,垂下眼去,却是说:“小子可以告诉陛下,但……只能告诉陛下。”

    姬安有些莫名其妙,一个焦距和曲率,也是值得保密的家传之学吗?

    他可是还指望着彭彧教别人磨透镜的,不然只彭彧一个人,不得一两年才能做出一支望远镜。要是彭彧不肯教别人,对姬安也就没有价值可言了。

    不过,没等姬安说话,上官钧再次开口问:“除了这凸透镜,你还会磨什么透镜。”

    姬安感觉他问了句废话,会磨凸透镜,那凹透镜也一样。

    只是,彭彧并没有马上回答。

    姬安看见他下巴似乎有些绷紧。

    但下一刻,彭彧还是开了口:“小子只学了这一种。不过,家父当年还磨过凹透镜。只是家父不满意,都砸了,没有留下来。如今家父也过了世,凹透镜的传承就断了。”

    这话一听就是胡扯。显然彭彧根本不知道透镜是怎么回事,只是从“凸”想到了映射的“凹”,但又怕一多说就露馅,才编出这么荒唐的说词来。

    姬安转头去看上官钧——上官钧也不懂透镜,但上官钧应该先察觉到了彭彧的不对劲,才特意问出刚才那个问题,引得彭彧完全暴露出来。

    上官钧扬起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只问:“陛下觉得如何。”

    姬安重新看向彭彧:“你解释一下,焦距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彭彧紧绷得比刚才更明显了。

    姬安紧跟着再说:“或者,你来展示一下如何用这透镜成像。”

    彭彧开始出现轻微的颤抖。

    连庄洵都感觉到了不对劲,诧异地看着彭彧——千金请人榜可是天子出的,上面写明了会面圣,这是多大的胆子连天子都敢骗?

    庄洵轻声催促:“彭彧,陛下等你回话。你到底会不会磨透镜,要是说了假话,可是欺君之罪!”

    彭彧扑嗵一下跪到地上,颤着身子叩头道:“陛下,这透镜的的确确是小人磨的……但家父去得早,小人又学艺不精,因此对陛下说的那些并不知晓……”

    只是,现在任谁都能听得出来,他只是在嘴硬强撑。

    庄洵赶紧站起,对姬安躬身道:“是臣糊涂,没有辨认真伪就将人带到陛下面前。”

    姬安心下一叹,轻轻挥下手:“这个怪不到你,你也不知道怎么分辨,他又真拿出了一块透镜。”

    彭彧在地上嗵嗵嗵地叩头,泣声道:“陛下,小人说的都是真的。小人确是因贪图那千金奖赏,才起了歪心,没学透就想来领赏钱。但小人真的没有欺君,陛下明鉴啊!”

    姬安懒得明鉴,彭彧说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他只知道他以为的人才飞了,他的望远镜依旧没着落。

    现在姬安甚至觉得彭彧的哀求吵得自己心烦。

    这时,上官钧开口道:“堵了他的嘴,别再吵着陛下。”

    洪大福和关忠看一眼姬安,见他没有反对,便掏出手帕上前堵彭彧的嘴。

    姬安问庄洵:“他这种骗赏的,通常怎么处置。”

    庄洵:“若不论欺君,只说骗赏未成功,脊杖二十下。”

    姬安刚要叫他带人回去处置,上官钧却又开了口:“陛下,我觉得这个彭彧不简单。不如,就将他交给我来审吧。”

    姬安一愣,转眼看过去,下意识道:“这不好吧……”

    上官钧回视:“陛下有何顾虑。”

    其实听了上官钧那话,姬安也有点反应过来,讨赏会不会完全只是彭彧的藉口,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那样的话,彭彧此人该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

    可姬安又不好直说“我担心他勾引你”,想了想,就道:“要审也该交给大理寺。”

    上官钧扬下眉:“好,那便交给大理寺。”

    姬安隐约感觉有点奇怪。不过上官钧没有坚持把人要过去,他也就不再多琢磨,只叫了羽林卫进来,吩咐他们把彭彧押到大理寺去审清楚。

    一场小闹剧过去,姬安还宽慰了庄洵几句:“倒是让庄卿受惊。下回再有人揭榜,你照着我的问题问,再问两种透镜可以成什么像。凸透镜可以得出一个倒立的实像,凹透镜则是正立的虚像。”

    庄洵完全没听懂,但这种时候他不敢问,只得在心中默念几遍,死记硬背下来。

    上官钧拿起小案上那块凸透镜:“不如陛下展示一下,庄洵自然也就清楚了。”

    姬安一想也是:“对,亲眼见一见最好。”

    他便吩咐人各拿一根蜡烛,和一张白纸,分开两边站立。自己拿过凸透镜下榻,在蜡烛与白纸间移动。

    不知道焦距,姬安只能带着人一点点试试。来来回回调整了许久,终于在白纸上出现了倒立的蜡烛像。

    围观的一众内侍都禁不住欢呼出声。

    庄洵啧啧叹服:“陛下博学。”

    姬安笑笑:“恰巧我看过这类书罢了。”

    庄洵带来个骗子,不仅没有被责罚,还长了一回见识,心情颇有些复杂地告退。

    姬安继续上榻织围巾,内侍们给他和上官钧换过热茶和点心,像平常一般退了出去。

    上官钧拿起那块凸透镜看:“陛下既然知道得这么多,怎么还要在外寻人。”

    姬安:“可我只知道怎么用,不知道怎么磨啊。不过,如果真找不来人,我也是准备等过年放期有空,就自己学一学原理,标出数据让工匠们试着磨磨看。”

    他一边说话一边织,织过几针一抬头,就给吓一大跳:“你别那样看,快放下!”

    姬安甚至把手中棒针往旁边一扔,直起身就去拉上官钧的手。

    上官钧正举着凸透镜,透过它看窗子,发现离得远的东西似乎看不出什么放大效果。

    就在这时听到姬安惊吓般的声音,下一刻姬安的手就握到了自己手腕。

    姬安使劲一拽,上官钧的手被拉得一偏。

    凸透镜从上官钧手中滑落。

    姬安再次一惊,连忙又伸手去接。

    上官钧也同时弯身伸手。

    两人的手交叠在一处,接到了那片凸透镜。

    姬安呼出一口气:“还好没摔。”

    上官钧看他一眼,拿起凸透镜放回案上,一边问:“刚才是怎么了,让陛下如此紧张。”

    姬安立刻郑重叮嘱他:“你刚才那样对光看非常危险!以后绝对不能再如此!凸透镜会聚光,在焦点之处是可以引燃火的,一个搞不好就会伤到眼睛。幸好今天阳光不强烈。”

    上官钧微微一愣,随即眼神中现出一片柔和:“谢陛下关怀。”

    姬安又一次有了那种受不起上官钧视线的感觉,没敢再看他,重新回榻上坐好,倚着软枕拿回棒针,低头织围巾,并且找个话题说:“你说那个彭彧,他背后有没有人?”

