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带着浓重铁锈味道的大雨过后, 缪伊缪斯发觉每一天都变得如此漫长。思绪被拉扯成更为细碎的丝,每一根都被时间吹拂到身后,不愿朝前走, 仿佛还在不舍地等待某个熟悉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剪断牵引线的风筝, 无边无际徘徊于天空,方知自由的另一层含义原是寂寥。
在繁杂琐事之外, 在会议与会议的间隙, 缪伊缪斯偶尔会溜到城中街道上。隐蔽气息, 模糊身形,魔王便轻松融入各个种族之间。
他听着人群中夹杂着各式口音的交谈, 他望着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种族千里迢迢赶往这座城,他知道这座城所发生的一切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出去。许多人畏惧他, 许多人渴望他, 许多人想要见他一面。
就连那些避世而居、躲藏于山洞中、岩层间的族群, 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大陆中央所发生的事情,生平第一次踏上远行的道路。
世界的格局正轰轰烈烈发生改变, 没有谁想要落人一步。
他想, 那只恶魔为他、为整个深渊留下的财富, 仍在延续。
不择手段寻求自保的巨龙, 享受暴虐又成为人类走狗的人鱼, 傲慢独行的精灵,作为恶之虫温床的人类……曾高高在上的邻居们先后遭受重创失去领袖,焦虑不安惊惧他的报复。
只要他的一个指令, 替整个世界扛住数千年辛酸的同族们,便可以轻易颠覆所有的一切。占领, 奴役,折磨……彻骨的仇恨将品尝到酣畅淋漓的喜悦, 并在喜悦中获得解脱。
但缪伊缪斯不愿意那只恶魔的死亡,只换来这样轻飘的结局。
霍因霍兹做成了一份千年未有的奇迹,他想要将这份奇迹延续下去,想要替那只恶魔完成一份更大的奇迹。
他是霍因霍兹唯一的继承……
那条黑龙落地进入城中时,魔王刚会见完上一位来访者,正坐在沙发上,盯着一块石板发呆。
彼时黑龙已缩小身形,倒更像是一条宠物蛇。黑玉般的“细蛇”将自己围成一圈,盘在桌上水果盘中,成为一颗苹果的装饰品。
“那块石头是什么?”黑龙问。
缪伊缪斯注意到对方开始使用大陆通用语,挑眉倒是有些惊讶:“洞穴矮人一族送来的石板画,他们称一周前看见了神迹:’祝福的虹柱自大陆中央升入高天,千万年沉睡的神明终于醒来,为苦难的世界洗去尘埃。‘”
“……神明?”黑龙的语气很是微妙。
“霍因一定想不到,他死后被奉为’神明‘。”魔王笑得有些凉薄,眼眸却平静如水,“他们原本要为霍因雕刻一座神像,我拒绝了。”
“我以为您会希望那位大人被这个世界铭记。”黑龙从苹果上歪下脑袋。
魔王只是垂眸望着那块石板画。只见一群穿着各异,分别长有翅膀、犄角、尾巴、鳞片等不同特征器官的生灵围成一圈,他们跪拜着虔诚仰视中央一道七彩的光柱,仿若朝圣。
光柱中央,一道人影模糊,还未完成刻画。
缪伊缪斯指尖触碰上那人影的脸,声音有些低落:“恶魔,人类,精灵,人鱼……他可以是以任何身份拯救这个世界,但唯独不该是神。”
黑龙并不能理解魔王的话语,在巨龙眼中,神明当然是尊贵的、荣耀的、至高无上的。
但黑龙没有继续徘徊在这个话题往深,只是径直奔往此次前来的目的:“您并未给那位大人使用龙炎。”
魔王抬起眼眸,深黑细密的睫毛下,眼瞳似乎比从前更深。那视线极轻,分明不含情绪,却叫黑龙无端感到畏惧。
终于,魔王开口了,语气仍旧平淡:“他渴求彻底的死亡,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清除这个世界漫长的诅咒。如果在濒死之际使用龙炎复生,我不能确定他灵魂中的污染是否还存在。霍因不愿意赌,我也不能去赌。”
“您所言极是。只是任何心脏在离体后都将逐渐死去,那枚龙炎也不例外。您的身体曾长期受损,这颗心脏能修复您体内的脉络,并使您成为近乎永生的存在。”
漆黑的鳞片缓缓于艳红的果皮上舒张,独眼的黑龙吐着更为猩红的舌。
是谄媚?是试探?是想要亲自观察他身体的情况,又或者是感应到了龙炎的所在?
缪伊缪斯面无表情盯着这条缠着果肉的龙。
他缓缓开口:“当然。”。
与大多数人所猜想的不同,魔王在王都中停留的时间并不算长。
到了第十八日,魔王及其手下恶魔便安安静静从城中消失,连一支驻兵也未留下。
恶魔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叫城中人们摸不着头脑。当中许多人已做好被侵占领土的准备,更有不少权贵者收拾包袱,谋划着出逃。只是城门处恶魔看守过紧,始终没能找到合适时机……这下,出城的时机有了,可恶魔却是没了。
逃,还是不逃?可又能逃到哪去?人们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魔王逗留于城中期间,没有人类敢上前去与之对话。他们只是被虫子寄生,却不是傻了。大多数人清楚记得曾发生于自己身上的一切,那些阴暗的情绪被诱发出来,像是一场梦,醒来彼此见到都常感尴尬。
当中甚至不乏群体对魔王产生怨恨,恼怒其将他们从噩梦中唤醒。他们自然不相信深渊之下的恶魔对人类能怀有几分善意。
世界并不会因为打倒“反派”而直接迎来和平幸福的时代,童话般美满的结局只在睡前故事书中轻易出现。试探,质疑,轻视,表演,欺瞒,利用,勾结……强大的力量带来恐惧与表面的臣服,可臣服之下的漩涡却时刻等待着又一场斩首。
此上种种,缪伊缪斯看得清楚,却并不在意。他只是做了他当前该做的,回答那些来访者他该回答的,再定下几条规矩,亮清深渊的底线,不让霍因霍兹好不容易救回的世界转瞬重新陷入战火。
随后,便是回到他的归属。
魔王自大陆之上回归时,深渊中举办了热烈的庆功典礼。恶魔们如烟花般涌上。那些炙热而不含杂质的情绪,看得缪伊缪斯一时间有些怔愣。
“陛下,这是大家给您的惊喜,为您……和霍因霍兹大人接尘。”管事的恶魔说。
“……谢谢。”
新的传送法阵设立于大裂谷之上,比原先更为稳定、精准。缪伊缪斯闭上眼,劲风掠过他的长发至身后悬崖,那里是望不见底的漆黑一片,似乎摔下去便要粉身碎骨。
身前入目皆是成群而有序的欢迎团,几乎站满了平原。他的臣民们奏着乐曲,挥舞着旗,等待这一天等了太久。而在恶魔们的后方,在更远的温暖而干净的街道里,每一块石砖,每一面城墙上的指印,都流淌着只属于他们的百年。
——我们回家了。
他轻轻将右手覆上胸口心脏位置,一两秒的时间如同在做着某种简易的祷告,虔诚,安静,随后便是缓缓睁开眼。
魔王踏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那些欢快而敬爱的情绪,走入恶魔们的潮水中央。他的衣角与恶魔们的指尖相触碰,专属于魅魔的柔软尾巴优雅垂于短袍之下,随着音乐与笑语而轻轻摇摆,赤红的长发沾染上几抹彩带的碎屑。
并不威严,并不有序,但也并不孤独。
信赖……吗?
那条活泼的桃心尖尾巴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它在音乐的摆动中短暂地萎靡了数秒,又很快若无其事重新舞动……
距离记忆里那场黯淡的大雨已过了二十一日,有恶魔请示为那位大人立一座纪念碑。
风信子汇报这份民意时,声音比平日里更为柔和,唯恐触碰到魔王的伤心事。令她意外的是,魔王陛下却干脆地拒绝了这一提议。
“只有逝者才需要立碑。”魔王大人低头审阅着文件,声音冷淡。
“可那位大人已经……”她大概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望着魔王清瘦了许多的身形,却还是将话语吞进心底里。
走不出过去是属于被留下的生者的特权。陛下在这段时间里如何用繁重的公务逃避现实,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便只能在心底里又叹一声,随后将紫罗兰传来的文件递出,在本就小山一般高的文件堆上再添一笔。
他们的陛下没有在人类的王都中驻军,也没有占领大陆之上、深海之中的任何一座城池,只是独独守着那片终年严寒的北域雪原。昔日人影稀疏的雪境,如今成了恶魔们的后花园,人人都默认了这是属于魔王的领土。
通往深渊的大门如今仍只对恶魔开放,未来将蓬勃发展的深渊旅游业以及能源产业目前尚无眉目,只有零星几个嗅觉敏锐的恶魔领主似乎看到了某种商机,兴奋探讨着即将呈递给魔王的提案。
伦卡城,这座未来最繁华的多种族融合都市,被誉为“和平之都”、和平主义者们的朝圣地、聚集地,目前尚且只为它的原住民和新来的恶魔们庇护风雪,由那位名为紫罗兰的魅魔暂管雪原事务,并接收来自大陆其他种族想要传达给魔王的讯息。
而在不久的将来,一支洞穴矮人部落将获得魔王的许可,成为第一批获得雪原永久居住权的居民。
挣扎着摸索着前行,是由前赴后继的逝者们所换来的、属于生者的特权,那是名为缪伊缪斯的恶魔在漫长的等待中所逐渐眀悟的道理。
此刻,名为“白玫瑰”的火山跨境能量运输工程尚未开始,享誉世界的和平主义建筑大师仍埋头在人类的王都中做着翻新街道的志愿工作,深渊中手腕最硬的铁血外交官刚合上门从魔王的书房离去,大陆多种族联合委员会的首席正埋头整理着各个种族的信件与访问……未来尚在萌发中。
夜色落下,灯火旋起。
深渊仍旧不存在陆地上自然的阳光与月色,但恶魔们已习惯这样由魔力晕染的夜景。
魔王从长时间的坐姿中抬起头,银黑色眼眸倒映着窗外灯影。说来也怪,那只恶魔在时他总学不会坐端正,等到无人监督了,倒是成了那人期待的模样。
——我成为了他期待的模样吗?
