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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最后的时光

    大皇子的兵都打到舒西国城门口了, 他都能靠一手纵横的功夫把战事消解掉,更何况这么小一件和亲的事。

    被云华公主这么直白地点名,崔鸿雪没什么反应, 陶采薇的反应倒是很大。

    她拍了拍胸脯道:“公主,崔鸿雪死了, 我可以帮你。”

    事情总是往云华想象不到的方向发展,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陶采薇, 说道:“你别添乱!再说了,你能怎么帮我。”

    陶采薇不服气道:“反正全大人就在这里, 大不了我帮你求求他,就让他往京城说,说你死了,这样你就不用嫁了, 你假死了以后就住我陶家,我陶家养着你就行。”

    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陶采薇的风格,即使现在非常想捂她的嘴,也只能忍住。

    因为云华公主她好像真的有点动心了。

    “不过你说你陶家养着我,”云华上下扫视了陶采薇几眼,“你们家能拿出什么养我。”

    “公主,不瞒你说, 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一万匹丝绸做新婚贺礼, 你若是不嫁了,这贺礼我也照送, 不管怎么说, 这一万匹丝绸还是养得起你一辈子的。”

    云华怔了怔, 不光是她,这一万匹丝绸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现在崔鸿雪和全修杰都在悄悄地、死死地盯着云华公主的反应, 陶采薇口无遮拦,得罪了云华公主事小,要是不小心把这位公主的胃口给吊大了,心思给吊活了,他们就不得不加以防范了。

    说是大家一起当朋友,对于云华这位突然的外来者,在遇到这种事情时,大家的第一反应还是警惕她。

    她的胞兄大皇子可是早就盯上过陶家这块肥肉。

    别说一万匹丝绸了,陶家一年至少可产二十万匹丝绸,而这个数字还在随着时间上涨。

    现在的富商之中都流行活财的理念,就是指的钱要流动起来才能生钱,因此像陶家这样购买了大量不动产的富商,几乎是没有的,她偏偏是走了这个偏道,长此以往,利益不可估量。

    云华很久以后才收回了张大的嘴,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很不得了,毕竟这是个皇权社会,而她是皇室的一员,可她有时候觉得,自己那些权全是虚的,就比如现在,她怎么觉得自己连陶采薇这么个小镇姑娘都比不过,她这半辈子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全修杰深沉的目光从云华身上挪到陶采薇身上:“我大金朝如今国库空虚,陶家正是因为偏安一隅才得以安稳发展至此,薇薇,以后万不可再向任何人透露你的家财。”

    陶采薇闻言伸手挽起云华公主的手臂:“公主可不是外人,公主,我们是朋友了对吗?”

    祁凌雪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是说不上来的滋味,薇薇真的变了很多,她对待新朋友再不像之前对待她那样了。

    也许是她心里有了更大的底气,以前她与祁凌雪这样的官家小姐相交,都要小心翼翼,如今和公主相交,都能够以真诚相待。

    这并不是因为她变傻了,而是因为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就算被背刺了又怎样呢,就算云华公主真的要辜负她的真诚转头耍些别的心思呢,她就是知道,自己有人护着。

    或许那个护着她的人并未显形,可她就是知道。

    自从那个人到她身边以后,冥冥之中她就是有人护着呀。

    云华公主看着挎在自己臂弯里的小姑娘,不由得晃了晃心神,她也曾想过啊,她的胞兄如今正处于夺位风波里,而她孤注一掷远赴南越国为的也是那条商路、那些钱,有了钱什么都好解决了,这个挎在她臂弯里的小姑娘,就有很多很多钱。

    可云华也清醒得很,她哪里不知道崔鸿雪和全修杰两个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呢,只要她敢打陶采薇的主意,她就会很惨,并且,她和她的胞兄斗不过这两个人。

    “是啊,我们是朋友。”

    这道声音很空灵,云华觉得不像是自己说出来的。

    “那公主,你考虑好了要留在我这儿了吗?”

    云华抽出手:“考虑好了,我有我的使命。”她没她那么天真。

    陶采薇明显是有些遗憾,突然开始骂起崔鸿雪来:“都怪那个崔鸿雪,死那么早干嘛,他要是还活着,一定可以帮一帮公主的。”

    崔鸿雪突然被骂,崔波心里真是,又酸又爽。

    云华公主笑了笑道:“刚刚是开玩笑的,他就算活着也不会帮我,他是三皇子的人,而我天生就站在大皇子一派,他怎么可能帮我呢?”

    云华现在觉得,管他三皇子还是大皇子,她这一生,绝对不能与陶采薇为敌。

    一行人就这么笑着闹着,一路下了山。

    各回各家前,难免还要再告一次别,一般来说,告别的基调当然是悲伤的,可这里面明显有三个跃跃欲试着急忙慌地快要蹦起来的人。

    “再见了,各位,大家都各自回家吧。”

    “好啊好啊,我现在就回家。”

    陶采薇、蒋青妍、祁凌雪三个人,趁着大家四散开的时候,默默对视三眼,凑到了一起,在所有人远离了她们视线时,齐齐蹦了起来。

    “我这次

    找了个小山沟,风景绝美!小夏专门从西边的高山上给我扛了头藏香小猪回来,咱们今晚就烤它!”

    这一趟说来说去也都怪她,好端端的凑了那么多人来。

    一早的愿望就是,她们三个能好好的再出来玩一次,聊永远也聊不完的天。

    祁凌雪道:“这次我一定要亲自动手试试!”

    蒋青妍也点头道:“还有今秋新酿的桂花酒,也要带上!”

    一直跟在陶采薇身后的崔鸿雪愣了愣,他好像被排除在外了,那三个姑娘笑着笑着手拉着手一齐跑了,把他一个早该离开的人留在原处,罢了,他先回去收拾去溪川的行李。

    这妮子早晚要回来的,早晚要跟他一起踏上去溪川的路的。

    他独自回了铅兴县陶府,身姿显得有些落寞,那些他们从不曾提及的事情早晚有一天要面对,他已经陪不了她多久了。

    他会和她在溪川度过最后一段时间,回来以后,全家那准备已久的聘礼总要来的。

    他不想留在她身边干扰她的选择,他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权势才是最重要的,他不允许她为了他放弃全家这门好亲事。

    他对他的老师和师娘都极为信任,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全修杰也极为信任,小姑娘去了陶家,一定会幸福一辈子的,更别说嫁给全修杰一定是让京中人人羡慕的存在,他的小姑娘一定会享受着所有人的目光在全家生活得很好。

    溪川离河首府很远,离京城更远,那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他会放下一切芥蒂,好好陪她度过这一个月。

    当他回到陶家,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从他身边经过时,总会跟他打声招呼:“崔先生。”

    “崔先生好。”

    “崔先生回来了。”

    厨房里的人看见他说:“崔先生回来得正好,厨房里今日烙了饼子,他们都不爱吃,说是北方人吃的,您正好去尝尝,看符不符合您胃口。”

    就这么一说,崔鸿雪走到厨房要了饼子开始啃起来,他们都不知道,他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大家都以为他是鹤山人。

    啃了两口他脸色开始难看起来,看着手中的饼,这南方人就是不会做面食。

    放下饼,他开始放空自己,离开了河首府,接下来去哪儿呢,虽然心中十分思念故乡,还有故乡的饼,可那是他绝对回不去的方向。

    他挽起袖子,对于厨房烙的饼深感不满,准备亲自下手烙一锅。

    安青这时候一脸关切地走过来,扯着他袖子道:“崔先生,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小姐呢?”

    崔鸿雪道:“她还要在外面玩儿一天,跟蒋青妍和祁凌雪一起的,你不用担心。”

    安青拧着眉道:“小姐连着两日在外头过夜,身边没个伺候的人能行嘛,回来的时候身上不知得臭成啥样呢。”

    说完她立马捂住了嘴,小姐现在在崔波面前要面子,自己也得替她顾着点才行。

    崔鸿雪沉声道:“没事,等她回来了你不用管,我替你收拾她就行了。”

    又不是没帮她擦过屁股。

    等那个小脏娃回来了,他给她全身上下都搓洗干净。

    这么想着,手上揉面的力气越来越大。

    安青见状面露惊喜道:“嚯!崔先生还有这一手揉面的功夫呢,这面看着可筋道了。”

    崔鸿雪看了她一眼,挑眉道:“你看得出这里头的门道?”

    安青点点头:“当然了,我可是北方人,小时候被卖到南方来的。”

    崔鸿雪眼睛往大睁了睁,原来老乡就在身边他却一直没发现,只怪安青那一口西南口音太炉火纯青了,完全听不出她是外地人。

    安青疑惑道:“说起来,崔先生的口音倒是听不出来是哪儿的人,崔先生说的是地地道道的官话。”

    西南地区的人可没几个会说官话的,大家都当是崔先生有大才,口音自然也不像她们这些说土话的人。

    至于崔先生这般人物,是怎么沦落到在乡下种地为生的,也没人问过他。

    崔鸿雪将烙好的饼递给安青一块儿,安青有些惊讶,擦了擦手接过。

    崔鸿雪道:“尝尝,这饼烙得可地道?”

    大家都以为他是鹤山人,眼下都要离开这座陶府了,他便不想再费心遮遮掩掩的,随便吧。

    安青咬了一口,眼睛亮了亮,狠狠点头道:“是那个味儿!”

    崔鸿雪微微笑着,老乡喜欢吃就好。

    “虽说很想念北方,但河首府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安青怔了怔,吃饼的嘴停下,费心思索了一会儿崔波话里的意思,问道:“崔先生,你以前也是北方人?”

    崔鸿雪点了点头,告诉她自己的家乡,这好像无伤大雅。

    他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自己身世的漏洞只有之前说去鹤山县祭祖的那一件事,无所谓了,安青又不是什么监察院的成员,不会察觉到什么。

    最后的这段时日,他还是想尽量过得松弛一点,也或许,他对陶府还有这里的所有人有了一丝同僚已久的感情。

    他不想做那个来去无踪,走了以后什么也留不下来的人。

    以后府里的人谈起他,膈应膈应全修杰也好啊,要从他手里抢人,总得付出点代价的吧。

    果然,安青从他的话里并不会想到太多:“怪不得你的官话说得那么好。”

    小夏出去跑商路了,又得好几日后才能回来,不然她会提醒安青想起来她们一早怀疑过的事情,崔先生的祖先根本没有埋在鹤山县,他当时明明是去南越国和舒西国游说了。

    这么一想,崔先生的身世真是成谜啊。

    另一个小河沟,陶采薇、蒋青妍、祁凌雪三个人围在炉子旁生火。

    “有一个大问题,咱们几个好像连炭也不会烧。”

    祁凌雪刚筋疲力尽地搭好炉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祁凌雪这辈子也没像现在这么狼狈过,谁能想到,这三个人里头,最具备动手能力和生活常识的竟然是她。

    “早知道就把崔波留下了,让他给咱当个苦力工也好啊。”

    陶采薇从祁凌雪的怀里掏出祁凌雪的手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蒋青妍忽然指着山上道:“那里有猴子!我听说猴子会生火,抓一只下来让它帮咱们。”

    祁凌雪笑道:“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猴子怎么可能会生火。”

    陶采薇道:“得了吧,咱们几个都奈何不了这堆煤炭,要是给猴子整上了,那岂不是说明,咱们比猴子还笨。”

    最终还是在祁凌雪的努力下,炭终于被烧得滚烫了,她从炉子上方抬头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黑的。

    “呼——终于好了,可以上架子了。”

    这三个人对于东西最终能不能吃到嘴里还呈怀疑态度。

    毕竟食物都还没开始烤,祁凌雪已经成战损状态。

    “祁姐姐,你歇会儿吧,剩下的我俩来。”

    祁凌雪摆摆手道:“没事,我还能干。”这点事情都干不了,她以后怎么当女强人。

    “对了薇薇,你去溪川以后,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需要人帮忙的,你找我呀。”

    陶采薇望着一向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祁凌雪,一言难尽地说道:“祁姐姐,那些事情你可干不了,平时都是小夏帮我干的,她既要应对外头那些臭汉子,必要时候还得喝酒。”她可不忍心祁姐姐去做那些事,小夏要不是本身就是个下人,这条路反而能让她过得自由快活,她应当也是不愿意的。

    别说小夏了,必要时候陶采薇都得亲自出马喝酒,毕竟金朝的生意都是在饭桌上谈的,你不喝人家就觉得你没诚意。

    祁凌雪没见过小夏,不过她也知道那是位女子。

    “我没什么不能做的,薇薇,你就让我试试吧。”

    陶采薇始终没有松口,祁姐姐是大家闺秀,如何能抛头露面去做那些事情。

    “祁姐姐,难不成你说你不嫁人的话,是认真的?”

    祁凌雪轻描淡写道:“是啊,我得靠自己建一份家业啊,不然等着以后在弟媳手底下讨生活吗?”

    陶采薇不赞同道:“你就算不嫁人,就算要靠自己,也得先把家里那份属于你的嫁妆要到手啊,祁姐姐,咱是要靠自己,咱也不能光吃亏吧。”

    祁凌雪愣了愣,自己老是被母亲那套话绕进去,倒是没想到这层。

    陶采薇说的也是,就算有了弟媳又怎样,她家总得把属于她的那份嫁妆给她。

    她皱着眉道:“那要是我母亲以我不嫁人为由,扣下了我的嫁妆该怎么办?”

    罕见的,祁凌雪现在遇事竟然第一时间指望着陶采薇给她解答,陶采薇也是能干了。

    听她这么说,陶采薇也沉默了,现在的律法体系里,好像没有一条指明了要给女儿分家产的吧,都是披着嫁妆的皮,可是没说不嫁人的女儿在家中到底有没有一份属于她的资产啊。

    尽管陶采薇可以说这样一句话:“你的母亲不给你,你父亲总会给你的,你父亲是心疼你这个女儿的,你别怕。”

    可她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寄托在亲人的爱上,这太虚无缥缈了。

    陶采薇也陷入了沉思,陶金银以后也会娶妻的,到时候家中财产该如何分?是不是她领走了属于她的那部分嫁妆以后,家里就没她的份了。

    虽说她自己明知道父母亲和哥哥都不会这么对她,但她还是很膈应。

    哥哥能得到律法的保障,她却只能仰仗父母的爱。

    更何况家里现在的家财大部分都是她赚来的。

    陶采薇心里暗自决定,得建立一个自己的小金库才行,以后不能傻傻地把赚到的钱全部并入公库里,尽管父母和哥哥都很爱她,但她不想仰仗爱,她只想仰仗她自己。

    陶采薇一边沉思着一边说道:“祁姐姐,我的那些丝绸织坊缺一个管事的,你帮我负责这个吧,云华公主会带一万匹丝绸到南越国去,你正好去与她商讨一下,之后若是能开通远洋贸易,就由你跟她对接。”

    祁凌雪心下一喜,忙应下来:“薇薇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给你办好。”

    她心里想着,这“以商止战”的商路推行了这么久都没动静,与朝廷系统冗杂、办事效率极低也是有关系的,还因为她父亲祁知府一直忙着云华公主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推行国策。

    她父亲烦恼了这么长时间的国策,今后若是能经她的手走通这条商路,父亲必会对她刮目相看。

    陶采薇对祁凌雪的办事能力是十分放心的,笑话,那可是祁凌雪,第一次见面让她都差点抬不起头的祁凌雪。

    蒋青妍忙道:“祁姐姐,你找到新差事了,你还教我弹琴吗?”

    祁凌雪摸了摸她的头:“教的,我可以身兼数职,毕竟我要做女强人。”

    蒋青妍咧开嘴笑着:“祁姐姐,不瞒你说,你会的那些东西我都想学,琴棋书画,还有你的那些待人接物的本领。”

    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头一次到府衙去见到祁姐姐的样子,她浑身仿佛都冒着仙气,举手投足皆是贵女仪态,底下所有千金小姐全都羡慕地望着她。

    祁凌雪听她这么说愣了一愣,那些东西如今对她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了,最多起点修身养性的作用,她可再也不愿意被人当成观赏品。

    “你想学,我便倾尽毕生心血教你。”

    她深深看着蒋青妍,虽说自己走的路已经与大部分人不同,可是有选择权的女孩儿,通过向上婚姻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也是一条好路,何必非要像她一样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呢。

    没错,她还是那么通透的祁凌雪,不需多言,蒋青妍几句话她便能看出她的需求。

    “我好好教你,你好好学,妍妍,你未来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蒋青妍用力点了点头,或许她一开始想学这些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平庸,可后来她想,自己学都学了,何不拿来好好用呢。

    陶采薇举起一块儿烤好的五花肉:“真难得啊,咱姐几个竟能把肉给弄熟了。”

    祁凌雪道:“有啥难得的,咱姐几个啥事干不成?”

    “说的也是,开吃吧。”

    祁凌雪感觉自己前路一片光明,除了那不知道要不要得到手的“嫁妆”,蒋青妍也算是明确了自己的规划,费劲巴拉学那些东西,自然不是白学的,学完了她蒋青妍在相亲市场上的身价那自然是不一般的了。

    祁凌雪看着忙来忙去仿佛什么烦恼都没有的陶采薇道:“你跟那个崔波怎么回事?”

    陶采薇抖了一抖,这话怎么说的跟从家长嘴里说出来的一样,抬眼一看,祁姐姐一脸严肃,似乎是要严肃对待她这个问题。

    她躲闪着道:“啊……没怎么回事啊。”

    蒋青妍道:“你们昨晚在瞭望台上抱着亲嘴我们都看到了。”

    说着,蒋青妍做了一个自己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的动作:“就像这样式儿的。”

    陶采薇闭了闭眼,那地方黑灯瞎火的,谁能想到她们会看见。

    整得她怪心虚的:“那就,就那么回事儿呗,又咋啦。”瞧她们大惊小怪那样儿,话本子上,小姐和姑爷一边做,丫鬟还在一旁提衣裙呢。

    祁凌雪拧着眉,她不赞成陶采薇和崔波搅和在一起。

    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姑娘,要么就打死不嫁,要么就一定得从婚姻里得到点什么。

    平白无故被个男人拱算什么?

    陶采薇看祁凌雪脸色不好,上前去挽着她:“哎呀你不知道,那叫一个爽啊!咱就是说,不嫁人归不嫁人,咱们女人还是得学会享受这些的。”

    听她说了半天,祁凌雪脸色怪怪的,但多少被她说服了一些。

    “你说的那,真有那么舒服?”

    陶采薇狠狠点了点头:“前提是对方一定得长得好看,长得越好看越舒服。”

    蒋青妍道:“你意思是你还试过没那么好看的?”

    陶采薇朝她摆了摆手:“去去去,我打个比方,小孩儿别来掺和。”

    蒋青妍不服气地哼了声:“你的那些动作还是从我给你看的话本上学来的呢。”

    祁凌雪算是懂她意思了,但她关心的只有一点。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嫁他。”

    陶采薇闻言怔了怔,祁凌雪看出了她的犹豫,心里松了口气。

    第072章 珍重对待

    “祁姐姐, 你是不是不想我嫁他?”

    陶采薇那些察言观色的本领是她的强项,更何况祁凌雪压根儿就没掩饰。

    她犹豫却不是犹豫自己嫁不嫁崔波,而是在想崔波愿不愿意娶她, 或者说入赘她家。

    祁凌雪点了点头:“你值得更好的。”

    似乎是为了抗争什么,陶采薇反驳道:“可我喜欢他啊, 我想和他过一辈子啊。”

    祁凌雪道:“那去京城和跟他成亲二选一,你选一个。”

    陶采薇昂着脖子道:“我都要!我不靠婚事将我送去京城, 我靠我自己!”顺便再把崔波带着去。

    祁凌雪耐着性子再打了一个比方:“如果你要的权势和他之间只能二选一,你选哪个?”

    “只能二选一?”

    “只能二选一。”

    “那我, 那我,那我也不知道了。”

    毕竟,这世上还有好多男子可以选择。

    祁凌雪又点了她一下:“薇薇啊,在我们金朝, 你身为女子,要想获得权,可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嫁个有权有势的人,他的权自然就是你的权。”

    就跟她们刚刚讨论的女子继承权一样,无论是父兄的钱,还是父兄的权, 好像都不是她们的。

    正儿八经嫁的夫君, 却实打实的与她们共进退,权利共享, 只是在这个共享里头, 她们还会被夫权压一头罢了。

    对于女子来说, 接近权利最好最快的办法还是得靠嫁一个位高权重的夫君。

    祁

    凌雪不像陶采薇那样对权势有执念,相比起来, 她更希望自己此生能过得自由。

    以她的能力,人生一旦确定了目标,就没有完不成的事。

    陶采薇既然有目标,那她一定会监督着她完成目标。

    她就像她们三人中的最高领导者,陶采薇和蒋青妍二人在她的推动下,将来就没有达不到自己预期的。

    现在三个人的前路都无比清晰了,可陶采薇始终有些快活不起来。

    祁凌雪有点不忍心,拍着她的肩温柔说道:“薇薇,实在拿不准主意的时候,就跟着自己的心走。”或许她现在对权势已经没那么大的执念了。

    陶采薇摇了摇头:“不,话本里说了,女子一旦跟着感情走了,那就是终生灾难的开始。”

    蒋青妍崇拜地看着一脸坚定的陶采薇,心道:看的一样的话本,她怎么就能总结出这么多。

    吃吃喝喝又谈天说地的,天渐渐黑了,虽然大家说好了要在这儿待一整晚,好弥补上次的遗憾,但看着渐沉的天色,三个人不免有些害怕起来。

    上次好歹还有婢女在身边,人多聚在一起热闹。

    现在她们三个都是四体不勤的千金小姐,能把东西做熟了放进嘴里吃了已经是奇迹了。

    “山上好像有什么动物在叫。”

    “咦~你别吓唬我。”

    “好害怕,你们把我抱在中间睡好不好。”

    “不行,我也想睡中间。”

    “草率了,真的草率了,并且这里好冷啊。”

    “呜呜呜,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天黑了看不清路。”

    “要是有人能突然拉着马车来接我们就好了。”

    “我好像真的听到了咕咚咕咚的马车声,你们听。”

    陶采薇把耳朵贴在地上,果然有马车的声音。

    “有生人来了,咱们不会被抢吧。”

    “就剩些残羹冷炙了,抢就抢呗。”

    “呵呵,你们别忘了,咱们女子也算是一种可以被抢的东西。”

    另外两个人顿时被吓白了小脸儿,纷纷抄起炉子上烤串的铁签子,警惕地望着来路的方向。

    “没事,要是来者不善,咱们一会儿直接扎他。”

    陶采薇举着铁签子,咽了咽口水,一向胆子大的她现在也十分紧张。

    过了一会儿,马车到了,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她看到马车上跳下来一道人影,那道人影越走越进,越走越进,像是个突然降临的天神一般。

    崔鸿雪扔了三条毯子下来:“收拾收拾上车。”

    三人过上被炭烘过的毯子,顿时浑身舒爽。

    看着那帮她们收拾残局的崔波,祁凌雪改主意了,有时候一个知冷知热的暖脚男人,比啥也重要。

    咱过日子图的不就是个这吗?

