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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Chapter·91

    晚上十点, 张忆安终于加完班开始驱车回家,途中他特地绕了两条路给阮薇买了一份生煎当夜宵,也正如他所猜测的一样,阮薇果然就在客厅里, 不过或许因为工作太累, 阮薇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张忆安放轻手脚,他将生煎包放下然后靠近沙发, 动作轻柔地揽住阮薇, 准备将她横腰抱起送到床上休息,结果下一秒阮薇便睁开了双眼。

    血丝像是交织的枷锁遍布在阮薇眼底, 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张忆安立刻便意识到阮薇哭了——不仅仅是哭, 普通的伤心还难以达到这样的程度, 发生了什么竟然会令阮薇如此难过?

    张忆安陷在刹那间的茫然和无措中,阮薇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主动上前抱住了他。

    像是孩子得到了自己珍爱的宝贝, 阮薇贪婪地呼吸着张忆安的气息。

    “怎么了?”张忆安心疼又疑惑的问道,可是阮薇并不想回答,张忆安不会知道她究竟在这独处的几个小时里思考了多少, 语言只会成为阮薇表达的阻碍,阮薇热烈地吻上了张忆安的双唇。

    张忆安身体里年轻的气血一瞬间便直充大脑,荷尔蒙令他暂时忘却心里的疑惑,他开始逐渐掌握主动, 双唇和舌尖美妙地回应着阮薇,阮薇替他解去衣衫的扣子,刚解下第一颗, 张忆安便粗暴地将整件衬衫一把扯开。

    两人紧紧相拥着,阮薇感受着张忆安滚烫的皮肤, 感受着他的吻,他的气味,还有他沉重热烈的呼吸,像是炙热的岩浆。

    “阮阮,我爱你。”

    张忆安下意识地脱口道,阮薇回以热吻,但旋即张忆安嘴里弥漫开的苦涩味道令他与阮薇分开,他错愕地看着阮薇脸上的泪痕,茫然和不安之感在他心底蔓延。

    阮薇看出了张忆安的慌张,她捧着他的脸想要宽慰他,可是当她盯着张忆安的双眸,往事就如海啸席卷而来,泪光不断在她的眼中凝聚,直到她的视线模糊得已经分辨不清张忆安。

    “张小明。”

    阮薇呼唤出的那个名字令张忆安心头一颤,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果断抱住阮薇,阮薇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你说不出口就不用说,只要你记得我在你身边就好。”张忆安有了一种直接,阮薇已经彻底认识了张小明,他最害怕最担心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不过好在他知道,这一次他会一直陪伴在阮薇身边。

    阮薇在张忆安的怀里逐渐恢复平静,疲倦便沉沉地涌来。

    阮薇睡着了,但她的双手依然环抱住张忆安,张忆安也没有唤醒她,他缓缓地靠坐在沙发上,阮薇就伏在他的胸前,耳边听着张忆安韵律的心跳,时间似乎都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

    一夜安眠,张忆安醒来时顿感胸前一阵沉痛,他捂着胸口艰难坐起,阮薇听到声音立马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从厨房里赶来。

    “抱歉,昨天让你这么难受了一晚。”

    张忆安喝着牛奶,暖意一路顺滑直到五脏六腑,他欣喜地看着阮薇,阮薇的脸上带着轻盈的笑容。

    “对不起,我骗了你。”张忆安放下牛奶,阮薇不需要言语,他已经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

    “不用说了,我很高兴认识你,张小明。”

    第一次,张忆安听到阮薇叫出那个名字微笑起来,他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时光的流动,只是眼前的人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绝望迷茫的小女孩了。

    是呀,张忆安有些自嘲地笑着,或许他才是最沉溺于过去的那个人,所以他才一直没有发现,事实上他离开了阮薇那么多年,而阮薇已经是如此优秀的一名刑警了。

    “已经七点二十分了,我们得抓紧一点动身了,今天可是检测报告出结果的日子。”阮薇把张忆安拽了起来,她提醒地说道。

    两人吃完阮薇准备的早餐,随后又简单地洗漱完便出了门。来到局里,张忆安坚持要把阮薇一路送到办公室,结果两人还在走廊便碰到了伫立在那儿的李平威,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袋,显然是等候了多时的样子。

    “阮队,你终于来了!”

    李平威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连张忆安他都没心情打招呼,阮薇见他这个样子心里便已经了然,她对李平威使了眼色示意他镇定,随后低声说道:“不要声张,我们去别的地方说。”

    三人找到会议室,阮薇关上门以后,李平威终于得到了一吐为快的机会:“报告结果出来了!时有仁就是时鹏飞的儿子!”

    阮薇与张忆安对视一眼,两人对此都不吃惊,可李平威显然不满意两人的反应:“什么情况,阮队,你们是早就发现了这件事?”

    “也不算发现吧,我们只是有了怀疑,另外这份报告也只能说明时鹏飞和他的嫂子孙秀珍有不伦关系而已,并不能证明什么,而且是我们偷做的,也不能成为什么证据,所以还不能声张,明白了吗。”

    “那时鹏飞知道这件事吗?他知道时有仁其实是他的儿子吗?还有时鹏辉,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其实是他的侄子吗?”李平威终于从震撼的发蒙状态里醒来,于是新的疑问也在第一时间冒头。

    “如果我的猜想没错的话,时鹏飞和时鹏辉他们两人都是知道这件事的。”阮薇开始为李平威解答,因为有了新的确实进展,这一次她终于把自己的猜想透露给了第三个人。“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讨论过的关于时有仁十六岁的疑点吗?”

    “对我记得,当时我们都奇怪,时有仁十六岁的时候明明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可他却被送到了网瘾学校,我们都想不通,所以你觉得时有仁被送进去的真实原因就是这个?”

    阮薇沉思片刻,她开始为李平威讲述这段时间自己的调查经历以及结果与猜想:“我觉得大概率就是这样,但一切不仅如此。”

    “什么意思?”

    “首先是关于时有仁犯下的罪行,我目前推测,除了杨永平的死,时有仁大概率和其他命案没有关系。”

    “什么?”

    “详细的手法我也并不清楚,因为我们晚了一步,可能留下的线索也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不过我还是时有仁大概率是被蒙骗了,凶手令他以为自己犯下了命案,最终诱导他去复仇走上真正的绝路。”

    “有证据吗?”

    “这个真正的凶手能力、手段和心智都是罕见的可怕,我们也只找到了疑点,但并不能作为证据。”

    “疑点?”李平威迅速地回顾了一下案件的经过和细节,因为有了阮薇关于另一个凶手的猜想,所以他逐渐也锁定了一个答案,“那个监控!”

    “是的,还记得我们一开始的想法吗,我们一开始只以为时有仁是因为变态所以才想拍下自己弑父的场景,可是如果时有仁不是凶手呢?你觉得他安装那个监控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凶手!”李平威如梦初醒一般惊呼道,他的眼中很快地闪过一抹懊恼之色;“该死的!可惜那天居然停电了!”

    “对,就是那场停电!”阮薇很高兴李平威自己就发现了重点。

    “停电?可那不是意外吗?当时也不是只停了李平威一家,而是整个片区的停电。”

    “可你知道为什么当时那个片区会停电吗?那是因为当时在那个片区里有一家工地申请了停电,现在你明白了吗?”

    李平威陷入深思,这一次他回想到了案件的初始——祁生宁的失踪与遇害。

    警方之所以锁定了时有仁是凶手,是因为他们在祁生宁的指甲中发现了时有仁的发丝,从发丝里提取的DNA通过基因族谱锁定了一组DNA数据,并最终确认了时有仁,而如果祁生宁不是时有仁杀害的话,那就至少说明凶手是足够了解时有仁并且亲近到可以拿到他的头发,这样一来才能完成构陷。

    所以,凶手是谁?李平威觉得他已经无限地接近了最终答案,这时他想起了阮薇最后的那句话——工地!

    “那个工地不会恰好是属于鼎盛地产的吧?”李平威说完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阮薇的沉默给了李平威答案,可更大的疑惑就像巨浪打了过来:“为什么?时有仁不是他的儿子吗?他为什么要陷害自己的儿子?”

    这一次,阮薇也摇了头,她有一种直觉的猜想,但对此她并没有太大的把握:“我不确定,但我有一种直觉,这些事必定和二十七年柳红梅的旧案有关。”

    柳红梅……

    当阮薇说出这个名字,会议室恢复了死寂的安静,因为三人都知道,在如今这样困难的案情下,再次牵扯上二十多年前的旧日悬案,那想要找出真相几乎就是天方夜谭了。

    “好了,先到此为止吧,目前我们掌握的就只有这么多了,真正的破局关键或许还在时有仁身上,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向通缉小组强调,时有仁必须活着。”

    李平威点点头,他现在才理解阮薇一直以来对时有仁的过分执着,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只见他挺直身子,无比标准地向阮薇敬了个礼:“辛苦了,阮队!”

    阮薇没料到李平威这意外之举,她竟然有些忍不住地眼眶泛红,还是张忆安出来活跃了气氛,三人几乎怀着同样的心事步履沉沉地离开了会议室。

    下午六点,不用加班的张忆安已经早早开始等候阮薇,阮薇也麻利地收拾好办公桌,两人很快一同离开警局。

    “我们今天晚上去哪儿吃饭?”张忆安一边开车一边询问道。

    “去菜市场吧,今天我做饭给你吃。”

    张忆安一脸惊奇,就差把质疑说出口了,但阮薇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这不是小瞧她吗,难道她长了一个不会做饭的样子吗?

    张忆安机灵地果断变脸,一脸期待地说:“那我今天可有口福了!”只是话里话外总有那么一点底气不足的意思。

    两人说笑着逐渐临近目的地,直到阮薇的手机铃声响起。

    张忆安亲眼看着阮薇脸上的笑容消失化为惊奇,然后又变得严肃,最后是一份令人心慌的沉重。

    张忆安不解问:“怎么了?”

