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拜托你别管我。”
“那怎么行,老乡见老乡,你看你眼泪汪汪的, 我又陪不了你眼泪, 我陪陪你好了。”
夏绮文因为太无语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没成想直接呼出了一个鼻涕泡。
张智明憋红了脸,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 这是一个视图轻生的人,他要淡定!不可以笑!
夏绮文很明白对方的意图, 她难堪又无奈地捂住脸。
“我们只是两个陌生人,你真的觉得自己是在救我吗?如果你只是在把我拖回痛苦里呢?”
张智明没有接夏绮文的话, 他反而注意到了夏绮文脚边放着的一杯咖啡, 咖啡杯上还贴心地写了生日快乐。
“你今天过生日啊?生日快乐呀。”张智明灿烂地笑着祝贺。
夏绮文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停滞了一下,她回头看着张智明——他也知道她的生日——然后夏绮文注意到了脚边的那杯咖啡, 顿时了然。
是啊,只有陌生人才会对她说生日快乐,而她的家、她的家人, 如果是在中国,那她的生日应该是在昨天,可自从她忤逆那些家人选择了强行出国留学,她就再也没有家了。
“谢, 谢谢。”海风带着夜晚的凉意拂过夏绮文脸上的几缕碎发,她本能一样地说道。
听到这样的回应,张智明咧嘴展露出灿烂的笑容, 那一口洁白齐整得好像教科书般的牙齿在月色里有些晃眼。
夏绮文这时才有心思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事至如今,夏绮文有些羞愧于她根本没记住那一晚张智明的样貌, 大抵是因为她的记忆力只保存住了张智明整个人身上隐隐透露出的优渥气息。
在健身房工作得越久,夏绮文就越知道像张智明这样有着一口几乎完美的牙齿,经过细致剪裁的发型,健美轻盈的身材,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哪怕眼前这人正穿着一身色彩斑斓的沙滩裤和衬衫,但其背后承载的数字大约也是夏绮文难以想象的。
张智明是一个好人,夏绮文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不可能真正的理解自己,尤其是在夏绮文跟着张智明来到了他的车前,她甚至都不认识这辆车的品牌,却也能那么清楚地感受到这辆车对于她的高不可攀——简直像是穷人的一种天赋,天生就能嗅觉到和富人之间那宛如定律一般的天堑。
可夏绮文还是跟随张智明离开了海滩,并非她已放弃了决死之心,只是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个好人想要拯救她,而她并不想辜负这样一份善意。
张智明是一个生活富足且善良的人,他的人生应该很幸福吧,所以夏绮文希望他以后记住的今天是——他确实拯救了一个企图轻生的人。
“谢谢你,我刚才情绪有点激动,不过我现在想清楚了,我的人生还很长,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所以谢谢你阻止了我。”夏绮文说着从身上掏出车钥匙,并向张智明示意了一下她停在不远处的车,“不过我自己开了车,可能就不需要麻烦你送我回去了。”
说完,夏绮文又想到了什么,随后她把自己手里的那杯咖啡递给了张智明:“这是我今天收到的生日礼物,就把它送给你吧,希望你不要嫌弃。”
张智明全程没有作声,他接过那杯已经凉掉的咖啡,目光紧锁着夏绮文,他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目光里的审视之感,他就是在剖析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美丽的破碎又苍白的女孩。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
片刻的缄默后,张智明倏地扬起嘴角:“巨兽之力是吗,这家健身房我知道,明天我去找你吧。”
说罢,张智明打开车门钻了进去,临了还不忘探出头感谢了夏绮文的咖啡,全程丝毫没有给夏绮文拒绝和询问的机会,夏绮文直到看着张智明的车远去,然后她低头看到了自己的工作衫,这才后知后觉的恍然。
真是个奇怪的人。夏绮文忍不住地想,他是为了牵绊住自己所以想到了这个办法吗?这也算办法吗?自己如果毅然决定赴死,那他凭什么认为他一个陌生人可以牵绊住自己?
夏绮文想到最后甚至隐隐有些生气了,可偏巧正是这样多重的情绪令她心头的积郁被压制了不少,夏绮文除了仍旧胸闷之余身体也开始逐渐感受到了海风的凛冽。
又回望了一眼远处深邃漆黑的大海,夏绮文打了个哆嗦,最终还是回到了车里。
明天,明天米兰达去兼职还要用车,她不可以今晚把车留在这里。
引擎启动,夏绮文对这一晚的记忆也彻底终结在了这里。
————
“后来呢,第二天伯父去找您了吗?”阮薇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夏绮文讲述的经历阮薇真切地感同身受了,因此她不仅体会到了夏绮文对过往这段回忆的痛苦,她也感受到了夏绮文在每一次提及张智明时那种由内而外无法掩饰的欢欣。
“我那天还在上课的时候没忍住走了神,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件事,你伯父他只是知道了我的工作地点,但他并不清楚我的打工时间,也是因为健身房并不是每天都需要这么多人手,我也需要时间来学习保持自己的成绩,这才是我留学生涯的根基,所以第二天我是没有班的。”
————
“绮文,你还好吗?”
图书馆里,艾米莉亚轻声的呼唤把夏绮文从愣神中唤醒,夏绮文仿佛被海风吹过一样打了哆嗦,她略带尴尬地点点头。
“可是你看这一页书已经看了很久了。”艾米莉亚继续地补充道。
夏绮文有些尴尬地忙把书翻了页,她强定心神想要把那些文字印入脑海,可脑子里蹦出的第一想法还是刚才被艾米莉亚打断的思绪。
那个陌生人,他——真的会来找自己吗?
夏绮文不断地这样询问自己,可她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夏绮文还记得昨天在他的车里看到了潜水的装备,那就是他会路过的原因吗?对啊,这就是他的生活,而自己简直像一只掉进了沼泽的鸟,不断在生存与生活的泥潭里挣扎。
也许他已经忘记了昨晚遇到的那个狼狈的人?毕竟他的生活是那么丰富多彩,他真的还会记得自己,还会在乎这样一个陌生人——他会来找自己吗?
夏绮文忽然很想记起昨晚那个陌生人的脸,可一闭眼浮现的却只有昨天那宛如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她根本没记住那个人的样子。
大概只有他的眼神,夏绮文还隐约记得那个陌生人的目光,他的担忧,他的同情,他的善良。
安静的图书馆轻轻地响起了合书声,夏绮文腾地离开座位,她拜托完艾米莉亚帮她还书以后就立马飞奔地跑了出去。
噔噔噔——
夏绮文跑动的步子在图书馆里有些突兀,就像此刻在她耳边腾跃的心跳,她的呼吸都急促了很多,一开始是杂乱的,然后心跳声逐渐找到了步伐的拍子,一切开始融合,夏绮文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米兰达应该还没回来,离开图书馆的第一时间夏绮文就看到了天边绚丽的暮色,赶上下一班地铁的话,在健身房关门前,应该来得及。
这样短暂的瞬间思考后,夏绮文便犹如一支离弦之箭窜了出去,她肆意地奔跑着,仿佛风也已经追逐不上她的脚步,唯有夏日烈阳的余温与她撞了个满怀,像是太阳没入地平线前临别的拥抱,细小的汗珠在晚霞的映射下显得光彩又夺目。
踏上地铁的那一刻,夏绮文喘着粗气,可奇异地,在离开地铁的时候,夏绮文仍然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还有十分钟。夏绮文这样安慰着自己,她再次狂奔,远远地她就看到了没有灯光的健身房,她的脚步不由渐缓,可夏绮文仿佛是不死心一般继续朝着健身房走去,一直等到健身房的门锁也映入眼帘这才终于停下。
是啊,她怎么会忘了这一茬呢,只要健身房里没了客人,那大家收拾完就会下班了。现实像是一名拳击手重重地给了夏绮文一击,可这一拳并非结束,而是一整套组合技的开始,夏绮文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好像过于笃定了那个陌生人会来找她,不仅如此,她还认为那个陌生人会为了她等候到现在。
——“你果然来了。”
这句中文像是一道雷劈中了夏绮文,她僵直地转了个身,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一口在夜色里有些耀眼的整齐白牙。
“你的同事说你今天没班,不回来的,但我不这么觉得,所以就等到了现在,你果然还是来了。”张智明说着又向着夏绮文走近了一些,他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就好像赢得了某个赌约那样。
“你——”夏绮文突然有些失声,她重重地活动了一下喉咙,这才仿佛挣脱束缚,“你等了我一整天吗?”