    “薇薇啊,崔波儿也挺好的,你就嫁了吧。”

    陶采薇瞥了她一眼:“一条毯子就把你给收买了?你这定力还不如我呢。”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你说的那些,丫鬟也能做,要男人干啥。”

    祁凌雪错了,她只是被冻傻了,这条毛毯和这架坚固的能带她回家的马车,简直把她完全收买了。

    崔鸿雪把她们的东西收拾上来,这三人已经抱团全挤在马车最里面了。

    他在车外坐下驾车往外走,心里偷笑,就知道她们几个熬不下去。

    本来昨晚就休息得不好,今天再这么搞了,非得生一场大病不可。

    这三个人齐刷刷一张炭一样的脸,另外两人他可不管,陶采薇是归他洗刷的,看他回去不拿把大刷子给她刷洗刷洗。

    趁着夜色先是把祁凌雪和蒋青妍送回了各自的家,然后马车才开始往陶府的方向走。

    陶采薇从后面爬出来,两只手臂搂住崔鸿雪的脖子,腻在他背上蹭来蹭去。

    “你身上好暖和。”

    她将一张冷透了的脸埋在他脖子里蹭来蹭去,一冷遇到一热,简直舒服极了。

    再嗅到他身上的令人安心的气味,她整颗心又重新跳动起来。

    崔鸿雪感觉到她的手伸到了他的身前,在他胸膛上乱摸,直接伸进他衣领里取暖。

    暖完手心暖手背,捏他身上的肉。

    “崔波,你腰太细了。”

    “崔波,你胸还没我大。”

    “……”废话嘛。

    她揪扯了他一下,整颗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吸着,把崔鸿雪闹得无法专心驾驶。

    也不怪祁姐姐改变说法,她现在也改了。

    她抱着他,朝他脖子上黏黏腻腻地啃下去:“我要黏你一辈子崔波,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亲嘴嘛,亲个嘴嘛。”

    她攀着他,一颗头攀到他身前:“亲一下嘛,嗯~你好香啊。”

    崔鸿雪被她闹得没办法,等下又要来揪他的……男人的这个地方也很敏感的好吧,整得他脸都红了。

    “先别动,等回了家再亲好吗?”

    若有人在沿路的屋顶上看,就会发现这架马车行驶得歪歪扭扭的。

    陶采薇不乐意:“家里的床上都亲烦了,也搞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我就要在这里亲。”

    陶采薇一直对开发各种不同的玩法很感兴趣,否则崔鸿雪也不会在凤瑶山顶的瞭望台上和她对视了一眼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他不禁在想,等她以后得知了更多的动作,会不会对凤瑶山那一晚感到格外遗憾。

    他们明明可以更快活的。

    那双小手又缠了上来,缠在他的身子上。

    崔鸿雪感觉她像个妖精,每天在那儿对他说:“我要,我要。”

    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要到。

    “别动我了,咱们先回家,乖。”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向她索取些什么了,老是他在伺候她,他也是有需求的好吧。

    再这么下去,他都担心自己身体出毛病了。

    陶采薇整个人滚到了他怀里,崔鸿雪瞬间拉停了马车,倾身压下去,把她抱进了马车里。

    “这一会儿的功夫你也等不及是不是。”

    陶采薇仰躺在马车角落里,头发散乱着,一根食指放在唇角,目光痴痴地看着他。

    崔鸿雪将他放下后,逐渐直起身子,手伸向自己的衣带,解开衣带后,整张胸膛和腰腹全部展现在陶采薇眼前,冲击着她的感官。

    甚至,还不止这些。

    他倾身压下来,握住她柔软的手:“你是不是也该动动手了?”

    陶采薇整个人仿佛躺在云里,他捏着她的下巴在吻她,牵着她的手往一处放。

    陶采薇有些懵懵的,平常不是还藏着掖着的嘛,现在怎么自己放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的脸,崔鸿雪只闷闷地哼了一声,一直闭着眼吻她。

    他故意去挑她敏感的牙,故意用她最喜欢的、最容易有感觉的方式去亲吻她。

    他早就清楚她最吃哪一套了。

    亲着亲着,他还会睁开眼用红红的眼睛无辜又深情的看着她,她便会瞬间投降。

    对于突然弹到她掌心的滚烫物体,陶采薇瞪大的眼很久才收回去,最终沉浸在他的绵绵亲吻中,闭上眼体会他的所有。

    夜深人静的空旷大街中央,一架马车摇摇晃晃,陶采薇最喜欢这样的环境了。

    崔鸿雪不禁在想,他若是别人的丈夫,她会不会更喜欢。

    他想了一会儿,又否认了这个假设,应该这样说,她若是有别的丈夫,会不会更喜欢和他这样。

    陶采薇被他亲得五迷三道的,并不懂他握着她的手说:“帮帮我”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握着呗,还要她怎么帮。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动起来,她似懂非懂。

    不过她乐意帮他,两个人在一起,是要互相帮助的。

    过了很久,她突然凑在他耳边说:“你的跟陶金银的真的很不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的?”

    陶采薇想了想,道:“都不像是一个东西,他那个像一条毛毛虫,你这个像……像,一只大青蛙!”

    “……”

    崔鸿雪是怎么想也想不通她的脑回路。

    大青蛙这个词是怎么得出来的?

    陶采薇道:“弹来跳去的嘛,抓都抓不住。”

    崔鸿雪黑着一张脸命令道:“别玩儿了,过来,给我好好亲。”

    他抱着她的头亲吻着,两天没回家,陶采薇身上是有点脏乱的,脸也是黑乎乎的。

    “瞧你身上脏的,回去我好好给你洗洗。”

    陶采薇嘟囔了两声,翻过身给他继续亲着。

    只是那只有些酸累的手啊,又被捉了回去。

    听他埋在她耳边哀求:“薇薇,我喜欢你,在此之前,包括我自己在内,它从未被任何人沾过手,我想你珍重对待。”

    空气凝滞了一瞬,陶采薇鼻尖红红的,将头埋在他胸膛里蹭着:“你第一次说你喜欢我。”

    崔鸿雪愣了愣,他不敢说,不是不愿意说,他怎么会不喜欢她呢,他简直想死在她身上了。

    他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后脑勺,像是安慰也像是在源源不断的输送情感,让她知道自己正在被他爱着。

    可他只是崔波啊,崔波的爱,值钱吗?

    陶采薇冰凉的手覆了上去,她眼睛向上翻开仰视去看他,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能将人惹疯的视角。

    他覆上她手的手几乎在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翻身将她压在下面,马车狠狠地晃了一晃。

    往常都是他伺候她,这还是陶采薇第一次接到他的请求,这人压得她喘不过气,吻得一下比一下用力,真是!真是全然没有斯文人的样子了!

    他将烦人的老是滑落的青丝全部拢在一处,用发带系紧。

    巷子深深,黑夜寂寂,他正被她珍重对待着。

    月影透过窗棱晃在她身上,一阵风过,惊起外面哗哗竹声。

    那股清风裹着竹香涌进来,陶采薇挪开湿漉漉的被压得变形的唇,倚在她耳边轻轻喘着气:“为何你身上一直有股墨竹香气。”

    从一开始他身上就有,引着她一次一次的往里吸,贴在他的皮肤上吸。

    从小他便开始调制这一股墨竹熏香,每日燃在屋子里,久而久之,这味道渗入他的骨髓,便一直都有了。

    就像陶采薇身上一直有一股奶味,让人以为她是打翻了牛奶在身上。

    实际上是她小时候喝牛乳喝得太多了,喝不完的又全用来泡澡了,至今这个习惯也没改掉。

    好在那些牛乳也没白喝,现在都便宜崔波了。

    过了很久,随着一声悠长又迷惑人心的叹息,崔鸿雪像她对待他一样珍重地捧着陶采薇的手,用手帕给她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又放在唇边轻吻。

    陶采薇一直任由他动着自己,她能感觉到,他刚刚非常快乐,像是隐忍了很久很久的终于释放出来那样,她心里也随着他的高兴而高兴,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已感官相通。

    不是很久终于,而是从未。

    如此这样,便已经很足够了。

    崔鸿雪一向是不屑于这些的,可他此时觉得,就算是真的崔鸿雪来了,也得死在她身上。

    崔鸿雪弹了一夜的琴,饮了一夜的酒,他的心在最煎熬地动摇着。

    这壶梨花春从秋天喝到了春天,又从春天喝到了秋天,诗中能以春秋来形容的,那必不只是一个春秋,而是年年春秋。

    崔鸿雪总以为,自己弹琴作诗时,能在一旁作伴的,必是伴雪起舞的女子,他从没想过,能引起自己内心如此动荡的,竟是一个伴着他的琴声打鼾的女子。

    她实在太困了,一回到鸠无院,衣服都没脱就睡下了,随后就是鼾声如雷,谁也拉不动。

    她说,她要和他一起一辈子,他们要在所有地方亲吻,任由爱欲横生,她要与他做尽所有的荒唐事。

    说起春秋二字,他与她这已是最后一个春秋了。

    她说要与他共度好多个春秋,夏天他们伴着雷雨声亲吻,冬天他们倒在雪地里亲吻,还要温一壶梨花春,一起饮过一夜又一夜。

    伴着清晨和他的琴音,树上的梨花落了满地。

    安青走过来说:“小姐的东西大部分都让太太带走了,还剩一些小东西要带上,你们今日启程还是明日启程?”

    “今日就走,再拖下去就不好了。”

    安青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早走一天便能早到一天,只是小姐她,回来以后连衣服都没换过,身上不知都脏成什么样了。”

    “你先把东西收拾好,等她睡醒了,把她洗干净就出发。”

    由于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溪川与符秀兰和陶富贵他们汇合,一开始商量的就是让他们二人轻装简行骑马过去。

    安青来到府上的马厩,喊来一个喂马的小厮道:“牵匹最威猛英俊的马儿出来。”

    小厮见她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忙殷勤应着她的话:“安青姑娘,你来瞧瞧这匹马,漆黑油亮的皮毛,蓬松有劲儿的大尾巴,小姐见了肯定喜欢。”

    安青见了这匹马也眼前一亮,几乎都能想象到小姐穿着毛茸茸的兔毛披肩骑在上头的样子了,肯定与这匹黑马极为相称,娇俏小姐就得配油亮水滑的黑马。

    “这匹马好,就它了,给它喂饱一点,小姐和崔先生今日就要出发。”

    崔鸿雪没想到陶采薇起床后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他:“崔波,你知不知道,知府有没有立法权?”

    他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但问题的答案他是知道的。

    “知府负责治理一省百姓,每个省的具体情况不同,都需要当地知府因地制宜,制定出相应的律法,在民事上有一定程度的立法权。”

    他看到陶采薇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跳起来往外跑:“咱们今日照走不误,我得去给陶金银留个任务。”

    崔鸿雪急忙拽住她:“你要做什么?我比陶金银好使,你告诉我。”

    陶采薇甩开他:“你不行,你就一个平头老百姓,还是个男的,你说的话做不了数,陶金银现在是举人老爷,他说的话才作数。”

    崔鸿雪黑着一张脸,怎么现在这妮子还搞上歧视了,他一个平头老百姓又咋了。

    “我要叫陶金银多叫上几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让他们联名像祁知府提建议,咱们河首府地处偏远,周边还有不少女尊部落,咱们也应该因地制宜,立出相应的法。”

    崔鸿雪问道:“你想立什么法?”

    陶采薇道:“其他省我管不着,我要咱们省的男女都有继承权,平分家族财产。”

    看她激情昂扬又要往外跑的样子,崔鸿雪拉住她,实在是不好给她泼冷水。

    “这件事情要做起来很难,不光是立个法的事儿,我劝你别瞎忙活了。”

    她是不打算忙活,她打算让陶金银忙活。

    陶采薇不依他:“你们男的就只会给自己争取利益,我不跟你说话了,我要去找陶金银说。”

    崔鸿雪拿她没办法,只好投降道:“好好好,你把陶金银叫过来,咱们三个好好说,行不?”

    陶采薇愣了愣,道:“行啊。”

    过了一会儿,陶金银还寻思自己妹妹有什么大事,被人叫着急匆匆赶了过来。

    “妹啊,你有啥事儿,说。”

    陶采薇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言语中明显是带着情绪的,说得她气鼓鼓的,叉着腰跺着脚:“哥,你就说这事儿你管不管吧!”

    陶金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生什么气啊,一边说一边还发起脾气来了。

    “我说的是,我要律法规定我拥有家里的财产继承权,而不是指望你们分给我!”

    陶金银歪了歪脑袋,有点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敢说,他撇了一

    眼崔波的脸色,对方并没有要给他任何帮助的意思,他只好小心翼翼说道:“妹啊,你说的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什么分不分的,你话说得也太难听了,我指望你分给我还差不多。”

    管他律法规不规定的,陶家的家产她要全拿去一文钱不给他剩下他也没话可说。

    陶采薇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给他,陶金银压根没懂她意思,不过这也不重要,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很少有能站在女人思维上考虑的,她只要她的目的达成,她不在乎陶金银的思想如何。

    “你就说这个事儿你能不能帮我办了吧。”

    他陶金银现在也算是河首府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只是让祁知府再立个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陶金银支支吾吾的,这件事情听起来简单,可他怎么总觉得里头有坑呢,他抬眼看了眼崔先生,指望崔先生能给他点提示。

    陶采薇见他眼神飘忽不定的,气不打一处来,这俩男的不会站一头吧,果然女人的权利只有女人自己能争取。

    崔鸿雪咳了一声,明显是准备发言了。

    陶采薇不爽地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你说。”

    崔鸿雪想尽量站在她的角度上考虑,来说服她:“你想立的这个法,没那么简单,看似是有一部分女子受益了,可必定还有很大一部分女子的利益会受到损失。”

    第073章 倒计时

    陶采薇百思不得其解, 女子都能分到家中财产了,怎么会利益受损呢?

    “律法当然可以立,不过在律法上头还有一个压倒所有人的‘孝’字, 那要是父母就是不愿意把家产分给女儿呢?立了遗嘱的,就算律法规定了, 女儿也是得不到任何东西的。”

    陶采薇道:“至少在父母愿意给女儿分的时候,不会有一个出来抢她东西的哥哥弟弟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的?”

    崔鸿雪道:“那这又涉及到那些嫁了人的女子了,她们夫家的财产分了一半给小姑子, 她们自己如果还不能从自己父母那里得到财产,她们的利益又有谁来保障呢。”

    现在的世俗便是女子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谁会愿意给要嫁出去为别人家生儿育女的女儿分财产。

    金朝的婚姻制度就是如此,嫁了人的女子自然就跟夫家是一家人了, 夫家的财产自然也应该与她共享,平白无故被要嫁去别人家的小姑子分走一半,谁心里也会不爽的。

    爱女儿的人家自然会给她准备一大笔嫁妆,不爱女儿的人家就算有律法规定也不会多分出一点来给女儿。

    陶采薇拧着眉,想了很久也绕不过这个弯来,崔鸿雪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心疼,道理说出来她就会懂, 她只是在想, 为何思来想去,想到的所有办法, 总是不能解了所有女子之困。

    没办法呀, 这是个夫权、父权、君权统治的世界。

    崔鸿雪突然想起庄时说的那话:“陶家得了你, 就算真的要当河首府的土皇帝,又有什么不行的。”

    他心里想着, 陶家哪天要真的想当土皇帝,就让陶采薇来当这个皇帝,瞧她现在那拧巴着的一张脸,到时候让她大手一挥想怎么立法就怎么立法,再也不会皱着眉头苦思无解了。

    陶采薇思考了半天,决定先放弃自己的利益,崔波说得对,对于要嫁人的女子,此法行不通。

    “那要是,未出嫁的女子与兄弟享有同等继承权呢?这样总行了吧。”

    “这样也不行。”

    陶采薇瞪他:“为什么?”

    “朝廷不会允许你这么干,要这样的话,很多女子都不愿意嫁人了,反正家里能光明正大合乎礼法的养她们一辈子。”

    大家全都不嫁人了怎么能行呢,严重了是会引起民变的,祁知府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治理下发生这样的事情。

    陶采薇心里涌上来一股特别强烈的挫败感,那要照这么说,是无论如何也解不了祁姐姐之困了。

    崔鸿雪特别懂她,她从小到大怕是就没有想办但办不成的事,突然发现世界不能照着她的想法走了,是一件特别令人垂头丧气的事情。

    他忽然,特别、特别,不想让他的小姑娘感受到挫败,就像庄时说的那样,给她造一个世界出来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可他也没有办法。

    他连崔家都护不住,更护不住陶家。

    他抚摸着她的头,温声说道:“别想那么多了,咱们该启程去溪川了。”

    至于河首府接下来会随着公主出嫁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与她无关,更与他无关,随便吧。

    而那一万匹丝绸,也如数添进了云华公主的嫁妆,众人皆知。

    跟眼前的小姑娘比起来,云华可就要蠢多了,希望她别再傻乎乎地将自己的命运与她胞兄大皇子的命运连在一起,平常家的兄妹都快要涉及到争家产了,更别说皇家兄妹。

    那一万匹丝绸守不守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陶采薇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身新衣裳,安青将已经被喂饱了的黑马牵过来,一脸担忧与不放心。

    “小姐,崔先生,这一路可得小心慢行啊。”

    陶采薇抱住安青拍了拍她的头:“放心吧,到了给你写信。”

    等她信寄到了,都快该回来了。

    安青擦了擦眼泪,又红着眼眶望向崔鸿雪:“崔先生,我们大家都非常信任你,请你务必要将小姐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崔鸿雪沉默着敛了神情并未回答,陶采薇笑着道:“安青,我们一个月后就回来,有什么好哭的,别怕。”

    安青道:“小姐,我希望你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变化,不要瘦,倒也可以胖,心情也不要变化,要在溪川开开心心地玩儿,然后再心满意足地回来。”

    陶采薇摆了摆手让她安心:“你放心,你说的这些算什么呀,我肯定会开开心心的回来的呀,我保证比现在还要开心。”

    就快能见到外爷了,并且溪川的美食美景众多,她怎么会不开心呢。

    陶采薇被崔鸿雪提溜上马,马鞍是特质的软垫,在上面颠一天也不会屁股疼的那种。

    安青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两个人远去,忍不住,就是忍不住掉泪,我的小姐啊,一定要和崔先生好好的啊。

    随着马蹄在地上踏出“哒哒哒”的响声,地上尘土飞扬,渐渐地他们二人的身影从安青眼前消失,她默默回到鸠无院,做她平常该做的事情。

    是她太容易胡思乱想了,小姐只是回溪川去一个月,有什么好哭的,把小姐和崔先生的房间收拾好,每日扫一扫落进来的灰尘,再把这么大个府管好,府上高低还剩下个主子呢。

    哦对了,还有崔先生的菜地,她便去帮他照料着吧,不然厨房里那个叫千惠的就要装模作样的来替崔先生收拾菜地了,她就看不惯千惠那个样子。

    崔先生是她们院儿里的人,关她厨房里的人何事。

    安青收拾完陶采薇出发前搞得乱糟糟的屋子,将她的被褥全都拆下来清洗干净,再放在阳光底下照着,等小姐回来的时候,盖上就是香香的。

    收拾好了这边的一切,她进了崔鸿雪的屋子,她们平时是不会来收拾崔先生的屋子的,崔先生自己会收拾。

    但他已经走了,安青就不能放任崔先生的屋子这么敞开放着。

    至少要在床上和桌上盖上一层防尘的布才行,不然崔先生回来了多难收拾啊。

    安青正打算招手叫几个小丫鬟过来,又仔细一想,崔先生平常都不爱叫人动他屋子,她便不好叫一堆人过来收拾了。

    左右她是小姐身边最亲近的丫头,她就帮崔先生简单收拾一下吧。

    走进来一看,这屋子实在是没什么可收拾的,处处都一尘不染,那把琴还摆在外头。

    安青将琴挪进屋子里,用布子盖上,又给屋子里所有容易积灰的物件儿上盖上了布巾。

    崔鸿雪总共也没多少东西,随身的就那么几样小物件儿,其他的都是陶府给他的,现在也带不走。

    安青幽幽叹着气,这位崔先生可真是,说不上来的干净,人来得干净,走得也干净,心里更干净,也不知有没有把她们这些陶府里的人装进心里去。

    她走到他桌边,突然有些好奇起来,崔先生的桌子里会不会放着些什么东西,能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空旷。

    她从上往下拉开书桌底下的抽屉查看,空的,空的,还是空的,咦,最后一栏抽屉里放着一卷画纸。

    她踌躇再三,还是打算拿出来看看。

    她保证,看完她就放回原处,绝不让任何人发现。

    她将画纸按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她额上不禁渗出细细的汗,但她深知自己不能将此画弄脏,便屏着呼吸向下查看。

    直到画卷完全展开,她才放眼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进鼻腔里,这是一幅,及其精妙绝伦的美人图……

    安青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瞥开,纵是她一直标榜着自己年长了陶采薇好多岁,好多事情见得比她多得多,却还是红透了一张脸。

    崔先生……崔先生的画功真是浑然天成、栩栩如生啊。

    小姐……小姐在那上头真是眉黛青颦、呼之欲出。

    怪不得崔先生将此画藏得如此深,想不到崔先生面上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竟会在私底下将小姐画成这副模样。

    她虽然再不敢看那画一眼,但她却沉沉地思考着,崔先生绝不是一般人。

    她不由得想起许多事情来,若不是画上的人正是自家小姐,安青敢笃定,此画能值千金。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只是住在铅兴县外的村庄里普普通通一个卖花郎呢。

    安青将此画收起来,好多事情在她脑海中跳跃着,即将要串成一串,却始终不能得出一条真正的结论。

    崔先生是北方人,一口中原官话说得标准极了,他之前骗了她们,他没有埋在鹤山县的祖宗,而那个时段他又出现在萍县,后来小夏说,在舒西国和南越国之间游走的,也有一位崔先生……

    全大人和祁小姐都说过,崔先生与崔鸿雪长得很像……

    外头到处在传,崔鸿雪还活着……

    答案就快要呼之欲出了,能被太太从小安放在小姐身边的人,怎么会不细心呢。

    安青很快就想到,一年前那幅突然在铅兴县这种地方现身的出自崔鸿雪之手的莲叶图,真是好巧啊,就在小姐与崔波见过面以后,那幅图就出现了,而在那之后,生活得一直穷困潦倒的崔波,竟能拿出一大笔用作摊位费的钱来还给小姐。

    这个答案让她颤抖着,她的心越跳越快,胸腔里像是在打雷一般。

    她等不及想要找什么人佐证她的推论,可是同时她又是谨慎的,此事若是假的,说出去未免可笑,此事若是真的,她也不能就这么将崔先生暴露出去。

    当前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便是小夏了,可小夏偏偏出去了,不知几天后才能回来。

    她便只能一个人揣着秘密,煎熬地等待着。

    可是在那之前至少,她想让小姐知道这件事啊。

    虽然不知道崔先生为什么要假扮成崔波陪在小姐身边,可若是小姐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得飞起来。

    安青心底真切地为陶采薇感到高兴,她就是太知道小姐有多想和崔波在一起了,如果崔波就是崔鸿雪,这简直是人生中最幸福最幸福最幸福的一件事了。

    可她还不能说的,此事还未得到证实,一切仍然能用“巧合”二字解释。

    就等小夏回来吧,小夏常年在外面跑,见多识广,她一定知道更多。

    安青现在既焦急又兴奋,焦急是因为此事急急得不到佐证,兴奋是为了小姐的未来而兴奋。

    陶采薇坐在崔鸿雪身前,他们已经出了城,走出了很远的距离,起初马还跑得比较快,毕竟他们都有赶路的觉悟,也没打算在路上慢慢晃。

    后来马跑得有些提不起劲儿了,再加上陶采薇还时常扭动着屁股,再好的马鞍,颠久了屁股也是疼的,搞得坐她身后的崔鸿雪很不适应。

    “累了?在前面找个客栈歇下来吧。”

    陶采薇整个人蔫答答的趴在马头上,两手抱住马脖子:“嘤嘤嘤,屁股好疼,再也不想骑马了呜呜呜。”

    崔鸿雪跳下马去拽她:“还有几天路程要走呢,你现在喊疼可没用。”

    陶采薇被他拽下马,顿感绝望。

    崔鸿雪指着前面的镇子说道:“你看前面。”

    从河首府到溪川是在往东走,海拔也越来越低,走出来才知道,原来河首府那地方,属于高原。

    四年前崔鸿雪刚到河首府时,可适应了一阵儿呢。

    每走一段路,路边的植被也有不同的变化。

    河首府属于山地高原地形,铅兴县内的弯湖便是一条高山湖泊,把铅兴县熏得常年烟雾缭绕的,也算是一片奇景,除此以外,铅兴县周围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温泉,不断蒸腾着雾气。

    陶采薇抬首望去,嘟囔道:“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第一次去外爷家了,这些地方我早来过了。”

    崔鸿雪不愿意再看到她提不起劲儿的样子,推着她往前走:“不同的年纪看这些风景自然是不同的心境,小时候你在路途中只知道什么好吃什么好玩儿,到你现在这个年纪了,你可以看看哪个镇的男子长得俊美,哪个镇酿的酒好喝,还可以看看这边的粮价布价如何,能否从这里头找到新的商机。”

    他说的恰好全是陶采薇感兴趣的事情,陶采薇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就不怕我看别的男子去了,再也不看你?”