    “调头吧,局里收到了时有仁的一段视频预告。”

    第092章 Chapter·92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张倩脸上, 她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时间回到昨晚,杨永平的儿子因为发烧难受得啼哭不止,依然是时有仁哼唱着摇篮曲安抚了他:“月儿弯弯, 小溪流淌, 夜已静了,宝宝睡觉……”

    “我们得做决定了。”张倩注视着时有仁以及他怀中的婴儿, 一抹决绝之色浮现, 因为她知道,他们没有时间了, 每一秒过去她和时有仁都更跌进深渊。

    时有仁有些诧异张倩声音里冷冽,他下意识地挪动一步将孩子背对张倩, 仿佛是那个孩子也能听懂两人的对话一样, 最终他轻柔地把孩子放上了床。

    “我又联系过了蛇头,他说已经没有时间了, 明天九点之前,如果我们再不做决定,那这笔交易就取消。”张倩当然注意到了时有仁那细微的举动, 她有些惭愧,像是辩解似的劝说道。

    时有仁走过来,他深情地凝望着张倩,他为她拭去那差点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时有仁拥抱住了她。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时有仁愈发抱紧了张倩,仿佛是想将她的气味镌刻到灵魂里。

    “谢谢, 我爱你。”

    夜晚,张倩躺在床上, 她听着时有仁收拾行囊的声音,她的心在破碎,她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但她仍然想要挽留。

    时有仁最后想为张倩关掉台灯,张倩抓住了他的手。

    张倩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别担心。”时有仁坐在床边俯下身,他在张倩的耳边呢喃,像是一支摇篮曲,“明天一切就会不一样了,睡吧。”

    张倩依然紧握着他的手,但她还是进入了梦乡。

    阳光的温暖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张倩的身体,她听到房间很安静,整个世界都是如此的安静。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海风的气息钻入张倩的鼻息,她睁开了眼睛。

    眼泪像是一颗掉落的珍珠。

    ————

    “阮队。”

    张忆安和阮薇所过之处,有人向阮薇打招呼,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下班时间,众人聚集着,仿佛一群等候暴风雨来临的海鸟。

    郭宁江正在一块黑板上面对下属进行着战略部署,直到看见阮薇,他放下笔示意阮薇过来。

    “时有仁的视频预告?”阮薇率先开口,她依然对此感觉难以置信,直到郭宁江示意别人关灯,他打开了投影仪。

    画面里,时有仁身处一个怠工的楼层,只见他衣着工整,整个人挺拔地端坐在镜头前。

    “你们好,我想能看到这段录像的人都应该认识我,所以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

    时有仁略带调侃地笑了笑,然后他拿起一个透明的塑料密封袋,里面赫然是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

    “没错,这就是杀死杨永平的凶器,为了报复他曾经对我的虐待,所以我杀了他,计划很顺利,你们也一直没能抓到我。”

    时有仁依然微笑着,可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挑衅的意味,他就那么平静地说着,像是偶遇一个善良友好的人在对你打招呼那样。

    “原本我是打算在这一切之后自杀的,只是发生了一个意外,你们都知道的。”说着,时有仁起身拿起镜头转动了一下,众人都看到了一个熟睡着、满脸通红的婴儿。

    “这是杨永平的儿子,”时有仁重新摆正了镜头,“我恨杨永平,直到我杀了他之前,每晚我都在曾经的痛苦里难以入眠——只是这个孩子,我恨他吗?那也不至于,但他身体里流淌着杨永平的血液,他值得活下来吗?我不知道。”

    时有仁突然走向了尽头,他五官占据了整个画面,仿佛每个人都在与他的眼睛对视着。

    “这个孩子发烧了,所以你们只有最后的一点时间找到他。”

    “找到他,这一切都会结束。”

    视频放完,会议室里的灯再次打开,阮薇看向郭宁江,郭宁江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她,映入阮薇眼帘的是一则标题有些惊心的骇人新闻:幼婴惨遭绑架命悬一线,凶手挑衅警方死亡直播。

    “时有仁还把消息透露给了媒体,现在这件事已经成了全网的焦点,时有仁这是把刀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

    阮薇深吸了一口气,却只感到胸口的憋闷郁结着难以散开,她保持着沉着和冷静问道:“刚才视频里时有仁搬动镜头的时候好像出现了天茂大厦对吧。”

    郭宁江点头肯定了阮薇的发现:“是的,我们的鉴识人员也发现了这一点,并且通过计算和排查已经找到了视频里的工地,我已经派了一队人赶过去,但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阮薇明白郭宁江的意思,时有仁这么大费周章地给他们发来了这段视频,那天茂大厦的出现肯定不会是偶然,大概率这只是一个诱饵,可哪怕郭宁江和阮薇都明白,但他们也不得不果断地咬上钩。

    十五分钟后,阮薇他们果然收到了来自李平威的消息。

    工地确实就是拍摄视频的地方,只是杨永平的孩子和时有仁显然不会在那里,但李平威他们发现了一封信,正是时有仁留给他们的下一个线索。

    “‘我从阴暗中诞生,险恶蒙蔽了我的双眼,但我有一双目视千里的眼睛,我能看见星辰与日月,死亡不再可怖’。”

    “什么意思?”郭宁江听阮薇读完那封信一头雾水地问道。

    会议室里,众人皆陷入沉思,阮薇率先说出了她的判断:“时有仁是在提示和引导我们,就像他故意在视频里拍到的天茂大厦一样,这个谜语的答案应该是个地点。”

    “我有个想法。”阮薇话音落完不久便有人起身说道,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千里眼、能看见星辰日月’,会不会是天文馆?”

    郭宁江闻言看向阮薇,两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欣喜,阮薇当即起身并点名了共计八人,由她领头第二支小队立即奔赴向了榕城天文馆。

    还在路上,阮薇便联系到了天文馆的负责人,她很快与对方沟通好进行闭馆并排查所有的客人,等阮薇他们到达以后整个天文馆就只剩下工作人员在等候他们。

    “客人里有什么发现吗?”阮薇与负责人交谈道。

    “都只是普通的游客,没发现什么问题。”

    阮薇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她拿出了时有仁的照片:“这个人呢,你有印象吗?”

    “我知道,这个人就是那个绑架了小孩还在网上挑衅你们警方的犯人嘛,现在新闻都在报道,难道他来过我们馆里吗?”负责人吃惊又后怕地问道。

    “麻烦你了,然后还得请你把馆里的监控给我们备份一下。”阮薇说着示意了一个人跟随负责人去备份监控,她则与其他六人开始搜索起天文馆。

    “阮队,天文馆这么大,我们该从哪儿开始呢?”看着场馆示意图,有人苦恼地询问阮薇。

    阮薇也在思考,她回忆着时有仁的那个谜语,忽然,她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的目光一下子投在天文馆大厅里那个显眼又注目的巨大望远镜上。

    “‘我有一双目视千里的眼睛,我能看见星辰与日月’。”阮薇喃喃地默念着,她径直走了过去,穿过防护栏,她走到了巨大的目镜之下。

    当阮薇的双眼看过去,她果然有了发现。

    一封新的信,下一个线索。

    ————

    时有仁离开的第三天,张倩一直浑噩得仿佛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直到这一天,她收到了一个小巧的包裹。

    与包裹同到的还有一封信,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但张倩知道写信的那个人是谁。

    快递员一走,张倩就立马拆开了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是一个叮嘱:

    明早之前,不要打开包裹。

    张倩就端坐在桌前,她注视着那个包裹,听着秒针在滴答地前进。

    包裹里是什么,张倩没有去猜想,时有仁告诉她明早再打开,那她就安静地等到明天。

    她会等下去。

    ————

    凌晨两点,阮薇带着小队回到警局,会议室里大家已经不顾形象地睡倒了一大片,连张忆安也熬不出伏在桌上睡了片刻,但他睡得很浅,一听开门的动静立马睁开眼睛看到了阮薇。

    “你没回去吗?”阮薇见到张忆安脸上还有衣服压迫的印子有些埋怨地说道,“我们是不得不加班,你一个法医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张忆安冲着大伙儿都笑了笑,也不作答,他示意了一下桌上那些外卖:“这是郭队还有我给大家点的夜宵,你们吃完以后也睡一会儿。”

    “有发现新的线索吗?”其他人都围向夜宵了,阮薇这才有机会和张忆安单聊。

    “第三小队已经前往了,不过时有仁每次留下线索的地点都很偏远,他们大概还在路上吧。”

    “你觉得时有仁到底为什么这么做?”阮薇把张忆安拽出会议室,她需要有个了解情况的人和她整理思绪。

    “首先我觉得可以排除一点,其他人因为不了解所以都还认为时有仁是在报复杨永平,但我觉得这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那你觉得他在做什么?”阮薇期待着张忆安的答案。

    “他在浪费我们的时间,他想要拖住我们。”

    阮薇很高兴,张忆安果然和她达成了共识,事实上从第四个线索的地点开始,阮薇就察觉到了异常,因为时有仁所选的每个地点几乎都是城东隔着城西、城南隔着城北,也因此他们才不得不分出更多的小队以求更快的进展。

    只是阮薇还一直没想明白,时有仁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要的结果是什么?杨永平的孩子到底在哪儿?

    阮薇锁着眉头,她着实有些想不明白,时有仁的逃亡之旅一直都算非常顺利的,警方始终追不上他们的步伐,可为什么他要回来?为什么他要设计这一出闹剧?难道还有什么比逃亡更重要吗?

    比逃亡更重要……

    阮薇突然看向张忆安,她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答案。

    第093章 Chapter·93

    “嘟——嘟——”

    短暂的响铃过后, 电话那头响起了一个礼貌的男声,只听他平和地问候道:“你好。”

    阮薇拿着手机,同时开着免提,在队长郭宁江和其他人的注视下回答:“你好时先生, 我是榕城市刑警大队的阮薇,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

    “当然。”时鹏飞轻松地笑道,“像阮队长这么年轻又有才华的人, 谁见过都忘不了的。”

    阮薇毫无反应, 她像是没有听到时鹏飞的夸赞那样,自顾自地继续说:“我想时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 关于时有仁挑衅警方的新闻了吧。”

    “这就是阮队长给我打电话的原因吗?您放心,我那个侄子犯下累累的罪行, 我是决计不可能包庇他的, 我只希望他能迷途知返,一旦我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我都会在第一时间联系警方,您觉得可以吗?”

    时鹏飞的态度是那么得真切诚恳,以至于在场的其他人有一瞬甚至产生了阮薇是否判断失误的想法。

    “看来时先生也知道时有仁已经返回榕城的消息了?”

    “我那个侄子的视频里不小心拍到了天茂大厦, 不少媒体都发现报道了,说起来也算是天意吧,天茂大厦当初还是我的公司承建的,阮队长这么晚了还给我打电话, 不就被我那个混账侄子拖累的吗。”

    “时先生不用自责,既然时先生也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就请时先生向我们说一下你现在的地址, 我们会立刻安排人过去保护你的安全。”终于阮薇说出了这通电话真正的目的。

    “原来阮队长是在担心我的安危?不过现在榕城警方应该正在为了找那个孩子焦头烂额吧,我自己也有保安, 就不用浪费警力特地来保护我了。”

    会议室里,众人听到时鹏飞拒绝了警力保护顿时全都面色一沉,联想到阮薇先前告诉大家的消息,每个人的内心都掀起了波澜。

    “时先生真的确定吗?听时先生的声音,似乎不像是被打扰了清梦,现在时间才不到凌晨三点,时先生是因为时有仁睡不着吗?时有仁毕竟是有弑父嫌疑的逃犯,不管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还是为了尽快将时有仁抓捕归案,我都建议您接受我们警方的保护呢。”

    突兀地,电话那头传来短暂的沉默,阮薇大概能猜到时鹏飞的心理,因为这是自从时鹏辉遇害以后,第一次有人告诉时鹏飞,时有仁对于警方来说只是拥有嫌疑的逃犯。

    电话那边,时鹏飞握紧了手机,简直像是要把那个手机捏得粉碎那样。

    时鹏飞确实感到震动,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担心被发现——他自信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能够指证他的证据,他只是有些诧异,因为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出了纰漏,竟然会让阮薇对他产生怀疑。

    不过终究这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时鹏飞重新展露笑容,他正准备重新开口时,突然车外传来一阵货车尖利的鸣笛,像是液压机一样无情地碾碎了车里的安静。

    突如其来的车鸣令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顿,阮薇同样如此,她还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2点45分,关于时鹏飞的清醒,他为何拒绝了警方的保护,同时面对归来的时有仁,他超凡的平静和淡定在这一刻全都有了答案。

    “时先生,原来您是在车里呀。”阮薇带着一点戏谑意味直接点破。

    时鹏飞有些恼怒,今夜的插曲确实太多了点,令他感到烦躁,他不耐烦地准备结束这通电话:“确实如此,所以阮队长和各位就不用担心我了,我记得视频里的那个孩子情况很危急,也希望阮队长你们能尽快解救出那个孩子。”