    上官钧也重新坐好:“欺君之罪,一般人不敢犯。”

    说着就看一眼姬安:“而且,他那模样和打扮,陛下不觉得他另有目的?”

    姬安:“冲着我来的啊?为什么。”

    上官钧:“相当常见的手段,不管什么时候,枕头风总是最有用的。现在陛下身边的内侍都对陛下忠心,不受外人收买,要想影响陛下,后宫的路走不通,就只能另换一条。”

    姬安忍不住小声嘀咕:“那也挑个好点的吧,怎么挑了个这样的。”

    虽然声音小,但上官钧还是听见了,眯着眼问:“陛下想要个什么样的。”

    姬安手一抖,装傻:“什么‘什么样’……”

    上官钧:“‘挑个好点的’,是什么样。”

    姬安冲他一笑,试图用明显的玩笑蒙混过去:“比如说,像大司马这么英武的。”

    上官钧定定看着他。

    姬安被看得心虚,感觉脸上都发烧了,连忙认真表态:“我说笑的,你别介意啊。先前我就说了,只会有一个皇后,不管谁想给我塞人,都是白费心机。”

    上官钧敛了眸。

    姬安也跟着垂眼,努力织围巾。

    气氛好似突然就变得怪异。

    姬安有些受不住,再找了个话题:“说起来……《旬报》第三期发下去,现在都还没有异样反馈。”

    上官钧:“陛下亲自下申斥,下面当然不敢不遵从。也会担心陛下的人手还留着,最近一两期肯定正常,还得看以后。”

    姬安点点头:“也是。”

    同时心里吁口气——还以为上官钧真要生气了,幸好幸好。

    之后两人顺着《旬报》的话题聊下去,气氛渐渐和缓融洽,没再冷过场。

    和先前的休沐日一样,上官钧和姬安一起吃过晚饭,还盯着姬安做过锻炼,才带人离开立政殿。

    只是,今日他并没有直接回思贤殿,而是拨转马头去了宫门。

    天色已暗,宫门已下匙。

    但上官钧亲到,御卫领班自然是赶紧给他开了门。

    上官钧直奔大理寺。

    今日有姬安的人犯送到,大理卿方怀静和少卿张湜都被叫回来加班,听闻上官钧到来,连忙出来迎接。

    上官钧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审出什么结果了。”

    张湜摇摇头:“嘴很硬,还没有撬开。”

    上官钧:“没上刑?”

    张湜:“还没上重刑,只抽了几鞭子,人就晕了过去,刚泼醒。”

    上官钧:“那就上重刑。”

    张湜有些为难地道:“给他看过了,估计受不得重刑,怕他挨不过去。”

    上官钧就暂时没多说。

    几人一路走到大牢当中。

    彭彧被绑在刑架上,整个人湿淋淋的,身上几道明显鞭痕。

    上官钧走到他面前,冷声开口:“早点招,就不用吃苦。”

    彭彧睁眼看看他,轻声一笑:“大司马亲自来了,我可真是荣幸啊……”

    声音里竟然带着丝丝媚意,那一笑也是媚态尽显。

    上官钧微一拧眉,伸手。

    旁边狱吏看看方怀静和张湜,得到示意,便递上鞭子。

    上官钧一扬手,狠狠一鞭往彭彧脸上抽去。

    彭彧脸上立刻烂出一条痕。

    第89章 推进 该讨一个名分了

    彭彧双眼一翻,再次晕过去。

    上官钧盯着他淌血的半边脸,和脸上绽开的皮肉,今日一直堵在心头的一口气才觉顺畅些许。

    旁边方怀静与张湜禁不住对视一眼,都为上官钧这一下的狠戾感到诧异,这也是两人头一次见到上官钧情绪如此外露。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在刚才那一鞭里得到渲泄,只是片刻,上官钧又恢复了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静模样。

    方怀静犹豫一瞬,还是上前小声道:“大司马,请容下官细禀。”

    上官钧瞥来一眼,把手中的鞭子扔回给狱吏,再以眼神询问方怀静。

    方怀静向着入口比出“请”。

    上官钧再瞥一眼歪着头晕死过去的彭彧,看见那脸上的血已经沿着下巴流到了脖子,让上官钧感到格外快意。

    他这才转身走向牢房入口处。

    方怀静给狱吏使个眼色,示意给彭彧治伤,才跟着上官钧出去。

    出了牢房,方怀静原想领上官钧去自己值房,不过上官钧在廊下清静处停步,示意跟着的小厮和羽林卫退远几步,就对方怀静道:“说吧。”

    方怀静低声道:“下官觉得这个彭彧不太寻常。先前下官已和他说过,他罪不至死,只要老实地招供清楚原委,吃上一顿脊杖就能重新自由。可即便如此,他也死咬着就是自己贪赏金。

    “他的身子又不好,怕是撑不住重刑。下官担心,若是他熬刑不过,死了还是其次,就挖不出他背后之人究竟有什么阴谋。大司马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且让下官慢慢审他几日。”

    上官钧刚才抽了那一鞭子,心里的气发泄出来,此时听方怀静说得亦有道理,便道:“我会让飞廉军探查他的消息,你若审出点什么,就告诉那边一声。”

    方怀静应了是。

    上官钧也不多留,这便带着人返回宫中。

    回到思贤殿,岁丰一边替上官钧收斗篷一边问:“热水已备好,郎主是要练剑,还是直接沐浴?”