不会有人来回答这个问题。
魔王安静站起身,熄灭桌上玫瑰形的灯盏。
结束了今日份的工作,缪伊缪斯独自于漆黑中走入书房的密道,走入那只恶魔为他打造的小家。
这里是属于魅魔的小窝,柔软,隐蔽,没有任何陌生的气息。它同那只恶魔最后离开这里时一样,每一处摆放,每一份物件,都定格着昔日的时光。
只是小窝里多了许多零碎的物品,某只恶魔曾用过的笔记,某张曾被故作不在意的合影,某些吃空了的零食罐……杂碎,无意义,没有价值,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它们都沾染了某只恶魔的气息,而小窝的主人显然将它们爱惜得很好。
脱下裁剪繁复的外衣,魅魔的身形更显消瘦,丝毫不见于外界强撑的气场。他面无表情朝巢穴更深处走去,只在目光触及中央那块蛋壳型红宝石时,才露出期待的神采。
那座曾经孕育他的巨型红宝石底座,如今被金色生命树脉络层层缠绕,上面附着有魔王的力量,任何试图触碰的生物,都会受到瞬间庞大魔力的吞噬。
而在红宝石底座的中央,则安静沉睡着一枚拳头大小的红润宝石。这颗小小的红宝石曾在魔王胸腔中跳动,如今被毫不怜惜地搁置于此。
取而代之,在魔王空洞的胸腔内,则静静点燃着一枚龙炎,供养着这具虚弱的躯壳活动。
龙已死的心脏到底不能替代魔王的原生心脏,魔力的运转时常干涩,灵魂的状态也时有波动,但缪伊缪斯没有别的选择。这里隐秘而设有重重防护,不会遭到他人觊觎,相比他的身体里,要安全许多。
这具血肉之躯可以遭遇无数危险,但他的心脏不可以,因为——
魔王蹲下身子,脸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触碰上那枚小小的宝石。
只见赤红心脏的中央,静静卧着一颗更小的、几乎只有小拇指指甲大的半透明晶粒。那晶粒像是白色,却又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影。
小小的晶粒很是柔软,还未长出未来的棱角,像是眠在赤红海水中的一朵水母,吸收着赤红心脏中的营养。魔王将指尖轻轻触上红宝石的外沿,“水母”上斑斓的光影便翻动一瞬,像是在与之亲昵。
这是缪伊缪斯从大火中找到的唯一一点残骸。恶魔浸润了污染的灵魂被烧得那样干净,这粒小小的未被彻底污染的心脏碎晶,仿佛一个奇迹。
“好像比昨天长大了一点……”
第114章 花苞
自那场漫天血雨后, 已过去半年。对魔王缪伊缪斯而言,生活又变回一汪平静的湖水,懒洋洋轮番盛着日光与月光, 偶尔吹来一阵悠然的清风, 将湖面短暂挠拨,又轻轻退去。
当然, 湖畔旁嘈杂的鸟鸣始终不会消停。
有时是精灵与人类为争夺起地盘的划分——听说那群精灵终于肯走出森林了, 并翻找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古籍, 试图证明某些城邦与沃土在数千年前的归属。
远程光影复现法阵中,古老圣洁的十二座秘银长桌之上, 双方谈判代表正襟危坐,面色沉稳, 起初还各自引经据典, 嘴角带着礼节性的笑意。但很快, 长桌上便开始你来我往地胡扔唾沫,有人类魔法师将法杖戳到对面头顶, 也有精灵骂着骂着便跳到桌上。
两边撕得正是起劲, 似乎全然忘了屏幕外的另外一边, 被请来做公证的魔王已陷入深深的沉默。
缪伊缪斯只是恍惚间想起某只恶魔的话语:当真正涉及到切实利益, 再自视高贵的人物都将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
与此同时, 海中的鱼尾巴们正乱成一锅粥。他们迫切地想要推举出一位新王,却又因为理念的不和而走向新的分裂。广阔深海中不同海域的差异与摩擦,本就不必地面上轻松多少。
从前那位深海暴君通过暴政掩盖下的种种问题, 如今终于浮出水面。
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这无垠的海洋将很快被瓜分。新的海洋之主们为了站稳脚跟, 一定会向海洋之外的势力寻求合作。交流,联盟, 贸易,互通……大陆与海洋之间的联系,将迅速紧密起来。
骨笔于指间旋转,附魔墨水优雅跃动,短暂思索间,魔王已写好回信。统共四封,分别对应来自深海的四封示好信函,他选择抛回去四根橄榄枝,谁都不落下。
彼此制衡的海洋之主们才是好的鱼尾巴,缪伊缪斯深以为然。
至于高空之上的那群巨龙……缪伊缪斯眯起眼睛,尾巴一下又一下点着软椅后背的镂空花藤爬架。
说是花藤,实际上却是魔晶雕刻出的装饰品。这种魔晶质地坚硬,触感冰凉,用来做尾巴爬架相当舒服,是近来魅魔间的畅销品。
至于魔王书房里的这款,自然是某只魔王牺牲掉一个午间休息的时间,偷溜去工房里观摩了一个小时,随后又牺牲掉接下来几天的午间休息,花费一周精心打磨而成。
银白色,玫瑰造型,是独一无二的魔王专供款。
“陛下,您今天下午还有约,是时候该休息了。”门外适时传来敲门声提醒,将缪伊缪斯的思绪从公务中牵出。
他站起身,揉了揉犯困的眼,慢步走向书房内置的换衣间。半年以来,那颗赤红宝石心脏一直保持着离体的状态,这具身体便也越来越容易疲惫。
四处征伐的岁月好似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几十年前甚至是几年前的他一定想象不到,未来的自己竟然真能变得“身娇体弱”至此。不再能以一敌百,也不再能精力旺盛到连续一周不眠。
他变成了过去自己眼中弱小的样子,但身边恶魔们却并未离他而去。
魔王捧着手中养神的热花茶,琥珀色茶水中倒映着一张精致的脸,时间不曾在上面留下痕迹。
他盯着这张脸发呆……
会面约定在深渊17层,新修建的歌舞剧场气派典雅,走廊间点着淡淡的熏香。
剧院的老板便是这层深渊的领主,过去几十年一直深居简出,听说前段时间去大陆上考察一趟,回来便沉迷上了人类文化,还带回来一整支剧团。
缪伊缪斯这次便是被邀请来欣赏戏剧。为了更好地感受这种娱乐活动,他没有选择包厢,而是戴上面具,同其他观众们一起。
老实说,他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太大兴趣,要是某只恶魔坐在这里,或许尚能对舞台上的戏剧评点一二。
戏的情节并不复杂,是一出爱情故事。讲述一名恶魔与一名人类相恋,随后被拆散,历经种种磨难,尝遍各种狗血转折,看得纯洁的魔王一愣一愣。
就在台上终于响起婚礼进行曲,一人一魔温馨地走入婚姻的殿堂,缪伊缪斯松口气,以为终于迎接圆满结局,就连一直紧张绷紧的小尾巴都放松下来时,音乐却是陡然一转,一道旁白人声幽幽响起。
“可他们可歌可泣的爱情却终于敌不过时间……”
随着缪伊缪斯眼皮一跳,整出剧登时进入到下一幕。只见在寿命论的诅咒下,恶魔失去了他的人类爱人,在漫长的时间中独守一生。
最后的最后,台上灯光走向昏暗,长有一双有力巨角、身材魁梧的高大恶魔,孤独地坐在庭院躺椅上,哀伤沉吟着他的最后一句台词:“亲爱的,对不起,我甚至已经忘记了你的容貌和声音……”
缪伊缪斯:……
帷幕落下,鼓掌声响起,一片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夹杂其中。缪伊缪斯面色复杂地转过头去,望见这间剧院的老板,也就是那位气质沉稳、年事已高的恶魔领主,竟然也是提着小手巾抹着泪。
“呜呜,太让人心痛了……”
“现在的影像留存法术已经很成熟了,除了容貌和声音,就连气味都能记录得分毫不差。”没有艺术细胞的魔王很没有情商地打破了这感人的气氛。
话音刚落,四周立即投射来几道不满的目光,这大概是魔王陛下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被鄙夷。
缪伊缪斯默默闭上了嘴。
看完了戏,缪伊缪斯又被邀请去后台见各位主演,当中有恶魔也有人类,甚至还有一条人鱼,也不知是被这位恶魔领主从哪里拐来的。
原本其乐融融闲聊的小小休息室,在魔王踏入的下一刻,变得异常安静,在瞬间诡异安静后又迸发出不同复杂的情绪。
恶魔们对魔王当然是无比尊敬,兴奋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摆放。他们都是深渊里的原住民,对戏剧这种新鲜东西很是感兴趣,纷纷报名进入大领主的剧院班。
那几个人类演员则强装镇定掩饰着畏惧和紧张,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魔王,也是第一次见到恶魔里的大人物。
至于他们的老板……呃,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相当一段时间里,他们只以为对方是某个有钱的、爱看戏的、在他们走投无路濒临解散时收留整支剧团的一般路过好心恶魔。
在这个各种族间交流还并不深入的时代,让几个普通人类了解深渊中的管理划分,并不现实。
他们畏怯低着头,又悄悄地、紧张地、缓慢抬起眼,随后露出如出一辙的惊讶:恶魔是根据颜值选出魔王的吗?
“噗嗤。”
那位好看的魔王陛下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下,几名人类茫然不知所措,但那份畏惧感显然消减了许多。
只见脸好看、笑起来更是好看的魔王陛下说:“我想要分别和你们聊些事情。”
第一位被引入包间的是剧团的团长。他自认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从前进入王宫中为皇室演过戏,此刻与魔王单独对坐,努力让自己保持体面。
魔王首先是夸赞了他的演技,随后问他为什么会愿意下到深渊里来,是否遭受到胁迫。
团长摇头如摇拨浪鼓,提及往事,笑得有些苦涩:“我们从前本来是个云游剧团,呃,就是没有固定居所,一边到处演出赚点辛苦费……”
他诉说着剧团一路壮大起来的不易,又诉说着是如何得以被邀请进入王都为贵族们演戏,说着说着,语气里竟带上几分心酸。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没人请我们演戏了,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就在这时遇到了我们现在的老板。那时候他戴着帽子穿着一身厚重长袍,我们以为遇到了贵人……”
事实证明,确实是贵人,就是贵人的物种不太一样。
剧团长边用着十年演技挤着眼泪,边偷偷摸摸观察魔王的神情。这位面容姣好的魔王似乎是听入了神,一双眼睛亮晶晶,简直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少爷,很好哄骗的样子。
娇贵的“小少爷”乖巧坐着,听得津津有味,才终于开口,声音清亮:“杀人,放火,偷窃,抢掠……这些你们在沿途应该都做了吧?好的。那么后来进入王都,是攀上了某些人的势力?他们是让你们帮助杀人?哦,不是。嗯……是偷情?你的灵魂深处确实有纵欲的痕迹……”
剧团长通红的眼眶瞬间便挤不出泪了,这一刻他面上神情十分精彩。地狱的魔鬼仍在自顾自向下诉说,仿佛那双漂亮的眼睛直接看入了他的内心深处,知晓他过往的全部。明明他没有回答一个字,魔王却仿佛正在与他的灵魂进行一问一答。
他只觉得后背升起一阵寒意,恐惧而黏腻。
似乎终于才意识到客人的情绪不对,魔王又无辜笑了笑:“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我只是有些好奇。这段时间里,你还是第一个与我坐下来聊天的人类。”
魔王嘴里说着道歉,可面上却没有半分歉意。就连嘴角的笑,也丝毫到达不了眼底。那是一双冰冷的、只属于食物链顶端狩猎者的眼神,缀在这张精致的脸上,像是一朵危险而艳丽的食人鲜花,无端增添更深的诡谲。
危险,异常,害怕,逃跑……属于动物的本能在这一刻疯狂叫嚣,可整个身子却在极端惊恐中僵硬如石块,动不了分毫。
直到此刻,人类才真正意识到,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长期居于高位者的当权者,一位……真正的魔王。
“我很好奇人类在被恶之虫寄生期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你当时的意识是否清醒?从前和现在的你在思想和精神上有什么区别?你对曾经做过的事情是否一清二楚?你现在是否还会产生那些邪恶混沌的想法……我希望你能尽可能详细地向我描述。”
魔王十指交叉,两手撑于下巴,仍旧面带礼仪性的微笑,却专注得像在解剖一件实验体……
在分别与几位人类演员进行友好的闲聊后,缪伊缪斯最后见了那条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人鱼。
“你是原本就跟着这支剧团的,还是被你们新老板在路上捡的?”他单刀直入问。
人鱼低垂着脑袋畏畏缩缩:“是、是在路上捡的……他说我嗓音很好,就让我担任了主演,还让我唱歌……”
缪伊缪斯点头,他记得这条人鱼在剧里临终前唱的歌确实挺能感染情绪。
——没错,整部剧里最重要的主角之一,那位陷入爱河的“人类”,竟然是由一名人鱼所扮演。
他不禁感慨:“你还是我见过的第一条能变出双腿的人鱼。”
“啊……”人鱼当场陷入宕机状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您、您!您怎么知道……”
“你灵魂深处有海水的气息。”缪伊缪斯又问,“你为什么会上岸?”
“我……”
在接下来短短的几分钟里,缪伊缪斯听了一个很是俗套的故事。家族显赫的年轻小人鱼不愿意联姻,并对自由和外面的世界怀有强烈渴望,于是历经汗血遭受磨难终于幻化出一双人腿,独自离开家乡。
故事讲完了,魔王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反应,只是低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人鱼很是不安,他在同族里便因为性子软弱而没什么朋友,上了岸更是担惊受怕,好几次险些丧命。
紧张间,人鱼一个留神没注意,那双腿竟又变回了鱼尾,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可以变回来?”缪伊缪斯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移动到那条滑溜溜的尾巴上。
——嗯,没有霍因当初的银尾巴好看。
“可、可以的!”人鱼结结巴巴,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深海之外的地方露出鱼尾,“因为这本质上只是一种拟态的魔法,解除魔法就可以变回去了……但是频繁切换形态会晕倒……当、当然,可能只是我的魔力太弱了……”
缪伊缪斯打断了人鱼接下来的絮絮叨叨:“很好,那么你想成为一名受到无数人喜爱的戏剧演员吗?不需要拟态魔法,只用你原本的姿态,受到你的同族,以及世界上各个种族的喜爱。你——想要吗?”
