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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勇者其一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 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一名离家出走魔武兼修的勇者领队,一名胆怯内敛全身挂满瓶囊的治愈师,一名热情散漫身手矫捷的弓箭手, 一名衣着华丽谈吐讲究的炼金术师, 以及一名总是身着兜帽斗篷善用火焰的神秘魔法师。

    一支又一支这般的队伍走出王都,一支又一支这般的队伍分崩离析。关于勇者的传说故事总被吟游诗人们传唱, 预言中的救世勇者却从未真正出现。

    国王颁布了勇者法令, 一批批勇者领取勋章, 于是世上多出了一种体面的工作,其名为勇者;于是世上多出来一种稀有的藏品, 其名为勇者。

    人们高高将其捧起赞颂,人们热切将其摔碎取悦。

    一颗颗勇者的头颅被完整保存运送回王都, 老爷们将其挂在天鹅绒展柜中, 配以金子层层镶嵌。

    夫人们端着葡萄酒轻轻摇曳, 她们颈上的珍珠倒映着炫目的光泽,勇者们未合的眼珠倒映着炫目的光泽。

    王国内最强大的魔法师所打造的圣器高悬于舞池之上, 它如此耀眼象征着人类魔法的巅峰, 它如此强大做出勇者救世的预言, 它如同最美丽的夜明珠如今为这场舞会带来变换的灯光。

    舞池中的人们旋转着魔法水晶鞋, 在歌曲的间隙中笑着询问救世的勇者去哪了, 他为何还不出现。

    王都之外无数偏远的村庄正在沦陷,他们距离那美妙的舞会太过遥远,他们距离恶魔们愤怒的火焰太过相近。国王无须花费一兵一卒即可拖延魔王的大军, 当战火来临有太多民众成为护城的选择。

    他的王国便是如此运作,这是人类千年不变的长阶。

    它的虫巢便是如此繁衍, 当危险来临最弱小的子嗣们便要为了伟大的母亲而牺牲。

    贫苦的村民,用尽一生也想不明白勤劳致富的方法。

    在生命的尽头他看见恶魔可怕的模样, 又看见他的救世主从天而降。

    传说中的勇者降临于一寸寸土地,长路漫漫中他们救下一位位同胞。

    勇者们不知距离讨伐魔王的终焉日尚有多少前路,就像他们数不清身后曾顺路庇护多少生命。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顿名为报恩的晚餐,一杯掺了毒药的啤酒,救世主的头颅预计将被割下又被高价卖出。于是这愚昧的贫苦的一生就此落幕,于是那浑浊的富足的一生就此开始。

    无数的勇者们踏上长路,无名的勇者们等不来直面魔王的那一天。他们不是预言中唯一的勇者,吟游诗人们唱着哀叹着,说他们如此弱小,他们的实力竟如此令人遗憾,以至于无法为他们的品性支付代价。

    他们唱着哀叹着:救世的勇者去哪里了?

    也许会在无数个牺牲之后,终于有人抵抗住每一次背叛,吞下每一次信任的苦果,历经磨难的唯一救世主斩下魔王的心脏,预备回城接受民众目光的洗礼……

    ——但在那之前,在这一次,月黑风高的夜晚里,简陋的村民家中,一名红发的魔法师从斗篷中伸出纤细的手腕。

    他一掌掀翻了桌子。

    屋子的主人被吓倒在地上,魔法师便上前一脚踩在对方脸旁。

    他单膝跪地,漆黑宽大的斗篷带着明显的质感垂落,便完全裹住单薄的身子。晶莹如宝石的长发自斗篷下摆显露,像是年轻女士们衣裙上的玫瑰花边。

    他捏着木制酒杯,举到人嘴前,只简单命令道:“喝。”

    人类吓得呆滞了脸,只猛地摇头,嘴里含着求饶。杯中有毒,作为投毒者,屋子的主人比任何人都清楚。

    “对不起!对不起!放过我……我承认、我承认这里面有毒!”

    魔法师没有收回酒杯,他垂着眼睫,这令其眼中的情绪更难以辨明。

    终于,似乎看不下去这份僵持,屋子里的其他人发话了:“哎呀,只是一个小误会,你这样吓到别人啦。”