    “原来时先生是在关心那个孩子吗?您放心,我们已经找到那个孩子了。”

    闻言,时鹏飞一怔,他不意外阮薇会找到那个孩子,他意外的只是阮薇的态度,并没有惋惜和悲伤,而这一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视频里那个孩子那么危险,我还担心你们来不及呢。”时鹏飞声音惊喜地说道,可他又一次攥紧了手机,他淡漠的眼睛中浮现出不解,脑海里回想起的正是时有仁的模样。

    “对呀,怎么说呢,时有仁大概只是痛恨警方吧,他只是在戏耍我们,事实上他早就暗中把孩子送到了医院,我们已经联系过市里所有的医院,果然找到了一个来路不明刚刚退完烧的孩子。”

    “有仁他总算是良心未泯,我看新闻上说,这个孩子就是杨永平的儿子,杨永平虽然虐待过他,他却放过了这个孩子,总算是没有彻底沦入迷途。”时鹏飞脸上带着困惑和凝重,语气惊喜又欣慰地说道。

    阮薇听着时鹏飞滴水不漏的话语,心里像是坠了千斤的秤砣,明明她知道时有仁的案子另有隐情,时鹏飞就是那个幕后之人,可她却真的无可奈何。时鹏飞实在是算尽了一切,为了不留下证据他甚至断过一整个街区的电力,这样的手段早已超乎规则之外,纵使她找遍蛛丝马迹锁定了时鹏飞,但没有证据,一切最终还是徒劳。

    阮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既然陷入僵局,那不如主动打破,她决定推时鹏飞一把:“是呀,所以我们才会担心你呀时先生。你想想,原本我们对时有仁的追踪一直迟滞不前,按理说他有可能成功逃脱的,但他却回来了,你说他是为了什么呢?”

    “有仁没对杨永平的孩子下手,那说明他不是为了报复,既然不是为了报复,自然羞辱你们也没了必要,毕竟如果他能逍遥法外那才是对你们警察最大羞辱,所以你们觉得他回来是为了我?”

    “时先生真是太聪明了,难怪能白手起家做到今天这样的地位,我觉得时有仁回来就是为了时先生,所以才会担忧您的安全,只是我的同事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毕竟时先生你可是时有仁最为亲近,也是仅有的一位亲人了,您知道时有仁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吗?”

    “呵,”时鹏飞轻笑,他回忆着阮薇的模样,原来今天他才第一次真是认识这位年轻的女警察,“阮队长很笃定嘛,你确定了有仁他就是冲我来的?”

    阮薇感觉到了,时鹏飞冷静的语气里暗藏的愠怒,她孤注一掷地回答:“时先生还记得后来我们又请你来过警局一次配合调查吗?就是那次,我们局里一个新来的小警员误把你当时喝水的纸杯当成了物证送上去做了DNA提取和鉴定,今天我收到了鉴定结果才知道我们的这个失误,真是抱歉,不过根据鉴定结果我们也得请问您一下,您知道时有仁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死寂一样的安静像是天罗地网困住了车里的空间,已经没有人记得呼吸,仿佛是时光被割破,时光之血像巨洋一样遮天蔽日地沉坠下来。

    时鹏飞收起笑容,他依然面不改色,只是语作吃惊地呼叫:“你说有仁是我的儿子?!”

    “这样的事情最清楚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你吗,时先生?”阮薇都有些佩服时鹏飞的镇定,就好像他任何时刻都不会露出破绽,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首的告白呢?

    “我,我没想到,当初我秀珍都喝醉了,那只是一个错误,后来我们都忘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时鹏飞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阮薇却只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

    “原来是这样,那时先生你觉得你的哥哥时鹏辉知道这件事吗?”

    “啊?不可能!怎么会?我都记不得这件事了,我哥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是嘛,但时先生,你不觉得如果是因为时鹏辉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他因为痛恨才把品学兼优的时有仁送进了网瘾学校,这样说来所有的事情就都合理了,不是吗?”

    “所以秀珍也是因此才自杀的?不……”

    阮薇蹙起眉头,她有些没想到时鹏飞的回答,虽然电话里他听起来那么痛苦,可是时鹏飞这反应也太快了,悲痛之中竟然还能一下子串联起孙秀珍的死因——莫名地,阮薇感到脊骨一阵发寒。

    “似乎如此,只是如果这件事造成这么大的影响,甚至导致了孙秀珍之死,那我想时鹏辉这种能把从小养育的孩子送进网瘾学校的人,不可能不会诘问时先生你吧,但时先生你又不知道这件事,而且我还记得,时鹏辉直到中风时都还是在时先生你为他安排的那个监工岗位上倒下的,时鹏辉发现了时有仁并非亲生儿子这件事影响这么大,但却似乎唯独没有影响到你们的兄弟关系呢。”

    时鹏飞咬紧了牙,他的眼中闪过愤怒,但最后是一抹伴随着杀机的震惊。

    时鹏飞终于知道,他这样极致的安排是如何被人揪出了其中隐秘,他自问他的临场回应已经足够好了,结果却还是被阮薇抓住错漏,导致他陷入被动。

    该死!时鹏飞暗骂,眼中杀意更浓。

    第094章 Chapter·94

    该死!时鹏飞暗骂, 眼中杀意更浓。

    真是个可怕的警察,只可惜你生得太晚了。时鹏飞又带着一丝庆幸想到,他算是明白了,面对阮薇, 直接远离她就是最好的应对办法, 所幸他从来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大概除了他以外吧。

    想到时有仁,时鹏飞的目光暗沉下来。

    “毕竟我和秀珍只是意外, 而我和我哥是从小扶持、血浓于水的感情,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阮队长,你的提醒我已经收到了, 我会注意安全,不过我马上就要离开榕城去处理一些业务, 你们不用担心, 还是尽早抓住有仁让他能够早日醒悟为好。”

    说罢,电话被挂断, 留下阮薇与会议室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郭宁江率先与阮薇对上目光,他当即就明白了阮薇的打算:“从现在开始,全程追踪时鹏飞的一举一动, 他想要离开榕城,查清楚他的目的地,联系当地警方,他的行程需要无死角的全方位监察, 我们也会很快派人过去接应。”

    “是!”

    得到郭宁江指令的人很快离开了会议室,郭宁江同样起身对阮薇嘱咐:“好了,孩子已经找到了, 你先回家去休息,下午四点之前不想看到你, 休息好了才有精神追捕时有仁,明白吗?”

    阮薇知道虽然队长平日温和,但一旦严肃就是死命令,她乖巧地点头起身跟随着队长离开会议室,一出门就看到坐在会议室外面睡着的张忆安。

    郭宁江满是笑意地看着张忆安,又望向阮薇,眼里充满了长辈特有的慈祥和欣慰,其他同事出来后见状也不由打趣地看着两人笑着,还是郭宁江替阮薇解了围,赶走了这些没有眼力价的人。

    见其他人离去,阮薇燥红的脸才稍有缓和,不过她并没有急于唤醒张忆安,而是轻轻地在他身前蹲下,静静地凝望着他的脸庞。

    这么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阮薇的脑子和身体都运转到了极限,可看到张忆安就这么安静地等待着她,她便只觉得安心和温暖,幸福的情绪甚至让她产生了疲惫缓解的错觉。

    阮薇伸出食指去抚摸张忆安的眉毛,她刚刚靠近,张忆安便睁开了眼,他看到了她,很快就从梦醒的迷茫中展露笑容。

    “嗯,都结束了吗?”张忆安坐直身子,他揉搓着眼睛舒展着身子说道。

    “时鹏飞这个狡猾的老狐狸,他比我们更了解时有仁,所以他早就计划好逃走了,时有仁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以通缉犯的身份跟得上他。”

    “他倒是果断,我以为他这种地位的人根本不会担心在意才对。”

    “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时鹏飞再狡猾终究也是人,而且兔子急了也咬人呢,时有仁可不是兔子。”

    张忆安听出阮薇话里甚至有点遗憾时有仁没能找上时鹏飞的意思了,他明白更深处是阮薇对自己难以将时鹏飞绳之以法的无能为力的愤懑,他也不点破,只是平静地起身牵起阮薇的手:“我们回家吧。”

    张忆安的这句话似有魔力,阮薇波动的情绪瞬间平复了许多,因为张忆安刚刚休息过,开车的使命自然也落在了他的肩上,为了让阮薇休息得更好一点,他还特地让阮薇坐到了更宽敞的后座上。

    凌晨的榕城有另一种静谧的美,仿佛她是一位母亲,所以她可以包容白日所有的喧嚣与繁华。

    阮薇靠着车窗,她闭着眼睛,但仍能偶尔感受到窗外忽闪而过的路灯光亮。

    呼——

    太安静了,阮薇感觉行驶的汽车仿佛是一个沉闷的囚笼,她听到了自己的呼吸,胸口有一种沉闷难以纾解的重压,像是压了一块擎天巨石,她呼吸得长而沉重,脑海中像是走马灯似的回顾了关于时有仁的一切。

    虽然不曾见面,但阮薇觉得,她算得上了解时有仁,至少和其他人相比,她大概是唯一仔细探查研究过时有仁一生的人了。

    时有仁是一个怎样的人?

    不幸、可怜、悲哀、痛苦、残忍、冷静、果断、缜密、决绝,善良。

    至少当初在得知被时有仁一同绑架的还有杨永平的儿子时,阮薇也决计没想到最终他们还能平安找回这个孩子。毕竟就算心存善念不忍心杀害一个婴儿,可面对显而易见的逃跑包袱,时有仁也没有选择将孩子遗弃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这种伪善的举动。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干脆就一直逃下去呢?你一定知道了什么吧,所以就算面对逃之夭夭的希望,你也必须回来。

    是的,阮薇这时候才开始分析,当她准备总结时有仁时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词——聪明。

    回顾时有仁的杀人计划,再到他的逃跑行动,阮薇他们始终落后不止一步,尤其是阮薇感受到了时有仁的自我毁灭意味,否则他不可能选择这样虽然缜密,却也会迅速暴露的杀人计划。

    所以,这么聪明的你,一定有什么不得不回来的原因吧。毫无疑问你的目标就是时鹏飞,可如果是为了时鹏飞,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宣告回归呢?你不怕打草惊蛇吗?

    又或者——这就是你的目的!

    霎时间,阮薇激灵地睁开了眼,张忆安从后视镜里见到阮薇的异状,他一边放缓车速一边关心道:“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就快到家了。”

    “时有仁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

    “时有仁没有逃跑,他回来就是冲着时鹏飞的!可是他却选择从一开始就这么高调,时有仁难道一点都不了解时鹏飞吗?不,他很了解,就是因为了解,所以他才这么高调!”

    “所以你的意思是,时有仁这么高调就是为了警示时鹏飞,让他有机会连夜跑路吗?”

    “如果这就是他的目的呢?”

    让时鹏飞逃跑就是时有仁的目的?张忆安也陷入思考,这不和逻辑啊,时鹏飞都逃跑了,时有仁还能怎么办呢?除非——

    “时鹏飞逃跑就是时有仁的计划,因为时鹏飞根本就跑不了!”张忆安刚说完自己就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他怎么做得到呢?”

    “他不是已经做过一次了吗?”

