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同桌的女同志对这位戴眼镜的同志白吃白喝很是不满,尤其是吃到最后,他还借口去卫生间。
女同志跟老爷子说:“吃好了,抹抹嘴就走吧。您还真把他当知己了?被人白白占了便宜吧?”
“你啊!”老爷子摆了摆手,“不懂看人。”
正说着,那位戴眼镜的同志回来了,他坐下,等着老爷子吃饱喝足。
老爷子起身说要去结账,他笑着说:“我已经结过了。我想请教周老,怎样能让周老请客呢?能不能再耽误周老一些时间,给我讲讲这福运楼的情况?”
老爷子看向陪自己来的女同志,伸手说道:“我家就在附近,要不,去我家喝杯茶?”
“打扰了。”
出了福运楼,这位同志推着自行车,和老爷子一起走。老爷子问:“同志,你是新上任的领导,来微服私访的吧?”
“什么微服私访,就是来看看。我是二商局新上任的局长宋自强。”
二商局负责全市副食品、饮食、服务行业以及摊贩的管理。这本是一个按部就班的部门,老爷子听他说,改革开放了,粤城是离港城最近的大城市,以后将成为对外的门户。上级领导表示要做好服务业和接待工作。
前几天,他走访了两家涉外酒店,今天来到粤城声名远扬的福运楼,每多走访一家,就多一分烦恼。
“我一下子也摸不着头绪,听您说话,就知道您是行家,想请教一下,福运楼这个困局,该怎么破解?”宋自强向老爷子请教。
“难啊!”老爷子跟他讲述起福运楼的前世今生。福运楼从道光年间开业,一直是粤菜中叫得上名的酒楼,真正成为粤菜第一招牌,要追溯到三十年代中后期,这又和一对师兄弟有关。师兄罗长发厨艺精湛,师弟岳宝华更是厉害,福运楼一时间风光无限。1937年后,福运楼老板为了分摊风险,去港城开了分号,带上了罗长发。
讲到这里,便到了老爷子的家。
宋自强抬头望去,这是一栋西关大屋。清代粤海关和十三行成立,粤城成为全国举足轻重的通商口岸,西关这里是粤城的中心,富商云集,在此建造了一栋栋豪宅,老爷子家便是这样的大屋。
大屋的门有三道,第一道是矮脚吊扇门,第二道是趟栊门,第三道是红木大门,十分气派。
老爷子领着他来到门厅右侧的庭院,一棵桂花树郁郁葱葱,只是树下的假山已经破败,鱼池也干涸了。老爷子笑着说:“政府刚把这宅子还给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见笑了。”
“哪里!”宋自强坐下。
老爷子提来一壶水,生起炭火开始烧水,接着继续讲述福运楼师兄弟俩的事:“港城被日军占领的那三年,日军把港城的储备粮都运到了东南亚战场,那三年普通人活下来都艰难,罗长发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存活。战后福运楼老板想再去港城开店,罗长发说什么都不肯去了,所以岳宝华就去了港城。”
老爷子幽幽叹气:“但福运楼似乎与港城相克,没几年,港城的福运楼就被卖掉了,岳宝华又跑了回来。听说后来他想自己闯荡一番,又去了港城,那时他还时常回来,后来就回不来了。老罗为人实在,他一直觉得师弟是为了不让他为难,所以再次前往港城,他对岳宝华的儿子也是尽心尽力,毫无偏心,当然,他对其他徒弟也同样尽力。这个小岳比他父亲年轻时,手艺还要好,而且他还喜欢研究,不管是古菜谱,还是其他菜系,一有新口味就会请我尝尝,让我提提建议。本应能挑起福运楼传承大梁的人,却没能逃过一劫啊!”
“怎么回事呢?”
老爷子洗净茶盏,开始泡茶:“事情出在他娶的那个老婆身上。你知道,食品商店和福运楼都隶属于二商局,领导觉得小岳长得帅气,手艺又好,就给他介绍了食品商店的一枝花。谁知道这个女人野心勃勃。别人逃往港城是因为活不下去,她呢,丈夫有手艺,孩子也生了,居然也跑了。这下可把小岳害惨了,小岳就这么带着女儿去了西北。连带老罗也受到连累,他性子耿直,觉得没能照顾好侄子,心里愧疚。那些日子里,老罗去世了。只能由老罗的儿子顶上,罗世昌的手艺只有他父亲的七八成。”
“这几年就没培养出有本事的厨子?”
老爷子喝了一口茶:“罗世昌本事不如老罗,心眼还比老罗多。老罗带徒弟尽心尽力,以前岳志荣在的时候,岳志荣也乐意教人,那时厨子们天分有高有低,但该会的都会。罗世昌却教一半留一半,他本身就比他父亲差了几成,他带的那些徒弟又只能从他身上学一半,如此一来,能学到的就只剩一角了。再经过这么些年的折腾,你说这福运楼还能剩下几成?”
“老罗的其他几个徒弟呢?”
“手艺好的那个去了干休所,手艺一般的那个去了利群饭店。”
“刚才那个年轻厨子呢?”
“罗世昌的大儿子,这是个好苗子,天分虽说不是特别高,关键是肯钻研。不过有些菜没人会做了,那可就真没人会了。”老爷子叹了口气,“也就是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还心心念念那几个菜,这都新时代了,那些菜确实费时费力,也不是普通劳动人民能吃得起的,没有就没有了吧!”
“还是您那句话说得对,这是中华饮食文化。再说,生活条件总会越来越好的,如今大部分人吃不起这样的菜,不代表以后也吃不起。难道等以后吃得起了,这些菜就只能存在于前人的文字描述中了?更何况现在改革开放了,国门打开了,粤城多年来一直是口岸城市,回来的华人华侨、前来的外国友人,想要尝尝粤菜,最后却只剩下几样家常菜,这还怎么体现咱们粤菜的江湖地位呢?”
“可不是嘛!想当年粤菜北上,在北京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政界、军界、商界、文化界的名流要人,都以能请上一席陆家菜为荣,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预订,都未必能订得上。在上海,最有名的酒楼大多是粤菜……”
老爷子从福运楼的风光,数到民国时期粤菜在京沪两地的风靡,为如今粤菜面临的危机而痛心。心痛之余,他从盘子里拿起一根香蕉,递给宋自强。
宋自强摆摆手,老爷子气鼓鼓地把香蕉塞进嘴里,再气也不能亏待自己的肚子。
宋自强笑着站起身来:“周老,谢谢您,先让我回去想想,过两天再来向您请教。”
“行,老头子我也没什么事,下次来之前提前跟我说一声,来我这儿吃饭。我做不来那些复杂的菜,但也有几个拿手菜,咱们一起喝两盅。”老爷子说道。
宋自强点头:“那就说定了。”
宋自强走出周家大门,重重地叹了口气。想想那个服务员的态度,再想想周老说的话,他就头疼。
回到局里,他在车棚停车,听到有人咋咋呼呼地喊:“宋局长,宋局长。”
他锁好车,拔下钥匙回头,是办公室主任老胡。老胡气喘吁吁地说:“快快,朱副市长让您尽快回电话。”
领导来电,宋局长大步朝里走去,走进办公室,拿起电话,接通主管副市长办公室的电话。
他听到:“港城宝华楼?岳宝华?!好的,好的,朱副市长,我马上前往粤城宾馆。”
他知道唯物主义不能迷信鬼神,但这也太巧了吧?他正想要解决福运楼的问题,相关的人就出现了?
他走到门口:“老胡,车在吗?”
“在。”
“我要去粤城宾馆,先去西关接周老爷子。”宋自强说道。
“周老爷子?周三爷,周宣雄?”老胡问。
“我不知道他全名,不过应该是你说的这个人。”
老胡去叫了局里唯一的小车,两人上了车。宋自强又问:“这位周三爷是什么人?”
“他年轻时可是个人物。日本人占领粤城后发行联银券,一边吸收法币套取港币,换取物资,一边贬低法币兑换联银券的汇率。他联合银行界人士,维持法币汇率,法币比联银券汇率高,群众担心联银券贬值,纷纷存法币、买物资,联银券信用遭遇危机,发行不畅。新中国成立后,他又带头公私合营。前些年受了些苦,属于第一批摘帽的,政府也把周家大宅还给他了。”
宋自强笑了:“竟然是这样一位人物。”
“周老就好美食这一口。原本以他的背景,就算是那些年也轮不到被批,就因为他私下说,粤城的饭店变成国营之后,味道不如解放前好了,这才被批了。”
宋自强摇了摇头:“大实话,却不能说。”
车子到了周家大宅门口,宋局长下车,走到矮脚门前,朝里望去,老爷子听着收音机,正在喝茶。他喊了一声:“周老。”
老爷子抬起头,宋局长笑着说:“岳大厨就在粤城,我来接您一起去见他。”
“什么?”老爷子瞪大了眼睛。
“港城富商乔启明老先生找到朱副市长,说福运楼出身的岳宝华岳大厨得知了福运楼的情况,想问问我们,需不需要他的帮助。你说这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宋自强抑制不住兴奋地说。
老爷子回头说了一句:“阿芳,我出去了。”
他的保姆阿芳出来问道:“您去哪儿啊?”
“粤城宾馆。”别看老爷子胖,只要一听到与吃有关的事,腿脚就格外利索,跑得飞快,跟着宋自强上了车。
“他这次是去西北接小岳师傅的女儿和小岳师傅的骨灰,要在粤城停留两日。我接到电话就想到了您,您和他们父子两代都有交情,熟人见面,说话也方便些。”
“我大概一个月前,听福运楼的人说,岳宝华来过,他听说小岳师傅没了,就回去了。没能见他一面,还有些遗憾。我对岳宝华,也就记得他的人和他做的菜,交情不算深,真正能和我交心的是小岳师傅,他对做菜的钻研……”想起那个年轻人,老爷子不禁难过起来,“就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就那么狠心,丢下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跑去港城呢?港城再好,能有这么有才华又谦逊的人吗?要是小岳在,现在福运楼哪会有这些问题?他肯定能把下面这帮小子带得好好的,不会像罗世昌那样,半吊子教出一群三脚猫……”
老爷子年纪大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骂骂咧咧了一会儿,粤城宾馆就到了。
三个人一起下车,走进粤城宾馆。胡主任到前台询问:“请问港城来的岳宝华先生……”
前台还没来得及回答,周老爷子就叫了起来:“在这儿,在这儿。”
岳宝华看到了故人,喊道:“周三爷。”
岳宁看见一个胖乎乎的老爷爷走了过来,多年前的记忆提醒她,这是……
“周爷爷。”岳宁眼眶发热。
“阿女!”周老爷子先回应了岳宁,看到这个孩子,他就想起那个有了新点子,就跑到他家做菜的小岳。
岳宁没想到会见到爸爸的食客,那个比罗爷爷还懂爸爸做菜的周爷爷,一开口就叫她“阿女”。
老爷子仔细打量岳宁:“白白胖胖的小姑娘,怎么变得又瘦又高又黑了?”
岳宁刚要落下的眼泪收了回去:“您倒是和以前一样胖。”
“你还记得我?”
“记得,您让爸爸做菜,怕我调皮,就给我买一包酥糖。我的乳牙就是这么吃坏的。”岳宁噘着嘴说。
周老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没有我给你糖吃,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岳宁伸出手:“周爷爷,糖呢?”
“等会儿给你买。”
周老爷子看向岳宝华:“宝华,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快二十五年了。”
周老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些话已经说过太多遍,不想再说了。他转头介绍道:“这就是咱们粤城二商局的宋局长和胡主任。”
岳宝华与两人握手:“岳宝华,福运楼出去的老厨子。”
“听周老说起过岳大厨的大名了。”
“别站着了,去咖啡厅聊吧。”周老爷子说道。
几个人一同前往咖啡厅,周老爷子让岳宁坐在他身边。点完饮料后,周老爷子问岳宁:“阿女,你这是刚从西北回来?”
岳宁看向爷爷说:“是啊!爷爷请港城的乔爷爷帮忙,他亲自去西北把我接回来。您是爸爸的忠实食客,乔爷爷是爷爷的忠实食客。”
周老爷子看着岳宁:“受了不少苦吧?”
“如果爸爸还在,吃再多苦都值得。只是……”岳宁苦笑着摇头,“月有阴晴圆缺,人生总归会有缺憾,对吧?”
“对。”周老爷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岳宝华开口道:“三爷、宋局长、胡主任,是这样的……”
“等等,宝华啊!这是内地,新中国都成立这么多年了,三爷这种旧社会的称呼可不兴了,叫我一声‘老周’就行。”
“这……”岳宝华对这位当年敢顶着日本人干的周自雄,叫一声“三爷”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岳大厨,您就像我一样,称一声‘周老’吧。”宋自强说。
“好。”岳宝华接着说,“这几日和乔老板一同回来,听乔老板说,内地即便在技术上与国外相差很多,但如果我们中国人都不给国内企业机会,那还有谁会给呢?所以他的方达海运和余老板的兴泰海运,各向国内的造船厂订购了一条六万吨的散货轮。我实在敬佩他们的赤子之心。然而我不过是个厨子,能力有限,也不知道能为家乡做些什么。直到昨夜听世昌说了如今福运楼的状况,他说当年福运楼的镇楼名菜,如今福运楼已经没人会做了。他想送国强到我那儿去学两年。我就想着,只教国强一个人,帮不了福运楼。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我是从福运楼出去的,能不能为福运楼培养一些厨师呢?”
周老爷子一听,脾气上来了:“他还有脸说福运楼没人了?没本事,还不尽心教,可不就没人了嘛!就想着他儿子一个人。别人在福运楼,就活该学不精,算盘打得太精了。”
宋局长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不瞒岳大厨,我们确实也为福运楼的传承问题头疼。但您往返港城和粤城不太方便,况且您在港城也有酒楼,恐怕没办法长时间离开吧?”
“你们也说了,世昌心胸不够宽广。就算我来福运楼教,他恐怕也不高兴,未必会好好配合。我想在年轻一代的厨师里挑选两到三个基本功扎实、勤奋好学、肯吃苦的,带他们去港城宝华楼,在宝华楼做两年学徒,然后让他们回来。就像留学一样,福运楼外派人员出去学习两年。宝华楼按照港城市场薪资的七折给他们发生活费,还包吃住。他们有基础,两年肯定能学有所成。”岳宝华提出了这个方案。
“这个机会确实很好,真能学到技术。不过按照港城市场薪资的七折发生活费,怕是太多了,到时候他们可能就不愿意回来了。”宋局长担忧地说。
岳宁笑着说:“宋局长,宝华楼不会克扣任何人的劳动所得。七折加上吃住,再加上相关保险,刚好是一个人的用工成本。这里面的薪资差距,会不会导致去了港城的人不愿意回来?我想肯定会。这是开放以后必然要面对的情况,不是吗?我们只能和你们签订协议,培训人员在培训期结束后,宝华楼不会录用他们。其他的,你们自行考虑。毕竟这涉及到两边发展不同步的问题。不过有人会往高处走,也有人会坚守本心,送出去十个人,就算回来三四个,那也不错,不是吗?”
宋局长无奈地说:“是啊!现在公费送出去留学的人,也是这样,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呢?”
周老爷子想起今天罗国强说的话,他问:“阿女,我今天吃小罗做的拆鱼羹,吃出了你爸爸的味道,他说是你教他的。”
“他和他妈去西北找我。”岳宁凑在老爷子耳边说,“不过他妈就没安好心,是先知道了我爷爷在港城有家酒楼,她打着让我回粤城的旗号,想让我和罗国强结婚,算盘打得好吧?”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真是一对好夫妻。”周老爷子骂了一句。
“我当时做这个拆鱼羹,也存了些炫耀的心思,就是想让他们母子俩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岳宁骄傲地说道。
周老爷子满脸惊讶:“你在西北竟学会了你爸的手艺?”
岳宁信心十足地回应:“没错!”
“这……西北那地方,能学粤菜?”周老爷子实在难以相信。
岳宁看着他,认真地说:“爸爸说过,给周爷爷做菜,最有成就感。他一直想着回来再给您做菜,可惜没机会了。他做不了,我来做。周爷爷,您想吃我爸做过的哪个菜,我都给您做。”
“真的?那就先给我做一份拆鱼羹吧!”周老爷子心里琢磨,西北鱼总是有的,这小姑娘大概也就拆鱼羹做得还像回事。
岳宁笑着追问:“不想吃脆皮糯米鸡?不想吃百花酿鸭掌?不想吃冰镇咕噜肉?不想吃……”
岳宁一口气报出一个个菜名,周老爷子不禁咽了咽口水,这些可都是岳志荣的拿手菜,也是如今福运楼要么做得不像样,要么干脆就不会做的菜。他声音颤抖地问:“这些菜你都会做?”
“虽说不敢说学到了十成,但至少也有九成。”岳宁自信满满地说,“我不说十成,是因为在西北很多食材都没有,爸爸只能用别的东西替代,而且当时也没票,正宗的那些菜,连我自己都没吃过。不过我相信,爸爸做菜的神韵我已经学到了。您对爸爸做的菜记忆最为深刻,刚好可以帮我品鉴品鉴。”
岳宝华笑着说道:“三……周老,宁宁手艺确实不错。也请您给我们祖孙俩这个机会,一来能替志荣了却那个心愿,二来,也请您和宋局长、胡主任品鉴一下我们祖孙俩的手艺。”
“周爷爷,如果是在您家厨房,您就挑些简单的菜。要是在福运楼后厨,爸爸的拿手菜,您尽管点,反正我要是做得不对,还有爷爷在旁边指点呢。”岳宁亲昵地靠着老爷子。
“那就放在福运楼后厨。也让那些年轻厨子开开眼界。”宋自强看向岳宝华,问道,“岳大厨,您看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
岳宁要来纸笔,递给周老爷子:“周爷爷,您点菜吧!”
周老爷子看着她,说道:“那我可真点了。”
“您点呀!我爷爷在呢!”
周老爷子先写下“脆皮糯米鸡”,又疑惑地问:“真能做出来?”
“要不您再点个淮扬菜里的八宝葫芦鸭,我给您鸡鸭一块儿做?”
老爷子的手一抖,把刚写的划掉了,这孩子,胆子可真大!他接着写了“冰镇咕噜肉”,又写了“子萝鸭片”。岳宁点头说:“都行。百花酿鸭掌您不吃吗?”
既然她说能做,那就吃。
周老爷子点好菜,岳宁拿起笔,把拆鱼羹划掉,改成古法蒸鲈鱼。她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中午的菜品:拆鱼羹、古法炒牛河。
“周爷爷,脆皮糯米鸡需要风干,明天得花一整天时间。把拆鱼羹放在中午,再加上干炒牛河,这样简单吃一顿,好不好?”
“好,好!”
岳宁开始列材料清单,详细写清楚用料,还有装饰材料。
岳宁把料单递给宋局长:“宋局长,这些材料能买到吗?我还需要几件雕刻刀具,也得麻烦福运楼帮忙准备一下。”
“你还要做雕刻?”周老爷子问。
岳宁一脸理所当然:“爸爸说过,粤菜北上,能在上海和北京风靡,尤其是在北京成为官府菜,色香味形缺一不可。摆盘总归是有讲究的吧?”
周老爷子越发来了兴致,说:“明天你几点去福运楼,我就几点去。”
宋局长也说:“我也一起去见识见识。”
第32章 脆皮糯米鸡
罗世昌做完午市,心头烦闷,出去透口气,点了一支烟抽着。
母子俩从西北回来,说刚好碰上岳宝华,还说志荣的女儿又野又精。他当时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打消让国强去港城的念头。
但是丽芬说岳宝华在港城混得很好,这次岳宝华能去西北,全靠港城船王乔启明帮忙,而且还是乔启明的孙子陪同岳宝华去西北寻孙女。
这条路断了实在可惜,况且之前儿子对去港城并不热衷,他们让儿子娶志荣的女儿,儿子更是不情愿。现在国强倒是一门心思想去港城,说是要跟在志荣的女儿身边学做菜。
他刚开始没当回事,儿子做了一次拆鱼羹,他尝了味道,多年前的记忆被唤醒了。明明志荣比自己小五岁,明明自己那么努力,可自己只能按部就班,志荣不仅学得快,还能融会贯通。
志荣在西北都能把女儿教到这种程度,自己在福运楼,儿子已经算是有天分的了,却还不及人家。
要是儿子对做菜没兴趣也就算了,可儿子就想做个大厨,他们罗家好不容易又有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孩子。
昨天晚上他只能去求岳宝华,真的是跪下求了,岳宝华没答应,也没完全拒绝,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阿星,我还是劝你多考虑考虑,你要是去了港城,还想回福运楼就回不来了。现在外头回来的知青那么多,都在待岗。为了能进咱们这种单位,都打破了头。人家返城的知青,什么都没有,去闯一下也就算了,你这是为什么?”
“然后呢?咱们在福运楼是个什么结果你不知道吗?福运楼的大师傅只能姓罗,你不知道吗?现在是罗世昌,二十年之后是罗国强,我就是一个会烧几个菜,但并不精通的厨子。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后,什么利群饭店、为民饭店缺厨子了,把我调过去,做个大师傅,给人民群众炒个河粉、蒸个肠粉,做个味道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的烧鸭吗?钱没有,名也别想有。我还不如去港城,他们说港城就是在饭馆里端盘子洗盘子也有千把块港币,折算下来一个月有三百块吧?我哪怕洗个十年盘子,至少钱挣上了。”
“你别想得太简单,我听人说港城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而且他们的房子租金很贵,还有人住在笼子里。我们这里房子是单位的,生病有单位报销,退休有单位发退休金,港城你看上去赚得多,以后呢?”
“那我也不想在罗世昌手里干活,不想给罗国强打一辈子下手。罗国强进了福运楼,切墩做过几天?我们呢?做了几年。”
“罗师傅,张经理让您上来,局里的胡主任来了。”一个声音从二楼办公室的窗口传来。
罗世昌仰头应了一声:“马上来。”
他走出拐角,往自己徒弟马耀星和侯亚明看去,侯亚明有些紧张:“师傅。”
那些话被听到了,马耀星索性也不掩饰了,连师傅也不叫他一声。
罗世昌心头火起,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他们这个行当,手艺人家,谁不给自己的子孙留一手?他哪儿对不起他们了?
罗世昌上楼去,进了福运楼经理的办公室。
里面酒楼的经理和二商局办公室主任正在抽烟聊天,胡主任见了他,立马站起来递香烟:“罗师傅,抽烟抽烟。”
他接过香烟,过去坐下。
胡主任抽着烟说:“罗师傅啊!港城宝华楼的老板,也就是您的师叔,岳宝华先生有意和我们福运楼合作,想要为我们培养年轻厨师。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老婆儿子去西北,他们让国强去找岳宁结婚,对外说他爸到死都念着志荣,自己和岳志荣就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弟,这会儿要说自己不知道,那不是奇怪了吗?
他说:“昨天晚上宝华叔进酒店,我们父子俩就去了,聊起了如今福运楼的情况,我能力有限,致使好几个传统菜都失传了,没办法教给年轻的一代,宝华叔说让他想想。应该是这个缘故吧?”
“那就是了。他通过乔启明乔老先生找到了朱副市长,朱副市长让新上任的宋局长去见了岳先生。刚好还有周宣雄周老爷子也在,一来岳先生要酬谢周老爷子,二来,也是给咱们福运楼的年轻厨子们演示一下‘脆皮糯米鸡’的做法。明天呢,宋局长和周老爷子要来。”胡主任把菜单和材料单递过来,“你们按照这个单子准备,给老先生留好炉灶。还有前堂后厨打扫干净。宋局长今天中午来咱们楼吃饭,说我们的服务员,一点服务意识都没有,真不知道以后怎么服务华人华侨和外宾?”
“今天宋局长来了?”张经理问。
胡主任看着张经理说:“他让服务员叫经理了,等他吃完走了,你都没出现。”
张经理这下慌了神,全市的国营宾馆、酒楼,粮油、副食品商店通通都归属于二商局,二商局是他们的主管单位,他就是局里派来福运楼的,按照正常升迁,他在福运楼做几年,或者再去其他单位任职几年,就要回局里。
“我根本不知道宋局长来了。局长要来,您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句?”张经理问。
“人家是新官上任,我能凑上去瞎打听?”胡主任手指夹着烟说,“他对福运楼的印象极差,你们有个服务员还骂了周宣雄周老爷子,你们不知道周老爷子是谁给他亲自翻案的吗?”