    上官钧:“直接沐浴,备两桶水。”

    岁丰便退下去准备。

    不一会儿,上官钧走进浴房,褪下衣衫,先进一只浴桶中清洗。

    刚才去过牢房,他多上了两次香皂,洗净之后,再换到另一只浴桶中坐下,泡着微烫的水闭眼休息。

    大概是香皂用得多,哪怕茶香型的香味淡,此时上官钧也能感觉到似乎有股淡淡茶香包裹着自己。

    不期然地,他想起姬安说过“我喜欢茶香型”,唇角就不自觉地扬起。

    紧接着,再想起白日里姬安看彭彧的眼神,唇角又平了回去。

    被送人这种事,上官钧不说经验丰富,亲历过的次数至少一只手数不过来。因此只消一眼,就能知道那个彭彧是怎么回事。

    背后人的心思更是好猜——不近女色,就送个女色的替代品。尤其新帝如此年轻,还未经历人事,对这头一个必然会食髓知味,也就更容易受影响。

    甚至连挑出来的人都相差不大——既然是替代女色,就选个像女人的过来。

    还好姬安对彭彧并没有兴趣,只初时看了几眼,后来的关注点就都在透镜上面。

    原本上官钧还想着,若是彭彧真会磨透镜,对姬安有用,就对他宽容一二,扔到军器监去。结果彭彧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完全是冲着姬安身边人的位子而来,那上官钧自然不会客气。

    上官钧不禁嘲讽一笑——彭彧背后的人或许做梦都料不到,姬安对女人没多少兴趣,倒是对男人的兴趣大一点。

    想到这里,姬安那句“像大司马这么英武的”彷佛又在耳边响起。

    上官钧抬起手,轻轻压在唇上——曾经被姬安舔过的位置。

    因为觉得自己“醒着时又不让”,姬安会趁着渡气时舔一舔,评价还是“好亲”。

    哪怕姬安没有对自己明确表示过什么,但那一次次与旁人不同的亲近,甚至分享百宝囊的秘密,还亲手为自己织围巾。这些都让上官钧感觉到,并非只是自己对姬安一厢情愿。

    原本,上官钧并不着急。既然姬安没有表示,应该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既然现在的相处愉快且舒适,他愿意配合姬安,保持现在的步调,等待姬安愿意“娶妻”的那个时候。

    但,今日彭彧的出现,却让上官钧察觉到一件事——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有耐心。

    姬安身为天子,向他送人的事日后必会源源不断。还有人豁得出去毛遂自荐的,这种人上官钧在上一世没少见到,当时出入姬含思寝殿的人一直没个定数,只是多数都被姬含思那几个男人处理掉了而已。

    今日不过是一个姬安看不上的彭彧,上官钧便觉被堵得难受,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气要受。

    最重要的是,他甚至没有理由向姬安表达自己的不满。

    上官钧微微转头,目光看向旁边案几上摆的香皂。

    茶香型,一片叶子的形状。

    冬至那日姬安在大殿上赐的那块花形,上官钧留了下来没用。

    最初那些方形的用完,黄义再去取之时,拿回来的都是这种叶形,那边说是“陛下说了,给大司马的都是这种”。

    而且,不仅上官钧这边的是叶形,最近他在立政殿也发现,姬安用的也换成了叶形。

    上官钧没有特地问,不过最近姬安给他看过三种香皂的包装。

    每种香皂只用一张纸条圈住,纸条上印有不同的精美花木,既节省包装成本,又突显出香皂本身的吸引力。而包装好的三种香皂,都保持着最初的制作模样,茶香型依旧是简单的方块形状。

    显然,叶形的香皂只供给立政殿和思贤殿。

    看着看着,上官钧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

    他轻抚上手腕。

    今日被姬安抓过的感觉彷佛还残留着。

    还有姬安那紧张的神色,亦是第一次见到。

    上官钧微微垂眼。

    看来,他也该向姬安讨一个名分了,日后才好处理那些总想诱惑天子玩物丧志的小人。

    *

    姬安吹熄蜡烛,入睡之前例行打开系统,看一看今天的“收入”。

    最近他开始多了一些“持续性收入”。比如堆肥,这个明显是依托《旬报》,尤其整顿之后,推广堆肥收获的能量有了一小波上涨。

    其他还有那个看书的书架子,京城中开始出现零星的售卖,姬安也在第三期《旬报》上刊登了图纸和京城售价参考。以及糖车,多出好几架,而且糖车还附带国运值,虽然每一架只有3点。

    这两日又多出一样——推广蜂窝煤。

    随着蜂窝煤开始供应,姬安就先拿了3000能量和3000国运值,哪怕在一性次收入当中都算得上是可观的一笔。之后的增长是每生产一百斤蜂窝煤,就能收获2能量和1国运值。

    这个数字乍看很小,但大盛地广人也多,煤这种能源消耗品又是每天都在不断大量消耗的,积攒起来就可以说是姬安的一笔固定“底薪”了。可见蜂窝煤带来的能源节省多么可观。

    而且,姬安还从中看到一个良性循环的可能性。等他开始推广良种,如果也能源源不断地获得能量和国运值,那后续就可以更快速地攒够“钱”买新的良种,一样接一样地进行推广。

    想想就是个美好的未来。

    姬安查看完今天的“收入”,满意地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想像闭上眼睛。

    如果老天再给赐给他几个数理化人才,就最好了。

    姬安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被人摇醒,耳边响起内侍们熟悉的声音。

    “陛下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在席上酒吃多了吧,快快快,去拿醒酒汤来。”

    “陛下平日不常饮酒,酒量浅也不奇怪,今日的确是喝得多了些。”

    “毕竟大喜的日子嘛,陛下自然高兴。”

    姬安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就见朱顺、徐小七、洪大福、关忠、汤开泰、何万利都围着自己,而且人人都穿着一身红衣袍,脸上也都带着喜庆的笑容。

    这时,又听得郑永的声音传来:“醒酒汤来了,凉热正好,快让陛下喝了醒醒酒。”

    众内侍让开路,郑永端着醒酒汤来到姬安跟前。

    姬安虽搞不清楚什么状况,却也拿起汤盅,豪迈地仰头喝下。

    辛辣中带着苦味的汤水一入口,姬安瞬间就感觉整个人被刺激得清醒过来。

    朱顺也看出他醒了,接过他手中汤盅,一边笑道:“陛下醒了就好,这么重要的日子,可不能醉过去。”

    姬安有些愣,刚想问“什么重要日子”,结果一垂眼,就发现自己也穿着一身红衣。

    这衣服还有点眼熟,他曾经穿过。

    是新郎的喜袍。

    这时,也不知道是谁把姬安拉起身,众人乐呵呵地簇拥着他往一处走。

    姬安还没来得及问“要去哪”,就被内侍们推进一间房中。

    咔嗒一声,门在他身后关上。

    姬安愣愣地扫视一圈屋内。

    这是一间喜房,桌案上燃着一对粗粗的盘龙红烛。

    姬安转身,看向房中宽敞的床榻。

    四周垂挂的红色帷帐里,上官钧穿着同样的新郎喜袍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睡得宁静。

    姬安不由得心道——怎么,这是要再冲一次喜?