    魔法师没有回头。

    他知道这不着调的声音出自队内的弓箭手。

    擅长使箭的弓兵曾长期游走于灰色地带,做着刀尖舔血的雇佣兵生活。巧言滑舌,反应速度一绝,遇到危险从来第一时间逃跑,觉察到队友有难也断然不会提醒。

    如果要肃清队内纪律,魔法师会选择第一个拿这位弓箭手开刀。

    “嗯……似乎只有队长的杯子里被投了毒,我竟然完全没注意到。”第二个发言的是队内的炼金术师,声音算得上温和,只是这时刻莫名有些撇开责任的味道。

    魔法师此刻捏着的杯子,便正是从身旁那名队长餐盘前夺下。领队与队内唯一的魔法师形影不离,用餐时更是相邻而坐,这早已是小队的共识。

    到目前为止,唯一没出声的队员便是那位治愈师了。魔法师心底里清楚,哪怕这屋内有同伴毒发身亡,冷漠的治愈师也绝不会主动出手救助。

    一个草台班子,和一个笨蛋队长。

    魔法师在心里无声骂了句。

    “缪伊,他只是个普通人。”笨蛋终于说话了。

    “您说的是。”缪伊缪斯阴阳怪气道,“强大的勇者大人要是被普通人一杯毒酒杀死了,那可真是幽默。”

    “……我从十几岁起,就能分辨这种劣质的毒药了。”身后人似乎是叹了口气,脚步逐渐靠近,“你的反应有些过激。”

    “毕竟这间屋子里,似乎只有我在乎您的性命。”魔法师的话语字字带刺,刻意的敬语显得十分挖苦。

    那位炼金术师咳嗽了声,其余两位则事不关己地看戏。

    很快,缪伊缪斯便感受到自己的手背被覆盖上另一只手掌。温热,有力,带有薄茧与尚未愈合的伤。

    身后人以温柔但不容置疑的力道,控着他的手移开酒杯,又向外一扬,浑浊的酒水便洒于一地。白雾伴随着滋滋的噪音从水渍中上升,地面正被毒药腐蚀。

    莫名地,缪伊缪斯开始想象这白雾于某人胃袋中翻滚的场景。

    那一定很痛苦。

    ——霍因霍兹曾有多少次平静接受了这份痛苦?

    很快,滋滋噪音消失,原本粘有厚重尘埃的地面现如今凹陷下去,中央残留着一团可疑的黑红色泥块,散发出腥臭味。

    缪伊缪斯收回视线,他只扫了一眼那投毒者半是惶恐半是劫后余生欣喜的脸,目光便停留在某人苍白的手掌。

    这是双好看的手,当然。

    数小时前,这双相当符合缪伊缪斯审美的手受了伤,现在狰狞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而受伤的理由便是要救面前这位恩将仇报却又“清清白白”的普通人类。

    “他只是个普通人。”似乎是察觉到了近距离的情绪,身后的人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普通人。

    缪伊缪斯刚要牵动嘴角,想嗤笑出声,却感受到手背被不着痕迹捏了捏,像是安抚。

    他鼓了鼓腮帮子,于是改口朝地上的人类问道:“谁给你出的主意?得手之后,接头人在哪里与你碰面?”

    人类又是胡乱摇头表示不知。没有什么接头人,也没谁出主意。这样铤而走险的行径仅仅因为一时的杂念。

    就连如此僻远的村庄都知晓勇者相关的传说——只要想办法取下他们的头颅,城内的大人们自然会给出令人满意的价钱。

    高尚的,强大的,守卫的,危险的,需要谨慎捕捉的……美丽而稀有的奢侈藏品。

    赤发的魔法师看得清楚,那双眼中写满了惊恐与悔,唯独没有歉意。

    赤发的魔王看得清楚,那残破的灵魂已因罪孽而染上更为深沉的斑点,寄宿于灵魂深处的恶之虫即将成熟。

    或许是几日后,又或许明晚,对方便会因“恶魔的诅咒”而发生畸变,迎来痛苦而腐烂的死亡。人的精神就此消散,虫的本能接管其行走于大地的身躯。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自然定律,亘古,悠久。如同树叶枯黄便要从枝头落下,沉入泥烂的土壤。繁盛的人类文明为虫的繁衍提供鲜活的生命力,直至整个世界沦为巢的尸。

    他的手仍被轻轻牵着,像是要防止愤怒的魔法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魔王瞥着眼前战栗的人类,面无表情,唯藏于斗篷下的尾尖拍打着皮靴跟。

    他的心思已不在此处。

    他不可抑制地又开始想象起某些个场景。

    比如把某个家伙推倒至床上,再居高临下用尾巴拍打着对方的脸颊,质问那颗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再度启程时,缪伊缪斯站在木屋外的泥泞小路上,他看见队内某个笨蛋从腰间分出半份钱袋,递向那位杀人未遂的“可怜人”,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估计相当可怖。

    队内其他几人倒是见怪不怪,有人动着嘴型翻了个白眼。凭借卓越的听力与动态视力,缪伊缪斯知道那短句的意思:伪君子。

    是啊,伪君子。似乎在很久以前,久到他和某只恶魔关系剑拔弩张的时刻,他也给出过这份评价。

    心思深沉的霍因霍兹,手段狠辣的霍因霍兹,对外总是温和浅笑做出良善样子、对他则一副淡漠沉默的霍因霍兹,似乎有所图谋的霍因霍兹……曾经也只是一个笨蛋。

    后来,成长为了一个聪明点的笨蛋。

    当队长重回队伍中,整只队伍继续向前走,赤发的魔法师退到队伍最后,一如既往说着只有两人可听的悄悄话。

    “怎么?你又听到什么令人落泪的悲惨经历了?”他环抱胸问道。

    霍因抿了抿嘴,似乎被戳中了心思,停顿一会儿后才解释:“那人其实……”