“当然,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昨天既然有缘遇到了你,自然就要帮你帮到底啊。”
“你要帮我?帮我什么?怎么帮?”夏绮文没说出口的是,她一旦彻底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眼前这个陌生人准备怎么帮她?随时随地每分每秒地跟着她、阻止她吗?
“你不是想寻死吗?这不巧了,天上海里地下,我都玩儿了个遍,我带你去都试试,你选个自己满意的死法。”
张智明笑得灿若暖阳,却说着夏绮文无法理解的文字,她觉得在张智明注视她的双眸里,仿佛是闪过了无数自己的死状,突然间夏绮文就觉得,她好像确实不那么想死了。
第102章 Chapter·102
“然后伯父就带您去跳了伞了?”阮薇听着夏绮文的讲述, 她想起不久前夏绮文说过,她和张智明第一次相遇是因为跳伞,于是便接话道。
“你还记得。”夏绮文很欣慰地点点头,这证明了阮薇是真的把她的话听进了心里, 而且脑子也活络。
“他带我去跳了伞, 虽然经过他对我的教学,可我还是不敢睁眼, 只觉得从直升机上跳下来后的每一秒都那么漫长, 然后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对我说,‘不要怕, 把眼睛睁开’。”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地球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真正具象化的一瞬间,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告诉我, 在跳伞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开伞前的这个时候,当他张开双臂面对地球的时候, 就好像在拥抱地球。”
阮薇听得有些痴迷,她看到夏绮文的眼里闪动着仿佛时光河流的光芒。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和你的伯父交往,事实上我的人生确实因此改变了, 后来他跟我坦白过,在真正了解了我的生活以后,恨不得直接当场把他的卡交给我,但他没有这么做, 为了保护我的自尊心,他给我找了一份丰厚的工作,我的自尊心和我对自己才华的骄傲并不希望我这么做, 可我的生活让我忍不住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反而期望着,智明对我的帮助如果是更直接的金钱就好了。”
夏绮文并不羞愧地说道, 相反,她的每一言每一字都在怀念着那段时光。
“我开始更了解智明了,也意识到了他的人生和他的追求,我开始不甘是那个在后方大本营里等带着他归来芬芳花朵,我希望和他一起去迎接那些巅峰和低谷,所以我也开始踏上了追求极限的道路。从初学者,到追上他的脚步,再到某一次超越他率先到达那个巅峰,我竟然也开始乐在其中。”
“我们的人生开始真正地交汇成为同一条道路,后来我们结婚了,生下了忆安,但这也没有令我们停下每年固定的几次探险,智明有时候甚至和我畅想过,等到忆安长大的那一天,我们要一家人共同站上巅峰,他想要让忆安也看到我们看过的风景。”
“ 我也这样憧憬着,感觉人生没有任何缺憾了,以前的经历再也触痛不了我,因为我的心早就被真正重要的人完完全全地占据了。”
“如果,如果我没有失去他的话。”
————
阮薇刚回到警局就第一时间去找了张忆安,结果却得知了张忆安临时外出的消息,她审视着眼前一脸心虚像的白凡,当下心里就有了判断。
“你师父知道我今天去见他妈妈了?”
“不是我说的!”白凡丝滑地举手投降道,就好像他为这一刻准备了很久似的。
卸下了心里这块石头,白凡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于是他按捺不住人类的天性开始主动打开话题:“不过师娘,你说我师父和他家里到底有什么矛盾啊,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家里的事,今天甚至还特地有人过来给他递了你见家长这事,我师父听完立马脸色就变了,不一会儿就找借口溜出去了,我可从来都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阮薇闻言并不作答,她只是在不断回想着不久前夏绮文为她讲述的那个故事。
张忆安一直都很清楚夏绮文那么匆忙地把他送出国是为了逃避,而张忆安自己也甘于躲藏在这样的逃避里,大概是因为他害怕了解清楚以后会更受伤吧。
结束完工作下班回到家,屋子里的漆黑和安静似乎更加印证了阮薇的想法。
阮薇在被窝里找到了蜷缩着的张忆安,她也躺上了床,从背后将张忆安拥住,感受着他充满暖意的体温。
张忆安转过身来,他习惯性地在阮薇唇上轻吻了一下,然后头顶抵在了阮薇的下巴上,阮薇像是抱着一只大型布偶那样继续怀抱着他。
“你都知道了吗?”抱着阮薇,张忆安平静地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做好准备了吗?如果你不想,我可以——”
“没关系,以前我确实很害怕了解那些事,后来发现逃避有用就忍不住习惯了,可逃避又不是魔法,能让发生过的事情消失,所以放心吧,我准备好了。”张忆安说着把头朝阮薇身上凑得更近了些。
阮薇做个了深呼吸,她从身上摸出手机,简单操作后手机屏幕停留在了一份有些年份的旧报上。
“这是你被伯母送出国后第二天我们本地的报纸,也是当时全国第二天几乎所有的头版。”
两人终于分开,张忆安坐起来从阮薇手里接过手机,映入眼帘的是赫然的一行黑字,【雪山食人惊魂!百年非遗名酒传承人死里逃生!】 ————
图蓬村迎来最后三位客人时大雪终于彻底封闭了这个偏远村落来往外界的唯一通路。
晚餐时,夏绮文和张智明才见到三人,他们和其余两名早两天到达的同行者一起打量着三人从楼上走下来直到入座。
见所有人都到齐,住店老板便张罗起了晚餐,趁着分餐的功夫,先到的四人也再次和后来者做了自己我介绍,七个人这才总算是认全了此行的同伴。
饭间每个人都热情地闲聊着,大家都分享着各自过往的登山和冒险的经历,虽然作为临时组建的团队,但此行他们的目标是瓦南嘎山,作为一座中等难度的雪山,自然从一开始就筛选掉了能力不足者,在场的七人都可算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了。
席间,打断晚餐热络气氛的是两个高壮的大汉,其中一人穿著朴素带着一顶毡帽,正是创造了瓦南嘎山之行的旅行社老板。他身后那人显然更加吸睛,那个男人留着本地特色的大胡须,眉头紧凑着,却在目光扫到夏绮文和张智明时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
“大家好,你们报名的时候都见过我所以我就不自我介绍了,明天我和我的助手都会和你们同行作为辅助,然后就是我们这次登山的最后一个成员,我们的向导,你们可以叫他多明戈斯。”旅行社老板为大家做着介绍。
瓦南嘎山作为攀爬难度中等的雪山,之所以会吸引在场的七人就是因为它的神秘和难见,因为在到达瓦南嘎山之前,所有登山者都得从图蓬村出发,经由向导的带领,艰难徒步三天后方才能得见瓦南嘎山的真容。
眼前这位向导显然就是此次登山之旅的核心人物,毕竟如果没有他这样的向导,那再怎么厉害的登山者也是难以找到瓦南嘎山的,此为曾经一支莽撞的登山队留下的鲜血教训。
“大家好,”名为多明戈斯的向导开口道,“我是本次行程的向导,你们可以叫我多明戈斯或者红胡子,我并不介意,总之我一定把你们安全地带到瓦南嘎山,你们可以放心。”
多明戈斯话落,七人里名叫斯派克的那个美国人开口了:“红胡子先生,我看过从前的瓦南嘎山的登顶记录,好像每次都是十二人报名才能成队,为什么这一次我们七个人就能出发了呢?”