魔王的话语仿佛带有蛊惑力……奇怪,祖母不是说,恶魔里面只有魅魔才有这种能力吗……好漂亮的眼睛……
人鱼晕晕乎乎,半张着嘴似乎是震惊到说不出话,又似乎下意识想要贬低自己。
可最终,他却还是遵从本心,小声说了句:“想……”。
魔王托着疲惫的步伐回了家。
他今天处理了好多事,好多好多的事,如果霍因在的话一定会摸摸他的头夸奖……可那只恶魔不在。
缪伊缪斯钻入熟悉的地下隧道,赤红色的心脏在暖黄色的照明里发着微弱的光亮。他的心脏比原先缩小了许多,看起来只那么一点,轻易便可以捏在手心。
而那只小小的半透明白晶,相反长大了许多,足足有一只眼珠大小。坚硬的轮廓愈发清晰起来,像一枚雕琢成玫瑰花苞样式的剔透钻石,摸起来估计手感不错,但缪伊缪斯不敢轻易触碰。
他害怕把霍因一指头戳死了。
魔王只是弯下腰,坐在心脏旁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自言自语讲述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一如每日。
“十六区新研发的魔晶影像留存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十七区掀起了一股戏剧狂热,七区和十三区的领主们共同提交了对外族开放的旅游提案,二区正着手研究大陆与深渊之间更低沉本的大规模传送技术……
“霍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可以演很多有趣的故事,并将这些故事通过魔晶保存并传播出去。这些故事可以关于恶魔,也可以关于人类,可以关于精灵,也可以关于人鱼……戏剧的创作者和演绎者会来自世界各个地方,戏剧的背景和环境被挑选在世界各个地方,戏剧的观众同样有着不同的种族、出身……
“当然,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仍然只会演绎属于深渊的故事。当他们被这些故事所吸引,当他们开始喜欢上故事里一只又一只恶魔,我们便可以对外族开放一部分区域以供游玩。最开始提出这个点子的那几只恶魔确实很有商业头脑,不过我想在利益之外,在经济与政治之外,还有某些更深的意义……
“我们种下了一颗种子,而后会有许多人出于各种利益的考量效仿跟着播种,这需要时间,需要等待……然后终有一日长出你所想要的森林……
“可惜你今天没有陪我去看那场戏,否则你会和我一起发出质疑。区区时间就可以忘掉对方的容貌和声音,哼,这么脆弱的情感算得上什么?别说你的脸和声音了,我连你的气味都记得一清二楚,再过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忘记……
“我今天遇到了一条人鱼,他可以变出双腿。如果这项拟态魔法能在深海中传播出去,越来越多的人鱼会开始上岸。他带给了我新的想法。在魔晶影像留存技术的帮助下,我们可以培养出一位位’明星人物‘,他们会受到喜爱,他们的一举一动会受到追随,这是比武力威胁更强大的控制手段……
“霍因,当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情,我忽然发现我拥有比我想象中更加强大的力量。我可以比我想象中更加轻而易举地征服这个世界,那不仅仅只是武力上的征服,而是精神上的征服。就像当初你来到深渊,在这百年间可以轻而易举摧毁这里一样……”
“可你没有这样做。”
魔王蜷缩成一团,不知不觉脑袋歪斜到一边,靠着红宝石底座陷入沉沉的梦乡,脸颊轻轻贴上了自己的心脏。
在底座之上,在那颗不足巴掌大的红宝石心脏中,小小的钻石缓缓漂浮,如同游动在一捧红色的糖水中。
它很慢很慢地浮游着,就像深海里只会顺着水流游动的水母一般,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觉得它是一个有着自我思想的生命。
最终,小小的玫瑰形状的半透明钻石飘荡到了红宝石的边际。
哒地一下,轻轻碰上了那苍白的面颊。
第115章 过去其一
缪伊缪斯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梦了, 相比起这些没有意义的梦,注重休眠效率的魔王更愿意进入一段无梦的深度睡眠,保证以清醒的头脑继续接下来的工作。
但这次在梦里他久违地见到了霍因。
……好吧, 这种梦还是很有意义的, 可以多来一点。
在自己的梦境里,魔王一点儿心虚也没有地当场变卦。
他站在薄雾弥漫的梦境边缘, 那个有着一头棕长发、约莫十几岁的少年人则静静站在前方, 不声不响望着某个方向。
缪伊缪斯顺着少年人的目光看去, 他看到了一扇气派的庄园大门,大门后面莫名熟悉的建筑群。
他一步步走到对方身侧, 略微低头便看见对方略显稚嫩的脸。这个时期的霍因霍兹已开始将长发束在脑后,只是仍旧散乱, 眉眼已初具未来的轮廓。
这是十六岁的霍因霍兹。
这是即将离开家乡, 正要踏上冒险之路的霍因霍兹。
缪伊缪斯终于想起来这个场景为何如此熟悉。曾经有一段时期, 在与对方血液交融达成灵魂深处的链接后,他便频繁地梦见霍因的过往。
从对方的童年时期开始一步步朝前, 见证对方的一点一滴, 却每每都停在了十六岁这年, 停在了这扇门前。
随后, 便是重来、倒带, 梦中的场景回到最初的时刻,他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经历对方的童年。缪伊缪斯甚至都能默念出接下来的情节了。
“你会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从前, 又像是在做某种告别。”他笑着说。
那双清澈的浅绿眸子慢慢合上。
“忽然有一阵风吹来,将你散在脸侧的碎发拨到眼前, 你皱着眉睁开眼,下意识望向了风来的方向。”见到少年版的霍因果真乖乖闭上眼, 缪伊缪斯笑得更开心了。
果然,随着话音落下,那缕不安分的乱发便惊扰了少年人原本沉重的心绪。对方困惑睁开了眼睛,眉头蹙起,抬眼轻轻瞥斜上方风来的方向。
猝不及防,缪伊缪斯与那片柔软的浅绿色进行了对视。
干净,纯粹,还没有经历过后期的许多。
缪伊缪斯怔然,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收拾好一瞬间乱掉的心神。
他知道这双眼睛在望着风的方向,而他则是这梦境中唯一的观众,不被人看见,亦不被听见。
少年版的霍因霍兹收回视线,最后朝家的方向看了几眼,便干脆转身向森林中走去。
缪伊缪斯知道,这意味着梦要崩塌了,周围的一切都会陷入漆黑。往后便是重新观看又一轮的戏剧,或者干脆从梦中醒来。独属于霍因霍兹的十年冒险旅途,对他而言永远是空白。
或许对霍因霍兹本人而言,那段属于人类的时光,那段离开家之后自由的旅途,那段与昔日同伴冒险的征程,果真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因而在霍因霍兹的意识深处,名为缪伊缪斯的观众并不被接纳。
他垂下眼眸,轻轻笑了笑,已经准备好迎接一片漆黑,或是睁眼从梦中醒来。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魔王安静站在原地,他望着自己的足尖,当倒计时来到最末,预想中的情景却并未发生。
他后知后觉缓慢眨了眨眼,茫然抬起头。眼前沉重的大门依旧伫立,古老的庄园远远托着后方的山林,被梦境中虚幻的薄雾笼罩上神秘的色彩。
缪伊缪斯瞳孔骤然张大,他猛地转过身,看见有着一头棕发的少年人已经走到森林的边际。明明再往前一步整个身影便会消失在林中,却偏偏在这一步停了下来。
对方低垂着眉眼,半张脸掩映在树林的阴影中,另外半张脸在日光映衬下白得辨不清神情。
也许是嫌原先的发带太过松弛,又也许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与过去做道别,少年人两手向后解着发根的绳结,嘴里则漫不经心衔着一根新的缎带。
这分明是很正常的一幕。
——却仿佛在等谁跟上一样。
缪伊缪斯站在原地,他的背后是沉重的伴随了霍因霍兹十六年的黑晶铁栅栏庄园大门,他的面前是一无所有的霍因霍兹正走向新的人生,等待所必然经历的一切。
他定定望着这一幕,却没有立即跟上,仿佛知道对方一定会站在那里等待。
这只是一个梦,一个从霍因霍兹的记忆里提取的碎片。在这里不会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更不会有人能触碰到他的存在。没有谁会等待他,一切都只会是巧合。
可那个有着柔和浅绿眼眸的人类,那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气质出众的人类,却真的巧合地一直站在那里。对方很慢很慢地扎着长发,仿佛这件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忽然变得如此艰难。
缪伊缪斯终于勾起嘴角,小跑着跟了上去,站到了少年人身侧。
他两手背在身后,低头便能望见对方头顶的发旋:“你终于愿意给我看接下来的情节了。”
身旁的人类没有回答,更没有反应,戏剧中沉浸演出的主角自然不会听到舞台下观众的话语。
——但奇迹般的,那忽然变得难以整理的长发,又忽然在这一刻摆弄整齐。长发的主人抬起头,身影终于没入幽深的树林……
与缪伊缪斯以为的不同,冒险的开端并没有多少瑰丽幻想。身无分文的小少爷抛弃家产离家出走,面临的第一课便是生存。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甚至没法通过劳动换取面包,因为这里是一片危险的树林,周围没有商铺也没有酒馆,只有蚊虫与猛兽,粪便以及被粪便玷污了的小溪流。
森林的上方是不详的瘴气,形成天然的飞行禁制。这里并非给小少爷郊游的梦幻森林,这里是足以毁掉一切冒险幻想的残酷现实。
望着霍因霍兹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缪伊缪斯很是心疼。
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单手掰断巨蟒的身躯,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徒手撕开野兔的皮毛,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一边吮吸小动物们刚死不久的血液,一边释放火焰炙烤一条条撕下的生肉,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比猴子还灵巧地爬上树睡觉……
——不是,这到底哪里可怜了?这家伙真的是几天前那个忧郁纤细的贵族少爷吗?怎么感觉霍因霍兹像一只被放出笼的野兽?到底谁才是恶魔啊???
缪伊缪斯觉得自己的认知正一天天遭受挑战。更要命的是,哪怕霍因霍兹在这森林里摸爬滚打了数日,一身打扮越来越像野人,对方精神状态却是越发好起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既不忧郁也不压抑了,似乎乐在其中。
终于,森林走到尽头,头顶不再是黑压压的密林而是空旷的天幕。面前出现一条洁净的河流,四周是荒凉的草地。
见到霍因霍兹开始干脆利落地脱下和破布没什么两样的衣服,缪伊缪斯体贴地转过身去,给予对方洗漱的私人空间。
身后细碎的动静却很快停下,缪伊缪斯听见对方快步走向远处,他便也转身跟去。只见河流的下游,一具早已化脓的死尸被卡在石边,模样分外恶心。
缪伊缪斯下意识皱眉。
他望见霍因霍兹同样皱起眉,并迅速捂住了口鼻,于是联想到死尸旁的气味估计并不好受。作为梦境的旁观者,他自己当然是闻不到气味的。
“如果你嫌弃这里的水被尸体污染了,我们可以再往上游走,那里会好一些……等等,你在做什么?”
一身野人打扮的缩水版霍因霍兹,面无表情开始搜寻死尸的身体。娇贵的小少爷显然从没做过这种不体面的事情,起初还很生疏,但很快便熟练起来,将每个口袋每个行囊都摸索了个遍。
缪伊缪斯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尸体胸口处有道贯穿伤,应当是被猛兽袭击所致。从尸体上没能搜出证明身份的物品,只有套泡了水的换洗衣物,一袋钱袋,一柄生了锈的长剑,一盒被泡得早已融化的糖果。
十六岁一无所有的霍因霍兹,选择了拿起那套衣物,释放火焰烤干,而后穿在自己身上。简单粗糙的廉价布料,没有丝毫工艺性质可言,但好歹比沾了各种动物血液和泥土的野人装好上许多。
接下来的时间里,缪伊缪斯便蹲在旁边,望着霍因霍兹随手削出一根树根做铲子,埋头挖出个宽阔的土坑来。他大概猜到了对方要做什么。
恶魔并不流行入土为安,毕竟对于绝大多数恶魔来说,死亡并不意味着安眠,那往往是极为痛苦的灰飞烟灭。
他看着霍因霍兹把那浑身溃烂的尸体小心翼翼放入坑内,连同那些钱袋、长剑和糖果,再一铲一铲叠上土堆。期间,破烂不堪的尸体竟然没有再受到任何新的损伤,足以可见搬运者的细心。
最后,细心的十六岁霍因霍兹沿着河道上上下下,终于挑选出一枚形状规整的石块,立在了土堆上方。
缪伊缪斯的心情很是微妙,他禁不住问:“有这个必要吗?他死后,灵魂便和这副躯壳再没有任何关联了,你这样只是在感动你自己而已。”
当看见霍因霍兹甚至专门用河水把双手洗干净了,开始在那小土堆前虔诚做祈祷,魔王眼皮一跳,彻底闭上嘴了。
好吧,好吧,这个时期的霍因霍兹还只是一个有着宗教信仰的纯种人类……天呐,霍因霍兹在做祈祷,向谁祈祷?创世神吗?这是什么诡异的场景。
“你这一忙活,天都快黑了。现在可以走了吧?”缪伊缪斯自言自语催促道。
却见霍因霍兹又开始脱衣服,魔王愣着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还要洗澡。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再度转身盘腿而坐,一条尾巴在地上拍打得哒哒作响。
等到人类终于慢吞吞洗完澡,仿佛是把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拆洗了一遍,月亮早已升起,浸在暗色的河流中。
“走吧?”等人类重新穿好衣服,缪伊缪斯已跳到了前头,等待身后人跟上。不知为何,这次梦境格外细腻,仿佛时间真的在一点一滴流逝。
人类没有跟上,魔王困惑转身,看见对方正捏着一张纸片发呆,似乎是从这套衣物口袋里摸出的。
他凑上去,脸虚虚靠着对方的脸,借着月光看清这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络腮胡的人类,和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
霍因霍兹忽然侧头看向脚旁的土堆,这一转身正好嘴唇擦过缪伊缪斯的脸颊,仿佛这是一个轻飘的、没有实体的吻。
魔王眨眨眼睛,贴心地后退一步,以免挡住对方视线。
他指着小土堆说:“看来画上是这个尸体和他的女儿。”
霍因霍兹也望着小土堆,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犹豫。
良久,他蹲下来,拿起刚才挖坑的那柄树根铲子,一铲子插入土堆……然后埋头将好不容易填好的土堆重新挖出来。
缪伊缪斯:……等等,你到底什么毛病?
在缪伊缪斯不可思议的眼神中,霍因霍兹终于将这座简易的坟墓重新刨开。刚洗干净的双手再度变得脏兮兮,从坑里逐一将钱袋、长剑与糖果盒拿出。
霍因霍兹把这三样物品以及那画纸放入先前用来装换洗衣物的袋子里,扎紧口袋。随后又耐心地重新将坑填好,插上石头,又再度洗一遍手,最后重新用整洁的双手做一遍祈祷。
终于,处理完一切的霍因霍兹背上一袋子死者的物品,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未干的发梢还缀着水滴,月光下闪烁如银。
缪伊缪斯一步一步跟在后方,他望着那无论何时都把背挺得笔直的身影,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这里已经看不见土堆了,只有潺潺的水流在月色下安静延伸……
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上日夜行走,他们终于遇见了活人。在陌生人面前的霍因霍兹却是又换上一副新的面具,如一名阳光开朗的大男孩,浑身散发着爽朗的气息,笑着向行人问路。
这样的霍因霍兹果然轻松获得了好感与信任,很快便问到想要的信息。缪伊缪斯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
一路拿着画像打听,几经扭转,在经过第三个村庄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具死尸的家。敲了三声门,迟迟没有动静。
霍因霍兹没有放弃,执着地继续敲第四下、第五下……终于,他的坚持不懈换得了邻居的不耐烦。
“谁啊?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名浑身酒气的大肚子男人骂骂咧咧摔门而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你好,我有东西想转交给这家人。”霍因霍兹说。
邻居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仿佛白日见了鬼,嘴里嘟哝着:“东西?什么东西?不是来讨债的吧?劝你死心,这家人都死没了……”
“……死没了?”霍因霍兹复述了一遍。
“哼,那男人白天整天喝酒睡死在大街上,到了晚上就回家打女人,前几年刚把女人打死,留下个女儿。那女儿也是随她的爸爸,做惯了小偷,到处偷东西供她的酒鬼爸爸喝酒……说起来那酒鬼怎么这段时间没见着了?他还欠我钱呢……”
缪伊缪斯听得皱眉,他望向霍因霍兹,却见对方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变化。
“那个女儿呢?”霍因霍兹的声音比往常轻了几分。
“前些天偷到镇上去了,被当街打死了,围观的人好多呢……哎,我说你是不是认识那男人,他还欠我钱呢……”大肚子男人嘟哝着说。
缪伊缪斯又把头扭向霍因霍兹,霍因霍兹面上还是那样平静,他却直觉性地觉得对方在不开心。
“那个孩子安葬在哪里?”
“安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男人笑起来,脸上肥肉跟着颤抖起来,“又不是那些老爷,说什么安葬……”
男人的笑突兀停下,因为一袋子钱袋递到了他面前,方才一直没睁开的眼睛登时瞪圆了。
“他已经死了,这些钱是我从他的尸体上找到的。你刚才说他欠了您钱,这些钱够了吗?”霍因霍兹递出了那一袋钱。
“诶,够了够了……”男人笑得很是愉悦,伸手就要接。
在说谎,分明没欠这么多钱。
缪伊缪斯皱眉,他相信霍因霍兹不可能看不出来。
“那个孩子安葬在哪里?”霍因霍兹却是拎着袋子把手一抬,又问了一遍。
“哦哦,在后山脚下,没钱安葬的都丢那里去了!”。
缪伊缪斯发现,他确实无法理解十六岁的霍因霍兹。
相比起未来的那只恶魔,十六岁的霍因霍兹身上带着一股他看不懂的倔强气质。
很愚蠢,很自恋,很没有意义。
是他看了第一眼就觉得无趣,并会转头就走的那类人。
“喂,你的个人爱好就是给别人下葬吗?”