这一般人哪儿知道?只知道这位又出来了,又开始到处找吃的了。这话只能心里知道,又不能真这么跟胡主任说。
张经理只能认错陪小心:“是我工作不到位,马上整改。”
“那行,你们好好准备。”胡主任掐灭了烟,站起来。
张经理和罗世昌送了胡主任出门。
胡主任是局里的领导,不了解他们酒楼的具体情况,张经理下派到酒楼好几年了,罗世昌是个什么性格,他还是有点数的,别说他自己没这个手艺,就是手里有的,比如烧腊的腌料和脆皮配方,到现在都是他独自一人调配,别说是教哪个徒弟了,就是给人看一眼都不可能。罗世昌主动请他师叔教福运楼的厨子,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罗师傅,走!我跟你一起下去,跟大家说说清楚明天的重要性。”张经理拍着罗世昌的肩。
“说什么?”罗世昌问。
经理虽然名义上统管整个酒楼,但是管不了后厨,后厨还是他这个大师傅说了算。
“明天新上任的宋局长一起过来,厨房是重中之重,可不能搞砸了。”
张经理是局里来的人,以后还要升回局里做领导,他当然重视,但是他重视没什么用,二楼大厅里,职工们打毛衣的打毛衣,打牌的打牌,趴在桌上睡觉的,拼了凳子睡觉的,还有在窗口嗑瓜子聊天的,嗑了瓜子把瓜子壳往窗口外扔。
看着这个样子,张经理胸口一阵堵得慌,激将法对这帮人,还有用吗?不管有没有用,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同志们,我跟大家说个好消息。”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投进水里,起了点波澜,但不够大,趴在桌上睡觉的人,睁开了眼,也有人连眼皮都没抬,那个嗑瓜子、趴在窗口看外头的,瓜子壳继续往外扔。
“我想大家都知道已故罗长发大厨有位在港城开酒楼的师弟,岳宝华岳老先生吧?”
嗑瓜子的人停下了嘴边的动作,等着后续。
“岳老先生这两天在粤城,罗师傅昨夜去拜访了岳老先生,说了我们福运楼遇到的情况,希望老先生能帮助我们福运楼提高技艺……”
张经理话还没说完,马耀星哼笑出声:“不就是我师傅去找他师叔教国强吗?难不成他还会让他师叔来教我们?跟我们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说完他从嗑瓜子的那位大姐手里抢了几颗瓜子,跟那位大姐一起嗑。
这群人干活不上心,还满肚子怨气。
“这你就想错了。”张经理笑着说,“你师傅请了岳大厨明天来咱们酒楼做脆皮糯米鸡,岳大厨还找了局里,岳大厨说要帮我们福运楼培训厨师。”
“脆皮糯米鸡?”马耀星把瓜子还给了大姐,眼睛里有了亮光,“怎么培训?”
张经理走到马耀星面前:“初步设想是跟我们酒楼签订合作培训协议,在我们酒楼挑三到四个有潜力的年轻厨师,去港城宝华楼做两年学徒,学手艺。两年以后,回到咱们福运楼。”
“港城人不要太精明哦!让我们拿福运楼的工资给他们白干是吧?”有人叫了出来。
马耀星仰头:“真的教脆皮糯米鸡?要真是这样,一分不给,我给他白做两年我也愿意。”
“瞎说什么呢?人家才不想占你们便宜。是真心来帮忙提高技术的。”张经理拍着马耀星的肩膀,“岳大厨一开始就提了,按照港城厨子的七折工钱来给,另外这三成钱,也不是宝华楼不给,而是港城的房租比较贵,他要解决大家的住宿。”
这些话刚才胡主任可没说,罗世昌也不知道,所以岳宝华是什么意思?
“七折?港城的厨师多少一个月?”
张经理笑着说:“他说按照手艺评估,中等的一千五到两千,好的三四千。当然只是初步这么说,具体能不能成,还要看接下来同志们的表现。”
有人这么一算:“就是一千五港币,打七折,再换算成咱们的钱,一个月也要三百,我工资才三十七块八。”
“关键是还能学手艺。”
“这个岳大厨的手艺真那么好?”有人不太相信。
“传闻,只是传闻哦!他比老罗师傅还厉害。”
“还厉害?那得多厉害?”
“岳大厨的手艺,我没见过,但是我来的时候,岳大厨的儿子岳志荣在,那确实有本事,我炒牛河还是他教我的。我现在都被人叫牛河邦了。”福运楼专炒牛河的阿邦说。
张经理环视了此刻已经像是打了鸡血的厨子们,尤其是这个马耀星,他知道这小子有点本事,也想学,就是学不到,怨气特别大,罗世昌几次三番说把他调走,只是其他单位现在都是子女在顶替,哪有合适的位子出来?
他拍了拍马耀星的肩:“想要机会,自己去争取。”
张经理看向那几个服务员:“昨天谁给周宣雄上菜的?”
“谁啊?”
“我给老胖子上菜的,老胖子这么多年还没学乖,还摆出地主老财的臭架子,我就说了他两句,怎么了?”
“到我办公室来。”
张经理转身离开,那个服务员撇了撇嘴跟上。
罗世昌也转头离开,眼见领导都走了,有人一把拉住罗国强,问:“国强,真是你爸去求的?”
罗国强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我爸只为我求了岳爷爷。应该是岳爷爷和宁宁的想法,你们真想好好学,就抓住这个机会。”
“就说嘛?就你爸,好事怎么可能想得到我们。岳大厨人还真不错,想着给你机会,还顺带给咱们一点机会。国强,我们中有谁能跟你一起出去,那是沾你光了。”
罗国强想到他爸妈做的那些事,有些泄气地说:“我可能比你们更难。”
福运楼有这么一件大事,当天晚市结束,大家还加班加点,打扫清理,有人满口怨言,有人心头火热,也有人心中惴惴不安。
*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商局的宋局长和胡主任就去接了祖孙俩,再去接周老爷子。
周老爷子上了车,往岳宁手里塞了一个印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纸盒,岳宁笑嘻嘻地打开,里面是双层的花生酥糖,她给大家分了一圈,再打开一块糖,吃进嘴里。
周老爷子看着她,岳宁说:“还是以前胖爷爷的味道。”
胖爷爷还那么胖,大胖丫头却又黑又瘦,周老爷子暗自叹息,他只能安慰自己,小岳不在了,老岳还在,孩子还有个依靠,会养回来的。
他又暗暗告诫自己,不管今天孩子做得好不好吃,他都要管住自己的嘴,多夸,少批评。
步行都不过十分钟的路程,更别说开车了,这不已经到了福运楼。
岳宁下了车,再次看到了记忆中的福运楼,不过她的记忆大多在这种欧式建筑后边的小院里,那里有福运楼的托儿所,她每天就等着下午两点,爸爸休息了,给她带好吃的过来,陪她玩一会儿。爸爸晚市要上到九点,托儿所的张阿婆会先带她回家,爸爸下班后去张阿婆家接她,背她回家。
“宁宁,走了。”岳宝华提醒正在发愣的孙女。
岳宁跟上,罗世昌和一个中年男子迎了过来。听宋局长和胡主任介绍,这个中年男子是福运楼的张经理。
张经理请大家一起进福运楼。
后厨排班是从早上十点做到晚上十点,有一组轮班休息。
这会儿还没到厨师上班的点,当班的、没当班的厨师学徒全来了,后厨显得有些拥挤。
罗世昌带着岳宝华到一个灶台前:“宝华叔,这是我的灶台,今天就交给您了。”
罗世昌是主厨,主厨会做菜,但不常做菜,他的位子最好,用来展示和教学,确实最为合适。
“国强,你来介绍一下材料。”罗世昌叫儿子过来。
罗国强走过来:“岳爷爷,您要的材料,都在这儿。”
岳宁跟在岳宝华后面,全市所有主副食品都在二商局管辖之下,福运楼又有粤菜第一楼的招牌,周老爷子知道岳宁要做菜,要不是孩子非要说做那些复杂的菜,他是尽量挑常见的开,这些料备齐一点都不难。
岳宁弯腰看桌上的两只鸡,罗国强说:“这两只都是一百五十天童子鸡。”
岳宁去洗了手,提起一只鸡:“这个纹路,这个肥度刚好。”
她点头跟岳宝华说:“爷爷,我们换一下衣服马上开始。”
“好。”
祖孙俩一起做吗?
岳宁和岳宝华转身出去,她见一个厚嘴唇的男人在跟她招手,她就算五岁时记忆不多,架不住爸爸一天到晚提:“你阿邦叔,就是那个嘴巴像挂了两根大辣椒的……”
“阿邦叔。”
“真的是宁宁啊!”阿邦高兴地叫。
“是啊!是啊!爷爷去西北接我回来了呢!我先把鸡处理了。等下有空了跟您说话。”岳宁跟牛河邦说。
“行,你忙!”
祖孙俩穿上了福运楼厨师服,戴上了厨师帽,一起到了案桌前。
岳宁看向爷爷说:“今天,我来做我爷爷和爸爸的拿手菜,脆皮糯米鸡。”
大家提早过来,都是为了看岳宝华做这个脆皮糯米鸡,怎么成了这个小姑娘做了?这不是跟罗世昌教罗国强一样了吗?
他们家族传承,别人就在边上看看?
“昨天张经理可是说是岳大厨亲自给我们展示怎么做脆皮糯米鸡,这些年咱们这儿,老子带着儿子教大家做菜,可配料啊、手法啊,那都是回家说的。要是这个演示法,我看大家还是散场了,该干嘛干嘛去?别浪费时间了。”马耀星说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把拿手绝活传给你?”
张经理都快气死了,领导都在呢!这个马耀星怎么就一点纪律都没有?
他拦住了带头转身的马耀星:“你们干什么呢?”
“张经理,让他走。他这是怕丢人,比我大十来岁,基本功还不如我,整鸡脱骨都不会。”岳宁笑呵呵地说。
马耀星听见她这么大言不惭的话,转身过来:“你……整鸡脱骨?”
“我知道你不会,但是我会啊!”岳宁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今天我不要我爷爷搭手了,就你过来给我打下手,除了整鸡脱骨,这个要练,我没办法一天之内教会你。其他环节,我要是有一个配料没讲到位,我就不配做岳志荣的女儿。怎么样?”
马耀星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想起牛河邦说的话,岳志荣在的时候,什么都肯说。
“你会整鸡脱骨?”他问,“鸡背上的皮不会破?”
“你练过?”岳宁问他,“别的地方都不破,就鸡背上破?”
“对。”马耀星回答道。
“你再确定一遍,其他地方都会了,就只有这个地方不会?”岳宁再次向他确认。
“就是背脊这块皮太薄,没什么肉,每次都会弄破一个小口子。”马耀星说道。
岳宁略带嫌弃地啧了一声:“哎哟,这得糟蹋了好多只□□?”
侯亚明接话道:“是啊!只要是用来生炒鸡丁、做鸡块的鸡,都被阿星拿去练手了。阿星在咱们这儿,刀工是最好的,炒菜火候掌握得也最到位。”
刚才马耀星要走,他说罗世昌只肯教自己儿子,调料配方根本不肯传授给徒弟。刀工靠练习就能提升,炒菜时,罗世昌也没法避开旁人,大家还能边看边琢磨,唯独调料这一块,如果自身厨艺还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想要靠自己调配出合适的味道,难度可就大多了。
岳宁兴奋地说:“那行啊!这两只鸡,一只我来处理,一只你来,我教你,保证学会,学不会我负责。”
“负责什么呀?”下面有人好奇地问。
“让我爷爷教你,直到教会为止。”岳宁笑着说,“这么看,是不是稳赚不赔呀?”
她这番话风趣幽默,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一下子缓解了刚才紧张的气氛。
有人大声喊道:“阿星,快上去。”
岳宁连忙招手:“快点,快点,这道菜制作时间挺长的,要是到时候味道没渗透进去,风干效果不好,上色也不均匀,我丢脸倒无所谓,可要是丢了我爷爷的脸,那可就糟糕了。”
侯亚明一把拉着马耀星走到前面:“来了,来了。”
岳宁对岳宝华说:“爷爷,您让一让。”
岳宝华微笑着让到一旁,走到周老爷子身边。周老爷子抬头看着上面,问道:“岳师傅,宁宁真能做好这些菜吗?”
岳宝华其实也没见过孙女做这些菜,但这些天的相处让他相信,孙女既然说能行,那就一定行。他充满信心地回答:“没问题。”
岳宁看向身旁的大个子厨子,问道:“你叫阿星,对吧?”
“马耀星。”他回应道。
见马耀星低着头,岳宁说道:“阿星,学手艺最忌讳的就是害羞不敢提问,有什么不懂的,马上就问,明白吗?”
“他呀,最不缺的就是胆子,根本不知道啥叫害羞。”下面有人笑着调侃。
岳宁点头:“那再好不过了,咱们开始吧。”
第33章 后厨教学
岳宁看着围拢的众人,开口说道:“大家好,今天由我来主讲粤城福运楼的一道名菜,脆皮糯米鸡。”
她转头看向马耀星:“阿星,你知道这道菜背后的典故吗?”
“我知道。据说民国时期,咱们粤城有个大富豪,他母亲爱吃烧鸡,却嫌骨头多,于是他们家的大厨就创制了这道菜。里面是软糯的糯米,混合着火腿、瑶柱……”马耀星对典故颇为熟悉。
“这些名菜,往往都得琢磨出这么一个故事,为饮食增添一些趣味性。”岳宁笑了一声,“透过现象看本质,当一个城市发展到一定阶段,吃饱吃好已无法满足某些人的需求,于是在‘吃饱了撑着’的基础上,就搞出了诸多花样。淮扬菜里有八宝葫芦鸭,是因为扬州盐商云集,吃东西追求新奇精巧。咱们这脆皮糯米鸡也是如此,粤城成为通商口岸后,西关和东山聚集了大批巨富,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周爷爷这样的食客,也就催生了工艺复杂的脆皮糯米鸡。”
马耀星点头:“原来是这样。”
“随着新中国成立,我们主要服务劳动人民,劳动人民的需求就是吃饱吃好。这些菜有没有,似乎也无关紧要了。如今改革开放,粤城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外商和游客纷至沓来。以福运楼的地位,这些菜咱们就应该掌握。”岳宁把一只鸡递给马耀星,自己面前放一只鸡,“现在,我们开始去鸡骨。”
岳宁提起这只鸡:“这是一只一百五十天左右、三斤上下的鸡,一只鸡有四十四个关节……”
岳宁详细介绍各个部位,讲得十分细致,马耀星听得格外认真,即便这些部位他已摸过千百回。
岳宁拿起刀,先切鸡脚:“知道我为什么不沿着关节切吗?”
“离开关节一指宽斩断鸡脚,要是沿着关节切,待会儿关节处会漏,就不是布袋鸡的效果了。”马耀星回答。
“对。”
岳宁把鸡放在案板上,沿着鸡背往上摸鸡脖子,停在鸡脖根处,说:“我们从这里切开鸡脖子的皮,要在鸡肩上一寸处停下。”
马耀星微微张嘴:“原来是从鸡背切啊?”
“从这里往下脱,鸡背的皮才能完整,你是从鸡胸下刀?”
“是啊。”
“那确实难度较大,从鸡背开始,会更方便,也容易完整脱骨。”岳宁边说边分离鸡皮,斩断了鸡脖子。
岳宁用刀后端,切鸡翅肩关节,她做完一步就等一会儿马耀星:“阿星,这边,对对对,切断就行。”
看着岳宁一步步操作,周老爷子对岳宝华说:“志荣是怎么教宁宁的?这没有多年的功底,怎么学得会?”
岳宝华哪里知道?不过他已然不想探究了,反正孙女会什么,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前面几步完成后,岳宁说:“来了啊!要剥脊背皮了。”
马耀星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岳宁用刀背轻轻敲鸡的背部,十分小心地剥鸡皮:“用刀背慢慢来,这确实有难度。”
马耀星学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地剥。
别说他们俩额头冒汗,其他人也都跟着紧张得冒汗:“这简直就是让大老爷们绣花啊!”
看着他们把鸡翻来翻去,骨头拆了出来,岳宁每一步都显得轻松自如,马耀星则时不时用脑袋蹭蹭肩膀擦汗。
最后一根骨头斩断,岳宁提起鸡说:“拿杯水来。”
有人拿来一杯水,岳宁让他从鸡脖子处灌进去,她提着鸡,水丝毫不漏。
大家掌声雷动,岳宁说:“看看阿星的。”
这人也去给马耀星的那只鸡灌水,岳宁看着马耀星额头的汗,像小溪流一样汇聚到脸上,再流到下巴,成串落下,便说道:“阿星,这水不是灌进鸡肚子里,而是灌进你肚子里了吧?”
她话音刚落,水已经灌进鸡肚子,马耀星拎着鸡高声喊道:“没漏,一点儿都没漏。”
岳宁带头为他鼓掌:“我不是说了吗?包学包会,学不会负责到底。”
大家一同鼓掌,马耀星手里提着鸡,转身向她鞠躬:“师傅。”
这可是当着罗世昌的面,近乎叛出师门了?
岳宁伸手做出拒绝的手势:“阿星,你这么做就不对了。”
马耀星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看着岳宁。
“你听我说。有今天这个机会,是因为我们得知福运楼如今青黄不接,手艺传承出现问题。作为从福运楼出去的老厨子,作为福运楼厨子的女儿,我们恰好有这手艺,想让这些手艺重回福运楼。从合作层面来讲,是福运楼委托宝华楼培养厨师。倘若福运楼把你送到宝华楼,我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师徒关系,就如同你小学毕业升入初中,我只是你某个阶段、某门课程的老师。真有这样的机会,你只需记住,是福运楼要培养你。对宝华楼而言,即便力量微薄,我们也想尽一份为国家贡献的力量。”岳宁摆摆手,“我会尽力教你,但我不是你的师傅。”
宋自强拍手称赞:“小岳说得好,此次合作的目的是提升福运楼厨师的手艺,这是福运楼给予大家的机会,希望大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遇。”
马耀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叫你‘小岳师傅’。”
岳宁笑着点头:“这个称呼可以。我爷爷是老岳师傅,爸爸是岳师傅,我是小岳师傅。”
岳宁去洗了手,从包里拿出几张纸,交给刚才推马耀星上前的那个人,说:“找糯米鸡腌料配方。”
侯亚明翻看脆皮水配方、卤水配方、糯米鸡腌料配方,说道:“找到了。”
“好了啊!我们接着来。现在我们要做道‘数学题’了。”岳宁对马耀星说,“称一下两张鸡皮囊总共多重。”
马耀星赶忙去拿来秤,称了一下说:“一共两斤三两。”
岳宁站在侯亚明身旁说:“念给他听,让阿星配腌料。”
“每五百克鸡皮囊加盐……”侯亚明念着方子,马耀星一边换算一边称量,手忙脚乱,对侯亚明说:“你慢点。”
大家看他窘迫的样子,都忍不住笑。等他放好调料,岳宁过去又从盐杯里舀了一小勺盐添进去,问道:“知道为什么要比配方多加一点点盐吗?”
马耀星不太明白,罗国强说:“这两只鸡比较肥,皮里油多,不太容易入味。”
“就是这个原因。”岳宁肯定了罗国强的说法。
她又对马耀星说:“搓揉一下,腌制四十五分钟。”
这时,上班铃声响起,岳宁说:“当班的厨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今天做的菜的方子,我都留在这里了,大家有疑问也别急于一时,我还要办理去港城的手续,会在粤城待一段时间。”
岳宁看向宋局长:“宋局长应该会让我来和大家交流吧?”
“求之不得。”宋局长已从周老爷子那里得到肯定答复,岳宁这一手连很多老厨子都难以企及。
而且老爷子告诉他,岳宁确实了得,这个马耀星也有真本事。一般没功底的厨子,即便有人指导,也很难一次就脱骨成功。
“好了,好了,大家各就各位,炒菜的去炒菜,别耽误客人用餐。”岳宁说道。
张经理说:“宋局长、胡主任、周老、岳老板,要不要去办公室坐坐?”
周老爷子摇头:“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们去吧。”
“我一辈子都是厨子,就待在后厨。”岳宝华说道。
宋自强本就有话要和张经理说,便说:“那我们先去坐坐。周老,麻烦您帮忙招呼客人。”
“知道,知道。”
罗世昌过来让大家去干活,一大半人都走了,剩下四五个不当班的厨子,继续围着岳宁。
罗国强今天不当班,昨夜爸妈在家吵了起来,他爸埋怨他妈出了让他去娶岳宁的馊主意,要是没有那件事,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提出让岳宝华带他去港城教手艺肯定没问题。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而且他们还不清楚岳宝华的想法。
他妈说岳宝华没什么心思,还说岳宁又野又精明,只怕全是这小丫头的主意。
还说肯定是岳宝华怕被人骂没良心,岳宁才出这么个主意,让福运楼其他厨师受益,那些没良心的小子本来就恨他们,现在还不得顺着竿子往上爬?
他妈哭得稀里哗啦,其实最想哭的是他自己,却有苦难言。从一开始他就不愿意,还跟爸妈说过,自从爷爷去世后,他们一家子都没关心过志荣叔父女,还想出这么个主意。
自己从小被爸妈安排惯了,闹了一下也拗不过,只能跟着妈去了。将心比心,自己要是岳宁,遇到这种事,肯定看见这一家子都怕了,怎么可能还带他去港城呢?
他辗转反侧,整晚都没睡好,恨自己没主见。
此刻,他提起一整只鸡皮囊,岳宁脱骨手法娴熟,马耀星也是一次性就成功脱骨,他自问自己做不到。
他爷爷是大厨,他爸也是大厨,他进福运楼后,做过切墩,但没做多久,很快就做打荷,然后上了灶台。
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自己只是比别人少了几年切墩和打荷的经历,还总认为马耀星心胸狭隘,再怎么说,他爸也是马耀星的师傅。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马耀星把手艺不好全怪在他爸头上,未免太没良心了。
可现在看着这鸡皮囊,他不再这么想了,自己不能去港城,不能跟在岳爷爷身边学手艺,已经难过到睡不着觉。
马耀星呢?这么多年一直努力,却始终被压制,没有出头之日。
自己呢?连基本功都没打好,凭什么想去港城?
罗国强神情落寞,悄悄往外走,周老爷子看到孩子往外走,喊了一声:“国强,你今天当班吗?”
罗国强转过身,马耀星说:“他和我一个班。”
“那你走什么?你爸都不会做脆皮糯米鸡,你不留在这儿看?”周老爷子说,这孩子平时不是最喜欢钻研厨艺吗?
罗国强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去上个厕所,一会儿就来。”
岳宁看着罗国强的背影,罗国强她要用,但不能被那对夫妻裹挟着用,她对马耀星说:“我们泡发香菇、瑶柱和海米。鸡汤应该有吧?”
“有。”马耀星把这几样拿过来。
岳宁说:“你来泡发。”
“我来?”
“这个不用我教吧?”
岳宁拿起猪脚和猪皮扔进大锅焯水,周老爷子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凉菜,白卤猪蹄。得焖煮四个小时,还要冷藏。”岳宁见马耀星已经弄好,便叫道:“阿星,我教你做潮州白卤猪蹄。”
“来了。”马耀星跑得飞快。
岳宁抽了一张方子给他:“猪蹄焯水后,你来卤。我准备一下宋局长他们的午饭。”
来的路上商量好了,中午就简单点,岳宁做个拆鱼羹,炒个牛河,大家吃一口,晚上才是重头戏。
“好的,好的。”
岳宁见罗国强进来,便说:“国强,你不是想看我做拆鱼羹吗?去杀一条花鲢来。”
罗国强本已心灰意冷,却没想到岳宁会让他去杀鱼,顿时惊喜道:“好。”
罗国强拿了一张卡片,提了一个桶去后院,粤菜讲究新鲜,后院里养着活鱼、活鸡、活鸭,甚至还有一条条盘着的大王蛇。
守着这个仓库的是一位还有两三年就要退休的残疾大爷,罗国强喊了一声:“阿光叔,我领一条花鲢。”
大爷嘴里叼着一支烟,收了卡片,拿了网兜,从鱼池里捞了一条花鲢:“国强,你怎么来了?”
“我自己来杀条鱼。”罗国强提起花鲢,到水池边杀鱼。
一个切墩的学徒提着桶,嚷嚷道:“阿光叔,我要一只童子鸡。”
大爷挑了一只鸡给学徒,收了卡片,从鸡笼里提了一只鸡出来。
学徒走过来:“国强哥,你不去看那个岳……”
“岳宁。”罗国强帮他把话说完整。
“对,岳宁做菜。”学徒问,“那你来这儿干啥?”
“岳宁让我来杀条鱼。”
“她都敢让你来杀鱼?她不知道你是谁吗?”学徒杀鸡放血,用热水冲下去,“杀鱼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做?”
罗国强刮鱼鳞的手停顿了一下。
学徒看见罗国强一条鱼还没杀完,说:“国强哥,你杀鱼怎么跟我妈似的,都不像是在饭店干过的。”
罗国强刚觉得心头一堵,学徒就把他挤到一边:“我来我来。”
学徒把鱼正反一翻,肚子一划,水一冲,把鱼扔进罗国强的桶里,自己去拔鸡毛了。
“谢谢!”