多明戈斯看了一眼夏绮文和张智明,他对这两人是颇为感激的,今年的生意不算景气,但因为这两人的慷慨,他今年的收入反倒大概率能超越以往。
“规矩确实是这样的,我们的瓦南嘎山不像珠穆朗玛和马特洪峰这些世界名山,每年的登山者有限,因此只有凑够十二人报名,保证我们的收支能有足够的盈余,这样我们才能接下这活,但这一次因为有了张先生和夏小姐的资助,所以才能这么顺利。”
许多目光齐齐地朝着夏张两人聚来,二人都习以为常地冲着众人报以微笑。
自从两人开始接管公司,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就愈发成了奢侈品,能用金钱加快进程,这可以说是最美妙的交易了。
小小的插曲过后,晚餐就这样在热闹与兴奋里结束,每个人都很专业地在睡前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装备,落在雪上好像金子般的阳光很快也再度降临了图蓬村。
————
“队伍一共有十个人?”张忆安诧异地问道,同时他低头再度浏览起了报纸,最终他确定报道里并未提及此事。
这篇报道里附带着一张被PS了血迹的张智明和夏绮文的婚礼合影,张忆安的目光忽略掉了无良媒体的把戏,他紧紧盯着父母年轻的模样,耳边似乎响起了呼啸了几十年的寒风。
“这篇报道不是偶然,是有人故意在那个时候放出来的,因为伯母那时候正在全面接管公司,一切都令伯母措手不及,所以仓促之间她才想到了把你送出国。”
张忆安闻言微动,这么多年他确实有预感,母亲把自己送出国大概率和发生在父亲身上的往事有关,可母亲那时的遭遇他是无从知晓的,是谁做的这件事?商业对手?还是来自家族里的背叛?
张忆安眼眶微红,攥着手机的力气也突然大了些,他内疚着却也愈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宁可自己吞下所有的苦难也不肯让他触及这一切呢?
当初的那次瓦南嘎山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
雪山食人这四个字眼不断地在张忆安的眼里方大,直到完全占据了他的视线,耳边阮薇的讲述也逐渐消失了,仿佛有雪花打在了张忆安的脸上,他的眼前是一片死寂的雪山谷,十个人影排列成队静默地行走其间。
凛冽如刀的风裹挟着雪粒像呼啸而来的军队,每个人都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发出的动静——在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雪崩场所。
第103章 Chapter·103
正如进入雪山谷前向导红胡子多明戈斯对众人的嘱咐, 雪山谷因为地势原因常年有风,今天已经算很平静了,所以他们得抓住机会加紧通过,而且每个人都必须得格外注意自己发出的声音, 他们可都是字面意思的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夏绮文记得从前攀登雪山前的徒步基本都是轻装出发的, 瓦南嘎山之行却很特殊,因为第一道难关的原因所以他们每个人都一早就穿上了全套的保暖装备, 十个人分两组都分别由一根牵引绳联系着, 他们都默默而坚定地迈着每一个步子,每个人都只能听到呼吸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身上硬壳冲锋衣发出的脆裂磨砂声。
大雪夹在过山风中像子弹一样打击着所有人, 这些雪粒像缠人的小鬼的一样努力钻进每一个人身上的空隙,哪怕进不去它们也宁愿驻守在每一个缝隙口, 像是猎人在耐心等待自己的猎物。
无论夏绮文还是张智明, 他们都盯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走着,风雪压得他们抬不起头, 唯有队伍之首的多明戈斯在风雪里始终傲然昂首着。
多明戈斯是如何做到不被风雪迷眼的?自从时代发展,图蓬村人也逐渐不再深入雪山,这俨然已经要成为一个谜团了。
事实上像瓦南嘎山这样比较平平无奇的雪山, 之所以还会每年吸引部分登山者前来,多明戈斯这样快要绝迹的向导也是吸引力之一了。
或许等到红胡子多明戈斯也退休的那一天,瓦南嘎山就真的会被世人彻底遗忘了——夏绮文和张智明是在一年前从当时的同伴那里听到这样的讲述,于是他们才制定了今年攀登瓦南嘎山之行的计划。
还记得那位同伴说, 相比于最后攀登瓦南嘎山的平平无奇,反而从图蓬村走到瓦南嘎山下的第二营地才是最大的考验。又一阵寒风意外从一个微小的缝隙钻进了夏绮文的脖颈,她便愈发认同了这样的点评。
多明戈斯忽然提醒了一下埋头躲避风雪的众人, 他们这才发觉前方出现了一个拐角,顺利走过这个拐角后, 仿佛世界都一瞬间安静了,身后仍然呼啸的山谷狂风简直像是他们经历的上一个轮回。
擦了擦护目镜,多明戈斯示意众人再往前走两百米休息,瞬间每个人都好像凭空多出了五分的力气。
抵达休息点,大家都纷纷摘下了呼吸罩,雪域冷冽轻透的空气代替了呼吸罩里的潮闷。
“大家都准备一下,接下来我们还要爬过两道冰壁才能抵达第一营地,到达后我们会休息到凌晨十二点,然后在凌晨一点正式出发。前半程的冰川徒步大家都跟紧我,如果有人在冰塔林里掉队迷路了,那就真的只能向神明祈祷好运了。天亮之后我们再进行跨越图蓬冰渊,这也是本次行动里最危险的环节,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过你们都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我相信你们也能像从前的成功者一样顺利完成。”
红胡子多明戈斯耐心地重复为大家讲述着接下来的流程,众人喘过一口气后也纷纷开始重新整理行装。
夏绮文正准备给自己穿冰爪的时候张智明走了过来,他将一支润唇膏递给了夏绮文,夏绮文这才发觉,虽然脱下氧气罩才不过片刻,但她的嘴唇已经明显十分干燥,若是继续这样疏忽,那等回头发觉时嘴皮怕是会干裂受伤。
不用言语张智明也知道夏绮文表达的感谢,张智明的手脚利落率先整理好,然后他就默默注视着身旁的夏绮文也是熟练地完成了整装,就好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张智明忽然有些忍不住,他掏出了随身的便携相机对准了刚穿好冰爪站起身的夏绮文。
夏绮文察觉到镜头自然地就展露出笑容,她没有在意,只是目光穿越相机落在了镜头背后的张智明身上。
“你突然给我拍照做什么?”等张智明按完快门,夏绮文这才稍后地说道。
张智明查看了一下刚刚定格的照片,莫名地心动起来,虽然不似第二次见到夏绮文那样怦然的心动,可作为都已经结婚生子的老夫老妻而言,张智明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反应是否正常。
从前张智明追求极限运动时总是沉溺于极端下的肾上腺素爆发,可不知何时张智明意识到,他现在似乎更着迷于每一次挑战时和夏绮文的陪伴。
是因为他们夫妻总是接收到那些单身苦旅的同伴们羡慕的眼光吗?张智明想到了一些有趣的回忆,嘴角不禁地有些上扬。
“忆安早在我们出发前就开始闹腾了,我答应了这次多给他拍些照片才哄住了他。”张智明不想暴露自己的小心思,于是就果断出卖了儿子作为挡箭牌。
夏绮文的脑海里浮现出张忆安气鼓鼓的小模样,她的眼里露出温柔,自从有了张忆安,她和张智明第二次挑战珠峰,从珠峰北坡再次完成登顶后两人就有意识地减少了往后每次挑战的风险和难度。也不知忆安长大后会不会对这些挑战有兴趣,到时候他们一家人集体出动那也算是独特的一景了,夏绮文觉得有意思地这么想着。
“准备出发吧。”见大家都整装齐备,红胡子多明戈斯便指挥道。
十人队伍再次由多明戈斯带领着在这片冰雪世界里前进,这一次所有人的速度都肉眼可见地下降了许多,道路的艰难是首要的原因,其次则是冰爪的限制等等,不少时候大家甚至都需要用冰镐辅助着往前爬行,直到一面巨墙一般的冰壁横亘在了所有人眼前。
这冰壁高达近三十米,凹凸崎岖的冰面像是某种滔天怪兽可怕的皮肤,但如果细观一角又仿佛冰塑的假山石景,整面冰壁都背着光,这让它看起来带着悠悠的蓝色,委实壮观。
若非在场者皆是经验丰富登山者,那想必当下就得被眼前这冰壁劝退了。
还是由多明戈斯一马当先,旅行社老板在冰壁下为他辅助,接下来众人只见多明戈斯用一种极夸张的速度不断一边打锥一边向上攀爬设置保护站,三十米的冰壁,多明戈斯总共布置了两个绳段,大家都在冰壁下默默记忆着他的路线,同时内心被这位向导的实力深深折服。
最后多明戈斯速降重回了地面,这次是因为他要作为垫后。