    他下意识又去看桌案。

    上面摆着一只酒壶。

    姬安走过去,提起酒壶,转眼四下看看,没见到酒杯,干脆就仰起头,直接往嘴里倒了些酒。

    接着,他走向床榻,坐在床边,轻轻捏开上官钧的嘴,弯身将唇压上去。

    喂完那一点酒水,姬安又在上官钧唇瓣舔上两下,才撑起身,俯看着这位“睡美人”。

    房里的烛火很明亮,侧面的光将上官钧的五官照得格外立体。

    老实说,上官钧这样安安静静的睡颜,非常地赏心悦目。

    姬安欣赏了片刻,又有点怀念起这双眼睛睁开时的神采,不禁嘀咕道:“怎么还不醒。”

    却在这瞬间,上官钧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点漆一般,正当中映着两个小小的红色人影。

    想到上官钧此时满眼都是自己,姬安不自觉地笑开:“大司马,你醒了。”

    上官钧凝视着姬安,开口问:“陛下对我做了什么?”

    姬安:“渡气。”

    上官钧:“渡气可要舔唇?”

    姬安:“不用啊。”

    上官钧:“那陛下刚才为何舔我?”

    姬安想了一会儿,才回道:“好亲啊,你醒着时又不让舔。”

    下一刻,他感觉有股力道在将自己往下拉。

    一阵旋转,姬安就发现,换成了自己躺在床上,上官钧撑着身子俯看自己。

    上官钧换到了高处,眼里映进了桌案上的烛光,微微跳动。

    他缓缓开口:“陛下不试试,如何知道我不让。”

    姬安眨眨眼,跟着问:“那,你醒着也可以吗?”

    上官钧没回答。

    他慢慢压下身来。

    姬安就看着他在眼前渐渐放大。

    直至模糊不清。

    唇瓣也压上刚才那种温暖果冻的软弹感。

    一会儿之后,还被舔了两下。

    姬安感觉自己心跳很快,扑嗵扑嗵的,吵得不行。

    上官钧微微抬起头。

    两人的气息相互交杂。

    上官钧声音沙哑地问:“陛下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钻进耳里的每个字,都勾得姬安心尖发颤。

    他根本无法思考,只能说出潜意识中的答案:“我们……成亲?”

    上官钧莞尔,弯起的双眼衬得眸中的烛火跃动更加明显。

    姬安就觉得自己也跟着心旌摇晃。

    上官钧再次凑近,在姬安耳旁轻声道:“既然陛下知道,那便不要辜负这洞房花烛。”

    之后,姬安的记忆就陷入了一片红色的海洋。

    红色的喜袍,红色的喜枕,红色的喜被,红色的喜帐,红色的喜烛。

    而他,在那一片红色的包裹中,不断颤栗。

    ○●

    姬安被系统闹钟唤醒之时,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醒过神。

    也渐渐脱离大脑带来的虚假感觉。

    姬安呆呆地望着床顶帷帐,良久,才抬起一边手,用力盖到眼睛上。

    他怎么会做那样的梦!

    这让他怎么再面对上官钧!

    上官钧的性冷感可是有原文背书的,他梦谁也不该梦到上官钧头上啊!

    姬安思来想去地自省,却自省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他听见有内侍隔着屏风低声唤:“陛下?”

    姬安回过神,连忙看看时间,发现比自己平日起床晚了十几分钟,赶紧翻身要拉铃。

    可这一翻身,他又僵住了。

    一个比梦更现实的问题摆到了面前——

    他要怎么起床,才能不被内侍们发现……

    外面又传来一声低唤:“陛下,您醒了吗?”

    姬安来不及过多思考,刷地一下揭开被子查看片刻,然后悄声下床。他从衣柜里翻出里衣换好,把脱下来的收进系统实验室销毁,再拿起桌上茶壶,将茶水茶渣都倒在床上,再坐回去,故意一扔壶。

    咚的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紧接着,今天当值的关忠和何万利就跑了进来,一边紧张地叫着“陛下”“怎么了”。

    姬安披着半边被子捧着茶杯,装出睡迷糊的模样,满脸无辜地说:“我口渴,想喝水,结果壶没拿稳。”

    关忠和何万利看着他床上的狼藉,都有些哭笑不得。

    何万利赶紧扶姬安下床,一边给他披衣服一边道:“陛下要喝水,怎么不拉铃叫奴等。”

    关忠去收拾被缛,也道:“还好陛下没喝上,这茶水放一晚都凉了,喝了说不定会拉肚子。”

    姬安心虚地“嗯”一声,裹着衣服坐在凳子上,等着内侍们点上蜡烛,端来热水洗漱。

    捧着热茶喝之时,姬安都忍不住暗自一叹——也是没想到,他还有用系统来销毁“证物”的一天。

    他看着关忠铺上新的被缛,突然想起一个以前没有关注过的问题,不由得问:“我的衣裳和被缛,是哪里清洗。后宫有专门的浣衣处吗?”

    关忠随口应:“平日里的衣裳都是各殿洗各殿的,浣衣局是专门洗被缛、帷帐之类的大件东西。陛下的衣裳就是由殿中杂役清洗,被缛会送到浣衣局去。”

    姬安听得心头一跳——立政殿里他不用宫女,全是内侍,但要是送到浣衣局,那边好像是宫女居多。

    他佯装镇定地开口:“我这殿里的东西也不多,送来送去的麻烦,我看院子里能晾得开,就都在殿中清洗吧。关忠你去说一下,回头再和朱顺说一声,让他看着给清洗的杂役提点月钱。”

    关忠应了声,转身出去传话。

    姬安坐在铜镜前让何万利梳头,看着桌上的蜡烛,不自觉地想起梦里那一对红烛。

    就发散性地联想到——以后他要是真找了皇后,到时的被缛怎么办?这里又没个洗衣机,也不可能次次都销毁掉……

    姬安烦恼了一圈,最后只能自我安慰——平常心、平常心,只要不多想,就不会尴尬!