    后座上,阮薇看着张忆安冷冷地说道,张忆安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方向盘,眼中不断闪烁着惊骇。

    ——

    时鹏飞挂掉与阮薇的电话后便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从别人那里感受到压力。

    一种不快郁结在胸口,时鹏飞缓缓地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祁生宁死前惊惧绝望的模样。

    她那么苦苦地哀求自己,看着她年轻美丽得脸庞因为绝望都有些扭曲了,他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惜,大概是因为自己老了的缘故吧,好像是一种人类的本能,越是感受到岁月的力量,就越会珍爱青春的气息。

    这也算是一种成长吗?如今想来当初的自己还是太过年轻冲动,过分沉迷于那种简单粗暴的破坏欲望之中,时鹏飞自我地感慨道。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大概会做得更加隐蔽,至少像当初那样找一个容易操纵的同伴这种事情是决计不可能发生了。

    这个世界上,连死人都不一定能替你保守秘密,又何况一个活人呢?

    只是无论如何,不管怎么样,唯一真正超出了时鹏飞掌控的只有,时鹏飞没想到,当初那个被他无视的婴儿——他的儿子——会在二十多年以后回忆起他的往事。

    这怎么可能呢!

    当时鹏飞第一次听到时有仁向他倾诉他最近做的那些怪梦时,这就是时鹏飞的第一想法,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尤其是时有仁甚至能记起那些死掉的女人们身上的细节——她们的发卡,她们的鞋子……时有仁竟然全都随着梦境开始一一地回忆起来。

    该怎么办呢?

    时鹏飞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答案。

    好在现在那些梦境还是模糊的,甚至有些错乱,比如时有仁最常梦见的是一个时鹏飞自己都不记得的女人为他唱安眠的童谣,所以他还有机会,至少现在他仍然是时有仁唯一在乎并尊重的叔叔。

    计划之初时鹏飞是没有打算把时有仁陷害到这个地步的,他本来只是打算潜移默化地影响时有仁,再配合栽赃最终令时有仁认为他的哥哥时鹏辉才是他梦境里的那个杀人狂魔,毕竟时有仁可是他的亲儿子,虽然谈不上有多么珍爱,可看着时有仁俊朗优秀的模样,时鹏飞也会对自己的基因感到得意。

    当初找到大嫂孙秀珍纯粹只是看上了她的愚蠢和仍人摆布而已,由她出面用她愚钝的外面获取那些火车站里刚刚进城、从未涉世的天真女孩儿们的信任,这些人都是无根的浮萍,所以时有仁也就像碾碎一朵花那样摧毁了她们。

    真是怀念那个时代啊,时有仁忍不住地想,那时候自己的精力足够,也不像现在这样还要千方百计才能不留痕迹,天知道解决祁生宁他废了多大功夫才能做得这么完美,让那些蠢货警察愣是像无头苍蝇那样转了好久。

    如果这一切不是为了一步步把时有仁推进深渊就好了,时鹏飞也会这么想,他很得意自己随意的一次播种就能让孙秀珍那样的蠢货也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如果时有仁的梦境回忆得没有那么快就好了。

    如果时有仁不是自己的儿子就好了,如果时有仁根本就不存在过,如果孙秀珍只是干干净净地死了,而不是留下时有仁这么一个怨种就好了。

    想着,时鹏飞摩挲起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如果你还在就好了,如果你没有离开,如果我们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一滴眼泪竟然从时鹏飞的眼中流下,他痛苦地攥着拳。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原来,你也会哭吗?”

    突兀的声音响起,时鹏飞睁开眼,一抹寒芒抵住了他的咽喉。

    第095章 Chapter·95

    汽车的后备箱里, 时鹏飞紧闭着双眼,他感受着汽车引擎传来的震动,在黑暗里,这样的感受被放大了无数倍, 像清早最冰凉的海潮一样淹没了时鹏飞的呼吸、甚至心跳。

    他双手双脚都被麻绳一圈一圈地紧紧捆绑着, 绳子仿佛嵌进了他的皮肉,痛苦提醒着时鹏飞原来他还活着。

    时有仁为什么会变成自己的司机?他是怎么做到的?所以自己的直觉果然是对的, 时有仁再次回到榕城一定别有目的, 再回想不久前阮薇在电话里说的,他们已经平安找到了杨永平的儿子, 时有仁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没有浪费时间挣扎,时鹏飞迅速就梳理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的嘴被胶带封得死死的, 但仍然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

    不愧是自己的种,没想到他谨慎了一辈子, 却最终还是栽在了当初的一念之差,时鹏飞自嘲意味地摇了摇头。

    当初孙秀珍怀孕,她很自觉地就准备去打胎了, 是因为觉得让哥哥抚养自己的孩子会很有趣,时鹏飞这才留下了时有仁,却没成想孙秀珍因此感动得要命,对他也愈加地言听计从了。

    蠢货!又想起孙秀珍, 时鹏飞在心里厌弃地暗骂了一句。

    连她都能给自己生下时有仁这样的孩子,如果是你呢?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个意外,如果你还在, 我们会拥有怎样的孩子?

    时鹏飞听到引擎熄灭,他的思绪不再发散, 而是想起了刚才他被时有仁制服的时候——时鹏飞不是没有动过挣扎反抗的念头,只是当他被时有仁仅用一只手就完全地钳制住时,时鹏飞忽然就没了那种恐惧和慌张,他只感到诧异——原来自己已经这么老了。

    原来自傲得意了大半辈子的他其实早就被时间追上了脚步,像是一剂无形无味的毒药,等他反应过来才恍然毒素早已蚀骨入髓。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后备箱被打开,时鹏飞一眼看不清时有仁的模样,只看到在他身后稀薄朦胧的天空。

    天尚未亮,他们走得并不远。

    ————

    “你的意思是,时鹏飞现在已经落到时有仁的手里了?”张忆安回忆起时有仁当初对杨永平的作案手段,他不禁寒毛直竖地说道。

    “恐怕是这样的。”阮薇没打通郭宁江的电话,便给他发了信息,同时肯定了张忆安的想法。

    “可是为什么?时有仁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时鹏飞吗?他的目的是什么?复仇吗?可他怎么会知道是时鹏飞在背后搞的鬼?”张忆安很是不解。

    阮薇闻言同样陷入深思,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杀害杨永平之前时有仁对真相都是不知情的,毕竟如果不是误以为自己精神失常杀害了祁生宁,那时有仁也不会走上极端向杨永平复仇。

    所以是在杀害了杨永平之后吗?在那以后时有仁发现了真相?所以哪怕放弃逃亡也要回来寻找时鹏飞?

    但这怎么可能呢?阮薇想不明白,她这段时间费尽心血才查出一个大致的猜测,时有仁在逃亡路上是怎么发现真相的呢?

    阮薇陷入了困惑的僵局,但她并没有停止下来,时间不会有任何一个时刻为她而留。阮薇又点开通话记录准备拨通李平威的电话,正巧此时有人来电,便是看到了阮薇消息的郭宁江。

    “怎么了?”电话里,郭宁江疑惑地问道,阮薇的短信非常简短:速回!!!只有两个字却配了足足三个叹号,阮薇的急切之情已经不言而喻了。

    “我们被时有仁彻底骗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时鹏飞!”

    电话安静了好几秒,然后阮薇便听到了郭宁江远离听筒的声音:“你们快去查查时鹏飞的航班信息,再联系交通那边,让他们全力配合调取道路监控,把所有能调过去的人都安排上,尽快找出时鹏飞的最新位置,快!”

    下完命令郭宁江才重新恢复和阮薇的通话:“你们已经到家了吗?”

    “放心队长,我们已经掉头准备回警局了。”阮薇会意道。

    警局里,郭宁江捏了捏鼻根,他心里充满了对这些手下的愧疚,可现实并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时间:“时有仁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汽车里,张忆安也听到了郭宁江的问题,他望向后视镜,正好便对上了阮薇的目光。

    果然,他们都有相同的判断。

    “他要杀了他。”

    ————

    狭隘蜿蜒的楼梯上,锁链哐啷的声音不断在空间里回响,两个人影在昏暗中缓慢地攀爬。

    时鹏飞又一次停了下来,他的chuan息粗重得好像每一次呼吸都有人割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他感觉自己的肺像是在燃烧,又像是被人rou躏成了一团废纸,从里面挤出的鲜血正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流淌出来。

    “我、我、真的走不动了。”时鹏飞的声音低若游丝地呼了出来,他艰难地抬起头恳切地看向时有仁。

    “我们还有时间,你可以慢慢来。”

    时有仁的回答像是在进行一次平常的对话,可偏偏是他的平静令时鹏飞难受得仿佛在被蚂蚁啃咬。时鹏飞不是不知道前方是怎样的结局,但他并不畏惧,他只是不愿接受这样的折磨。

    “至少,至少解开这铁链吧,我没想逃,也没想反抗,你应该是知道的。”时鹏飞攥起绑住自己的铁链真诚地说道,只见在这粗重的铁链的另一头,正是同样也把自己绑上了这根铁链的时有仁。

    为什么要用铁链把他们两个人锁在一起呢?时鹏飞不明白,时有仁并不担心他的反抗,他很清楚这一点,那为什么时有仁要特地准备这样的铁链呢?只是为了折磨自己吗?

    时有仁看着时鹏飞狼狈的样子依旧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的波澜,不过忽然他扔掉了手里的小刀,只听楼道间传来了一阵响动。

    时鹏飞难以理解的看着时有仁,时有仁却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熟悉的场景回忆不断在脑海里闪现,眼泪缓重地爬过他的脸颊,像是走完了二十余载的岁月。

    时有仁与时鹏飞对视,一瞬间时鹏飞就明白了。

    对呀,利刃的威逼只是徒劳,已经不需要了,他们都逃不掉的。

    “走吧,我们快到了。”

    ————

    还在赶回警局的路上,阮薇便收到了郭宁江那边调查出来的结果。

    “时鹏飞的车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是在南平路,驾驶座上拍到的就是时有仁。”阮薇一边看着消息一边对张忆安说道。

    “南平路?时有仁去老城区做什么?还有时鹏飞呢?”

    “监控里并没有拍到时鹏飞。”阮薇说着同时在手机上用地图画出了时有仁的行进路线,看着那条路线阮薇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时有仁绝对不是想要逃跑,从始至终他的目标都很明确。

    可是你去那里做什么呢?

    “没有拍到时鹏飞?难道时鹏飞已经——”

    “不。”看着自己在地图上圈出的那一片区域,阮薇果断地否决了张忆安的想法。

    南平路,这里除了是榕城的老城区,还有个更别致的外号叫富豪区,因为整个老城区都在不断地拆迁重建,破败和新生同时在这个地方交织。

    时鹏飞一定还没有死!阮薇已经确定了,因为她已经找到了答案。

    “我知道时鹏飞在哪儿了!掉头,我们去南平路!”

    张忆安闻言先是切换了导航,然后他才询问起阮薇:“你知道时鹏飞要去哪儿了?”

    阮薇点点头,她的目光遥望向整个老城区,同时她再次拨通了郭宁江的电话。

    “他要带时鹏飞回家。”

    ————

    晨曦中的天台,凉风微习,时鹏飞像是烂泥一般瘫坐在地上,时有仁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天台边缘,锁链拖动,瘫坐的时鹏飞也被迫跟了上去。

    “还记得这里吗。”时有仁直接站在了整个天台的最边缘,破败老旧的整个小区被收在眼底,天边有一抹鱼肚白明媚得有些耀眼。

    低头俯瞰,深邃的高度令人心悸,时有仁却没有恐惧,他只是沉沉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自从你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原来当初站在这里的你就是这样的感受吗,母亲?