旅行社老板作为先头,然后是他的助理,接下来才是七个客人,等多明戈斯也爬上去以后,大家也基本都从攀冰的疲惫中缓和过来了。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视野,远远地每个人都看到了那片宛如迷宫一般的冰塔林,那就是他们明天凌晨以后将要面对的挑战。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我们还得再爬一个矮的的冰壁才能抵达第一营地。”多明戈斯刚爬完一趟冰壁,结果看起来却好像只是刚散了个步那么简单。
夏绮文和张智明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对这位向导的叹服,夏绮文还想到了当初带领过他们的夏尔巴人,虽然是生意,当初的夏尔巴向导也“无情”地说过,他们只能尽力帮忙,如果真的不幸遇到了绝境,那他们也照顾不了登山客。
话虽如此,可夏绮文心里的感激还是不会消失的,她决定这趟旅程以后,会把给红胡子多明戈斯的小费提升到以往最高的那一档次。
一段徒步后,又翻越了第二道矮壁,所有人终于来到第一营地。
夏绮文讶异地发觉第一营地竟是设置在一处山洞之中,多明戈斯见她好奇便解释,这就是瓦南嘎山周遭地形的特色,有不少这样古老的岩洞,包括第二营地也是设置在这样的岩洞之中,毕竟他们的生意不算太好,也没有金钱和精力建设真正的营地和成熟的路线,好在这样的岩洞牢固得很,可以算是上天的恩赐了。
岩洞里固定着一共七只帐篷,除了最大的主帐篷供大家围坐休息,其余的六只都是可供两人使用的睡眠帐篷。
一到营地大家就鱼贯涌入了主帐篷里休息,放下行囊解开装备,每个人感到如释重负的畅快。
有人刚坐下就哀叹着以后再也不自找苦吃了,大家纷纷哄笑,因为这样的想法几乎在每一个冒险者的脑海里都出现过,比如每一次喘不过气、连步子都迈不开,心肺炸裂的时候。
可人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生物,一旦到达过顶峰,看见过成功的风景,那就再也难以放下了。如果没成功,那失败的经历就会变成卡在精神世界里的一根刺,得把这根刺拔了,以后走的每一步才能真正的舒坦。
补给时间,大家都分享出了自己带来的一些零食,夏绮文分享了特意带来的沙琪玛和凤梨酥,在她过往的经历里,这些堪比士力架的热量炸弹还是比较受欢迎的。
当把零食分到红胡子多明戈斯和旅行社老板这边时,夏绮文注意到这位向导的身前还放着一把小细锥和一个小拇指大小的钝角硬物,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才知道,向导多明戈斯原来是在用前几天收获的鹿角做爆音哨。
“我家的鹿角还可以再做一只哨子,如果你喜欢的话等咱们回去以后我给你也做一个,不过哨子还要打磨的话可能来不及,到时候你们给我留个地址,我给你们寄过去。”多明戈斯十分豪爽地承诺道。
夏绮文还真有些心动了,爆音哨对她和张智明这种常年冒险的人来说除了作为饰品,实用价值也很高,于是她没有拒绝,心里对这位向导也愈加充满好感。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所有人就陆续地醒来了,最终在深夜十二点前,一共十人的登山小队便再次整装向着到达图蓬冰渊前的冰塔林出发了。
————
阮薇的讲述在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张忆安忽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阮薇疑惑地看着张忆安的背影,直到他的手机坠地,疑惑中阮薇帮张忆安捡起了他的手机,这时候她才听到手机里的声音。 “张忆安?张忆安?你还在听电话吗?120刚到就宣布了弟妹的死,不过我们都不信,弟妹现在被送到了人民医院,你快点赶过去吧。”
第104章 Chapter·104
离开人民医院, 天下着蒙蒙的细雨,湿滑的地面变成了与夜色一般的漆黑,夏绮文的秘书小唐伫立在医院门口等候着。
阮薇牵着张忆安的手,自从见到夏绮文的遗体后, 张忆安就彻底变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像是木偶一样被阮薇牵引着, 直到小唐见他们出来了迎上去才让他短暂恢复了神采。
“先生,张经理他特地让我来接您回张家, 现在家里有很多事需要您的参与。”
张忆安看了看眼前的来人, 那是一张他完全陌生的脸,阮薇看出来忙为他做了解释:“这位是伯母的秘书小唐, 我们今天刚见过面。”
“你是我妈的秘书?”张忆安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他抓住小唐的胳膊近乎逼问, “那今晚你有没有跟着她?”
小唐很明显地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张忆安有些失态的气势令他垂着头,阮薇能理解张忆安此时此刻的情绪和心态, 所以她必须帮助张忆安撑起这样的时刻。
有了阮薇的阻止张忆安这次缓和下来,他放开小唐,痛苦的神色像是荆棘扎根在他的脸上, 但张忆安还是向小唐做了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心里有些疑问。”
“先生您是在怀疑有人对夏总不轨吗?”
忽然间,小唐的一句话好像惊雷一样炸响,张忆安的心思无疑被他戳中, 可理智仍然令张忆安保持清醒。
“我不知道,没有进一步的检查,我看不出死因。我只是不明白。”
张忆安只是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会这样突然, 这真的会是意外吗?张忆安回想着夏绮文冰冷的面庞,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平静,可张忆安难以接受也不愿相信这一切。
“或许您应该先回张家。”小唐提出建议,“今晚夏总在家里举办了家宴,张家人几乎都到了,据我所知,今晚的家宴大家似乎并不愉快。”
张忆安眼中露出精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心里涌出一种意志,立马迈着脚步朝不远处停着的那辆豪车走去,小唐跟随其后。
阮薇走在最后,他看着身前的两人,准确说是仿佛找到了目标在冲刺的张忆安,细雨打落在他的衣衫和发丝上,仿佛苍穹之上是某双注视着大地的巨大眼眸,它缓缓地阖上双眼,眼泪化作了每一丝沁入泥土的雨点。
————
在抵达夏绮文的别墅前,张忆安几乎没有一刻停歇,他首先安排了徒弟白凡去医院接走夏绮文,然后知会了局长,局长听闻他的讲述表达哀思并同意了他的申请,最后张忆安才给自己的老师打去了电话。
作为死者的儿子,无论情理还是规章他都不可能为夏绮文进行尸检,如此一来他自然得为自己的母亲找来最专业的人士。
挂断电话后张忆安又转头看向阮薇,不等他开口阮薇就会意地说道:“我已经通知了李平威他们,凡是手头上没活的人都会来帮忙的,当然事后的津贴得由你出,毕竟伯母的死因还没定性,所以他们这次来不能算公事。”
阮薇的答复令张忆安放心,他应该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正是如此他反而有些泄气了。
母亲真的不是意外死亡吗?真的有人蓄意谋杀了她吗?还是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愧疚心理作祟?也许只是自己不愿意接受母亲的突然离世?
张忆安不断这样在心里诘问着自己,因为他的心里十分明白,至少就初步对母亲尸体的观察,他没有发觉任何谋杀倾向的蛛丝马迹。他的心脏一阵阵地绞痛着,眼睛苦涩得像是被抽干了血,他的手也要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可就在这时,阮薇及时握住了他的手。
没有言语,只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张忆安便平静了下来。
汽车继续行驶,阮薇没有松开张忆安的手,但同样她微蹙的眉头也不曾展开——因为她感受到了一种怪异,从得知夏绮文的死讯开始,这种怪异的感觉就开始不断叠增,可这只是一种的直觉,在阮薇搞清楚之前她也难以说明的一种感觉。
源头在哪里呢?阮薇回忆着今天见到夏绮文后的每一段记忆,她真的很想回到今天见到夏绮文第一面的时候问问她,为什么会是今天?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思绪疯长宛如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芦苇荡,车里的安静像是一点火星飘落,当大火狂舞席卷了整个芦苇荡时,张忆安的目光突然变得清明,他反握住了阮薇的手。
“我想找到一个人,你能帮我吗?”