    何万利给他扎好发髻,片刻不见他起身,奇怪地唤:“陛下?可以去用早膳了。”

    姬安回神,连忙站起,一边自嘲——对象都还不知道能不能找着呢,现在就想那些事纯属多余。

    都怪昨天那个彭彧,害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做个梦,还莫名其妙地牵扯到上官钧,又莫名其妙地犯起尴尬症。

    姬安面无表情地在内心哀嚎——苍天,要不赔个物理人才来,你怎么对得起我啊!

    *

    上官钧和平日一样,骑着黑马从思贤殿来到立政殿,等着姬安出来,一同去往永昌殿。

    天冷之后,上官钧劝过一次姬安改成坐车。但姬安坚持要骑马,说是吃饱穿暖了就不会冷,吹吹凉风有助于早上清醒脑子。

    最近上官钧倒是感谢起姬安的坚持来。

    若是换成马车,上官钧的车每天接天子不合适。而且下午两人回殿的时间不一样,那早上也就会自然地变成各走各的。

    不像现在这般,骑马总能同行一路。

    今日,上官钧刚驻马站定,姬安就从殿中出来了,踩镫上马。

    上官钧看着他上马的姿势,禁不住微微一笑——锻炼过两个多月,总算是不用再踩踏凳,哪怕穿着厚衣服,也能利落上马了。

    姬安刚坐稳,一抬头,便对上上官钧的目光。

    上官钧就见他愣了下,随即低下头去扯扯斗篷,然后控马前进。

    姬安目不斜视地从上官钧面前路过,一边说:“走吧。”

    上官钧隐约得他这反应有些奇怪,刚想问,又发现姬安没被帽子和斗篷挡住的耳垂一片通红。

    姬安没话找话似地说:“今日好像有点回暖,没有前两日那么冷。”

    上官钧策马跟上去:“我倒觉得更冷了些。陛下刚喝过热粥,身上正暖和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上官钧原本做好准备姬安问自己昨晚出宫的事,不过姬安看起来好像并不知晓。但这不应当,下匙之后开宫门是异常情况,他能自由出入已是特权,若是再不上报,便是御卫渎职。

    最终上官钧忍不住主动问:“陛下不知道我昨晚出过一回宫?”

    姬安一愣,下意识转头看过来,不过很快又重新看回前方:“知道啊,御卫报来了。”

    上官钧:“陛下不好奇吗?”

    姬安:“你有你的事,我又不会限制你。我知道你总归不会害我就行了。”

    上官钧心头一跳,随即又涌起暖暖的鼓胀感,面上表情也不由得和缓。

    他犹豫片刻,还是照实说了:“我去了一趟大理寺。”

    这地方一出,姬安自然也就知道上官钧是去干什么,就问:“有什么结果。”

    上官钧:“我去的时候,还什么都没问出来。”

    姬安带着疑惑再次看来。

    只是,这时两人已经到了永昌殿,这话题也就暂时告一段落。

    上午照常工作,中午上官钧在枢密院用了午饭。

    随后,他将刘叔圭叫进来。

    刘叔圭进屋关上门,走到上官钧桌前。

    上官钧将桌上一只小匣子推过去:“坐吧,这个拿回去用。”

    刘叔圭接过小匣子,坐下打开,发现里面放着六块香皂,红、黄各三块,还是花形和圆形,比冬至那时赏赐的更大,也更为精致。

    上官钧:“不知道你夫人喜欢哪种,我就都拿了。”

    刘叔圭连忙道谢。

    先前姬安在冬至赏赐的香皂,他夫人用了之后非常喜欢。后来他又听姬安说香皂不用等多久,就私下里问过上官钧一句,得知过年时香皂铺便会开张,已经准备好去买了,只是有点担心到时抢购不到。

    没想到上官钧直接送了六块来。

    上官钧看他高兴,又道:“想问你点私事,要是不好回答,可以不用答。”

    刘叔圭失笑道:“大司马特意问下官私事,这可真是难得。”

    他虽是上官钧心腹,两人也称得上一声私交不错的朋友,但依旧是上下级关系排在前面。

    上官钧问:“当年你是如何向你夫人提亲的?”

    刘叔圭一愣,虽然不解,却也回道:“就是请了媒人带礼物到她家提亲。”

    上官钧:“……”

    他这才察觉自己问的方式不对,思索片刻,换个问法:“我的意思是,你提亲之前,没和你夫人有过什么默契吗?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是从小认识的青梅竹马吧。”

    刘叔圭更为不解:“大司马说的‘默契’是指……”

    上官钧:“你有没有先问过她,上门提亲她会不会同意。”

    刘叔圭摇下头:“没有。她家要不想同意,那媒人头一回上门说的时候,就会拒绝了。”

    上官钧再次感觉,好像还是问得不对。

    他又一次陷入沉思。

    刘叔圭等过一会儿,试探地问:“大司马究竟是想问什么?”

    上官钧说出自己思考后的答案:“我觉得,我想问的事你可能没有经历过。”

    刘叔圭好奇:“什么事?”

    上官钧:“你有没有直接向你夫人表达过,你想和她成婚。”

    这回刘叔圭却点了头,笑道:“有过。”

    上官钧诧异地追问:“你如何说的?”

    刘叔圭回忆着道:“那日是她生辰,我给她准备了一份生辰礼,送的时候便和她说——待我考中,便遣媒人上门提亲。”

    上官钧:“她如何答你。”

    刘叔圭情不自禁地露出个幸福的笑:“她说——她又不是非要嫁举人。”

    说完,看着上官钧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大司马莫不是有了心仪之人,可要内子攒局牵个线?”

    毕竟刚才的问题,指向性实在太明显。

    婚姻的确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大盛风气开明,许多夫妻都是先相识了,互有好感,才开始走提亲的程序。

    上官钧如今没有长辈在,虽说他去提亲,对方家里多半不会拒绝,但他若想先与女方相处沟通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上官钧却道:“不用麻烦你们,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90章 背后 陛下会心想事成

    姬安来到批奏疏的书房,先问了下有没有大理寺的奏疏。

    得知没有,再想起之前上官钧说的“什么都没问出来”,姬安还是让人去传大理卿方怀静来问话。

    这案子并不复杂,不就是有人想给他送人,而他不收。姬安想不出,彭彧有什么必要非护着背后指使的人,供出来还能减轻点自己冒领赏金欺君的罪过,可以全推到对方身上,说自己只是听命行事。

    结果没想到,方怀静来了也还是那句话:“臣等还未能撬开彭彧的嘴,恳请陛下再宽限几日。”

    姬安非常不解:“他到底为什么不开口。你有没有和他说,供出背后的人,他就只是从犯而已,可以轻罚。”