    ……哦,还真有。

    “好了,停。你对这些感兴趣,我可不。”缪伊缪斯立着巴掌到空中,做了个禁止手势。

    这一路走来,他听了太多故事——每个人都是那么的深有苦衷。

    比如那位时刻会反水的弓箭手,据说作为流浪儿长大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曾在年幼时分被拍卖于奴隶斗兽场,背上至今留下一道狰狞的烙印。雇佣兵亡命生涯中,死于这位传奇刺客的大人物多如天上繁星,被他背刺的同伴更是不计其数。

    【他只是为求自保,因过去的经历而无法轻易相信别人。】善良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再比如那位落魄贵族模样的炼金术师,实则是纸牌与骰子的一把好手,通过地下赌场与魔导器拍卖,间接导致数个家族的争端,并以此掏空了某个显赫家族的巨额财富。

    【他的父母曾是那座宅邸的佣人,遭受虐待致死……我能理解他的复仇。】擅长共情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那位气质阴郁的治愈师更是有一段传奇故事。作为试药傀儡被某个邪恶教团养大,凭借对灵魂的卓越悟性一路爬上骨干位置,又在某个夜晚一举将整个教团炼制成活死人。皇室骑军与圣职者们赶到时,那位白袍治愈师手下的活死人军团,已经扩张至足足两个村庄。

    【他只是从小没有接受正常的教育,分不清善恶。】悲天悯人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勇者大人的小队便是如此“人才辈出”,当中成员未见得有几分正义,对带队的勇者更是不含敬意。

    令人惊奇的是,数年过去,小队成员竟再未对外做下一恶,旅途中唯一的受害者总是那位兢兢业业、血条成迷的勇者大人。

    或许三人心照不宣地明白一件事:如果只是伤害那位有着浅绿眸子的勇者本人,对方总会原谅他们的。就像那名试图恩将仇报的人类一样。

    ——但下一次,如果有另一名“勇者”途经这里,也许就会被一杯毒酒杀死。缪伊缪斯想。

    那份沉甸甸的钱袋,足以改善那名人类的生活……那么又有几分可能令一颗腐化的心重新向善?

    缪伊缪斯不清楚。

    他只是在即将转过小路尽头时,顿足回头张望了一眼。那里,灰蒙蒙如笼罩雾色的村民也在眺望他们。遥远的距离令彼此的面容变得模糊,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银黑色的魔王竖瞳中,清晰倒映着斑驳灵魂的影子。那影子仍在晃荡,如毒蛇紧紧纠缠着孱弱的人之躯壳。

    这颗灵魂快要死了。这是来自魔王的精准判断。

    无关意志,无关天赋,无关力量,那是植种于创世之初的诅咒,是经不起考验的人性。凡人皆尝此苦楚,唯少数人奇迹幸免,是天赐的礼物,也是万分之一的幸运。

    不幸者从幸运者手中得到宽恕与赠予,不幸者的灵魂并不因此而得到救赎,幸运者不将等到感激与回报。

    ……但是,灵魂腐化的速度稍微变缓了一些。那名人类能多活一段时间,依靠那笔钱过上好些的生活,直到迎来避无可避的死亡。这也是来自魔王的判断。

    第122章 勇者其二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 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今天,队内再度起了冲突——这在多年旅途中算不上新鲜。

    今天,队内的魔法师徒手捅穿了弓箭手的胸膛——这倒很是新鲜。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 正常人显然难以反应。不过对于这支队伍来说, 不少成员自然只是装作“未来得及反应”。

    缪伊缪斯连眼神也没施与一个,只说了句:“避开了心脏, 现在可以开始治疗。”

    被点名的治愈师这才慢吞吞走上前, 嘴里念着没有温度的咒语, 毫不掩饰敷衍。零碎的血肉以诡异的速度复生,被治愈者却仍难掩痛苦, 惯常挂起的笑意罕见消失。

    “你……做了什么?”弓箭手咬牙,瞪着赤发的魔法师。

    缪伊缪斯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锥形魔导器, 没有立即回答。器具上的味道还很新鲜, 来自于他们前不久帮忙护送的商队。显而易见, 这位手脚不干净的队友,神不知鬼不觉顺走了别人的货物。