    崔鸿雪投给她一个很无奈的眼神:“我很大度的,你随便看。”

    实际上他心里想的是:看吧,多看看你就知道跟我比起来,他们都是歪瓜裂枣了,还越发显着我。

    陶采薇果然笑起来,张扬挥舞着手往城里跑去:“好耶!”

    崔波说得不错,她再次走进这个镇子里,心里的感觉已经与小时候大不相同了,更重要的是,她是跟崔波一起来的,而不是跟父母。

    天知道和自己的情人一起走遍山川四海和自己曾经走过的地方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神荡漾的事情。

    每遇到什么熟悉的事物,她就会兴奋起来给他介绍。

    “我小时候在这里看上了一头猪,一定要把它买走,缠着我爹又哭又闹的,还坐在地上哭,他们拖都拖不走我。”

    最后她屁股蛋儿底下的衣服布料都给磨破了,这句话不能说,她现在在崔波面前要面子。

    她指着一间茶楼说道:“我们之前就是在这里吃的饭,这家店有一道火腿可好吃了,我带你去尝尝。”

    她迫切地想要崔波了解她小时候的一切,让他了解这些事情的过程让她感到无比兴奋。

    她想掏出她的灵魂来给他看,并要他爱上。

    她的听觉、味觉,所有以往的和现在的感官,都想要剖露出来给他展示。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家店的火腿吗?因为它每一片都被刀切得薄如透光的蝉翼,吃进嘴里可香了。”

    她小时候的味觉记忆并不那么明显,只能总结出一个“香”字,可这也是她迫不及待想与崔波共享的味觉。

    崔鸿雪被她拉着,一路上了茶楼,来到二楼的一间雅间里,听她说,这正是她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吃过饭的房间。

    陶采薇招呼了一位店小二过来:“火腿还有吗?给我们上上二两。”

    “抱歉了二位客官,咱们家的火腿如今已经不在店里零售供应了,镇上的大户都订完了,再产不出多的来了。”

    陶采薇扣了一把银子上去,再挑眉看他:“你确定?”

    那店小二眼观鼻鼻观心,左右他都只有这一句话,给再多钱他也变不出一只来呀。

    “客官,点些别的菜吧,本店还有别的招牌,也值得一试。”

    陶采薇觉得失了脸面,浑身不爽,上一次来这家店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有这样的变化也不奇怪,可她刚刚在崔波面前话都放出去了。

    店小二给他们点了菜,抬眼见到这二位衣着相貌皆是不凡的男女,出手又是这般阔绰,他心里动了动,道了声稍等。

    过了一会儿,明显是比刚才那个店小二更高一级的掌柜来了,只听他拱了拱手恭敬问道:“敢问二位可是姓陶。”

    崔鸿雪举起茶杯审视他,陶采薇点头应是。

    那掌柜便开怀笑起来:“时间也对得上,那便就是二位了,是这样的,半月前陶员外和他夫人经过此处,特地让我们给您二位预留了一只火腿,他们说的您二位到此的时间正好就在这两日。”

    陶富贵以前的老熟人还管他叫着陶员外。

    陶采薇眼睛里逐渐亮起光来:“一整只?”

    掌柜颔首:“是呢,陶太太吩咐过了,先留上一只,你们吃多少算多少。”

    陶采薇那个胸膛一下子就挺起来了,大气地挥了挥手:“先来个五两吧,在来壶温酒。”

    小时候大人不让她喝酒,她看着那些用火腿下酒的大人们吃得酒酣耳热快活极了,心里就一直向往着,这次她可不会放过机会了。

    果然一个地方便有一个地方独特的饮食,这里的酒是用玫瑰和大米酿的玫瑰奶酒,喝起来还有一股发酵的奶味。

    与火腿正相搭配。

    崔鸿雪在她殷切的眼神下,伸手夹了一片火腿放入口中,他闭上眼细细品味起来,倒真是不同凡响。

    说起来,他游历过的地方也不少,却少有奔着美食去一个地方的,也很少在一个地方停下来静静品尝美食。

    这薄如蝉翼的火腿片入口即化,绵密口感和咸鲜风味萦绕在舌尖,他定定看着她,少有的,眼眶里竟也闪着光,目光灼灼。

    在他那深深沉沉的又光点闪烁的眼里,她鲜活而明媚。

    两个人一起吃一样令人印象深刻的美食,从此,她便如同这一起入口的火腿一样,永远萦绕在他舌尖了。

    在金朝第十一位皇帝,国号永安,统治下的第三十五年,他与她,在河首府与溪川的路途上,这个名叫梅丽的小镇上,一起品尝火腿与玫瑰奶酒,直到深夜,然后在茶楼的客房内,稀里糊涂抱在一起睡了一大觉。

    日后的每一年,赏美景、吃美食,看炊烟袅袅、盼秋收春种,人生怎么可以美好至此,又怎么可以遗憾至此。

    天光大亮时,又是赶路的一日,对于他来说,便是又短了一日。

    “屁股还疼不疼了?”

    陶采薇朝后摸了摸、揉了揉,嘟着嘴道:“倒是不疼了。”

    可是一想到又要往那匹马上坐,就又开始疼起来了。

    崔鸿雪也没有办法:“你想快些到溪川,还是我现在去弄辆马车来。”

    “还是快些到溪川吧。”

    自此,她跨上了马,再也没喊过一句疼,解决不了的事情,抱怨也没用。

    但崔鸿雪总是会在颠簸了一阵后,又缓缓地走一阵,尽量把握好行路节奏,好让她舒服一点。

    每天晚上,他还让她趴在床上,轻轻给她舒缓一会儿。

    这一路上,他们一直都是住的一个房间,出门在外,被人当作夫妻又如何,又没人认识他们。

    每到一个镇上,他们手牵手在街上走着,有人问起来,他就说她是他的妻子。

    “二位郎才女貌,真登对啊。”

    陶采薇的笑容永远是那么灿烂,唯有他,听到此言时,心里说不尽的苦涩难捱。

    有道士拦着他们二人:“二位想必是刚新婚不久吧,我可以为你们的姻缘算一卦。”

    崔鸿雪沉声道:“不必了。”算出来好又如何,算出来不好又如何。

    陶采薇却一脸兴奋:“好啊好啊。”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这人银子都已经给出去了。

    他全程没有听进去那道士的任何一句话,只默默盯着她的后脑勺看,陶采薇,你算这个有什么意义,他若说了你我的姻缘好,你便要嫁我吗?

    第074章 夫君、夫君

    那道士自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道士, 骗钱的罢了。

    但能吃上算命这碗饭的,必得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不会算,他还不会看吗?

    这两人一个长得美一个长得俊, 大街上一直手拉着手,这位公子还一直盯着这位小姐看, 众所周知,一段婚姻里, 重要的不是妻子的情意,而是丈夫的情意, 只要丈夫爱妻子,妻子就算爱的是别人,这段婚姻也照样能维持下去。

    一段婚姻里,只要丈夫不放弃, 就永远结束不了。

    女人呐,都是心软的动物。

    这道士偏偏没看出崔鸿雪眼里那些超出爱以外的东西,那些东西不是单靠一段姻缘能概括的。

    他要她好好的,却不要占有她,爱一个人便是给她姻缘的话,这爱也不值什么。

    陶采薇只听那道士拍板坚定说道:“您二位的姻缘,绝对是金玉良缘!必得是要一路走到白头的。”

    瞧瞧这位公子那小眼神儿, 若是他夫人出了什么事, 他怕是会把自己命掏出来,就这样还不能走到白头的话, 世间便没有能走到白头的感情了。

    陶采薇笑起来, 望着崔鸿雪道:“我还真有点好奇你老了长什么样呢, 到时候还好不好看可不好说,要是你年老色衰了, 我可就不喜欢你了。”

    至于之前跟祁姐姐的那些对话,早已被她抛诸脑后,她现在心里被崔波装得满满的,这道士说的话,句句让她欣喜不已。

    她又扔了一把银子出去:“谢谢你啦。”

    那道士捧着银子笑呵呵的,果然说好话的钱最好赚,他一双老眼还没昏花,这二人压根就不是什么夫妻,想要成为夫妻,还远着呢。

    崔鸿雪见她开心自己也开心,尽管明知道那道士就是骗钱的,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他摸着她脑袋道:“今晚想吃什么?”

    一直没听到她答话,他朝她看去,忽然间一颗小脑袋从他臂弯里钻出来,双手环抱着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胸膛上,一双大眼睛眨巴着,声音软软腻腻地喊了他一声:“夫君。”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简直快要疯了。

    后半生若能有这么一个小姑娘每天腻在他的臂弯里,一声一声地喊他“夫君”,他此生真是……

    祖父啊,你只叫我远离权场,平平淡淡度过此生,可从未教过孙儿,这世间还有远比权场更令人痴狂的东西,孙儿现在,真的有些不服了。

    他以为自己从那高处下来,此生便不必再起什么波澜了,旁人费尽半生追求的,不过是他玩腻的。

    他现在才知,这花花世界,他这才走到哪里。

    “你喊我什么?”

    她抵在他胸膛上,歪头歪脑的。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她伸手牵起他的手,五指穿过他的五指,十指紧紧扣着,漫步走过陌生的小镇,迎着来来往往的艳羡的目光。

    他只僵了一瞬,随后怅然释怀,他嘴角绽开的笑,比冬日里迎着寒风盛开的寒梅还要动人。

    夫君就夫君吧,就当他厚着脸皮受了。

    “二位如此恩爱,不如来我的画摊上看看,我为你们二人画一张画像吧,只要五两银子。”

    这一回,还不等陶采薇答应,崔鸿雪先把银子掏出来了:“劳驾。”

    这位江湖画师也是有眼力见儿的,这两位一看就有钱,这位公子身上穿的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绸缎,通身气派确是不俗。

    “二位,请站到此处来,摆出你们想要的姿势,我为二位画像。”

    陶采薇和崔鸿雪并排站着,他

    的手搂上了她的腰,一阵风吹过,她衣袂纷飞起来,带动层层叠叠的环佩巾带,浑身上下发出叮咚作响的金玉交叠之声。

    而他还是那一席素雅雪衣,全身上下无一处精致值钱处,头发就用丝带那么拢着。

    就是这么两个人,他们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眼里夹杂着无穷无尽的情意。

    她动了动唇,这一次呼唤是不由自主的:“夫君。”

    前路皆是惊喜,只愿能,与君偕行。

    他轻轻柔柔地捧住她的脸,像是捧世间最弥足珍贵的宝物,声带颤动着,呼吸滞涩着,喊了一句:“夫人。”

    这阵风吹了好久才停息下来,随之而起的,是远处灯火辉煌的酒楼角阁里,飘出来的琴声。

    不知是哪家的花魁娘子,招呼着满堂宾客,开始这笙歌鼎沸的夜晚。

    两人不知注视了对方多久,情动之时,只有彼此知道。

    “最后一笔落下,大功告成。”

    画纸还铺在桌案上,等着墨迹被风干。

    崔鸿雪率先走到桌案边去看,这位江湖画师的功力倒是不俗,把神态动作描得惟妙惟肖的。

    陶采薇看他那样子,明显是满意极了,便也过去看。

    那位画师笑着道:“二位容貌不俗,画出来不好看就怪了,真是太羡慕二位这感情了,刚刚你们之间那眼神,看得我都想落泪了。”

    酒楼上伴着琴声起了歌声,凝神听了一会儿,唱的竟是江湖。

    那画师道:“江湖离普通人是很远的,楼里的琴师乐手也能填出这样的词?”

    “我们是普通人,可那些困在楼里的女子,身处之地不叫江湖叫什么?”

    江湖并无高低尊卑之分,有维护世间正义的剑客,自然也有在灯红酒绿里艰难求生的女子。

    她们对江湖的填词自然填不出剑客那种荡气回肠刀光剑影的意味,却也有人在世间飘摇之感,江湖江湖,谁都想入江湖,谁都只有被推着走的份,琴焚弦断之时,仔细想想,江湖倒跟朝堂没什么区别。

    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画纸已经晾干,崔鸿雪细心卷起画,牵着他的“妻子”,走远了。

    “明日就到溪川境内了,今日还想玩些什么?一并玩了。”

    明天可就有家长管着她了。

    陶采薇嘿嘿笑了两声,道:“我想去花楼里看姑娘们弹琴。”

    崔鸿雪浅浅笑着:“那地方可不是你能去的。”

    陶采薇道:“我跟着你,有什么不能去的?去看看美女也不行?”

    崔鸿雪摸了摸她的头,宠溺道:“好,去就去。”她想上天都行,更别提这样小小的要求。

    这两人一走进这灯火辉煌的楼里,都让人觉得他们是来砸场子的。

    这里暗中评判陶采薇容貌的男人不少,但他们都不敢做些什么,只是因为她是有主的女人。

    崔鸿雪对这样的眼神感到很不舒服,但陶采薇不会,她对自身位置的预设远高于那些人,一个人也不会因为有狗老盯着自己而感到冒犯。

    如果有人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甚至肖想她,她会怀疑自己今天是否穿得太不具有攻击性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攀她?她头顶随便一颗宝石就能砸死他们全家。

    崔鸿雪凑到她耳旁道:“看中哪位姑娘了,把她点来给你弹一夜的琴如何?”

    陶采薇点点头:“此法甚妙。”

    在金朝第十一位皇帝,国号永安,统治下的第三十五年,他与她,在河首府与溪川的路途上,这个名叫昌汐的小镇上,一起听一位她喜欢的姑娘弹琴,直到深夜,临走前,她扔了一大包银子给她,足以让她赎身了。

    那位姑娘恐怕从来没有想过,最后能救她出去的,不是对她情根深种的男子,而是一位女子。

    陶采薇一直都是这样的,有好心,但是不多,救一救她一眼看中的人还是可以的,多了不行。

    “你说得对,我之前说要让河首府的律法规定男女同享继承权,这个想法太肤浅了。”

    崔鸿雪默默反驳,他可没敢说这句话。

    “且不说要先解决婚姻里的不平等,更何况卖女儿这样的事都是合法的,还往哪儿谈继承权,现在想起来,继承权真是最不足以为道的了。”

    在那之前,需要立的法太多了。

    崔鸿雪心里在想,她闹出这一番来,进而今日又得到了这么多感触,只是为了祁凌雪而已。

    她身边的丫鬟都是卖到她身边来的,在家里时也必然承受过不公,她怎得从未想过这些事情呢。

    人与人在她心里还划着三六九等呢。

    崔鸿雪是真正体验过被强买强卖过的平凡人,他想的总要比她深一些,不过没关系,她只要一直待在那上头做她的上位者就好了,能时不时地想到一些更深刻的东西,已经很不错了。

    就连他也是近些年才体会到,自己以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决策,不知不觉间伤害了多少底层百姓。

    这么看来,他手上也沾着不少血呢。

    他的手掐在她雪白的腰上,留下一道道指印,这摄人心魄的画面让人情难自已。

    马停在一个山坡上歇脚,太阳即将越过地平线,从山坡上遥望下去便是溪川城。

    他们躺在铺了布巾的草地上,她身子底下是白色蓬松的貂裘,她的背后是一轮红日,映在她雪白条条的肌肤上,让人心动神摇。

    她的红唇微张,在挪开亲吻的嘴喘气时一声一声地喊着他:“夫君,夫君。”在他的背上留下一道道抓痕,牢牢捆住他的一切。

    随着一阵颤栗,她抵在他胸膛上喘着气。

    进入溪川城的时候,过去几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谁也没有再多言语。

    直到符家庄园的大门以及后面长长的通天石梯出现在眼前。

    会有人来接他们上去。

    陶采薇被崔鸿雪牵下马,他牵着马走到一旁,将马拴在门口,会有人接应过去照料。

    过了一会儿,有人抬着两顶轿子下来。

    符家是大族,各项规矩章程都是井井有条的,符家修建在半山腰上,因此要过去先得爬上这一段长长的天梯。

    主人和客人自然是不用爬的,会有下人来把他们抬上去。

    崔鸿雪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上次来还是和祖父一起,这一次来,已经物是人非。

    再次望向这长长的通天石梯,心中难免有些伤感。

    溪川是一个及其热闹的地方,处处充满着欢声笑语,溪川的人也都是乐天派,每天除了喝茶就是打牌,还有独特的采耳技艺。

    就是这么个地方,让他忽然特别伤感,自从家人全部离开他以后,他很少想起他们,从京城出来一路走到河首府,再走到溪川,那些往事早就随云烟飘走了,可就是在这一刻,到了曾经和祖父到过的地方,陪着陶采薇一起即将要见到她的一大群热热闹闹的家人,他忽然,好想好想崔家那些人啊。

    崔家若能一早学着符家这样,择一处僻静清幽之处,举家隐居起来,休养生息,好好生活,他现在,也能如同她一样开心了。

    陶采薇扯着他的衣袖跳着乐着,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外爷了,更是迫不及待想带他见他们。

    他恍惚了一瞬,忽然很想对祖父说一句话,这么多年唯一不变的就是她了,还是这么一个小姑娘,还是每天缠着他的衣袖。

    只是从那个冰雪机灵的调皮蛋变成了一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

    崔家没有任何人知道祖父曾给他定过这么一门亲,他时常在想,随着崔家势大,祖父后来是否改变主意,不想认这门姻亲了,可当他现在再次回到这个地方,看着符家长长的通天石梯,千百年也不会有人打扰的隐世大族,虽然没有权势在手,可也活得潇洒自在,他祖父是否也存着这么一门心思,要符家做他的退路。

    就像现

    在这般,纵使崔家什么也没有了,他仍能跟她回到符家,过一辈子闲情逸致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莫名觉得自己卑劣,符家不是他的退路,崔家覆灭了,婚约自然烟消云散。

    崔鸿雪不会拿着婚约来要求什么,崔波更不会仗着感情来要求什么。

    这般想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恍惚间,他们二人的轿子已经被抬上了半山腰。

    这里有一个大大的平台,十六根白玉柱子擎天而上,支撑起符家的正堂。

    符秀兰他们来得早,一早跟众人解释过了,陶采薇现在身边有个小情郎,叫他们不必过多在意。

    溪川本就民风奔放,再加上符家是隐世大族,更是不在乎这些事情。

    符秀兰嘱咐道:“虽说这事儿也正常,但六丫将来是要奔着好前程嫁人的,此事也就不好宣扬了,还劳烦各位不要将此事挂在嘴上,就当那人是个男仆就行。”

    这一堆舅舅姨妈的,自然没什么好说的,都是自家闺女,当然得护着她。

    “唉,只是可惜啊,当年爹爹给六丫定的那门婚事黄了。”一位姨姨这么说道。

    老爷子闻言重重地拄了拄拐杖:“崔家福薄命也薄,那是老天爷都觉得他配不上咱们六丫头,以后不许再提他了!”

    陶采薇一下轿子就奔着这边来,她大大张开了双臂,灿烂笑着朝符家老爷子狂奔而来:“外爷!”

    老爷子刚刚还是一张阴沉脸,瞬间变得慈祥亲切,抱着怀里的乖外孙女,左一口右一口的亲着:“哎哟我的乖幺孙儿,让外爷看看,长高了没有。”

    溪川人管疼爱的小辈都叫幺女、幺孙,不管排行如何。

    这阵仗,陶富贵看了都心酸,他女儿往他怀里扑的时候都没这么用力。

    崔鸿雪慢悠悠晃荡过来时,就看到陶采薇拱在符老爷子的怀里,撅着屁股,像头小猪。

    真不愧是小时候缠着她爹在路边给她买猪的小姑娘。

    他的到来,自然也会引起一些探究的目光,虽说符秀兰事先打过招呼了,拿他当男仆就行,但众人未免好奇,能让他们家宝珠喜欢的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一看,嚯!这容貌当真不同凡响,宝珠这眼光还是可以的嘛。

    陶采薇从外爷的怀里出来,站起身,朝他伸出手。

    崔鸿雪愣了愣,本想默默隐于人后的,看她那样子,似乎另有打算。

    她堂堂正正牵过他的手,像是要正式介绍一般将他带到人前。

    还未等她开口,符老爷子已经蹙着眉头将他全身上下扫了好几遍了,只见他颤着手指着崔鸿雪,望向陶家夫妇,哆嗦了半天才开口道:“不是一早给你们递过信了吗?务必与崔家撇清关系,就当婚约从没有过,怎么他还是来了。”看样子,外孙女跟他好了都有一阵子了。

    符秀兰和陶富贵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老爷子在说啥。

    老爷子历经半生,盘了这么大一个家族,眼力自与旁人不同,其他人可以认不出崔鸿雪与崔波,符家老爷子那双鹰隼一般的眸子可糊弄不了。

    这小子当年在溪川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可记得他呢。

    崔鸿雪自知逃不过这位老人的目光,垂下头并未说什么。

    刚刚当他走到符家庄园门口时,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卑劣感并不是莫须有的,这不就来了吗?

    他卑劣,明知崔家已倒,何故再留在她身边?

    陶采薇算是反应过来了,见状连忙摆手道:“外爷,你认错人了!难怪好多人都说崔波长得像崔鸿雪呢,但崔波真不是崔鸿雪,他是崔波!不信你看。”

    她拉起崔波的手给符老爷子看,摸了摸他手心的茧:“他还会种地劈柴呢,待会儿让他给你表演一个,我敢打赌,崔波绝对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家的孩子!他种的大白菜可好吃了呢。”

    她甚至还记得头几次见他时,他坐在弯湖的青石板桥上卖花的样子,还有被那些官兵驱赶时点头哈腰的样子,被欺负了也绝不还手,背上背篓时佝偻着背,落日挂在柳梢头,充满农家气息的炊烟四处升起,他沿着弯湖沿岸长长的石板路孤单行走的样子。

    那怎么可能是崔鸿雪呢?