    方怀静:“说过,他依旧不改口。臣与张少卿亦觉此事蹊跷,该查清楚。只是彭彧身子弱,怕他熬刑不过,不敢用重刑,只能磨他性子。”

    姬安听得奇怪:“他身子弱?他那么年轻,也看不出什么病弱模样。”

    方怀静细禀:“陛下有所不知,这与平常说的弱有所不同。每个人对受刑苦痛的忍耐力都不一样,每次上重刑之前,经验老道的狱吏都会有一套法子探个底。彭彧就属于尤其受不住刑的那类,也算是少见的。”

    姬安点点头。

    这个也能理解,毕竟用刑的目的是让人招供,不是把人弄死。而且,姬安曾粗略翻过大盛在刑狱方面的规章制度,其实对用刑有非常详细的规定,方怀静也是照章办事。

    姬安再问:“那你们准备如何磨他。”

    方怀静说了几个方法,续道:“只是需要时日。不过,昨晚彭彧被大司马伤到脸,情绪已经和初时有所不同,想来应当不需要太长时间。”

    姬安一愣:“大司马伤了他的脸?”

    方怀静原以为姬安已经知道,没想到姬安竟然还不知,心头禁不住一跳。但话已经说出口,他只得把昨晚上官钧去大理寺的经过简单讲诉一遍。

    姬安感觉更费解了:“彭彧为什么挑衅大司马?”

    方怀静抬眼瞥来,又很快垂下去:“臣与张少卿也讨论过,感觉彭彧的本意应当不是挑衅。他或许是认为,那是能够吸引大司马的手段。”

    他说得不是那么直白,姬安品了一下其中的意思,就不由得蹙下眉——彭彧果然勾引上官钧了。

    像上官钧这种位高权重者,自然见识过众多自荐枕席的人,不使点特别的手段,的确很难在短时间内引起他的兴趣。可惜,彭彧想不到上官钧是个性冷感,依旧是踢到了铁板。

    这也能解释彭彧的情绪变化,因为他现在失去了他最大的武器——那张脸。的确是个攻破他心理防线的好时机。

    姬安看看剩下的奏疏数量,立刻做下决定,吩咐何万利把奏疏送回立政殿,再让关忠去备车,最后对方怀静说:“我去会会彭彧。”

    方怀静惊讶道:“陛下是想……亲自审他?”

    姬安:“不用过堂,见一见就行。”

    他发了话,方怀静也没有理由反对,只得伴驾返回大理寺。

    只是,方怀静不禁心下奇怪——彭彧难道牵扯到什么有隐情的大案?昨晚大司马在宫门下匙之后还特意出宫,今日天子又要亲自去审。

    姬安来到大理寺,挑了间清静的房间,只留下方怀静与少卿张湜作陪,还有几名羽林卫站在屋内保护。

    彭彧很快被狱吏带上来,双手和双脚都拖着沉重的镣铐。

    姬安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他脸上那道伤。虽然已经止血上药,却还是狰狞可怖,显然当时上官钧下手并不轻。

    彭彧一见到姬安,立刻双眼睁大,眼泪刷地一下就滚了下来。

    他半捂着脸,颤抖着想走向姬安,却被狱吏拉回去,整个人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彭彧却膝行两步,上前叩头哭泣:“陛下,小人真的只是贪图赏金,没有其他目的,求陛下明鉴。”

    姬安注意到,他捂脸还捂得很有技巧,遮了脸上的伤,还半侧过脸展示出完好那边脸的落泪美感。加上他弯身之时囚衣摇晃,露出一点脖子下方的鞭痕,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哪怕在这种境况下,这个彭彧依旧非常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

    姬安这时才发现,昨天自己只顾着注意透镜,也不觉得有人给自己送人是什么大事,就忽略了彭彧身上不少东西。要不是上官钧想审出彭彧背后的指使人,还真就让他吃一顿脊杖就逃过了。

    此时,姬安淡声道:“不用再说你编的那套词,朕不会相信。赶紧招出背后指使你的人,朕倒是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只说他用着揭榜的藉口,进宫时却敢那般衣冠不整,背后就不可能没有人指点过他姬安的性情。

    姬安顿一下,又强调似地补充:“你脸上的伤,朕也可以赐你最好的伤药。宫里有一种能生肌去疤的秘药,即便是你这样的伤,也能不留痕迹。”

    彭彧愣了片刻,随即整张脸都埋到双掌中,双肩抖动着抽泣。

    姬安冷眼看着。

    方怀静看看他脸色,向彭彧喝斥一声:“彭彧,还不速速招来!别辜负了陛下的好意!”

    彭彧重新抬头,换上卑微的哀求模样:“陛下,让小人去揭榜的人,只是想送小人进宫讨陛下欢心,绝无他意。陛下看不上小人,是小人之过,就让小人一力承担吧。”

    姬安再问:“那人是你情郎?他要把你送人不算,现在你出了事,也不见他来向朕求情。这样的人,你何必还要护着不说。”

    彭彧却只是垂下眼不再言语,一副痴心错付也要默默守护的姿态。

    姬安都不禁有些无奈。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碰到的同类好像都喜欢对他用装可怜、博同情这一招。以前工作中遇到的也是,甚至还被人缠着追过几回。

    姬安自己都觉得奇怪,难道自己就这么像容易心软的老好人吗?连不少同事都起哄说,自己虽然帅,但一看就是居家型安全款。

    可在姬安看来,分明是——

    他暗暗扫视一圈屋内,见留下的羽林卫中就有几个面露同情之色,连看守彭彧的狱吏,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怜悯。

    姬安不由得在心中摇头。

    彭彧的确是有几分手段,但想用来对付姬安,只能说他对姬安的判断偏差太大。

    要论姬安的个人审美喜好——

    姬安脑中突然浮现出上官钧的脸,和他穿着喜袍的样子。

    一惊之下,姬安连忙甩下头,想将那些杂念抛开。

    方怀静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询问:“陛下?”

    姬安定定神,开口道:“把他带回去吧。”

    方怀静松口气,连忙示意狱吏将彭彧带走。

    彭彧被拉起身,最后留给姬安一个凄美笑容,跟着狱吏出屋。

    方怀静观察着姬安的神色,生怕他就这样对彭彧轻拿轻放,自己就没法对大司马交待,努力想着该怎么劝他不可轻信彭彧那种人。

    不过,却是姬安先说:“先前倒是有点走眼,大司马说得不错,这个彭彧的确不简单。”

    方怀静一愣。

    姬安示意他和张湜一同靠过来,小声说上一段,再道:“你们可以试一试。我看他不像是不怕死的,说不定会有用。”

    方怀静和张湜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不相上下的惊讶——这位深居宫中的天子,是从何处知道这种手段?