    “呵。”稍微缓过来的时鹏飞看着时有仁忍不住发出轻笑,“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为了给你妈报仇?”

    时有仁回头看着时鹏飞,自重逢后,时鹏飞第一次在时有仁眼里看到那样的冷意,像是薄利的刀锋抵住了他的喉咙。

    时鹏飞却还是觉得可笑,原来时有仁这么费尽周折抓到自己,就是为了给孙秀珍那个女人报仇吗?这实在太可笑了。

    “所以你的打算是什么?把我推下去像你妈一样摔死在这里吗?我们可绑在一起呢,要摔死也是一起摔死,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如果是这样,我们也算一家团圆了,不好吗?”时有仁说着做出了一个踉跄的动作,时鹏飞骇得下意识拽住锁链又坐在了地上。

    耳边传来时有仁的嘲笑,时鹏飞这才起身恼怒地扔掉了手里的锁链。

    “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时鹏飞带着挑衅。

    时有仁忽然沉默,从前折磨他的梦境开始浮现,看到那抹红色的魅影他突然幸福地笑了:“原来我一直都没忘过。”

    第096章 Chapter·96

    “原来我一直都没有忘过。”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时鹏飞却突然感到一阵肃杀的寒意,他看着时有仁伫立在阳台边缘的背影,晨风鼓动着他的衣衫猎猎作响,这令他看起来像是风中残烛般飘摇无依, 像一只游荡的孤鬼。

    时鹏飞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身上的锁链, 冰沁的触感令他清醒,他和时有仁都死死地绑在这根牢不可破的铁索上, 像一种宣判。

    “你都知道什么?”时鹏飞依然嘲讽地回应, 他固执地直到时有仁转过身,两人对视着, 对峙着,时鹏飞故作坚强的嘲讽才被打得烟消云散, “你都记得什么……”

    不再是质疑和询问, 像是一次最普通的谈说里最简单的开头。

    “你是怎么陷害我的?”时有仁直接地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他现在虽然几乎已经理清了所有真相, 可毕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记忆解决。

    “你的作息一向很有规律,这是个优点孩子,但这也是你递给了解你的人的一把刀。”

    时有仁回忆了自己的生活, 尤其是在祁生宁遇害的前后,那段每每午夜他都会从梦中惊醒的日子,时有仁回忆着,痛苦便伴随着记忆再次降临, 像是虫子啃噬着他的骨头,那样的煎熬和折磨,时有仁一分一厘也没忘过, 也正因如此时有仁突然想起,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感受过这种充满迷茫和折磨的痛苦了。

    明明如今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背负罪孽, 他也依然会从梦境的回忆里醒来,可那种酷刑般的折磨感却消失了。

    时有仁想通了这一点,他愕然地抬头在时鹏飞得意的微笑里找到了回答。

    “你是怎么做到的?”时有仁不断回想着那些痛苦和折磨的记忆,只为了从里面寻找真相的蛛丝马迹,可他明明记得,自从他向时鹏飞诉说了自己的梦境以后,时鹏飞便疏远了他——是的,从前时有仁不明白为何时鹏飞疏远自己,但自从他找回记忆的那一刻,他便清楚了时鹏飞疏远他的答案。

    时有仁被折磨的那段时间,他根本没见过时鹏飞,时鹏飞是怎么做到给自己下药,折磨、控制,并最终诱导他走向毁灭之路的?

    “我说了,你的聪明,你的优秀,你规律稳定的生活,都是你送给我最好的武器。”

    时有仁紧盯着时鹏飞,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铁石般砸在时有仁的胸口,花火在碰撞中炸裂,像是落入一团棉花,并不见明亮的火苗,却只看到炙热带着一道黑色的线仿佛黑洞一样迅速蔓延吞噬了整团棉花,最终无药可救的棉花上终于升腾起了火苗。

    时有仁的生活一直都很简单,固定的地点,固定的作息,他并没有追逐欲望的需求,就这么简单地活着,像是受伤以后回到洞穴蜷缩着的动物,他只是活着。

    想要控制他确实不难,尤其是面前眼前这个人,他的父亲。

    原来真相可以很简单,只要你有焚尽一切的勇气,最终碾碎所有的残渣,灰烬里,一切的秘密都再也无法隐藏。

    “我家小区里的那个超市,我的日常用品、我的食物和水,都是在那里采购然后超市员工帮忙送货上门的。”原本只是生活里一点奇异的感觉,呼吸间就能被忘却,可直到时有仁把自己的生活已经剥皮拆骨,那一点点小小的感觉就成了灯塔般的存在。

    时有仁想起来了,他在那家超市里闻过一种浅淡的,似曾相识的香味。

    “真聪明。”时鹏飞惊讶且赞许地说道,“不过你怎么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我在那里闻到过你种的花的味道,在一个售货员身上,香味很淡,所以当时我没有在意。”

    时鹏飞闻言神色顿时变冷,他回想过往,自从买下那个超市以后他便看上了那个售货员姑娘,这样笑容干净甜美的人是最适合的,如今的时代这种人也是愈发少见了,因此才让她去自己的花圃兼职帮忙,借此更了解一下她,以确定她是否真的达到标准。

    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插曲,竟然也能变成自己的破绽,时鹏飞有些哑然失笑,栽在时有仁的手里只能说是天意吧,毕竟谁叫他当初一念之差留下了这么个怪种,都是他自己的因果。

    时有仁这边确认了答案也不再纠结了,时鹏飞通过控制那家超市基本也就等于掌控了他的吃喝,尤其时有仁没有喝开水的习惯,那些从超市购买的矿泉水无疑就是最方便的手段。

    为了对付自己,时鹏飞还真是费尽了心思,时有仁苦涩地想到,当然也只限于心思,毕竟买下一家超市对时鹏飞而言并不比眨眼困难许多。

    “我爸……时鹏辉死的那天停电了,也不是意外吧。”打通了第一个关窍,时有仁很快就理清了一系列的事实。

    安装监控的联系方式还是他向超市里的那个售货员小姑娘询问来的,如今想来,时鹏辉之所以在他安了监控的当晚就遇害了,居然是因为他逼迫得时鹏飞不得不提前下手了。

    “怎么,你被吓到了?”时鹏飞灿烂地笑着,像是艺术家看着自己的作品被别人欣赏那样。

    时有仁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时鹏飞,看着他得意张狂的笑容,时有仁忽然流下了眼泪,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是一种巨大的虚脱和无力感。

    “为什么,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你那么早就功成名就了,杀死那些女孩儿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被时有仁质问,时鹏飞突然紧盯着时有仁的眼睛,带着一种俯瞰般的蔑视:“你不懂吗?虽然你是孙秀珍生育的,但毕竟你的身体里流的还是我的血,你难道不懂吗?那样纯洁善良的美好在破碎的时候带来的静谧之美,身为我的孩子,你难道想象不出来吗?她们平凡的生命经由我的双手才得以诞生这种极致的美丽,你不觉得这是一种荣幸吗?”

    时有仁的牙咬得太紧,以至于嘴里渗出温热的咸腥味道,他眼中的闪动的泪花像是愤怒的跳跃着的火光。

    “不要粉饰自己,你只是一个单纯的变态而已。”

    “呵,是嘛?”时鹏飞发出嗤笑,“因为我杀了人,所以我就是变态,就是恶魔了?那你做了什么呢我的孩子?你难道没有对杨永平下手吗?”

    自从被绑架后,时鹏飞第一次占据主动,他甚至开始闲情踱步起来,带动着锁链发出清脆的响动。

    “怎么,你想说你只是在复仇?那又怎么样呢?带着复仇的名义就不算杀人了吗?孩子,如果你真的像你想象得那么善良,那为什么你不去相信所谓的公义、公平,相信法治会帮你讨回公道,坏人会得到惩罚,为什么最后你还是选择了自己动手,杀了人呢?”

    说完时鹏飞不禁露出自信的笑容,他自问自己这番诘问很有力度,然而当他看向时有仁却并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结果。

    经过时鹏飞的诘问,时有仁反而平静了下来,微风抚动着他的发丝,也擦干了他的泪痕。

    “你饿了吗?”忽然,时有仁问道。

    时鹏飞像看着疯子一样看着时有仁。

    “我饿了。”说罢,时有仁朝着天台外沿又退了一步。

    “你知道吗,当人还不是人的时候,人类是靠着动物的本能活下去的,杀戮原本就刻在每一个人的本能里。毁灭令人疯狂,我从来没有打算否认我杀了人,并且为止感到痛快。”

    时鹏飞凝重地丈量了一下时有仁和天台边缘的距离,只需要最后一步,时鹏飞毫不怀疑,时有仁只需要狠下心终身一跃,他就会被巨大的重力带着一起坠下去。

    “就这样吗?你就打算这么和我同归于尽?这就是你最后的追求?”时鹏飞的喉咙在滑动,时有仁看不出来,但时鹏飞瞒不住自己,他知道自己的手心有多么湿热。

    “你怕了。”时有仁嘲讽地笑道,他回头看了一眼,令人心悸的高度仿佛要抽走他的灵魂,“我也害怕。”

    “只是有一点,你一直说错了,你的确是一个恶魔不假,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你的血脉这也不假,但我们,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生死边缘,哪怕时鹏飞也没有心情再和时有仁打哑谜,令他恐慌的是,他看出了时有仁的诚实。时有仁害怕是真,但他想要和自己同归于尽也从来不假。

    “哪怕是你这样的魔鬼,也会有一点人性,不是吗?”

    “你在说些什么?”

    “我的二婶,她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让你这样的魔鬼都真正地爱上她?”

    当时有仁说出那个人,时鹏飞刹那地都忘记了生死边缘的害怕,他重新变得冷静,脸上是可怖的凶狠,像是被侵入了领地的野兽。

    “很意外是吗?意外我会提到她?”时有仁微笑着继续讲述,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积年累月都出现在他梦境里的红色身影。

    从前时有仁只能模糊地看到、听到,女人怀抱着哭泣的婴儿,温柔的摇篮曲响起,婴儿逐渐就忘记了面对世界的恐惧。

    月儿弯弯,小溪流淌,夜已静了,宝宝睡觉……

    女人的身影不再模糊,时有仁已经看清了她的面容,并不是母亲孙秀珍,但女人的模样时有仁很熟悉。

    时有仁见过她,就在时鹏飞珍藏的那些相片里。

    第097章 Chapter·97

    “你到底想说什么!”时鹏飞紧盯着时有仁, 他的声音像是漫天乌云里隐秘的雷声,闪电随时都会冲破云层的封锁。

    果然,时有仁见状露出会心的微笑,这么多年时鹏飞都在用谎言欺骗他, 但唯有这件事, 关于逝去的二婶,时鹏飞对她的爱恋是真的。

    时有仁不是第一次因此感动过, 在时鹏飞珍藏的那些相片里, 时有仁就见过二婶芳华的容颜,在时鹏飞特地为二婶修建的花园中, 那里种满了二婶最爱的花朵,每一年的每一天, 那里都馥郁着沁人的芬芳。

    时鹏飞总是喜欢一个人在花园里料理花草, 因为这里长眠着他的爱人。

    “杨从筠,我的二婶, 她一定是一个很美好的人吧。”

    时有仁说出了那个名字,像是锤破了鼓一样撞击在时鹏飞的心脏上,突然那么一瞬间, 他像是一片坠了霜的叶子一样虚浮缥缈又无力。

    这世界是否存在真正的完美?时鹏飞热爱追求美好的事物,小时候他就喜欢那些可爱的动物,他喜欢小松鼠在他掌间跳跃的灵动,还有小狗小猫因为一块火腿肠就在他脚下依偎的模样——然后摧毁它们, 每一分每一毫地剖析,那样掌控与毁灭的感觉令时鹏飞痴迷。

    可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真正的完美?