罗国强拎着桶里的鱼回厨房,厨房里,岳宁正在切配菜。上次他见过岳宁的刀工,那时他就觉得岳宁刀工厉害,不过他爸告诉他刀工不是最重要的,这些都有其他人做,自己把菜炒好才是关键。
问题是他切菜切不好,炒菜也比不上岳宁。
“岳师傅,您这刀工太厉害了,我做了五六年切墩,都比不上啊!”马耀星过来问,“卤猪蹄里为啥要加这么多猪皮?”
“下午你就知道了。”岳宁把配菜码放进盘里。
罗国强帮她把鱼放在案板上,花鲢比鲫鱼大多了,剔骨去刺也简单多了。
“国强,走,咱们去煎鱼了。”岳宁拿了碗走向灶台。
这里不像乡间,油要省着用,该油锅就油锅,该放什么就放什么。
岳宁还不忘叮嘱:“阿星,时间差不多了,鸡皮囊清洗干净擦干水分,先晾着,暂时别用风扇吹。另外,泡发的香菇切丁,香菇水、海米水和泡瑶柱的水,过滤一下,吃过饭,我要生炒糯米饭。”
“生炒糯米饭,鸡肚子里的糯米饭不是蒸的?”马耀星问。
岳宁心里有数,脚下却没控制好,一脚踢过去:“整鸡脱骨,你不会也就罢了,那确实难。鸡肚子里的糯米饭都不知道是生炒的?我爸去西北才多久,这是我爸根据淮扬名菜八宝葫芦鸭改良的,是福运楼的特色之一啊!”
马耀星被她踢了一脚,委屈地大声嚷嚷:“我师傅没教过。”
罗世昌听见,转头看向马耀星,马耀星与他对视,再次强调:“师傅确实没说过,没说过怎么脱骨,也没说过糯米饭要生炒。”
周老爷子说:“他自己都不会,怎么跟你说?”
“他不会拆骨,但他爸,还有岳师傅肯定教过他,他就是不肯说罢了。”马耀星偏要把话挑明。
罗世昌这会儿气得头上都快冒火了,脸阴沉着:“都愣着干嘛?接单子炒菜。”
马耀星围着岳宁转,见她身旁的牛河邦正在炒菜,便拍马屁说:“小岳师傅,我们阿邦叔炒的牛河在粤城那是一绝,他这手艺还是您爸爸教的呢!”
岳宁看了一眼牛河邦的炒锅:“我爸不会这么教,他这是瞎炒。”
“在粤城,居然有人说牛河邦瞎炒牛河?”有个厨子哈哈大笑起来。
鱼骨放进砂锅炖,鱼肉煎了泡水,岳宁舀水涮锅:“阿邦叔自己心里清楚,对吧?”
牛河邦张开大嘴,笑得开心:“说出来干嘛?”
那个厨子边出菜边问:“那你倒是说说,不瞎炒,该怎么炒?”
岳宁转身去压了鱼茸,这下周老爷子算是亲眼见识到了,原来拆鱼羹能做得这么快?
鱼汤还得炖一会儿,岳宁说:“阿邦叔是在偷懒,我正好也要炒,我炒的这个牛河,是我爸教的,正宗的老手艺。”
牛河邦笑着说:“那你让这帮小子见识一下你爸的手艺。”
“好。”岳宁在锅里放油,再倒入小半碗红糖粉,马耀星不解:“小岳师傅,你这是干啥?”
牛河邦往锅里加老抽,解释道:“她在熬滴珠油呢!”
“滴珠油?”
“不用老抽,用红糖熬制的滴珠油,不仅能上色,还带有焦糖的香气。用它炒出来的干炒牛河才够香。”牛河邦向大家解释道。
周老爷子笑着调侃:“牛河邦,你啥都清楚啊?”
牛河邦瞧见张经理陪着宋局长走进来,笑着回应:“周三爷,我这是有觉悟。全市大小国营餐馆都是兄弟单位,咱们这条街上的为民饭店,基本就靠卖炒河粉和肠粉营生。我要是再把牛河炒得更好,福运楼的牛河都卖光了,那隔壁为民饭店可怎么活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厨子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岳宁熬好红糖,加入调料,调配出颜色深褐、浓稠的滴珠油,说道:“阿邦叔,您这集体意识挺强啊?”
“不能脱离群众嘛。我现在这水平,在这儿已经算是拔尖的了。大家想吃牛河都来找我,要是我再炒得更好,那可咋整?怎么着也得给兄弟们留条活路,给兄弟单位留条出路呀。”牛河邦说着,又往锅里倒入一盘河粉。
周老爷子走到宋自强身旁,说道:“不会做饭的就算了,可会做饭的,也懒得用心做好。”
宋自强昨天就头疼,今天愈发头疼了。之前他只看到了表面现象,觉得下面单位不行,如今透过现象看本质,才发现大家完全没有积极性。
岳宝华也大开眼界,宝华楼的厨子虽说天赋有限,但炒菜时可不敢偷工减料。可这儿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啊?他不禁担心,这些人要是去了宝华楼,把这些陋习也带过去,那可如何是好?
“岳师傅,您多炒一份,让我们也尝尝这味道。”
“肯定有你们的份儿。”岳宁对张经理他们说,“宋局长、张经理,你们和我两位爷爷一起出去吧,马上就能开饭了。”
周老爷子不肯走,说道:“我来端牛河出去。”
“我在厨房待了这么多年,多待一会儿也没啥。”岳宝华同样不愿离开。
他们俩都不走,张经理和宋自强也只好留下来,索性都看岳宁炒河粉了。
岳宁先热锅冷油润锅,然后把油倒出,放入河粉,拿起长筷开始翻炒河粉。有个厨子感到疑惑,问道:“不是应该先炒牛肉吗?”
“要是先炒牛肉,等河粉出锅时,牛肉就变老了。”牛河邦解释道,此时他也在炒牛河,不过他依旧先炒牛肉。
岳宁翻炒了两下,将河粉炒散,河粉微微散发着焦香,她便把河粉盛出,接着炒牛肉,直到牛肉也散发出香气,再把牛肉盛出,然后炒豆芽和韭黄,每样食材都分开炒制,最后才将它们混合在一起。
牛河邦则是先炒牛肉,接着放入河粉,最后加入豆芽和韭黄,没有分开炒制的步骤。
两人都在添加调料,岳宁这边,料汁在猛火的作用下,一股浓烈的烟火气升腾而起。在烟火缭绕的后厨中,这股香气瞬间成了厨房里的主导味道。
第34章 传承
岳宁的干炒牛河和牛河邦的干炒牛河同时出锅,这便应了一句老话: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单说香气,岳宁的这盘完胜。色泽方面,两盘都红亮,岳宁的那盘呈现出丝绸般的光泽,而牛河邦那盘则是油亮。
“我有多少年没吃过这味道的干炒牛河了?”周老爷子喜滋滋地亲自来端这盘牛河,“宋局长,走咯。牛河得趁热吃。”
他们往外走,岳宁对岳宝华说:“爷爷,您也先出去吧!我做好拆鱼羹就来。”
岳宁转身去做拆鱼羹,她身后,马耀星和几个厨子拿着筷子尝她炒的牛河。他们以前都觉得干炒牛河油肯定会多些,猛火炒出镬气就行。可现在呢?
罗国强上次吃过岳宁做的炒洋芋饼饼,吃出了干炒牛河的味道。但这次岳宁的干炒牛河又颠覆了他印象中的干炒牛河,香而不腻,河粉干爽,牛肉滑嫩,芽菜和韭黄脆嫩。相比之下,他自己炒的、阿邦叔炒的,似乎都不配叫干炒牛河了。
牛河邦笑嘻嘻地吃了一口:“宁宁,你这是得了岳哥的真传啊!”
“阿邦叔,您瞎炒都能炒到这个程度,也算是得了我爸的真传,您啊,就是懒。”
“我要是做得这么麻烦,那一天到晚都得不停地炒了。”牛河邦继续炒着他一锅出的干炒牛河。
“小岳师傅,您剩下的这点滴珠油,没用了吧?我拿去炒,行不?”有个厨师问道。
“拿去吧!”
这人兴匆匆地拿去,又问:“先炒河粉对吧?”
“河粉炒散,微微发黄,这样吃起来才干爽。”岳宁说道。
岳宁一边做菜,一边指导那人炒河粉。
突然,罗世昌像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够了没有?”
他把还剩下两三口的干炒牛河,连盘子一起摔在地上。瓷器碰到水磨石地板,发出清脆的崩裂声,河粉溅开,散落一地。
这一幕打断了原本热烈的讨论,罗世昌冲到岳宁面前,脸都快扭曲了:“你给我滚出去!”
大家都看得莫名其妙,愣在原地,只有岳宁不紧不慢地把鱼汤倒进锅里,激起一阵别样的香气,她说:“我是你们局领导请来的客人,有本事跟你领导说去。”
罗国强冲过来拉住他爸:“爸,您这是干什么呢?宁宁是来交流,是来帮助我们的。”
“她是吗?”罗世昌吼道。
昨天下午他接到那个消息,他不明白岳宝华为什么要让他如此难堪。他让国强娶岳宁,本是觉得自己能力有限,儿子有天赋,希望儿子做了岳家女婿,岳宝华能倾囊相授;也认为岳宁一直在西北生活,西北那种地方长大的小姑娘肯定没见识,没机会学什么,再说后厨向来是男人的天下,哪见过女人当大厨的?儿子配她,也算是替志荣照顾女儿了,两边都合适。不愿意就算了,不强求。可他们祖孙俩为什么要来这么一招?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他们一家就像个笑话。别人有港城的亲戚都能沾光,他们家呢?就这么来羞辱他吗?
直到那股熟悉的香气飘起,罗世昌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和志荣的手艺都是他爸教的,可他跟志荣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同在一个厨房,志荣做的菜,那香气压得他喘不过气。后来岳志荣去了西北,他爸心疼得不行,而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股香气让一直压抑着怒气的罗世昌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这里是福运楼的后厨,你给我滚!”罗世昌吼得脑门青筋暴起,声嘶力竭。
马耀星怕师傅真的发疯,一把抱住罗世昌:“师傅,师傅,冷静点,是领导让小岳师傅来的,您不是也说自己不会吗?”
罗世昌一想起马耀星刚从岳宁手里学了个拆鸡骨,就恨不得跪在地上讨好她,顿时气得牙根痒痒:“你也滚!”
岳宁丝毫没受影响,加入配菜,用炒勺搅动着拆鱼羹,侧头看着罗世昌说:“如果福运楼是你罗家的,我管你教不教?反正倒闭了,也是你家破产。可这是国营企业,是国有资产。现在改革开放了,以后港商、外商也会来开酒楼。你想想,要是宝华楼开在福运楼隔壁,福运楼还会有人来吃吗?没生意,这么多在职职工、退休职工的工资从哪儿来?”
岳宁上辈子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守着自己那点手艺,刚开始连她这个女儿,有些配方都不肯教。实在是儿子不成器,没办法了,才非要她保证,学会后要留在自家酒楼。她当时立马扔了炒勺,让父亲爱教谁教谁去。
她离开了家里的酒楼,她弟弟又没本事,父亲中风后,力不从心,家里的酒楼渐渐没了客人,还欠下了一屁股债。父亲求她救救酒楼,她一口就拒绝了。给没有生命力的酒楼注入资金,就如同养活一个行尸走肉。
她的宁烧腊,所有菜品都有标准流程,配方被人盯着学;她的宁宴,作为高端餐饮,厨师是关键,外头高薪挖他们的厨子,宁宴确实也成了粤菜厨师培训学校。那又怎样?一家家骂着宁烧腊,喊着正宗广式烧腊,打着“宁宴平替”“宁宴主厨主理”的旗号,不还是蹭她的流量?
营销手段只是辅助,雇佣优秀人才、推陈出新、严格品控,才能保持生命力。
岳宁舀了一勺马蹄粉搅匀,给拆鱼羹勾芡:“另外,你们一家四口都在福运楼。你两个儿子都到了找对象的年纪,想过你今天这个举动会有什么后果吗?你要是打算破罐子破摔,那就闹!还想有回转余地的话,去拿扫把,把地扫干净。”
一家子全在福运楼,一个有家有口的中年男人往往最不堪一击。罗世昌气得浑身发抖:“你……”
“你觉得我欺人太甚?我是让你到此为止,别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外头待岗的人那么多!”岳宁的拆鱼羹出锅,倒进汤碗里。
厨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有人跑去叫了张经理。张经理进来时,正碰到端着碗往外走的岳宁。岳宁说:“张经理,好好给我罗伯伯做做思想工作。”
岳宁刚出厨房门口,就遇上了不放心赶来的岳宝华。岳宁把碗递给岳宝华:“他总得接受现实。”
自己可以看在罗爷爷的面子上,不计较罗世昌想吃绝户的心思,但福运楼后厨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厨子,被压得没了心气,对得起这块老招牌吗?
上辈子她收购过一家背景和福运楼相似的老字号。那家老字号1983年跟港商合资,港商没经营好,1988年又回到国有,九十年代末又跟另一家港商合资,十年后再次失败告终。眼见要倒闭关门,她的粉丝们在评论区诉说着童年的回忆。
不为赚钱,就为了粉丝,她决定收购这家负债累累的老字号,并入宁宴旗下。原本打算做真正的宁宴平替,然而真到手后,研究历史、考察菜品,和粉丝们互动交流,追寻他们记忆中的味道,复刻一道道老菜品。原本只是想宠粉,没想到这家老字号复活了,活出了它本该有的样子,成了粤城的一个打卡点。
一个和自己无关的老字号,她都愿意去救,更何况这是福运楼啊!爷爷、罗爷爷和爸爸学手艺的地方,她这辈子的手艺也大多源自福运楼的传承。
她还能让罗世昌留在这里吗?
岳宁来到大厅。自从打倒地主老财后,大家都是劳动人民,也就没有了包房的概念。宋自强和周老爷子都朝她这边看过来。
岳宝华把拆鱼羹放在桌上,对周老爷子说:“周老,尝尝宁宁的拆鱼羹。”
岳宁看到她面前的碗里留着小半碗干炒牛河,岳宝华说:“你周爷爷把第一口留给你了。”
“谢谢周爷爷!”岳宁低头吃河粉。
“你做饭给我吃,还谢我?”周老爷子边舀拆鱼羹边说,“阿女,你这手艺一点儿都不输给你爸爸啊!”
岳宁摇头:“其实这干炒牛河,如果阿邦叔认真炒,会比我炒得更好。他偷懒,为了省事连着炒,在牛肉过老和河粉没炒干之间做了折中。我看他对火候的掌握恰到好处,‘牛河邦’这个名号,名不虚传。”
“唉!他啊!”周老爷子摇头叹息。
“绝了!这拆鱼羹真的绝了。”胡主任一惊一乍的,把旁边几桌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周老爷子也正在喝:“这拆鱼羹的味道,跟小岳做得一模一样。”
岳宁上辈子做的拆鱼羹或许还有不同,这辈子爸爸给她做、教她,后来爸爸走了,她想念爸爸,做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往爸爸做的口味靠拢,成就了这碗最有岳志荣味道的拆鱼羹。
胡主任是本地人,福运楼是他们下属的饭店,福运楼的每一道招牌菜,他能不熟悉吗?周老爷子喝这拆鱼羹,就像老茶客、老烟客,已经到了品的境界。
宋自强是从外地刚调过来的,不至于品出其中有多大差异,只觉得确实不太一样,回味起来齿颊留香,还想再来一碗。
岳宝华黯然神伤,这碗拆鱼羹比他亲手做的还要好。老食客说那是志荣的味道。
隔壁桌忍不住了,一个人问:“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老爷子说:“把你的碗拿过来。”
这人还真把碗拿了过来,周老爷子接过碗,给他舀了小半碗。这位接过碗说:“谢谢啊!”
刚拿到手,他就闻到了香气,这股香气勾得他嘴里口水直冒,舌头都忍不住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坐下,就喝了一口。这真的是拆鱼羹吗?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极了街边那些十天半个月都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叫花子,如此珍惜这小半碗拆鱼羹,同桌的人被他勾起了十足的胃口,有人问:“不会比碗仔翅还好吃吧?”
“好吃。跟碗仔翅是两种味道。”
“我们也加一道拆鱼羹?”他们桌的人说。
周老爷子得意洋洋:“这可不是福运楼的厨子做的。”
“不是福运楼的厨子做的,怎么能在福运楼吃呢?”
“对啊!对啊!这话可真奇怪。在福运楼吃饭,却不是福运楼厨子做的,那是谁做的?”
宋自强站起来说:“同志们,听我说,我是福运楼上级单位的。福运楼这些年技艺有所退步,所以我们请了已故国家名厨罗长发师傅的师弟,港城宝华楼老板,岳宝华岳大厨来我们这儿指导。这拆鱼羹是他孙女做的。刚才你们说很香的干炒牛河,也是她做的。希望有他们的帮助,福运楼能够重现当年的盛况。”
“今天这干炒牛河确实不一样,我这盘也香很多,牛肉也嫩,好吃!”
“我们这边的也是这样?不都是牛河邦炒的吗?”
“不不不,不是牛河邦炒的。牛河邦炒的牛河我吃得出来,这盘更香,牛肉更嫩,滋味足,没牛河邦炒的那么油。”
“……”
周老爷子问岳宁:“他们那桌的牛河也是你炒的?”
“不是,那个小伙问我要了剩下的滴珠油去炒牛河。我就给他指点了几句,是他炒的。”岳宁舀着拆鱼羹说,“厨房里其实有功底、有本事的人还真不少。马耀星的基本功很好,下午我再试试他炒菜的手艺。阿邦叔就更不用说了。问我拿滴珠油炒牛河的那个小伙子,对火候的掌控也很到位。常见的几道菜,稍微点拨一下,他们就能上一个台阶。”
张经理匆匆过来,在宋自强身边坐下。宋自强问:“怎么样?”
“我让他先回去好好想想清楚。”张经理头疼地说,“但现在福运楼后厨要是没了他,也很麻烦。有谁能接下这摊子呢?”
“把干休所的姚元福调回来,把罗世昌调到干休所。罗世昌的手艺在干休所肯定够用,干休所没什么发展,但级别不低。姚元福去干休所也就七八年时间,他熟悉福运楼,过来就能上手。跟姚元福谈谈现在福运楼的情况。”周老爷子侧身到宋自强边上,轻声说道。
上面从外地调宋自强过来任职,也是因为他在地方上做出的政绩。二商系统需要改变,尤其是宾馆和饭店这些接待行业,急需变革。这么调人,领导会支持。
“我先谢谢周老了。”
岳宁听了,不禁感慨,也只有现在,只有国营单位,还会为罗世昌考虑出路。要是换成民营企业,这种人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岳宁快速扒拉了几口饭,然后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吃,我去炒糯米了。”
“我也一起去。”
岳宝华站起身,和岳宁一起回厨房。
她刚踏进厨房,那个拿了她滴珠油的厨子快哭出来了:“小岳师傅,一下子来了十来份指定要我炒的河粉,您那点滴珠油已经用完了。”
“让老岳师傅给你们多熬些。等午市结束,让他再仔细教你们,怎么样?”岳宁看向岳宝华。
“小岳师傅,您这是倒反天罡啊?老岳师傅都敢安排?”马耀星跑过来调侃。
“阿星,等你有个孙女,小小年纪手艺就和你差不多了,我看你愿不愿意被她安排?”牛河邦笑着说道。
岳宝华把红糖倒进锅里,笑着说:“宁宁比我强多了,她跟她爸爸一样懂得融会贯通。我是要饭出身,当年福运楼的蒋老板给我们这群小子一口饭吃,让我们进来打杂,我师傅看我机灵,收了我做徒弟,我就一直跟着师傅学。我确实越烧越好,但不像宁宁和她爸爸那样,借鉴其他菜系,融会贯通。”
“老岳师傅啊!看着宁宁,您就别难过了。志荣哥看见你们祖孙在一起,心里也会高兴的。”牛河邦炒完一盘牛河后说,“难得啊!都没人指定我炒牛河了。”
“全跑到阿建那儿去了。”
牛河邦拿出一支烟,借着灶台的火点上,抽了起来。
趁着他抽烟的工夫,岳宝华的滴珠油也熬好了。岳宁说:“爷爷,分成两碗,一碗给阿建,一碗给阿邦叔。”
“小丫头,你这是干什么?”牛河邦叫了起来。
“让为民饭店没饭吃,让全粤城知道福运楼还是那个福运楼。”
牛河邦把半碗滴珠油放在他的料台边,拿过几张干炒牛河的单子。岳宁说:“多炒一份,我也要尝尝。”
牛河邦对打荷的人说:“三份,三份放一起,我一起炒。多了会影响口感。”
“阿邦叔,总有偷懒的办法。”岳宁转头对马耀星说,“阿星,给我把水发的香菇、海米、瑶柱,连带原汤、鸡汤拿过来。”
岳宁把发香菇海米的水过滤后,和蒸瑶柱的原汤、鸡汤一起倒入锅里。这三样食材鲜上加鲜,锅里的汤煮开后,她说:“把八宝拿过来。八宝放在高汤里煨……”
“这可真麻烦啊!”一直在围观的小厨子说道。
“不麻烦,这道菜能失传吗?”马耀星摇头说,“我之前是把八宝料炒熟再拌进糯米饭里。您这样,八宝也能吸收高汤的味道。”
“火腿、笋丁这些食材的味道,也会融入高汤里。等会儿过滤出这些高汤再炒糯米,才能让味道完全糅合到糯米饭里。”
“原来是这样啊!”
他们这边在做鸡肚子里的八宝糯米饭,牛河邦开始正经炒牛河了。这下可不得了,外头一张张单子像雪片般飞进来,每一桌都点干炒牛河。
牛河邦的厚嘴唇一开一合:“这下好了,兄弟单位没饭吃了,你们满意了?”
张经理往他嘴里塞了一支香烟,亲手给他点烟:“阿邦师傅,您辛苦一下。”
岳宁这边,小学徒确实没什么见识,见她煮了八宝料还要接着炒,便说道:“就为吃这么一只鸡,也太费神了吧。”
周老爷子说道:“你懂什么?五十年代末,福运楼一桌菜要九十多块,这一只鸡就值三十多块呢!”
“啊?一只鸡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高?”这个小伙子彻底惊呆了。
牛河邦叼着烟,一边炒菜一边说道:“这菜又不是给你吃的。那都是给过去的地主老财吃的,他们就喜欢怎么麻烦怎么折腾。”
“您注意点啊,可别把烟灰掉进锅里。”岳宁翻了个白眼,“就算是给劳动人民做菜,也得用心点儿。”
“师傅,再这么炒下去,晚上用的牛肉都不够午市卖了。”切墩的学徒提醒道。
牛河邦对打荷的人说:“去跟外头说,别再接干炒牛河的单子了。”
宋自强笑着对胡主任说:“老胡,给肉联厂打电话,让他们马上送牛肉过来。我倒要看看,咱们福运楼认真做菜的时候,能有多红火。”
牛河邦扔掉烟蒂,无奈地继续去炒牛河。今天这一天,难道要炒出他之前一个礼拜炒的牛河量?而且还是这么麻烦的炒法。
岳宁这边,糯米饭已经炒得差不多了。观摩的厨子们感觉,眼睛好像看会了,但手却根本做不来。又是煮又是炒,这个味道淡些,那个味道浓些,这个先放,那个后放,脑子不太灵光的,根本记不住。
岳宁盛出糯米饭,说道:“我喜欢在里面放板栗肉。当然,糯米饭里的八宝食材也没有固定的搭配,可以根据季节进行调整。现在我们来填鸡肚子,把鸡拿过来。”
马耀星把鸡拿了过来,岳宁说:“你来填鸡肚子,填到八分满就行。要是填得太满,等会儿烧鸡的时候容易爆开。”
马耀星把鸡填好后,在一旁等着。岳宁过去教他如何把鸡头和鸡翅绕起来打结,说:“八宝葫芦鸭是用线缝的,咱们就偷懒点儿,直接打结就行。好了,接下来烫皮、擦干,再挂脆皮水。脆皮水的方子就在那儿,不用我再教了吧?”
“那我去弄啦。”马耀星兴高采烈地去了。
岳宁去寻找材料,提了一篮子瓜果、萝卜、红薯过来。
“小岳师傅,您这是要做摆盘吗?”有人问道。
“没错!”岳宁拿来一套雕刻刀放在旁边,又去找盘子。
她先用黄瓜切片,拼出一龙一凤的围边,中间正好用来放糯米鸡。接着调了酱汁,用筷子蘸着酱汁在盘边写下“八珍肴龙凤,此出龙凤外”。
别说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岳宝华,虽说已经和孙女相处了好些日子,也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毕竟他这个老厨子可不会这些。
周老爷子摇头晃脑地念道:“‘八珍肴龙凤,此出龙凤外。荔枝配江(左虫右兆),徒夸有风味。’这是宋代诗人白珽夸赞八珍肴的诗句,前面两句用在这脆皮八宝糯米鸡上,倒也十分应景。不过,就算是福运楼全盛时期,也没有哪个厨子有你这本事啊!”