    但两人很快稳下情绪,躬身应了是。

    姬安便站起身,带人离开。

    他原本就没打算久待,先前也就没麻烦地让车子进门,直接在门前下了车,留小车在原地等候。

    此时刚出大理寺大门,姬安就见到小车周围的护卫变多了。

    车边还停着一匹显眼的黑马。

    姬安先是一愣,又不自觉地快走几步。

    果然在车门边见到时和、岁丰两名小厮。

    两人对他躬身行礼,再轻敲车门,接着拉开。

    姬安向内一看,和坐在车里的上官钧对上目光。

    就不禁笑开,一边上车一边问:“你怎么过来了,还不进去。”

    上官钧放下手上的书,在姬安坐下时抬手扶他一把:“有事寻陛下,才知陛下来了大理寺。我刚到,听说陛下已进去一会儿,想来不会久待,便直接在车中等候。”

    这时,方怀静与张湜来到车边送行。

    姬安笑着对他们挥下手:“快回去忙吧。”

    再吩咐车子回宫。

    上官钧将原本捂在手中的手炉塞给姬安:“陛下审得如何。”

    姬安却是先低头有些稀奇地看看手炉:“没想到大司马也会用手炉。”

    下一刻,脸颊就粘贴一片温暖。

    姬安怔愣地抬头。

    上官钧淡定地收回手:“外头可不比宫中,陛下下回出门,让人多备些东西。才待这一会儿,脸都冻凉了。”

    姬安后知后觉地开始感觉心跳在加快,脸上也在发烫,连忙掩饰性地拿起手炉暖脸,再捡回先前的话题说:“没审出什么,只能等他们慢慢磨彭彧的性子。”

    上官钧提壶倒茶,递过去一杯:“陛下放心,刑房手段多,便是不用伤身的重刑,也有法子蹉磨他,无非是耗点时间。”

    姬安一边应着声一边接过,缓缓喝了半杯热茶,感觉乱蹦跶的心安分了下来,才问:“大司马寻我什么事?”

    上官钧:“刚刚接到急报,五日前卜察偷袭图国三城。”

    姬安顿时双眼一亮:“皇甫雄……”

    上官钧:“先前他就被图国皇帝派去镇守图国东都,从卜察选择的攻击位置看,这回的目标应该就是东都。说不定现在已经打到了东都城门下。”

    姬安心下算了算,恰好是在皇甫烈抵达启阳的第二天,卜察就动了手。

    上官钧续道:“我们的人手早已潜入图国东都做准备,陛下就静待好消息吧。”

    姬安高兴地点点头:“要是年前能成功杀掉皇甫雄,那简直就是最好的新年礼。”

    上官钧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顺势问:“陛下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姬安微愣,随即想到了自己在织的围巾,笑道:“围巾是我先前答应过你的,你不用回礼。”

    上官钧:“不是回礼。”

    姬安眨眨眼,思索一下,说:“那我希望和孙氏签的新约能启用。”

    这回轮到上官钧微微一愣,又问:“还有别的吗?”

    姬安再想想,回道:“还想要一个懂透镜的人才。”

    上官钧不由得露出几分无奈。

    姬安笑得眉眼弯弯:“快说我会心想事成。”

    上官钧被他带得不由自主地扬唇浅笑:“陛下会心想事成。”

    ○●

    昏暗的房间里,一灯如豆。

    缓慢的滴水声一下又一下。

    滴哒,滴哒,滴哒。

    彷佛在不大的房间里形成回响。

    明明每一声之间有一段间隔,但安静的环境和不断重复的声响,会让人的大脑对时间造成错觉。

    彭彧被绑在一张床榻上,黑布蒙着双眼。

    失去视觉,又放大了其他感观带来的刺激。

    彭彧听着那一声又一声,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甚至分辨不出那些声音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只觉得冷。那冷还不像是从外部侵袭进体内,而是由体内慢慢扩散至四肢,令全身渐渐麻木。

    血腥味萦绕在鼻尖,哪怕彭彧不愿去想,脑中也克制不住地想像着,血滴从自己手腕滴下去会是什么情形。

    他似乎都能听得出那种鲜血特有的黏稠感。

    老狱吏再次开了口:“还不肯说?”

    这苍老的声音嘶哑得像在来回拖锯彭彧的神经。

    彭彧想动一动手指,但他好像已经感觉不到手的存在。

    老狱吏发出一声渗人的笑:“我说小子,你可知道,一个人身体里能有多少血。现在小半桶了,要不要我给你称称重。”

    彭彧的嘴唇颤抖起来。

    老狱吏又缓缓吩咐徒弟:“你看好了,记仔细点。今日咱们就能知道,一个人流出多少血会死。说不得日后办哪一桩案子时就能用得上。”

    徒弟应声道:“看他怪瘦的,按仵作的推测,应当快了。师父您累了就睡吧,我盯着呢。”

    老狱吏再笑一声:“睡什么,这么大好的机会,当然得好好看看。我还没见过人这么一点一点变干枯的样子呢。”

    彭彧终于受不住了,抖着唇说出一句几乎不成声的话:“我招……”

    老狱吏掏掏耳朵:“嗯?什么?”

    彭彧用力呼吸几下,努力发出声音:“我招……快给我……止血……”

    老狱吏遗憾似地啧了一声:“可惜了。”

    随即对徒弟使个眼色。

    徒弟便走过去,解开彭彧垂在床外的手腕,手指在他那早就已经不再出血的伤口边蹭蹭,再取出一条血迹斑斑的布条缠上去。

    随后,徒弟将放在彭彧身边的水盆,从水盆引出水的麦杆,和床下接水的水桶都拿出屋去。

    老狱吏也站起身,把旁边的小半桶猪血摆到床下,再点亮墙上的火把。

    他看看床榻上的彭彧。

    彭彧脸色一片苍白,唇上也是毫无血色,彷佛真像是流出了许多血似的。

    老狱吏吩咐徒弟去上报,自己则忍不住心下嘀咕——原以为彭彧这样的得磨上个十天半月,没想到这招还真挺管用。

    ○●

    仅仅才隔两日,方怀静就进宫向姬安和上官钧汇报彭彧的供词。

    方怀静:“彭彧招供,指使他借由揭榜面圣之机进宫的人叫石金吉,是礼部尚书周广世的大管家。彭彧说他是被石金吉从东顺带回来养的外室,后来听闻陛下那个传言……就想到让彭彧进宫拢络陛下。”

    姬安:“原来是周广世。”

    上官钧冷哼一声。

    方怀静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小心地问:“是否现在便传石金吉问话?”

