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季,仿佛总是来得很快。
秋风轻轻一卷,树梢上就染了黄,鸟雀站在结了硕果的枝头上吃得欢欣。天蓝得很干净,又高又远,映着宫殿顶上的琉璃瓦。
晋阳侯季听儒,不,如今应该称呼太师了,亲自将他们送到阶下。
“留步吧,”姜长宁温声道,“外面风凉,无须远送了。”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相见。”
“说得这样沉重干什么,”她哭笑不得,“我不过是离京去周游山水,要是玩累了,就回京城住一阵,怎么听你一说,好像再也不回来了似的。”
咱们吉利点,不行吗?
季听儒摇摇头,目光落在她身旁的江寒衣身上,颇有一些复杂难言。
江寒衣只能微微笑了一下,以礼相对。他虽是入宫,也不像寻常贵族男眷一般,穿着层层叠叠华丽的宫装,只一身轻便白袍,长发仍束作高高的马尾,腰间还别着一柄漂亮的短剑。
倒像一个行走江湖的少年侠客。
“太师。”姜长宁轻声喊。
对面的人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晴儿听闻你的决定,足足在家同我闹了几日,是折腾得我头昏脑涨。”
“是我惭愧了。季晴是娇养的小公子,总不能随我居无定所地受委屈,还是留在京中,嫁个门当户对的妻主才好。”
“这些倒是小事。”
季听儒望着她,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显然有着化不开的困惑。
“天下间,有哪个女子会不愿称帝?何况在此之前,你我已经为了大业,并肩同行了这么久,”她长叹一声,“老身委实不懂。”
嗯,不懂才是对的。
姜长宁淡淡笑了笑。此事任凭谁来听,都会认为她是疯了。
但她没有多作解释,只道:“让你见笑了,我志不在此。没关系,姜灿将军是大周宗室,出身可靠,早年间军功又高,十分受人敬仰。当年被迫逃出京城,不知生死,朝野上下多有惋惜同情。如今她回来称帝,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说着,还要安慰对方。
“再说,这不是还有你辅佐吗。我们一直以来的愿望,便是能给天下一位明主,还百姓一片太平。只要能实现这个目标,谁来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季听儒看看她身边的少年,又看看她,良久,心知劝不动她,只能摇头轻声道:“你啊,你啊。”
转身缓缓地回到书房里去了。
姜长宁与江寒衣并肩,沿着未央宫的外墙慢慢地走。
午后的太阳落在身上,有几分暖意,她伸手去牵身边的人,被他机敏躲开了:“这是在宫里。”
“那又怎么了?”
“不合规矩。”
“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没规矩的人吗?”
江寒衣想了想,大约是发现,她惊世骇俗的举动,的确古来少有。于是没词了,乖乖地自己将手递给她。
少年的手纤长、柔软,又有着漂亮的骨节,和常年习武带来的,指腹上薄薄的茧。握在手里,只觉得很踏实安心。
他轻声喊她:“妻主。”
大约是有什么话想说的。
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宫墙另一边传来的清脆声响打断了。听起来,像是有人使性子,摔了杯碗。
紧接着,便是女子的声音,低声下气地哄:“你生我的气便罢了,小心被碎瓷伤着。”
“多谢贵客挂心。”
“何苦如此呢。”
“我不过一介烟花男子,这么多年艰难辛酸,也一个人熬过来了,区区几片碎瓷而已,值得担心什么。贵客早些回吧。”
“我都认错多少回了,哎,等等……”
两个声音,都很熟悉。
姜长宁与江寒衣站在墙根底下,默默无言。
半晌,江寒衣小声道:“当年将军出事,烟罗一夜白头,一个好人家的男子,出宫隐姓埋名,硬是咬着牙开起了春风楼,只为了从来往客人中探听她的消息,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当真是很不容易。”
是啊。
所以烟罗当初随她出入宫廷,能在姜煜面前对答如流,分明是撒谎,却面不改色,全无惧意。她当时还道,真是非同小可。
所以他还能告诉江寒衣,未央宫有一条暗道,才好让他在兵变那一夜,及时赶到相助。
因为他原本就是从深宫里走出去的。
都说姜灿当年极得先帝宠信,自己也年轻气盛,一时忘形,频繁出入内宫,惹得有人眼红,这才引出后来的大祸。谁能想到,不过是深宫里有她的情郎罢了。
与皇女的乳父有私,自然不能够为外人道。
“不过将军也是无奈,”身边少年还在感慨,“相比带着他一起逃离,处处危险,反倒是将他留下,才是在保护他吧。”
他略显担忧地看了看墙那边。
未央宫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了,听情形,总是姜灿吃亏。
“妻主,我们要不要帮着劝劝?”