岳宁手里拿着萝卜雕刻牡丹,说道:“当年那个想学这手艺的厨子去了西北。刚好西北有个会书画的知识分子,两人一合计,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我这个胖丫头身上。我爸说起过淮扬菜的兴盛,淮扬菜的顶级厨师,不仅菜要做得好,还得有文化底蕴,其中不乏书画双绝之人。”
百花酿鸭掌的围边用牡丹造型,冰镇咕噜肉那道菜,用黄瓜拼出葫芦形状,再用胡萝卜雕刻出绳子和流苏。
岳宁做好几个盘饰时,福运楼今天的午市也差不多结束了。
牛河邦把锅一扔,说道:“晚上谁爱炒谁炒,我是不炒了。”
张经理赶忙过去递烟,说:“阿邦,今年先进就评你了?”
阿邦接过香烟,说道:“到年底还有半年呢,我天天累死累活,累得腰都快断了。评个先进,一年也就多几十百来块奖金,外加一张奖状,这能解决我啥问题呢?”
他走到岳宁身边,看着那几个让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惊得说不出话的盘饰,接着说:“我又不像这丫头,她以后在港城做菜,别说一只鸡卖三十块,就算卖三百、三千,只要做得足够好,噱头够足,照样有人愿意掏钱。我十六岁进福运楼,今年都三十四了,工资才四十三块五。到现在,我还跟爹妈和哥哥挤在十平米的竹筒屋里。这张奖状能换房子吗?能帮我找个老婆吗?”
他看了一眼宋自强,说:“局长,我这人说话直,您可别介意。”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谁他妈不想好好干活呢?可好好干活不得有个盼头吗?
第35章 带货达人
鸡还在风干,岳宁忙活了许久,便放下手头的活儿,走了出去。
爸爸总提起那个嘴唇像挂着两根辣椒的阿邦叔,不只是因为教过他手艺,更是因为阿邦叔刚进福运楼做小学徒时,特别勤快。爸爸说阿邦叔是他们那一批小子里最有潜力的。可如今,这样一个人,在生活的重压下,性子变得如此别扭。
牛河邦在角落里抽烟。要是他毫无心气,今天中午也不会炒那么多牛河,可炒完又能怎样呢?
他并非福运楼职工子弟,是街道考虑到他有个患小儿麻痹的哥哥,才把他安排进福运楼。
家里没人在福运楼工作,甚至都不属于二商局系统。单位分房,肯定优先考虑双职工都在福运楼,甚至几代人都在这个系统的,然后才轮到他们这些外来人员。住房紧张到这种程度,他分到房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
“阿邦叔。”
听到声音,牛河邦转过身:“宁宁啊!”
“阿邦叔,您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您吗?”岳宁问他。
牛河邦抽了口烟,说:“你这么聪明,记得我,不是很正常吗?”
“可我离开的时候才五岁,您还记得自己五岁时的那些事吗?”
牛河邦摇了摇头。岳宁笑着说:“只要我不肯好好学,我爸爸就会说:‘宁宁啊,你可别像你阿邦叔,这小子不听话,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跑。’‘宁宁啊,你怎么跟你阿邦叔一样,就知道偷懒。’……”
“你爸就不能记点我好的?”牛河邦没好气地说,他那时还是个半大小子,确实没什么耐心。
“我们去河边走走吧?”岳宁带着他来到河边,“我爸爸说您很有天分,是你们那一批里最有出息的。”
牛河邦的两片厚嘴唇颤抖起来,香烟都夹不住了,最终掉落在地。他仰头说道:“我没出息,我连一份牛河都不肯好好炒。”
“叔,跟我去港城吧。我再穷再难的时候,我爸说我以后肯定有出息,我信了。他说您有出息,那您就一定有出息。”岳宁看着他说道。
“宁宁,我年纪大了,再说就算学了回到福运楼……”
“哪儿大呀!您才三十三。您去港城把其他手艺学全了,三十五岁回来做大厨。要是当不了大厨,咱们就开个小饭店,这样您爹妈和哥哥也有依靠了。要是不去,这么一直过下去,您甘心吗?”
“我……”
“树挪死,人挪活。”岳宁看着他,“跟您说实话,宝华楼也没那么好。我爷爷的徒弟另开了一家酒楼,现在正跟宝华楼竞争呢。我有本事,也相信自己能稳住局面。可光靠我们祖孙俩,太难了。您一直记着我爸的好,对我来说靠得住啊!一个好汉三个帮,不是吗?”
“这样啊!”
“有这个机会,我把您的名额放进去,不好吗?”岳宁问道。
牛河邦的手不经意间掠过眼睛:“我去的话,你把马耀星也带上。这小子没地方学,可学过的都很精通了。”
“那肯定的。”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对了,志荣哥几时落葬?”
岳宁说:“明天。爷爷是要饭到粤城的,本来我们家有亲戚关系的也就罗家一家子了。可闹成这样,亲戚也做不成了。就我们祖孙俩把他葬了。”
牛河邦说:“我去给志荣哥磕个头。”
“嗯。”岳宁笑着看他,“走吧!您手艺这么好,回去好好教教他们,他们也得有糊口的本事。”
牛河邦笑起来:“你跟你爸一样,总逼着我们学手艺。”
“我爸养大的,肯定随我爸。”
岳宁和他一起往里走,见他又点了烟,岳宁说:“阿邦叔,在我的厨房,不允许抽烟。去港城前,您得改掉在厨房抽烟的习惯。我不希望客人在菜里吃出烟蒂。”
“不会的。”牛河邦说。
岳宁很认真地说:“烟灰也不行。”
四目相对,牛河邦猛抽了几口,掐灭了烟:“这下行了吧?”
岳宁笑着和他走进福运楼。
牛河邦朝二楼望去,休息的大多是服务员和勤杂工。厨房的那些人,还是聚在厨房,围着岳宝华。岳宝华正在指导刚才那个炒河粉的小伙子熬滴珠油,小伙子生怕做错,抬头看着岳宝华。岳宝华说:“火候还没到,慢慢来。”
绝大多数人还是想好好学手艺的。
岳宁退出去,拍了拍马耀星的肩膀,问:“国强去哪儿了?”
她吃完饭回来就没见罗国强,马耀星说:“陪我师傅回家了,领导让我师傅回家。”
“走吧!我们去看看两只鸡怎么样了?”
马耀星带着岳宁去风干间,风干间里有一大堆正在吹干的鹅、鸭,这是准备晚上晚市用的。
马耀星摸着他们的两只鸡说:“这干得好像比其他鸡鸭快。”
“方子做过调整,主要是因为今天时间紧。要是有足够时间,晾干一晚,减少白醋和米酒的用量,效果会更好。”
“我知道了。”
“走吧!晚上才是重头戏,我们去准备。”
两人走进厨房,岳宁把一块五花肉递给马耀星,比划着方向:“给我切成能透光的薄片。”
“菜单上,没有肉片这道菜啊?”
“冰镇咕噜肉。”岳宁说。
马耀星挠挠头:“冰镇咕噜肉不是切成小块吗?怎么会是薄片呢?”
“我今天做的菜,那可是达官贵人云集的福运楼出品,就为了口感上的细微差别,就得穷折腾、死折腾。”
马耀星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来切。”
咕噜肉如此,百花酿鸭掌也是这样,古法蒸鲈鱼更是如此,主打一个怎么麻烦怎么来。
传统的百花酿鸭掌,是用虾滑酿在脱骨鸭掌上,岳宁在虾滑里还要加上墨鱼粒,吃起来要有颗粒感。
周老爷子作为一个老饕,向宋局长介绍,咕噜肉为什么要用五花肉切片,为什么要用蛋黄和淀粉上浆后,卷成一个小球再炸,这和五花肉切小块之间的细微区别。
宋自强出身无产阶级,只觉得这么做纯粹是多此一举。可他还得附和周老爷子,说这是中国美食文化。
晚市开始了,似乎没人觉得罗世昌不在有什么问题。
下午岳宝华教了这群厨子怎么做滴珠油之后,大家已经熟悉了流程。那些孩子一有问题就问他,他欣然解答。他本就是酒楼老板,福运楼这么多年来变化不大,这会儿他自然而然地替代了罗世昌,巡视起厨房来。
“哇,这谁下得了口啊?”小学徒惊叹道。
岳宁用山药、红薯分别加牛奶炼乳,调制成了山药泥和红薯泥,又用红苋菜汁与山药泥混合。可惜现在没有紫山药和紫薯,苋菜汁在口味上总归差了一点。
粉红到纯白渐变的荷花瓣,橙色红薯做的花蕊,一朵娇艳欲滴的荷花出现在盘子里。菠菜汁和山药泥做成的荷叶,上面叶片脉络都清晰可见。绿色的莲蓬上有白色的莲子,最绝的是,用白色山药泥和橙色红薯泥做成的一大一小两条金鱼。
宋自强这会儿告诉自己,这就是文化,还真是文化。
小学徒发出赞叹声,岳宁抬头问:“想学?”
小学徒先点头,又摇头:“我没这本事。”
“我教你个简单的。”
“真的吗?”
“嗯。”
岳宁给小学徒展示了切芹菜的手法,问他:“看会了没?”
“会了,会了,我都做两年切墩了。”
“那就好,你切好了,放进这盆凉水里,等会儿我来教你调汁。”
岳宁去拿卷好的猪蹄,等她回来,小学徒喊道:“小岳师傅,我切好了。”
她看了一眼盆里,拿了洋葱、香菜和香葱给小伙子:“洋葱切块,香菜和香葱切段。”
小学徒很快就弄好了,问道:“小岳师傅,接下来呢?”
岳宁一边切猪蹄卷,一边说:“去把芹菜捞起来。”
“小岳师傅,它卷成花了。”小学徒惊叫起来。
马耀星端着他做好的蛏子莴笋卷走过来,敲了敲小学徒的脑袋:“你平时切葱丝不也会卷起来,一个道理。”
小学徒举起一片芹菜:“你看,你看,这就是一朵凤凰花呀!”
岳宁招呼小学徒:“我们来摆盘。”
卷成凤羽状的芹菜错落有致地堆在白瓷盘中,撒上红黄彩椒粒,小伙子说:“好漂亮。”
“简单吧?”岳宁问。
“嗯。”
“我们一起熬个辣椒油。”
不光是粤菜,整个粤省几个流派的菜都很少用辣椒。在西北生活了这么多年,岳宁早已离不开那一口油泼辣子。
西北人家家家户户都离不开油泼辣子,而且西北家家户户的油泼辣子又各有不同。
岳宁让小徒弟把粗细两种辣椒面混合,再加上盐、芝麻和花椒粉,用白酒打湿。
做油泼辣子的油必须用菜籽油,岳宁自己的配方是,这油里还得加葱姜蒜和香菜,把这些调味菜的香味炸出来。
“小岳师傅,可以了吗?”小学徒已经问了岳宁很多次。
“可以了,捞出葱姜蒜,泼油。”
这次他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一勺热油“滋啦”一声冲入辣椒面里,辣椒面犹如海浪一般翻滚起来。岳宁拿起筷子,搅动着碗里的辣椒,一股热辣的香气升腾而起。
岳宁又依次说出调料,让小伙子调汁,最后在他调好的料汁里加入这一勺红亮如朝霞的辣椒油,她说:“浇汁儿。”
料汁从上而下淋在芹菜上,这一盘凉拌芹菜居然有了一种活色生香的美感。
小学徒有些不敢相信,这一盘漂亮得不像话的芹菜居然出自自己之手。
“是不是很简单?”
“嗯,嗯!”小学徒弯腰仔细看着。
岳宁心想,这个时候,要是像上辈子一样有手机就好了,小学徒就能拍下来发朋友圈了。
“小岳师傅,您真的好厉害啊!”
“你也很有天赋。”
得到这样的夸奖,小学徒高兴得差点飞起来。
虽然爸爸和莫伯伯对她很严格,但他们从不吝啬夸奖,常常夸得她心花怒放,心甘情愿地学得更好、做得更好。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对小学徒来说尤其如此。
岳宁用黄瓜搭了扇骨,白卤猪蹄为扇面,做好了最后一道凉菜。
她说:“凉菜先出。阿星,你可以去烤鸡了,先烤二十五分钟,根据上色情况再做调整。”
“好嘞!”
凉菜送出去后,岳宁伸手示意:“周爷爷,可以落座了。”
周老爷子呼出一口气:“阿女啊!你周爷爷见多识广,你做的这个菜我见过,可这样有韵致的摆盘,我还真没见过。”
“啊?连周爷爷都没见过吗?我被我爸给骗了,他骗我说周爷爷要求可高了,能得到周爷爷的夸奖,是他做厨子最大的荣耀。”岳宁把原因都推到她爸头上。
“能吃到你爸的菜,是食客最大的享受。现在看来你比你爸更胜一筹了。”
风雨飘摇的民国,怎么能比得上稳定繁华的二十一世纪?福运楼的巅峰时刻,最多也就和她的宁宴相当。她亲手做菜的那家餐厅,吃的哪里是菜,分明是一种格调。
“岳师傅,出去坐吧。”周老爷子喊岳宝华。
“稍等,我去换身厨师服。”
四个与劳动人民日常饮食完全不同的冷菜上桌,旁边桌的客人看到后,都站起来围观:“这是什么呀?你们福运楼有这些菜?”
“这是菜吗?怎么这么好看?”
有一个人站起来,就有第二个人站起来,接着一大群人都站起来了。
“听说今天有解放前从福运楼去港城的大厨回福运楼指导,所以今天的干炒牛河特别好吃。我就是听我们科室的大姐说了,特地过来的。”
“这是解放前的大厨做的?”
“可真厉害啊!”
“这么说现在的福运楼和解放前的福运楼其实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的福运楼就剩下个招牌了吧?实际上菜早就不是以前福运楼的菜了?”
“当年福运楼……”
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起福运楼的盛况。中国人爱围观,等岳宝华准备换掉厨师服,他们几个人过来的时候,这张桌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跟你们说,以前真该设包房雅座。”周老爷子忍不住说道,“以前二楼全是包房雅座。”
周老爷子耿直了一辈子,这脾气改不了。
看到他们过来,围观的人问:“这是港城的大师傅做的?”
岳宝华骄傲地说:“不是,是我孙女做的。”
“孙……孙女?”
“老师傅,您看着也就五十来岁,您孙女能有多大啊?”
港城人显年轻,这人猜错了。岳宝华说:“我六十了,孙女今年十八。这孩子在做菜上很有天赋,刚好会这些。”
周老爷子说:“大家都去吃饭吧,别互相影响。领导意识到福运楼的菜和以前比有差距,正在想办法改进。”
大家确实是来吃饭的,而且这些菜显然不是给他们吃的,那还能怎样,于是纷纷散开,各自吃自己的饭去了。
周老爷子夹了一片白卤猪蹄,这猪蹄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是用北方做肘花的方法,去骨卷紧后切成薄片。红卤可以直接吃,白卤口味清淡的人可以直接品尝其鲜香,要是口味重的,边上还有一碟红亮的蘸料。
宋自强老家在湘江边上,湘粤交界,但两地口味却大不相同。这片卤猪蹄裹上红油放进他嘴里,那才真合他的胃口。再来一口脆爽的凉拌芹菜,舒服!
张经理还是喜欢碧绿的莴笋片裹着柔软的蛏子。
几个人谁都没动那盘金鱼荷花,周老爷子见大家都不动,便伸出勺子,准备下手。他先把勺子伸向小金鱼,想了想又舍不得,又转向荷花……吃吧!吃吧!早晚得吃。一勺下去,半朵荷花没了。
有人动手了,其他人便一拥而上,各自抢了一口。老爷子吃了一口,只觉得甜甜糯糯,他说:“要是能冰镇一下就好了。”
“冰镇的来了。”服务员放下一个盘子,“冰镇咕噜肉。”
虽然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但好奇心怎么能管得住呢?一个个脖子伸得比鸭脖子还长,眼睛都盯着他们这桌。
葫芦围边,冰块作底,橘红滚圆的咕噜肉放在冰块上。周老爷子有些意外:“宁宁没放菠萝?”
就连岳宝华都有些诧异,咕噜肉传统做法就是要放菠萝,菠萝的酸味和香味是这道菜的特色。
“来来来,趁热吃。”周老爷子伸出筷子。
“既然要趁热吃,为什么下面还要放冰块?”
宋自强明知这种菜就是讲究,却还是忍不住问。这也是其他人共同的疑问。
“这叫冰火两重天。”周老爷子送了一颗咕噜肉进嘴里,舌头刚接触到咕噜肉,就感觉到糖醋汁里有菠萝味,还有柠檬的香气、柑橘的果香。外层冷,咬开脆壳,里面是热烫的五花肉,炸得恰到好处。薄片卷起,不像整块的肉外层熟了里面却没熟,这个咕噜肉松脆,肥肉的油脂化开。
吃了一颗,喝一口茶水,品味嘴里残留的味道,果香的甘甜依旧萦绕。周老爷子说:“这功夫到家了。松、脆、甘、甜、香,恰到好处!”
周老爷子还在赞叹,宋自强已经连吃了两个。难怪地主老财这么讲究,原来真的好吃。
百花酿鸭掌上桌了,古法蒸鲈鱼也上桌了。
周围的人看得见、闻得到,那个老头真够烦的,每吃一道菜就赞不绝口,简直就是欺负他们吃不到。边上的人,吃着自己碗里的,眼睛却盯着他们这桌。
这时岳宁亲自端着盘子走过来,一路走来,香气四溢。周老爷子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岳宁放下这只鸡:“重头戏,脆皮糯米鸡来了。”
刚才那些都不算重头戏?这只鸡才是?一只鸡还能做出什么花样来?但这香气却告诉大家,这只鸡或许真能做出不一样的东西。
明明自己面前就有饭菜,可他们的口水却为那一桌的菜而分泌。鸡啊!急啊!
岳宁将小刀刀柄向前,递给周老爷子:“周爷爷,您来切。”
周老爷子屏住呼吸,划开鸡肚子,香气瞬间四溢开来。周老爷子深吸一口气,这正是记忆中最为热烈、纯正的香气。
要命的是,这香气不受控制地飘散,大厅里的人都闻到了这股诱人的香味,可这只鸡却没摆在他们的桌上。
老爷子乐呵呵地切着鸡,先给宋自强送上一块:“宋局长,趁热吃。”
接着又给岳宝华分了一块,岳宁递上自己的碟子:“周爷爷,劳烦您了。”
张经理连忙站起来说:“周老,我自己来,自己来。”
“一起分了,一起分了。也不差你们两位。”周老爷子把鸡肉全部分好了。
在邻桌的注视下,周老爷子夹起糯米鸡,咬了一口,心里犯起嘀咕:不对啊!小岳当年做的鸡,鸡皮可没这么脆。
岳宝华也吃出了差别,鸡皮本就无法像鸭皮和鹅皮那般脆,毕竟鸡皮薄,能做到脆皮已然很不错了。他问道:“宁宁,这鸡皮怎么这么脆?”
“我特别调制的,加了蛋白浆,给鸡皮提供了更大支撑,才会形成这样的脆壳。用来做烧鸡,形态和风味都会更好。”岳宁向爷爷解释道,这可是她上辈子制作玻璃脆壳烧鸭的关键所在。
糯米饭软糯却不烂,米粒充分吸收了鸡肉、莲子、火腿等八宝食材的味道。周老爷子的大腮帮子微微颤抖着,说道:“好吃,太好吃了。”
“我就要这只鸡,他们那一桌有,凭什么我们没有?”有个顾客不想讲道理,一心只想吃到那只鸡。
要说中午老爷子还愿意分享一小口拆鱼羹,可这会儿看着周围那些馋得眼睛发亮、嘴角都快流口水的人,意识到狼多肉少,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这是港城来的厨师做的,不是我们酒楼的菜品,我们酒楼的鸡都在菜单上。”服务员已经没了耐心,脸上一副“你爱点不点”的神情。
“人家能做,你们为什么不能做,不就是一只鸡嘛?”
今天发生的事儿,福运楼的人都议论了大半天。服务员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一只鸡?这只鸡整个粤城都没几个厨子会做。十几年前,我们福运楼还有师傅会做的时候,这只鸡要卖三十多块。就算给您做,您吃得起吗?”这也不能怪他服务态度不好,实在是客人不讲理。
“你怎么知道我吃不起?三十几就三十几,你给我上啊!”这人火冒三丈,站起来拍着桌子跟服务员叫嚷。
岳宁见事态发展到这般地步,张经理居然还稳稳地坐着。餐饮业属于服务业,碰到这种情况,理应主管出面化解矛盾,怎能让服务员在前面顶着。
那个服务员也很强硬:“你讲不讲道理,不是跟你说了嘛,这不是福运楼的厨子做的,是港城的厨师做的。福运楼会做这道菜的厨子都已经过世了,你还想……”
岳宁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打断道:“这位大哥,这只鸡是我做的。”
她快步走上前,把那个服务员拉到身后,说道:“我不是这里的厨师,所以他没办法给您点这道菜。而且这道菜啊,不是您想吃就能吃到的。”
“难不成,还得规定谁能吃,谁不能吃?”这个男人质问道。
岳宁笑着解释:“当然不是,一来这只鸡现在会做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估计全国都找不出几个了。所以福运楼才请我们来交流厨艺;二来我做这只鸡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就算我是福运楼的厨子,您要是想吃,也得提前两三天预定才行。”
“这么麻烦?”
“好饭不怕晚嘛。”岳宁说,“福运楼目前看来还没办法推出这道菜。对了!我爷爷是港城宝华楼的老板,也是福运楼已故大厨罗老师傅的师弟,您要是真想吃,那就得去港城宝华楼,最好提前一个礼拜预定。”
“哎呦,小姑娘,你这是在拉客啊?港城那边价格多贵啊?我们可吃不起。”有人说道。
“没有四五百港币,肯定吃不到。不算鸡和里面材料的成本,光耗费的时间,就是一位大厨一整天的工时。而且这个大厨还不能是一般的大厨,这工钱得有多高?”岳宁耐心地跟他们解释。
“哈哈哈,小姑娘,刚才你说这是你做的,又说不是一般的大厨能做。这么说来,你是大厨中的大厨喽。”一位大叔笑着调侃,“你可真不谦虚啊!”
岳宁转身看向他们那一桌,露出略带不好意思的神情:“实力不允许我谦虚。”
这话一出口,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还真是大实话。”
岳宁挠挠头说:“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即便我会做这道脆皮糯米鸡,我也不建议大家吃,这道菜是给港城那些有钱没处花的富豪享用的。我们祖孙俩来教福运楼这道菜,是希望它以后能挣外汇。咱们都是劳动人民,要是大家有机会去港城宝华楼,就来找我这个小厨子,我给您炒一份扬州炒饭,再配上我爷爷这位老厨子做的烧鸡烧鹅。我保证味道绝佳,让您吃得舒舒服服的。”
“我们去港城就吃个扬州炒饭?”
“阿姨,我的扬州炒饭,要用十几种配料,还得加高汤炒制。您信我的,绝对好吃。”岳宁说道。
“港城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你这只鸡这么香……”
“叔,说到香气,那我得向您推荐今天福运楼的干炒牛河,今天的古法炒牛河,味道和以前福运楼的干炒牛河不一样,特别香。您点点看?要是您觉得不好吃,我给您买单。”岳宁借机把话题切换到干炒牛河上。
“行,我听你的。加一份干炒牛河。”这位大叔说道。
岳宁环顾四周:“你们要是还没点干炒牛河,尽管点。我爷爷的独门秘方,再加上福运楼阿邦师傅的手艺,一定得尝尝。”
这些话上辈子她在介绍旗下几条产品线的新品时,不知道说了多少回。每次她这么一说,粉丝们都会在评论区叫嚷着让她赶紧上链接。
她弯腰问那个跟服务员吵架的客人:“大哥,您要不要来一份干炒牛河?”
这位大哥看着那个正忙着加单的服务员,心里纠结不已。
“好吃,真的很好吃。”有个正在吃干炒牛河的顾客说道,“我们单位大姐说他们家的牛河特别好吃,我点了,确实好吃。”
“那我也要!”
“我们也加一份。”
“我们也加一份。”
“……”
岳宁说了一句:“要是不好吃,算我的。”
大哥终于忍不住了:“给我也加一份。”
很快,整个大厅都弥漫着干炒牛河的香气,牛河邦在厨房里骂道:“哪个灰孙子接了这么多单?要累死我啊!”