    如果不是他及时夺下, 这东西已经捅进某个笨蛋的心脏里去。散发着浓重不详气息的魔导器, 很快被捻成碎屑。

    掌心起火, 碎屑被燃尽, 只留下一枚烧得漆黑的虫卵。灼热的火焰跳动于魔法师冰冷的眼中, 最终虫卵也消逝不见。

    恶之虫无法脱离人类灵魂独自存活,每有一只虫子被做成魔导器,便意味着一条鲜活的灵魂曾被炼制。

    越是靠近战火纷飞之境, 死伤遍地,虫卵便越发增多。它们是魔法的稀有材料, 尸山血海下,形成天然的魔力波动。普通人自然并不能看见, 他们只会以为某位强大的魔法师施加了咒术与法力。

    虫子诱导出人类心中的“恶”,反过来却又被这份“恶”所牵连。以种族繁衍为第一准则的族群,竟也产生了贪生怕死的念头。

    母虫的眷属何其之多,它高阶的孩子们将低阶的孩子们推送出去,令其被恶魔们杀死,以此回收养分,以此巩固自身的地位。

    它们寄宿着人类,不知不觉也活成了人类。

    “在你的心脏旁留了颗火苗。”缪伊缪斯抬起眼皮,终于回答,“下一次,它会一点点烧磨你的心脏,直至三次日月交替,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不会再有下次了。”弓箭手勉强笑了笑,又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青年,“抱歉,队长,是我冒犯了。”

    被唤作队长的青年没有回应。

    在场每道视线都聚集于他,他却微蹙眉盯着一处。

    那是魔法师的手掌,那是刚燃尽火焰的、尚有鲜血残留的手心。

    缪伊缪斯眨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习以为常笑道:“放心,包裹上了一层火焰,我没有直接用身体触碰虫卵。”

    话音刚落,他也茫然愣住。

    这样的对话,仿佛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拥有柔和浅棕发色的青年摇了摇头,他牵起那只沾血的手,轻轻擦拭起来。清洁术,治愈术,驱散术……精巧的小型法阵一轮轮被释放于掌心,即便是圣廷中最虔诚的信徒恐怕也不会如此清理造物主的神像。

    “你……”缪伊缪斯的神色从怔然转变为复杂。

    “我好像对你很熟悉。”青年垂眸说。

    “当然,毕竟我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冒险。”缪伊缪斯露出恰当的微笑。

    “不,那段旅途中没有你的存在。”

    缪伊缪斯的笑容戛然停在脸上,而后那双眼睛微微睁大。

    对这支冒险小队而言,名为缪伊的红发魔法师已与他们同行多年,这份认知深深凝固于记忆。

    ——对缪伊缪斯而言,他与他们只度过了数小时,如同舞台剧般跳跃而又快进的数小时。

    青年侧头看向另一边。

    在那里,勇者小队的三人如同飘渺的烟雾,虚虚实实被定格在原地。鲜活而真实的梦境终于显露出其虚幻的本色。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我好像在做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些年里,埃尔默曾多次试图置我于死地。但这是第一次,我的身前出现了你。”青年的声音带上些许迷茫。

    缪伊缪斯尝到喉头的干涩:“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原谅了他们?霍因,你真正并不软弱。”

    “我么?”这次,青年思索了许久,而后犹疑地回答,“也许只是因为我能理解他们。”

    “但你实际厌恶他们。”缪伊缪斯斩钉截铁。

    “……”

    青年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惊讶,那双森林般的眼睛在某一刻忽然变成荒漠,而后不知何时重新变回温和的样子。

    他压下眉眼淡淡笑了笑:“你似乎很了解我。”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人。我知道你讨厌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也知道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是吗……我竟然都不知道,’我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霍因霍兹不置可否。

    “就像这样。”缪伊缪斯举起手掌,那只手刚被勇者大人仔细清理过,如今还残留有多重魔法阵的气息。

    青年眯起眼睛,他自然清楚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虽然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虽然很多事情似乎变得混乱起来,但不至于连一分钟前的事情都忘记。

    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自己陌生的举动。

    “我总觉得……我认识你,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

    忽而,青年似乎在错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什么,眼睛微微亮起:“你是……”

    缪伊缪斯攥紧了手掌,眼睛都不再眨动,像是生怕惊扰了一只栖于指尖的蝴蝶。

    “……你是那天森林里的魅魔。”。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宁静的小镇上,勇者与魔法师落于队伍最末,与前面的三人间隔了相当一段距离。

    “我听说深渊之下确实存在这样一种邪恶的法术,它能让人陷入无法醒来的梦魇当中。做梦者将无知无觉在梦境度过一生,梦外的灵魂则被恶魔所吞噬。”

    缪伊缪斯哼了声:“我知道。你八岁那年有天夜里偷跑出去游荡,正巧被家里的老管家捉住了,他就是这么吓唬你的:午夜零点不睡觉的小孩,会被可怕的恶魔拖入梦中吃掉。”