    上官钧看向姬安:“陛下如何看。”

    姬安嘲讽一笑:“他肯定不会认,绝对会推说是彭彧看到榜上赏金起了贪念,就擅自行事。他的罪过,最多也就是平常和彭彧闲话几句从周广世那里听来的我的消息。”

    方怀静只垂眼静听,这种可大可小的事,端看天子想不想治罪。

    姬安又说:“我觉得彭彧身上的事肯定没挖完,他要真只是一个管家的外室这么简单,先前不可能硬抗着不说。他不敢说,肯定是怕被顺着那条线查出东西来。”

    这时,上官钧开口道:“把石金吉叫去问清楚彭彧的事,其他的你便不用管了。”

    方怀静应了是。

    姬安想起问:“彭彧有没有说,那块透镜是哪里来的。”

    方怀静:“他说是在东顺附近的河边捡的,不知道是什么,瞧着值钱就留下了。这次揭榜时觉得这东西像,就想着拿来冒充,若不是,也有藉口说自己误会。没想到歪打正着,真是陛下想要的透镜。”

    线索断了,姬安很是失望,挥手让方怀静回去忙。

    姬安又转向上官钧:“大司马觉得,该怎么处置周广世合适。”

    上官钧却道:“这事里,可能还不止是周广世一个人。又或者,周广世该有更明确的图谋。”

    姬安诧异:“怎么说?”

    上官钧:“我仔细想过。若只是想给陛下送人,完全没有必要冒揭榜这种险。哪怕收买不了陛下身边的内侍引荐,也可以等个陛下出宫的机会‘偶遇’。周广世如此着急,不太合理。”

    姬安顺着这思路一想,发现的确是。送人这种事,正常来说是个长线投资,那不该急在这一时半刻。

    上官钧续道:“先盯着周广世,看看他往下会有何举动。陛下可曾用百宝囊查过他?”

    姬安:“我看看。”

    他打开系统探查一下,回道:“对国忠诚度:80,对君忠诚度:65。看样子是不太满意我当这个皇帝。”

    上官钧再问:“政事堂里的人,陛下可都查过。”

    姬安继续一个个查,再给上官钧一个个念。

    总的来说,众宰相都是爱国的,对国忠诚度都有85以上,但对君忠诚度都不高。

    最高的竟然是刘叔圭,有75,这还让姬安颇为吃惊。其余人里,御史大夫唐武和两位侍中、尚书右仆射是70,枢密副使是65,左仆射潘济和中书令吕绅是60。

    枢密副使更忠于上官钧,这个姬安预料得到,倒是没想到还能有四个70的。

    上官钧听完,突然问:“我是多少。”

    姬安自然地回道:“你忘了你是特殊的吗,查不到你。”

    上官钧一愣。

    姬安又笑着接了一句:“也用不着查你。”

    上官钧被这笑容晃了晃神,又垂下眼帘,掩住眸中难以自禁的动容——先前他一直以为,姬安对自己如此放心,是因为早已查过自己,却没想到……

    他暗暗深吸口气,平缓下一时汹涌的情绪,才说:“这事交给我查,陛下国事繁忙,不必为此烦忧。”

    姬安点头道:“好,那你多操心些。”

    上官钧重新抬眼看着姬安片刻,突道:“陛下如今批奏疏已然熟练,可以不用再往我这里送。”

    姬安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想了想,说:“反正不急的奏疏都是第二日才发回去,放我这里也是一夜,放你那里也是一夜。我送过去,随你看不看好了。”

    看奏疏是重要的知情权,姬安既然没打算限制上官钧,就干脆让他自己决定。

    上官钧目光温和地应了声“好”。

    ○●

    某处村子。

    村长刚送走县里来的捕快,就往村里的私塾走去。

    他们村子在这附近的十里八乡当中算是过得不错的,出过几个秀才。如今就有一个在村子里教书,附近不少有余力的村民都会送孩子过来识几个字。

    村长来到私塾外,听了一会儿屋里孩子们的念书声,直到声音停下,才走到窗边向里张望。

    孩子们开始写字,赵秀才在巡堂。

    赵秀才听见外头动静,抬头见着村长,便出了屋,将村长迎到旁边自己的休息房间。

    两厢寒暄过几句,村长笑着递上一份《大盛旬报》:“赵夫子,这是刚送来的,最新一期《旬报》。一会儿孩子做完功课,我就招集村人过来,还麻烦你给大家夥念念。”

    赵秀才温声应道:“好,村长放心。”

    一边说,一边接过《旬报》翻看。

    村长看不懂多少,问他:“这回还有讲种东西的内容不?”

    赵秀才直接翻到最后面的栏目:“有呢,这回是讲种黄瓜。啊,还有讲养鸡的。”

    村长立刻笑开:“好好好!一会儿你先念这两篇,别听他们起哄,《西游记》最后再念。”

    赵秀才听得失笑:“好。”

    村长说完事就走了。

    赵秀才先将那两篇细看一遍,刚要往回翻看前面的朝廷报导,突然又顿住,目光定在最后一页的《千金请人》上。

    他看完,脸上现出惊喜,赶紧出了屋,往私塾后方自己住的小院快步走去。

    小院里安安静静的。

    赵秀才迳自走进一间屋里,揭被子叫人:“五郎!快起来!”

    床上的人捂着耳朵翻个身:“别吵,玉帝正请我喝酒呢。”

    赵秀才用力拍他:“再不起来,明日你就回自己家去!”

    章五郎无奈地睁开眼:“我就是来躲清静的,怎么到你这儿也不清静。”

    赵秀才拉着他起身,把手中《旬报》塞过去:“你看这里!”

    章五郎揉着眼,也没看清是什么,瞅了一眼以为邸报,不耐烦地嘀咕道:“看什么啊,我知道明年恩科,都说了我不想考。”

    赵秀才:“不是恩科!圣上在找会磨透镜的人!千金相邀!”

    章五郎一愣,这才拿起《旬报》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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