第36章 扬州炒饭
昨晚吃晚饭时,宋自强得知他们今天要安葬岳志荣,便亲自安排了局里的小车负责接送。
一大早,小车先去酒店接了岳宁祖孙俩,接着接上周老爷子和牛河邦,一同前往城外的山上。
到了山上,岳宝华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妻子的墓。墓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黑色的“张阿娣”,红色的“岳宝华”。这座墓碑是他上次回来重新修缮的,而立碑人,他自欺欺人地刻上了“孝子岳志荣”。
那年,从淮河到珠江流域都发了大水,他一路乞讨。途中遇到一个不太会要饭、饿得快不行的小姑娘,便分了一口饭给她,她就一路跟着他。到了粤城,他进福运楼打杂,求蒋老板给小姑娘一口饭吃。蒋老板赏识他,反正福运楼也需要人洗碗,就安排那个姑娘在福运楼做洗碗工。
他们一起长大,后来成亲。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她生下志荣后身体就垮了,没过两年便去世了。她去世时,粤城被日本人占领,谁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她只说:“霉运、厄运都由我一个人承担,你们爷俩要好好活着。”
只是她没能把霉运和厄运全部带走,岳宝华捧着儿子的骨灰盒,眼泪一滴一滴落下:“阿娣,我把志荣接回来了,把他葬在你旁边……”
岳宝华泣不成声,岳宁跪在一旁烧纸。岳宝华泪眼模糊地看着岳宁:“阿娣,你看看宁宁,这是志荣的女儿,志荣把她教得很好。”
岳宁说:“奶奶,您和爸爸应该碰上了吧?你们在那边好好的,我和爷爷在这里也会好好的,我会照顾好爷爷。”
安慰好爷爷,岳宁看着爸爸的骨灰被埋进土里,看着墓碑上的“孝女岳宁”,她总算是完成了带爸爸回家的承诺。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接受了爸爸离世的现实。就像她曾对着和爸爸的照片聊天一样,此刻她跪在爸爸的坟前说:“爸爸,我知道您把罗爷爷也当作父亲看待。但是罗伯伯这个人实在不能有太多牵扯。国强哥人不错,肯学肯钻研,不过现在要是带他去港城,恐怕会有很多麻烦。如今宝华楼也遇到了大问题,我身边需要能和我齐心应对困难的人。阿邦叔和您有交情,马耀星很刻苦,有股子拼劲。我就带他们回去。等宝华楼安定了,国强哥在福运楼练好了基本功,等罗伯伯正视现实之后,我再带他去港城。您在地下跟罗爷爷说一声,让他放心,我不会放弃国强哥。”
昨天晚饭时,岳宁跟宋自强交流了她在福运楼厨房看到的情况。她认为,当前福运楼后厨缺乏积极性,除了罗世昌的问题,还与国营饭店普遍存在的缺乏有效奖励机制和晋升机会有关。她特意以牛河邦为例,指出像他这样牢骚满腹却颇有本事的人,如果不给机会,只会给其他年轻职工带来负面影响。她建议把牛河邦和马耀星列入第一批去港城培训的人员名单。
牛河邦也给岳志荣磕了头:“志荣哥,虽然你教我的时间不长,可我从你那儿学到的最多。现在宁宁来了,看我生活困难,又要带我去港城。你放心,我会帮着宁宁和宝华叔的。”
周老爷子坐在石头上说:“志荣啊!孩子有出息着呢!你放心吧!”
岳宝华这些天对着儿子的照片说了太多话。他再次擦拭儿子的墓碑,又看向妻子的墓:“阿娣、志荣,我们爷孙俩年年都会来看你们。”
岳宁挽着爷爷一起下山,岳宝华说:“宁宁,等爷爷死了,你也把爷爷埋到这儿,跟你奶奶和爸爸在一起。”
“知道了。我们以后把酒楼开回粤城,一半时间待在粤城,这样奶奶和爸爸就能经常看到我们了,好不好?”岳宁说。
这孩子,总能说出暖人心的话,努力把人从痛苦中拉出来,让人能向前看。
“好,开回来。爷爷替你守粤城的店。”
下了山,车子先送岳宝华去长途汽车站。
岳宁和乔君贤通电话,乔君贤告诉她,港城这类新闻太多,即便他想帮忙延续新闻热度,可现在关注度已经下降,闹得再大,热度也很快会过去。
这怎么行?作为上辈子常在公众面前活跃的网红老板,她怎能让热度在此时下降?到时候反转得无声无息,多憋屈!岳宁连忙让爷爷赶紧回去,并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去制造话题。
到了长途汽车站,岳宁送爷爷到门口。才找回爷爷没几天,岳宝华已经舍不得离开孩子了。他伸手摸了摸孙女的脸:“宁宁,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多余,孩子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
岳宁笑着问:“爷爷,我是不是胖了?”
天天在一起,岳宝华没太留意,现在一摸孩子的脸,发现她的脸颊丰润了许多,而且不知不觉间,孩子好像也变白了不少。
“您放心吧,我在这儿,天天跟周爷爷一起,喝喝茶、做做饭。就周爷爷这爱吃的劲儿,等您下次见我,肯定又胖了一圈。”
周老爷子听到这话,喜上眉梢:“宝华,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宁宁的。”
“华叔,您放心,她会照顾好我的。托她的福,昨天我炒了比以前大半个月还多的河粉,回家躺床上,腰大半天才缓过来。”牛河邦说。
牛河邦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岳宝华说:“阿邦,我等你去港城。”
“好。”
“那我走了。”岳宝华边走边挥手。
岳宁挥手喊道:“爷爷,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这一声,让岳宝华眼里再次盈满泪水,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又有家人牵挂自己了。
岳宁看着爷爷的背影消失,回到车上。二商局的车子把他们三人都送到了福运楼门口,牛河邦还得回去炒牛河。一想到昨晚颠勺颠到手抽筋,他看到福运楼的招牌就不想往里走,而那个让他如此劳累的“罪魁祸首”还对着他笑,牛河邦懒得再看她。
岳宁跟着周爷爷一起去他家。她是个外来的“和尚”,昨天念了一整天“经”。要是一直在福运楼“念经”,就成了野和尚赶走家和尚,会遭人嫉恨的。
昨天,她让宋局长看到了罗世昌的问题,还利用晚饭时解决服务员和顾客冲突的契机,让宋局长看到张经理的管理水平也就那样。宋局长说要把福运楼当作典型来抓,希望他能成功吧。今天,她还是跟周爷爷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明天再去福运楼待一天。
“阿女,你昨天说用高汤炒扬州炒饭,我今天就想自己试试。”昨天饭桌上,周老爷子就问过她扬州炒饭的做法,记在了心里。他不好意思让岳宁做,那自己做总行吧?现在小丫头说要去他家,那他总能让小丫头给自己做了吧?
岳宁笑出声:“想吃吧?想吃,我就给您做。”
“想想想!”周老爷子连说三个“想”。
“不过有些食材,您家可能没有。”
“老头子我都备齐了。”周老爷子说道。
“真的?”
还真被他说中了,他老人家海参、瑶柱、花菇都发好了放在冰箱里。他又得意地拿出虾籽:“我做云吞面用的。还有花胶,要不要?”
“那就不用了。”
他老人家还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盆米饭:“炒饭要用隔夜饭,我都煮好了。”
哎呦!昨天她光讲里面有什么食材,没提米饭的事。她说:“谁跟您说要用隔夜饭的?用隔夜饭,新出锅米饭的清香就没了,您这个老饕还不够到家。”
“那现煮?”
岳宁也舍不得浪费这些米饭,说:“要不还是用这些米饭吧?”
“现煮,现煮。这些米饭,我等下晚上煮泡饭。”老爷子可不想这碗炒饭有任何缺憾。
岳宁淘米:“这米饭啊,要比平时吃的饭硬一些,这样炒出来的米粒才会粒粒分明。”岳宁加好水,让保姆阿芳把饭煮上。
周老爷子像献宝似的让她闻那块火腿肉:“阿女,这块火腿怎么样?”
岳宁凑近闻了一下,隔了一世,又闻到了这极品金华火腿的香味:“能用它做菜是我的荣幸。”
得到肯定,老爷子高兴得合不拢嘴。
米饭熟还需要些时间,岳宁把灶台交给阿芳,周老爷子对阿芳说:“中午吃炒饭,你用剩下的鸡汤炖个冬瓜汤就行。”
老爷子带着岳宁去天井里喝茶,老爷子烧水,岳宁拿起茶饼闻了闻。
“我自己存的茶,混乱中我存的那些茶饼都没了,这个茶饼到现在也就三年。”
“已经有糯米香气了,可以了!”岳宁提起水壶烫茶具。
老爷子有些惊讶:“你还懂茶。”
岳宁洗茶:“大妈妈给莫伯伯寄茶叶,莫伯伯就带着我们父女喝茶,莫伯伯是……”
岳宁跟老爷子闲聊起来,老爷子听她有这番际遇,为她高兴,说:“还好,你能遇到这么好的人。你那个妈啊,要不是她,你爸在福运楼,福运楼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岳宁想起那个跑去港城做二奶的女人,倒茶说:“不说她了。”
矮脚门被推开,岳宁回头一看,一位穿着颇为时髦的中年女士走了进来,周老爷子问:“文婷,你怎么回来了?”
“昨天供港的一批猪肉抽检出不合格,有污染,回来跟屠宰场开会,屠宰场的人还在赶来,还得点时间,来看看您。”这位女士放下包。
岳宁站起身来,周老爷子介绍道:“福运楼以前有个小岳师傅,岳志荣,你还记得吗?”
“记得,小岳师傅给我做过婚宴菜,他做的菜可好吃了。”这位女士说道。
“这是小岳师傅的女儿。”周老爷子说,“宁宁啊,这是我女儿。”
周爷爷刚才叫她文婷,那全名应该叫周文婷,岳宁点头:“周阿姨好,我是岳宁。”
“我想起来了,那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周文婷仔细打量她,“长大了,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眉眼还是很像小岳师傅的。”
岳宁对这位周阿姨已经没有印象了。
周文婷转头跟老爷子说:“我记得您说过小岳师傅他……”大约是意识到岳宁在,周文婷没再说下去。
岳宁说:“我爸爸过世五年了,我爷爷去西北,把我找了回来。”
“哦!回来了就好。”
岳宁说:“周爷爷、周阿姨,我去做饭了。你们俩先聊一会儿。”
“怎么能让客人做饭呢?”周文婷皱眉,“爸,带宁宁出去吃吧!”
“周阿姨,您别客气。周爷爷今天要是吃不到我做的炒饭,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岳宁把空间留给父女俩,一个在外忙碌的女儿,抽空回来看望老父亲,就让他们俩好好说说话。自己还是去做扬州炒饭吧,她叫上阿芳一起进厨房做饭。
扬州炒饭的来源说法不一,一说是发源地在扬州,另一说是光绪年间粤城的一家淮扬菜馆推出的炒饭,还有说是扬州厨子到海外谋生时做的炒饭。蛋炒饭加点配料可以叫扬州炒饭,加上山珍海味也叫扬州炒饭。
岳宁想给父女俩留些空间,可周爷爷倒好,又跑进厨房来了:“我得看着,好好学学。”
姜末爆香,鸡丁滑炒开来,接着炒火腿丁。这火腿品质极佳,一入锅就散发出陈年火腿特有的香气。周老爷子在吃的方面是行家,他买了绿笋回来,绿笋带着清甜。鸭胗、香菇、海参一起下锅翻炒,放入葱花,瑶柱连带蒸它的汤水一起倒进去,加一勺黄酒,再加入鸡汤,大火煮开,小火煨制。
“怎么样?香吧?”周老爷子像只偷油的老鼠,追着香气闻。
亲爹对吃,真的是痴迷到走火入魔了,周文婷早已无话可说。
岳宁笑了:“周爷爷,我还没炒呢。我现在是用鸡汤煮这些食材。”
“就是很香。”周老爷子闻到这香气,就想起昨天的脆皮糯米鸡:“文婷,我跟你说昨天啊,宁宁做的脆皮糯米鸡……”周老爷子把昨天的脆皮糯米鸡形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周文婷其实不太在意,随口应了一句:“我又没得吃。”
“你可以吃,等手续办下来,宁宁要去港城。”周老爷子说,“宁宁的爷爷在港城开了家酒楼。等宁宁去了,你可以去她那儿吃。”
“好呀!”周文婷这话回答得漫不经心。
米饭已经煮好,岳宁把米饭盛出来,用勺子打散,果然颗颗分明。她去打鸡蛋,将一小半蛋液拌进米饭里,让米粒均匀地裹上金黄色。
岳宁揭开锅盖,馥郁的香气升腾起来,周老爷子又问女儿:“香吧?香吧?”
“很香。”周文婷回答,确实很香,但也不至于像她爸这样夸张。
岳宁把食材丁和高汤分开备用,让阿芳添柴,猛火炒鸡蛋,放入米饭,这时她往锅里淋了一勺高汤,米粒在锅里翻滚,香气四溢。周老爷子已经开始深深吸气,就连对吃不太感兴趣的周文婷,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第一波高汤被米饭吸收后,她再淋第二勺。高汤必须分次加入,否则炒饭外面湿软,里面又进不去味道。等米饭把高汤全部吸收,由于柴火灶不好颠勺,米饭随着炒勺抛起落下。接着放入煮过的食材丁,加入青豆和虾仁,颜色缤纷,香气越发诱人。
已经够香了,还要加葱花?一大早从港城赶回来的周文婷没有像她爸那样露出饿狼般的眼神,但她的胃比她的嘴先察觉到这份美味,“咕噜”一声,这是最诚实的反应。
出锅前洒上虾籽,再翻炒,让虾籽与米饭充分混合,最后撒上碧绿的葱花,出锅。
“吃饭了。”
周老爷子拿了碗筷,阿芳端着冬瓜汤,周文婷也迫不及待地跟在岳宁后面来到饭厅,饭盆放下。周老爷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切,立马盛了一碗饭,先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满是满足。作为厨子,给这样的食客做饭,真的是一种享受。
周文婷也端起了饭碗,一口饭下肚,本就空空的胃给了她最迫切的信号,她连着扒拉了几口饭,终于,她的胃得到了抚慰,脸上露出了和她爸爸一样的表情。
想起她爸说这个小姑娘要去港城,她爷爷开了家酒楼,周文婷问:“宁宁,刚才听你说要去港城,你爷爷开的酒楼是哪一家啊?”
“宝华楼,不知道阿姨有没有听说过。”岳宁相信这位阿姨肯定听过,毕竟最近宝华楼正处于舆论风口浪尖。
周文婷停下手中的筷子:“宝华楼?那肯定听过,是旺角那里口味最好的酒楼,很多老饕都爱去光顾。”
“是吧?”周老爷子说,“就说手艺好,到哪儿都有识货的人。岳老板是小岳师傅的爸爸,当年跟罗长发一起做菜的时候,就比罗长发厉害。罗长发能有国家名厨的称号,岳宝华能差吗?”
“是啊!”周文婷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该不该跟小姑娘说最近宝华楼正面临危机,也许她爷爷不想让小姑娘担心呢?
岳宁却在想着另一件事:“阿姨,我刚才听您说,您是回来处理供港猪肉污染问题的。能冒昧问一句,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你阿姨负责供港生鲜,在港城联络处,专门处理供港生鲜的质量问题。”周老爷子替女儿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啊!我在西北的时候,牛羊都是生产队一家一户散养的,然后公社统一收购。说实话,每个生产队的饲养员养出来的牛羊都不一样。比如我,大队照顾我,我养的羊就在附近山上吃草。但队里有些小组,会赶着牛羊出去游牧。这两种养殖方式养出来的羊不一样。到了公社,只按照月龄和重量来计算。但作为厨子,饲养方式不同,羊肉的风味相差很大。这种情况,咱们怎么判断、怎么分类呢?”岳宁忍不住问道。
“这是目前我们面临的一个棘手问题。所以港城现在不要我们的牛羊,他们从澳洲、新西兰、巴西等地进口牛羊,还会区分谷饲和草饲。我们向他们供应蔬菜、鸡鸭鱼和猪肉,这些都是定点饲养场供货,相对好控制一些。”
岳宁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问道:“不同养殖方式的鸡鸭,以及不同水源的鱼,口味都会有很大差异。如果是批量采购,我该如何挑选品质较好的呢?去菜市场挑选的情况我了解,我问的是批量采购的情形。”
周文婷解释道:“货物到港后,会分配给相应的经销商,而且所有的东西都有追溯体系。就像这次的猪肉,是在市场抽检中发现有问题,然后反馈给我们,我们再找到对应的屠宰场……”
岳宁一边吃饭一边询问,通过交流,她大致了解了当前供港生鲜的供应模式,也知晓在港城市场上,蔬菜、鸡鸭鱼肉的供应中,泰国和台湾地区的产品也占据了一部分份额,并非大陆产品一家独大的局面。
上辈子,港城的蔬菜和鸡鸭鱼肉绝大部分都来自大陆,这是否意味着未来大陆的供应量会持续扩大呢?
岳宁心里想着,不知道阿根叔和葛大姐现在怎么样了。要是他们能成,自己要是能和周阿姨建立良好的关系,摸清楚供港生鲜业务的门槛,以后说不定能帮阿根叔建个养殖场呢。
周老爷子看到岳宁一边询问一边思索,便说道:“宁宁还没去港城,就已经在为宝华楼的未来经营考虑了呀?”
大家还不太熟悉彼此,此时说出来可能会显得太过功利,于是岳宁点头回应:“是啊!爷爷年纪大了,腿又有静脉曲张的毛病,我肯定得帮他。刚好阿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就趁机多问问。了解得越多,犯错的可能性就越小。对于我们做酒楼生意的来说,品质控制至关重要。”
“宝华楼有你在,以后在港城肯定会越做越大。”周老爷子吃完一碗饭,正准备再盛一碗时,却看到女儿把剩下的那点饭都盛走了。心里想着本来就没算上她的份,还吃这么多,不过也只能无奈地想,谁叫这是自己的女儿呢?
周文婷听到这话,心里想到宝华楼正处于危机之中,宝华楼究竟能不能渡过难关还是个未知数。
她接着问道:“怎么没见宁宁爷爷呢?”
“我爷爷今天早上刚回港城,宝华楼出了点小状况,他得回去处理一下。”岳宁说道。
小状况?周文婷看着岳宁那稚嫩的脸庞,上面还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看样子老爷子是不想让孩子担心。但她清楚,那恐怕绝非小事。
岳宁心里同样担忧,爷爷性格正直,真的能想办法制造话题引起关注吗?真的能把事情闹大从而解决问题吗?爷爷呀,在该放下颜面的时候,一定要果断一些才行啊。
第37章 岳宝华回港
岳宝华带着儿子的照片踏上了归途,经过六个小时的颠簸到达口岸。过了口岸后,徒弟阿松开车来接他回去,等抵达宝华楼时,已经是傍晚六点了。
夏天天黑得晚,宝华楼大门紧闭,而对面的胜华楼却人声鼎沸,门口的烧腊档口排着长队。
宁宁说已经安排好了,让他放手去闹。可他的个性本就不是争强斗狠之人,一辈子就只会用心做菜。要怎么闹呢?
“师傅,他们太过分了,您瞧!他们还厚着脸皮贴这种告示。”阿松指着胜华楼大门左侧墙上贴着的一张告示说道。
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岳宝华走近了两步,只见告示上写着:“本店菜品干净卫生,吃出异物,赔偿五千”。
“这不是宝华楼的岳老板吗?”
“他回来了?”
“听说去内地西北找孙女了。”
“怎么一个人回来?孙女呢?”
“……”
在食客们的议论声中,岳宝华一步步往前走,来到胜华楼门口。胜华楼的伙计一看到岳宝华,立刻一溜烟跑进去告诉丁胜强。这会儿,丁胜强正急忙从后面跑出来:“师傅,您回来了?”
岳宝华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向那张红纸,一把将其扯了下来。
丁胜强看到他如此激动,还扯下了这张纸,心里暗自讥讽,嘴上却说道:“师傅,您这是做什么?您看清楚,这不是您的宝华楼,这是胜华楼。”
刚才岳宝华还拉不下脸,看到这张纸,想到对方陷害自己,还如此堂而皇之地贴出来,心头的怒气再也控制不住,他把红纸往丁胜强脸上一扔:“你还要不要脸?”
“师傅,您说什么呢?这是我对胜华楼的要求。我又管不了宝华楼,宝华楼吃出胶布也好,吃出铁钉也罢,甚至吃出蟑螂、老鼠,我除了为您感到难过,也无能为力。”丁胜强一脸无辜地说着,这几天他一直在宣传宝华楼能吃出胶布,进而暗示也能吃出其他东西。
岳宝华拍着胸脯说:“我岳宝华从街头摆摊开始,在旺角打拼了三十多年,别说胶布,哪怕是一根头发,客人都从未在菜里吃到过。”
“师傅,您跟我说这些没用,您得问阿松啊?您离开的时候,是他在管理宝华楼。”丁胜强摆出一副“冤有头债有主,您别找错人”的表情。
岳宝华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丁胜强,先不说你刚从内地过来时我收留你、教你手艺。你赌博欠下五万赌债,是我帮你还的。当时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你别再赌了。可你还是照赌不误,甚至挪用宝华楼买菜的钱,被我发现后,我也没让你填补这个窟窿,只是把你赶出了宝华楼。没过多久,你就在宝华楼对面开了这家胜华楼。你是我教出来的,做和宝华楼一样的菜,这我没话说;你价格定得低,那是你的经营策略;你挖走楼家富,那是你给得起钱。你凭本事跟我抢生意,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但这些日子,你干了多少恶心事?”
阿松跑过来,站在岳宝华身后说:“你带着你儿子半夜三更连着三天在宝华楼门口拉屎。”
“你有什么证据?”丁胜强笑出声来,“没证据可别污蔑人。”
阿松可不管这些:“你见我们店生意好,就找不同的人打电话订座,把我们的座位订了,客人却不来。”
“跟你说了,拿出证据来!”
丁胜强往前跨了一步,作势要揪阿松,岳宝华挡在徒弟前面说:“你知道,我的鱼缸是经过风水师指点摆放的,所以你找人偷偷在晚上放水,一缸金鱼全死了。”
前面几件事,丁胜强嘴上不承认,心里却都认了。但这件事跟他毫无关系,他甚至都没听说过。而且这话从向来正直的岳宝华口中说出,丁胜强激动起来:“师傅,您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弄死这些金鱼了?”
果然如宁宁所说,这句诬陷的话一出口,丁胜强的反应就很大。
其实,这缸金鱼是因为那天晚上新换了过滤器,一根水管松脱,从鱼缸里抽上来的水全部冲到了鱼缸外,一晚上下来,鱼缸的水没了,鱼也就全死了。岳宝华跟孙女说起这事时,觉得这缸鱼的死是个坏兆头。
宁宁眼珠子一转,说一定要把这事栽赃到丁胜强头上,让他尝尝被诬陷的滋味,主要是给报纸、电视提供些有趣的话题,这样才能把事情闹大。
果然,有了让儿子到宝华楼门口拉屎、给金鱼放水这些事,大家接受起来十分容易。
岳宝华往前一步说:“你知道乔老板会来宝华楼吃我做的老鼠斑,就故意从卖鱼陈那里高价买走我预留的老鼠斑。乔老板人好,他帮我圆了场子。”
来胜华楼吃饭的食客,很多是宝华楼的老顾客。再说那天乔老板在场,还闹了起来,谁不知道这事呢?之前宝华楼大厅里鱼缸的鱼全死了,他们还说不是好兆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个丁胜强也太不地道了吧?
一句假话后面跟着一句铁板钉钉的真事,还有谁会怀疑呢?
岳宝华又向前一步,几乎贴到丁胜强身上,说道:“你趁着我去西北,阿松管着宝华楼的时候,欺负他这个老实人,在宝华楼的菜里放胶布,还让人把他打伤了。你知道楼家富跟你过去之后,宝华楼就只剩他还能撑一阵子。我刚刚得知自己的独生子死在西北,只剩下那一点血脉在西北受苦,我拼了命也要去找孩子回来。”
岳宝华声嘶力竭地大吼:“我教你做菜,帮你还赌债,你却在这个时候,在我背后捅刀子,你还是人吗?”
这一声振聋发聩,吃饭的人都愣住了。
“岳老板,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天真?”一个烫着大波浪,手里夹着一支烟,穿着大红低胸紧身连衣裙,胸前两团肉呼之欲出的女人,扭着腰从胜华楼里走了出来。
她拉开丁胜强,走到岳宝华面前,抽了一口烟,把烟雾往岳宝华脸上喷去,冷笑一声:“华叔,港城历来弱肉强食,您不会天真地指望别人等您什么都准备好了,再跟您较量吧?您不在,对手趁着这个机会吃掉您的地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技不如人,可不只是指手艺,还有手段。都已经这样了,认输吧!”
岳宝华转身一把揪住丁胜强,痛心疾首地说:“你脑子能不能清醒点?当初是她想开酒楼,找到我,要跟我合作,我不愿意,她才看上了你。你去赌,输钱是他们设下的局。你为什么……”
“你说够了没有?”丁胜强大吼一声,使劲挣脱岳宝华的手,伸手一推,岳宝华踉跄几步,脚一软摔倒在地,阿松见状连忙去扶他。
“你没说够,我听够了。我给您做了十几年,我被绑的时候,我求您……”
“师傅,师傅,您怎么了?”阿松大喊。
岳宝华歪着嘴说:“阿……松。”
正在吃饭的客人看出不对劲:“快叫救护车,岳老板中风了。”
救护车还没叫,岳宝华缓了缓,把手伸给阿松,阿松扶他站了起来。
“师傅,您没事吧?”