“你把这糖果盒埋在这里,那个小女孩也拿不到,她已经死了。再说这盒糖果本来就是融化的,根本吃不了。”
“霍因霍兹,你有没有后悔?毕竟你费了那么大力气又是埋葬又是祈祷,结果那人到头来是个十足的败类,根本不值得你付出。要知道,就连恶魔都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妻女呢。”
“霍因霍兹,不要告诉我你十年来的冒险就是不断地给这群蠢货刨坑祈祷,这种事情除了自我满足外没有任何意义。”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还在向前走,没有回答也根本回答不了两百多年后的魔王。
“你就不能做点有趣的事情吗……”缪伊缪斯嘟哝着,但并不指望呆子版的霍因霍兹真的能做点什么有趣的事。
——当晚,霍因霍兹杀死了他这辈子所消灭的第一只恶魔,在魔王面前。
第116章 过去其二
缪伊缪斯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 他只是静静跟在那名人类身后。对方的步伐很慢,像是一面沉重的湖水,任何日照风吹都升不起多少涟漪。
随着人类将糖果罐放入小女孩的墓中, 周围的景象便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流逝, 头顶的太阳却还是那样缓慢,仿佛凝滞于高空, 提醒他这位观众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缪伊缪斯意识到时间正在向前波动, 他想着这两座亲手埋葬的墓大概曾给霍因霍兹留下极深的触动。
有时候, 霍因霍兹会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树上某只鸟儿发呆, 又或者是静静地望着远处某片云彩。极少数时候,他们路过某些村落, 某些城镇, 那双浅绿的眸子会短暂停留于某些人类身上。
缪伊缪斯注意到那些一家三口的人类会吸引少年人的注意。是想起了那个因偷窃被打死的女孩, 还是想起了早已落在身后不告而别的家?魔王并不能得知。
他无法体会到人类细腻的情感,他只是安静地陪在对方身旁, 旁观这一切。
他意识到他还不知道, 霍因霍兹这趟旅行的初衷。
——至少现在, 对方还没有一点讨伐魔王的心思。
赤发的魔王在内心如此嘀咕。
好似只是一个眨眼, 梦境中的太阳终于往山下走。从沿途的景象估算距离, 缪伊缪斯判断他们已走过两个月的时光。
傍晚昏黄光照下,一座古朴的教堂坐于一棵老树下,有乌鸦在枝头嘶哑地叫。更远处零星点缀着几座屋子, 显得更为荒凉。
人类停下了脚步,这是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第一座教堂。缪伊缪斯莫名想起对方站在墓前祈祷的一幕。
他忽然不想让人类走进去, 可当魔王下意识伸出手妄图揪住对方的衣角,却发现只是徒然捏住一团空气。他只是观众, 连对方生命中的过客都称不上。
教堂中央有位老人,穿着半旧袍子,背对于他们,正低头擦拭着神像一角。上头黯淡光线斜透过彩绘窗落下,穿过空中漂浮的尘埃,穿过神像粗糙的指尖,落在那老人花白的头顶。
“这是什么神?”十六岁的少年人站了很久,忽然问。
“不知道,我来时这座神像就在这里了。”老人说。
“您来了多久?”
“四十年……还是五十年?记不清了。”
“我以为您是这里的神父。”
“他们确实这么称呼我。”
霍因霍兹开始在这座教堂停留,老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会分出一部分杂活与一部分吃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少年人却吃得不多,并默默承担下教堂内更多的重活。
教堂修建得并不华丽,方圆百里也没什么热闹地方,可每天却还是有许多人前来。没什么繁复的仪式,人们只是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那尊没有面容的神像。一两分钟后,便会离去。
“他们该找的不是神像,而是一位真正的圣职者。”某一次,正埋头砍柴的少年忽然说,“单纯的祈祷无法治愈病痛。”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浑浊的眼睛望向不远处啄米的母鸡:“听说被恶魔诅咒致死的人不会去往天堂,灵魂将永远堕入漆黑的深渊。”
嗤。
货真价实的魔王在一旁发出一声嗤笑。
教堂内的生活很是枯燥。每日除了劳作、日常清洁、外出采集,便是发放食物,以及对病人们进行简单的治疗。从前只有老人一人忙前忙后,如今多了个聪慧的年轻人,角落的灰尘一日日减轻。
这里的人们并不识字,也不懂得神职人员那一套,只是自顾自地也开始称年轻人为“神父”。第一次听见时,缪伊缪斯笑得弯了腰。
他想这可真有意思,等以后见面了一定要取笑霍因霍兹。他尊贵的神父大人既不穿制服,也不布道,每天便是一身麻衣地砍柴做饭,提水喂鸡。
直到太阳终于完全消隐,梦中随之而来的是月圆之夜。
皎洁明月下,火光冲天。
人们包围了这座教堂,昔日熟悉的一张张脸被炬火映出狰狞的色彩。他们仍像往常一样拖着沉重的脓肿的身体,有的缺失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有的多长出了两只眼睛一张嘴。
可这次他们却不再向神明祈祷解除这来自恶魔的诅咒,他们憎恨着教堂中不受诅咒的同类。
【为什么这个老东西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受到诅咒?】
【他才是那只恶魔!是他将我们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每天送来的饭菜和药水里加入了魔鬼的配方!】
【他欺骗了我们!忏悔没有任何用处!】
曾经有一片遗失的村落,传闻这里是千年前古老王国的旧址,埋藏有数不尽的宝藏。一批穷凶极恶的歹徒得到藏宝图跋山涉水而来,却永久地被困于此地。
原来一切是恶魔的陷阱。
他们身上开始生长脓包,他们作为人的器官开始变异。他们渴求恶魔的宽恕,恶魔却并未现身仿佛只想欣赏他们绝望的情绪。
他们开始祈求神明,并修建起一座无脸的神像。可神并未听到他们的痛苦,那尊粗糙的石像只是漠然看着一切。
直到一个年轻的修士途经此地,在那座神像前久久伫立。也许他从那无脸的神像中看到来自神明的启示,又或许修士的耳朵替神像聆听到了人们痛苦的祈祷,总之他停留于此。
这一停留便是五十余年,耗尽了人类的一生,最终被送入火刑架上。
缪伊缪斯跟随霍因霍兹从外面采集回来,入目便是火红的一片。他看见年轻的人类一瞬间僵硬,随后对方手中提篮掉落于地,食物悉数散落。
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个年纪的霍因霍兹真正施展魔力。
魔王冷眼旁观着一切,慢慢走入混乱的中心。他望着那群灵魂早已被腐蚀的“怪物”背后开始长出畸形的翼,肌肤上遍布粗硬的毛——这意味着恶之虫的污染已进入最后阶段。
他望着霍因霍兹将昏迷的老人从火刑架上救下,又毫不留情清理掉现场的一切。神像,教堂,怪物,火刑架……一切的一切在庞大的魔法阵中消散,短短数月的时光好似泡影。
从一开始魔王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方会选择停留于此。凭霍因霍兹的魔力足以感应出,老人的生命已迈入尽头。哪怕不是这一夜的火,衰老的灵魂也会在不远的某个夜晚陷入沉眠。
“我一直劝您离开这里,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霍因霍兹的声音难得冷硬。
缪伊缪斯挑了挑眉,印象里这家伙对长辈可是从来尊敬有加。
苏醒的老人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他们只是受到了恶魔的诅咒。”
嗤。
缪伊缪斯下意识冷笑,随即发现在场冷笑的不止他一人。
他转过头去,见到霍因霍兹同样嘲弄地笑着。
这一瞬间,对方与两百年后魔王记忆中的样子重合到一起。死水一潭的眸中无光,冷得惊人。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浅绿的目光便又变回温和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可您并没有受到诅咒。”十六岁的霍因霍兹慢吞吞说着,意有所指,“他们过去并非善人,恶魔也不是什么人都诅咒的。比如像您这样的人就可以自由出入这片土地,不受禁制。”
老人点头,声音慈悲而哀伤:“确实有极为稀少的人生来便不受恶魔诅咒,就像你我一样。但是,我的孩子,我们因此更要怜悯我们的同胞,而不是唾弃他们所遭遇的一切,鄙夷他们受到伤害的灵魂。我们是被神明所选中的幸运的一部分,来到这个世界便怀有一份使命。”
“……”
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并不能理解老人的心境,那份悄悄掩藏在心底里如今却被戳破的傲慢更令他不知所措。
只见这个向来早熟的孩子很快从床边椅子上站起,嘴里说着给老人倒杯水便匆匆离开房间。
缪伊缪斯又眨了眨眼。
耳朵都红了诶……
老人最后所剩的时间在年轻人的照顾下度过。也许是因为伤心过度,又也许是因为那晚的火刑架终究损伤了身体,这位向无脸的神明祷告了数十年的修道士,终于在一个多月后离开人世。
临终前,老人望向窗外,那里曾有一座简陋的教堂。
他说出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可惜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祷告。”
年轻人摇摇头:“如果不是您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支撑,以及那些食物和药剂,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陷入灭亡。”
这大概是对这位平凡修道士最好的慰藉,年轻人的目光真诚而温暖,沧桑的双眼缓缓合上。
当老人最后一丝呼吸消失,病床前那双温和的绿眸也重归冰冷。
在缪伊缪斯不妙的预感中,十六岁的霍因霍兹开始在村子里翻找工具,挑选位置,并果真开始一铲一铲地挖起土来。
当霍因霍兹安葬好老人后并未即刻休息,而是一鼓作气继续挖坑、明显就是想给一村子的人都做上墓碑时,魔王的目光已完全麻木。
他怀疑再继续围观下去,以后见到霍因霍兹时,脑海中联想的便不再是帅气的长剑,而是朴实无华的铲子——还是脏兮兮沾了泥土的那种。
终于,一座座墓碑整齐树立。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释放出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后,便蹲在墓碑群前开始自言自语思考。
“他们被恶魔诅咒后以那样畸形的姿态活了几十年,按常理来说早就该失去神智,成为心智被扭曲的怪物……难道向神祈祷真的有用?”
说到最后,年轻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困惑。
魔王站于人类身后,他将对方的思考与疑问尽收眼底,却并未有什么反应。此刻的霍因霍兹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不知恶之虫为何物,更不知道那些畸变并非来自恶魔的诅咒,而是人类灵魂自身所带的污染。
寄生于灵魂深处的虫卵诱导出恶的情感与思想,心中逐渐膨胀的恶又反过来孕育虫卵,使其逐渐长大,直至成熟的虫自灵魂深处破茧,吞噬掉整个宿主。
只有极少数的灵魂不携带有污染,仿佛是奇迹。霍因霍兹如此,那个老人也如此。可受到污染的灵魂在恶之虫的驱使下,本能地便会排挤这些干净的“异类”。
这些灵魂注定颠沛流离。
缪伊缪斯侧头望向天际。
在过去数月,梦境始终保持着黑夜,似乎象征着某种迷茫与困惑。
他直直望向远处,透过夜色仿佛能看见一片天之国度,他知道那里栖息有一群巨龙……他知道这个时间点,已经有一条银龙正着手收集那些干净的灵魂,准备带往新世界。
至善的灵魂将前往无忧的天之国度,罪恶的灵魂将重新轮回堕入这绝望的人世——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的认知倒也没错。
霍因如果没成为恶魔,大概也将在死后成为纯白之海里的一株花……魔王蓦地升起这个念头。
“……恶魔究竟长什么样?”身旁的人类呢喃出声,打断了魔王越飞越远的思绪。
作为一名贵族出身的孩子,少年人显然不会有直面恶魔的机会。家中请来的老师只会教他魔法与剑术,书本上的图画更是将恶魔画得抽象至极。由于灵魂纯粹,离家的小少爷一路走来也未曾受到恶魔觊觎。
“这些人被恶魔的力量囚禁了几十年,但恶魔从未出现过。那只恶魔甚至需要用藏宝图引诱人类前来这里……或许它非常弱小,几十年都不敢真正出现……”人类仍在思索。
魔王赞许地点点头,他发现霍因的脑子从小就很好用。
“所以,哪怕我独自一人面对它,胜算也极大……希望他们因此能安息。”
少年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利落站起身便朝着夜色走去,留下魔王愣怔于原地。
好一会儿,缪伊缪斯才从僵硬中回过神,很慢很慢地朝门口走去。一如既往地,那个人类并未走太远,只是埋头翻找起趁手的武器。
“是人类啊。”魔王忽然没头没脑地这么一说。
是人类。
他在心底又默默重复了一遍……
与霍因霍兹的猜想一样,那真的是一只非常弱小的恶魔。
被灌注了庞大魔力的法阵顷刻间笼罩住整个村落,并迅速向外扩张,弥漫至周围山林。
弱小的恶魔被逼出藏身地,狼狈地被人类抓住尾巴倒提。这是一只浑身覆盖有红色短毛的恶魔,形同兔子,不足巴掌大,尾巴却细长如老鼠。
没有与人类为敌的力量,最多只能施展些小法术令人走不出迷雾。被强者抓住就开始吱吱叫,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缪伊缪斯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只小恶魔可爱极了。
和他一样有红色的毛发,圆滚滚的……就是霍因抓着对方尾巴的动作是不是太粗暴了些?他看着都好疼啊……
下一刻,魔王的目光凝滞了。
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果断地收紧,红色短毛在苍白骨节间如此扎眼。瞬间浓缩的魔力于掌心间膨胀,小小的恶魔便像一只气球般爆破,粉色血液自人类手腕间滑落。
此刻天边已泛白,一切都好似慢动作,在魔王睁大的眼睛中放映。
人类却只是皱着眉,施用魔法清洁起双手:“如果有一把剑,杀恶魔时应该会更方便……”。
缪伊缪斯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胸腔间剧烈起伏,脸颊苍白。
霍因霍兹徒手捏死恶魔的场景,仍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无比清晰,仿佛他就是那只惨死的恶魔。
眼前是熟悉而温暖的小窝,身下有着绵软的垫子。睡床就在不远处,而他不在床上。
他发现自己正以某种奇怪的姿势蜷缩,大半张脸搁在那块坚硬的红宝石底座上,难怪浑身酸胀。
竟然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目光下意识扫过去,那块红宝石心脏中央却空空如也,没有某件熟悉的事物。这一次,魔王一张脸却是真正失去血色,整只恶魔入赘冰窟。
脑海里飞速划过几个可能:是有人趁他入睡时进来偷走了?不,不可能,没有谁能进来……难道是他睡着时把霍因霍兹给吃了?不,不要……
就在缪伊缪斯浑身冰冷时,极近处一声细微的“哒”,扣在耳畔。
他呆呆地寻声低头,就看见一枚小小的白石头正躺在大腿内侧,似乎是刚从他怀中掉下来。
……糟糕,自己睡着时好像真会梦游。
缪伊缪斯半是惊喜半是庆幸,随即涌上来的便是浓浓后怕。今天他睡着后能不小心把霍因霍兹当抱枕抱在怀里,明天就能不小心将对方吞进肚子里。
魔王沉重地做好反思,决定抑制住自己贴贴的欲望,每晚暂时搬出去睡觉。
分房入睡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不知为何霍因近日的色彩没有从前明亮。整只石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蔫蔫的一点儿活力也没有,漂在他的红宝石心脏里像一只没有追求的咸鱼。
对此,魔王更自责了。
一定是他那天晚上无意间把霍因从他的心脏里捞出来,抱在怀间抱了一晚上,害得可怜的霍因营养不良。
“……陛下?陛下?”声音从身旁响起。
“什么……”缪伊缪斯揉着眼角,很快清醒过来,迎上风信子担忧的目光,“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刚才有些走神,我们谈到哪里了?”