    从前的时鹏飞一直很感激,感激他能遇上杨从筠并与她相爱, 第一次,他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能和心中欲望比拟乃至超越的事物。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遇上那个意外,为什么是你,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都可以去死,为什么不幸的是你!

    回忆着,时鹏飞的呼吸都像是被炙烤过,他的血液在沸腾,生死的恐惧竟然都被他抛诸脑后。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提她!”

    “只是为了正式回答一下你之前的问题。”

    “什么意思?”

    “还记得你刚才问我,你说你杀了人算是恶魔,那我又算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带着复仇的名义所以就不同了吗?我只是想正式回答一下你的这个问题。”

    时鹏飞沉默,他等待着时有仁的答案。

    “我的回答就是杨从筠。”

    又是她的名字,时鹏飞像是一只被触怒的狮子,只是听到这个名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都让他有一种扑上去撕咬杀戮的冲动。

    时有仁却完全没有理会时鹏飞的反应,他甚至无视了时鹏飞,周遭的场景变幻,时有仁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时鹏辉身死的那个夜晚,他平静地注视着那个他痛恨又深爱的人,如今他终于能读懂时鹏辉那双暴凸可怖的双眼里到底想说什么了。

    然后是杨永平,时有仁已经回忆过无数次,杨永平临死前的那份渴求、他眼里浮现出的后悔、他扭曲蠕动的身体,超越了生与死的界限,所以那么深刻地倒映在了时有仁的灵魂里,后来时有仁就知道了杨永平临死前到底在乞求什么。

    “我记得你在车上和警察通话的时候,警察是不是告诉了你,杨永平的孩子安然无恙?”

    “你到底想说什么?”时鹏飞在尝试理解时有仁的语言,同时他忍不住发出嗤笑,“关于杨永平的孩子,我确实也有问题想问你,你已经杀害了他的父亲,然后又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放过他,你是打算怎样?展现一下你的伪善吗?还是你在期待什么?期待别人会理解你,期待那个孩子长大以后不会记恨你这个杀父仇人?”

    “我只是知道那个孩子是无辜的,所以我没有、也绝对不会伤害他。”

    “怎么,你这么说是想表明你和我不一样?你的身体里时时刻刻都流动着我的血脉,你的双手和我一样沾满了鲜血,你真的觉得我们不一样吗?”

    时有仁忽然笑了,笑得轻松又随意,他恍惚地抬头望了望天,耳边不禁响起了那首伴随着他这一生的安眠曲。

    月儿弯弯,小溪流淌,夜已静了,宝宝睡觉……

    “我一直都想过很多问题,为什么爸爸要这么对我,把我送进那个人间地狱?为什么妈妈不救我?为什么我会遭遇这一切?后来我知道了,都是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呵,所以作为杀人犯的儿子,我也变成了杀人犯,这其实很合理不是吗?因为人并不是从出生之始就是独立的,当一个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意味着他已经交织在了父母的命运里,这是他无法摆脱的,不是吗?”

    “所以‘认命’,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人当然需要认命,可人,也是可以做出选择的,放过杨永平的孩子,这就是我的选择。”时有仁平静地回答道,“这也是杨从筠告诉我的道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这一次,时鹏飞彻底失去了冷静,他径直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时有仁的领口。

    时有仁脸上的笑意仍未消失,他望着眼前面目扭曲的时鹏飞突然为他唱起了那首安眠的儿歌:“月儿弯弯,小溪流淌,夜已静了,宝宝睡觉……”

    时鹏飞的神情逐渐动容,他震惊地松开了时有仁,记忆突然回到遥远的从前,有一次杨从筠在和他讨论未来孩子名字的时候杨从筠就唱起了这首歌谣,她说他们的孩子一定会很聪明、很快乐。

    “你……”时鹏飞哑然地望着时有仁,某一刹那,他甚至感觉自己看到了杨从筠的样子。

    “还记得我说我做的那个梦吗,我说我总是梦到我妈哄我入睡,这当然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只是我现在终于彻底地想了起来,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必须要你钻死胡同一直钻到撞向南墙,血淋淋地才能想明白最简单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我妈从来都没有——大概也不会唱那样的童谣吧。而这就是她面对一个背叛和**诞生的孩子,面对他的啼哭,她做出的选择。”

    时鹏飞震骇地后退了好几步,他不住地摇着头,口中一直重复喃喃地呓语:“不,不,这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她根本不可能会知道……”

    时有仁凝视着时鹏飞,看着他痛苦崩溃的样子心底本能地诞生出复仇的快感,虽然复仇是他的本意,但这样痛快的愉悦更像是一种生理反应,因为他明白时鹏飞终于意识到了真相。

    “二叔、不,父亲。还记得你从前说过很多次,你说你不能理解为什么上苍会让二婶遭遇那场车祸吗?为什么当时二婶会突然决定去旅游?你为什么会觉得当时她匆忙地带着行李开车离开是想去旅游呢?如果她只是一个发现自己丈夫和嫂子乱lun甚至已经生子,崩溃以后才仓皇逃离的可怜人呢?”

    时鹏飞整个人都战栗着,他确实一直没明白过为什么杨从筠车祸当天会带着行李前往机场,为什么杨从筠离开前并没有通知过他,为什么杨从筠会出车祸?每一次思考就是一把尖刀剜下了时鹏飞的一块皮肉。

    “二婶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吧,所以哪怕知道了真相,但面对一个啼哭的婴儿,她还是做出了选择。”

    “所以二叔,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你的血脉,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吗?”

    “父亲?”

    噗——

    一口鲜血从时鹏飞的嘴里喷薄而出,血雾纷纷洒洒,像是一场诡异的细雪。

    时鹏飞的眼神从茫然痛苦挣扎、最后又变得清明,他盯着时有仁,双手攥起绑住了两人的那根铁链,铁链锁着他,但也锁着时有仁。

    时有仁的眼中滚落出干脆的眼泪,他微笑地看着时鹏飞开始起步朝天台外跑去。

    就在这一刻,时有仁看到了天台门被轰然推开。

    一个人率先映入他的眼睛。

    他们对视着,像是两个相识许久的好友。

    真是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他怎么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呢?

    她是谁?她为什么这么悲伤?

    时有仁不明白,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巨大的引力撕扯着他向着那无尽的深渊坠落而去,他最后只能给那个陌生人报以一个微笑。

    就算是告别了。

    只能再见了,陌生人。  ————

    黎明的太阳像一把匕首刺破海平线,鲜血浸透了朝霞。

    张倩听到身后的船只传来引擎的响动,眼泪还是沾湿了她的面庞。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的,她只是没有放弃,她不愿意放弃。

    船只打碎了金灿灿的海面,码头上已空无一人。

    船舱里,张倩在自己只有两米宽的小隔间里打开了时有仁留给她的包裹,小巧的包裹里却几乎考虑到了张倩所有的未来。

    时有仁是什么时候联系上其他人让他们给自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寄过来的?张倩不知道,她收好了时有仁能给予她的所有,最后只剩下包裹里那张被折叠好的白纸。

    这是一封信吗?

    张倩不知道,单薄的白纸上只打印着简短的几乎话。

    【如果我是一只无翼鸟,】

    【我便不会渴望飞翔。】

    【如果我张开双翅却失去双腿,】

    【我不会停歇。】

    【我无法停歇。】

    【失去双脚的鸟如何在枝桠上停歇呢?】

    【我不是一只无翼鸟。】

    【我没有失去双腿,】

    【我不需要停歇。】

    第098章 Chapter·98

    今日无尸, 张忆安和白凡却未得闲,痕检那边缺人手,他们就被拉过去在犯罪现场里扫了一天的物证,两人弯了一天的腰只觉得整个人都像要散架了, 晚间快八点二人才回到警局报道。

    五天前, 祁生宁分尸案、时鹏辉遇害案、杨永平绑架谋杀案,一系列的案件都伴随着时鹏飞与时有仁的坠楼告了一段落, 这其间自然还有很多疑问未解, 但这显然都不是属于张忆安这个法医的工作了。

    事实上大家如今都只觉得浑身轻松,无论如何, 上述的一系列大案至少可以说是尘埃落定了,已经连轴转了很久的局里众人都在抓紧这个大案告破的间隙调休, 也因此张忆安和白凡才被痕检那边抓去当了壮丁。

    没了命案的压力, 所有人都感觉似乎连脚步都要轻快一些了——如果这些人里不包含阮薇的话。

    警局的停车场里,张忆安还没下车就看到了阮薇的车, 在有些发空的车位里阮薇的车似乎有点孤零零的。

    “白凡,你带着这些去痕检科报个道就回家休息吧,我去看看阮队。”

    张忆安将工具箱和物证箱都交给白凡后就向着刑侦大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了, 白凡拎着箱子又看了眼夜色里阮薇的车不禁也轻叹了一声,在他的眼里,阮队什么都好,年纪轻轻就已战功赫赫, 未来不可限量,可就是有点太较真了,了结一个案子还不算完, 凡事都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弄个十足的清澈明白,可她又不想折磨手下, 于是就只能像这样辛苦自己了。

    就比如时有仁的案子,榕城这边的祁生宁案、时鹏辉案都是已经定案了的,唯一大家都觉得还有疑问的便是杨永平的绑架谋杀案了,因为显然想要绑架谋杀配有保镖的杨永平决不可能是时有仁一个人能做到的,但这毕竟是沂川市的案子,白凡不明白阮薇对其他地方的案子也这样穷追不舍的原因。

    其他人都不明白,但张忆安理解阮薇,他也是除了阮薇以外唯一尚算了解真实案情的那个人了。

    阮薇和他都看见了,是时鹏飞率先跳楼然后带着时有仁一齐坠亡的,可是上头并没有接受他们的口供,毕竟时有仁绑架了时鹏飞是事实,铁链和锁也是时有仁准备的,时有仁还是祁生宁安和时鹏辉案的凶手,谁能解释时鹏飞为什么要和时有仁同归于尽呢?

    阮薇和张忆安自己都给不了任何说法,上头便只当是当时的光线不好,他们两人眼花才看错了,榕城这边关于时有仁的案子就这样全都定了性。

    会议室里,阮薇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右手时不时会点击鼠标,鼠标的敲击声清晰地响彻了会议室。在她身后的黑板上张忆安还看到了很多人名,其中刘阳、万强等几人则被重点圈了起来。

    咚咚——

    听到敲门声,阮薇抬起头,一见来人便展开笑颜。

    “你还没下班吗?”阮薇说完不禁伸了个懒腰。

    “有个入室抢劫的伤人案,你应该知道,好像是惯犯了,痕检那边休了五个人,我和白凡就被抓了壮丁,擦了一天的物证,也弯了一天的腰,简直比看一具正常的尸体还累。”

    法医的比喻总是这么清奇,阮薇莞尔着感慨,不过她想起张忆安上次处理检验那具高度腐败的尸体,他和白凡光是煮骨头都煮了一晚上,那样的工作确实算是整个警局所有科室里最顶级的折磨了。

    “你找到人了?”张忆安走到阮薇身边,他看着黑板上阮薇圈出来的名字说道。

    “我只是查到时有仁参加了一个同样经历过网瘾学校的受害者的互助会,排查了互助会里的所有人,根据他们的行动轨迹,最后确认了几个比较有嫌疑的名字。”

    阮薇轻松地说道,张忆安却知道这简单的几句话背后是何等的工作量,他有些心疼阮薇,但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知道阮薇并不需要这样的情绪反馈。

    “你通知沂川市了吗?”