“劝什么呀?”
姜长宁摇头苦笑。不由又想起,前几日烟罗与她相见时,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时只觉得后脊骨一阵发麻。
她一直都知道烟罗不简单。但想一辈子,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是这副原身的乳父。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这样亲近的关系,哪有人相逢不识的。
所以他从见她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冒牌货了,只是懒得戳穿。也罢,她现今把他的心上人拐了回来,还送了一个皇位,应当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她也不好同江寒衣说这样多,只淡淡道:“各人的债自己还,让他们去吧。”
两人向着宫外走。
沿路有侍人婢女见了,纷纷行礼,恭敬更胜往日,但从悄悄掀起的眼皮底下,好奇不解的目光,却藏不住。
人人都想知道,为什么她将近在咫尺的皇位,又拱手让人了。
天底下竟有这样离奇的人。
“妻主,”江寒衣小声唤她。
“嗯?”
“其实季大人方才说的话……是对的,”他神情怔怔的,“我不值得你做到这般。”
“哎哎,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我是说认真的。”
他和她来了劲,往她身前一拦,轻轻将她肩头一推,双眼直视着她,清亮,柔软,又带着稍稍的一分娇纵。
姜长宁微微扬了扬唇角。这人被她养得,脾气渐大啊。
“妻主想要待我好,就像将军待烟罗一样,随意替我改换一个身份,纳进宫来就是了。我保证会听话的,不会给你惹事,更不会与其他的君侍有什么不快。妻主何必为了我……”
他语塞了片刻,眼眶微微泛红:“那是皇位。”
“我又不在乎。”
“骗人,你明明很想要的。”
姜长宁看着这不肯与她善罢甘休的人,笑了,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眼尾。
“曾经是很想要,现在改了性子了,不行吗?”
“妻主……”
“好了,不许提了,”她在他额头上轻点了一下,“刚才还说会听话的,不能这会儿就不算数了吧?”
还要故作威胁地补一句:“谁家夫郎唠唠叨叨的,小心被妻主嫌弃。”
身边的人果然不吭声了,不情不愿地皱着鼻子。
半天,才很小声地嘀咕:“才怪呢。”
姜长宁便朗声笑起来。
自然,她精心安排一场,将皇位拱手让人,并不只是因为帝王免不了三宫六院,生怕江寒衣受了委屈。而是……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任务,就是登上皇位,修复时间线。如果任务完成,她就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交报告述职了。
有家有室的,她不想走了,不行吗?
话说回来,倒是她应该谢谢姜灿的出现,帮了她一个大忙。要不然,她想脱逃,也属实不大好交待。
当然这些事,是永远没有必要提及的。
宫门外的街市,一向很热闹,左边的摊子在叫卖柿子,饱满硕大,堆了满满一车,右边是卖糖葫芦的,山楂果裹着麦芽糖,红彤彤的,颗颗晶莹透亮。
她忽然想起来,当初她刚到这个世界时,有一天被先帝召进宫里问话,出宫时顺手带了两串糖葫芦,回去哄江寒衣开心。
那时她绝不曾想过后来的事。只是单纯地觉得,他太苦了,应该对他好一点。
“哎,”她轻轻勾勾他的手指,示意他向那边看,“吃吗?”
身边的人很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都多大的人啦。”
但须臾,还是没忍住,抿嘴笑了笑,拿眼尾觑她:“好。”
她就从钱袋子里拿出几枚铜板,塞进他手里。
他看看铜板,看看她:“为什么非得是我买?”
“因为懂事的妻主都会让夫郎管钱,”她笑嘻嘻地推他,“快去。”
江寒衣的年纪并不大,又常年在王府里当影卫,很少有自由的时候,像这样寻常的逛街的体验,其实于他从未有过。
她眼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还不好意思将喜悦流露得太明显,凑上前去与摊主说话。红发带在阳光底下,一摇一晃,映得人满眼都是。
糖葫芦买回来了。
他先塞一串在她手里,又将自己的那一串递到她嘴边,满脸灿烂,像个小孩一样:“妻主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忽然觉得,处处是人间好时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