“您这几个月精神状态总是这样……”
“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
“需要为您准备安眠的草药吗?”
“……好。”
躺在柔软宽敞的床上,空气里渗着淡淡的清香,周围堆满一圈留有霍因霍兹气味的物品。即便如此,在翻来覆去几个小时后,魔王垂头丧气地发现仍是难以入眠。
也许他该回去属于他的小窝里。
……说不定霍因每天晚上也很想念他呢?
当然,魔王觉得这句话是自欺欺人,但他成功给自己找到了完美的借口,并付诸行动。
轻手轻脚踩上厚软地毯,仿佛担心惊扰到什么,一张精致的脸缓慢靠近那散发幽幽荧光的红宝石底座,身后紧张扬起的小尾巴却很快沮丧垂落。
今天的霍因也还是那样灰蒙蒙的,就连红宝石心脏都还是几个月前的大小,没有减少一点。
“你为什么不吃啊……”魔王小声问道。
当然不会有谁回答他。
缪伊缪斯耸拉着眼皮,一动也不动盯着这颗没有活力的石头。
好像过了很久,他才抽着鼻子继续对着空气说:“我的心脏已经离体快整整一年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那颗银龙的心脏也快耗尽了,毕竟只是一个死物……你再不醒来的话,我就会成为第一只因为长期脱离心脏而死的魔王了。”
随着魔王可怜兮兮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内回荡,事情终于开始有了转机。那颗灰蒙蒙的白石头仿佛真能听懂魔王的话语,变得……更加黯淡了。
魔王:……
缪伊缪斯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指戳着面前自己的心脏,小小的白石头也随着他的戳动而被晃动。
看着对方被自己晃得无力反抗的模样,竟有几分解气。
缪伊缪斯为自己这幼稚的举动自嘲地笑了笑,随后停下指尖动作预备抽离,眼神却是一顿。
只见那枚形同花苞的白石头很慢很慢地开始向指尖的方向移动,他屏住呼吸静静看着这一幕。
直到这枚未成形的石头眼巴巴地贴上了自己的指腹,缪伊缪斯感觉大脑里一束烟花蓦地绽放。
尾巴悄无声息蜷缩成一团,他才又无声笑了下:“好吧,今晚我陪你睡。”。
缪伊缪斯睁开眼。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属于霍因霍兹的梦境。
只是这一次,视觉,听觉,嗅觉……身体各个感官都变得更为真实。他发觉自己甚至能捕捉到环境中魔力的流动。
简直像身临其境一样。
“什么人在那里?”不等他深思,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缪伊缪斯眼睛一亮。
这是属于霍因霍兹的声音,并且不再是上次梦境中青涩的少年声线,而是更为低沉的、他最熟悉的嗓音。
这个时期的霍因有二十岁吗……如此出神想着,当背后传来粗粝摩擦感,脖子间紧紧贴上一道坚硬的凉意时,魔王并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中忽然映入一片冰冷的绿意。在那审视的目光中,缪伊缪斯从瞳孔倒映里看到了茫然的自己。
他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浅绿眸子中的身影便也跟着眨了一下眼睛。
——诶?
大脑一片空白,空白中缪伊缪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被抵在树干上,脖子上架着一把寒意袭人的剑。
他最熟悉的、外形几乎与他记忆中毫无区别的霍因霍兹,正穿着一身他所不熟悉的服装,漠然打量着他。
缪伊缪斯心头一紧,大脑仍处于混乱中。
面前不带温度的目光却向下移,随即流露出几分意外。
缪伊缪斯顺着对方视线向下,看见了自己正试图向前摸索的桃心尖尾巴。
“……魅魔?”
第117章 过去其三
发生了……什么?
缪伊缪斯整只魔尚且处于迷茫中, 被身前人整个居高临下笼罩在阴影里,像被禁锢。
“队长,那边出现什么情况了吗?”一道嘻嘻哈哈的声音由远及近, 眼见着拨开灌木丛探出一只脑袋。
缪伊缪斯没来由地整个人一抖, 眼巴巴想要往前伸的小尾巴也跟着颤抖一瞬,活脱脱像只炸了毛的小动物。
这一幕同样落在了那双绿色的眼中。
只见青年侧头往灌木丛方向瞥了一眼, 那边便很有眼力地缩了回去, 只是声音仍清晰传来, 明显不止一个人。
“嚯。”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有恶魔吗?”
“嗯……怎么说呢,队长把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摁在树上了。”
“……啊?你确定?!”
“应该是吧。不过我没来得及看清, 只看到一头红色长发。然后队长就瞪了我一眼,我就回来咯。”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那个男人他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啊?!”
“你们两个小声一点啦……”
嘈杂的交谈声成了掩盖紧张的绝佳背景音。不知为何, 面对两百年后的霍因霍兹都镇定自若的魔王, 此刻面对区区二十岁上下的普通人类, 却是一阵接一阵地心乱。
或许是因为百年后的恶魔在漫长的时光中早已学会自然的伪装,而面前的青年一身冷意却是不加修饰……不, 不对, 十六岁的霍因也懂得如何讨他人欢心。这些年里霍因又经历了什么?
“你是魅魔?”青年又垂着眼问, 声音很轻, 不会令旁边人听见。
“我……”
缪伊缪斯没有立即回答。他已冷静下来, 开始思索当前的处境。他或许陷入了一个更为真实的梦境,又或许是穿越到了过去。
缪伊缪斯暂时认为是前者。一来他经历过黑龙所编织的梦境,二来他记得在莫名落入当前境地之前, 自己正贴着霍因的石头等待入睡。那枚在他体内呆了将近一年的龙炎,极大可能是这次梦境的元凶。
“我……为什么不杀我?”缪伊缪斯迎着对方的目光问, 声音很软,带着颤音。
青年神色未变, 只静静打量着他的表情。
魔王陛下的表情管理课程自然向来满分,只是作为上位者他鲜少扮演可怜姿态,这会儿还在悄咪咪调整眼角的泪光。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终于动了。只是并未杀他,甚至向外退开一步,收起威胁的长剑,并解下斗篷。
随后,这件宽大的斗篷便从青年身上转移至魔王的头顶。
缪伊缪斯还没理解对方在做什么,迎头便被罩住,视野陷入黑暗,呼吸间都是眼前人类的气味。
他好不容易扯下斗篷,只望见人类离去的背影。
“队长,刚才……呃,没什么,我刚才问到前面有个酒馆可以休息。”
“咦,队长的斗篷怎么没了……”
在同伴们的簇拥下,青年渐行渐远。
缪伊缪斯站在原地,攥着手中布料,好一会儿身后的尾巴才欢快地再度扬起。他将连帽斗篷仔细穿好,把头顶显眼的双角、两侧的尖耳和身后的尾巴都遮盖住,随后小跑着跟上。
酒馆内人声嘈杂,兜帽下的尖耳微动,捕捉到些许关键词。
“听说最近国王又派出了新一批’勇者‘,上一批死得这么快么?”
“谁知道呢?不过我听说好几位’勇者‘领了钱和物资就跑了。哼,这群软骨头,要是我……”
“嘿,要是你呀,连第一轮考核都通过不了呢!”
小小的酒馆登时爆发出欢快的氛围,热闹极了。唯独窗边一张小桌显得安静许多。
这桌上摆着啤酒和一小盘鱼肉,坐下的四人里只有两位沾了酒水,一位是背着弓箭与箭筒的金发男人,另一位发色更深,衣着发型都打理得颇为精致。余下两人中,一人默默用叉子戳着那已死的鱼眼睛,另一人正在专心绘制地图。
看上去会使弓箭的男人边喝酒边听着酒馆里的消息,时不时弯着身子笑嘻嘻与同伴们分享乐趣。
“哎,我说队长,要不我们也分赃跑路吧?我们这一路讨伐的恶魔,可是早就超过了出发前那秃头给的钱。”
缪伊缪斯的脚步停下,又若无其事继续靠近。
“诶,这不是那位……哎队长,别看地图了,你看谁来了!”弓箭手一副看乐子的神情,忙给其余两位伙伴介绍,“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
缪伊缪斯注意到几个人类的视线都聚焦过来,尤其是他的斗篷。
靠窗坐着的棕发青年眼神微动,这才抬起头,与那兜帽下的眼睛对视。
“霍因。”缪伊缪斯很是直白地开口。
“霍因?队长你的名字原来是霍因吗?我们以后也可以喊这个名字吗?哎呀,开个玩笑啦,队长你眼神别这么可怕。”弓箭手继续嘻嘻哈哈,只是望向这位“红发女孩”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
缪伊缪斯自然注意到了,只是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青年只是继续蹙着眉,看起来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反应。
魔王神色平静,话锋一转便开始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缪伊,和霍因从小是玩伴。有一天他忽然不辞而别离开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
这张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细节,甚至隐约能看到眼眶哭红的痕迹,一桌几个人便都深信不疑了——除了莫名得到了一个新名字的当事者本人。
随后的事情便更加顺理成章。冰山队长的可爱玩伴被热情的队友迎至桌上,一桌几人说说笑笑,分享起队长童年时的趣事,气氛十分融洽。
——倒是这位新朋友是男性这一点,让几个人震惊了好一会儿。
而他们素来冷面的队长今天更是比往常更加沉默,看不出一点旧友重逢的欢喜。
晚些时候去铁匠铺取上午委托修理的物件,趁前面几人聊天的功夫,队内衣着讲究的炼金术师退至队伍后,自认为体贴地提出建议。
“队长你似乎并不太喜欢那位缠着你的老朋友。我们在旅馆里只订了四间房,其余房间都满了。队长如果不愿意和那人挤一间房,我可以和他……呃,没什么。”
被队长扫了一眼后,炼金术师微笑闭上了嘴。他们队长脾气倒是挺好,只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总让人害怕。
队伍前方继续传来笑语:“没有呀,霍因平常很温柔的……他特别会照顾人,还会给我梳头发……”
炼金术师眼皮抖了一抖。
梳头发?谁?他们队长?这两个词之间有什么关联么?
这份怀疑人生的目光同样出现在另外两名人类身上,哪怕是招摇撞骗惯了的弓箭手也差点挂不住脸上的笑容。可无论如何,对方脸上真诚到耀眼的笑容都无懈可击。
缪伊缪斯当然注意到了几个人类的不自在,他笑得更灿烂了。
——呵,他活过的年头可比这几人加起来的年龄都要大。
“缪伊,为什么你一直穿着队长的斗篷?这样捂着会很难受吧?”弓箭手状似随意问起。
“哦,因为霍因他占有欲太强了。”缪伊自然也张口就来。
“……”
身后似乎传来有人摔倒的响动,听那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大约是那位治愈师。缪伊缪斯一猜想霍因此刻的神情,斗篷里的尾巴便不住地摇摆。
互相试探的社交活动到晚餐过后停止,几人互相道别回房。
意料之中,刚关上门甚至还没转身,缪伊缪斯便感受到自己再度被抵住脖子,只是这次用的是手掌。
对方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身子压在门上。力道很大,但对恶魔来说并不算多难受。
霍因霍兹这家伙从前训练他时可残忍多了……这都不能算放水,简直是放海……魔王没忍住笑出声,只一下,又很快闭上嘴,以免打扰难得的气氛。
“你到底是谁?”青年问他,声音沉闷。
缪伊缪斯不回答,只反问:“你为什么不杀我?你……手上已经死了不少恶魔吧?”
“你身上并没有恶魔的气息。”
说得倒是一本正经。
“就只是这样?也许我是那种很高级的恶魔呢?高级到连现在的你都没法感知到我的气息。你就这样放过我,不害怕我伤人?这不是’勇者大人‘的行事作风吧?”
狡猾的魅魔似乎并不害怕,语调都带着愉悦,甚至将手一寸寸摸上他禁锢住对方脖颈的手腕,最后覆盖住他的整只手掌,向下加重力道。
“你看,你根本没用力。要是换一个恶魔在这里,早就挣脱了。”魅魔的声音很年轻,得意洋洋。
腿间有些痒意。
青年目光向下,看到那条不安分的尾巴正挠着他的腿侧打圈。
“……”他大概是想伸手去捉,但理智很好地制止了身体。
奇怪的想法。
青年觉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奇怪,自从遇到眼前的人,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
他听到自己淡淡开口:“你的身体强度远远低于恶魔的一般水准。你的牙如果咬上我的手臂,撕扯间就会掉落。你头上的角稚嫩得甚至无法用于攻击,轻易便能被我的几根手指捻断……”
说着说着,青年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仿佛在问:你为什么这么弱?