    符老爷子神色复杂地看着陶采薇,良久,什么话也没说,也再没看崔鸿雪一眼,尽管陶采薇拉着崔鸿雪的手往他身前凑。

    他只在乎他的宝贝外孙女儿,她不知道他就是崔鸿雪?

    若是她不知道的话,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这个姓崔的心里到底揣着什么主意,又为什么隐瞒身份,哼!在他符皓轩面前,他别想耍什么花招。

    崔鸿雪始终低头敛眉站在一侧,他暂时还承受不了身份曝光带来的后果,就让他以崔波的身份,最后再陪她一段时间就好了。

    他希望她永远也不要知道,崔波和崔鸿雪有什么关系。

    这本身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符老爷子年纪大了,眼眸里蒙着一层灰雾,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能感受到其中的震慑,他警告地看了一眼崔鸿雪,之后再没看他一眼,尽管这位是之前他亲口向崔家老爷为宝珠要来的婚事。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饭吧。”

    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崔波当然只是一个男仆的身份了。

    陶采薇张了张嘴,想为他要来一个桌上的座位,却被外爷和父母亲的目光双双瞪了回去。

    她记得母亲嘱咐的,在外崔波只是个男仆。

    可这里都是自家人啊,她不愿意要崔波只能在一旁站着。

    她顶着外爷的目光让人在自己的座位旁添了一条凳子,并当众拉着崔波的手坐下:“我就要你坐在这儿。”

    符老爷子明显脸色很不好了,但一对上陶采薇的目光,又会柔和下来。

    大人之间的事情,还是不要为难小孩子了,这个崔鸿雪,他找时间单独会一会。

    崔鸿雪始终收敛着眉目,无论是以哪个身份,他现在都得低调做人。

    至于派头,那是拿不出来的。

    符家的餐桌上摆的都是溪川独有的饮食,在西域商人把辣椒带到这片土地上来之前,此地盛产的是花椒,秋天的溪川气候阴湿,花椒刺得人双唇麻酥酥的,像在跳舞,吃得人很爽,又有祛湿的作用,几乎每一道菜里都有花椒。

    陶采薇夹了一块名叫椒麻鸡的菜到他碗里,寻思他没吃过溪川这等椒麻风味的菜,吃完了怕是会两唇连着舌头麻上好一会儿。

    她的这些动作,桌上长辈都看在眼里,老爷子又是明显看不爽这些的,便都垂下头自己吃自己的,至于各自心里在想写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三姨符美兰就是之前开过口被老爷子凶回去的那一位,她看着六丫头和她那小情郎的一举一动,真是开了眼了,宝珠何时这么会照顾人了,平常家里一桌菜,她不跟你抢着吃就不错了,竟然还往那情郎碗里头夹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宝珠这是动了真感情了,偏生谁也不敢开口说出来。

    一千年前溪川人就以生活安逸闲适著称,这个地方不仅气候适宜,土壤更是出了名的肥沃,溪川人自古以来都不用特别努力地耕种就能吃得好、睡得好。

    这也养成了他们贪图享乐的性格。

    自是没有陶采薇那般定要出人头地的心思。

    要让她们说,这两人互相喜欢,那就成亲呗,好好地在一起吃吃喝喝一辈子、玩儿一辈子,再在符家庄园外头那露天大阳台上对着青山绿水做一辈子。

    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符秀兰回到溪川

    这段日子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第075章 晚辈崔鸿雪

    在溪川这么多美食的浇灌下, 陶富贵肚子都瘦小了一圈,可见其卖力程度。

    等孩子生出来了,符家下面也有一大堆学堂可以选, 想读书就去读书,想玩乐就继续玩乐。

    大家为她畅想着未来, 又瞅了一眼老爷子的眼神,便什么也不敢说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老爷子明显是对宝珠那位小情郎不满意的。

    不过也是, 本来的崔鸿雪没了也就算了,现在找来这么个替身,也挺没意思的。

    替身哪里比得上正主。

    大舅符英逸挺着跟陶富贵一模一样的大肚子,多年的安逸生活也让他养出了一脸佛相, 在这样环境下生长的人,遇到任何事都是懒懒散散且笑呵呵的。

    “六丫头,到大舅这儿来,大舅给你吃鸡腿。”

    陶采薇哼了两声,撇开头:“大舅,我现在可不爱吃鸡腿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子哄呢。”

    符英逸笑了两声, 将圆桌上的菜往她那边转了转, 溪川人刻在骨子里的好客与殷勤不容许他看着所有人就这么冷落客人。

    “六丫头,你不爱吃鸡腿, 你也给你旁边那位……额, 叫崔波儿是吧, 崔波儿,你千万别客气, 喜欢吃什么就吃。”

    符英逸两只手伸出来,对着大圆桌上满满的菜肴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崔鸿雪随意一些。

    崔鸿雪虽然一直保持着低调,但是有长辈招呼他了,他也得礼貌回应。

    溪川人吃饭的规矩是每个人都得见缝插针地举起酒杯向桌上每一位敬酒,管他长辈还是晚辈,都得敬到位,对晚辈关心学习,对长辈关心身体。

    崔鸿雪便举起斟满透明酒液的陶瓷高脚杯起身:“大舅,我敬您一杯。”

    这一声大舅叫得倒是爽快,符英逸脸上也冒出笑容来,嘴咧得更开了,没看到符老爷子那张脸都已经黑透了。

    这人先是上了桌,既上了桌,那就不是男仆而是客人,是客人叫符英逸这么声大舅,也不突兀。

    符英逸可不管老爷子什么态度,符家长到他这般岁数的人,为人处世早已摸索出自己那一套来了,是客人那就得好酒好菜招待,更何况这位,说不定以后是家里的女婿呢,那就得在好酒好菜招待以外,再给他灌得个烂醉如泥。

    溪川的习俗是,准女婿上门第一天,就得先过了家里所有男性长辈同辈这一关,这一关考查的也不是女婿的家境、学识一类肤浅的东西,考察的就是酒量。

    也不能说是酒量,总之这里头还有一些很复杂的东西。

    过关的条件就是,靠自己一人把这些男性长辈以及同辈全都喝趴下。

    靠个人魅力征服他们让他们认输也是一种方式嘛。

    人家要是对你满意,象征性灌你几杯也就够了,人家要是对你不满意,那可真就是喝到烂醉如泥,吐完一波又一波也完不了。

    人家要是对你倒满意不满意的,你靠着那股喝吐血了还要继续喝的劲儿,也能显出你的真诚来。

    比如:“不把她嫁给我,我就喝到死!”

    陶富贵当年要从这个桌子上走下来,也是丢了半条命的。

    陶采薇看着自家大舅那笑容越咧越开,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她既不愿意让崔波被灌酒,又对大舅揣着的那些心思感到心神活跃,崔波过了这一关,就真能给她当夫婿了。

    他们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谈及过这些,她不谈,是因为自己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尽管心里千想万想。

    家里的人在她面前说起过,也否决过,祁姐姐也说起过,也否决过。

    可他们两人同时在场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也就是说,她也从来不知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现在家里的人要承认崔波的身份,她心里却是隐隐浮上了一丝期待。

    当着所有家人的面儿,她也想知道,他想不想给她做夫婿。

    可是在其他人开口前,她不会开口,因为她直到现在也下不了决心。

    大舅将他当成她未来的夫婿对待,这件事情对她来说有很大的意义。

    至少自己不敢下决心的事情,直接被大舅轻易地承认了:崔波就是她的未来夫婿。

    没了下决心的那个过程,一切都好像更容易了。

    像个话本里的负心汉,不同意、也不拒绝,若干年后后悔了,也是“还不是当初你们要我娶的。”

    陶采薇想不了那么多,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心之所向的,正是自己下不了决心的,从理学的角度上想,是错误的决定。

    自己错了不要紧,她需要家人帮着她一起错。

    可这个想法注定要落空。

    符英逸只是那么想了一想,和崔波互相敬了一杯酒后,他不会去灌醉他。

    这位到底是不是宝珠的未来夫婿,得二妹说了算。

    只要符秀兰开口,别说他了,满桌的男性都会立马开始行动。

    饭桌最终归于平静,但是敬酒的规矩没有变,今天是陶六丫抵达的日子,再怎么也要庆祝一下的。

    陶采薇坐在座位上先是迎来了一桌子长辈同辈轮流的敬酒,互相说完表达祝福和关心的话语后,又轮流给他们敬回去。

    由此也可见溪川民风之松快,敬酒的轮次也不是按照身份地位来的,一般是从自己右手边开始敬,沿着圆桌挨个敬完再回到自己座位上。

    若是一顿席有好几张桌子,那便是每一张桌子都要这么走一圈了。

    对晚辈也就是说一些“功课如何?”“又长高了。”这一类的话,在这里,可不是只有晚辈对长辈单方面的尊敬,长辈对晚辈更应该先拿出关爱来。

    崔波既已被当做正儿八经一位客人看待,这个轮子他自然也是要走的。

    挨个敬完了大舅、大舅母、三姨、三姨夫,以及他们的儿子女儿,就来到了符老爷子面前。

    酒杯已经伸过去了,腰也已经弯下去了:“符爷爷。”

    符老爷子并无任何动作,桌上众人皆敛声屏气。

    直到陶采薇拽了拽他的衣摆,他才叹了口气,端起酒杯敷衍地和崔鸿雪的酒杯碰了一下,而后一干而尽,全程也没甩他一个眼神。

    他倒宁愿这小子直接把婚约掏出来,想要求些什么就直接说,只要他能过了他们这一关,将宝珠嫁他也不是不行,毕竟是一早定好的婚约,符家虽说不爽他崔家货不对版,但也是重诺的人家。

    可这小子现在,又是隐瞒身份,又是什么也不提的,让他看着心烦。

    崔鸿雪敬完酒回到座位上,他知道自己在符老爷子面前无所遁形,可他在陶采薇面前做崔波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了,他没有勇气再去澄清自己的身份,更怕把这段本就时日无多的感情搅得稀烂。

    他能感受到身边人拽了他一下,他一张深沉的脸瞬间变得无比温柔侧头去看她:“怎么了?”

    随后是一只软嘟嘟的小手从桌子底下滑到了他手心里,裹在他手里挠了挠他的手心,桌子之上她朝他眨了眨眼,似乎是一种安慰。

    明眼人都能看出老爷子对崔波不满,可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就像符秀兰说的那样,那人只是宝珠身边一个小情郎,以后宝珠成婚了便会把他甩开,就这么一个人,有什么好值得让人不满的呢,能让宝珠开心不就够了。

    符秀兰观着老父亲那模样,倒像是另有隐情似的,事关自己的小女儿,她须得把事情搞清楚。

    她扯了扯陶富贵,说好等会儿吃完饭先留下来,找老父亲把话问清楚。

    吃完饭,陶采薇迫不及待地想拉着崔波去看他们的房间,却被三姨符美兰抢先一步推着走了。

    “我的小薇薇,三姨那里有几匹新的蜀锦,你一定喜欢。”

    她的关注点一下子就发生了变化,脚步不自觉地跟着三姨走了。

    “三姨,什么颜色的蜀锦呀?颜色不鲜艳的我可不要。”

    三姨拍了拍她的手道:“蜀锦你还不知道,色彩是最鲜艳的,花朵是最饱满的,三姨专门给你留的。”

    一听到这话,陶采薇把崔波都抛在脑后了,完全没注意到他根本没有跟上来。

    崔鸿雪自然是还留在饭厅里,老爷子认出他来了,他还没有以崔鸿雪的身份,正式向老爷子见礼。

    多年未见,就算是代替他那故去的祖父,也该来向符老爷子问个安。

    符秀兰和陶富贵也还没走的,他们留在这里,等着老爷子说话。

    “父亲,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到底怎么了?”

    符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把陶富贵都吓了一大跳,险些跪下了。

    随后

    场上另外一人提起衣摆跪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声音铿锵顿挫:“晚辈崔鸿雪,拜见符爷爷,符爷爷,十年未见,您身体可好。”

    这一拜,可是把符秀兰和陶富贵惊呆了,他,他刚刚说他是谁?

    这一套拜下来,这气场,真就与符秀兰之前对他的感觉一样,这套礼在京城以外恐怕没人能行出这等气势。

    见到他这正式的一拜,符皓轩心底也难免起了波澜,抛开与崔家的婚事不谈,这崔家发生的事情,也真是让人唏嘘啊。

    十年未见,崔家满门上下便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想象中的质问并没有出现,崔鸿雪看到面前的老者,颤颤巍巍朝他伸出了一只皱纹斑驳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他的手短暂的在这位老者坚实温厚的手掌里待了一会儿,在那一瞬间,两人都想起来无数往事。

    本来想好的那些强硬质问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一句:“你祖父,他……唉。”

    崔祖父和符皓轩的交情如果不深,那笔婚约也没那么容易谈拢。

    无论是符家还是崔家,在他们各自的地盘上都是谁也看不上谁的。

    崔家纵是顶级权贵,可符家女也不是谁都能求娶的。

    陶采薇是叫陶采薇,但她在溪川有另一个名字,叫符宝珠。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叹息,符皓轩挥了挥手,说不出口的话便不必再说了,挥了挥手:“事已至此,我符家遵诺,你只要能把当年签好的那纸婚约拿出来,婚约照常履行。”

    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着符老爷子的面儿,这桩婚事就算是陶富贵和符秀兰也没话可说。

    符秀兰忍不住拍着手埋怨道:“你这孩子,你就是崔鸿雪,怎么不早说呢?你家里人没了,可婚约还在,咱们就是你的家人。”

    这孩子可真招人心疼,之前父亲传信来让他们当作婚约从来没有过,也是以为崔鸿雪也死了,如此便无需再刻意往崔家攀关系,这一得知崔鸿雪还活着,符秀兰第一反应却是,这孩子逃出来第一时间就该来投奔他们的。

    崔鸿雪垂着头,面上并无半分欣喜,他捏着拳,那一纸婚约他拿不出来,他也不会……收下他们的怜悯,符爷爷一开始打算的就是把陶采薇嫁给天之骄子崔鸿雪,而不是他。

    刚站起来的男人,又跪了下去,这次跪是在赔罪:“符爷爷,伯母,伯父,崔家已倒,婚约自然就不作数了,我今后只是崔波,也只当崔波。”

    符秀兰一脸错愕,这是说的什么话,好好的崔鸿雪不当,只当崔波?

    符皓轩冷哼了一声,定定看着他:“你想好了,崔波可不配做我的孙女婿。”

    崔鸿雪朝向符秀兰,这回的称呼又变了:“太太,崔波只是她身边的男仆,做不得她的夫婿。”

    符皓轩神色复杂,看了他很久,出于对老友的怀念和哀叹,他对此人,到底是起了恻隐之心:

    “你何苦这样呢,崔家没了,我符家照样能保你一辈子,符家产业众多,也有你长袖善舞的余地,往后好好过日子也就是了。”

    崔鸿雪始终咬紧牙关,捏紧了拳,他怕他自己,一不留神就会松口,进而将那个一心向往权势的姑娘,困在她本就享有的天地里。

    溪川是好,可她生来就有。

    他始终不张口,铁了心要做他的崔波,符皓轩看得出来。

    他让下人把书房里陈年放着的一个小方盒子拿了出来,用精巧的钥匙打开。

    在此之前,崔鸿雪听到过的,关于他和陶采薇的婚事,都是口头之言,祖父从未跟他说起过,佐证也只有陶采薇曾提过一嘴的祖父的虎头私印。

    直到今日,他才正式看到了这一份盖有崔氏印章的契约,在那上头,崔鸿雪和陶采薇的名字以及生辰八字紧紧靠在一起,以天地为证,在神佛前盖的契。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真切的意识到,这份婚约是真实存在过的,而祖父,也一定是郑重其事地为他盖上印章的,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只是一份口头上的约定,就只是因为陶采薇还未及笄,所以才没有告诉他而已。

    符皓轩将这份契约拿在手里,并没有给他,只是摆在桌上清晰展现给他。

    崔鸿雪心情十分复杂,看着这份婚约,从前的一切想法像是要被推翻了一般,这是约定好的事情,神佛见证过的婚约。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算是生老病死、天崩地裂,他们也该履行约定。

    这份婚约,就连符秀兰都没有见过,此时见了,也是心神动荡,多好的一份契约啊,两个孩子都是极好的。

    符皓轩一只大手盖在那张轻飘飘的纸上,这份婚约一式两份,他与崔家老爷各有一份,两份合一,才真正起效。

    符皓轩定定看着崔鸿雪,一双老眸摄人又深邃:“在我这里,这份契约永远作数,你什么时候拿来另一份契书,我什么时候为你二人举行婚礼。”

    崔鸿雪垂下眸,他如何能得知另一份契书在哪儿,祖父临终前恐怕没想过要他再来求娶陶采薇,只字未提。

    崔家上下死了个干净,更别提那些物件儿了,早已被人翻了个底朝天。

    没关系,他扯着嘴角苦笑一声,反正他也没肖想过娶她。

    他不应,符皓轩也不会强求,曾经的那位天之骄子,是有自己的心气在的,符家现在明摆着在可怜他。

    不过符皓轩心里可不会把崔鸿雪那点顾虑放在心上,对他而言,崔鸿雪不应,那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还不够爱!

    否则以他崔鸿雪当年的气魄,他若要娶一个女人,山海都可以平了。

    换句话说,你崔鸿雪为了陶采薇,重回京城把你崔家的门楣重新立起来又能如何呢?

    符秀兰将崔鸿雪拉到身前,像一个关爱晚辈的长辈一般,揽住他的肩,一边安抚一边心疼着,怪不得一早就觉得这是个乖孩子呢,原来是他。

    “傻孩子,有事情别总揣自己心里了,你家里一个人也没了,今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崔鸿雪年纪不算小了,像他这般大的,除了全修杰以外,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

    就算是以前在崔家时,他也未曾被人这般安抚过。

    他其实没事,真的。

    偏偏符秀兰还一直将他揽在怀中心疼着,尽管他高出她一整颗头。

    他心中那股卑劣的情绪,又悄然浮了上来,甚至他想,就一直这般卑劣下去,皆大欢喜。

    符皓轩疲惫地挥了挥手:“你走吧,这张婚约之前算是我向你祖父求来的,我现在也不会强求你应下,我只希望你今后做事情,能够光明磊落一点。”

    崔鸿雪朝他拱了拱手,便大步离开了此处,符老爷子的意思是,对他隐瞒身份这一点,很不满。

    没办法啊,事已至此,只有瞒她到底了。

    此时天色已黑,山中的夜晚极致静谧,偶尔有头上飞过的大雁,和风吹过树群后的哗哗声。

    走出符家正堂,他对符家的结构还有一些残存的记忆,借着这一幢修建在半山腰上的木质阁楼建筑群各处亮起来的点点灯火,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符秀兰怕他不认识路,一早跟了上来,又发现他走得熟门熟路,想起他以前是来过的,心下越发感慨起来。

    崔鸿雪的变化是真的大,在陶家住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她都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就像今日陶采薇说的那样,他会挥起锄头种地、会佝偻腰背奉茶,怎么会是崔鸿雪呢。

    “太太,你不用跟在我身后,我认得路的。”

    崔鸿雪侧身让出一条路来,意思是让她走前面。

    符

    秀兰拽着他道:“一起走!你这孩子,我真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吐槽完了后,她又接着说道:“给你的房间就安排在薇薇旁边,你们两个要胡闹可得悠着点儿啊,我倒是不担心你,我担心的是她。”

    崔鸿雪颔首:“我知道。”

    他垂眸瞥了眼自己的手,也就是用用这,闹不出多大的事。

    安青不在,他还得负责给她洗裤衩子,她应当是不愿意让其他人洗的。

    符秀兰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始说接下来的话。

    “刚刚我爹说的那些话,你也好好考虑一下,你们两人情投意合,不好就这么……错过了。”

    崔鸿雪正色道:“太太,与她情投意合的人是崔波。”

    符秀兰怔了怔,抬头注视他,他的神情很认真,她的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了,崔波跟崔鸿雪,要是能合二为一的话,女儿恐怕得高兴得跳起来,至于这么严肃嘛。

    从小的梦中情人,跟在自己身边做了半天男仆,还天天伺候自己,做梦都要笑醒的吧。

    崔鸿雪的眼神是要坚定地捍卫陶采薇对崔波的爱,在他心里,这两个人隔得很开。

    走着走着,就到了陶采薇的房间,他们刚刚已经达成过共识了,崔波就是崔鸿雪这件事情,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告诉陶采薇。

    符秀兰虽然认为这是个好消息,但她也懂,这些事情,只有靠他自己来说。

    她打开陶采薇的房门,从里头突然钻出来一个脑袋,审视的大眼睛在符秀兰和崔鸿雪二人身上转了个遍。

    “你们偷偷摸摸说什么呢,怎么现在才回来!”

    符秀兰推门的手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仔细观察着自己女儿的脸色。

    陶采薇面无异色,绕过她娘,伸手一把将崔鸿雪拽进了自己屋子。

    她刚及笄的女儿当着她面儿把一个男的拽进屋。

    符秀兰罕见地,没有任何异议。

    走前还贴心帮他们关了门:“你们聊,呵呵。”

    崔鸿雪被她拉进屋子也很紧张,这个人不知道凑在门口听到了多少。

    他此时不知是该提起一口气还是该松一口气,整个人软下来任由风吹雨打,随便吧。

    只见陶采薇将他按坐在床上,扑前还加了段儿助跑。

    整个人猛地扎到他身上:“我来也!亲亲亲亲亲亲亲亲!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第076章 第 76 章

    符家的床可真弹啊, 他小时候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床这么不一样。

    金朝人自古以来都睡硬床板,要是硬床板的话, 陶采薇这么扑上来,他后脑勺上都得起大包。

    两个人甚至齐齐在床上弹了一下, 该碰撞的地方不该碰撞的地方在那一瞬间都碰撞了。

    还跟着弹了弹,甩了甩。

    陶采薇将头埋进他颈肩, 啃了一大口。

    又将唇挪到他的唇上去,不由分说地撬开他的唇齿, 也不顾牙齿相撞,只狠狠吻着。

    陶采薇的欲望和视线永远是那么直白,她只需要一个眼神,指着他的衣带一声命令:“脱。”

    他便会从命。

    不顾自己耳根发热, 身上的那些可耻的变化。

    他不常对她要求什么,只有那唯一一次,在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他更不会对她要求什么。

    余下的时光里,他就是她的奴,只有奉献,没有索求。

    她勾了他的衣带, 她会直白地诉说自己的欲求, 她会把着他的手,痴缠不已, 忽而将他的食指含进嘴里, 让他的心剧烈跳动。

    “这个地方, 还有这个地方。”都需要。

    当她的手从她自己的身上游走完给他下达了指示,他的手就会派上用场。

    后来她的身上不只有一只手, 还有一片温湿柔腻的唇。

    陶采薇惊了一瞬,抬眼直直望向崔鸿雪,只知道夯吃夯吃干活的老牛眉目温顺柔和,红着眼坦然又大方,夜空寂寂,树声哗哗,床上的纱幔垂下来,彼此的视线对上了一瞬,又错开,夹杂着隐晦不明的思绪,对于他的那些动作,她有些难以置信,但又忍不住抬起腰附和他。

    老黄牛的工作十分勤恳,他旁的都不求,她的动情时分,便是他的刻苦时分。

    在她的腰肢高高拱起,像一弯黄月时,她抓着床单的手捏紧了拳,脚趾绷到极致,她抓住了他的头,揪住了他深红发热的耳根,令他心颤的同时,她越动情,他便越勤恳。

    随着一阵长长的断断续续的呼吟,她终于平静下来,紧接着的是长长久久的气喘与感慨。

    崔鸿雪从她腿间抬头,倾身而起,将她拢入怀中,他知道她此时最喜欢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喘气,他们能感知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往他腰间看去。

    那隐藏不了的物件就那么摆放在那儿,虽然从不说自己有什么需要,可它仍旧是那么的霸道又显眼,无时无刻不彰显着自己的□□与桀骜。

    崔鸿雪临了也不知道自己的那间房长什么样,他走不掉。

    清晨,是被阳台外面的鸟叫声吵醒的。

    陶采薇活力满满,崔鸿雪还在睡梦中,就感觉有一条肥肥的毛毛虫蛄蛹到自己腰上,趴在那儿痴缠。

    还指着说:“咦!我可没碰它。”

    她瞪着眼睛,她之前就知道了,这个东西不是一直保持那种状态的。

    大早上起来她碰都还没碰的呢。

    崔鸿雪是知道自己这觉睡不下去了,坐起身来随手拿过一件衣服掩过,别又给这妮子勾起什么兴趣来了。

    陶采薇嘿嘿笑着,倒在床上,舔了舔嘴唇:“嘿嘿,昨晚你舒服吗?”