    霍因霍兹轻声笑了笑。

    缪伊缪斯听出了那份未言之意:【你真的很了解我。】

    自从察觉到这里是梦境,霍因霍兹便变得爱笑了许多。

    不是两百年后那个沉重的大恶魔,也不是两百年前那个迷惘的人类青年,站着他身侧的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灵魂,仿佛一切与眼前人无关。

    霍因霍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当下的处境,也没有想要醒来的欲望。不在乎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他究竟是谁。

    “将埃尔默心脏上的火焰收回吧,缪伊。”

    彼时晨日初升,远处三人正站于小镇广场中央问路。一只鸽子落在喷水池雕塑肩头。那雕塑看起来还很新,底下摆着零散的鲜花。

    “如你所见,这只是一场梦罢了。”魔法师却还是收回他的魔力。

    一切皆为虚无,一切皆没有意义。就像那轮太阳的剪影,如此圆润,明亮,却缺乏鲜活的温度。

    “我只是觉得,我不应当在梦中亵渎他们的幻影。”

    “……亵渎?”

    “埃尔默,盖伊,阿维德……真奇怪,明明我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念起他们的名字时我却觉得陌生。”勇者凝望着昔日同伴的身影,“就好像这些名字已经被时间抹去了很久,早已成为我记忆中的过客。”

    “……”

    “他们离去时安详吗?”霍因霍兹轻声问。

    “……或许并不。”缪伊缪斯移开目光。

    “被魔王所杀?”

    “被人类所杀,在你们讨伐魔王归来之后。”

    “是么……”霍因霍兹一只手覆上他自己的胸口,仿佛一个外来的灵魂体会躯壳内的陌生情绪。

    隐隐约约的旧日景象在眼前摇晃,将浮现而未出现。似乎只要伸出手便能戳开一切混沌的记忆,却始终隔着一层薄膜。

    沉重,苦涩,挥之不去的强烈罪恶感,那些始终压抑于时光之下的汹涌情绪,隔着透明的薄膜疯狂地拍打,最终只汇成一句话:“他们的死是因为我。”

    不是问句,而是笃定,哪怕记忆全无。

    “……当你们讨伐魔王归来,国王下令将你们处以死刑,罪名为勾结魔族。这是早有预谋的陷害。”缪伊缪斯又重新解释了一遍,这一次说得很慢。

    霍因霍兹脸上的神情并未有太多变化,似乎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

    他说:“从王都出发的队伍有很多,可供他们选择跟随的’勇者‘也有许多。但我猜想,因为勾结魔族而被判死刑的,恐怕只有我们,对么?”

    “那是因为只有你们成功做到了。其余的队伍不是倒在了中途,就是选择放弃。”

    十年,对恶魔来说并不算太过长远,却是人类短暂生命中最黄金的时光。花费最宝贵的十年去完成一件看不到希望的事业,若不是受到威胁,便是一个彻底的疯子。

    “从始至终,讨伐魔王只是我一人的想法。是我逼迫他们,也是我拖累了他们。”

    “那并不是你的错。”缪伊缪斯将身旁人的手从胸口上捉下,握在掌心里。

    他直视对方的眼睛,明明开始时是在安慰,语气却逐渐显露出不悦与斥责。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连最基础的事情都忘记了。最最开始的开始,他们是以死刑犯的身份收到你的橄榄枝。要么终身监禁迎来死亡,要么获得有限度的自由,在你的监控下去讨伐魔王,将功补过。既然他们选了,那么就没有权利后悔。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们就不是什么含情脉脉的战友。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死刑犯与看管者。讨伐魔王是他们自愿签下的军令状,既是军令,那么违抗者必须处以严厉惩罚,以肃清军内纪律。

    “而你,霍因,作为队内的领袖,从各个方面看都无疑是失格的。你三番五次纵容了他们以下犯上,令他们忘记了自身作为下级的身份。军心不齐,你又对他们缺乏信任,造成了团队内合作与分工的严重问题。你……”

    魔法师似乎全然忘记了当前的处境,也忘记了眼前是谁,只是一板一眼认真分析起这支队伍的问题。冷静,乃至近乎冷酷。

    这位容貌昳丽的年轻魔法师似乎曾有过多年领军经验。此刻他像是一名征战沙场的老将军,站在营地内对青涩而理想化的新兵,毫不留情地展开批评。

    勇者望着魔法师眼中的自己,又望着自己眼中的魔法师。末了,他的视线下移,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眼那两只相牵的手。

    梦境中的太阳是没有温度的。

    来自掌心的温暖紧紧贴合着相扣的肌肤,炙热如那赤红长发。

    陌生的色彩。艳丽的色彩。令人炫目,令人屏息。

    他不记得有关于眼前之人的一切。但莫名的,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会是一名相当优秀的领导者。

    从不犹豫,从不退缩,狠厉果决,赏罚分明,纪律严明,以赫赫战功与政绩赢得民心的天生君王。

    ——与他截然相反的存在。

    这样的领袖令人仰望,却也令人心生嫉妒。如果不妥善处理好人心,不去协调好各方势力间的争斗,一定会在某一刻被拖入水底。

    ——还需要一个辅佐者。勇者没来由地这么想。

    ——什么样的辅佐者?勇者再度走神起来。

    ——不知道,但一定不是自己这样的人。毕竟,就像对方所说的一样,自己连区区四人小队都无法协调,是个彻头彻底的蠢货。

    “明白了吗,霍因?要不是你们几个作为人类的确实力不俗,早就会死在不知哪个阴暗的小角落里。虽说你看人的眼光不错,但你根本就不适合做领导者!”