    阮薇摇摇头,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已经不需要了。”

    “怎么了?”张忆安不解。

    “第一个原因是老郭通知我说沂川市那边已经决定结案了。”

    “这么快?”张忆安都有些讶异。

    “首先是孩子安然无恙地的找回来了,谢英红在乎的只有这个,她根本就不关心其它的案情了,没有家属方面的追究这是第一个原因。”

    “至于第二个原因,你看这个。”

    阮薇说完便点开浏览器,网页还停留在一篇显示【爆】的新闻上。

    新闻是一篇采访的文字版,醒目的标题下首先附上的就是一个做了声像处理的采访视频,张忆安认真地看完了整个采访,直到视频结束,他发现自己早在不知不觉间就红了眼眶且鼻子发酸。

    “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杨永平完全死有余辜,甚至还觉得有些不解气?”

    张忆安自觉是个情绪挺稳定的人,不过看到这篇对于网瘾学校受害者的采访,他承认阮薇所言的就是他此刻的心情。

    “还有新闻的最后一段,你看看。”

    【据悉,警方已在杨永平遇害一案中花费了超过千万的资金,而面对十数年来数以万计和视频中相同遭遇的受害者,沂川市当局却始终置若罔闻,是否这些孩子的痛苦都真的微不足道?还是杨永平和他的网瘾学校犯下的累累罪行有更大的底气?我们需要更多的回答,我们的孩子需要更光明的未来!】

    “我记得你也看过杨永平的尸检报告对吧。”

    阮薇等张忆安看完忽然又问道,张忆安点头:“对,尸检做得很好,应该没有问题吧。”

    “对啊,尸检里也很清楚地说明了,杨永平身上的伤口都是同一个人导致的,而且时有仁保留的凶器也对应上了,天时地利人和都在这里了,沂川市那边现在自然是希望越快结案越好,他们现在的压力可太大了。”

    张忆安至此终于恍然大悟,他有些失笑地轻叹了一声。

    “你也决定收手了?”张忆安回想阮薇从始至终脸上的笑容。

    “自然不是。”阮薇说着重新坐下,“我知道这个消息以后还是联系了我圈定的那几个人,虽然我已经声明了我并不是在继续为了杨永平在调查,但他们全都警惕得很,滴水不漏的。”

    “然后呢?”张忆安察觉到阮薇还有后话。

    阮薇滑动鼠标,这次她给张忆安展示的是她的邮箱界面,上面是一封来自一个小时前的一封邮件。

    【如果我是一只无翼鸟,】

    【我便不会渴望飞翔。】

    【如果我张开双翅却失去双腿,】

    【我不会停歇。】

    …………

    “我让人帮我查了这封邮件的IP,是国外的。”阮薇继续地补充道。

    “谁发给你的?”

    阮薇摇摇头:“我只知道,这是时有仁写的。”

    张忆安闻言再次端详起这首短诗。

    【失去双脚的鸟如何在枝桠上停歇呢?】

    【我不是一只无翼鸟。】

    【我没有失去双腿,】

    【我不需要停歇。】

    “所以你决定好了。”张忆安仿佛在询问。

    “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他就好了。”阮薇似乎在回答。

    忽然,阮薇起身浅浅地吻上了张忆安的双唇。

    “谢谢你,谢谢你找到了我。”

    ————

    时光荏苒,榕城的第一场雪后很快便是除夕,除夕之夜里,新年的钟声响起以前,张月瑾和阮枫林还是将两人决定离婚的事告知了阮薇。

    阮薇并不意外,她只是给了父母一个宽慰的拥抱。

    如果要追溯根源,阮薇知道,种子还是在自己眼瞎的那几年埋种的,然后生活的苦涩将它灌溉,张月堇爱她,阮枫林也爱她,他们彼此失去了爱情却破茧出了亲人的牵挂,然而亲人可以是一片丛林彼此相伴的大树,却再也无法成为彼此依靠相互交织的唯一。

    阮薇自然不会开心,但她深爱着阮枫林和张月堇,她也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树荫,她知道无论任何时候他们的树根都在厚土下深深地连结着,所以她祝福了父母。

    回家的车上,阮薇听着熟悉的音乐,习惯性地倚靠着车窗,看着车外红火的新年光景,不自觉地向驾驶座上的张忆安询问:“你觉得我们以后也会这样吗?被生活磨掉现在的一切?”

    阮薇的情绪张忆安很理解,她虽然祝福和理解父母,可爸妈离婚了总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所以他聪明地抓住关键并转移了话题:“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

    阮薇顿时挺直了身体,有些措手不及的慌张。

    张忆安看着她的样子继续笑道:“对啊,就算想要被生活磨掉激情咱们也得先结了婚再说吧。”

    阮薇这时候缓过劲了,她果断反击:“结婚自然可以,你现在和我爸妈也熟得很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介绍你的家人呢?”

    张忆安缄默片刻,他忽然认真地望了阮薇一眼:“你真的想见她吗?”

    阮薇回过味来,她是知道张忆安的父亲早已离世的,但张忆安的母亲是健在的,可他从来也没提过,哪怕是在他们彼此坦白以后,张忆安也从来没有提及过他的母亲。

    “等你想说的时候吧。”

    阮薇的语气好像毫不在意一样,张忆安却十分感动,他只是暂时还没有准备好,不过应该不会太久,等他和母亲促膝长谈一次吧,把从前的事情说清楚,他相信这样他和母亲之间默契的间隔距离就能消失,因为张忆安也很清楚,母亲是深爱着父亲和他的。

    张忆安做了决定,可他并不知道夏碧成也在这个年关做了决定。

    新年后的不日,某天阮薇午休准备外出吃饭时,一个雍容优雅的女人找到了她。

    “是阮警官吗?你好,我是张忆安的妈妈,夏绮文。”

    第099章 Chapter·99

    眼前的女人穿着一身浅蓝和白色拼接修长到没过小腿的毛呢大衣, 脚上是一双淡色好看的麂皮靴子,脸上着有正式的妆容,这令她的皮肤看起来像一块温润的白玉,仿佛岁月不曾与她相逢。雅致的耳饰在她精心设计的发型里若隐若现, 女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沉默地展示着她的品味。

    这些都是阮薇本能一样对夏绮文第一时间的观察。她的仪态, 她的谈吐,以及她的开门见山, 夏绮文很真诚, 这就是夏绮文想传达给阮薇的东西,阮薇同样感受到了。

    “伯母您好。”

    阮薇礼貌地回应, 她的手握住了夏绮文的手,令阮薇颇感诧异的是, 夏绮文保持风度的同时显然没有丢弃温度, 可她的手却冰冷异常,以及这只手似乎并没有阮薇预期的和夏绮文外表展示的那么华贵柔软。

    “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也不知道你工作和休息时间,所以就只能挑这个时候来找你了,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

    夏绮文详细认真的解释不禁令阮薇对她的印象愈加变好, 与此同时她内心对于夏绮文和张忆安关系的疑问也更加壮大了。

    夏绮文说她没有自己的联系方式,那证明她和张忆安之间恐怕是真的没什么交流了,可她却又知晓自己的存在,那证明她还是在默默关注着张忆安的, 而自己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阮薇不觉得如果夏绮文找找关系会拿不到到自己的联系方式,但她如今还是亲自前来了, 这不仅证明她对待自己很郑重,也说明了她是一个很有分寸感和界限的人。

    “伯母您太客气了, 应该是我先去见您才对,正好这几天我还和张忆安提过这件事,但他说他那里最近好像还挺忙的。”面对大概率是未来婆婆这样的难题,阮薇当然第一时间选择了卖队友,表明了自己对于夏绮文的态度,完全是因为张忆安的问题她才没有去拜访她。

    “我很理解,你们的工作当然是首要的,不然如今的治安怎么会越来越好呢。”

    夏绮文依旧温和从容地说着,阮薇的话并没有引起她心情的任何波澜,直到最后她忽然话锋一转地问道:“你们的工作很辛苦很危险吧。”

    阮薇的神色愈发凝重了一些,她把张忆安这个队友干脆地卖了可不仅仅是想要给未来婆婆留个好印象,她真正想做的是观察夏绮文闻言后的反应,可夏绮文平静的模样令她实在心头一沉,张忆安和母亲的关系复杂糟糕得有些超乎了她的预想。

    到底发生了什么?尤其在听到夏绮文最后一句话里平静中交织的担忧和心疼,阮薇心底忍不住地想到。

    “我们的工作会稍微危险一点,张忆安他们工作的时候都有我们保护不至于身处险境,只是工作环境当然就无法要求了,辛苦也是避免不了的,不过多亏了有他们我们才能破获那么多案子,他很厉害。”阮薇回答着夏绮文真正的问题。

    “你们都很好,有你在我不担心他。”夏绮文笑容灿烂地看着阮薇,眼里全是属于长辈的亲切和喜爱。

    “好了,咱们去吃饭吧,你应该就是准备去吃饭的吧。”

    阮薇思索了简短的片刻以后还是没有拒绝,虽然她不明白张忆安和夏绮文到底有什么问题,可至今为止她真的觉得夏绮文是个很好的妈妈,她还是和她更多地交流一下。

    顺着夏绮文的指引,阮薇还没走到就看见远远的路边有一辆晃眼的豪车停着,车边还伫立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手中备着一把遮雪的伞恭候着夏绮文和阮薇二人。

    阮薇忽然眼皮有些不自然地跳动,她对张忆安的真实家境从前倒是有过信息层面上的了解,如今真切地物理层面的初窥以后她才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这样的豪车,真是看一眼都要有种犯错误的感觉了。

    车边那个男人眼见夏绮文和阮薇开始有动作了,他便机灵地小跑过来准备给两人撑伞,不过榕城此刻的雪并不大,零星的点点,一片一片地落下,像是有谁精准地洒落下来的,只为促就这一番简约安宁的景象。

    “小唐,不用给我们打伞了,你联系一下老李,让他可以准备上菜了。”

    阮薇愈发觉得夏绮文真是细心,这显然是考虑到了自己午休的时间不多才有这样的安排,想来夏绮文大概率也知道这几天阮薇他们并没有碰到什么重案大案这才选定了这个时间。

    “好的夏总。”小唐闻言点头,说罢他转身返回并拿出了手机。

    阮薇简单打量了小唐几眼,当他走近阮薇才发觉,这位小唐似乎不是汉族人,年龄大概三十左右,模样端正且高大笔挺,言行举止都很得体,看他和夏绮文的对话,阮薇觉得他大概就是夏绮文的助理吧,或许还兼任了保镖的职务?

    由夏绮文带领着,阮薇坐上了车,驾驶座上的司机老练地启动,副驾驶上的小唐则忽然回头递了一个小盒子给夏绮文。

    “对了夏总,您今天还没吃药呢,趁着午饭前先把药吃了吧。”

    夏绮文微笑地看着小唐,她平静地接过药,小唐随后又递来了一个咖啡杯。

    阮薇看着忍不住惊异道:“用咖啡顺药,这样好吗?”