    正打算平平静静度过今日的崔鸿雪,此时正捏紧了拳,浑身泛起酥酥麻麻的感觉,令他维持不了半刻冷静。

    昨晚这小姑娘一言不合就开始了,吃了他个措手不及。

    到最后,红着眼趴他怀里,又开始抽抽搭搭叫起夫君来,她就是知道,叫了这么一声,他便无有不应。

    魂都可以丢在她身上。

    符家的生活确实好,如同神仙一般,还未从床上下来,床前正对着的一大片阳台,站在此处甚至不用远眺山水,山水就在身边。

    一只仙鹤溜达到床前,陶采薇剥开一根香蕉喂给它。

    “它能吃这个吗?”

    一提到这个,陶采薇瞬间没好气道:“只要别给它喂肉包子就行。”

    两个人刚从铺着纯白纱幔的床上下来,身上的衣服就那么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浸着皂角清香,慵懒而闲适。

    在溪川,所有人都没有什么正事,除了老爷子吩咐的需要一大家子人集合的时候,其余时间各自都有各自的享乐法。

    可以吩咐侍女安排好一日三餐,也可以自己下山去寻觅食物,也可以像符秀兰和陶富贵那样,每天扛着藏香猪到山间去捡些荔枝木来烤着吃。

    日上三竿,吃过侍女送进来的早餐,陶采薇索性连衣服也没好好穿过,崔鸿雪也是一样,屋子外面可以看到悬崖峭壁上蓄的小池子,这小池子的构造图的也是一景,可以吸引来鸟鹤栖息。

    符家人没有功夫专门豢养鸟鹤,便在这些不需要什么花费的小地方下功夫,更添了一丝野趣。

    崔鸿雪躺在阳台的躺椅上,陶采薇解开他的衣襟,白花花的皮肤就那么敞在外面,她趴在上头贪恋。

    远远看去,群山之中藏着的当真是两个神仙眷侣。

    不谈俗世,之谈风月。

    她伸手一下一下挑拨着他的皮肤,湿热温润的唇贴上去,张开牙齿叼住。

    两排牙磨蹭着的隐匿触感,令他浑身发麻。

    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盘炸酥肉,这是溪川的特

    色,猪肉条裹着花椒和生粉下油锅炸制出来,溪川独有的那道麻,令人欲罢不能。

    她嚼了一块儿酥肉,一口咬下去油脆脆的,味道丰富可口,花椒刺得双唇麻酥酥的,又去咬他的。

    她指着他胸膛说道:“你看。”又用手拨弄了两下。

    这一次道溪川来,崔鸿雪爱上了溪川的一切。

    还记得上一次来时的感受,这里的一切都让他不适应、不习惯,饮食太辣、太麻,溪川人还总爱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不仅吃猪大肠,还会在菜里头裹上厚重的花椒和辣椒。

    在他的概念里,这个操作只是为了掩盖食材其中的臭味,甚至溪川人还会把那掩盖不了的臭味称为独特的美味。

    他现在爱上了花椒的麻,也爱辣椒的辣,更爱在这个阴湿的秋天早晨,她黏腻腻麻酥酥的唇。

    崔鸿雪从没像现在这般不雅过,他大大敞着衣襟,就这么躺在天地间,任由那两个点成为她的食物和玩物,她也很懒,只趴在他身上,蹭着,什么也不干,偶尔从旁边的盘子里拿一块酥肉吃着。

    就这么躺到下午,他们牵着手下了山。

    路上还遇到了几个昨天见过的亲戚。

    符家人看似亲近,但平日里都在各自享受各自的生活。

    碰见了会寒暄几句:“吃了没?”“下山玩儿去啊?”

    “六丫头,照顾好崔波。”

    她是主人,在大家的概念里,她得负责照顾好她带来的客人。

    只需要走出符家庄园的大门,两个人瞬间会被溪川生活的喧哗与热闹淹没。

    就在符家庄园侧门边,就有一个常年人声鼎沸的菜市。

    就在他们脚边的水盆里,鱼儿跳动、鳝鱼蠕动。

    就在崔鸿雪身边的笼子里,鸡和鸭子全被关在里面叽叽喳喳地叫。

    他还挺不习惯的。

    就是在他沦落到铅兴县的时候,给自己选择的职业也是卖花郎。

    这些场面,还是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就在恍惚间,鸡鸭贩子又宰杀了一只鸡,血溅当场。

    溅在了他们的衣摆上。

    令他诧异的是,最该皱着眉跳得老高的陶采薇,此时什么反应也没有,反而看着那杀鸡的看得津津有味。

    先是往鸡脖子上割一刀放血,然后给它放开水里烫一烫拔毛,旁边的鸡一边看着这一幕,一边在笼子里横冲“咯咯咯”。

    崔鸿雪将她拉得远了一些:“小心裙子脏了。”

    陶采薇摆了摆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习惯就好。”

    他不由想起十年前来溪川的那一次,他陪她玩的时候不多,就那么一两次,更多的时候,他跟随祖父探查各地风貌,并未在这样的地方停留。

    地上的竹垫子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水果,藤藤菜、竹笋、黄瓜……还有秋天独有的枇杷。

    陶采薇指着那些瓜果蔬菜问道:“你会不会挑水果,不如咱们买些枇杷回去吃吧。”

    崔鸿雪其实不太会挑水果,但在底层混的那两年让他多少学到了一些。

    陶采薇蹲下身子捡了几个枇杷出来,有农民坐在竹筐后面的小板凳上,用手提秤称好尽量,然后拿算盘算价钱。

    看她一副熟稔的样子,倒像是经常在这地方买东西似的。

    这地方每个人身上都有那种慢悠悠的倦怠感,下午人们往茶馆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加一晚上,玩儿叶子戏、搓麻雀牌。

    陶采薇拎着一袋子枇杷,走着走着就在隐在摊贩背后的茶馆里逮到了她娘。

    “碰!”

    “胡了!”

    桌上的麻雀牌被搓得哗哗响,符秀兰又赢了钱,随手扔了一吊给一旁坐着看她的陶富贵:“拿去玩儿吧。”

    陶采薇一过来,率先趴到她娘身上去撒娇:“娘!你怎么在这儿玩,也不叫我。”

    符秀兰拍了拍她的手:“乖,来帮我看看牌。”

    一听这话,陶采薇也不撒娇了,正色起来,当真认真帮符秀兰盘算起牌面来。

    符秀兰这桌的牌友见她身边来了这么个水灵灵的闺女,都开始夸起来。

    “哟!秀兰,你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符秀兰回来这么多天,该炫耀的都已经在她们面前炫耀够了。

    但是嘴上说哪有亲眼见到来得有面儿啊。

    自己这闺女带出来那绝对是有面儿的,从小就是金堆玉砌着娇养长大的。

    符秀兰咧开嘴,准备先放下手里的牌,回头把陶采薇给她们介绍介绍。

    一回头,看到个满身混着鸡血泥巴,手上还拎着一袋儿烂巴巴的枇杷,准是被那些摊贩当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给骗了,的衣衫不整的闺女。

    溪川的生活是真够闲适的,陶采薇头也没梳,衣服也是随便套上的,走到街上来一点不突兀。

    符秀兰脸都气黑了,你就是这么给你娘挣面子的?

    有牌友当即说道:“嗨呀,我丫头也是这样的,早上起来头也不梳,早饭还要等我给她买回去吃。”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符秀兰认为自家女儿比她们家的可要厉害多了,有什么可比较的。

    陶采薇在家里的时候那叫一个光彩夺目,那身段,那手段,办的事那叫一个漂亮,能跟她们家那不梳头的闺女比?

    偏生自己女儿今天整了个这种造型出来,符秀兰真是气死了。

    陶采薇还浑然不觉,拉着她娘撒娇:“哎呀,娘,你这牌到底还打不打了,我要跟崔波去看杀鱼了。”

    符秀兰被她气得不行,啥好事不干,除了看杀鸡就是看杀鱼。

    桌上的牌友还顺势注意到了陶采薇身后站着的男子。

    “哟!秀兰,这位是?害,还没问你呢,你家丫头婚事咋样了?”

    句句都是暗示的意味,怕是大家都以为崔波就是陶采薇的未来夫婿。

    符秀兰张了张嘴,犹豫了会儿,闺女刚刚给她丢了脸,她现在可不得把面子往女婿身上找回来嘛。

    幸好崔波看上去是个体面人,虽说他就是崔鸿雪的事情不能跟这些人说,但随便给他编个身份还是能唬一唬她们的。

    陶采薇看她脸都要笑烂了,牵着崔波往人前凑。

    “这位是崔波,跟我家丫头正处着呢,以后的事儿说不准。”

    大家便明白,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婚事基本上板上钉钉了,只是还没正式过礼,不好把话说死。

    “崔公子相貌不凡呐,看样子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吧。”

    符秀兰掩着嘴笑道:“哪里,不过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祖上也做过几个官,我们家也不是在乎那些的人家。”

    想象之中的吹捧果然应声而起。

    “我就说嘛,这位崔公子一看就像是官家出来的,秀兰你还是那么谦虚。”

    陶采薇站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娘你在说什么?崔波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符秀兰一番春秋话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本来她也没说谎,崔鸿雪的家世说出来不吓死这一桌人才怪。

    “秀兰,我们这些人里,就属你过得最好了,儿子现在是举人老爷,丈夫现在坐着高官,女婿也找了个出息的。”

    一旁坐着看符秀兰搓麻的陶富贵,挺了挺胸膛。

    不过女婿出息不出息、能干不能干,可不是光靠嘴上说的,是有一套公认评判标准的。

    “这位崔公子,身上可有功名呐?”

    符秀兰失了语,心里头却骂道,崔鸿雪以前是皇子身边的人,说出来不吓死你,皇子都得听他的,还功名呢。

    可是没有功名在身,世俗意义上,家世再好也就是个纨绔子弟,要是连家世也不好,那真就是个街溜子了。

    陶采薇也不服气,崔波身上是没有功名,那是他不稀罕去考,崔波是隐居山水之间的高人逸士,不是区区功名能评判的。

    崔鸿雪不会说谎,但也看的出符秀兰不愿丢面子的心思。

    他垂头说道:“我只是小姐身边的男仆,并无功名在身。”

    那便先把自己与她的关系撇干净。

    此话一出,陶采薇看向他的眼神,纠结又挣扎,她不爱听到这

    样的话,却懂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她垂下眼眸,心底划过了一丝异样的情绪,那是什么?是心疼吗?她内心动荡着,突然想脱口而出一些话,却又理智地住了口。

    可她也怀疑着崔波,在他心里,他们就只是那样的关系吗?

    她对自己不要求什么,自然也就不向他要求什么,可到如今,她对她的这位男仆,多少生出了一些期待,自己虽然没正式向他提过要与他成亲,可他也未曾提过任何与她的未来。

    她对他生出了一些,男仆以外的,作为一个男人该有的期望。

    作为一个男人,他该与她谈及未来,谈及婚事,谈及他该如何与她相配。

    考取功名也好,做一番自己的事业也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会满足她的所有要求,但也仅限于此。

    她张了张嘴,如果自己向他提出这些要求呢?

    就比如:

    “我要你娶我。”

    “我要你去获取一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就。”她知道他有这个本事。

    “我要你成为一个男人而不是男仆,展现出那么一点对我的占有欲。”

    她觉得如果自己说出不要他了这样的话来,他会立马走,一句挽留与哀求也不会有。

    崔波为她做的,仅仅是出于一个男仆,而不是出于爱她。

    她一口气泄了出来,肩膀塌了下来,说不出的沮丧。

    自然也忽略了牌桌上那些声音。

    既然这位相貌不凡的男子只是陶采薇身边的一个男仆,那自然没什么好谈论的了,大家只会觉得,就连陶家的男仆都如此体面,陶家现在混得是真好。

    毕竟容貌也是标了价格的。

    倒是侧面满足了符秀兰的一番心思。

    在那番心思以外,符秀兰自然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抛开面子不谈,家人才最重要。

    她忽然间没了打牌的兴致,崔鸿雪这个孩子让她叹息不已,早知道他要那样说,她一开始就正儿八经给大家介绍了。

    就说这是符老爷子世交家的孙子,来家里玩儿,既不跟陶采薇扯上关系,也不必扯出他真正的身份。

    他就是符老爷子世交家里的孙子啊,他就是他。

    符秀兰几下将这局牌打完,找了个借口便要走。

    她推着陶采薇和崔鸿雪出了茶馆,秋风萧瑟,呼呼吹得人还怪冷的。

    她伸手搓了搓他们两人的肩膀,关怀地问了问:“冷不冷?”

    陶采薇身上披着狐裘小披肩,自然不冷,符秀兰问的是崔鸿雪。

    他懂符秀兰的心思,朝她笑了笑,摇了摇头,他不冷。

    他越是这副样子,符秀兰心里越是说不出的滋味,盘算着回去找一条貂裘出来给他,多漂亮的身板啊,就得穿点好东西。

    符秀兰鼻尖被秋风吹得红红的,她笑着揽过两人:“晚上吃火锅怎么样?我知道有一家店锅底做得超级香。”

    陶采薇的情绪向来是来去如风,一听符秀兰这么说,当即拍起手来:“好诶!好久没吃火锅了。”

    崔鸿雪一如既往地不会发表任何意见,他只要跟着她就行。

    看上去,他是最顺从、最不会外显的一个人,会为了强权弯腰,会对所有人让步,会满足陶采薇的任何要求。

    陶采薇现在才读懂了他一点,实际上,涉及某些特定事情时,他一点步也不会让,也不是真的能满足她的任何要求。

    如果她真的提到了什么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她怎么说也没用。

    扒了他的裤子也没用。

    但她还是去牵他的手,他们俩手牵着手,被符秀兰和陶富贵包围着,就像被家人疼爱着的两兄妹。

    符秀兰知道,他俩的亲事暂时谈不成了,崔鸿雪是个极有主意的人。

    也没关系,亲事谈不成,他也是家里的晚辈,该被照料着。

    若是崔家刚出事的时候,他就过来投奔陶家或者符家,他们也是会收留他、照料他的。

    只是大家从没想过他还活着而已。

    崔鸿雪十年前来的时候,就没吃过溪川独有的火锅,只在街边晃眼看到过,只见那红彤彤的一口大锅里,飘满了辣椒与花椒,看着都渗人。

    溪川人往里头煮什么呢?煮猪的大肠、牛的毛肚、猪的脑花、猪的上牙膛、鸭的肠子、鸭的血……

    只需要看那一眼,他便再也对此物提不起兴趣。

    与此同时,陶采薇已经开始咽口水了,有什么能比阴冷冷的秋天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一顿露天火锅来得幸福呢。

    不知不觉间,崔鸿雪已经在这一口飘着血红滚烫热油的大锅前落了座,他的修养是他在面对这一桌子动物内脏时,不会表现出任何异样。

    直到陶采薇往他碗里捞了一只猪脑花。

    一些与丐帮兄弟度过的时日记忆碎片浮现出来,就算是那个时候,他对食物也是有些要求的。

    犹豫间,他对上了那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仿佛在说:“快吃呀,快吃呀,可好吃了。”

    脑花是那种入口即化的绵密口感,像豆腐,也像偶尔会从西洋的货船上下来的鹅肝。

    崔鸿雪没吃过鹅肝,他以前从来不重口腹之欲,开始喜欢吃烧鸡和炖鹅以后,他也吃不起那昂贵的西洋鹅肝了,自然不懂陶采薇脑子里的比喻。

    不光陶采薇在看他,符秀兰和陶富贵也在看他,仿佛吃下这口脑花,是成为溪川女婿的必修功课。

    尽管他没想做女婿,但他莫名的,想把这些溪川人为女婿设置的关卡都闯过去。

    眼睛一闭,筷子夹着脑花往嘴里一丢,大功告成。

    他的面部修养也是极到位的,整个过程不会出现任何异色,但其实,这脑花的味道还不错,口感也能接受,就是在那入口即化的口感以外,每一块脑组织之间似乎还用经络连着,在其余组织都绵密化入口中以后,那几条经络还缠在舌头上,一想到带给他这种口感的是猪的脑花,他就差点想呕出来。

    就在他以为这一关过了以后,埋头一看,碗里又出现了几片毛肚和鸭肠。

    见到他这副模样,虽然崔鸿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陶富贵还是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溪川见老丈人的情形。

    当时他不光得应付碗里的各种内脏做成的食物,还得应付源源不断前来敬酒的亲戚,那一晚,他是喝了吐,吐了喝,喝了吐,吐了喝,才勉强混过去的。

    哼哼,莫名其妙的,他现在不愿意看到崔鸿雪这么轻易地过了这一关。

    第077章 直白

    虽然但是, 陶富贵现在吃起这些来,也是蛮香的,爱一个人, 味觉自然也会向她靠拢。

    符秀兰沉醉于溪川美食的绝妙体验当中时,陶富贵如果不能一起享受, 两个人会少了很多快乐。

    就像是陶采薇现在突如其来的一惊,咬着筷子惊喜道:“这家店的牛肉腌得好麻, 好喜欢!”她喜欢这种嘴唇和舌尖麻刺刺的感觉。

    也喜欢一边用手扇着嘴前的风,一边张开嘴吐舌头吸气, 一边感叹:“好辣!好爽!”

    尽管是在凉浸浸的秋天,她的额头上也浸出了一层薄汗,这其中夹杂着酣畅淋漓的快乐。

    崔鸿雪能理解吗?

    他开始不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看着她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肉的模样, 自然而然地将碗里的毛肚与鸭肠吃进了肚子。

    毛肚与鸭肠都是本身没有任何味道的东西,赋予它什么味道,它就是什么味道。

    溪川人擅长利用各式各样的调料,就算在辣椒传进中原以前,溪川就遍地种着花椒树,花椒能把任何没有味道的食物做出刺激的美味。

    鸭肠和毛肚吃进嘴里都是脆爽的口感,裹着红油下肚, 抛开偏见, 他有些体会到溪川食物的妙处了。

    眼前是沸腾的红油,和缥缈的水雾, 在那之后, 是家人清晰的脸庞, 所有人的嘴都是红彤彤的。

    想象不出,这样的两只嘴亲吻起来, 又是怎样一番火辣辣的体验。

    陶采薇当晚就让他体会到了。

    嘴里虽然不辣了,但一定还残留着一些辣椒素。

    否则他也不会嘴唇外面一整圈现在都是火辣辣的,那是陶采薇的嘴曾经包裹住的地方。

    两人今晚最好还是仅限于接吻,身体的有些地方是承受不住这样的辣的。

    陶采薇往他嘴巴上狠狠嘬了一把,崔鸿雪现在的嘴巴周围一圈都是红的。

    若是以前的熟人见

    了,简直以为他是撞了鬼了。

    崔鸿雪现在可不觉得稀罕,他不光让陶采薇给他嘴上嘬出一圈红印,他还能让她在他身上到处留下牙印和口脂印,他就跟一个日日在花楼里荒唐的纨绔没什么区别,衣裳都不好好穿的那种。

    激情勉勉强强退却下来,主要是他们抱着互啃,啃到两个人的嘴都是红彤彤的,心跳都是剧烈紧张的,喘着气一刻也停不下来,可是然后呢。

    他们悠闲懒散地躺在阳台上,陶采薇试探着往他的腰带处探去,她想起今日从脑中一闪而过的那个疑问。

    她愿意嫁给崔波,但她希望,他能做一些事业出来,如果这样的话,嫁给他就会成为一道正确答案。

    他会为了她答应吗?

    她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自信。

    他此时正任由她解开了他的腰带,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

    她却觉得自己从未进入过他的内心。

    他爱读的那些书,她其实一个字也看不懂,他平日里摆弄的那些棋局,她只会将棋子摆成一只猪的模样。

    她突然对他腰带里拴着的东西失去了兴趣,尽管一扯开腰带,那东西就会蹦出来,尽管她占有了他的全身,可她还是觉得,这人远在天边,一旦抓得用力了,他就会突然消失。

    对于自己这些想法,她只会埋怨自己,不会怪他,在这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拿他当男仆看待,就算她对他有一些感情,但他也是她的所有物而已,对于他的灵魂和思想,她毫不在意。

    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前,她想先为他做些什么,两个人若要做夫妻,首先得是平等的。

    溪川的日子平淡悠闲,一日一日过着,她摆出了棋局和笔墨纸砚,崔鸿雪虽不解,但也会埋头以她一同讨论。

    尽管她连最简单的棋招也不懂。

    他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这颗为什么要下在这儿,每个人的棋风都不同,有人举棋不定,有人举棋若定,都能展现出执棋人的性格。

    他虽然在手执棋子,但他始终给人一种局外人的感觉,仿佛棋盘上星罗棋布都与他无关,每一枚棋子落下时又是成竹在胸,与陶采薇下棋,他当然不可能落于下风,那一股局外人的气势便越发重,就算对面坐着的是个高手,他仍然是这副状态。

    在陶采薇初步领略他所说的棋风二字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性格?你活在这个世上,好像所有人、所有事都不关你的事。”她很早之前就想到了两个字来形容他,一个“淡”,一个“浮”。

    “淡”字浅显,崔波此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淡的。

    “浮”字让她焦虑,无论是浮在水面上的或是浮在空中的东西,都是风一吹,便会飘走的,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他扎下根来。

    崔鸿雪愣了愣,明显没想到陶采薇会在下棋的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并不是在下棋,她是在通过下棋,进入他的心。

    既要将他的心剖开来看,也要将自己塞进去。

    崔鸿雪无话可说,他不曾为崔波设计出完整的一套人格生成原因,崔波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是个凭空出现的人,他就凭着这么一个七零八落的人,与她交往。

    这对陶采薇而言,很不公平。

    或许一开始,用崔波的身份与她相识就是个错。

    安青在府里百感交集、火急火燎地过了第十天时,小夏终于回来了。

    此事、此画,除了小夏,她不能与任何人说。

    当着小夏的面儿,安青再次展开了那幅画。

    一幅名副其实的美人图展露眼前。

    陶采薇身上穿的,正是南方新产出来的丝绸。

    安青道:“是那件,小姐及笄那日穿过的,上面蝴蝶飞舞,与这画上画的一模一样。”

    真是冰肌玉骨,毫不掩饰。

    小夏皱着眉:“崔先生怎么把咱们小姐画成这样,还好是被咱们看见了。”

    安青道:“这幅画是崔先生锁在柜子里的,除了我没人能看见,这不是重点,你仔细看看这画,还有这字。”

    原来画的左上角是题了字的。

    小夏细细看了一会儿,神色复杂面朝安青问道:“安青,你是想说什么?”

