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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 141 章

    那老者看起来像是正受着什么折磨, 一时根本把握不准手上的力度,箍得她的胳膊生疼。

    其他人也都围拢来,露出一副关切的模样。

    池白榆一把甩开他的手, 在那些人彻底围上来的前一瞬,抬手往天上指:“那是裴月乌?”

    哪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早已看见了天上的赤影, 但还是下意识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眼。

    也是在他们移开视线的刹那,池白榆在心底默念了句:“踪影去。”

    转眼间,她的身影便倏然消失。

    等那些人再看过来时,哪里还能瞧见她——被围拢的中间空空荡荡, 半个人都看不着。

    不光人不见了, 气息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 他们脸上的笑都没消失半点儿,生硬地往上扯着嘴角。

    站在最前方的老者左右张望一番, 指着几个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道:“快去搜, 别把她放跑了!”

    其他人纷纷应声,四散开来。

    隐去身形的池白榆谨慎避开人群, 顺着来路往回走。

    这时,那在高空盘旋的赤乌突然朝地面俯冲而来。在落地的瞬间,它幻化成了裴月乌的模样。

    也是他出现的同时,原本还在急匆匆找人的妖群接连僵停在原地, 低垂着笑脸不敢看他。热汗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滴落,没一会儿就蓄出一小滩水。

    半空热浪翻滚,裴月乌扫视一周, 视线最终落在那老者身上,蹙眉:“有人进来过?”

    老者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周围的气息, 确定池白榆没留下半点儿痕迹,才声音发颤道:“大、大人说笑, 这里怎、怎会有外人进来。”

    “我刚才探着了人息。”裴月乌一脚踢向地上的花束,顿有火焰将其包裹,眨眼就烧了个干净。他拿起桌上的茶水,扫了眼茶面的圈圈涟漪,睨向老者,“没人来,你端这毒水出来,打算害谁?”

    老者一下承受不住,跪伏在地,脸上保持着僵硬的笑意,一双眼睛却快要鼓出来了。

    心知裴月乌能特意找到这儿来,方才那人对他而言定然重要。要是被他知道他们的打算,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思及此,他咬定了不敢松口:“回大人,是、是在修炼。”

    “修炼。”裴月乌手指微动,那茶杯就飘到了老者的面前,“那好,喝了,正好试试你修炼的成效。”

    老者先是下意识去看周围的妖,却见他们个个躬低了头,根本不敢瞧他。

    他只得咬牙接过茶杯,打着哆嗦递至嘴边。还没开始喝,那茶杯就已自个儿倾斜,茶水也顺势滑入他的口中。

    茶水入喉,他的脸瞬间变得青紫,肺腑间尽是难忍的绞痛,仿佛五脏六腑都在被一双大手给捏揉着。

    但这也好过被裴月乌寻麻烦,因而他死死攥着茶杯,不敢泄出半分痛吟。

    裴月乌倚靠在墙边,双臂微环,手指不耐地敲打着。

    他烦躁问道:“刚才来这儿的人,去了何处。”

    竟还没信他?

    老者刚想开口,就吐出几大口淤血,显然是中了毒。

    他连嘴也不敢擦,便道:“回大人,适才的确没有——啊——!!!”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有股灼热的火从体内烧出,炙烤着他的魂魄。魂魄破碎的疼痛比脏器绞痛的痛苦严重百倍不止,他再忍不住痛呼,瞬间就陷入昏厥,随后又被疼痛折磨得清醒,没过多久就再度昏死过去。

    如此循环往复,惨叫声听得在旁的群妖心惊胆战,不寒而栗。

    “他答不出,就换个人来。”裴月乌眼一斜,视线落在离老者最近的绿袍青年身上,“你来说,刚才那人,去了何处。”

    第142章 第 142 章

    那绿袍青年一下伏倒在地, 满头热汗刚滴落,就被蒸发得一干二净。汗水坠在眼皮上,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声音也抖得几不成形:“不、不知道,我不知道!”

    裴月乌蹙眉:“没听懂。”

    话落, 那绿袍青年也陷入同样的境地中,魂魄被火烧得嘶嚎哀叫。

    裴月乌又看向青年身旁的中年人,那人的衣袍都已经湿透了,脸也像是在水里洗过一样, 哪怕再赶着擦汗, 也根本追不上往下流的速度。

    见裴月乌看向自己, 他扯着僵硬的笑,嗓音跟在打鼓一样, 忽上忽下:“是——是——是有位姑娘来——来——来过, 又——又无故消失了。”

    这话像是费了他的全部力气,刚说完他就脱了力跪在地上, 但想到魂魄焚烧的痛苦,还是强撑着往下说:“那蝎、蝎子精想、想吃她的血肉,但还没、没动手,就消、消失了——消失了……”

    磕磕绊绊解释完, 他用湿透的衣袖擦了下脸上的汗,大着胆子稍抬起头,看了眼裴月乌。

    可眼前人背着光, 根本瞧不清神情如何,也没说话, 不知喜怒。

    他又慌忙低下头,脑袋紧紧抵在滚烫的地面上, 不一会儿就烙得生疼,却再不敢抬起半点儿。

    身躯始终没传来异样感,就在他以为要逃过此劫、稍松了口气时,一丝微弱的灼痛却从胃部发散开,继而以难以阻挡的趋势烧向心肺、四肢。

    他惊恐抬头,惶惶望向裴月乌。

    裴月乌:“只有那蝎子精想吃她?你要没这打算,站在这儿是等着蝎子精的那口烂牙咬你的骨头?”