    缪伊缪斯一顿输出爽极了,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输出的对象是谁。

    哦,他在骂谁?霍因霍兹!那个成天批评他说他没个领袖样子的霍因霍兹!

    缪伊缪斯心虚地收敛了语气,小声补上最后一句:“至少现在的你不适合。”

    “现在的我?”霍因霍兹竟也没生气,饶有兴趣重复了一遍。

    “勇者,冒险者,殉道者,救世主……这些都不适合你。”缪伊缪斯慢吞吞一个个罗列出来。

    “那么我适合什么呢?”霍因霍兹笑了。

    “你适合站在我的身边。”

    “……”

    两人对视数秒,好一会儿才有人移开视线,语气似乎并无异样:“听起来像是某种情话。”

    ——你可以当做是。

    缪伊缪斯想要这么说,远处充当半天背景板的三人组才终于姗姗来迟,看来已经问好了路。

    “走吧,我打听到教堂的位置了。”

    如此恰巧,如此不晚一分一秒,令人怀疑这是否为梦境主人的潜意识。比如,有人害羞了,想要随便什么人来打破眼下的氛围。

    勇者点头,抬脚往前走,相牵的两只手却仍是没分开。

    缪伊缪斯自然更不会主动放手,他只是狐疑地打量起对方的侧脸,观察起发间的耳尖。奇怪,不是说人害羞了就会脸红吗?霍因霍兹这家伙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多心了?

    剪纸般梦幻的街景在两旁徐徐铺展,舞台上唯二的主演相牵着手,各自思绪万千。

    只那几分钟前沉重的话题,那份深入而复杂的争论,随着掌心间温度的传递,短暂地融化至思绪的底部。

    第123章 勇者其三

    “好了, 我已驱散它所沾染的诅咒。”

    教堂内,一身白袍的圣职者将罗盘归还给勇者。

    这是用于定位魔王的罗盘,每支勇者小队在临行前都会从圣廷得到。它能追踪强大魔力的气息, 但如若频繁近距离接触恶魔的气息, 自身的定位能力将大幅下降,需要就近找教堂进行净化。

    越是靠近魔王身处之地, 越是靠近战火纷争之处, 恶魔只会越发增多。没有谁知道罗盘会在何时失灵, 更何况魔王自身也绝非站着不动的挨打木桩,因而迷路与绕远路是勇者队伍们的常态。

    据说魔王军长期在南部驻扎, 与无尽之海中的人鱼作战,战线以缓慢的速度向中央逼近。但谁又能确保魔王不会孤身前往人类腹地?

    没有谁知道魔王是何种姿态, 恐怕见过魔王的人类都死于非命。但人们普遍似乎有着某种刻板印象, 那强大而可怕的魔王大人, 一定有一副魁梧粗犷的躯体,和一张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怖脸庞。

    ——可怕的魔王大人拢了拢脑袋上的兜帽, 从进门起他就觉得, 这座教堂的圣职者若有若无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发现了他是魅魔?霍因霍兹的梦境这么智能?还是说……在霍因霍兹的印象里, 这位圣职者实力不俗, 足以发现一名强大恶魔的伪装?

    就在交付罗盘的刹那, 白袍圣职者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与过去相比,你变了许多。但你的灵魂仍旧和当初一样干净。”

    回应老者的,是勇者冷淡的沉默。

    老者遗憾地摇摇头:“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对圣廷怀有抵触。”

    缪伊缪斯于心底里咳嗽了声。

    别人或许会被霍因霍兹这副样子吓到,他可不会。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这家伙摆出这副面瘫样子,只是纯粹地忘记了对方是谁, 迷茫而困惑。

    与坏记性的人类不同,魔王大人简简单单在脑海里捋了捋,很快便在勇者大人的过去中找到了老者的身份。

    一名身份不低的圣职者,曾上门拜访要收某位小少爷为门徒。可惜小少爷对圣廷并无好感,果断拒绝了大人物的邀请。于是,在接下来几天里,“不识大体”的小少爷被愤怒的家主饿了几天几夜。