阮薇凝视着张忆安恳切的眼眸,张忆安的话没有说完,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
夏绮文的别墅里,张忆安的大伯张智良在不断来回地踱步中,其子张忆天瘫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张智良的老婆徐萍陪在儿子身边,往日她一定会冲着张忆天这懒散的样子唠叨几句,但今天她显然心神有些不宁。
张忆安的二伯张智聪和自己的女儿张忆灵单独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两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显然也是被今晚的突发事件影响到了,不过张智聪会时不时拿出手机处理一些事物,他又挂完一个电话以后,逐渐回过神的徐萍冲着这位小叔子忍不住地嘲讽起来:“智聪,你可真是贵人多事啊,这三妹刚走,你就这么忙天忙地的,有什么大事这么了不起啊?”
“闭嘴!”
张智聪还没说什么,张智良就率先出口制止了自己老婆,一个插曲就这样小石子掉进深潭一样没了声响,等五个人的思绪都再次被打破时,便是小唐带领着张忆安和阮薇来到别墅之时了。
听到开门声,五人纷纷起身查看,为首的小唐和张忆安他们自然都是认识的,可跟在最后的那个女人是谁?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疑问。
走进客厅见到在场的五个人后,阮薇第一时间就根据张忆安描述的外貌一一确认了他们各自的姓名。
“小安啊,你看到你妈妈了吗?”
三人走进客厅后,最先迎上来的是徐萍,她的眼里泛着泪光抓起张忆安的手,张忆安却立马就在下一刻把手抽了回来。
“我看到了,也检验过了,我妈是被人害死的。”张忆安冰冷的声音像是某种冷酷的宣判。
当判词落下的那一刻,阮薇审视着在场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和动作,这足足持续了十几秒,全场也安静了十几秒,每个人都好像的确需要这么多的时间来消化这个骇人的消息。
“小安,你确定吗!”二伯张智聪是第二个开口的人,他神色严肃的追问道。
张忆安侧首看了一下阮薇,他这个动作立马再次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吸引到了阮薇身上,阮薇只是平静地往前踏了一步,五个人却登时好像受到了什么压迫一般。
“大家好,我叫阮薇,是榕城刑警大队的副队长,现在整个别墅外都部署着警员,所以大家不用太担心,凶手如果还在这里,他一定逃不了。”
阮薇说罢还掏出了自己的警察证,五个人各异的神色再次被阮薇一一收入眼底。
“时间太晚了,在鉴证科到来前,我们最好就待在这里不要乱动,好吗?”阮薇语气友善地询问,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命令。
“大家都先坐吧。”张忆安帮阮薇加速着流程。
众人落座,却鲜明地划分了彼此的区域,大伯张智良一家,二伯张智聪父女两人,张忆安和小唐坐在一起,剩下阮薇,她却没有坐下,而是开始轻轻地徘徊,每个人都清楚地感受到了阮薇扫视过他们的目光。
“鉴证科的人来了以后需要先给大家都做个检查,希望不会有人介意。”阮薇的声音和问话都很亲切,却一点也不给任何回话的空间,下一秒她就直接开门见山地继续说道,“所以,谁能先讲讲今晚大家的经历?我在来时的路上问过小唐,但小唐只是一个外人,显然还是大家都自己讲讲最好。”
每个人都开始主动讲述起自己今天来参加晚宴后的一举一动,包括晚宴上夏绮文宣布公司高层重组计划之后发生的争论等等。阮薇认真地听着,同时还在常常提出质问给予每个人压力,这样的集体质询并不属于任何正规的办案流程,阮薇当然心知肚明,毕竟这根本就还称不上一个案子。
仿佛是一场剧本杀,却因为阮薇的控场每个人都有些出冷汗,只有张忆安全程都平静地坐着,他没有阮薇那样锐利的办案思维,他只是平静而冷漠地观察着眼前的每一个亲人。
戏剧终有落幕的时刻,阮薇构思的剧本终于在一个刑警抓着一身便装,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看起来狼狈异常的李平威冲进来以后达到了高潮。
“怎么了?”阮薇就像编剧说出了自己书写的台词。
“抓到了一个榕城日报的记者,他刚才一直都在偷拍。”刑警答复。
李平威开始了自己精湛的表演:“你们这些有钱人,还真是一窝蛇鼠啊,嘿嘿,抓了我也没用,照片和视频我都传出去了,等着吧,一个小时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你们张家,为了争家产,杀害了夏绮文!”
所有的铺垫在这一刻完成,就在一片错乱之中,阮薇和张忆安忽地对视了一眼,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找到了那个人。
第105章 Chapter·105
“大伯, 您看起来好像完全不担心咱们家的丑闻被榕城日报曝光呢。”
一片喧闹中,张忆安突兀的发言令每个人都安静下来,他们带着不解在张忆安和张智良间来回打量,聪明者很快就意识到了刚刚这轮番的戏码中的古怪了。
张智良脸上原本的那份淡然应声僵住, 他的脸庞肌肉有些抽动, 耐着性子和满腹的疑惑扯着嗓子回应:“忆安你在说什么呢,这不是还有警察嘛, 有困难找警察, 我相信有阮警官在,自然不会让这种麻烦发生, 是吧?”
张智良还妄图阮薇出来搭话,可当扫视到阮薇脸上与张忆安如出一辙的神情后, 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中陷阱了!
“或许也会有另一种解释。”
张忆安说着不断走向张智良, 像一把烧红的烙铁逼近,直停到张智良的寒毛前, 把他脸上的每根绒毛都烧掠殆尽了。
“比如,你根本就不怕榕城日报,因为你只需要一个电话就可以操纵榕城日报的动向, 就像你当初驱使榕城日报率先报道了我父母的旧事,以此来向她发难,并最终害得她不得不紧急把我送出国,都是因为你是榕城日报背后隐藏的话事者, 所以你才能这么淡定从容、毫不在乎。我说的对吗,大伯?”
言罢,在场者张忆天、张忆灵这两个小辈只能听懂三分, 可剩下的徐萍和张智聪很快就回忆起了当初的那件大事,他们都用愕然的眼光看向张智良, 徐萍是一种对枕边人有了新认知的茫然,张智聪则是彻头彻尾的愤怒。
“大哥!你都做了些什么!”
弟弟的言语像是一个板子脆生生地呼在张智良的脸上,他所有暴露的皮肤立马像熟虾一样涨红起来,他开始拔高自己的声调,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根足够支撑的杆子——“我是张家的长子!爸那个老糊涂,竟然让一个外人接管咱们的家业,我不过就是把她干的事说出来了而已,我有什么错!”
最后一句话张智良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蹦出来,那样的铿锵和愤慨,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阮薇瞧着他,没忍住地发出了一声嗤笑:“所以这是你的动机吗?”
客厅里忽然因为阮薇的言语变得落针可闻,张智良也突然像打了霜的茄子,再也没了半分气焰。
“你可别胡说!小心我告你污蔑!”
“难道不是吗?”阮薇也踱步起来,她虽然是在和张智良对话,但目光又再一次毫无遮掩地审视了每一个人。
“从前你可以因为夏绮文女士被前任家主委托接任公司而不顾亲情散布他们夫妻的流言蜚语,今天你就不会为了夏女士在家宴上宣布的,退休并雇佣职业经理人打理公司这个消息而心怀杀意吗?”
阮薇说完,张智聪下意识地远离了张智良一步,并且把女儿张忆灵挡在了身后,张忆天和徐萍虽然没有张智聪这样大的反应,可明显地在看向自己的父亲、丈夫时多了一分畏惧。
每个人的举动都被张智良收入眼底,极怒之下他几乎嘶吼着冲阮薇咆哮:“你胡说!我要投诉你!你没有证据,你是在污蔑!”
张智良的手笔直地指向阮薇,阮薇却反而迎着他走了过去,在走到和张智良擦肩的时候阮薇才冰冷地说道:“我的话有任何虚假或者定性的成分吗?原来你被人指摘的时候,也会这么气愤和痛苦啊?”