    小夏不愿明说,想等着安青先说。

    安青压低了声音道:“我猜测崔先生就是崔鸿雪本人,他还活着。”

    小夏倒是没露出多惊讶的表情,安青能猜到的事情,她早能猜到了,这幅画更是佐证。

    “你等我一下。”

    安青看着小夏跑进了小姐闺房,翻找了一会儿,拿着那把折扇出来。

    她打开折扇:“你看,这两个字与画上的写得一模一样。”

    安青谨慎对比了很久,确定这四个字一模一样,若是没有旁的那些巧合,这件事情自然也能称为巧合,但总不至于,每件事都是巧合。

    小夏道:“若是这些还不能证明的话,祁小姐那里还有一幅画呢。”

    安青打起了退堂鼓:“这件事情不好让更多人知晓,咱们也不好去找祁小姐。”

    “并且,崔先生明知有破绽,为什么还要留下这幅画呢?你想想,崔先生以前的墨宝,都是写完就丢了的,我在他房间里没有找到任何其他字迹了。”

    若是心里没鬼,何故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若是心里有鬼,留下这幅画做什么?

    小夏道:“这件事情在我这儿已经等于板上钉钉了,问不问祁小姐都没关系,反正过不了多久,小姐和崔先生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先别让小姐知道,直接问他便是。”

    她二人不打算问,祁小姐却自己来了。

    她抱着织布坊的账本,直奔小夏而来:“这是薇薇让我管的账本,你对一下。”

    小夏有些惊讶,连忙接过道:“祁小姐,这些事情随便吩咐个跑腿儿丫鬟来便是,何苦亲自跑一趟。”

    祁凌雪微微笑了笑道:“我现在还在学习阶段,很多事情都不懂,要问问你。”

    小夏愣了愣,随后便表示:“祁小姐随便问,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全教给你都行。”

    祁凌雪还是那副白衣如雪、端雅出尘的模样,实际上,她已经能独自出去与舒西国来的布商谈生意了。

    自从她放下她母亲用来绑架她的那些规矩之后,便什么也不怕了,她父亲支持她做这些,虽然对她的名声仍然抱有忧虑,管他呢,忧虑的不是她自己就行。

    现在想想,当初在母亲门前跪到膝盖发黑的时候,真的好蠢。

    “咦,你们在看什么?”

    安青没来得及收起的画就这么摆在了祁凌雪面前,她自然也认得出来,画上之人是陶采薇。

    小夏朝安青使着眼色,意思是既然祁小姐已经看到了,那便让她看清楚些。

    祁凌雪端详这幅画时,没有任何人打扰她。

    她第一反应是要将这画赶紧收起来,万万不可被旁人看见,可她又看到这画上勾勒的线条、笔迹……

    她对崔鸿雪的画是做过研究的,否则不会将一幅莲叶图画得那么像。

    难怪陶采薇送她的那幅莲叶图是崔鸿雪从未见世的作品,难怪她身边的崔波与崔鸿雪长得像极了。

    祁凌雪伸手将此画卷起来,递给安青,嘱咐道:“此画再不可拿出来给任何人看。”

    这明显是小两口闺房之乐的作品。

    或许是陶采薇又骗了她,但她现在已经不在意了,她认为,陶采薇也不知道崔波就是崔鸿雪。

    再看这两个丫鬟一直观察她的表情,祁凌雪已经猜到了大半。

    这两个丫鬟在试探她呢。

    此事终究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鸿雪公子啊,自求多福吧。

    也许是因为之前江湖上已经有

    过不少关于崔鸿雪还活着的传闻,祁凌雪现在并没有表现得多诧异。

    “你们想问什么,问吧。”

    这三人里,只有安青还在纠结问题的答案,小夏早就已经相信了。

    安青犹豫着问道:“祁小姐,这幅画是崔鸿雪所作吗?”

    祁凌雪点了点头:“以我多年的书画经验,我可以确定此画与之前的那幅莲叶图出自一人之手。”哦,还有这上面的字,与那把折扇上的字也出于一人之手。

    最终得到这个答案,安青还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可是……为什么呢?他明知道小姐与他有婚约,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表明身份呢?”

    很多内情祁凌雪并不清楚,她此刻唯有保持沉默。

    她还记得自己与陶采薇讨论过嫁不嫁崔波这个话题。

    她给陶采薇否决了。

    这两人之间唯一的困难就在身份差距上,她心悦于他,他也心悦于她,但他就是不摆出身份让这门婚事变得顺理成章。

    祁凌雪自认对崔鸿雪有一定了解,不光是他的画,他的书、他的棋局、他的琴谱,她都细心钻研过。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说明他自己不愿意促成这门婚事。

    虽说崔鸿雪以前是天之骄子,但他现在都沦落成那样了,祁凌雪不认为他是因为瞧不上陶家才不愿意促成这门婚事的。

    纵然祁凌雪钻研过崔鸿雪以前的所有作品,但她不能从任何一样里头推测出崔波的样子。

    他已经完全不是以前那个人了,她猜不出他的想法。

    崔波跟崔鸿雪,除了改不了的书画习惯以外,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祁凌雪垂下眸,清冷冷道:“我也不知道。”

    崔鸿雪当年是她们这些人心里的神话,无人不仰慕他,得知这个人还活着时,她心里很难不高兴一阵,但随后是深深的悲哀。

    她很清楚,京城里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崔鸿雪遭受如此大难,迟早有一天要再次登顶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若说她之前还抱有这样的期待,当得知崔波便是崔鸿雪时便全然没有了,因为崔波不可能是崔鸿雪。

    她隐约能猜到他为何不愿表明身份,因为他铁了心要做一辈子籍籍无名的崔波,崔鸿雪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是让人耻笑的存在,尽管无人敢耻笑崔鸿雪。

    既然如此,她还是保持之前的观点,不赞成薇薇嫁给他。

    他应该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不会对薇薇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甚至觉得,他不会在她身边待太久了,全修杰要往陶家下聘的事情,就连她都知道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建议你们,此事就烂在心里,等薇薇回来了也不要跟她提起。”如果那人改变主意了,他会跟她说的。

    可惜崔鸿雪到最后也没有改变主意。

    青山之下,棋盘两端,她望着他,等着那个问题的解答。

    “你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性格?你以前经历过什么?能告诉我吗?”

    “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你家里人是什么样的?你小时候的家长什么样?是木屋还是竹屋?在哪里。”

    “你的琴棋书画是跟谁学的?你会去拜访你的老师吗?还有你的亲戚朋友。”

    明明是情人间最普通的问题,他却发现他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尽管他们刚刚互相亲吻着,互相抚摸全身,亲密得不能再亲密了,就在群山皑皑的见证下。

    山间的风不小,哗哗吹起他们并不整齐的衣袍,他的发丝轻拂过他的脸庞,他不敢看她。

    隔着随风飞舞的发丝,她的眼眸仍旧清澈动人,但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她微怔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得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对吗?”

    她尝试过了,却始终走不进他的心,他身上似乎肩负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不可能透出一点来让她察觉。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假,不像个真人,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他们两人就这么自欺欺人谁也不提将来,便能快快活活地一直生活下去吗?

    她觉得自己就算什么也不提,也不是永远能将他牢牢抓住的。

    但她可以不提,她想尽量将他抓得紧一点。

    尽管一个浮着的人,怎么也抓不紧。

    陶采薇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在他都未曾发觉的时候,她的心已经长得格外通透。

    幸好有人解围,陶富贵来说:“三日后咱们便要启程回河首府了,明晚老爷子安排了一顿大宴,给我们践行,你俩好好准备一下,明晚你俩是主角。”

    说完陶富贵便溜了,什么主角不主角的,只是他给众亲戚打了声招呼,让他们拿崔鸿雪当陶采薇的未来夫婿灌酒,尽管没明说,这云里雾里一番话,大家都已经摩拳擦掌起来。

    不把那小子喝趴下不罢休。

    三姨好心道:“还是别了,小崔那小身板儿,给他喝吐过一轮就行了。”

    陶采薇与崔鸿雪对视着,她爹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俩是主角。

    她倒是无所谓,还隐隐有些期待起来,她需要家里人帮她做选择。

    崔鸿雪却背过身皱起了眉,他不希望到目前为止,还发生什么失控的事情。

    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她三日后启程回河首府,而全修杰家里应该也准备出发了。

    事已至此,情爱困不住任何人。

    他在祖父面前发过誓,永远不会回到权利场,情爱打不过誓言,他也做不回崔鸿雪。

    陶采薇面前明摆着更好的一个成婚对象,她从小到大受过的所有教育都不会告诉她此时该选崔波,情爱打不过利益。

    背后突然贴上来一片软乎乎的身躯,陶采薇伸手穿过他的手臂,围在他腰上,就这么不松不紧的抱着。

    她扭头在他背上蹭了蹭。

    崔鸿雪握住她放在他腰间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粗粝但柔和,她的皮肤一如既往的娇嫩,尽管跟着山下杀鱼的小姑娘学了几日杀鱼。

    离夜晚到来还有一整个下午,崔鸿雪收了棋盘:“别学棋了,到山下去走走。”

    溪川永远是这样,一秒将所有人拉入市井之中,谁来了都会被铺天盖地的叫喊声、喧哗声所淹没。

    他们手拉着手,漫步于市井之间。

    杀鱼的小姑娘与她关系好,她们这段时间已经结下了良好的友谊。

    杀鱼的小姑娘叫瑶岑,家里祖传杀鱼、做鱼的手艺,他们之前已经来瑶岑家饭馆吃过好几次水煮鱼了,那叫一个香。

    “瑶岑,今晚我们就不在你家吃鱼了,我们要去山里面烤肉吃。”

    瑶岑也不失望,仍气势汹汹手脚麻利地杀着鱼:“那你们过几日再来吃,随时来吃,我把最鲜活的鱼给你们留着。”

    陶采薇失落地说道:“瑶岑,我们三日后便要回河首府去了,大概明年还能再来溪川吃你的鱼。”

    瑶岑摆摆手不在意道:“来日方长嘛,说不定下次你来的时候,你与你身旁那位公子都已经有小宝宝了呢。”

    她在这儿杀鱼,人来人往见得太多了,分别也是早已习惯的常事,尽管她今年比陶采薇还要小一岁,手起刀落间,又有一只鱼被她处理得漂漂亮亮。

    对于这句调笑,陶采薇闻言也不恼,她侧头望向崔鸿雪,真不知自己与他的小宝宝长什么样。

    传闻溪川西部的高原上有仙山,终年积雪,夏日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在溪川城内眺望到西边的雪山,之所以传闻叫仙山,传的是说,那上头真的有活了千年的仙人。

    陶采薇对这样的传闻一概不信,都是一笑了之。

    “那瑶岑,我们先去别处逛逛。”

    瑶岑从被刮得飞扬的鱼鳞中短暂地抬了一下头:“哦好。”

    简简单单一句寒暄,已经算是告辞了。

    陶采薇想和这段时日的每一个熟人告别,遇到卖枇杷的阿姨,她也笑着招手,尽管她之前从她这儿买回去的枇杷都是烂的。

    符秀兰还为此笑话了她好一阵儿呢。

    在溪川,她罕见地放下了商人那一套,不然她不仅要扭着这个摊给她退钱,还要告到县太爷那里去,指控这位摊贩骗

    钱,最好是像之前那个杨知府一样,对每个摊贩收摊位费,出了错就扣他们的保证金。

    溪川的百姓可不像河首府的百姓过得那么艰难。

    溪川的土地是传奇般的肥沃,养成了所有人懒懒散散也能吃饱饭的性格。

    陶采薇是那种,土地肥沃,就更要努力种地、增高产量的那种人。

    光够自己家吃还不够,最好还得靠那两亩地把整个家庭带向富裕。

    一路上碰到许多人,所有人都知道崔波是她的小情郎,尽管崔波曾经解释过了,他只是一个男仆,但谁让他俩上个街都要手牵着手呢。

    “陶六丫,你跟你小情郎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一个卖菜的大姐这么问道。

    陶采薇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瞥了一眼崔波,想把问题扔给他。

    那眼神像是在说:“你说啊,咱们啥时候成婚啊。”

    可惜崔鸿雪也不会给她答案,他只会不厌其烦地说,他只是她的男仆。

    这个男仆还会在拐角处又将她抵在墙上亲吻。

    陶采薇说过无数遍了,她要跟他亲吻一辈子,他们永远要撕咬着对方的嘴唇,极尽缠绵,难舍难分。

    但他从未用言语回应过她。

    他会含着她的唇痴缠吮吸,会一下一下宣扬着他的情感。

    在被他那样亲吻的时候,陶采薇很难不相信他的情感。

    他们的情感都是浓烈的,但也仅限于此。

    崔鸿雪深深呼吸着,仿佛是很艰难地蹭过她的唇和脸颊,才将自己的头挪到她的耳旁。

    他抵在她的额头上,闭上眼喘息,陶采薇去轻啄他的唇。

    她不要求他做什么,只要陪在她身边就好,陪到实在不能陪的那一日。

    “虽然很多问题你都不能回答我,但是有一个问题你应该能回答的。”

    崔鸿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低沉的声音微微发着颤:“什么问题?”在说出这句话前,他应是想好了的,无论她问什么问题他都会回答的。

    第078章 女儿红

    溪川地势西高东低, 以山地为主,西部都是高原。

    与中原地貌差别很大,很多在中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在这个地方,会很常见。

    因此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开始以后, 崔鸿雪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从大地最深处传出的“轰隆隆”巨响,让他以为是打起仗来了。

    他快速地将陶采薇笼罩在一面高墙之下, 用身躯牢牢裹住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但她的眼前突然暗无天日起来,这是地动,算是一种灾难,但溪川每年都会发生很多次, 只要避出屋子就好了。

    她伸手拽了拽崔鸿雪的衣襟,她想说,在高墙下避难不是对的做法,他们应该到空地上去。

    但她对上了一张白得夸张的脸,他的身体在发抖。

    “崔波,崔波,你别怕。”

    崔鸿雪垂下头, 她正摇晃着他的衣襟, 轻轻柔柔地说着安抚的话。

    他会审时度势,当他发现路边卖菜的大妈们也只是淡定地挪了一个空旷的地方蹲着, 脸上没有丝毫惊慌的表情, 便稍稍松了口气。

    “这是地动, 溪川这个地方,每年都会发生很多次, 但真正引起大灾难的,很少很少。”

    可能也有几户人家的屋子倒塌了吧,但在这个世道里,那样的事情还不够引起朝廷的关注。

    她能感觉到,崔鸿雪的身子仍然僵持着,他低下头沉声问道:“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陶采薇朝他温柔地笑了笑:“咱们站到空地上去就行,一会儿就好了。”

    她忽然想起刚刚要问的问题,趁着崔鸿雪准备带着她转移时,便问道:“我知道你有摆脱我的办法,就像你之前出走的那一次,我当时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现在说这个,只是想问你,当小夏第一次将那份伪造的卖身契拍在你面前时,你为什么听话地来了我陶府?”

    他若是不服,应该有千百种方式反抗才对,就像他那次突然就走了。

    崔鸿雪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也曾怀疑过,她是否猜出来了,或是想问他一些,有关婚事的问题。

    他们刚刚还激情亲吻着,却绝口不谈婚事,显得很怪异,他想他应该撑不了多久了——以这样的身份在她身边,并且不打算给出任何承诺。

    可这个问题的答案,也牵扯了太多。

    他可以说:“陶家的生活比他在村里的要好,他愿意到陶家做下人。”

    但这句话实在太容易被拆穿,他这个人,若真的想要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一万种方式做到,陶采薇知道。

    他活得清贫,却完全是自己的选择,陶采薇也知道。

    崔鸿雪正要张口,整片大地却突然猛烈晃动起来,比刚刚的晃动剧烈百倍。

    他们来不及从这面高墙下逃走了。

    陶采薇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拉扯着崔波:“快跑,快跑!绝对不能站在这里。”

    崔鸿雪却一动不动,他将她扑倒在地上,用身躯牢牢压住她:“来不及跑了。”

    墙上的石块在摇摆中已经开始松动,外头乱哄哄一团,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次地动不一般,可能是百年难遇的类型。

    陶采薇情急之下一边推他一边喊道:“你站起来啊,跑啊,现在跑还来得及,咱们护住头就行。”

    崔鸿雪仍岿然不动,将她无死角地笼罩在自己的身躯之下,他说:“我不要你身上任何一个地方受伤。”

    手也不行。

    他牢牢将她护在身下,这是最好的办法。

    陶采薇突然感觉到,这个第一次见面时还佝偻着身形瘦得悲伤的脊骨都清晰可见的人,是这么的钢筋铁骨,她撼动不了他分毫,她锤着他的胸膛,渗出了眼泪:“崔波,你这样会死的!”

    他没有手去给她拭泪,只有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不会的,你放心,我命大着呢。”

    自他与她相识以来,她第一次这么哭,这么脆弱,她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你起来,我们一起跑出去,墙就要塌了,到时候咱们两个都会被砸。”

    “你不是老说我腰细吗?它挡得住你,也护得住你。”

    外面太乱了,高墙在晃,碎石一直在往下掉,他不要让她暴露在他的身体外一瞬。

    “对了,你刚刚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有答案,现在就告诉你,我只是一个平凡百姓,被豪强欺负,被你强买,都是我运气不好,应该经历的事情,我没必要做出什么手段来反抗,就像其他平民百姓也压根没有手段来反抗,我只是想尽可能的,活得像一个普通人。”

    这是实话。

    也不知陶采薇听了这话会怎么想,会想他要么脑子有病,要么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有谁会专门为了活得像一个普通人,有手段也不使出来,任由自己被欺负。

    当然了,陶采薇更知道,他还是机灵的,当这种欺负触碰到他底线了,危及到他生命了,他还是会跑的。

    就像上次,他听说陶家打算让他入赘这件事情以后,他就跑了。

    陶采薇都知道的。

    虽然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又回来了,但她再不敢对他轻易提起入赘或是成婚的事情。

    崔鸿雪低头看着她红了眼眶,陶采薇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情啊,当宝珠遇到了无可奈何的事情,无计可施的时候,也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她也知道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这段话任性极了,崔波看似让她任性,什么事情都愿意纵容她,却又从不让她任性。

    “既然你要当一个普通人,那你就给我当一辈子,永远也别变啊,我陶家不放人,你就永远是我的男仆,你上次突然走了,像这样的行为,是要挨打的,等会儿回去我就打你,把你裤子扒了抽你屁股。”

    他看着她落了泪,他知道她为什么落泪,因为她知道自己这段话是任性之言,并且知道这段话动摇不了他。

    她对他的底线,抱有十足的信心。

    他苦笑了一声,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

    “陶采薇,你不该为我哭,不值得。”

    他走了以后,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通天之路。

    云华公主已经远嫁南越,她到了京城立马就会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有全修杰给她做后盾,只怕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小镇千金即将成为京城贵女之首,陶采薇,你现在有什么好哭的。

    她红着眼眶看他,眼里有很多未言明的意味,说出来不过又是徒添感伤罢了,只会让她又多知道了一条,哦,这个他也不会应。

    她想说的是:“我想要的那些东西,你就不能让我踩着你的肩膀去拿吗?你既然有那么坚定的底线,现在正是你该抛下我逃的时候,你已经两相矛盾了,崔波,你到底想要什么?”

    陶金银中举的策论都是他写的,以为她不知道吗?

    她可不是话本里被书生骗的千金小姐,她知道崔波若是去考科举,一定能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娶她。

    他既有托举着她的本事,也有现在立刻抛下她逃走的道理。

    她真的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

    真可笑,两个人面临着生死危机,正该逃命的时候,还在这里纠结他到底愿不愿意娶她。

    他说,陶采薇,你不该为我哭,不值得。

    她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对他极致的无可奈何而哭,还是为他随时有可能被石头砸死而哭。

    “崔波,你起来好不好。”

    “不好,如果今天我会死,我也甘愿。”

    他的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离开她以后的漫漫长路,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去捱。

    “你真的好笨啊,我们明明可以一起跑出去的。”

    “我不要你受一点伤。”

    “你愿意给我你的命,那你愿不愿意……”算了,再提就显得她太贪婪,要了他的以命相护,就不能再要感情。

    一块石头砸在他背上,伴随着一声闷哼,陶采薇红了眼眶。

    她实在是想不通。

    “崔波,你就这么想死吗?”你今天非要死在这儿是吗?

    那人死死拢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缓:“我没事,离死还早着呢。”

    所幸这一阵地动并没有持续太久,看似来得凶猛,实际上与溪川时常会来一阵的那些地动没什么区别。

    一些老建筑上,会随着摇晃散落下来一些砖块和石头,只有少数运气极不好的人会被砸死,以及一部分不那么机灵的人被砸伤。

    在这个世道,算是极微小的灾难了。

    地动平缓下来,所有人都聚集在空旷平地上观察,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等确定余震彻底过去以后,便会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

    陶采薇伸手推了推崔鸿雪,头顶的那一扇高墙已经不再摆动,几乎不再有石块散落下来。

    崔鸿雪没动,她急于知道他是否受伤,她不知道总共有多少石块砸下来,但她只听到了一声他的闷哼。

    应是真的很痛。

    “崔波,你起来让我看看好不好。”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确定余震已经彻底过去,他才放开她,弯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明明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是她。

    “我没事。”几块石头而已,幸好没砸在她身上。

    地上已经四处散落着碎石,有大有小,幸好,他没让她暴露在外一刻。

    回到符家庄园,幸好大家都没什么事。

    大舅还是那副笑呵呵的弥勒佛样子,似乎什么事情也不会放在心上:“只要不下雨就还好,下雨天再碰上地动,山石都会被裹着泥水冲下来,山底下的农户才遭殃呢。”

    符家庄园的建筑结构从一开始就规避了这些灾害的攻击,看似建在山中,山上若发生泥石流了,却是滚不到符家庄园屋顶来的。

    陶采薇垂眸,心里静不下来:“大舅,今天的地动,不算小规模的了,你也该组织一下,派人到受难严重的村庄里去救济一下。”

    大舅点头道:“这些我都会去办,老爷子早吩咐过了,每次大震小震,咱都得去救助。”

    崔波究竟受没受伤,陶采薇努力了一晚也没能脱下他的衣服。

    第二天晚上,符家的宴席如约而至,崔鸿雪坐在座位里,像是一条猎物一般被所有人虎视眈眈。

    符皓轩知道这些人的打算,但他不打算阻止,管他崔鸿雪以后做不做宝珠的夫婿,先把这一关给过了,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崔鸿雪之前来过溪川,并且和他祖父一起专门研究了溪川的风土人情。

    他哪里不知道这些人虎视眈眈盯着他是打算干嘛呢?