“我没事。”
刚才说要叫救护车的客人说:“岳老板,您可别不当回事,您这是小中风,一过性的。要是不去看,接下来可能会爆发,很可能会半身不遂。”
岳宝华虚弱地点点头:“谢谢您!我马上去看医生。我不能有事,孩子还没来呢!”
胜华楼的食客中,有一些是宝华楼的老顾客,在宝华楼吃了很多年。虽然胜华楼的菜看上去差不多,价格也便宜,但他们心里还是觉得宝华楼似乎更地道。很多人原本想等岳宝华回来,再去光顾宝华楼。现在看着岳宝华的身影,不免为他感慨唏嘘:这宝华楼,还能开下去吗?
过了二十来分钟,岳宝华在阿松的陪伴下,走出了宝华楼。有人追上去问:“华叔,没事吧?”
岳宝华摇摇头:“谢谢您,我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可能是这次跑的路太长,累着了。不管有事没事,去医院检查一下也好。”
“对对对,去检查一下,也能安心。”
师徒俩一路往外走,老街坊们听说了这事,也过来关心几句。卖麻将牌的阿伯大声说:“等华叔去医院检查好了,回来再问。”
“别耽搁华叔去医院。”
街坊们送岳宝华上车。
岳宝华到了医院,认真地跟医生沟通。宁宁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忙碌,不一定定期体检,就让他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做个全面检查。医生安排他入院检查,他便乖乖听从医生的安排。他现在有孙女了,得保重身体。他把自己头晕眼花等毛病都告诉了医生。港城公立医院资源紧张,私立医院除了收费贵些,没别的毛病。他也算是小富之人,经济上没什么压力。
阿松陪着他进病房后,先回去了。
岳宝华靠在床上,拿起电话给孙女打电话。宁宁真是细心到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还说跟她打电话只能对暗号。他只说了“歪嘴倒地”,电话那头的她就夸他厉害。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天知道他看到宁宁给他演示小中风要怎么表现时的样子,这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鬼点子。
说完正事,宁宁说她中午在周三爷家里吃饭,碰上了在港城工作的周文婷。下午她去了友谊商店,看到有卖真丝料子,买了好几块,可惜不知道爷爷的尺寸,不然就给他做一身睡衣。
他说:“傻孩子,太费神了,找个裁缝师傅做就行。”
宁宁的笑声传来:“是啊!是啊!我现在也是个小富婆了。不过在没成大富婆之前,我可心疼电话费呢。爷爷,拜拜!”
跟孙女通完电话,岳宝华手枕着头,躺在病床上看电视。屏幕上,身穿清凉裙子的靓女正在跳热辣的舞蹈。他下床去换个频道,只见才子佳人在一起讨论着低俗话题。岳宝华心想,宁宁从小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突然来到这里,能适应吗?明明早上才分开,这会儿他又开始想孩子了。不知道手续什么时候才能办好?他也不能去催乔家,自己办的话,没两个月办不下来。
岳宝华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净是些低俗内容的话,立刻换了频道。新闻画面播放的是他摔倒在地的场景,标题是“宝华楼胶布疑云:半夜带仔屙屎,弄死宝华楼金鱼”。
他知道宁宁跟乔君贤安排好了一切,可这也太快了吧?
主持人播报:旺角老店宝华楼老板回港当日,看见胜华楼张贴告示,怒撕胜华楼告示,质问胜华楼的二老板丁胜强。岳宝华声称自己从在港摆摊起,三十年来,别说胶布,就连毛发都从未出现在菜里。宝华楼一直口碑良好,向来不走低价路线,货真价实,老板手艺精湛。老食客中不乏港城名人。之前爆出胶布的新闻,港城四大才子之一杨合裕先生也曾撰文,认为以宝华楼的信誉,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从今天的事件来看,确实疑云重重。
接着,主持人又介绍起岳宝华的几个徒弟。他手艺最好的是前三个徒弟,很难完全排出名次。大徒弟已经是澳城一家酒店的行政总厨,如今二、三两个徒弟都在胜华楼。宝华楼里现有的三个徒弟手艺都比较一般。今天,岳宝华被推倒后就出现歪嘴的小中风迹象,恐怕以后很难再亲自掌勺。宝华楼是暂停营业几天,还是就此关闭,已经很难说了。主持人用怜悯的口吻说,以后恐怕很难再品尝到岳宝华的手艺了。
岳宝华想起昨晚跟宁宁一起和乔君贤通电话的情景。乔君贤带着他那位掌管亨通电视台的表兄蔡致远。宁宁一再强调,一定要在舆论上坐实胜华楼作恶,另外也要强调,以后即便宝华楼还在,正宗宝华楼的菜都得去胜华楼吃。要让胜华楼黑得彻底,但生意却好得爆棚。她嘿嘿笑着说:“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他享受过那样的好日子,失去的时候,才会倍感痛苦。”
宁宁小小年纪,脑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点子呢?
岳宝华毕竟上了年纪,连日奔波也累了,下床关掉电视机,准备睡觉。宁宁让他把医院当成宾馆,那就当宾馆吧。一切有孩子安排呢!
岳宝华在医院住了两天,报纸和电视围绕这件事争论了两天。把丁胜强和楼家富的底细,乃至那个叠码仔和二奶的背景,都像炒饭一样翻来覆去地报道。
这期间,乔二少乔君贤代表乔启明去医院探望,还对记者表达了乔启明对岳宝华支持的言论。崔老板和崔二小姐得知后,也去了医院。在两家的带头下,岳宝华的食客中有头有脸的不少人,有的亲自去探望,有的送来了花篮。这么一来,一番检查下来,发现岳宝华有轻度脂肪肝、胆固醇偏高。不过他收获了一大堆问候。才子杨合裕去医院探望后,在报纸上撰文,希望岳宝华先生能尽快康复,他想念岳老先生做的烧鹅了。
老食客们纷纷发声。比不上追求性价比的普通民众,以前大家提起宝华楼,知道那是个口味很好的酒楼。现在新闻上这些恩怨情仇被反复炒作,一看原来有那么多名人都喜欢宝华楼。胜华楼的台前老板人品不好,幕后老板是个二奶,那又怎样?他们吃的是菜品又不是人品,人家的厨子是岳宝华亲传,最好的三个徒弟,有两个都在胜华楼,这才是关键。这么一来,胜华楼反而比之前更加热闹了。
岳宝华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出了院,回到了宝华楼。
岳宝华在港岛购置了房产,有两套。他原本打算一套给儿子一家,一套自己以后养老住。平时他还是住在宝华楼,办公室隔壁就是卧室。他平时从早忙到晚,晚市结束后就直接在楼里休息了。
这两天,街坊邻居看到胜华楼天天被电视、报纸批评,可生意却好得恨不得在门口摆桌子。阿旺婶母女拆鱼都来不及,还叫了两个街坊过去帮忙。
街坊们这会儿看到岳宝华回来,都纷纷过来探望。岳宝华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听着大家安慰的话,说道:“谢谢大家的关心,我真的没事,这次就是跑西北太累了,休息几天,等我家宁宁来了就好了。”
“华叔,宝华楼还开吧?”有个街坊问道。
岳宝华给大家递烟,让阿松拿了从粤城买的酥糖给大家吃,满脸笑意地说:“开,肯定开。等宁宁来了,宝华楼就交给她管了,我以后啊,就做个甩手掌柜。”
楼家富刚踏进门,听到这话,嘴角微微抽搐。丁胜强说他跟师傅还没完全闹翻,让他过来打听一下师傅的情况,看看宝华楼还开不开。要是宝华楼不打算开了,愿意转让的话,就开个价。
这几天,师兄看到外面铺天盖地的新闻,说没想到被这样骂,生意居然比宝华楼吃出胶布那会儿还要好。
那个女人见越骂生意越好,还私下请了报纸、电视台继续报道。他们俩高兴得不得了,楼家富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再怎么说,师傅真的不算亏待他们。他们刚来的时候,一无所有,什么都不会,是师傅一点一点教他们,让他们学了手艺,在港城站稳脚跟,赚了钱、成了家。师兄却恨不得把师傅往死里整,这让人有些心寒。
不过这几天胜华楼的生意确实好得惊人,丽姐跟师兄说,这些日子他辛苦了,这个月给他多发一个月工钱作为奖金。师兄挖他过去时,本来就给他涨了工钱,再加上这笔奖金,钱确实不少。他出来之前,师兄让他来问问师傅,酒楼还开不开。要是师傅不打算开了,就盘给他。这种话,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怎么能问出口呢?他当场就拒绝了师兄。不过师傅说要交给孙女,这是怎么回事呢?
“交给您孙女?您孙女在西北长大的吧?”
“是啊!志荣带着她在西北长大,志荣的手艺教给她了,她会做菜。”岳宝华说起孙女,满脸都是骄傲。
有人想要说什么,被旁边的人拉住了。谁不觉得自家孩子特别好呢?更何况岳宝华的孩子流落在外,如今只剩这唯一的血脉。此时说实话,岂不是要惹岳宝华不高兴?
“师傅,您还好吗?”楼家富开口问道。
岳宝华侧过头,看到楼家富,声音瞬间冷淡下来:“你怎么来了?”
“师傅,我来看看您。”楼家富走到他身旁,“检查结果如何?没什么事吧?”
“哼!你是替丁胜强来打探消息的吧?你自己听听,你们胜华楼的大喇叭里喊的什么?岳宝华亲传?你们不就是想知道你师傅是不是马上要瘫痪了,好准备摆酒庆祝?放心,华叔我身体硬朗得很!”宝华楼的会计花姐向前一步,推了楼家富一把。
楼家富脸上露出被冤枉的委屈神色:“花姐,我真的只是来看看师傅,我怎么可能盼着师傅身体不好呢?”
“家富哥,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关心师傅的身体。那我问你,那天丁胜强把师傅推倒在地的时候,你在哪儿?但凡你有一丝师徒之情,有一点良心,难道不该立刻扔下炒勺,马上回宝华楼,替师傅撑起这个场子吗?现在却假惺惺地跑来探望师傅。还说不是替丁胜强来打探的,你觉得这说得过去吗?把我们都当傻子呢,是吧?”岳宝华的小徒弟张骏明一边推着楼家富,一边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滚出去!”
楼家富心里清楚自己过来肯定会遭埋怨,可没想到大家把所有怨气都撒到他一个人身上。
楼家富满心委屈,看向岳宝华说:“师傅,您好好休息,等您消消气,我再来探望您。”
“我没什么气,好得很!出了这种事,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咱们师徒情分一笔勾销。以后你要是客气,就叫我一声‘华叔’,要是不愿意,咱们就当从来不认识。”岳宝华说道,“你走吧!”
花姐端了一盆水出来,冲到楼家富面前,把水朝他身上泼去。
楼家富被泼成了落汤鸡,花姐拎着水盆说:“楼家富,我最恨你这种假惺惺的人。只要我在,你敢踏进宝华楼一步,我就泼你一次。”
这时,岳宝华的大徒弟走进来,看到浑身湿透的楼家富,问道:“你来干什么?”
楼家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荣哥。”
“滚!”李欣荣在澳城的大酒店担任总厨多年,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股威严的气势。
楼家富带着那种有理也说不清的无力感,转身走了出去。
岳宝华看到自己的大徒弟,连忙站起来迎上去:“阿荣,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没事。”
“我怎么能放心得下?”李欣荣扶着岳宝华坐下。
徒弟这般小心翼翼的举动,真把自己当成病人了,岳宝华说:“阿荣啊,我真的没事。”
“师傅,昨晚跟您通完电话,我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我跟阿霞商量了。我想辞职,回宝华楼。”李欣荣坐下,握住师傅的手说,“我无父无母,原本是流浪在旺角的孤儿,是师傅收留了我,教我手艺,帮我攒钱娶上老婆,我的今天都是师傅给的。现在师傅身体不好,宁宁又是个姑娘,你们一老一小,我实在不放心。”
“阿荣啊,你有这份心意,师傅很欣慰。你在澳城能有如今的名气,可不容易。你也在澳城安了家,小玉和阿明都在上学呢!”岳宝华环顾了一圈关心自己的众人,“你们真的别为我担心了,等宁宁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宁宁才多大啊?”李欣荣怎么也想不明白,师傅为何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孙女身上。
“是啊,师傅,宁宁年纪还小,我也没多大能耐。荣哥要是回来,咱们就不用怕那两个白眼狼了。”阿松这些日子历经诸多事情,受了不少气,也深知自己能力有限,要是师哥回来,就能好好出一口恶气了。
只要一提到孙女,岳宝华便信心满满:“阿荣,你先别急着提辞职的事,等宁宁回来,你和阿霞带着孩子们回来,咱们一起吃顿饭。到时候,如果你还坚持要回来,那师傅听你的,好不好?”
师傅怎么如此坚持呢?宁宁不就是个在西北长大的牧羊女吗?但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跟师傅说不清楚,还是等宁宁回来,和孩子一起商量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李欣荣应道:“嗯,我们一起等宁宁回来。”
第38章 岳宁到港
一边是忙得热火朝天、打着宝华楼正宗传承旗号的胜华楼,另一边则是天天打扫、清洁整理的宝华楼。
大家原以为宝华楼要关门了,可岳宝华予以否认,坚称宝华楼绝对不会关。要说它要开张吧,岳宝华又说,得等他孙女来了再开,而且还表示要把宝华楼交给孙女经营。
问题在于,从岳宝华口中得知,他这个孙女十八岁,五岁时跟着岳宝华的儿子去了大西北。大西北?看过武侠电影的人都知道,那是大漠孤烟的地方。既然要交给孙女经营,那孙女以前在哪个酒楼工作过呢?岳宝华说:“放羊。”
老食客们原本想着,岳宝华才六十岁,就算年纪大了些,就算受到胜华楼的冲击,好歹还能维持几年吧?可现在他说要把宝华楼交给他那在西北牧羊的孙女,这宝华楼能开多久呢?
岳宝华就是这么执拗,说孙女不愿意住浅水湾的房子,一心要经营宝华楼。他还特意给孙女腾了一间房间,加装了卫生间,购置了家具,精心布置了一番。他可不是说说而已,他这是怎么了,疯了吗?
十来天之后的大清早,停业许久的宝华楼突然开始进货了。虽然进的货不多,大概也就够三四桌的量,但好歹有了动静。
每一批货送来,岳宝华都亲自出来验货,这时猪肉强来送货了。
“华叔,您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我还能不给您留最好的吗?您瞧瞧这肉,怎么样?”猪肉强拿起一块五花肉给岳宝华看。
岳宝华笑着说:“谢了。”
猪肉强问他:“今天要开张?您身体吃得消吗?”
“今天不开张,是我家宁宁回来。”岳宝华笑呵呵地说。
“哦!孙女回来,给她做好菜吃,是吧?”
岳宝华摇头:“小丫头要请她的朋友吃饭,开了菜单,让我准备。”
“她不是从内地过来吗?在港城已经有朋友了?”猪肉强问道。
岳宝华本就不是爱炫耀的性格,宁宁也说一定要出其不意,才能给大家带来最大的震撼,于是他说:“在内地认识的。”
“是男朋友吗?这么快?”早起的街坊听到,过来问道。
岳宝华摇头:“别瞎说,她还小,还要读书呢,就是普通朋友。”
丁胜强叼着烟走过来:“师傅,孙女来了,宝华楼真要开张?”
岳宝华懒得搭理他。
丁胜强低头看宝华楼要的肉,就那么几块,便说:“师傅,既然宁宁是牧羊女,您怎么不给她拿几块羊肉?羊肉才是她的拿手绝活吧?”
猪肉车上剩下的全是胜华楼的货,丁胜强看着那些肉,笑着问猪肉强:“阿强,我现在一家的肉量,都能抵以前你们两家的吧?”
猪肉强自然要捧着大客户:“强哥,你们现在生意真火。以前你们两家都挺火的,现在您一家就这么多,您本事真大。”
丁胜强笑得很开心:“钱堆在面前,不赚是傻瓜。总得想办法嘛!”
“那是,那是。您本事大。”猪肉强最烦这种时候,钱他要赚,可即便宝华楼关门了,他依然得叫照顾他十几年生意的岳宝华一声“华叔”。他实在不愿在岳宝华面前跟丁胜强多聊这些。
丁胜强尝到了这些日子的甜头,就算岳宝华不理他,他也要到岳宝华面前去刺挠几句,想再闹出点事来,让电视上、报纸上再来一波热度。毕竟几天过去,热度又降下去了。尝过大甜头的人,总是怀念营业额最高的那几天,他恨不得再把岳宝华气进医院住两天。
丁胜强抽出一支烟递给岳宝华,岳宝华不接,他又把烟给了猪肉强,再给伙计们发了一圈。
他抽着烟,仰头看着自家酒楼的招牌:“胜华楼,这招牌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总得有真材实料。”
岳宝华看着竹筐里的猪肉,猪肉强那里有本港两大屠房出来的鲜猪肉,这些肉都是本港自产的生猪或者内地供港的生猪在本地屠宰,当日出产当日上市,极其新鲜。比这差一点的是泰国、台湾和内地供应的冷藏猪肉,这些猪肉在当地屠宰,经过冷藏运输到港城,从屠宰到上市总得四到五天,味道就差了些。最差的是海外过来的冷冻猪肉,漂洋过海两三个月,而且发出之前,也许已经在冷库冻了半年了。冷冻肉的价格只有鲜猪肉的一半,甚至更低。
现在筐里的肉,大多是冻肉,用来做烧肉,成本自然便宜,也就糊弄那些不懂行的人。
岳宝华冷哼一声:“最好是真材实料。”
卖家禽的老板过来给两家送鸡鸭鹅,岳宝华要得不多,还非要亲自过目。卖家禽的老板说:“华叔,您看,这些鸡鸭鹅都还热乎着呢,都是一大早起来现杀的,这只狮头鹅多好啊!”
岳宝华提着鹅查看,说:“很不错。”
丁胜强见岳宝华就几只鸡鸭鹅和鸽子,还要一只只仔细检查。
以前他在宝华楼的时候,岳宝华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一定要用好料,才能保证菜品的品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厨子,也没办法把烂料做成美味佳肴。而好料,有时候不需要厨师施展任何技巧,简单白水煮一下,就是美味。
岳宝华就是个死脑筋,其实大部分人根本没有那么灵敏的味觉,细微的差别根本辨别不出来,更何况是加了香料的烧鸭、烧肉呢?冷冻白条鸭、冷冻白条肉,成本省了一半,价格降下来了,利润还上去了。
“草原上的老狮王总是不服老,总觉得自己还很强,有一天年轻的狮子出现在它面前,它还大言不惭地说那只年轻狮子太年轻。只有当那只年轻狮子亮出獠牙,把它按在脚下,它才会感到恐惧。”这么一段有水平的话,自然不可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丁胜强能想出来的,这是他请的一个记者写的,就刊登在昨天的报纸上。
虽然最近他被骂得越狠生意越好,但谁愿意天天被这么骂呢?他就请了记者写了几篇文章,这几句话最合他心意。
岳宝华听到这么一段怪异的话,收了货直起腰,笑着说:“就你?还狮子?”
“这几天还没让您看清楚吗?您的想法已经过时了,只能被淘汰。别想其他的了,把宝华楼盘给我吧?您那边不开门,我这里又坐不下。”丁胜强对岳宝华说。
岳宝华笑了一声:“老狮子是老了,可它有一只天赋比自己高几十倍的小狮子,那只小狮子是天生的狮王。而你就是一只秃毛狼。”
“师傅,您是不是接受不了儿子死在西北,幻想太多,疯了?您没有孙子,那是个孙女,您什么时候见过女人能当大厨的?”
丁胜强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对,岳宝华肯定是疯了,在说胡话呢。
“那你等着。”
十来天没见宁宁,岳宝华真的想得快疯了。一想到孩子这个时候应该从粤城出发了,正在来港城的路上,中午他就能见到孩子了,岳宝华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先进去处理鸡鸭鹅,晚上宁宁要请朋友吃饭呢。
岳宝华在厨房专心处理烧腊用的鸡鸭鹅,外头丁胜强在门口跟早起的街坊们说起岳宝华刚才说的话。
“我师傅真的脑子出问题了,他居然幻想孙女能当大厨。别说她孙女五岁就去了西北,十三岁没了亲爹,根本没人教。自古以来,女人就是在家围着灶台转,没见过女人在大酒楼做主厨的。对吧?就那口铁锅,一天到晚颠锅,哪个女人有那体力?”他看见阿松过来,“阿松,你真得带师傅去检查检查脑子了,他可能无法接受儿子没了,现在胡思乱想,觉得他那个西北的牧羊女孙女是天赋极高的厨子。”
阿松天天跟师傅相处,师傅其他方面都很正常,就是一说起孙女,就非要说孙女是比他还厉害的大厨。这一点,他和两个师弟也私下讨论过,觉得根本不现实。
他不好说师傅是不是想得脑子出毛病了,只能告诉自己,师傅的孙女今天就来了,看看情况再说。
“丁老板,您是没事做了吗?”阿松推开丁胜强。
“阿松,干嘛跟我这么生分呢?你早晚还得跟着我混饭吃。”丁胜强说。
阿松讥笑一声:“您放心,真有那么一天,我就是去筲箕湾找家厂做工,也不会在您手底下讨生活。”
阿松走进宝华楼,师傅已经在忙碌了。见他来了,师傅跟他说:“阿松,你帮我刷脆皮水。今天晚上要用,等接了她回来,鸭子来不及风干。”
阿松低头看师傅递给他的脆皮水,怎么是浑浊的?他们平时用的脆皮水不是一直红亮清透的吗?
“这是宁宁的方子,她在粤城做过一回脆皮糯米鸡,用的就是这个脆皮水,比我们常用的脆皮水要更脆一些。”岳宝华说道。
“脆皮糯米鸡,就是那个要拆鸡骨的脆皮糯米鸡?”这道菜,他们师兄弟几个,会做的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其他人拆鸡骨,能成功一只就已经很不错了。
岳宝华笑了:“是啊,就是那个。我教你们的手法可能有点问题。宁宁拆起来更顺手,等她来了,让她跟你讲讲窍门,不过这还是得多练习。你呀,就是嫌麻烦。”
阿松嘿嘿笑了一声,开始刷起脆皮水,他问:“宁宁做的脆皮糯米鸡好吃吗?”
“好吃。志荣根据淮扬菜的八宝葫芦鸭改良了脆皮糯米鸡。他们鸡肚子里的糯米饭是用高汤生炒出来的,糯米饭完全吸收了八宝高汤的味道。我们是炒了料拌进煮好的糯米饭里。”
阿松拆鸡骨的手艺不行,师傅却从来没有藏私,该教的都教了,整个流程他都清楚。师傅这么一说,他全明白了。
他说:“那宁宁是怎么学的?”
“我也不知道啊。她手艺很好,比我还好。”
“比您还好?”阿松心里直犯嘀咕,一会儿觉得可能,一会儿又觉得怎么可能。
师徒俩刷好了脆皮水,其他两个徒弟也来了。
今天宁宁回家,乔君贤和崔慧仪替她请了两桌朋友。她还说,宝华楼停业这么久,虽然工钱照发,但大家肯定人心浮动。趁着这个机会,也请大家一起吃顿饭,一来让大家见识一下她的手艺,安定人心,二来也是感谢大家这些日子的支持。
是啊,这些日子宝华楼一直不开张,对面的胜华楼却火爆得不行,缺人就专门从宝华楼挖人。三个徒弟都还在,可下面的小学徒就不好说了,那些端盘子的、勤杂工就更不用说了,陆陆续续有人来辞工,去胜华楼上班。现在宝华楼的人只剩下三分之二,其中还有好几个在观望。
等会儿请大家好好吃一顿,准备迎接接下来忙碌的日子。
岳宝华把剩下的活安排给三个徒弟,说:“我去口岸接宁宁了。”
“师傅,事情不多,我也跟您一起去吧!”阿松实在太想早点见到能做脆皮糯米鸡的小姑娘了。
“那行,我们走吧!”
师徒俩一起走出宝华楼,胜华楼也准备开市了,丁胜强不在,不过街坊邻居在边上议论纷纷。见岳宝华出来,有人问了一句:“华叔,去哪儿啊?”
“接孩子去,孩子中午到口岸。”岳宝华兴冲冲地说。
刚才丁胜强的那些话,把街坊邻居的好奇心都勾起来了,他们都想看看岳宝华的这个孙女到底什么样。
阿松跟来了,自然由他开车。岳宝华哼着粤剧,心里美滋滋的,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平时没什么看头的厂房、荒地,此刻在他眼里都成了风景。
车子停好后,岳宝华和阿松一起去过关处等岳宁。他们来得还早,两人在边上抽烟,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过关。大陆人和港城人,别说穿衣打扮了,就是气质都一眼能分辨清楚。
看到一个穿着花里胡哨、浓妆艳抹,但气质很土的姑娘走过来,阿松不禁问:“师傅,宁宁长什么样?”