    缪伊缪斯又瞥了眼身旁的勇者大人。对方的眼神仍是那般迷茫,看来对小时候挨饿的“罪魁祸首”毫无印象。

    “那时候,我发现了你身上极为优秀的天赋。如果成为一名圣职者,你的前路将会极为宽敞。结果……”

    老者又摇摇头:“不,或许你的选择是对的。到头来,我也离开了王都,来到这僻远的地方。向上攀爬了一辈子,如今却仍穿着入门的低阶白袍,没有什么资格去说一个晚辈。”

    勇者体贴安慰道:“我在镇上看到了您的雕像,这里的人们很尊敬您。”

    老者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这里距离王都太远,上任圣职者独自庇护这座教堂。他死后,没有人愿意来接替。去年从圣廷离开,我偶然途经这里,帮他们驱逐魔物,又治疗了些病人,后来就一直留下……这里距离王都太远了。”他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算了,只是老头子的一点陈年旧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倒是你,孩子,你竟然选择成为了一名勇者。我很惊讶。”

    说着惊讶,老人的目光并未落在勇者身上。白袍的圣职者毫不掩饰盯着勇者身旁的魔法师,似乎在打量什么。

    缪伊缪斯挑眉,他看见霍因霍兹朝自己身前走了一步,完全挡住了那老人投来的注视。

    苍老圣职者叹了口气:“你的父亲三年前不幸逝世,是我为他主持了葬礼。你的亲族中觊觎他财产的人有许多,如果现在回去,尚且还来得及。”

    “……未来也许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勇者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看来眼下你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老人温和地点点头。

    说到这里,眼前白袍者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声音也低沉许多。

    “孩子,如果你真能消灭魔王。自那一天起,就不要再回去了。随便去哪里都好,带着你身旁这位’魔法师‘,躲在远离繁华的地方,平淡过完这一生。在王都之外,很多事情会变得自由。越是远离那里,’他们‘的掌控力越是微弱。”

    “’他们‘?”勇者注意到这个代称。

    “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的同胞们很是陌生。与’他们‘相比,恶魔都要显得更通人性。”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我甚至产生过一种怀疑,世界上真的还存在有’纯粹‘的人类么?很不可思议,对吧?”

    “……”

    缪伊缪斯感到惊讶。他当然知晓这番话的含义。原来从这时候起,人类中就有人发现不对了……不,应当说,理应有相当一部分人类察觉了异常,只是他们大多无法自保,难以存活,更何况做出什么变革。

    不是每个人类都能同这位圣职者一样,全须全尾地逃脱;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霍因霍兹一样,一直活下来,活到直面那位传说中的魔王。

    霍因……或许并不是灵魂最纯粹的人类,但他是灵魂纯粹的人中实力最强的,也是足以自保的人中灵魂最纯粹的。缪伊缪斯忽然产生这么一个念头。

    “谢谢您的好意,也许我确实该听从您的建议。”好一会儿,勇者缓缓回答,声音中同样染上复杂的情绪。

    缪伊缪斯明白那是什么。在历史的这一时刻,青涩的勇者同样听到了相同的建议,但最后仍未接纳,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王都,终于尝到苦果。

    因为愚蠢地相信自己的同胞?还是不甘心过上一辈子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生活?缪伊缪斯直觉认为都不是。

    他太了解这名人类了。在很多方面异常拧巴,却又在某些时刻耿直过了头。

    临至出门,两人将要关上教堂的大门,身后的圣职者却又叫住他们。准确说来,是叫住了棕发绿眼的青年,叫住了那年那日不敬神明的孩童。

    “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在神的注视下,世上仍旧存在如此多的苦难‘。我当时回答你:’因为遭受苦难的人们还不够虔诚‘。”

    霍因霍兹回过头,他看见老人的眼中盛满了沧桑。对方一头白发,显露出不适宜的衰老。他这时候大概才终于记起,年幼时分那位显赫的大人物,是如何傲慢而自信,又是如何被一名孩子当众羞辱。

    ——即便过了这些年,对方也不该到如此衰老的年纪。勇者心中升起这么一个念头。

    ——如果对方几年后离世了,那么这小镇又要等多少年才能迎来下一任庇护者?他想得很远,想得似乎与当下毫无关系。

    “孩子,我找了你很多年,直到你的父亲死去,仍是打听不到你的消息。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收回多年前的那句话……我的回答是,苦难与虔诚无关,与神明亦无关。”

    “可您现在,仍旧穿着那身白袍。”棕发绿眼的青年说。

    “我仍信奉我心中的神明,那同样与神明无关。”

    风从远方刮过,穿过教堂大开的门扉,卷起圣职者素白的衣袍。那件袍子十分陈旧,上面不绣有任何附魔的金纹,是每名圣职者加入圣廷时所领取的,最初的圣袍。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答案。”

    走出教堂,回到中央喷泉。

    在那里,三位同伴仍在远远待机等候。

    喷泉中央是一座新修成的雕塑,不算精致,但勉强能辨出那位圣职者的面容。强大而尊贵的圣职者舍弃一切来到这里,履行着穿上白袍时曾所许下的诺言,为他的同胞奉献自己余下的一生。

    或许在这里,那名人类才觉得距离心中的神明更近了一分。缪伊缪斯想,他似乎能理解这些人类的想法了。

    魔王转头看向勇者。

    “原来有人劝说过你,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去。”

    “嗯。”

    “你想起来了?”