    夏绮文冲阮薇笑笑,她直接把小盒子里的药倒进嘴里,又端着咖啡杯喝了一口,整个流程熟练又迅捷,服完了药夏绮文重新把咖啡杯递还给小唐后才说:“小唐很细心的,这应该是他在我等你的时候去咖啡店买的温水吧。”

    阮薇恍然,她很快就注意到了真正的重点:“伯母,您每天都要吃药的吗?”阮薇心情有些复杂,她不知道张忆安是否知道这些。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是这样,况且我年轻的时候跟着忆安他爸确实挺折腾的,我们第一次遇到就是因为跳伞,然后他教会了我冲浪,不过他最爱的还是登山,我也喜欢这种挑战的感觉,我们一起爬过很多山,年轻的时候这么折腾,老了自然要还债才是。”

    阮薇忽然就记起了小时候张忆安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他爸爸从珠峰上给他带回来的雪,当时夏绮文肯定也在吧。

    阮薇忽得有些肃然起敬,夏绮文的经历还真是传奇,年轻的时候挑战了各种极限,经历了丧夫以后她作为一个“外人”却可以接管并执掌张家的整个企业,她的本事绝对毋庸置疑。

    只是……阮薇所有的思绪最后都定格在了张忆安对夏绮文避而不谈的态度上。

    为什么夏绮文和张忆安的母子关系会变成这样?一定发生了什么,张忆安不愿意说,阮薇相信他自然也不会去调查,不过如今是夏绮文主动来找她了,阮薇希望可以在夏绮文这里找到一些答案。

    “伯母,您和张忆安他——”

    阮薇想要直截了当,可夏绮文出言打断了她:“忆安说他找到你了,并且你们现在已经同居了,他准备和你结婚,是吗?”

    阮薇的思维忽然陷入凝滞,只因为夏绮文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实在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张忆安联系过夏绮文了?阮薇忽然理解了夏绮文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找上自己,可既然张忆安已经联系过夏绮文,那为什么夏绮文会没有拿到自己的联系方式?

    阮薇猜到了一个答案,或许张忆安和夏绮文的这次联系结束得并不愉快。

    张忆安对夏绮文说他找到了自己,这句话实在值得深思,因为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夏绮文是知道自己和张忆安从前的往事的,否则张忆安不可能对一个一无所知的人这么说。阮薇迅速地分析出了夏绮文话语里透露的信息,而这显然也是夏绮文的目的。

    夏绮文看着阮薇的目光里很快地透露出一分审视的意味,这反而令她露出了满意和欣赏的笑容。

    “我觉得我可能要先对你说声抱歉。”夏绮文望着阮薇,目光仿佛穿越了深邃的时光。

    阮薇心里有些震荡,她有一种预感,有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当初忆安在学校里遇到你的事,我是知道的,那个时候我和他就已经有些疏远了,所以当他找到我,请求我帮助一个可怜的的眼盲女孩儿时,我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

    阮薇并没有任何讶异,当初她被霸凌,然后突然换了班级,遇到了那么多善待她的同学,一切梦幻的就像童话,可童话注定是被人书写的。

    阮薇只是不解,无论夏绮文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她帮了自己,阮薇只会感激,为什么夏绮文要向她道歉?

    “我不太明白。”阮薇实话实话。

    夏绮文脸上的笑容默默地消失了,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被打开,她还记得那一天全世界对她投来的目光,她知道,所有看着她的人脑海里都是在幻想同一个场景和画面。

    可夏绮文并不在乎,她不在乎世界上所有的其他人,她就是这么冷漠和残酷,彼时彼刻与此时此刻,她在乎的仅仅只有张忆安。

    “抱歉,我知道忆安很喜欢你,但当初是我强行送走了他。”

    第100章 Chapter·100

    “抱歉, 我知道忆安很喜欢你,但当初是我强行送走了他。”

    为什么?阮薇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的疑问,但她没有开口,而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回忆并梳理了一遍她与张忆安相识相知的所有的经过。

    是因为自己出身平凡并且当时还身患眼盲吗, 这确实是很经典却也从古至今不断反复上演的戏码, 可夏绮文刚刚才说过,张忆安正是去请求了她帮忙自己才得以换了班级, 而张忆安的消失是突兀且没有征兆的, 夏绮文不至于在帮自己换班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两个小朋友之间的情愫。

    帮忙换班只是第一步,后续阮薇的学校生活得以平静地维续显然还需要更多的打点, 而这时张忆安已经消失了,能继续做这件事的也只有夏绮文了。

    显然夏绮文对阮薇从始至终都是善意且慷慨的, 那夏绮文送张忆安出国的原因显示不在于此。

    眨眼间, 阮薇就意识到了所有问题的症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您把张忆安送出国是在逃避?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值得您如此急切地送走张忆安。抱歉我这么唐突的问题, 不过我觉得您既然特地来找我了,或许是因为您已经做好了告知我的准备?”

    阮薇的直接令夏绮文很欣赏,以及阮薇思考时的迅捷与精准, 她望着眼前这个女孩儿,忽然想起了从前去学校看望她,远远地看着阮薇小小的蜷缩在教室一角的身影。

    自己的儿子很幸运,夏绮文忍不住地想, 他遇到了一个勇敢又坚强的女孩儿。不,是他找到了她,只是可惜, 他能找寻一个值得爱慕的女孩儿,却无法选择一个怎样的妈妈。

    “你想听吗?”夏绮文忽然有一种汹涌的倾诉欲, 她已经把整件事埋藏在心里太多年,以至于她的心里有一座山在不断地拔地而起,那是她一生也决计无法攀越的高峰。

    阮薇往前瞥了一眼车里的后视镜,仿佛是张望着某条未知的前路。

    ————

    若不是夏绮文的邀请,阮薇大概率永远都不会知道这附近还有一家名叫“荷月斋”的清雅餐厅,在聆听夏绮文的讲述前,她与夏绮文先享用了一顿素雅的午餐,席间阮薇主动讲述了不少她和张忆安办案的经历,无关什么案情,却正是夏绮文最渴望了解的。

    撤掉了席面,餐厅最后给两人送上了一道雅致的甜点,莲子清炖的芋头芯,汤色是清亮的,阮薇喝了一口,完全做到了中式甜品的最佳水准——不甜。

    夏绮文还关心了一下阮薇的归队时间,但阮薇早已告知队长自己将推迟两小时回去,夏绮文便放心地打开了话匣。

    “该从哪里讲起呢,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都在尝试忘记,可记忆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当你越想忘记的时候,往往这份记忆就越牢固、越清晰。”

    夏绮文安静地沉思了一下,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像是迷雾的大海上闪过的灯塔之光。

    “我应该先跟你讲讲我是怎么遇到忆安爸爸的。”

    “第一次遇到他,我徘徊在旧金山的海边,犹豫着了结自己。”

    阮薇顿了顿,她的呼吸有些滞止,她没想到会在夏绮文的嘴里听到这样的字眼。

    “入夜的海水很冷,我刚走进去几步就立马退了回来,然后被风一吹,更冷了,所以我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混着鼻涕,太狼狈了。”

    夏绮文说着最狼狈的记忆,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于是就只能用衣服擦鼻涕,擦完我又想,我不该穿着这样的衣服离开,我想到有句俗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许我就该这么做,字面意思的。”

    “我脱掉了外套,可还没扔掉我就又哭了,因为我觉得我不该死在这里,这里的土和水都不属于我,我至少应该死在我的祖国。”

    “发生了什么?”阮薇第一次开口问道。

    “只是一件小事。”

    回忆第一次遇到张智明的那一天,夏绮文脑海里率先蹦出的就是学校食堂的画面。

    “那天的中午,学校的自助食堂里,大家都排队准备拿取最受欢迎的炖牛肉,一个女生排在我的前面,我和她中间间隔着一个白人,那个女生只是稍微多取了一些牛肉,排在她后面的那个白人就对她说道‘放轻松点,这又不是狗肉’,那个女生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就在她准备把牛肉放回去的时候,我冲过去制止了她。”

    “我对那个白人说,‘确实你不吃狗,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你身上狗味这么重的原因’,那个白人有些恼羞成怒,他突然冲过踹我,当时我每周都会在健身房固定打工,所以体魄不错,还有下意识的格挡,那人也只是个并不高大的书呆子类型,这才没什么大碍,我和那个白人扭打起来,直到警卫来将我们分开,当我准备找那个女生作我的证人陈述事实的时候,我发现周遭孤零得只剩下了我和那个白人。”

    “我并不怪那个女生,我只是有些失落。因为我和那个白人互有损伤,这件事就在警卫和一个闻讯赶来的老师的见证下不了了之了。我想要回宿舍换洗和收拾,但当时已经两点了,我只能保持狼狈的样子一路狂奔到教室,可我还是迟到了。老师见我的模样没有为难我,只是我的作业落在了食堂,老师也体贴地答应让我去找回来赶在下课前补上,最后老师面对两手空空的我只能安慰我的成绩很好,一次平常的作业影响不了我的期末成绩。”

    “我知道老师说的很对,一次作业影响不了我的奖学金评审,可我还是有些难过,但我没时间哭,下了课我马上就要去健身房打工,我等着室友下班回来把车交给我。这辆代步车是我们三个室友共同买下来的,我们三个都是最窘迫的那一类留学生,所以一辆不知道转了几手的车,我们也得按照各自的兼职情况把使用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迟到了吗?”阮薇心疼地猜测道,虽然食堂和作业的事件令人受伤,但阮薇不觉得这就是彻底将夏绮文击倒的原因,她预测夏绮文那天遭受的打击大概远不止于此。

    “不,我的室友很准时,她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也是因此我在上班路上经过加油站时主动想到了去把油加满。我翻开钱包,意识到我仅剩的两百美元昨天刚买了教材书,我浑身上下只剩下了十三美金和一些零钱。”

    “我当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酸楚,但我并没有哭,眼睛反而干涩得很疼。我赶到健身房以后还是那副狼狈的模样,经理善良地让我使用了健身房的浴室收拾了自己,我手上打那个白人时留下的伤口也是使用了健身房的医药箱处理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阮薇从夏绮文讲述时的笑容里都感受到了这位经理和她的室友带给她的善意和温暖,所以夏绮文为什么会在几个小时后选择那样的举动呢?

    “我在健身房上班的时候肚子响了又响,经理好心地把她的健身餐分了一半给我,我嚼着有些腥味的水煮鸡胸肉忽然问经理能不能吃辣,经理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对墨西哥辣酱的研究,于是我告诉她,下次我请她吃我家乡的美食。”

    “晚上八点,我在下班前按照惯例给11点才能下班的同事去买咖啡,咖啡店里,我拿着五杯咖啡疑惑地询问店员,我只买了四杯,咖啡店员告诉我,刚才我刷积分卡的时候,系统提示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按照惯例他们给生日的客户免费送了一杯咖啡。”

    阮薇讶异地看着夏绮文脸上的泪痕,她很疑惑,夏绮文这天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为什么最后会是在一件暖心的事情上流泪?

    “伯母,您还好吗?”

    夏绮文忽的破涕而笑,她望着阮薇,模糊的泪光中仿佛回到了那一晚,那个海边,也是同样的问题。

    ————

    “你还好吗?”

    夏绮文的身体不断地战栗着,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海风太冷,沙子太凉。

    张智明的声音打断了夏绮文的情绪,她转过身看着他,模糊的眼前是一个抱着潜水用具的男人。

    “你听得懂,你真是国人啊。”

    张智明的声音惊喜道,就好像他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儿有轻生的意图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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