“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瘦高个,特别有气质,不输给咱们港城的那些女明星,跟那个周明灵有点像。”岳宝华说道。
这下阿松又怀疑师傅是不是有点夸张了。周明灵是谁?是五年前获得港姐最上镜小姐的那位,以高挑漂亮、英姿飒爽著称,去年在一部电视剧里演一个女警爆火。真有那么漂亮?可能吗?
这时又有一波人过来了,阿松见岳宝华在仔细辨认。
阿松反正不认识,师傅找他的孙女。他看到了一个戴着墨镜的靓女,靓女个头比他还高,肤色不像港城的女明星那样特别白皙。阿松在酒楼做了这么久,见多了那些出去留学的公子小姐,学了洋鬼子那一套,喜欢美黑,把皮肤晒成小麦色,说是健康美。当然这个靓女的肤色没那么深,是浅浅的蜜色,这样的肤色反而别有一番韵味。
她穿着也很别致,上身是金黄色斜襟宽松短袖,下身是一条黑色裤子。这衣服设计很独特,质感很好,应该是丝绸的吧?这是港城的哪家大小姐?这个美女摘下了眼镜,哇哦!一双眼睛漂亮极了。
等等,靓女怎么朝他们这边走来了。师傅怎么迎上去了?
岳宁拉着行李箱走到岳宝华面前,笑得很开心:“爷爷!”
岳宝华看着孙女,都有点不敢认了。皮肤比以前白了好多,脸上和身上肉更多了,显得更加健康匀称。知道她会打扮,可没想到她这么会打扮。这件衣服明明用的是老式的龟裂纹香云纱,做的还是斜襟款式,而且还是一般人很难驾驭的金黄色,怎么到了她身上,就穿出了随性和大气呢。
岳宁转了个圈圈给岳宝华看:“怎么样,怎么样?周爷爷把我养得还不错吧?”
“养得好,养得真好。”岳宝华笑得合不拢嘴。
爷爷光顾着看她,也不介绍。岳宁只能自己开口:“让我猜猜,这应该是阿松叔吧?”
被她点到名,阿松连忙应道:“是,是,我是阿松。”
“叔叔好。”岳宁笑着说。
阿松接过岳宁的行李箱。岳宁挽住爷爷的胳膊:“爷爷,我们走吧。”
一边走,她一边跟爷爷邀功:“爷爷,这些天我可乖了,努力吃饭,也听您的话努力花钱。我不是跟您打电话说友谊商店的丝绸料子又好又便宜吗?我就买了好几块……”
岳宁也是闲来无事,手里有岳宝华给的外汇,就去逛只能用外汇券的友谊商店。里面果然有很多市面上看不到的舶来品,不过这些商品都很贵,上辈子熟悉的品牌也有,一件T恤换算下来大几百,一袋好时巧克力几十块。
直到她看到国产的瓷器、丝绸,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上辈子喜欢穿新中式服装的她,看到这些花纹传统、织法精细、用料实在的丝绸面料,做一身衣服的料子还没一袋巧克力贵,那还忍得了?一连买了十几块料子。
面料买好了,她就不想穿棉布衬衫了。但自己裁剪、手工缝制太费功夫。她知道这个年代还没有个体裁缝铺,就问福运楼后厨的兄弟们,谁认识老裁缝?没想到阿邦叔的爸妈就是他们街道裁缝铺的一对老裁缝夫妻,而且还是会做旗袍、西装的老师傅。
老师傅给她做简洁款的新中式服装,那就是小菜一碟。
她终于重新穿上了自己风格的衣服,这种感觉谁能懂?她忍不住给爷爷献宝:“爷爷,我也给您买了一模一样的料子,到时候我们穿亲子装。”
想着自己一个老头子跟孙女穿一样的衣服,岳宝华想拒绝,可心里又有点期待。最终他说:“好。”
到了停车场,阿松放好行李,对正在说话的祖孙俩说:“师傅、宁宁,你们坐后面,说话方便。”
“谢谢阿松叔!”
上车后,祖孙俩聊起这几天的事。有阿松在,岳宝华不好说他装病、装跌倒的事,只能听岳宁讲福运楼和周家的事。她说:“乔君贤亲自跑粤城给我送过关资料,您知道他到底为啥亲自来吗?”
岳宝华一听,这位少爷是不是太殷勤了?他问:“为什么?”
“在北京的时候他没吃到鸡饭,一直心心念念的。那天我跟周爷爷约好一起吃蚝仔腊味煲仔饭,就带他去周爷爷家吃饭了。结果他吃着煲仔饭,嘴里还不停地念叨鸡饭,把周爷爷也给馋得想吃鸡饭了,非要晚上吃鸡饭。可晚上我给他们做了粿条,就让他们继续惦记着。周阿姨说她和两个哥哥现在都不住在粤城,周爷爷年纪大了,她希望周爷爷来港城和他们一起生活。这下好了,我终于用那碗鸡饭把周爷爷给吸引过来了。”
“你呀!”岳宝华疼爱地揉了揉孙女的头。
原本阿松觉得师傅想孩子都想出毛病来了,可如今见到岳宁本人,才发现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气质超凡,一看就是富家千金的模样,和牧羊女完全沾不上边。再听她跟岳宝华的交谈,感觉她厨艺十分了得,竟然能让乔家二少爷专门跑到粤城来。师傅说今晚请宁宁的朋友吃饭,难道就是这位乔家少爷?
“师傅,今天您在里面忙着,您知道丁胜强说什么了吗?”阿松忍不住问道。
岳宝华哼笑一声:“他能说出什么好话。”
“他说什么了?”岳宁好奇地问。
阿松模仿着丁胜强的语气,把那番质疑女孩子做厨师的话重复了一遍。
岳宁听后开心地说:“哎呦,强叔可真有意思。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无聊。”
宁宁这一声“强叔”叫得轻柔又亲热,阿松却莫名地心里发毛。
终于到了酒楼所在的街区,阿松把车停在街区外的空地上,帮岳宁提起行李箱,三人一同往街道里走去。
岳宁看着街道两边的唐楼,以及唐楼下的店铺,既熟悉又陌生,这里充满了港城别具一格的风韵与烟火气息。
一家一年四季都打着清仓低价甩卖招牌的服装店老板,看到岳宝华路过,立刻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喇叭,大声喊道:“华叔,这是您孙女啊?”声音震耳欲聋。
岳宝华被吓了一跳,岳宁笑着看向这位大叔,摆摆手打招呼:“您好啊!”
大叔依旧举着喇叭喊道:“华叔,您孙女长得太靓啦!”
天气本就炎热,岳宝华头上瞬间冒出了汗珠。街道两边店铺的老板和伙计们,瞬间全都跑了出来,朝他们这边张望。
岳宁面带微笑,向两边的人打招呼。有个老人眼神不好,生怕看不清楚,戴着老花镜跑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岳宁便停下来让老人看个够。
岳宝华介绍道:“宁宁,这是永兴记的昌伯。”
岳宁微微弯腰,礼貌地说:“昌伯好!”
昌伯近距离看过岳宁后,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昌伯问道:“宝华,你这孙女是从内地接回来的,还是从国外接回来的呀?”
“宁宁,你戴上太阳镜让大家瞧瞧。”阿松对岳宁说道。
岳宁听从阿松的建议,戴上了太阳镜。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岳宝华说孙女像周明灵,阿松说道:“我第一眼看到她,跟昌伯想法一样,可我是亲眼看着她从口岸走出来的。”
“太漂亮了。”
“华叔说孙女漂亮,没想到这么漂亮。”
“……”
服装店老板还在拿着大喇叭叫嚷:“还没看过华叔孙女的,都快来啊!”
这一嗓子,把宝华楼的花姐喊了出来,也把丁胜强给叫来了。
第39章 很礼貌的妹妹
岳宁和岳宝华已经走到了两家酒楼中间,岳宁看见一位胖大婶冲了过来。
这胖大婶就像上辈子港剧里那种胖嘟嘟、圆墩墩,特别可爱的角色。
胖大婶见到岳宁,不用喇叭都声音洪亮地说:“哇!宁宁真像电影明星啊!”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岳宝华有些头疼,但还是要给孙女介绍:“这是我们酒楼的会计花姐。”
“花婶婶好,爷爷说花婶婶细心又爽直,是他最信赖的人之一。”岳宁笑得温柔。
这话让花姐心花怒放:“宁宁,既漂亮又懂事。”
丁胜强就在花姐身后,说道:“师傅,宁宁漂亮又懂事,以后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您就能享清福了。”
花姐瞪了丁胜强一眼,对岳宁说:“宁宁,华叔跟你说过,他有两个白眼狼徒弟吧?”
岳宁笑得格外温柔,轻声说道:“他就说强叔出去开了胜华楼,家富叔跟着过去了。”
花姐心里埋怨岳宝华太善良,不愿说人坏话就算了,连实话也不跟宁宁说吗?算了,这是华叔自己的决定,自己虽然生气,可总不能替他做决定。
岳宁乖巧地叫了一声:“强叔好!”
被这么一个漂亮又乖巧的小姑娘叫强叔,丁胜强心里乐开了花,走到她身旁说:“你就是宁宁吧?”
“是啊!”岳宁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年轻女孩的娇俏。
“有些实话可能不太好听,但我毕竟也是你爷爷的徒弟,也希望他好。你爸去世,刺激得他脑子不太好了,这两天老是说疯话。”丁胜强又朝她身边凑近了一步。
岳宁佯装不知,虚心问道:“他说什么疯话了?”
“他居然说你会做菜,而且做菜做得很好,等你回来了要把宝华楼交给你。你说这不是疯话吗?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你好好劝劝他,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丁胜强笑着说。
岳宁露出不解的神情:“强叔,你为什么觉得我爷爷在说胡话呢?”
“女孩子,尤其是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找个好人家嫁了,做少奶奶不好吗?厨房油烟大,铁锅又那么重,每天颠锅颠勺的,且不说小姑娘能不能吃这个苦,单说这体力,女孩子能行吗?”
丁胜强说完便掏出烟盒准备点烟,没注意到岳宁偷偷绕到了他身后。突然,岳宁抱住丁胜强,瞬间丁胜强只觉天旋地转,他惊恐地叫出声,围观的人也跟着惊呼起来。
岳宁用类似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架势,从背后把丁胜强扛了起来,丁胜强四脚朝天地被她扛在肩膀上。岳宁就这么扛着丁胜强转圈圈,转了几圈后,才把他放下来。
丁胜强刚刚经历上下颠倒,惊魂未定,胳膊又被岳宁扣住,整个人被晃得左摇右摆,停不下来。
围观的人都看呆了,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竟然把一个胖厨子当沙袋耍?
岳宁停了手,丁胜强太胖了,她真觉得累人。
岳宁一歇手,丁胜强脑子发闷,头晕目眩,肚子里一阵翻滚,终于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强叔没事吧?”岳宁拍着丁胜强的背,“强叔,我应该能颠锅吧?”
丁胜强惊魂未定,背上那只像老虎爪子般的手,还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他感觉这手恨不能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拍出来。
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出头,胜华楼里都是吃饱喝足正往外走的顾客,见外面有人看热闹,他们也过来看,这一幕直接把他们看傻了。
丁胜强还在干呕,得不到回答的岳宁看向围观群众:“大家评评理,我能不能颠锅?”
“能!”阿松的声音叫醒了看呆的人群。
大家回过神来,这小姑娘的力气也太惊人了吧?一个人喊道:“能!”
下面的人跟着齐声喊:“能!”
岳宁停下给丁胜强拍背的手,走到中间,手放在胸前,微微弯腰:“谢谢大家的肯定。我一定不会辜负爷爷的期望,也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努力做个好厨子。”
丁胜强背上的压力瞬间减轻,他缓了许久,终于能站直身体,可腿还在打颤。
岳宁一脸关心地问:“强叔,还好吧?你四十都没到,而且我很小心的,没把你扔到地上。你怎么成这样了呢?”
花姐一下子明白了岳宁的意思,立刻接话道:“对啊!丁胜强,别装了,华叔都六十了,你都把你师傅推倒在地,害得他进医院了。宁可不也没把你推倒在地上嘛。你也想去医院吗?”
围观的人哪里忍得住,笑声此起彼伏。
岳宁一把拉过丁胜强,指着胜华楼的招牌说:“强叔,好了好了,别装了!我们现在说正事,你这个招牌用得名不副实。而且啊,还显示出你的眼光和格局太小。”
丁胜强口舌还不太利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边上围观的人替他问道:“怎么这么说呢?”
“真正能做到‘胜’,就好比打比赛,实力上要胜过对手,那就得在菜品上有优势,菜要比对方做得好。是不是这个道理?”岳宁问围观的人群。
“对。”众人回应道。
岳宁放开丁胜强,走向胜华楼橱窗上的海报,指着一行字:“宝华楼传承,正宗粤菜。”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以能做出和宝华楼一模一样的菜品而自豪,还拿这些菜品来吸引客人,这叫仿制。说明他们没有信心,所以价格普遍比宝华楼低。这个招牌改成‘仿华楼’倒比较合适。”岳宁问大家,“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有道理。”围观的人喊道。
“就像日本的清仔面和港城的圆仔面,在面条爽滑劲道方面,圆仔面比清仔面稍差一点,所以圆仔面价格低一些。追求爽滑劲道面条口感的,多出点钱吃清仔面;要是无所谓的,就吃圆仔面。”岳宁走到丁胜强面前,“所以,强叔,仿华楼也是同理,就说是宝华楼菜肴的平替,喜欢口味更好的就来宝华楼,更在意价格的,就去你的仿华楼。一家是领导者,一家是追随者。领导者引领潮流,后者跟随。如果你真的‘胜’了,那你就是领导者了,可你还用低价仿制的策略,怕不是脑子有问题?”
听到这些竞争理论,有人叫起来:“小姑娘,你还懂这个?”
“纸上谈兵罢了。还是要靠实践才能出真知。”岳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看向岳宝华,“爷爷对我有信心,他决定让我跟他一起经营宝华楼。”
她退后一步,向围观的人鞠躬:“我在这里谢谢大家!我从这张海报上知道,大家光顾胜华楼,是因为对我爷爷的宝华楼的认可。从今天起,我这个小厨子为宝华楼注入新的力量,和我爷爷这个老厨子一起并肩前行,为各位客人提供更多口味、更优质的菜品。也会拉开和胜华楼,或者说仿华楼这些酒楼的距离,留给他们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可以成长和追赶。”
“好大的口气。”
岳宁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大波浪、大红唇的女人,手指夹着烟,扭着腰走过来。
这个女人穿着蓝色紧身衬衫,领口敞开,露出深深的事业线,搭配一步裙和黑丝袜。岳宁确定,这就是那个叠码仔的二奶。刚才阿松叔在路上可是详细给她描述了那天的情形,又来这一套?她以为她岳宁和爷爷一样好性子吗?
岳宁很谦虚地澄清:“我说的都是实话。”
这女人走到岳宁身边,往岳宁身上贴过去,仰头仔细打量岳宁。刚要吐出一口烟,她胸口突然感到有些刺痛,低头一看,自己的事业线当中多了一张纸币。
现场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看到岳老板的孙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五蚊面值的港币,塞进了这个老板娘的胸口,那姿势活像去夜总会寻欢打赏小姐的男人。
“你干什么?”这个女人嘴里冒着烟大喊,从胸口抽出那张纸币,扔在地上。
岳宁一脸疑惑地捡起这张五块钱,委屈巴巴地说:“我这两天在宾馆里看港城电视剧,电视剧里有位女士穿得跟你差不多,往一位先生身上蹭,那位先生就往她胸口塞钱,那位女士很开心地收下了。我以为这是港城的规矩。所以您往我身上靠,我就塞了钱,我以为您会高兴。”
围观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岳宁还满脸迷茫地向他们求助:“我做错了吗?”
那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你……”
花姐大笑着走过来说:“宁宁啊!那是男人去夜总会给那些小姐的小费,丽姐是胜华楼的大老板,你可不能这样给小费。”
岳宁委屈地抱着花姐的胳膊:“爸爸教我,老板对内要尊重职员,对外要尊敬宾客。没有职员的努力,没有宾客的喜爱,我们就没法赚钱。但是尊敬不等于谄媚,为人首要的就是要行端坐正。她那个样子,不像老板,倒像……倒像……电视剧里青楼里的老鸨。”
刚刚说人家是坐台小姐,这会儿又说人家是妈妈桑。这可把人笑死了,有人甚至笑得跺脚,实在忍不住了。
花姐一边笑一边还要安慰这个能把人抛来抛去的小姑娘,说:“宁宁,没事,没事,你刚从内地出来,不了解港城的一些情况,咱们慢慢学。”
“嗯,好呀!以后花姐多多提醒我,免得我犯错。”岳宁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这位丽姐手指颤抖着说:“你个北姑。”
“丽姐,你怎么骂人啊?”岳宁板起俏脸。
这下丽姐好像找回了一点场子,翻了个白眼说:“北姑是骂人吗?你不是从西北来的姑娘?”
“你说得也是哦!”岳宁点头,接着诚恳地发问,“那我祝你冚家富贵啊!肯定是祝你全家发大财吧!”
前一段笑声还没结束,新的一轮又开始了。前面的人笑得抽筋,后面的人还不知道岳宁说了什么,正扒拉着前面的人问情况,笑声一层一层地传递开来。
丽姐气急败坏,厉声喝道:“你给我等着!”
“好呀!我等着。”
岳宁目送丽姐走进胜华楼,她回过头,走到丁胜强身边,手搭在丁胜强肩上。丁胜强下意识想要避开,却被岳宁一把扣住。
岳宁扣住丁胜强说:“强叔,以后我们是同行,你的仿华楼还得跟着我们宝华楼学,我们联合给顾客发一个声明,怎么样?”
丁胜强想骂人,但是肩膀上那只手,就像九阴白骨爪一样,都快扣进他肉里了,疼得他头上直冒汗。
岳宁有些不解地看着头上冒汗的丁胜强:“强叔,你很热吗?”
“他是害怕。”有人说道。
“啊?”岳宁连忙安抚,“强叔,别怕,别怕!我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主打宝华楼传承。我们内地一直说先进要带后进,同行要互相帮助。而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祖孙俩,也不想你做菜太烂,连累宝华楼的名声。以后,咱们定期拿出一道菜来,公开比试,让你能及时找到与宝华楼的差距,有改进的方向。你看怎么样?第一次的话,咱们就比拆鱼羹,就定在本周日早上,这么好的机会,你要不要?”
“宁宁,你干脆问他敢不敢比?”花姐说,“他心虚着呢!”
岳宁挺有耐心,但耐心也会耗尽,她皱起眉头,手里一用力,丁胜强痛呼出声,岳宁说:“强叔,别光出汗啊,问你话呢?”
“都快被你吓得尿裤子了,他怎么回答你?”有人提醒岳宁。
岳宁不解地问:“这么大的好事,为什么害怕呢?他主打宝华楼传承。如果公开比下来,他的口味和我们宝华楼的口味一模一样,那证明仿华楼仿得到位,物美价廉。要是有差距,教学相长,在比赛交流中,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改进就好了。除非,他心虚,自己知道两边差距很大,根本仿得不像。”
“差距确实很大,宝华楼的拆鱼羹鱼肉很鲜甜,他们的拆鱼羹鱼肉腥味重,鱼肉有时候感觉有些粉粉的。他们家也鲜,但不是纯粹鱼的鲜味,也不是用了味精。”
“是的,是的。胜华楼的拆鱼羹,好像是那么回事,但真的差了点什么。”
“鱼肉拆得时间太长,本身的鲜味流失了,没办法只能用鸡汤提鲜。”岳宁解释道。
“是是是!有一股鸡汤的味道。”
“我们都在等宝华楼重开。”
“对啊!什么时候开?”
“我们也不想吃胜华楼的这些,说是宝华楼传承,可好像总归缺了点味道。”
“不好意思啊!都是因为我,爷爷去西北找我,让大家一时间吃不到我爷爷的手艺。”她手里的劲儿又加了一点,看向丁胜强,“我强叔这些天把宝华楼的好多职员都拉了过去,导致我们宝华楼暂时无法恢复到以前的规模,估计需要一个月左右才能恢复到以前的接待量。我们打算明天开始先开宝华楼的烧腊档口,届时,买我爷爷的任何一款烧腊,送一份我亲手做的脆皮烧鸭。另外,还有我的这款烧鸭的试吃活动。和我爷爷做的烧鸭不一样哦,到时候请大家多提宝贵意见。谢谢!”
“你做的烧鸭,好吃吗?”有人问道。
“在粤城广受好评。我刚来,不确定是否符合大家的口味,所以借着爷爷的名声,请大家试吃,给我提意见,你们的意见对我真的很重要。”岳宁真诚地说。
岳宝华看了这么久,这才走过来:“宁宁的拆鱼羹,是她爸爸亲传,我儿子在厨艺方面比我更出色。等宝华楼重开,大家可以试试她的手艺,她做的拆鱼羹香气更醇厚。”
“华叔,你孙女的拆鱼羹,比你做得还好?”有人问。
“也不是啦,我和我爷爷做的拆鱼羹各有千秋,我的拆鱼羹更接近我爸爸的味道。”岳宁又拉了一下丁胜强,“强叔,周日比不比,你说句话呀!这样大家不用等宝华楼恢复接待量,周日就能尝尝我的手艺了,你也有机会学一下。”
“小姑娘,你为什么要逼着他比,他能学到手艺,对你有什么好处?”围观的人问。
“我想让他知道,我爷爷还是我爷爷,他师傅还是他师傅。”岳宁说完,眼神变得凌厉,看向丁胜强,“说话啊!哑巴了?不比是吧?把你们这块招牌拆了。还‘胜’什么呀!”
他们的拆鱼羹存在那些问题,是因为用的鱼以及让阿旺婶一家提前拆好鱼茸,导致香气和鲜味流失。丁胜强自认为他的拆鱼羹还是得了岳宝华的真传,他就不信这个一身蛮力的小丫头拆鱼羹能比他做得好。丁胜强咬牙切齿地说:“我比!”
“那就说定了。”岳宁和丁胜强并排站着,露出标准笑容,“本周日上午八点,咱们两家门口各搭炉灶,从杀鱼、片鱼到拆鱼,向大家展示宝华楼传统拆鱼羹的做法。宝华楼将提供五十人次的品尝机会,先到先得。如果您有厨艺基础,兴许看了之后,您在家也能做出宝华楼风味的拆鱼羹。我们在这里,期待您的到来!”
“我们学会了,都不来宝华楼了,你怎么办?”有人发问。
岳宁笑着说:“才不会呢!我打赌,就算你学会了,也会专程来宝华楼吃我做的菜。”
“这么有信心?”
“周日你尝过就知道了。”
在围观人的笑声中,岳宁终于放开了丁胜强,朝岳宝华那边走去,撒娇道:“爷爷,我今天五点多就起床了,路上也没怎么吃东西,而且强叔好重哦,我扛他用了好多力气,好饿哦!”
岳宝华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心疼,说:“我们去吃饭。”
有人喊道:“岳小姐,你去亨通电视台考艺员训练班吧?”
“我没去考艺员训练班,是为了你!”
“为我?”
“怕你笑死。刚才就数你笑得最大声。”
在最后一波笑声中,岳宁挽着岳宝华,朝着宝华楼走去。
丁胜强这才稀里糊涂地回过神来,胜华楼里有人冲出来喊道:“强哥,你快进去,丽姐正在发脾气呢!”
丁胜强本想拔腿就跑,却发现腿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此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岳宝华说过的话,那只小狮子是天生的王者。
他拖着发软的双腿,扶着扶手,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去。
胜华楼的办公区域在三楼,他刚走到二楼,就听见张丽丽尖锐的叫嚷声:“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被那个北姑欺负,是不是?”
等他来到张丽丽办公室门口,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墙壁被烟灰缸砸出了一个洞。张丽丽满脸涨红,表情扭曲,继续喊道:“我不过是要你给我出出气,你都不肯?是她不让你帮我?喂……喂……”
丁胜强只能劝慰道:“岳宝华认识的人不少,坤哥的势力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延伸到港城来。”
“难道我就这么白白受这个气?”张丽丽声音沙哑地叫嚷着。
丁胜强在沙发上坐下,就在接触沙发的那一刻,他真想直接瘫软下去。他开口问道:“那能怎么办呢?坤哥不肯帮你出头,你又能有什么办法?那天我们打了朱友松,当天晚上咱们的橱窗就被人砸了。”
“可那天你推岳宝华,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可能岳宝华也清楚,那天我没使多大劲,不是故意的。岳宝华这人,一是一、二是二,为人太过正直,不会冤枉人。”丁胜强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烟盒,拿出打火机。点烟时,他的手仍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张丽丽问道:“他们家金鱼的水,真的是你放掉的?”