“……哦。”
好熟悉的评价,二十岁出头的霍因就已经这么会伤人了吗。
在方才的聊天环节,缪伊缪斯已差不多摸清了他所错过的几年时光。这时候的霍因霍兹已二十一岁,正是冒险的第五年,身边集结了一群同伴,随身携带有国王派发的“勇者勋章”,以及圣廷所相应赐予的罗盘。
那是一支用于指向魔王所在地的罗盘,每一位“勇者”的终极任务都是讨伐魔王。
缪伊缪斯记得霍因死于二十六岁,也就是说距离那个未来还有五年。
他有些改主意了。
比起立刻唤醒沉迷于过去梦境的家伙,眼下似乎还有一种更有趣的选择。
“你弄疼我了。”
缪伊缪斯还没来得及摆好故作委屈的表情,就听到人类很快接了句“抱歉”,并迅速松开了手。
这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同一时刻两人都愣住,随后各自陷入沉默,表情各自微妙。
缪伊缪斯率先从这种奇怪的氛围中脱出,他迈着轻松的脚步把自己摔到床上,刚扬起笑容要说点什么,却在下一刻被这小旅馆坚硬的床板磕出几滴泪花。
……他难道很娇气吗?
身为魔王这么多年,他可从来没有挑剔过生活物件吧?
衣食住行都由某只恶魔打理好的魔王,对自己的娇气程度一无所知。
魔王陛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抱怨,就见到刚才还一副吓唬人姿态的人类,这会儿立即凑近过来,伸手试探起床板的硬度。
“睡起来确实会不舒服,我下楼找老板多要点床铺……”
“好。”魔王陛下乖乖点头。
无论是人类还是恶魔都没觉得这对话有什么不对。
第118章 过去其四
当霍因霍兹开始熟练整理起床铺, 缪伊缪斯便习惯性站在一边,双手背在身后。他盯着人类的背影,食指无意识拨弄着自己的尾巴尖, 如同过去许多次一样。
他望见人类浅棕的长发稍有枯黄, 显然旅途中盛了太多辛劳,时常风餐露宿, 无法多做打理。
如果说十六岁以前的霍因是被养在金笼中的宠物, 皮毛美丽, 气质优雅,那么如今二十一岁的青年便是一只自由的鸟, 顶着浑身蓬松杂乱的毛发,尾羽都沐浴着阳光的味道。
这只鸟儿生性自傲, 日常会梳理它自己的羽毛, 保持最低限度的体面, 但也仅此而已。鸟儿不会在外形上花费太多时间,所以那头温暖的长发只是被随意用一根缎带扎束。
几缕未扎好的棕发随意落在苍白脖颈, 与半旧的珍珠白细长发带交缠。
过了这么几年, 这家伙竟然还没晒黑。魔王望着那截比发带更白的肌肤, 脑子里莫名冒出这么个念头。
舌尖舔了舔下唇, 他移开视线, 注意力落到床边的置物柜。
那里放置有一柄长剑,外形很是普通,魔力更不出众。
这不是魔王记忆中的那把。
他知道人类在接下来的五年冒险中将会得到另一把剑, 那把剑与人类的灵魂相融,又会在许多年后成为训练魔王的“教鞭”。
记忆里的恶魔好像总是无所不能, 从最简单的针线活到为他打理长发,从单手持剑杀敌到处理公务, 他都几乎忘了对方生前也不过二十余岁,死后便无故要接手一只任性的幼王。
二十一岁的霍因霍兹……二十一岁……
好像只是一时兴起,那只魅魔便凑上前,一颗毛绒脑袋挤在他脸旁,显得过于黏人。
魅魔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没抬头看一眼,只边抚平被子边说:“窗边有一把椅子,如果无聊可以坐在那里看街景。”
“哦……霍因,这个床好像有点小,不够我们两个一起睡。”
自来熟的魅魔仿佛没听出话语中的驱赶之意,观察了一会儿便上手帮忙整理起床铺。
学起东西来倒是很快。
他收回视线平淡说道:“你睡这里,我睡地上。”至于那个莫名得来的新名字,他不打算费心思计较。
“那怎么行!”魅魔的反应很是激烈,“你要是敢睡地上,我夜晚就把你搬上来。再说我只占一点点位置,不会挤得你睡不着觉的。”
刚才还抱怨床小的魅魔,这会儿脸也不红地当场变脸。说着便一把将斗篷摘下露出身形,仿佛是要证明真的“只占一点点位置”。
他们挨得很近,近到魅魔冰凉的发丝垂到他右手臂一侧。
那两枚小小的角像两粒三角形的糖块,看起来清脆柔软,不知能否留下牙印。他感到后牙微痒。
“你对人类缺乏警惕心。”他说。
“嗯?”魅魔的语气听起来很困惑。
“你拥有恶魔的特征器官,但缺乏恶魔的气息,同大多数恶魔相比也孱弱太多。除此以外,你保持有理智,能够与人进行流畅的对话,并对人类社会并不陌生。比起恶魔,你更像是一名人类。”
他的目光从那对小巧的角缓缓挪移到下方活泼摆动的漆黑线尾,在末端饱满的桃心尖尖上逗留许久,最后与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
这是双清澈的眼,从中看不见对人类的负面情绪,甚至称得上有几分信赖与……依恋。
美丽,精致,亲近人类,比起野兽更像是被精心供养的小动物。
应当曾有人付出了漫长的时光,才终于得到这份信赖。
……家养的恶魔?
他蹙着眉,没察觉心中那点不快。
随后,他听见这只“小动物”噗嗤笑出声:“’更像是人类‘?在你眼中,恶魔是什么样子?狰狞恐怖,血盆大口,满脑子想着吃人?嗯?”
他没有回答,只站起身走至窗边,慢慢拉下帘子。
屋内顿时暗沉许多,只留下桌上一盏手持灯散发微弱的光。
“今晚你可以在这里休息。明日我们会启程,但不会带上一只恶魔。”这是提前开始逐客。
“这里没有什么恶魔,但你们可以有一位新入队的魔法师。”黑暗中,魅魔的声音显得更为幽深。
被小动物缠上了。他想。
或许偷偷饲养宠物的那名人类已死,没法独自存活的柔弱小动物才会跑出家来,到陌生的人群里寻找新的饲主。
“我杀过很多恶魔,很多。”他在黑暗中慢慢走至桌边,捏起那盏酒壶形的灯,往里面平稳灌入魔力。
暖黄色的光亮弥漫开来,很快整个房间便被他的气息所萦绕,形成魔力屏障。在危险的旅途中,这早已成为一种习惯。
对恶魔而言,被人类气味所环绕的感受大约并不好忍耐。
他转过身,却见到魅魔已钻入被窝中,只露出一只脑袋,两眼亮晶晶望着他瞧。
暖黄的光亮浇在艳红的发丝上,像是融化的蜜糖。
“我不知道你通过何种伎俩知晓了我的过去。但既然如此,那么你该知道我手中沾了很多血,你的同类的血。”
无形的魔力于空气中游荡,抽丝凝结为实体,铺开成细密的网。蛛线般的魔力残留着烛火金黄的光亮,转瞬间笼罩住整个空间,如黄金星河垂满夜幕。
缺乏警惕心的猎物便陷入魔力编织的网中央,犄角,耳尖,脖颈,手腕,脚踝,乃至尾巴都被细密魔力流缠绕。
像是一株沾着晨露的红玫瑰,被轻易摘下放至于天鹅绒软垫,连带刺的花枝都被金色缎带系束上小巧的蝴蝶结。
人类垂眸站于床边,剑已出鞘,剑尖直抵恶魔的喉间。银色剑面倒映着恶魔被束缚的赤红身影,如同溅了血。
“明日如果你仍继续跟着,我会杀了你。”他确定自己的话语不含丝毫温度,锋利的剑尖已划开一道猩红的口子。
可魅魔没有害怕。
黏糊糊的魅魔只是定定望着他,随后低低笑了下。明明是笑,眉眼却在下垂,里面有他看不懂的情绪。
“你杀不了我。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对我并不排斥?你不愿意带着我,你想远离我,你想保护我……哪怕你不记得我,你的潜意识仍旧喜欢我。”
“……魅魔的伎俩。”他再一次错开那烫人的视线。
“……”
活泼的魅魔一反常态陷入沉默。
他开始犹豫是否说错了话语,,手中剑都跟着偏移许多,直到魅魔的声音夹杂着古怪情绪传来。
“哈,好啊,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魅魔的伎俩。”。
缪伊缪斯再一次确定,霍因这家伙就喜欢玩捆绑的。
比如刚才,当他猛地蓄力扑到对方怀中,张嘴就往那人唇上咬,不解风情的霍因霍兹甚至都不肯用手挡一下,第一反应竟是强行用魔力将他捆回到床上,里里外外加上被子盖紧。
——他是什么携带有诅咒的猛兽吗?
魔王很是幽怨地继续盯着人类瞧,人类则不宜察觉地往后又退半步。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嗯?”缪伊缪斯眨巴眨巴眼睛。
他听出霍因霍兹似乎在生气,生气中却又夹杂着几分……羞恼?
“没有人教过你,不应当随意对他人施加魅惑么?如果你想要融入人类社会,那么应该藏好你的天性。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圣廷里那群……”
“我只会对你施展魅惑。”魔王立即保证,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虽然他并不能明白,好生生的为什么霍因这家伙突然提起魅惑。
“……呵。”
莫名奇妙气鼓鼓的家伙又莫名其妙地转身,坐到了窗边那把椅子上。缪伊缪斯躺在床上,便只能侧着脸看见对方的背影。
他望见对方翻开本随身的笔记,望见对方从花花绿绿的书签中翻找到某一页,望见对方就着那盏提灯便开始读下去,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在椅子上将就一夜。
魔王扭了扭身子,小声嘟哝道:“这么被捆着,我睡不好的。”
——束缚于全身的魔力松开了些许,只留下几根牵扯住手脚。
魔王哼哼道:“太冷了,睡不着。”
——人类打了个响指,屋内温度便升高到令人犯困。
魔王继续得寸进尺:“我脖子上刚才被你划开了伤口,好疼。”
——人类没理会,笔记翻过一页。
“疼,真的好疼,像是被灼烧一样……霍因,你是不是给那把剑附魔了……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咳、咳……”
青年终于面无表情出现于床边,听起来一点也不关心地问道:“伤很疼吗?”
回应他的却只是埋在被子里的一只团子,别说脖子上的伤口了,连脸都看不见,只有一对小角浅浅露在被窝外。
青年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往被窝里探。
——于是被咬了一口。
这一口,缪伊缪斯咬得很深,好像是要把这一年里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在对方身上留下印记。
他没听到霍因霍兹有什么反应,嘴里的手指也安安分分没有抽离,像是在纵容着给他磨牙。咬着咬着,便觉得没有意思,转而轻轻舔舐起那枚牙印。
他想起来那只恶魔似乎曾教他不许乱咬东西,回忆起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缪伊缪斯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禁不住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光亮才再度灌入眼皮,他被一双手轻轻从被子里捞出来,脸上一阵黏腻。
有一只手沉默着用指腹擦过他的眼尾的水渍,而他的嘴里还紧紧叼着对方另一只手的食指。
“……真的很疼吗?”那人又问,这回多了点担忧的语气。
缪伊缪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刚才那拙劣的演技除了霍因估计没哪个笨蛋会信,而他脖子上的伤口估计再晚些就看不见了。
他只是将脸埋在对方胸口,很用力地抱住,又很用力地扯着对方的衣角。
“别走,陪我睡觉。”
第119章 过去其五
心软的人类最终还是没忍心将魅魔撇开, 撒娇的魅魔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只温暖的手臂作为抱枕。
屋内很静,没有人即刻入眠。魅魔一手与对方指根相扣,另一手拿指尖戳着人类手臂内侧的软肉, 一圈又一圈跳着手指舞。
人类没搭理他, 闭目连睫毛都没晃动丝毫。
缪伊缪斯觉得眼前的人类比记忆中的恶魔甚至更为温柔,但他清楚知道这份“温柔”并不属于两百年前那名人类青年。
“你不该跟着我们。”半响, 枕边传来低语, 有人还在纠结。
“我不跟着你们, 我只跟着你。”魅魔好心情地回答。
圆润的指甲一下一下往手臂上轻摁,像是某种有节律的特殊舞步。缪伊缪斯有些坏心眼地想要掐出些月牙印来, 如此一来他的指尖走过霍因的肌肤,便是留下一串不可遗忘的足印。
但他终究还是没掐下去。
被把玩着手臂的青年继续说:“你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属于我的地方?”缪伊缪斯很慢很慢地重复起这句话, 随后好笑好气道, “那么你呢?你没有属于你的地方吗?”
这句话意有所指, 可惜梦境的主人公暂且听不懂。
人类只是继续耐心劝着,如同哄着离群的小动物回归:“你和我们终究不是同类。你的过去与血肉组成了你的思想与本能, 即便你强行融入这里, 你始终得不到认同与心安。”
“什么是认同与心安?”这一次, 魅魔的声音迟了些许才响起, 音量也低了许多。
人类想了想, 换了一个词语:“一种’家‘的感觉。这里不是你的家。”
【那对你来说,深渊是家吗?】
缪伊缪斯侧躺在床上,就着这个视角定定望着青年的侧脸。未来的大恶魔总会在睡前给魔王留一盏夜灯, 此刻的青年亦是如此。暗黄的灯光像是书页干枯泛黄的卷边,盛满褪色的记忆。
他想起了很多, 但最终回忆定格时,画面却落在了他们的初见。他清楚记得在深渊的至下层, 恶魔的神情被阴影打得模糊,对方强大而神秘,独自坐于石上,却显得那样孤寂。
时至今日,缪伊缪斯才恍然意识到,浸染在恶魔身侧的那份孤凉气味,从始自终从未消散。两百年前如此,一百年前如此,如今亦如此。
当日石边树立着一把剑,那把剑曾陪伴恶魔于生前经历冒险,早已与灵魂融为一体。沉默的恶魔于黑暗中静静注视着昔日的银剑,就像是在悼念已死的过去。
那时候,魔王的到来是如此突兀,打破了恶魔的静默。
这时候,他也是不声不响闯入了对方沉溺的梦境,像舞台剧中途莫名跳上舞台的观众。
【你会觉得我很多余吗?】
指尖划过人类手腕内侧青色的脉络,就像是摩挲过了对方的一生。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经验丰富的战士不会将弱点向外展示,更不会允许陌生人同床共榻。
但人类并未躲避,也未挣脱,好似知道这只是一次单纯的触碰。
夜深,屋内由魔力凝聚的光源不知不觉已暗许多。
该入眠了。缪伊缪斯想。
可他本就在梦境里,如果二度睡下去,是会跌入更深的梦,还是会就此醒来?他不知道。
魅魔悄悄地往旁边的热源挨近。皮肤与布料摩擦间,头皮传来轻微的刺痛,他愣了愣。
很快,耳尖微痒,他下意识眯起同侧的眼睛。那阵泛着冰凉的痒意便从耳畔划过,绕着他的侧颈。这是霍因霍兹的手指,他意识到。
“你在做什么?”