    他勾了勾苦涩的唇角,心里头烧着一股劲儿,熊熊燃着心火,莫名的,他想把这一关给过了。

    陶采薇也知道所有人的打算,她缓缓朝他身上看去,那人正背对着她,单薄的脊骨仍看不出任何东西。

    尽管崔波用无数次的沉默告诉了她答案,但是她还是抱着一丝期待,期待他能把这关过了,并且,她不会向任何人求情,她要他实打实的,成为符家人眼中合格的女婿。

    她回过头,眼神冷冷的,他对自己的伤势一声不吭,并且即将端起酒杯迎来这一场大战,就算是这样,她也要他崔波,在今晚,成为实打实的,符家人眼中的女婿。

    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复杂,他是可以拒绝的,无人知道他曾为了保她一丝伤不受,要给出自己的命。

    可给出一条命证明不了什么,在溪川被所有人灌酒却是他成为她夫婿的共识。

    三姨是第一个来的,她最是心软了,看不得等会儿崔小哥被灌哭了的样子,她便先提了一坛子酒过来,浅浅打个头阵吧。

    崔鸿雪胡乱吃了几口桌上的饭菜,给肚子垫个底。

    从前这世上没有敢灌他酒的人,喝酒不过是图个气氛。

    可今日不同,这是战场。

    他不能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丢脸。

    喝之前,他得先用豪情壮志喊上一句:“女人,你逃不掉了,等我娶你回家!”

    这一坛女儿红抬到胸前时,他深深看了陶采薇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样子刻进骨血一般,用炙热的眼神代替说出那句霸道的话。

    莫名的,陶采薇听懂了。

    这是她满月时,外爷和外婆就埋在树根底下的酒,女儿红,出生时开始酿,埋在树下十几年,是专门留给女婿喝的。

    可惜外婆看不到这个场景了。

    桌上酒鼾,气氛正热,前来灌酒的人跟他划起拳来,满堂都是那一群汉子大吼的声音。

    陶采薇看着他的脸逐渐发热、发红,从耳朵尖红到了后脖子,酒液渗着他的下巴流进他的衣领,弄湿他的衣襟。

    一坛酒干了,酣畅淋漓,他的额前垂下几缕发丝,是他很不习惯的,不雅观的外表姿态。

    除了在她床上的时候,他从不允许自己失控。

    但他现在逐渐走到了失控的边缘,他在扯着嗓子跟人划拳,他在扯着嗓子跟人喊“喝”,他的衣襟敞乱着,他的发丝凌乱着,他的腿翘到了凳子上。

    在这场溪川独有的盛大酒宴上,他在为了娶她而拼搏。

    她始终一言不发,他要娶她,这是必经的战场。

    崔波,喝了这顿酒,再加上你的

    一条命,还不够你娶我的吗。

    在娶她的这条路上,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剩下的一步,是他自己。

    三姨退下后,来的是三姨夫,三姨夫过了是大舅,大舅过了是四舅、五舅。

    当然还有正儿八经的老丈人陶富贵,这关是最难过的。

    陶富贵拿出了当年娶符秀兰时的气势,什么都不想,一心就是干到底!

    “喝!”

    这整整两百坛她满月时埋下去的女儿红,被挖了出来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该是在她出嫁那天才拿出来给宾客喝的。

    符皓轩认为,崔鸿雪挨了这一顿灌,也不冤。

    先喝了这一半,等他正式上门来求娶时,再喝另一半,到喝那一半时,大家伙可不会这么灌了,得给他留点神志回去洞房。

    符家是最疼女儿的,正值洞房千金夜时,可得把女婿的体力留足了。

    崔鸿雪有些站不住了,他晃了晃脑袋,在酒杯与酒杯的激情碰撞中,越来越放纵。

    没人知道他受了伤,更不知道他受的伤有多重。

    这么喝酒的滋味并不好受,可他得过这一关啊,他必须得过这一关。

    仰起头,又是一坛女儿红下肚。

    一坛女儿红,一亩糯谷田,符家是大族,为宝珠酿的这两百坛女儿红,自然就消耗了两百亩田的糯谷。

    女儿红与别的酒不同,别的酒只有三味,女儿红却是六味酒,酸甜苦涩鲜辣。

    舌尖刚接触时就能把人辣到极致。

    陶采薇定定地看着他,他红了眼眶,他湿了衣裳,他垂着长长的睫羽看她,又是一坛女儿红下肚,他在告诉她,他不会倒,永远也不会。

    原来他的睫毛也很长,长得盖住了隐晦不明的眼眸,长得挂住了红眼眶里的泪珠。

    他的气息滚滚,一手拎着酒坛子,酒液汩汩入喉,自上而下斜睨着眼看她,视线交错的瞬间,陶采薇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她甘愿将自己的心和灵魂悉数奉上,臣服于他的脚下。

    喝酒喝得呕心抽肠时,他像头称王的狮子,昂挺着头颅,凌乱的青丝是他引以为傲的毛发,衣服上浸湿的酒液是他的功勋,发红的眼眸是他向她的臣服。

    就在他将新的一坛子酒提到胸前时,陶采薇拉住了他的手,她心里疯狂颤着,仿佛受到某种不可言说且呼之欲出的指引,她的身体里生出一股压制不住的冲动,指尖颤抖着嵌进了他的掌心。

    崔鸿雪侧头看她,她扬着头仰望着他,眼底发红,近乎祈求般颤着声音道:“崔波,吻我。”

    他放下酒坛,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周围忽的安静了下来,她的眸子坚定,夹杂着毫不隐晦的欲,紧紧盯着他的唇。

    崔鸿雪身子软了些,从那头傲然挺立在战场上的雄狮变得松垮了下来,他捧着她的脸,缓缓弯腰,像是在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珠,她的唇很柔软,比任何糖和蜂蜜都要甜蜜百倍,咬住会迸发甜蜜的汁水,引他坠入。

    然后,他低下身,微微侧头,虔诚又温柔,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陶采薇瞪大了眼睛,扭头去碰他的唇时,他已经直起了身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没有从他身上得到满足,他执行错了她发出的指令。

    她发出的指令是,吻她的唇。

    夜深了,桌上只剩残羹冷炙,大多数人都已经从酒局上退出,甘拜下风,俯首称臣。

    不知是第几个舅舅,第几个表兄,拍着他的肩说道:“对于你要当我外甥女婿/妹夫这件事,我没有任何意见,不喝了不喝了,喝不动了。”

    崔鸿雪仍屹立着,拎着酒坛子:“还有谁?”

    所有人都已经退下去了,符老爷子拄了拄拐杖,语气威严摄人:“还有我。”

    陶采薇站起身:“外爷,不可。”

    符皓轩哼了一声,瞥了自己外孙女一眼:“你是在心疼这小子,还是在担心我老爷子。”

    陶采薇拧着眉:“外爷,我当然是在担心你。”

    崔波该如何跟他喝?这是无解的局。

    喝趴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可符老爷子硬要上,他年轻时候的酒量可不小,符家每个人的媳妇儿都是这么娶回来的。

    崔鸿雪绷紧下颌,这一局他不想让,可若是符老爷子就是不认输呢?

    他既然会为了一些事情放弃陶采薇,今晚,难道会抵死也要拿下这一局吗?

    这一局的意义,他说不上来,好像没什么意义,但在他心里,像个秤砣一样,有千斤重的意义。

    他自顾自地宁愿丢了半条命,也要走完这娶她的九十九步,他也明知最后那一步,他要反着走,一步踏回原地。

    他举起酒杯,目光挪向符老爷子,坚定又执着:“晚辈先敬您一杯。”

    黑夜里弦月如钩,冷月闪烁,伴着含有丹桂香气的凉风,山间的风很难用一种独有的气味形容,是那种混合着青草、泥土、野禽的味道,还有符家处处升起的炊烟。

    符皓轩最终仍是让了。

    他捂着胸口道:“我年纪大了,喝不过你,就先这样吧。”

    他放下酒杯认输,纵是刚刚还在担心外爷过量饮酒的陶采薇,此时也能看出来,他压根就没喝多少。

    今晚的种种杯光盏影从他老眼前闪过,他就用他那一双因衰老而显得浑浊的眼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两个人看似一个是颐气指使的大小姐,一个是卑微恭谨的男仆,实际上,崔鸿雪从未被陶采薇拿捏,相反的是,他这个外孙女,过了今晚,宝珠啊,她走不出来了。

    今晚这局,他让着他,希望他能领情,这也算是自己为了外孙女,再多争取一下。

    崔鸿雪醉醺醺回了房间,他是真的醉了,那副身躯站在夜灯底下,背后挂着一轮弯弯的冷月,显得他孤独又挺拔。

    他是醉了,但他走路的步伐很稳,他不会像其他醉汉一样,歪歪斜斜地走着路、撒着酒疯,他仍然在维持他的风度。

    只是他的发丝散乱垂着,垂在眼前、颊边,衣裳松松垮垮系在腰间,领口却还是紧紧拢在脖子上。

    外表看上去,他还很清醒,但若是有人跟他说话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会给出什么样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陶采薇跟在他身后,看他进了房,他们两个在溪川的日子里,虽说名义上分了两间房,但崔鸿雪每晚都在她的屋子里过夜。

    陶采薇不再是小孩子了。

    崔鸿雪走进浴室里,对着铜镜,看了自己很久,他的神色痛苦,眉心纠缠,他的心在挣扎,喊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名字:“陶采薇。”

    陶采薇倚在门框上看他,只觉得他喊自己的声音痛苦极了。

    她上前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他的腰很细,但并不软,就这么一个细细的腰肢,仿佛能爆发出无限的力量。

    崔鸿雪任由她抱着,什么话也不会说。

    她要接吻,他便转身埋头亲她。

    从唇珠开始,由浅入深地磨。

    她轻而易举地挪开唇,拉住他放在她脸上的手,神情认真:“崔波,你现在清醒吗?”

    崔鸿雪愣了愣,似乎是在脑海中尽力搜寻着自己是否还清醒的整局,随后僵硬地点了点头:“清醒。”

    他埋头浅浅磨着她的唇。

    陶采薇始终睁着眼睛,旁人看了,只怕会以为她难以陷入这场含糊暧昧耳鬓厮磨的气氛中。

    实际上她心里的防线已经完全崩溃,一些呼之欲出的东西在她心里猛烈撞击着。

    她再一次挪开唇,看着崔鸿雪茫然睁开眼,睫毛划过,看着她的眼神似在询问:“怎么了?”他的一切,声音、动作、话语,都仍是那么温柔,从不出格,贴心地为他奉上她想要的一切。

    他的额头与她的相抵,陶采薇冷静又卑微地问道:“崔波,你今晚能和我做吗?”

    ————

    第079章 离开

    京城离河首府的距离比溪川离河首府的距离要远得多。

    这一个月的时间, 全修杰做了很多事,他负责把云华公主嫁出了

    金朝边境,顺便打通了一条从金朝到南越国的商路, 这条商路自然是与云华公主挂钩的,至此, 皇上派他到河首府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下来的日子, 他自然得回到京城去,入阁议皇上的政事。

    京城离河首府实在太远, 因此议亲的步骤自然也要简化。

    全家父母不可能一趟又一趟的跑过来。

    这一次出发,便要把聘礼全都带上,哪怕亲事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成的微小可能,男方也得先把诚意做足。

    在此之前, 全修杰指使着父母为他准备好要给陶采薇的聘礼。

    “她喜欢金银珠宝,劳烦母亲托京城最好的手艺人打造几套最华丽的头面。”

    全夷认为自己最值钱的便是他亲手所作的这些辞赋了,但他有些舍不得,只堪堪掏了两本出来。

    全修杰道:“她不喜欢这个,收回去吧。”

    总之这一套聘礼仍是准备得极为丰富有面儿的。

    陶家人都爱面子,他便把聘礼都装在最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的箱子里,黄金为锁。

    算算日子陶家人也该返程了, 全修杰便扶起自家位高望尊的父母:“出发吧。”

    议亲时父母皆要在场, 这是全家的礼数。

    ————

    “你现在清醒吗?”

    难怪她会问他现在清醒吗?

    他很清醒。

    她看得出来。

    便从她口中又说出一句近乎哀求的话:“崔波,我问你, 你今晚能和我做吗?”

    她将姿态摆得很低, 她要他, 得求他。

    她拽着他的手,气息喷洒在两个人的脸上。

    “崔波, 今晚和我做好不好。”

    她现在是仰视他的姿态,不是命令,是祈求。

    过了很久,铜镜上被雾气覆盖,应声而碎。

    是他的拳头砸在上面。

    在此之前,她看出了他的拒绝,便俯身蹲下,再次望向他时,做尽了仰视的姿态。

    “陶采薇,你别做这个,你起来。”

    陶采薇放开嘴仰望着他:“这个也不行吗?可是我想做。”

    仍是祈求。

    他受不了她这样的祈求。

    他伸手捧住她的下巴,大拇指捏住她的脸颊,从她饱满红艳的唇上拂过,嗓音嘶哑低沉:“我也很想。”

    爱人的臣服,是世间杀人的利器,他整个身体完全破碎,再也拼不起来。

    他从来也不需要她的臣服,可她偏偏臣服了,宝珠的臣服,令他疯狂。

    她跪在地上,仰着头用湿漉漉又充满迷醉的眼眸看他,像在仰望她的天神。

    过了很久,他伸手将她拉起来,神色淡淡的,是他在尽全力克制他体内的颤栗。

    他捧住她的脸,轻轻擦了擦她的嘴角,俯身给了她一个吻,像是一种嘉奖。

    “做得好,薇薇。”

    被他夸奖着,陶采薇心里充满着既满足又不被满足的酸涩,她看了他很久,忽然咧开嘴笑着。

    他将她背过身子,按在台面上。

    整个动作霸道又娴熟。

    又过了很久,水流声哗哗作响,之后她捧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的亲吻,给他擦拭干净。

    他摸了摸她的头,还是那句:“做得好,薇薇。”

    她很配合他,也可以说,他们天然适配。

    也可以说,他完全了解她的节奏,在她隐晦挣扎的面容中,在她喉间溢出的气息里,便能掌控她的感受。

    他的身份转变得很明显,他从一个服从者变成了掌控者,这个过程并不是逐步发生的。

    而是在陶采薇向他臣服的那一霎那,他便释放出了他天生所有的,上位者的气势。

    他会拍着她的背夸她做得好,指尖划过她的脊骨,引发一阵颤栗后,接着收回自己的另一只手的中指与食指,接着给她一个炙热而浓烈的吻,刚刚的手就放在她的脸侧,也会去揉一揉她酸胀的脸颊。

    这一夜过得极漫长,陶采薇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沉睡了过去。

    她想要的,终究是没有达成。

    可他已经给了她很多了,极大的满足里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空虚与酸涩。

    天光大亮时,陶采薇缓缓睁开被阳光照射得有些刺痛的眼,昨晚,昨晚实在是荒唐的有些过了。

    她还记得她一直缠着崔波的手,后来,后来他索性不用手了,一路吻到了她的小腹。

    她伸手摸了摸身侧,崔波已经不在床上了,属于他的那片位置温度已经消散,很快被秋风浸得冰凉。

    她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都没有崔波的身影。

    她张了张嘴想喊他,往常她睁眼的时候,崔波永远在她身旁。

    她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下了床。

    “崔波。”

    “崔波。”

    无人回应。

    在溪川,崔波从来不会离她很远,崔波永远在她身旁。

    尽管她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可能性:他去端早饭了,他去给她洗裤子了,他下山去买她爱吃的油饼了……

    可她内心却有一个极其强烈的预感,就算她使劲说服自己他就是去做什么事情了,可她的心还是如坠冰窖,一落千丈,仿佛有人正牢牢攥着她的心,喘不过气来。

    崔波对她来说,重要吗?

    就在她看到窗台上被一方砚台压着的,但仍被风吹得四角飘扬的纸张——一张必定象征着什么的信纸时,她想说,崔波对她而言,重要得无以复加。

    在伸手拿起那张信纸前,她出了门。

    “娘,你有看到崔波吗?”

    符秀兰正在院子里浇花,尽管这些天生就长在土里的花并不需要浇。

    陶采薇神色淡淡的,符秀兰摇头道:“没有。”

    她看到女儿又急急忙忙地抓住了下一个人问:“你有看到崔波吗?”

    那位拿着扫帚的侍女摇了摇头:“没有。”

    陶采薇便放开她,往山下走去。

    符秀兰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之前她就感觉崔鸿雪那孩子不太对劲儿,如果崔鸿雪真的走了,看女儿这副样子,怕是不太好走出来。

    事实证明,崔波就是走了,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就像是他一年前来到陶家一样,自始至终,没任何东西或人困住过他。

    孑然一身,拍拍衣袖,便能赶往下一程。

    符皓轩冷哼道:“他走便走了!宝珠,你的日子还得照样过着。”

    在问遍能问的所有人以后,陶采薇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的头垂下,回到房间,仍然没有拿起那张信纸查看,所有人聚到了正堂,听符老爷子讲话。

    符皓轩道:“他走便走了,一个仆人而已,宝珠,你想要,外爷再给你找上十个俊美男仆回来。”

    陶采薇扯着嘴角苦笑,他不一样,他能为了她不要命。

    见她不说话,众人皆是安慰的安慰,说服的说服,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句话。

    陶采薇扭头就走,符秀兰和陶富贵面面相觑,连忙追了上去。

    “薇薇啊,你。”

    她看起来怪怪的,但是又很正常。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不是她该有的表情。

    她转过身面向爹娘,他们都很担心地看着她。

    叹了口气:“爹,娘,我已经长大了,这点事情我还承受得住,外爷说得对,我的日子还得照常过,家里的生意还等着我回去打理,你们放心,我会继续带领着咱们陶家更上一层楼。”

    她站在那儿,灼热的太阳光明晃晃的披在她身上,她不再是一个只会蹦蹦跳跳、任性的小姑娘,她有她所肩负的责任。

    “过两日便要启程了,回去收拾行李吧。”

    河首府土地兼并的事情才做了一小部分,她还要继续做下去,云华公主带着一万匹丝绸到

    了南越,后续必定会带来更多的订单,她要继续种桑田,开织布坊,丝绸生意是这条商路上的重中之重,她要成为朝廷在这门生意里的话事人。

    她回到自己房间,很遗憾的是,这里处处是与崔波的回忆。

    他们在这把椅子上抱着接吻,在那张软榻上极尽缠绵。

    还有气味。

    房间里处处是她与他的气味,她的身上也有,无处不在。

    你不是来得干净也要走得干净吗?为何不将这些气味一并带走。

    她有意地忽视了那张被压在砚台底下的信纸。

    她不想看。

    无非就是一些诀别的话,再假惺惺地要求她,照顾好自己。

    人都走了,留情有何用。

    她尽可能地以最快速度将自己调整到极致理智的状态,她一袭白色棉衣站在阳台上,对面是群山,天上飞过的大雁曾亲眼见过他们赤条条站在此地拥抱亲吻抚摸。

    她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着。

    直到秋日的凉风将她吹透,浑身冰凉,骨骼僵硬,她睁开眼,若是旁人来看,便会发现她学会了他眼里的平淡无波,再无光彩。

    人要真正的长大,往往就在那一瞬间。

    陶家人正式返程的这一日,正好是秋天的最后一日,过了今日,便是立冬。

    陶采薇裹着镶有浅浅一圈兔毛的大氅,足以抵御秋风,面容如同远处的雪山一样,冷静自持。

    外爷拄着拐杖,站在风中,秋风将他银白的胡须吹得飘来飘去,他的眼眸仍是那么浑浊,一夜之间,宝珠变了。

    他握着孙女的手:“宝珠,你承袭了我们符家人人天生自带的天真烂漫和洒脱,也承袭了陶家给你的理性与睿智,你是我们两家品格的集大成者,在你身上正是体现了姻缘之事的玄妙之处,若是好姻缘,便可推使家族蒸蒸日上,后代代代出类拔萃,你应当用好你身上的品格,做好你该做的事,你记住,外爷永远以你为傲。”

    陶采薇面容坚毅,谁也看不出她究竟有没有为此番话动容。

    以前安青她们教她再多次,什么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低调沉默,越是有钱的人,越是穿着普通,她始终学不会。

    可今日的她在众人面前,终是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她甩开身上的披肩,直直往地上一跪,磕了三个响头:“外爷的嘱咐,宝珠谨记。”

    符皓轩点了点头,沉声道:“去吧。”

    回程的路途,与来时并无分别,他们一家人会照着以往的足迹,在同一家旅馆歇下,在同一家饭店吃饭。

    自然,也会遇到同样的风景,陷入以往的回忆。

    甚至,还会遇到同样的人。

    那个曾为她和崔波画过画像的画师仍在那个地方摆着画摊,他认出了陶采薇,面露惊喜:“是你!你身边那位公子呢?”