“他下面那些小喽啰骗他呢!”丁胜强抽了一口烟,缓了口气,接着说道,“你走之后,那个小丫头要跟我们比做菜。”
“啊?”张丽丽一脸疑惑,“这是唱哪出啊?”
丁胜强仰头吐出烟圈,说道:“要是岳宝华亲自下厨,我还真没信心。但那个小丫头说她来做,那我得让她知道,我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还多。”
张丽丽也点上烟,吞云吐雾地问:“你之前说,今天早上宝华楼进货,是为了请这个小丫头的朋友吃饭?”
“是啊!”
“刚来港城第一天就急着请客?问岳宝华,他说她年纪小,不是男朋友。既然不是男朋友,那会是什么样的朋友呢?你不是说岳宝华的儿子是托付给他师兄照顾的吗,估计是他师兄那边的人,以前帮过这丫头?不管怎样,肯定是重要的朋友。”张丽丽从鼻孔里喷出烟来,“他不肯帮我出气,我也没别的办法了。等他们宴客结束,跟着她这个朋友,打断她朋友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然后,给她送只死青蛙、死鸟过去。不用明说,让她明白,港城可不是西北,不是光靠一身蛮力就能横行霸道的。”
说到这儿,张丽丽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捡起电话机,试了试,发现电话机没坏。电话那头是那天殴打朱友松的两个混混,她吩咐他们立刻过来,守在宝华楼门口,留意哪个是那死丫头请的贵客,她要打断那个大陆仔的一条腿。
在港城,打断一个大陆仔的腿,警局根本不会当回事。
安排妥当后,她坐了下来,把穿着高跟鞋的脚翘在桌子上。低头时,她看到自己胸口被纸币刮出的一道红痕,顿时又火冒三丈。她脱下脚上的高跟鞋,使劲地敲着桌子,“哐当”一声,鞋跟终于承受不住,掉了下来。
本就疲惫不堪的丁胜强看着张丽丽,心中暗自叫苦,自己到底是倒了什么霉,才会跟这么一个蠢女人合作?
第40章 豉油鸡
宝华楼平时一百来张桌子总是座无虚席,可今天只有四桌客人。此时,师徒四人、在一旁的花姐,还有一个切墩和一个打荷都围在正在吃煲仔饭的岳宁身边。
今天这一番经历,让他们全都喜欢上了这个刚到港城的小姑娘。这些日子所受的气,岳宁都替他们出了。
岳宁吃着岳宝华小徒弟做的煲仔饭,一碗吃完又来一碗,她是真的饿了!
自从离开小杨沟,她就没饿过肚子。今天错误预估了从粤城到口岸路上所花的时间,路上只准备了水,没准备干粮,她终于又体验了一回饥饿的感觉。
花姐看着心疼,怜爱地端了排骨汤给岳宁:“宁宁啊,慢慢吃,来喝口汤。”
五指毛桃排骨汤,也是岳宁格外喜欢的一款汤品,味道醇厚,带着五指毛桃特有的中草药香气。她喝了两口,便继续吃饭。
“你阿明叔做别的菜可能不怎么样,但煲仔饭在咱们宝华楼那是数一数二的。好吃吧?”花姐说道,“咱们可不像对面那家,为了出餐快,直接把米浸泡了,那样做出来的饭,米香都没了,米饭也不爽口。”
这点岳宁也吃得出来。煲仔饭是宁烧腊的主要品类之一,她和研发团队调整了无数次,才将口感调整到满意的状态,最后还制定了标准操作手册。
就像花姐说的,即便有了标准操作手册,有些喜欢赚快钱、追求降本增效的企业,照搬过去后依然会做改动。上辈子,他们的竞争对手为了节省时间,也改成先浸泡米。
“好吃,好吃!”岳宁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看向爷爷的小徒弟,“阿明叔,真的很好吃哦!尤其是你在里面加了土豆,我在西北一日三餐,土豆都当饭吃,这一口下去,有种回到西北家里的感觉。”
“煲仔饭哪有加土豆的?阿明就喜欢瞎加这些。”阿松说自己的小师弟。
“不是哦,不是哦!阿松叔,我也喜欢乱加东西,我爸爸也是。”岳宁摇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阿明叔,我爸爸教我做煲仔饭,他有个诀窍,一半用马坝油粘米,一半用泰国丝苗米,两种米混合,吃起来更有层次感。淘完米后,不光要在锅底刷油,还要在米里加猪油和一点点盐搅拌均匀。这样米粒更润,还有底味,又不影响米饭的干爽,锅巴的焦香也会更浓郁一些。在西北没有这些材料,回到粤城后我试过一次,我爸爸的老食客周爷爷都说特别好吃。”
实际上,这是宁烧腊的研发团队经过一次次改进后总结出来的标准做法。
阿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呢?我马上试试,等下你们尝尝?”
“嗯,试试。”岳宁摸了摸肚皮,“我应该还能再吃一碗。”
“我马上去。”遇到岳宁这样既给面子又能友好提建议的食客,阿明兴致高涨,马上走进厨房。
岳宝华在福运楼厨房就见过岳宁教大家做菜,她就喜欢这样在不经意间指点别人。
花姐见岳宁吃完了,热情地说:“宁宁,我带你去房间。”
“等一下,我得先把鸡腌入味。”岳宁站起来说。
岳宝华拿出全新的厨师服,岳宁去换上。
宝华楼所在的街区虽然比较老旧,但楼内装修比较新,设施也不错,从大厅到厨房都装了空调。不像福运楼,穿上厨师服,一个晚市下来,里面的衣服全湿透了。港城啊,到底不一样,难怪大家都想来这里。
岳宁一进厨房就闻到了煲仔饭的香味:“阿明叔,好香!”
“泰国香米的米香更浓郁,加进去确实增添了香味。”阿明走过来,“你要做什么?”
“我先卤一锅肉,做我们西北的肉夹馍。”
岳宝华按照岳宁的要求,把五花肉和猪蹄放在清水里泡着,带着岳宁过来看:“你看这肉怎么样?”
岳宁提起肉看了看:“肥瘦刚刚好。”
岳宝华从冷藏柜拿出四只鸡:“已经处理干净了,鸡腹油在冰箱里,现在要用吗?”
“鸡腹油不用,我先把鸡腌一下,让它入味。”岳宁问道,“爷爷,鸡丁和肉丁切好了吗?”
“切好了。”
上次在北京,岳宁做了一次东平鸡饭,崔慧仪一直念念不忘,乔君贤也被崔慧仪勾起了兴趣,上次在粤城就一直念叨着要吃鸡饭。岳宁考虑到周爷爷年纪大了,中午吃了蚝仔煲仔饭,晚上应该吃清淡些,而东平鸡饭又是鸡油又是五花肉,太过油腻,对身体不好,所以就做了牛肉汤粿条。虽然周爷爷和乔君贤都说好吃,但两人还是惦记着那碗鸡饭。
再说今天她还不能做乔君贤最喜欢的拆鱼羹,因为过两天她要通过和丁胜强比试做拆鱼羹,揭开胜华楼拆鱼羹偷工减料的真相。她那一手剔鱼骨的手艺,怎么能让三个叔叔看见呢?人多嘴杂,到时候丁胜强知道了,就麻烦了。
所以总得让乔君贤吃到他念叨了很久的东平鸡饭。
花姐站在旁边看岳宁腌鸡,问她:“宁宁啊,你真要和丁胜强比做拆鱼羹?拆鱼羹可是丁胜强的拿手菜,就像你阿明叔的煲仔饭一样。”
“我有爷爷的传承,还有爸爸的窍门。”岳宁俏皮地笑了笑,“花姐,咱们先尝尝阿明叔改进后的煲仔饭?”
这时,阿明揭开了锅子,将一勺宝华楼秘制的煲仔饭酱汁浇入饭中。酱汁渗入锅底,伴随着“滋滋啦啦”的声音,米香、腊味香混合着酱汁被炙烤的美妙香气散发出来。即便岳宁已经吃了两碗煲仔饭,此时也忍不住馋了起来。
阿明关火,再次盖上锅盖。岳宁盯着砂锅嚷嚷:“碗筷,碗筷。”
看她这副模样,阿明成就感满满,先给她拿来了碗筷。
阿明再次揭开锅盖,拿着木铲子开始拌饭,米饭、腊味和酱汁逐渐融合在一起。锅底的锅巴被铲了起来,焦黄的锅巴,木铲一碰就裂成了碎片。他接过岳宁手里的碗,给她盛了半碗。
岳宁挑起一块锅巴,轻轻吹了吹,一口咬下去,口感酥脆。阿明叔这样有经验的厨子做出来的煲仔饭,到底比宁烧腊那些按照标准操作手册做出来的煲仔饭更有灵魂。岳宁向阿明叔竖起了大拇指。
岳宝华也在吃。阿明别的菜做得一般,就是煲仔饭做得好,在煲仔饭这方面,阿明已经完全学到了岳宝华的真传。
志荣的这一点点小改动,确实为这锅煲仔饭增色不少。米香更加浓郁,原本砂锅底部刷油,总是不够均匀,所以锅巴的酥脆程度不一致。现在米粒上有了油,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锅巴酥脆得更加均匀。同样的道理,煲仔饭是翻拌的,总会有没拌匀的米粒,有了些许咸味的米粒,也让味道更加均衡。
“米饭兼具油米的油润和丝苗米的香气与爽口,锅巴更酥脆,味道更好了。”阿松也称赞道。
阿明开心地说:“我刚才听宁宁说,就觉得是个好主意。”
这下花姐明白了:“宁宁,是不是你爸爸教过你拆鱼羹的绝招?”
岳宁吃完煲仔饭,放下碗筷:“就像这碗煲仔饭的小妙招一样。”
“那我就放心了。”花姐说道。
岳宁把卤肉的火调小:“叔叔婶婶,对面那家不过打了个胜华的招牌,他们根本没打算好好做。食客刚才说的话,就表明他们在食材和用心程度上差远了。他们和我们的客户群体不一样,从长远来看,我们根本不需要太在意他们。只是他们那些像贴胶布之类的恶心行径,收拾一下就好了。”
岳宁上辈子就遭遇过类似的背刺,那还是宁烧腊准备上市的时候,管理团队出走,全套配方被复刻。那些日子,她其实都没信心自己一定能重新站起来,焦虑得脖子上长了好大一块神经性皮炎。要不要打价格战?如果打价格战,资金从哪里来?在她焦虑的时候,顾客并没有出现断崖式流失。网络上出现了很多两家同款的测评,吃货们纷纷把票投给了宁烧腊。
当然,在国内市场不可能完全不参与价格战,但至少品质摆在那里,他们不需要把价格降到无利可图的地步。度过了生存难关,后面就顺利发展起来了。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比做菜,难道还真要教他?”花姐不理解。
“他是我爷爷的徒弟,手艺有我爷爷教。”岳宁笑着说,“我只会教他怎么做人。”
在岳宁没来之前,这话没人会信。但她刚才那一番举动,现在谁敢不信呢?
“我们去房间吧,洗个澡再下来。”岳宁说,“坐公交车好热。”
“走走走,我们一起去。”花姐说。
“宁宁,这些猪蹄是用来做猪脚姜吗?我看菜单上没有这道菜啊?”阿松问。
岳宁说:“我做豉油鸡用的。”
“猪蹄?豉油鸡?”阿明叫了起来,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东西,怎么能联系到一起呢?阿明一脸迷茫。
“等下就知道了!”
随着这一声,岳宁把疑问留给了厨房里的人,自己跟着花姐和爷爷上楼去了。
岳宝华原本想着自己可以在宝华楼凑合住,孙女应该住到浅水湾那套八百多尺的房子里。
可跟孩子一说,孩子不愿意。酒楼在九龙,住在港岛南边,还要穿过隧道,这一来一回太浪费时间了。
她宁愿住在宝华楼,宝华楼的住宿条件肯定比小杨沟好吧?
岳宝华听了她的话,这几天收拾出一间将近两百尺的房间,请有女儿的花姐一起布置。
花姐替岳宁提着行李箱,跟她说:“宁宁,我跑了好多地方,给你选窗帘、选床品……”
岳宁心里有些小小的期待。走过阳台,看到窗上粉色的窗帘,她有种不祥的预感。门被推开,粉色的窗帘,白色镶粉色边的家具,粉色的床品上面还有一只穿着粉色裙子的米妮公仔。
“宁宁,喜欢吗?”岳宝华期待地问。
岳宁很少穿粉色的衣服,家里也很少有大面积粉色的装饰品,这和她上辈子的妈妈有关。
她上辈子的妈妈,从来不管她喜欢什么,就喜欢给她穿粉色的衣服,告诉她女孩子要乖巧、懂事、听话,这样才能嫁得好。
粉色的房间,粉色的穿着,芭蕾、钢琴、小提琴都得学。她想游泳,田径队选中了她,妈妈却全部反对。只要她反抗,妈妈就说为了培养她花了多少心思,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可笑的是,她妈妈可以连续问她两三次想不想喝番茄排骨汤,每次她回答想喝,可等下端上桌的,可能是萝卜排骨汤,也可能是老鸭汤,但一定不会是番茄排骨汤。
他们送弟弟去澳洲,明明她的成绩可以冲击清北,高考前她妈妈却哭天抢地,不许她报外地高校,告诉她必须考粤城最好的那所学校,理由是女孩子有这个学历就够了。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受妈妈的影响,可妈妈那种言行,怎么可能不受影响。最终她高考成绩全省排名三百出头,她报了上海的学校。在父母威胁不给生活费的话语中,她收拾行李去了上海。
粉色明明是很可爱的颜色,有些粉色锦缎温柔华美,但在潜意识里,她会避开这些。
爷爷的一片心意,花姐也忙碌了这么久,岳宁装作很喜欢的样子:“好漂亮,爷爷要把我养成小公主吗?”
孙女这么喜欢,岳宝华很开心。他还带着岳宁走到书柜边,给她看两个芭比娃娃。
这……岳宁好想告诉爷爷,她已经过了玩芭比娃娃的年纪。
书桌上放着一台录音机,床对面有一台电视机。这会儿空调开着,房间里还有独立的卫浴。除了颜色粉了些,真的是很精致的一间房。
岳宁打开行李箱,拿出两盒鸡仔饼,还有一条真丝丝巾给花姐:“婶婶,我知道港城也有鸡仔饼,这是我带来的,给大家分一下。这块丝巾是给您的。”
“你这孩子,还这么客气。”花姐接过东西,看到她箱子里有一卷纸,问:“这是什么?”
岳宁把笔墨纸砚拿出来,放进书柜里,说:“宣纸。在友谊商店买的笔墨纸砚,港城这些可能更贵一点。”
花姐愣了一下:“宁宁还会书法。”
“会。”岳宁这辈子师从书画爱好者莫维文,上辈子则是有钱之后请名家教的。
笔墨纸砚一拿走,箱子里剩下的就是衣服了,颜色缤纷,却唯独没有粉色。
岳宝华看在眼里,他想起在内地和宁宁逛百货公司的时候,宁宁也没看过粉色的衣服。
花姐打开了衣柜:“宁宁,睡衣睡袍,我是按照你爷爷形容的尺码买的。你先洗澡,要是还缺什么,跟我说。”
果不其然,睡衣依旧是粉色,花姐对粉色真是情有独钟。
岳宁送走了爷爷和花姐,关上房门,拿出一件冷灰色的提花桑波缎无袖上衣,配了一条绿色重磅双绉的长裤。
岳宁洗了澡,顺便把换下来的衣服用了一点洗发水清洗。真丝娇贵,不能曝晒,她在阳台上找了一个晒不到阳光的角落,正要把衣服挂上。
衣服不能用力拧,水滴滴答答的,她怕水会淌到楼下,便探身出去看看楼下有没有晒衣服被子。还好,楼下干干净净,不过前面怎么有个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
这条通道在宝华楼和隔壁一栋楼之间,是从前街通往后巷的通道。通往前街的出口有一道铁门,铁门上下都是铁皮,一人高的地方有一道腰线,打了花格,透过花格可以把街道看得清清楚楚。
这道通道应该是宝华楼进货用的,从前街直通后厨,平时常闭。
岳宁把衣服挂上,拉上房门,低头往下看,发现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她翻山越岭惯了,喜欢抄近路。
岳宁从三楼翻下去,在下水管上借力,像一只猫似的,悄无声息地落在巷子里。这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街道上,丝毫没有发现背后有人。
直到岳宁走过去,手搭上那人的肩,那人问道:“人来了?”
她反问道:“谁来了?”
听到声音不对,这人回头,岳宁已经一把扣住他的脖子。
这人太没警惕心了。像她这种出去野外放羊的,老人都会说,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回头,回头了,遇到鬼就会被吸了阳气,遇到狼就会被咬断喉管。
这人斗鸡眼,两个眼珠子都快挤在一起了,他想叫又叫不出来。
看到斗鸡眼,岳宁一下子反应过来。
乔爷爷知道了她和莫伯伯的关系后,立马派人彻底查了那天闹事的细节,把拿着胶布闹事的两个混混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一个是斗鸡眼,外号斗鸡辉;一个特别高,花名高佬成。
这些情况,乔君贤给她送资料的时候也一并带来了。乔爷爷不想越俎代庖,就让乔君贤问一句,要不要一起收拾了这两人。
这话把岳宁吓得心里一抖,她怎么舍得免费流量消失呢?立刻否决,决定留着他们给宝华楼打广告。
这不,斗鸡辉撞到枪口上来了。岳宁脸上浮现出笑容:“丽姐还是她男人叫你来的?想要干什么?”
这人的脚使劲儿地踹,岳宁反手一转,把他压在墙上:“斗鸡辉,说吧!”
“你怎么知道我?”
“高佬成是在外面望风吧?”岳宁嘿嘿一笑,“不是你们俩在宝华楼的菜里放的胶布吗?”
“你……你们……知道?”
“你先说,你们想要干什么?”
唐楼的墙不太平整,岳宁上下挪了一下,这人的脸皮似乎不太厚,被划拉了一下,疼得惊叫:“我说,我说,是丽姐听说你今天请朋友……”
岳宁放开了他,陡然被放开,斗鸡辉想要跑,岳宁两步就追上,再次把他压在墙上。这次她把墙当成搓衣板,上下划拉,问道:“我都要放你了,跑什么?”
“不跑了,不跑了。”
岳宁再次放开他,这下他左右两边脸都是血痕。岳宁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们俩吗?”
“怎么知道的?”这也是斗鸡辉心中的疑问。
岳宁冷笑一声:“她那个叠码仔男人都不敢给她出气,你们倒好,这种事都敢接?是想上山喂鸟,还是下海喂鱼?等会儿你睁大你那双斗鸡眼好好瞧瞧,我请的究竟是谁!”
斗鸡辉的双眼又使劲儿挤在了一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痕,完全不明白岳宁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就好好看着,看清楚之后,仔细想想。要是不想被我找麻烦,今晚胜华楼人多的时候,你就一路叫骂着进去,就说张丽丽上次让你们在宝华楼的菜里放胶布,却没给你们钱,然后把张丽丽拖出来,狠狠给她几个嘴巴子。”
“打她?”张丽丽他倒不是特别害怕,可她背后的那个男人,才是让斗鸡辉忌惮的。
“所以我才让你先看好我请的人,再做决定。”岳宁笑着看向他,“你还有时间,慢慢琢磨。”
在斗鸡辉那双斗鸡眼的注视下,岳宁沿着原路返回,回到了阳台上。她还对着斗鸡辉挥了挥手。
岳宁心情大好,正准备下楼,低头却发现自己全新的桑波缎上衣勾出了一根细丝。顿时,她心情糟糕透顶,莫伯伯不是一直告诫自己,人不能贪快、不能抄近路嘛,这下好了,好好的一件漂亮衣服就这么毁了。难受!真想哭!
楼下,那些刚才错过精彩好戏的街坊们,这会儿都来到了宝华楼,正和花姐他们八卦着。
说起岳宁往张丽丽胸口塞钱的事儿,那些没亲眼见到的人直呼错过了大热闹。
“你说,华叔的孙女到底是真不懂呢,还是假不懂啊?”
“肯定懂啊,她都能说人家是老板不是老鸨,怎么可能不懂?”
“华叔这个孙女,一点儿土气都没有,根本不像从大陆来的。”
虽说才刚认识不久,花姐却早已把岳宁当成了自家孩子:“往上数两代,谁不是从大陆来的?港城的几个大富豪,哪个是港城本土的?不是宁波的,就是上海的,还有潮汕的,他们哪个土了?就说现在,裁缝铺子写着上海师傅,理发店叫上海烫发。谁说大陆来的就一定土?我们家宁宁还会书法、会画画呢。”
“她应该没读过大学吧?我们家……”
“知道你家阿杰考进港大了,兰姐,你天天说、天天说,这条街上的猫猫狗狗都知道你家阿杰学习好了。”一位街坊打断了兰姐的炫耀。
这个兰姐,人哪儿都好,就是特别爱夸她大儿子学习好、聪明,考上了港大。大家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这话传到岳宁耳朵里,却有不一样的效果。她两步并作一步走上前,双手搭在花姐壮硕的肩膀上,问道:“花婶婶,这位婶婶的儿子考进港大了吗?”
“对啊!对啊!”终于有新听众了,兰姐高兴坏了,“我家阿杰他……”
岳宁认真地听了一会儿,得知这个阿杰是参加了高级程度会考,便说道:“兰婶,能麻烦您跟阿杰说一声吗?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当面向他请教一下考港大的具体细节。”
“你也想考港大?”
“还不确定,我知道内地和港城差别挺大的,就是想了解一下港城的考试规则。”要是能有街坊帮忙,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好啊!好啊!晚上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说。”兰姐一口答应下来。
都说港城是个人情冷漠、有边界感的城市,可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岳宁却发现,这儿的街坊邻居都很热情,一点儿都不比小杨沟的差。
其他几位大婶对岳宁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对她那一身大力气。岳宁解释道:“婶婶,您想想,要是每天走一个小时山路去挑两桶水,还得翻好几个山头去放羊,羊要是不肯进羊圈、不听话,您还得拖着、抱着它们进去,力气不大,根本做不到,对吧?”
“花姐不是说你会写字画画吗?”
“我也读书学习啊!放羊的时候,就吃着怀里捂热的土豆,靠在树下看书。”
“……”
岳宁被一群热情的婶婶团团围住,脱不开身。
“宁宁,该烧菜了。”
岳宝华的呼喊声终于让岳宁得以脱身。她换上厨师服,走进后厨。
正在切菜的阿松一见到她,便问道:“宁宁,你快说说,你到底打算怎么用猪脚做豉油鸡啊?”
“你来看啊!”岳宁把腌制好的四只鸡拿了出来,开始洗掉腌料。
阿明走过来一看,疑惑道:“不是做豉油鸡用鸡吗?我还以为要用猪蹄呢!”
“豉油鸡,豉油鸡当然得用鸡啦。不过我还搭配了猪蹄。”
岳宝华把鸡腹油拿了过来,岳宁接过说道:“爷爷,麻烦您帮我把猪蹄焯水。”
师兄弟三人看着岳宁熬鸡油,她往里面放了葱姜蒜,还有芹菜和香菜,这些调味菜让鸡油的香气愈发浓郁。
岳宁留了一半鸡油在锅里,用这些鸡油依次将四只鸡的鸡皮煎至发黄,这也是宝华楼做豉油鸡的标准步骤之一。只不过岳宝华教的是用豆油加葱姜蒜煎,而不是用鸡油煎。
鸡皮煎好后,油脂更丰富了。岳宁又用这些油把猪脚煎到表皮微微发黄。
“红糖。”岳宁一开口,岳宝华马上递给她。
师兄弟三人看着师傅忙前忙后,自己却干看着,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豉油鸡里放红糖?”阿松疑惑地问。
在他们的认知里,豉油鸡不就是放豉油嘛,最多加老抽、生抽,也可以放冰糖、砂糖,可从来没放过红糖。
岳宁抬起头说:“爷爷没教过你们用滴珠油炒河粉吗?”
“炒河粉肯定得用滴珠油。”
“我想要滴珠油那种红亮的色泽和独特的香气。”岳宁边说边炒起糖色,“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对吧?”
“也是哦!”
岳宁炒好糖色,调好汤底,把煎过的猪脚放了进去。猪脚要炖到软糯,需要些时间,而鸡要保持鲜嫩,不能久煮,所以得分开下锅。
时间差不多了,大家都忙活起来,岳宁还得准备“萝卜开会”这道菜。
岳宁在厨房里面忙碌着,外头即便街道嘈杂,却也盖不住跑车那嚣张的轰鸣声,而且一听就知道不止一辆跑车。
很多人跑到外头去看,白色的波子,蓝色的马田,黄色林宝坚尼,红色的跃马,银灰的积架一下子来了五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