说完阮薇就不再理睬张智良了,她开始朝着前方的一面挂钟走去。
走进别墅后不久,阮薇就开始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直觉给她的警示,所以她一直在观察和走动着,就是在寻找这种想法的源头,直到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客厅里的那口挂钟上。
“怎么了?”张忆安发觉阮薇的异常,下一刻他便也赶了过来。
“这钟……”
说着,阮薇从口袋里摸出一双手套,也来不及戴上,就用手套做隔档径直把挂钟取了下来。
伴随着挂钟被取下,阮薇和张忆安都看到了,这口看似平凡的挂钟背后竟然还连接着一条线路。
“这是什么?”
张忆安对这样的事物不熟悉,阮薇却早已确定了它的古怪,随着阮薇回头再次打量了一遍整个别墅,她冷静地说出了答案:“监控。”
————
书房里,随着保姆阿姨帮忙拉下来了前往阁楼的悬梯,张忆安和阮薇这才一睹了整个别墅真正隐藏的秘密。
“妈妈她为什么要安装这么多监控?”张忆安看着两个监控屏幕上足足36个摄像头,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仿佛说着呓语一样向阮薇求助。
阮薇早已在脑海里重新梳理了一遍她认识的夏绮文,终于她决定说出自己的猜测了。
“如果,如果我说,我觉得伯母并非死于谋杀,可能是意外,或者——”
最后,这句话还是鲠在了阮薇的喉咙,她说不出口。
张忆安忽然觉得很冷,他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阮薇,阮薇也自然地搂住了他。
“你觉得妈妈是自杀的?”
阮薇放开张忆安后退一步,她轻轻地捧住了张忆安的脸:“你比我更了解她,你真的认为她会是死于低劣谋害的人吗?那些人真的能伤害到她吗?”
张忆安仿佛失去了目标那样突然很茫然,心底的痛又开始滋长,像是藤蔓扎根勒住了他的心脏。
“可是我不明白。”张忆安又看了看那宛如天罗地网的监控,“妈妈安装这些监控难道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吗?既然她想保护自己,又怎么会自寻短见呢?”
“或许说明,这些监控真正的意义不是在于守护,而是记录。”阮薇思考着答道。
“记录?”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是伯母精心的安排吗?大概率和我见面也是计划中的一环,然后是家宴,以及家宴上因为伯母宣布的消息而引发的纷争,我想伯母不可能预料不到这些,那就只能说明,这一切都是伯母的计划。”
“这到底算个什么计划?”张忆安几乎带着哭腔地说,他理解不了母亲的行动,为什么,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愿留给自己呢?
阮薇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关键——计划。
所有计划的第一步永远的都是首先确认了自己想要的目的,有目的才会为此设置可行的计划,而往往这些目的都会早在计划的第一步就体现了。
夏绮文计划的第一步是什么?
阮薇就像是脑海里的魔方终于找到了解法那样,就在她准备把所有颜色都扭转还原时,监控里传来了李平威的声音。
“阮队!快来,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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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南嘎山的第二营地里,十人队伍此刻彻底分裂成了两派。除夏绮文张智明以外的登山者都已经整理好行装,但身为向导的红胡子多明戈斯却丝毫没有出发的意思,整装待发的旅社老板和他的助理带领着其余登山者仿佛成了一个联盟,向导红胡子多明戈斯自然便和夏绮文张智明成了第二个派别。
“红胡子,你真的不打算带他们上山了吗?”旅行社老板最后向多明戈斯问道,“你这样最后回去可是要扣钱的。”
多明戈斯把弄着手里的热水杯,他有些莫名的烦躁:“我有很不好的感觉,太安静了,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我建议我们这次还是放弃爬山。”
旅行社老板无奈的摇摇头,他也不介意最后多得一些报酬:“随你吧,那你在这里可记得要照顾好两个中国的客人。”
这次多明戈斯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目送着旅社老板带着七人队伍向瓦南嘎山出发了。
第二营地里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多明戈斯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发问:“两位客人,你们为什么也会留下来呢?”
夏绮文和张智明对视一眼,两人都轻松地笑笑,张智明嘴里塞着一块肉干,夏绮文便解释:“我们中国人做事有种说法,喜欢求一个征兆,我们也相信您的经验,更主要的是,有了孩子以后我们就小心了很多,实在点说就是胆小害怕了。”
夏绮文这么坦诚,不禁逗乐了红胡子,他嘬了一口热水后才砸吧着嘴继续说:“放心吧,你们是客人,还这么相信我,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们的!”
三人的笑声悠悠地传开,消失在第二营地的山洞里。
山洞外,白亮亮的阳光像是相机定格前的曝光洒满了整个瓦南嘎山。
更远处的,今天的雪山谷好像被施了魔法,凌厉的风几乎全消失了,这让恐怖的雪山谷看起来都好像有了一种银装素裹的美。
太阳继续照耀着,在整个图蓬村,然后是更遥远的夏泊卡,这个伫立在雪原之上的美丽小国,静谧的阳光像是一双大手轻轻地合拢了。
鸟儿已经飞远了这片晴空,在那淡泊的只有丝丝缕缕的云雾的蓝镜子下,太阳终于在足够耐心的等待以后按下了快门。
夏绮文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然后整个世界都开始颠倒,她听到张智明呼唤她,但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天崩地裂中。
瓦南嘎山,像是有人用斧子劈开了它,首先看到的是小半个“雪山”都像移动那样下滑了一截,随后是遮天蔽日的雪尘和世界末日一般的巨响。
一小时后,雪域之国夏泊卡遭遇7.5级地震的消息传到了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第106章 Chapter·106
真相会是那样吗?前往夏绮文卧室的简短过程中阮薇还在不断梳理整个事件跨越时光的前因后果, 很快她就迎来了印证这一切的机会。
“给我的?”
夏绮文的卧室里,阮薇和张忆安站在已经被打开的保险柜前,旁边的李平威给她递来了一封信和一只小匣子,直到看见信封上“阮薇亲启”四个字阮薇这才相信并收下了信封和木匣。
张忆安就在一旁同样目睹着, 他认出了那的确是夏绮文的字迹, 一种失落的情绪难以遏制地诞生,妈妈甚至给阮薇留下了遗言, 但为什么她会对自己如此吝啬呢?
张忆安的痛苦和疑惑在阮薇阅读完信件的第一段内容后就有了解答, 更加迅速地浏览完全信后,阮薇便直接把信递给了张忆安。
(阮薇你好, 作为刚见面的陌生人,将你牵扯到这件事里实在抱歉, 不过我知道你对忆安的爱, 我不知他是否能面对这样的我,所以请原谅我利用你在我死后作为主理人处置这一切。
我的死亡完全是由我个人意志的主导, 因此请不用举办葬礼,只将我埋葬于我生前选定的墓地即可。张氏集团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事务,在我死后的第二天将会有正式的管理层变化, 张氏的运营不会有任何问题,我的遗产部分处理后续会有律师主动联系你们。
以上就是我所有的遗言,但我想就这样沉默地死去对你们或许不太公平,我的孩子们, 我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够幸福快乐没有遗憾地过完一生,因此我留下了关于“过去”的线索。
阮薇,我能叫你一声女儿吗?我相信有你的陪伴, 忆安的未来一定是开心的。
最后,如果你确认他能接受这样的我, 这样的母亲,那就告诉他一切吧。
我爱你儿子,遇见你的父亲,和他养育了你,这是我一生最大幸运。)
“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忆安小心地叠好了信重新把它塞回信封,他的眼里噙着泪光,终于彻底确认了母亲的死因,他反而感觉心底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
阮薇打开木匣,正如她所有的猜想,一个药盒、一只鹿角爆音哨。
在示意李平威离开房间后,阮薇接上了在家里没有和张忆安讲完的回忆。
“我还没和你讲完伯父和伯母在瓦南嘎山的那次旅程,就在他们到达第二营地后,准备正式攀登瓦南嘎山的那天,伯父突然身体有些不适,于是伯母留下来照顾他,其余人继续按计划出发登山,就在那一天,瓦南嘎山所在的夏泊卡遭遇了7.5级的大地震。”
阮薇一边讲,一边思绪又仿佛回到了今天中午和夏绮文共进午餐的时候。
“瓦南嘎山虽然不在震中,但也被大地震波及引发了地形的巨变和周遭大量的雪崩,唯一庆幸的是,第二营地并不在雪崩灾难的波及范围内,而且营地选择的岩洞足够结实,扛过了可怕的地震,但又不幸的是,伯父被岩洞脱落的石头砸中,整个人都陷入了昏迷。”
张忆安至此才知道,父亲张智明遭遇的事故详情,也是因此意外,父亲才最终瘫痪的。
“伯母说,那是她一生最绝望的时刻,她一直守着伯父,伯父后来昏迷中还发起了烧,他整个人都像火炭一样,她只能在把应急的抗生素给伯父吃下以后想尽一切办法给他降温。”
“有一瞬间,伯母说她绝望地甚不想要救援出现,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伯父一起长眠在那里,她向每一个知晓姓名的神灵祈祷,根据记忆做着各种拙劣的仪式,最后她干脆彻底放弃,她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她就躺在伯父的身边拥抱着他,那时候她坚信,如果伯父离开了,她一定也会立刻撑不下去的。”
“最后到底是哪个环节产生了效果,伯母也不知道,但奇迹确实发生了,伯父的烧退了,而且他虽然还在昏迷,但并不会拒绝水和碾碎的食物,伯母相信这就是伯父求生意志的表现,于是她也有了坚决的念头,她要带伯父活着回家!”