    “一些零碎的记忆。关于他们,关于我的死亡……但其中仍旧没有你的存在。”

    缪伊缪斯耸耸肩。

    ——当然了,遇见我是你死后的事情。

    “那你后悔吗,霍因?”

    “……那时候,我该独自回去。”

    “哪怕是我这个外人也知道,你死后,国王一定会继续追杀他们几人。灭口这种事情,对上位者来说从来都是宁肯错杀,也不能遗漏的。”

    “……”

    “没有那么好的事情,霍因。仅仅想用自己的一条命,就想要让所有人获得幸福……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不会不懂。”

    “……”

    “如果未来你拥有一个机会,可以拯救所有人——至少让大家的生活变得好一些——代价是需要你亲手杀死一些人……”

    “我会尽可能将死亡人数控制在最小范围……并在一切结束后承担我应有的代价。”霍因霍兹这回回答得很快,似乎设想过许多次。

    缪伊缪斯知道对方会这么回答,饶是如此,他仍有些气笑。

    “谁来衡量你应当承担的代价?为了维护统治的律法?你们那虚构的圣典?造物主不曾看来的眼睛?还是高坐于你心中、那个俯瞰一切的你自己?”

    “……”有人又陷入沉默。

    “我不逼你活着。如果你真的、真的那么不愿意回到现实,不愿意背负一切活着,那么我不会打扰你的梦境。我会替你做好你想做的一切,即便那个世界没有你。”

    “……但你还是来了。”

    “但我还是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开心一点,你看起来太可怜了。你救了很多人,而我想要救你。”

    勇者,不,名为霍因霍兹的人类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恶魔。

    周遭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褪色,一切变得苍白,仿佛因为梦境主人的怔然而忘记了原本的颜色。

    在这苍白得只余下线条的世界中,唯一鲜艳的、刺目的赤红色彩,坚定地再度重复着那句话。

    “我想让你开心一点,我可以让你活得很开心,我认为你呆在我身边会比躲在这破烂梦中要开心得多。”恶魔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公布什么永恒的真理。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面对这强势而无厘头的理由,霍因霍兹下意识反问。

    “因为你是一个可怜的、普通的、患得患失的、心理脆弱的弱小人类,而我是一个不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很强大的恶魔。”魔王大人继续说着他的歪理。

    霍因霍兹也笑了:“没有你这样讲道理的……”

    “你看,你笑了。你和我说话时就很爱笑。”准确说来是半失忆的霍因霍兹很爱笑……缪伊缪斯默默把这句话划掉。

    青年又怔住了。他茫然摸着自己的嘴角,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最后,他只是垂下眼眸,低声道:“我完全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是啊,很无情,对吧?”缪伊缪斯跟着小鸡啄米式点头,鼓着腮帮子抱怨。

    青年摇了摇头,没有做解释,又问:“如果我说我不想醒来,你还会继续来看我吗?”

    “会的,我会每晚来吵你,让你睡不了好觉。”缪伊缪斯肯定说。

    “这样啊……”霍因霍兹若有所思,又问,“在这个梦里,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当然可以。那他们呢?”缪伊缪斯指着充当背景板的三人问。他们身上的色彩已尽数消逝,就连轮廓线条都虚虚实实闪烁,几乎看不见了。

    “……只是梦而已。无论重复多少次,他们都再也听不到我想传递给他们的话。”

    “比如?”

    “记忆中的我,对他们很冷淡。我……厌恶着他们身上令我讨厌的一切,厌恶着那些卑劣的行为,那些令我不齿的品性。那时候的我太过年轻,也太过……傲慢。我想要向他们道歉,也想要向他们道谢。但一切都太迟了。”霍因霍兹轻声剖析着自我。

    “你现在不讨厌他们了吗?”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我……只是比他们幸运许多。”

    幸运,多么含糊不清的词汇,多么抽象的概念。缪伊缪斯却能理解这句话中的沉重含义。

    他意有所指道:“霍因,但你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走吧,我想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梦境开始自行擦拭,横竖曲折的线条如雪花般消融又重构,很快将绘制出一副崭新的图景。缪伊缪斯知道那就是梦境主人想要带他去的地方。

    他侧头刚想要问什么,却闭上嘴保持了沉默。

    他看见棕发的青年望着那已然消失的剪影,望着那空无一人的方向,轻微颤动着嘴唇。

    那是一句无声的道歉:【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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