身旁人自然回答:“它夹掉了你的一根头发。”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翻身爬起来,果真看到床头夹板上有一条狭长的裂缝,他方才脑袋便是搁在这里。而人类的手指则勾着一根红丝,白皙指根上松松缠绕着几圈,像是外露的血线。
他盯着他自己的头发,准确来说是盯着人类的手指发愣。这短暂的时间里,对方已用另一只手将他肩头凌乱的长发拨弄齐整,又抓来床头柜上的软垫,抵在那道缝隙前。
“好了,继续睡吧。”
那人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又是舒服得眯起眼睛。
直到重新躺入暖烘烘的被窝里,头顶多了张软垫依靠,缪伊缪斯才回过神来。
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被人类塞入被子里,对方更是贴心地把原本齐胸的被沿直接拉到了喉结处,只露出一颗毛绒脑袋。
他简直被霍因霍兹包成了个夹心面包。哦,还是露馅的,其中一端露出了草莓酱。
“霍因霍兹。”
“什么?”
“你有弟弟或者妹妹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过恋人吗?”
“……”
“你……”
“你究竟想问什么?”人类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会照顾人。”缪伊缪斯说完,嘴角禁不住翘起。
他当然知道,对方没有年幼的血亲需要照顾,更没有任何旁人曾站其身侧。他是霍因霍兹的唯一,是对方两段生命中何其特殊的角色。
只是这份“特殊”的重量究竟如何,魔王不得而知。
“霍因霍兹。”赤发的魔王又湿哒哒喊起那个名字。
“什么?”青年又一次轻声回应了这个名字。
“你也会这样劝其他恶魔吗?”
“……”
人类没有说话,魔王却已经知道答案。
他问:“对你而言,我与你曾经遇到的那些恶魔有什么不同?”
缪伊缪斯并未期待答案,没有想到青年却很快回答:“如果你没有角、尾巴,以及特殊的瞳孔与双耳,我会认为你是人类。”
这个答案令缪伊缪斯有些意外。
此刻他们均是仰面而躺,入目所及只有年久失修的天花板,以及横梁上几道裂纹。缪伊缪斯确信对方此刻的视线不在自己,他却有一种正被某种炙热目光剥壳的错觉。
他下意识将尾巴钻到腰下,耳尖也抖了抖。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太弱了?还是说我的外形太有欺诈性?难道在我之前,你没有遇见过其他魅魔……”
“不,我遇到过很多魅魔,他们的外表确实极具迷惑性……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更像是一名人类。”青年思考片刻,再度说。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缪伊缪斯却在这一刻忽然理解了当中的意思。
他微微睁大眼睛。
一名人类对恶魔的印象应当是如何的?缪伊缪斯并非不知道。
这一刻,魔王忽然能将两百年前的青年与后来的恶魔彻底分开,他终于意识到两者的不同,或者说名为“霍因霍兹”的个体在两百年的跋涉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枕边的人类说他不像是恶魔。
枕边的人类说他更像是一名人类。
一个“更像是人类”的恶魔,一个“不像是恶魔”的恶魔,一个没有丧失理智的恶魔,一个能流畅沟通互动的恶魔,一个会躺在温暖的床铺中打滚的恶魔,一个拥有与人类同样喜怒哀乐的恶魔,一个拥有“人性”的恶魔……两百年后的霍因霍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只绿眸的恶魔只会回答说:都一样。
不是一方像另一方,更不是一方中竟然有个体像另一方,而是生命的本质本就没有区别。只是因为敌对而仇恨,因为仇恨而无法理解,因隔阂而无法触碰灵魂最鲜活的一面。
【可如果人类和恶魔没有区别,你为什么会感受到孤独?】
【那样多的恶魔簇拥着你,你却好似孤零零走过百年。】
【你总是沉默做着自己的事,不说明,不解释,最后离开深渊前连声道别也没有给我们留下。】
【我们……我还不足以成为你的家人吗?】
喉间发苦,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埋怨,又或许只是某种深深的无力感。魅魔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脸朝向墙壁埋在枕中央,弓起的脊背横在两人间。
这动作像是情侣间的冷战,似乎是不愿再继续交谈,可那条活泼的尾巴却又在这姿势下欢快露出。它一下又一下扫着“床伴”的手臂,引来对方意外的注目。
像是小狗开心地摆动尾巴,这条细细的线尾同样在被子里摇晃,摇晃,摇晃……随后终于被忍不住的一只手捏住尾端。
缪伊缪斯:……!
“你为什么捏我尾巴?”魅魔脱口而出,满脸不可思议,整只魔差点从床上弹起。
“它刚才一直在……”人类顿了顿,也许不知该如何描述,转而又说,“我以为你想要我摸摸它。”
似乎手感不错,人类又捏了捏手心间的桃心尾球。
缪伊缪斯脸上则是蹭地红了。
如果对方是一只恶魔,他大可以断定自己正在经受调情……可眼前的人类看起来要多正经有多正经,手上力道没轻没重,仿佛被玩弄的那颗尾球只是区区某种橡皮玩具。
“这是我的尾巴。”魅魔干巴巴说,声音听起来像是正被欺负。
人类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皮,手上动作也随之停下来。
他默不作声只盯着魅魔的一张脸瞧,不知道究竟看出来什么,最后很快松开手掌,任由尾巴垂落下去。
“抱歉,我的手太粗糙,是不是弄疼你了?”
缪伊缪斯跪坐在床上,脸上热意未消,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粗糙吗?那确实是有的。人类躯壳的恢复力到底比不过恶魔,常年风餐露宿外加多年用剑,一双好看的手便生出厚茧来,磨得魅魔方才禁不住想要呼出声。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从前霍因霍兹揉他尾巴时没有过这种体验。倒也不是疼,反而还……
缪伊缪斯及时止住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最终只解释道:“魅魔的尾巴,是很私密的部位,不能随便摸的。”
“抱歉。”青年很快诚恳道歉,又补充道,“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冒犯你。”
……也没有冒犯。
缪伊缪斯默默把这句话吞进心里。
这段小小的插曲过后,他们又再度躺回到床上,共享着同一张被子。先前谈话的节奏就此被遗忘,只是两人间身体的距离又缩小了许多,旁观者视角看像是偎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缪伊缪斯以为身边人已经熟睡,安静中青年轻声说:“你们似乎有自己的文化。”
这句话实在太过诡异,缪伊缪斯想了许久才试探着反问:“你的意思是……你原本以为恶魔都是一群野蛮的、未开智的原始生物?”
“……”无声便是默认。
“我觉得这才是一种冒犯。”缪伊缪斯吐槽说。
“对不起。”对方又开始了道歉。
对缪伊缪斯而言,这同样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二十一岁的霍因霍兹,对恶魔中的文化并不了解,对世界的本质并不清楚,还处于成长和迷茫的过程中,甚至连区区几个人类的小团队都处理不好——缪伊缪斯在白天里看得清楚,这小队中的几名成员算是各有各的小心思。
明明梦中的身体与大脑都如此青涩,偏偏灵魂深处还保留有现实中的本能。习惯性地照顾着他,又下意识地对他好。
这样的霍因霍兹……还挺可爱。
“我可以给你讲讲深渊里的事情,告诉你恶魔们究竟是怎样生活的。”说到这里,缪伊缪斯有些兴奋,“曾经也有’一个人‘睡前会给我讲故事,讲述那些属于人类的故事。”
没有立即得到回答,缪伊缪斯困惑地侧头去看。
昏暗中,他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这样好吗?”人类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奇异的情绪。
“为什么不好?”缪伊缪斯没能理解。
“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过去杀了很多恶魔,未来也会继续下去。即便不杀你,我也会杀掉你许多的同族。你对我应当产生抵触与厌恶,而不是现在这样……”
“霍因霍兹。”赤发的魅魔打断了人类的话语。
他皱着眉,慢慢将词句吐出:“你认为我应该厌恶你?”
“我的意思是……”青年压下心底莫名涌上的情绪,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在那一双银黑色眼眸前噤了声。
那是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却又不像是在看他,仿佛在透过他看着某个遥远的存在。青年并不能理解。
“你认为我、认为我们应当厌恶你。这就是你的回答吗,霍因?”
第120章 过去其六
【你认为我、认为我们应当厌恶你。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霍因?】
浅绿的平静水潭被石子打破。
梦境碎了。
……
这一次的梦格外漫长,魔王醒来时呆呆静坐了许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已不是梦境,这是没有霍因霍兹的现实世界。
身下已不再是旅馆内小而窄的床板, 陪伴在身边的变成一枚又冷又硬的白石头。
霍因……
缪伊缪斯想起梦境结束前, 他向那名人类所提出的问题。没有迎来回答,甚至连对方的一丝反应也没有看见, 他便从彩色的梦堕入漆黑中。
——梦境的主人拒绝了他的继续窥探。
“……”
他又把脸靠近观察着红宝石心脏中的白石头, 就像是观察鱼缸里悉心喂养的小鱼。可惜这条小鱼既不会回应他的期待, 也不会快快长大。
花苞形纯白晶石闪着剔透的光亮,和它的主人一样固执。
魔王问着独属于他的缸中的小石头:“这么多年里, 你一直都在想这些事情吗?”
石头没有回答。
魔王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无奈。他站起身, 开始往外走, 身影消失前却又停下来, 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自言自语。
“我要开始今天的工作了,今晚我还会回来的, 明晚也是, 后天也是……安心, 我不会抛弃你的。”
——我只是过去没有想到, 原来你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样无坚不摧。
脚步声消失在远处。
白色晶石依旧安静, 只是色彩明亮未褪……
旅馆外,树荫下。
清晨时分,小队已整装待发, 只需要他们的队长发出指示。
只是那位素来冷静可靠的青年,不知为何今早神色恍惚。
在青年五分钟内第三次看向旅馆二楼的某间客房窗户时, 某个队员擦拭着箭囊笑嘻嘻凑近。
“队长,昨晚是有什么奇遇吗?你好像很在意那间屋子啊。”
“什么奇遇?”另一队员好奇问。
“哎呀, 不是经常有那种香艳故事吗?英俊强大的冒险者入住旅馆,晚上就有佳人敲响房门……”
“够了。”被称作队长的青年闭眼,再睁眼已恢复往常冷静,“只是做了个梦……以及,走之前将偷来的钱袋还回去。”
“切,知道了,’勇者‘大人。”
讨伐魔王的四人勇者小队很快便继续上路,没有谁记得昨日傍晚的插曲。对于艰辛凶险的冒险之路来说,一个短暂而模糊的梦很快便会被抛之脑后。
通过王室考核,获得国王认证,从圣廷处领取追踪罗盘……每个月都有几支这样的量产型勇者小队从王都出发,受国王亲自颁发勋章的勇者,即为小队的队长。
没有谁清楚“勇者”的具体标准,只听说在经历一轮又一轮的魔力、武力测试后,测试者们将进入圣廷,在神的注视下接受灵魂鉴定。
得到最终认可的勇者,将从死刑犯中选取数名罪人,组建一支讨伐魔王的小队。按照圣廷的意思,曾犯下大错的罪人们,应在勇者的带领下洗去罪孽,为人类奉献自己的力量。
那枚用于定位魔王的罗盘,在启程之初便定下血契,须由小队成员们共同施法使用。而每名成员的身上也均刻下了禁制符咒,想要获得自由,需要带队的勇者亲自解开束缚,或是这位队长不幸牺牲。
——这仿佛是一个阳谋。
几年以来,从王都出发的勇者小队数不胜数,凯旋的消息从未有之。无数的“勇者”们死于旅途天灾,死于恶魔们爪下……也死于同伴们之手……
勇者将剑刺入弓箭手的左眼下,只需稍微偏离一个细小的角度,便足以刺穿这只眼。
弓箭手捂住左眼,倒在树干上,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他背上的箭囊早已掉落一地,其中最细最容易被忽视的那支奇异短箭,正插于对方的肩膀上。
完好的右眼眼睁睁看着那人面无表情将半截箭拔下,被洞穿的肩膀正流着黑紫色的血,那是他下的毒。那个冷冰冰的男人仿佛感知不到疼痛,面无表情用匕首挖着那块迅速腐烂的肉。
一旁沉默的治愈师与炼金术师冷眼旁观着小队的内讧。在刺杀开始时,没有谁去制止弓箭手对队长的行刺,此刻亦没有谁主动上前去帮助队长治愈。
——听闻这位队长在成为带队“勇者”之前,曾遭受一位过路的治愈师暗算,差点死于非命,自那以后对方便鲜少接受他人的治愈法术。
“距离上一次袭击已经过了将近一年,这一次又是为什么?”青年继续处理着伤口,没有抬头,只平静问。
“这个嘛……队长今天早上魂不守舍的,我还以为这次会是个好时机呢。”弓箭手笑了笑,左眼下已不再流血,但预计日后会留道极深的疤,“即便这样也还是留了我一条命,连只眼睛也不敢废,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演好人演过了头?”