    陶采薇摇了摇头,脸上并无任何失落或遗憾的情绪,只是淡淡道:“他去别的地方了。”

    没什么可说的,也没什么可难受的,他就是去别的地方了而已。

    这位画师为他们画的那幅画还在,就在她的箱笼中收着,和那张信纸一起,都是她再未打开过的东西。

    轻轻点头就算跟这位两面之缘的画师告别了,他们要奔赴下一站去。

    马车行得就是比骑马要慢,来的时候,崔波让她路过每个镇子的时候,都看看是否有什么可以发展的市场,她没有看,回程的时候,她倒是开始看起来了。

    她发现,这边的土地都不适合种桑,但这里的粮价便宜,她便顺道联络了几位当地的粮商,在她的计划里,河首府的土地,除了保证最基本的粮食供应以外,最好都种上桑。

    回到河首府的这一天,天上飘起了雪,陶采薇翻出了自己的貂裘披上,牵了匹马出来,翻身上去的时候,是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凌厉气势。

    “爹,娘,你们先回去,我去巡视一番桑田。”

    符秀兰伸了伸手,还未张口说话,她看到自己的女儿已经英姿飒飒地打马远去。

    只能看到她逐渐缩小的,在马上颠簸的背影。

    陶采薇与祁凌雪在织布坊碰了面,她身姿利落地从马上下来,走进织布坊。

    占地不小的大院子里,摆满了织机,所有织娘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忙活着。

    这间织布坊里产出来的丝绸,织法精妙绝伦,无论是栩栩如生似乎在扇动翅膀的蝴蝶,还是一朵花从花苞到完全盛放的所有姿态,都能在一批薄如蝉翼的丝绸上展现出来。

    祁凌雪见了她自是有一堆话要说,但她看到陶采薇一脸只关心生意事务的样子,便也咽下了那些闲话,捧出一大叠账本和契书给她看。

    “云华公主来过信了,西洋人对那批丝绸很感兴趣,但那些西洋人是乘小船到的南越国,南越国并无造船的能力,目前只有单方面的进口贸易。”

    陶采薇道:“那些西洋人既然对丝绸感兴趣,就让他们自己造大船来运,那些南越人要想赚钱,便知道该怎么做。”

    要从这里头看到钱,是一件以年为计的事业,南越的港口规模小,更是不具有造商船的能力和技术,他们要想赚钱,云华公主要想赚钱,便自己想办法。

    祁凌雪道:“京中倒是定了一大批丝绸,咱们的产量都还有些跟不上呢,西洋人的生意,倒是不急着做。”

    陶采薇快速翻阅着账本,确保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金子也在陆续落进她的口袋,祁凌雪看到她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拍了拍祁凌雪的肩,笑着道:“祁姐姐,你做得很好,这段时间的盈利,三成归你。”

    对于可靠的手下,她很大方。

    没错,在这个地方,祁凌雪是她的手下。

    祁凌雪也感受到了陶采薇对她公事公办的态度,便歇了那些说闲话的心思。

    尽管她很想说,但是,他们此行一定是已经遇到了些什么事。

    薇薇她,真的变了很多。

    祁凌雪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适应了全新的陶采薇,她们都是有自己目标和野心的女人,一些变化是必要的,一些情绪才是不必要的。

    她注视着陶采薇冷冰冰对着她的后脑勺,嘴角扬起了一抹温婉的笑。

    陶采薇忙活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个祁凌雪,她回过头拖了一张凳子过来坐下,并指示祁凌雪也坐。

    两人面对着坐下后,她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

    “祁姐姐,这段时间,河首府没出什么事吧。”

    祁凌雪怔了怔,仔细回想了一番:“除了云华公主出嫁的事情以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对了,云华公主出嫁以后,全大人便回京城去了。”

    陶采薇点了点头,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茶水入口的瞬间,她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随后将茶杯放回桌上,再没碰过。

    祁凌雪起身,端走她身旁的茶杯,轻叹了声气:“我替你泡一杯吧。”

    背过陶采薇的地方,祁凌雪无奈摇了摇头,还当她变了多少呢,只是外表变了,内里还是那么娇气。

    只是把当着众人面儿闹腾的“这什么茶啊我不喝,我要喝崔波泡的茶”变成了一言不发但绝不再碰。

    祁凌雪端着茶杯回来,放到她手里:“现在喝吧。”

    陶采薇端着茶杯凑到鼻子前,轻轻一嗅,便知道此茶能喝。

    与他泡的茶很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一句话也没问。

    她隐忍地将这杯茶缓缓饮入喉间,茶的香气和余韵,是从喉间泛出来的,盈满鼻腔,而后消散。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祁姐姐,这边的事情交给你我放心,我回府中还有要事,便不陪你寒暄了。”

    外面的事了了,也该料理一番府里的事了。

    她从前不太注重府里的规矩,只要那些人不犯到她跟前来、不损失府上的利益就行,再加上她与崔波的那些荒唐事,算了不提了,那些人现在也不服她。

    她做惯了撒娇的那个人,现在便要做一个十足的掌控者,全府上下,现在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想逃过

    她的掌控。

    她母亲之前定的那些规矩,照她看,都还是太宽松了。

    北边现在正在打仗,从今以后府里凡有犯事的人,无论大事小事,纷纷发落到北边战场上去。

    她一恢复,先是召集众人,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训话、整改,每天都在发生。

    以前还会跟她反驳两句的那些嬷嬷们,此时竟也不敢反驳她的话了。

    “二小姐这次回来,面相都变了。”

    浑身威仪摆出来,十尺之外也能感受到那股凌厉气势。

    谁都怕跟她说错一句话,直接被她打杀了。

    安青憋了好几天的话,硬是没能说出来,不过祁小姐曾嘱咐过她和小夏,让她们不要对陶采薇说崔鸿雪的事情。

    可是这次回来,竟然连崔先生都不见了,这些变化,府里谁也没能适应过来。

    偏偏陶采薇的一系列举措又太过干脆利落,这些人不适应也得适应。

    大概是在小姐回来后的第十天吧,安青感觉她的脸色看似好了许多。

    崔先生的事情她已经听太太说过了,便没人再敢在她面前提。

    太太说:“崔波走了,她尚还能维持人样,这时候若是让她知道崔波与崔鸿雪是一个人,她怕是会疯。”

    时逢全大人又一次来了铅兴县,还正式递了帖子过来,说是他父母也来了,三日后准时到访。

    符秀兰和陶富贵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全大人的父母那是何等人物,就这么水灵灵的要到他们家来拜访。

    符秀兰拿着手上的帖子,全大人极少有这么正式过,再加上又是带着父母来的,以她多年的经验,很难不猜出全大人此行是来做什么的。

    陶富贵道:“全家两位老大人要来,咱们府上得好好准备准备才行,要不要购置点灯笼在四处挂上?”

    这是最热情的待客之道。

    但符秀兰拧着眉道:“不必了,他们此行是来提亲的,咱们家是嫁女儿的那一方,姿态该摆得高些,不必做些多余的事情。”

    陶富贵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符秀兰道:“咱们去溪川前,全大人就说了,待我们回来以后,有要事相商。”

    她晃了晃手中极为正式的拜帖:“这也不难猜出吧。”

    安青这时正拿出那卷崔先生留下的唯一一幅画,不知该不该拿给小姐看。

    第080章 提亲

    这幅画目前只有她和小夏, 还有祁小姐知晓。

    太太特地吩咐过府里的人,往后不能再提起崔先生。

    小姐这段时间的情绪也是因他而起,她实在不知该不该拿出这幅画来。

    拿出来, 又引起小姐心烦,可不拿出来, 难道这幅画就要成为她安青、小夏和祁小姐永远的秘密吗?

    她们三个都是通过这幅画推测出崔波与崔鸿雪的联系的,若是拿给小姐看了, 她会不会也能推测出来?

    小夏说:“应是不能的,我之前听舒西国人说起的崔先生的那件事, 并未同小姐说起过,小姐缺了一条最重要的线索。”

    再说回小姐身上,小姐现在大体上,还算是个正常人, 可只有她们这些身边人,知道她压根就不正常。

    祁凌雪来过府上一次,陶采薇朝她微微笑着,还叫安青去上茶。

    安青正愁这幅画要不要拿给小姐看,正好碰到了这个秘密的另一位持有者,便拉着祁凌雪问起来。

    “祁小姐,我们小姐实在是有些怪怪的, 现在连笑也是浅浅笑着, 笑不出声来。”

    安青一脸苦恼,似乎这是一件多么不得了的大事, 祁凌雪却说:“这没什么, 要我看, 她现在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人总是要长大的, 她总不可能永远那么嘻嘻哈哈的,是你们太大惊小怪了,一幅画而已,拿给她看吧,她还承受得住。”

    祁凌雪远远朝陶采薇看过去,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心疼啊,怎么能不心疼呢?

    可是没有人能轻轻松松长大,谁也逃不了脱下一层皮。

    祁凌雪脱下的是母亲裹在她身上一辈子的名节和婚事,而陶采薇脱下的是一份感情。

    这么比起来,确实算不得什么。

    感情只有在感情中才叫大事,脱离了感情以后,那份感情放在漫长人生里,是件再小不过的事。

    祁凌雪拍了拍安青的肩,让她安心:“她现在在做着正确的事,安青,我保证,没了崔波,她也还是能收获一份宠爱的,她什么也没失去。”

    祁凌雪在生意场混久了,也学会了用确切的程度衡量感情、衡量一切,因此,在她看来,崔波的爱与全修杰的爱,没什么两样。

    安青听得云里雾里,心道崔先生的那份宠爱,怕是再无人能给得起。

    全修杰携父母到访陶府的这一天,安青将那副卷在一起的画摆在了陶采薇面前。

    安青没说什么,就只是放在了她面前而已,陶采薇短暂地从账本中抬眸看她,问道:“这是何物?”

    安青只说:“偏院里翻到的。”

    偏院自然指的就是崔波住过的那个院子,她的眉心罕见地动了动,目光并未往画卷上看去,仍看着账本,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很久目光没往下落一行。

    这是他留下的东西。

    她还以为他真的什么也没留下。

    过了很久,安青听到从小姐嘴里飘出来的,清淡淡的声音:“许是他不下心落下的吧,或是忘了扔的。”

    崔波的屋子很干净,这么长时间的居住,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安青见她没有伸手去打开看的意思,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小姐,这幅画应当是崔先生留给你的。”

    陶采薇耳朵尖动了动,一阵风拂过,她的骨架似乎哆嗦了一下,窗外飘起雪来。

    入冬了,铅兴县跟溪川不一样,是一个会下雪的地方。

    安青看到她犹豫了一会儿,手终是从账本上抬起来,缓缓伸向了那卷画纸。

    安青怕陶采薇冷,早早地灌好了汤婆子,递到她手上。

    触到画纸的一刹那,外面有小丫鬟跑进来报信:“小姐,太太叫你去望山堂,有客来访。”

    就在那一刹那,陶采薇收回了手,安青眼底划过一丝遗憾,就差一点呢。

    陶采薇站起身,捧着安青给她灌的汤婆子,举止端庄娴雅,朝着望山堂的方向走去。

    按照寻常的规矩,男方家上门来是,这位待说亲的女子,应当隐于幕后。

    但陶家不是寻常人家。

    全家人来得声势浩荡,铅兴县乃至河首府无人不知他们是为何而来。

    这场婚事到底说不说得上,符秀兰要当场决定并给出答复。

    便索性当场交了陶采薇来。

    崔波已经走了,商讨陶采薇的婚事,本就在计划之中。

    全家人的到来,无疑是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是惊喜。

    无论从哪方面来衡量,都是陶采薇现在能接触到的,最好的婚事。

    陶采薇从十六开的望山堂大门进入,随后脸上挂上了她最为擅长的、标准的讨好式微笑:“母亲,听您说有贵客来访。”

    话音落下后,她抬眼用有礼的眼神扫视了堂上坐着的一圈人,屈膝行礼道:“全大人。”

    全大人是她唯一认识的人,先打了声招呼,剩下的那两位,她该等着旁人来介绍。

    全家父母对陶家的印象极好,本还以为这只是个商户人家,官职都是自家儿子给上书得来的,必不会有多少底蕴,他们受儿子之托前来,为全修杰解决婚姻大事,但并不对亲家抱有多少期望。

    陶家的父母他们尚不评判,符秀兰是个生得极美的女子,举手投足虽说并无京中那些太太们的气势,却也看得出,是大家族出来的女子,行走坐

    卧自有一番标准;陶富贵也是一位常年养尊处优的老爷,身上虽无度过书的儒雅气质,却也是自得闲适,自有一番偏居一隅的大老爷身上独有的气势。

    这位据全修杰所说,尤其喜爱金银珠宝的商户家女子,尤其出乎意料,她的容貌身段自不必说,往哪里一站,京中贵女也是少有能比得上她的。

    虽说不知道这位陶小姐诗书、礼乐如何,但瞧她那一一朝他们问好的模样,脸上挂着的笑意,便是极为讨人喜欢的。

    难怪自家儿子喜欢得紧呢。

    全修杰这一次见到她,又一想到自己这番前来的目的心底难免泛起波澜,面上微微带了些红。

    “这是家父家母,薇薇。”

    他叫她的声音带有以往不曾含有的意味。

    陶采薇只微微怔了一下,并不去看他,向全家两位长辈问了好,便挨着自己母亲坐下了。

    全修杰感觉她有些变化,变得安静了许多,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色来,此刻的她静静依偎在母亲身旁,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全母是有诰命在身的四品夫人,此时也卸下了身上的威严,侧头朝陶采薇温柔笑着:“真好的闺女,平日里爱玩些什么?吃些什么?跟伯母说说。”

    符秀兰侧头看着女儿,眼神中带着一些警告,就怕她张嘴胡说,丢了婚事事小,平白给人留个坏印象不好,她就怕陶采薇脱口而出:平日里喜欢调戏男仆,以及逗鸟。

    陶采薇张嘴说道:“全伯母,我平日里喜欢看些杂书,听听戏什么的,至于吃的嘛,我喜欢吃南方菜,但大体上都不挑的。”

    全夫人对她十分有耐心,又问道:“闺女平常爱看些什么书?至于吃嘛,那倒不难解决,咱们这次南下,带几个南方厨子回京城就是了。”

    全夫人这就相当于在明说了,陶采薇不可能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也对今日自家这副架势保有十分的认知。

    符秀兰一口气又提了上来,说起杂书,这妮子可千万别提起那什么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牡丹亭来啊。

    陶采薇咧开嘴笑了笑,符秀兰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全夫人其实是对之前河首府闹得沸沸扬扬的牡丹亭一事有所耳闻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她也全都了解,倒不觉得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倒是给眼前这个长相明媚的小闺女添了一丝真性情。

    真性情并不是坏事,尤其是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这闺女心善、且重情,在她对她暗暗的评判里,陶采薇已经符合作为全家儿媳妇的标准了。

    像全家这样的人家,挑选儿媳注重的不是家世,也不图对方能让自家更上一层楼。

    俗话说,娶妻不贤毁三代,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陶采薇的品性能过得了关,便够了。

    全夫人想说,你爱看牡丹亭,听说河首府到处在唱牡丹亭,不妨咱们两家人请戏班子来一起听听。

    却听陶采薇张口道:“回全伯母,我喜欢读全大家的辞赋。”

    符秀兰眉毛都猛地抽了抽,怕她丢小脸不够,打算丢大脸。

    满堂的人缓缓将目光转向一直没开口说过话的全夷。

    全夷无奈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看这意思是要他说话了。

    他抬眼望向那个长相明艳的小姑娘,耐心与她谈论起来:“你喜欢读我写的辞赋?”

    陶采薇能说出几段来,并给出赏析,倒不是因为她真的爱读,只是那段时间,崔波爱看,她便想投其所好,跟着读了几天,她现在嘴里说的,都是崔波教她的。

    全夷一开始只打算和这小姑娘敷衍两句,说亲事是女人们之间的事情,他只是来走个过场,却没想到能从她口中听到一番见解,眼眸便逐渐亮了起来。

    陶采薇丝毫没有说多了会露馅的觉悟,你来我往地与德高望重的长辈的交谈中,她始终落落大方。

    她就没想过这种话题最好是浅谈辄止吗,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便够了,她知道,可她仍在侃侃而谈。

    符秀兰总觉得她身上如今有一种平静的疯感,她知道在全家长辈面前好好表现是她应该做的事情,她正在这么做,但她隐隐有把话题推向崩溃边缘的动机,就像是如果全夫人出于一种礼貌和恭维告诉她自己想听牡丹亭的戏,她便会向全夫人详尽阐述自己对牡丹亭内容的深刻感想一样。

    可能再多说一句,陶采薇就再也接不上全夷的一句话了,她总共就只会那么几句。

    符秀兰替她捏了把汗,好在全夫人打断了全夷和陶采薇的谈话:“他就是这样,说来说去没完了,就爱钻研他的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符秀兰道:“没关系,难得他们俩能聊到一块儿去。”

    全夷被迫闭嘴的时候,明显还有些话未尽的意味在。

    被打断了话,陶采薇既没有松一口气,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高兴,她只是安静坐着,等着下一个指向她的话题。

    话说到这个地步,自然该聊到正题上。

    全夫人拉着她的手,现在更是对她满意得不得了:“这闺女模样拔尖儿就不说了,能跟我家老爷说到一处去的人可不多,自从他那位得意门生不在了以后,少有人能跟他聊上这么半会儿了,我看呐,薇薇天生就是给我们家做媳妇儿的。”

    全夫人没有察觉到,整个望山堂里,静了一瞬,她手中握着的那只小手,也隐秘地抽动了一下。

    无人不知她所说的那位得意门生是谁。

    陶采薇认为,这也许是天意吧,崔鸿雪死了,可她的生活里仍然处处有他的影子。

    崔鸿雪倒是比崔波更会在她的世界里留影子。

    这又是一句明牌,符秀兰面色僵了僵,将陶采薇拉到了自己身旁:“薇薇,你伯父伯母此次前来的目的你应该也知道了,但最终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你意下如何?”

    陶采薇勾起嘴角浅浅笑着,适时露出了一种羞怯的表情,小声道:“我听母亲的。”

    全夫人脸上漾开了笑容,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同意了。

    毕竟女儿家也不会直接开口说她想嫁。

    她的人生,自崔鸿雪死掉以后,一直在按照计划行走,至此,无任何偏移。

    她心底自然是高兴的,这门婚事,比她事先预想的要好的多,没必要不答应。

    符秀兰看她模样,悄悄揪了她两下,她怕她现在脑子不清醒,胡乱答应的,虽说全家甚至是不比以前的崔家差的好人家,但她还是希望陶采薇能考虑清楚。

    陶采薇回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表示她现在很清醒,她愿意嫁。

    那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全夫人站起身来,笑道:“如此咱们便正式开始走流程了,放心,该有的东西咱们家一份也不会少出,规制就按照京城里如今最声势浩大的仪式来操办。”

    符秀兰轻轻点点头,也不显得过于热情和兴奋,只说:“既然定下来了,咱们就慢慢来,薇薇年纪也还不大,这事不急。”

    全夫人道:“说得正是呢,修杰捱了这么多年才盯上你们家这么个宝贝疙瘩,好事也不能让他全占了,就让他再等一年吧。”

    全夫人这话看似是在附和符秀兰,一个说不着急嫁,一个也说不着急娶,但是却暗暗定了一年的期限。

    符秀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陶采薇的脸色,见她确实没有任何意见,便默认了全夫人的说法。

    直到事情已经在众人的心中相当于完全定下来的时候,陶采薇才把目光落到了全修杰身上,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儿,全修杰回以她一如既往地温柔微笑,她浅浅笑了笑,目光从他身上离开。

    她跟随母亲一起,送走了全家三人,他们接下来会回京城一阵,派媒人来走完剩下的流程,这也是在规矩之内。

    全修杰离开之前,往她手里递了个匣子,天上在飘雪,他伸手摸她的头时,她微微往后撤了撤,他的手一僵,她便停在原地,不再躲了,但全修杰再没伸过手。

    他对她说:“薇薇,好好照顾自己。”

    陶采薇捏着匣子,“嗯”了一声。

    他们走后,符秀兰揽着陶采薇的肩,就这么站在门口,风呼呼吹着,雪倒是不再下了。

    符秀兰晃了晃陶采薇的肩:“怎么了?

    没想到吧,全修杰竟然早对你有意思了,我也没想到。”

    陶采薇面容微怔,身体随着符秀兰的推动晃了晃,道:“谁能想得到呢。”

    不过婚姻之事,本也没那么多想得到想不到的,两人如今还算相配,就有说亲的可能。

    符秀兰道:“薇薇,你真的想好了吗?”

    陶采薇垂头,手指“啪嗒”一声打开匣子,里头是如今宫里才有的绢花,陶采薇曾在云华公主的头上看到过,她手上的这些,比公主头上的还要华贵。

    看啊,这便是嫁给他最微不足道的好处了,更别提其他的。

    或许在全修杰为她爹向上举荐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什么报酬。

    就算如此,她也不亏。

    “母亲,女儿想好了的。”

    接下来便是持续一年的三书六礼环节,静等全家派媒人上门送聘书。

    符秀兰想起在溪川时老爷子拿出来的那份婚书,目前来看,全修杰的进程还没超过崔鸿雪呢。

    说起那孩子,符秀兰只有无尽的叹息,现在想想,从一开始他的反应就是必然有一天要走的,他不愿意留在这儿,陶家也不好强求,那样一个人,就算强求也是留不下的。

    符秀兰只觉得,一定要把那件事烂在心里,陶采薇能放下崔鸿雪,就能放下崔波,若她知道崔波就是崔鸿雪,只怕这辈子也从他身上过不去了。

    客人走了,府里寂静下来,陶采薇独自走回鸠无院,经过今天的事,她莫名又想起崔波来。

    对于全家人上门提亲这件事,她的举措很不像她自己。

    她可以答应,也可以拒绝,他们都认为她的反应是答应了,但不是的,她只是学着崔波那样,顺着命运走罢了。

    陶采薇的答应,应该是用力地点头加上满脸溢出来的兴奋,以及不断地赞叹与欢呼。

    她真的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呢,学会不用力地被命运推着往前走,真的轻松多了。

    她与全夷的那番顾头不顾尾地谈话,大概是她做出的唯一拒绝了,只要他们继续谈下去,全夷就会发现与她谈论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她就是一个虚无的壳子,一个肤浅又庸俗的女人。

    安青看着她回来,府上如今已无人不知陶采薇和全修杰的事,或者说,整个县、整个省都无人不知。

    陶采薇看到安青打算收走桌上那幅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的崔波留下的画卷。

    “安青。”

    “小,小姐。”

    主仆俩对峙了一会儿,陶采薇叹了声气,道:“给我吧。”

    安青将画给她,她刚刚之所以想收走,是觉得这幅画如今摆在这里,有点不合时宜。

    若是小姐想看了,那便看吧。

    陶采薇接过画,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三日后媒人会来下聘,到那时再看吧。”

    她怕她看了以后撑不到那一天了。

    在那之前,陶采薇和蒋青妍、祁凌雪又见了一面,约在蒋家。

    如今蒋家是最自由的了。

    蒋青妍这段时间琴学得不错,在祁凌雪的教导下,已经有模有样了,至少能唬住像陶采薇这样的人。

    祁凌雪朝陶采薇笑道:“恭喜你啊,薇薇。”

    的确不能说,这不是一件喜事。

    但她们是朋友,朋友应该懂她的。

    “祁姐姐,我……”

    祁凌雪拍了拍她的肩,叹了声气:“还记得咱们到凤瑶山顶时往下看的感受吗?”

    她记得,站在山顶,一览众山,俯瞰世人。

    但她当时满脑子都是,她想在这个地方,站在云端里,和崔波接吻。

    “祁姐姐,你知不知道,站到山顶以后,人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蒋青妍皱眉,她这次听懂了,她们说的山顶是指的那个山顶,可是都站到山顶了,还能有什么遗憾?

    祁凌雪凝视着陶采薇,并未开口,等着她说出下一句。

    “站到山顶以后,俯瞰人世间,可是眼前那波澜壮阔的一切,”她摇了摇头,“又与何人说呢。”

    祁凌雪道:“薇薇,人生总要有遗憾的,相比起来,还是根本就爬不到山顶去的遗憾更大。”

    陶采薇钻了牛角尖,只是一个男人而已,当不得多大的事。

    她明年就能到京城去了,全修杰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天子近臣,除了两个年迈的首辅和次辅以外,无人压在他头上,全太太的身份水涨船高,自然也能成为京城里顶尖儿的人物。

    道一声恭喜,是应该的。

    陶采薇深吸了一口气:“祁姐姐,我明白了。”

    祁凌雪心里却清楚,让陶采薇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是那人的愿望。

    那人连陶采薇都可以放弃,此生应是,绝不会再做回崔鸿雪的了吧。

    陶采薇逐渐笑起来,蒋青妍便也道了声:“薇薇,恭喜你啊。”

    “你竟然要成我们当中第一个嫁出去的了。”

    陶采薇轻轻哼着,听了会儿蒋青妍弹的琴:“妍妍如今琴棋书画学得这么刻苦,将来必定能嫁一个好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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