“伯母开始后知后觉,他们已经被困五天了,但还没有任何救援的迹象,那时伯母突然才意识到,这次地震波及和影响的范围绝对远超她的想象!如今夏泊卡这个雪域小国只怕全体都陷入了混乱,自然也不可能有人能来救援他们。”
“可这一次伯母并没有绝望,因为她知道,国内的家人一旦没联系上她和伯父,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前来救援,唯一的问题只是他们需要时间首先克服夏泊卡国内的混乱,而这也就是伯母和伯父这边剩下的最后难题——她需要带着伯父活下去,他们必须要坚持到救援抵达的时候!”
张忆安脑海里浮现出那篇耸动骇人的报道,可如果一切的真相就是如此的话,母亲为何要隐瞒自己?她是觉得自己会理解不了她在极端环境下为了生存做出的选择吗?
想着,张忆安的视线便落在了阮薇打开的木匣里。
“妈妈的信里说这是线索,你已经知道答案了是吗?”张忆安说着拿起了木匣中那个褐色带有花纹的尖角状物品,“这是,哨子?”
“是爆音哨。”
张忆安感觉这个词很熟悉,很快他就意识到,他在阮薇讲述的母亲的故事里听过这个东西。
“我们去找他聊聊吧。”阮薇用淡然却坚定的语气说道。
“他?”张忆安完全不明白。
————
小唐蹲在别墅的门口,屋子里一群张家人吵得他脑瓜仁疼,于是他向张忆天借了根烟就跑出来了。
小唐并不会抽烟,他身上的打火机是为了预防夏总谈生意时对方会有打火需求。
夏总因此夸过他,她总是对着自己笑盈盈地,眼睛里充满了欣赏,细心到会发现他的低烧,带着他看完医生还会温柔地盯着自己把药服下才安心。
打火机点着了,小唐却并没有点燃香烟。
吧嗒,吧嗒,他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点火,直到身后传来阮薇的声音,小唐这才发觉已经走到自己背后的两人,他赶紧站了起来,又尴尬地把香烟揣进了兜里。
“先生小姐,你们是有什么吩咐吗?”小唐十分职业地问道。
阮薇友善地笑笑:“我们又不是你的老板,你不用对我们这么客气,叫我阮薇吧,今天我们刚见过面。”
“我还是叫您阮警官吧。”小唐注意到张忆安拿着一个小木匣,是夏总之前托他找来的,再次见到这个木匣,小唐有些意外,“您是调查出什么进展了吗?如果有地方需要我协助,请一定告诉我。”
“作为一个外国人,小唐你不仅中文好,说话的套路也是学了个十成十啊。”阮薇开门见山。
张忆安反而疑惑了:“小唐,你是外国人吗?我还以为你是新疆人呢。”
“我从小就很喜欢中国文化,所以自学了中文,长大后才来到中国工作定居的。”小唐突然有些局促,但还是详细地说出了解释。
“的确,如果不是真爱的话,一般外国人很难像你这样把中文学成这个样子。”阮薇故意做了停顿,小唐果真立马准备附和,但阮薇却在他开口前又抢先发了言,“亦或者,十足十的恨,刻骨铭心的恨也可以成为源源不断的动力。”
“对吗,小唐?”
小唐的眉头陡然拧在了一起,这一刻他才确认,眼前这位警官是来者不善——自己已经暴露了吗?这么快?没有道理啊,他们凭什么怀疑我?明明那些张家人个个都比自己有嫌疑才对,小唐不明白。
“还是我该称呼你另外一个身份,瓦南嘎山的向导,红胡子多明戈斯的儿子?”
阮薇肉眼可见地看到小唐的瞳孔骤然收缩了,那是无与伦比的震惊。
“因为极致的恨,所以你才能自学把中文学得这么好,因为你的痛苦,你才能支撑自己生存在仇人身边潜伏调查,对吗?”
张忆安觉得自己的头脑好像一盘卡壳的磁带,他已经产生不了情绪,只是在单纯的消化和吸收所有信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唐开始本能地想要躲避,就像阮薇从前见过的无数嫌疑人那样。
“今晚和你再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一丝怪异,随后我很多次都在思考这种感觉,直到我开始尝试从夏伯母的想法去推敲,于是我终于想清楚了今晚我见到你是感到怪异的原因了。”
“还记得今天中午见到你时,你贴心地准备了伞,明明当时几乎只有零星的雪而已,所以夏伯母都没让你撑伞,可今天晚上你来接我们,虽然也是小雨,但显然比中午那点雪沫更值得打伞,你却疏忽了——”
阮薇像是鹰隼般的目光落在小唐身上,从雪域之国夏泊卡诞生的小唐竟然感到了一丝寒凉之意。
“人总有疏忽的时刻,我能理解,但如果你今天的疏忽没有包括,今天中午你意外把伞留在了我和夏伯母的包间里这件小事的话。”
阮薇往前一步走到了小唐跟前,小唐长得高大,却在阮薇的逼视下心虚地低着头连眼皮都不敢抬起。
“如果我没猜错,就是靠着那把伞,你窃听到了我和夏伯母今天所有的对话,是吧?”
小唐没有回应,阮薇就再次持续输出。
“因为听到了那样的谎言,所以你才下定了决心今晚动手,为了给你的父亲多明戈斯报仇,这就是你的动机,对吗!”
第107章 Chapter·107
持续了十一秒噩梦般的撼天动地后, 夏绮文忍着身体被石子砸出的淤青,嘶吼着叫出张智明的名字,可她的声音刚传出来,立马就被二号营地外仿佛天地间扬起的白色海啸带来震天巨响给淹没了。
巨石落下来的瞬间直接砸中了张智明的脊背, 他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昏死了过去, 唯一的幸运是那块巨石接近不规则的圆,因此巨石一落地就因为地面的弧度滚开了, 否则张智明根本坚持不到夏绮文找到他。
往后的很多年, 夏绮文已经忘记了所有的细节,她的脑海里关于这段记忆只留下了张智明鲜血模糊的脸以及她那时唯一的信念——张智明不可以死!