“镊子。”青年说。
队里的治愈师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炼金术师,围观的炼金术师才反应过来,从腰包里取出一袋子工具递上去。
他们的队长随意挑了根最尖锐的,释放指尖火烤了烤,便撕扯起肩膀上的腐肉。噼里啪啦皮肉绽开的声音,听得炼金术师龇牙,移开眼睛不忍心看。
“这不是普通的毒素……你们用恶魔炼了毒?是前几天杀死的那只?我说过队内禁止做这件事。”青年端详着镊子夹起的血块,逐渐皱起眉。
他把视线扫向旁边站着的两人,最终目光定格在那位沉默寡言的治愈师头上。这位外表看似纯良的治愈师过去曾私下实施人体实验,直到误捉了某位家族千金作试验品,这才被扔入牢狱。
两人低头不吭声。
倒是树干旁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弓箭手啧了声:“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你真以为我们这一趟能杀死魔王?你真觉得自己拿了个破勋章就有资格对我们发号施令?你不知道王都里多少老爷悬赏你们这种人的人头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被唤作队长的青年眼色微变。
旁边炼金术师飞快使了使眼色,弓箭手却没理会,舔着被打破的嘴角继续说:“没有谁指望你们这些’勇者‘真把魔王杀死,聪明人都知道分赃跑路,也就只有你这种一根筋的人还在往前走……”
伴随着一道凌厉的破风声,弓箭手喋喋不休的话语一时止住。只见他鼻尖正正好迎着闪着寒光的剑尖。剑稳稳悬停,只差分毫便可削骨。
“当初我选择各位,是认可各位的实力。各位选择跟随我,同样也是出自对我的信任。我当日说过绝不会抛下任何一个人,现在如此,此后亦如此……但如果你们不愿意继续走这条路,我同样可以于此刻返程,押送你们回到监狱。”勇者如是说。
他的面色如此平静,唯有额前因为剧痛而流下一滴冷汗……
那位魔王陛下近来经常出现在恶魔们的视野里。倒不是说魔王曾经有多么深居简出,只是如今连最普通的街道角落都能看见某道赤色的身影。
不是有要务在身,也不是在接见他人的路上。似乎只是这么寻常地走在路上,时不时向路人搭话闲聊,又很快消失在下一个转角。
魔王陛下的街头闲谈很快吸引了深渊众恶魔们的注意。有恶魔说陛下这是在视察民情,也有恶魔认为陛下只是寂寞了。至于为什么会寂寞,众恶魔谈及此总是不约而同沉默。
在这位开明君主的逐步放权下,大陆与深渊间的贸易往来很快便步入正轨。各层领主们频频在御前会议中上演扯头花戏码,又在会见外交使团时扮演出一副温馨大家庭模样。
听闻甚至有某位人鱼使节回去后唉声叹气,暴言深海比不上隔壁深渊就是因为本族不够团结,时至今日还在大兴四王分裂,并叹息那位英明的海皇竟然还未来得及安排后事便遭遇刺杀。
此言一出,海中又是一阵喧嚣。有残党怀念过去海皇统治下,他们的军队是如何令陆地种族闻风丧胆;也有人怒斥那位就此失踪的大祭司,若非对方行刺,无尽之海的格局不会落到如今地步……
“团结么……”一位游客打扮的恶魔坐在露天餐馆中,端着份晨报失笑摇了摇头。
服务员端来一份托盘,上面是本地特产的岩浆早餐套餐,肉丸子上裹着秘制岩浆酱料,撒满彩色糖果屑,中间插着一支红色的三角小旗帜。
“请慢用!今天是火山节,整个白天都有庆典活动,晚上的火山脚下还会有焰火晚会!您届时可以一同欣赏!”
这处座椅很是偏僻,设立于餐厅外最高的看台,能将城景一览无遗。客人收回眺望视线,挑眉看向一旁热情的恶魔:“火山节?”
“没错!今年是第一届!是本层民众自发组织的,为了纪念一年前的火山喷发仪式!据说到了晚上八点还会有彩蛋哦。”
“听起来很有意思,可惜我晚上得早点回家,看不了彩蛋了。”脸上戴着一副宽大绿色太阳镜、头发全部扎进编花浅色草帽的“游客”笑笑说。
“这可太可惜了……现在的年轻恶魔里,很少有像您一样这么早回家的,是因为家里有人等着吗?”服务生眨眨眼睛,善意打趣道。
“嗯,确实有家人等着。哪天我回去晚了,他就会生闷气。”“游客”大大方方承认下来,笑意更深。
利用难得的一天休假体验完当地的节日风情后,这位不得不早早归家的游客便乘坐跨区轨道回到深渊一层。
相比起如今各种族汇聚的“世界之都”兼深渊驻地面办事处伦卡城,以及积极接纳外来游客的深渊各层区,作为政治中心的深渊一层要更显冷清而守旧。很少有恶魔之外的种族出现于此处。
一层的入境手续自然不存在刻意刁难,只是这里毕竟是魔王的常驻之地,大多游客不愿前往。即便是商谈要务,外族来访者们也更倾向于选择伦卡城,而非深渊腹地。
阅览今日报告时,魔王挑出其中一份不显眼的文件,那是民间组织大型活动的项目汇报。他匆匆浏览,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页,这一面贴心配有彩色图画。
“彩蛋竟然是我和霍因的双人烟花,原来距离火山的第一次点燃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好吧,明天可以要一份录像看。”缪伊缪斯看向钟表,此时距离八点整还有半个小时,稍顿又一转口,“不过也可以看即时转播。”
魔王城深处,书房地下隧道内,嘈杂的欢笑声与音乐交织。缪伊缪斯盘腿坐在软垫上,托腮看着墙面水流幕布中的影像,时不时点评几句。
“好多熟人啊……等等,我记得这几个精灵推掉了今天的会谈,说是临时有事,结果所谓的“急事”就是大老远跑到深渊深层看火山烟花?嚯,一个个的还知道戴面具呢。”
缪伊缪斯忍俊不禁。不过也因此,他才有空闲时间放松了一天。作为赔礼,精灵族那边也给筹备会谈的每位工作人员都发放了小礼物。至少相比一开始,这群精灵们是越发懂礼貌了。
“哇……他们把你的脸画得好圆啊,霍因你看,你的简笔画小人就像一个面包团子。”缪伊缪斯戳了戳手心中的白晶石,白晶石则闪烁了两下,似乎喜欢这样的触碰。
自那日梦境过后,缪伊缪斯已不再执着于迅速让霍因霍兹恢复。他开始意识到,有些心结远比身体的修复更为重要。那枚长期搁置在外的心脏终于被放回胸腔,只在夜间取出温养白晶石。
它还是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生长的速度比从前更为缓慢,却总是保持着漂亮的剔透色彩。
欣赏完焰火表演,缪伊缪斯关上水帘投影,开始了每晚睡前的故事时刻。如他所说,曾经由某只恶魔每晚为他讲述着大陆之上的种种故事,现如今换做他来讲述,讲述那些他在街头巷尾所搜集到的、恶魔们口中的故事。
“今天我去20区,恰好赶上了他们的火山节。还记得吗?当初我们攻打20区时,最后我魔力耗尽从高塔之上掉下来,你接住了我。那座高塔后来被做成了纪念馆……再然后,咳,很多情侣喜欢到那座塔下’打卡‘,据说’在塔下以公主抱的姿势接吻,两人便能相守一生‘。今天我去时,排队的恶魔多到难以置信,其中甚至有不少外来游客。”
讲到这里,魔王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恍惚地皱起眉:“到底为什么这种地方也能成为景点?”
手心间的白晶石由中心持续向外扩散着有规律的光圈,似乎听得津津有味。缪伊缪斯并不知道这颗小小的霍因霍兹究竟具有多少智商,但他知道每次讲完这些故事,小白晶石都会亮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他知道那人在听。
魔王继续讲述着今日的所见:“当时随军的志愿者们,有很多留下来长期住在了第20区。你大概不知道,他们私下里都很崇敬你。霍因霍兹,恶魔从来都和’团结‘这个词语无关。在你之前,只有魔王才会有责任去思考族群的未来,即便这是与生俱来的使命,很多魔王也并不尽责。
“对大多数恶魔来说,生存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精力,没有谁有余力去考虑深渊的未来。强大的恶魔掠夺更多的资源,弱小的恶魔苟延残喘,或是寻求大恶魔的庇护,这就是原本的深渊。如果用人类的历史来比喻,那么过去的我们大概还活在原始部落,魔王便是一个个部落中的领袖。”
缪伊缪斯向水帘幕的方向隔空一点,便有几群不同颜色的火柴人互相搏斗。有的火柴人倒下,有的火柴人吃掉别人火柴人,变得更加巨大。
“后来,涅墨西斯打败了所有的魔王,他让深渊实现了明面上的统一。可统一并未带来和平,只是掀起了一场全面性的对外战争。涅墨西斯是为了恶魔们的愤怒和仇恨而战,也是为了深渊的未来而战。可那个未来太遥远,带来的伤痛太过巨大,熄灭了整只炬火。”
水帘幕上,一个个火柴人倒下,倒成尸骸的山。
“霍因,这个时候你来了。是你接受了我,庇护着我,教导着我,让我一点一点地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君王。你从未答应涅墨西斯与你的交易,但你却尽全力做到了最好。你带来了文明和思想,牵着我的手推动深渊朝更好的方向发展……是你点燃了熄灭的炬火。”
火柴人们站起来,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大圈。圈中站着两只新的火柴人,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同样手牵着手。
漆黑线尾缠卷起纯白的晶石,末端桃心尖蹭着玫瑰形晶石的其中一瓣尖角,小小的石头于是亮得更为开心。
缪伊缪斯笑了笑,而后垂下眼帘,声音逐渐变低:“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些年里你瞒着我还杀了很多恶魔。”
纯白晶石蓦地熄灭了,方才还跃动的光亮转瞬消失不见,灰扑扑像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子。
缪伊缪斯动了动耳尖,好笑地用尾巴尖继续对石头左戳戳右戳戳:“这么心虚?我不会生气的,也没有因此讨厌你……我在很多年前可能确实说过讨厌你的话,你可以把那时候的我当做笨蛋。当然,霍因霍兹你也是个笨蛋,是个把自己伪装得很好的、无药可救的笨蛋。”
他深吸一口气,捏着白晶石正色道:“我每天晚上给你讲了白天遇到的那么多故事,有那么多的恶魔真心实意地感激你、敬佩你,乃至怀念你。你还不明白吗?你教了我这么多,告诉我作为君王要仁慈,要爱民,要信赖他们……你教给我那么多美好的品格,但却有一点你始终没告诉我。现在换我来告诉你。”
精致面庞上,属于兽类的冰冷竖瞳打破了原本细腻的气质,平白增添一份野蛮的肃杀之感。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出现在同一只恶魔身上,仿佛生来如此。
既是魅魔,也是魔王。
“你常教我,天底下没有免费的食物。那么现在我要教给你,世界上更没有谁能够一身清清白白就做成大事。霍因霍兹,你凭什么觉得你是被选中的完美救世主?你凭什么觉得你就该既要不牺牲任何人地去拯救所有人,又该让你的手从始自终保持干净?
“你是个普通人,你当然做不到这点。于是你就觉得你是罪恶的,肮脏的,愧疚的,甚至没有脸来面对我们。你不觉得——你太傲慢了吗?”
魔王的声音逐渐拔高:“承认吧霍因霍兹,你就是太傲慢了。傲慢地去原谅所有人,傲慢地认为你的道德底线就是该比其他人高。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更了解你,你从小就是这么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你不是总喜欢教训我,认为我有哪里作为君王不够称职吗?那么现在,我以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魔王之名告诉你,要论起君王的品格,你才是最不称职的那个。因为你不够心狠手辣,也不够果断坚决,你是个会在梦里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现实从来不是童话故事。当你站在这个位置上时,你就必须得牺牲你的良知去玷污你的手。如果不是你,那么做这些脏活的也会是我,是你替我完成了该做的一切。是你替这个世界所有人,做了不得不做的一切。
“霍因霍兹,现在深渊所有恶魔都知道你曾经是人类了。所有恶魔都知道你曾经站在我们的对立面,甚至知道你杀过许多恶魔。但没有任何恶魔会仅仅因此而对你产生敌意,因为杀与被杀之间的关系是连深渊里的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不想被敌方杀掉那么就得杀掉敌方,无关道德与对错。而你连小孩子都不如。”
魔王的胸腔剧烈起伏,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大概此时这位魔王陛下还有许多话想要对那位曾经的老师说,但此刻面对着尾圈中央那小小的蔫蔫的白晶石,魔王最终只是用十分复杂的语气,难过地望着对方,留下一句话。
“霍因霍兹,这个世界上不肯放过你的,只有你自己。”
室内重归于长久的寂静。
寂静中魔王盯着白晶石看,忽然胡乱用手指抹起眼尾。
他自嘲道:“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就是一颗傻乎乎的石头,只会开心的时候发亮,不开心的时候熄灯。我竟然会和你说这些傻话,一定是烟花的气氛太奇怪了……”
想要去卓台上照镜子,足尖刚一落地,眼前景象蓦地变为一片苍白。而后,各种浅色的细细线条快速勾勒起来。横竖,弯直,阴影与圆点……只是一个眨眼,繁密的花纹便汇聚成画面。
眼前已是一座山谷。
他站在山谷中央,小溪旁,耳边有清脆鸟鸣。
熟悉的感觉令缪伊缪斯很快辨认出,这里是霍因霍兹的梦境。
他竟然在清醒的状态下入了梦。
缪伊缪斯知道他即将经历什么。这些日子他每晚讲完睡前故事后,都会在梦中经历一遭。他会穿着第一日霍因霍兹给予他的斗篷,遇见旅途上的勇者小队,而这群人每每都会认为是第一次遇见他,在不同的时间节点给予他相似的态度。
无数个梦境过后,缪伊缪斯对这支团队可谓是如数家珍,而对面从来当他是陌生人。
“咦,那不是——”属于某位弓箭手的不着调声音从背后传来。
缪伊缪斯边以平静的心态转过身,边回忆着昨晚梦境中这支队伍行进到了哪里。很快,他便被对方下一句话僵硬在原地。
“那不是缪伊吗?哎,你怎么在这里发呆呀?队长找了你好久。”弓箭手嘻嘻哈哈快步凑到跟前,身后跟着小队内另外三人。
缪伊缪斯没有接话,在巨大的怔愣中,他直直看向队伍最末的那位青年。这时候距离对方十六岁离家出走,已经过去九年。
这是二十五岁的霍因霍兹,是他亲自见证着在传说中的巨龙冢中拔出龙骨剑、与精灵王结下友谊又帮助对方抵抗巨龙入侵、拿到龙眼后险些被队友杀死分赃的霍因霍兹。
二十五岁的霍因霍兹,与二十六岁死亡的霍因霍兹没有任何差别,与他所熟知的那只恶魔外形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这样的霍因霍兹,在梦境中不再是用陌生而警惕的眼神防备着他,而是以一种沉默但温和的视线相望,仿佛他们已相熟多年。
“霍因……”缪伊缪斯下意识念出声。
“怎么了?”青年微微歪斜脑袋,似有不解,一缕碎发随风略过脸颊。
“……没什么。”缪伊缪斯摇摇头,扯了扯兜帽,换上一张明媚的笑脸,“可能就是有点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