所以夏绮文自己都不知道, 当她艰难地爬过去发觉重伤的张智明时,她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反而像是机械一样熟练又迅速地帮张智明清理了脸上的血迹。
意识到那些鲜血都来自张智明的口中时, 夏绮文立马又帮张智明清理了口腔,昏迷中的张智明嘴巴会下意识地闭合, 牙齿刚在夏绮文的手上咬出伤口,下一秒就又会因为夏绮文自己的动作令伤口在张智明的牙齿上反复剐蹭。
所有的一切夏绮文都记不得了,她还能想起的只有, 当她发现张智明的呼吸恢复顺畅以后那种完全力竭的虚脱。
不!夏绮文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她努力眨着眼想要甩掉眼前发黑的感觉,她的额头和后背都遍布着细密的冷汗,稍微一停下就能感到冰冷的寒意, 夏绮文意识到这件事后立马跑去帐篷尽量拿来了所有可以保暖的东西。
张智明需要尽量避免移动,夏绮文就为他清理干净了周围,再将保暖措施做足, 这时候夏绮文想起了第二营地里的另一个人。
多明戈斯也不幸被小的落石砸到晕了过去,不过只是皮外伤, 但也要庆幸有夏绮文把他唤醒,否则很难保证他不会在昏迷中直接被冻死。
多明戈斯擦拭着自己脸上和头发里的血,夏绮文则起身又去另一边忙活。
夏绮文把手里的帐篷拆到一半的时候,多明戈斯也休整完前来帮忙了。
有了多明戈斯的帮忙,夏绮文又在地上铺好了保温垫,她和多明戈斯齐心协力小心翼翼地把张智明平移到了保温垫上,两人就地为张智明搭好了新帐篷。
两个人都默默地忙碌着,夏绮文是因为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拯救张智明这件事里已经关注不到外界,多明戈斯则是把夏绮文的举动收在眼底,他无法告诉夏绮文,在他看来,张智明很难度过这一劫。
搭好帐篷,多明戈斯对夏绮文说他要出去查看一下情况,夏绮文应了一声,但事实上夏绮文根本没注意到他,她只是认真地盯着张智明,看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偶尔眼球在眼皮下的转动。
夏绮文将一块糖化在水里,她持续不断地沾湿手指再轻柔地为张智明保持嘴唇的湿润,这样机械重复的动作保持到多明戈斯探查完情况回来,而夏绮文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是多明戈斯强行才把她从这样的状态拽了出来。
“你需要喝水。”多明戈斯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如果你因为缺水死了,那他也会死。”
第二句话让夏绮文眼中迸出警觉的神采,她接过多明戈斯递来的水壶张嘴就喝,干燥到起壳的嘴唇一下子变得潮湿又黏糊,温水带着一丝咸腥滑入夏绮文空虚的胃。
“地震了。”多明戈斯开始和夏绮文对话,他知道夏绮文大概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但他也不在乎了,他只是想说些什么。
“不止瓦南嘎山,周围到处都发生了雪崩,我恐怕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不,就算找到了也没用,冰塔林和雪山谷一定被地震破坏得更厉害,一路上不知道因为地震又产生了多少冰缝。村子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希望他们都没事,可他们绝对没办法来救援我们的,所以很抱歉,虽然是我带你们来的这里,但我现在恐怕真的无法带着你们出去了。”
说完,多明戈斯从兜里掏出了那只还没完成的鹿角爆音哨,攥着爆音哨他把脸埋进了胡子里,因为他不想让客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短暂的静默之后,夏绮文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一片枯林里冒出的火星。
“我们走不出去,但他们想找到我们的办法很多,比如直升机。”只对多明戈斯说完一句话,夏绮文便又重新注视起张智明,“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的。”
————
“因为听到了那样的谎言,所以你才下定了决心今晚动手,为了给你的父亲多明戈斯报仇,这就是你的动机,对吗!”
阮薇的问题像是一把利剑插入了小唐的心脏,可他还是沉默着。
“你的沉默是为了逃避吗?因为你自信你的杀人手法很完美,所以只要保持沉默,我就不可能找到任何给你定罪的证据?”
安静像是比阮薇话语更可怕的责问,小唐不去看阮薇,仿佛他是伫立在一个用沉默打造的四角牢笼里。
忽然,阮薇将一只鹿角爆音哨递到他眼前,小唐几乎是瞬间就把那只爆音哨夺了过去。
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睛盯着阮薇。
“夏伯母在瓦南嘎山杀害了你的父亲多明戈斯,按理说这件事不可能有人知道,毕竟那是隐藏在天灾中的谋杀,当事人目击者凶手都只有夏伯母,而你却能坚定地认为是夏伯母杀害了你的父亲,是因为它吗?”
阮薇这次说完回头看向了张忆安,张忆安陷入了一种震骇到快要失常的地步,阮薇及时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同时也顺势把他另一只手里的木匣接了过来。
“根据媒体的报道,救援队乘坐直升机赶到第二营地附近时,那里已经因为雪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们无法凭借照片找到第二营地,万幸这时候听到直升机动静的夏伯母吹响了爆音哨,救援队因此才发现了她和夏伯父。”
“阮警官,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应该可以带走它吧。”小唐不再沉默却也没有回答,他只是把那只爆音哨紧紧护在怀里,显然不管阮薇的答复是什么,他都不可能再交出这只爆音哨。
“我没猜错的话,这只鹿角爆音哨,是你父亲多明戈斯答应送给你的礼物对吗?”
小唐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但这一次他因为被戳中心事目光中燃起了无法掩盖的悲愤,眼泪从他倔强的脸庞上坠落。
“你的父亲因为要承担向导的职责,所以那次出行的时间根本不够他完成这只爆音哨,并且这只爆音哨还经过打磨,这一切都是夏伯母口中,死于雪崩中的你父亲无法做到的,因此,你识破了她的谎言。”
“可是你没有证据,而且夏伯母被救出来的第二天就带着夏伯父回国了,那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孩子,你甚至也许不是当时发现的真相,可无论如何,当你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你根本没有复仇的能力。”
“你恨那个撒谎的女人,你的父亲是生于图蓬村、长于瓦南嘎山的向导,而最终他死了,夏伯母却带着夏伯父活了下来,所以你早就确定了答案,是她杀害了你的父亲。”
阮薇并不愿意用怜悯的目光注视别人,可看着小唐,想象着幼小的他在那样偏远的雪山村庄里,独自咀嚼父亲遇害的真相,默默学习着仇人的语言,小唐如今的中文有多好,阮薇就有多难过。
“作为夏伯母的秘书,你有无数次机会的,为什么要等到今天呢?”阮薇问出了自己唯一真正不明白的问题。
“感谢阮警官你帮我查明了我父亲的死因,不过我只能说这是巧合吧,我竟然会成为夏总的秘书。”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到有些时候我会看着她想起地震去世的妈妈,她对我那么关心,还给了我工作,我原本只是应聘了她的司机,她却提拔我成了秘书,因为她说我有天赋有才华,未来可以有很好的人生。”
“您说,这样的人,怎么会去杀害另一个无辜的人呢?”
这一次,是小唐对阮薇的发问。
“很抱歉。”回答小唐的人是张忆安,“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当初爸爸醒来后会选择离开,我一直以为他是接受不了自己瘫痪的事,但我现在明白了,他只是接受不了用一个无辜的人换来自己的苟活。”
“对不起,我爱我的妈妈,所以我为她向你道歉,但这并不意味你要接受它,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妈妈是自己选择的自我了结,所以从今以后,希望你能放下一切去寻找自己的生活。”
小唐很困惑地看着张忆安,阮薇这时才打开木匣拿出了里面那只药盒。
“她都知道?”小唐刚问出这句话,他就想起了夏绮文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夏绮文那时看着他看了很久。
“呵,她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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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小唐在给张氏集团递辞呈的时候,有个律师找到了他,他收到了夏绮文真正最后的遗言:
小唐你好,或许我该叫你真正的名字。
我知道遇害者家属总想知道一个为什么,所以我决定如实地向你坦白。
地震发生的当晚,我的丈夫发烧了,我给他吃了抗生素,想尽了一切办法,这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和他一起长眠在雪山的准备。
可是奇迹发生了,我无法放弃他,但等待救援的这段时间,我们已经吃光了所有食物。
你的父亲在一次外出的时候找到了半截手臂,我们不知道它属于另外七人的谁,但结果是我们吃掉了它。
在吃下第一口肉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半截手臂支撑不了三个人等到救援,我始终认为你的父亲也知道了,他知道我放弃不了我的丈夫,他也知道我已经动了杀心,可我还是成功偷袭了他。
你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好人,一个好向导。
我给你留的钱是补偿,是我的悔恨,也是我的惩罚。
我以为我救了我的丈夫,但原来我根本不了解他,我只是自私地在拯救自己,所以他说他爱我,但他还是选择了离开。
我一直在等待你动手的时候,为此我做了不少准备,你已经“杀了一次人”,杀了一个坏人,一个仇人,但我想你已经做的足够多了,未来希望你可以忘记我。
你是一个好秘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