    那人更为汗洽股栗,被魂魄濒临碎裂的疼痛折磨得根本没法思考。

    其他妖见状,一时也顾不得其他了,纷纷想要逃走。可腿都跟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一声、两声……无数声哀嚎接连响起,回荡在这片灼热的天空下,其中有些妖难以承受住这折磨,竟直接魂飞魄散,仅留下具布满裂纹的空壳。但没一会儿,那些空荡荡的躯壳就开始快速变得干瘪、枯萎。

    去而复返的池白榆刚走近,就看见一只妖在她眼前萎缩成一张皱巴巴的皮,最终化作一摊碎石。

    她吓了一吓,随即反应过来他应该是石妖。

    她转而看向正用妖气在半空画古怪符文的裴月乌,也顾不得隐形术还没失效,便径直上前。

    也不是她想这会儿就叫他,实在是热得不行了。

    刚进这金乌城,她就已经热得汗流浃背。不想这地方竟还能变得更热,现在完全跟烤箱一样,她感觉骨头都快被烤化了。

    偏偏这城池四周还真有禁制,她根本出不了城。

    只能又回来。

    考虑到裴月乌的脾气,她没碰他,而是先唤了声:“裴月乌。”

    画阵法的手一顿,裴月乌倏地转过身。

    他分明听见了她的声音,可眼下背后又空荡荡一片,谁也没瞧见。

    幻听吗?

    “我在这儿。”池白榆掐了把他的胳膊,低声解释,“我在练习隐形术,你看不见我也正常。”

    胳膊上传来切实的痛感,裴月乌这才确定并非是幻觉。

    他一下打散了还没完全成型的寻人阵法,反握住她的手,并顺着她的手往上探,最后捉住她的胳膊。

    池白榆以为他就打算拉着她,不想他竟又抬起右手,估摸着捉住她的另一条胳膊,再沿着胳膊捏,将手指、关节、肩头,乃至侧颈、脸颊、耳朵等全捏了个遍。

    在他捏住头发丝之前,池白榆一下打开他的手:“你做什么,当是在捏泥罐子吗?”

    “不是。”裴月乌蹙眉,“我看看你有没有何处受伤。”

    “……那你怎么不直接问我。”

    “你不是在练隐形术?”

    “那是对旁人隐形,我自己还看得见啊!”

    裴月乌手一僵,随后迅速收了回去,捏了把略有些发烫的耳朵。

    “哦,我还以为……”他又用指腹摸起眉骨,眼神往旁别着,“没什么。没事便好。”

    “是没事。”池白榆把他紧握着的另一只手往上一抬,“但能先松松手吗?”

    本来就热得很,他身上也热烘烘的,还要一把攥着她。就这么一小会儿,她的手心也被攥得汗涔涔的了。

    “可我看不见你。”裴月乌说,“这隐形术就不能取消?”

    “还得等一会儿——那要不换个地方说话吧,这里实在太热了。”

    裴月乌对外界热意的感知并不敏锐,也是经她提醒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茬。

    思忖片刻,他最终化成赤乌的模样,又让她伏在背上。

    伏在赤乌背上,池白榆顿时有种趴在火炉上的错觉,浑身都热腾腾的。

    她忍着热圈住毛羽柔顺的鸦颈,还没忘提醒一句:“能别飞得太高吗?”

    赤乌点了点头,以作应答。

    他刚从罪域出来,受了好几天刑惩,身体到现在都没完全恢复。方才又用了些妖气,这会儿翅膀一扇,浑身便传来难忍剧痛。

    他竭力保持着平稳,待飞出金乌城了,才挑了个平坦的地儿稳稳落地。

    等她站定后,他化成了人形。不比平时,现下他的眉眼总有些发蔫。

    “你在何处?”他问。

    “这儿。”池白榆握住他的手,下一瞬就被他攥紧。

    她擦了下额上薄汗,总算舒了口气。

    这外头虽也是艳阳高照,可比起那金乌城里不知要凉爽舒服多少倍。时不时还有凉风刮过,畅快得很。

    想起那金乌城,她多问了句:“那金乌城里的妖是从哪儿来的?我原本看他们个个都挺面善,但又瞧见了上回在白狼镇衙门里的衙役,总觉得不太对劲。”

    刚才她没听见裴月乌和那些妖说话,一回来就见他们全都瘫倒在地了,一看就知道受了不小的罪。

    这样一看,更不像是被他给救到这儿来的“善妖”了。

    裴月乌看不见她,便微侧着脸仔细听着她的声音,以确定她的方位。

    他道:“都是些妖魔的魂魄——也有活的,不过区别不大。”

    “他们说是你建了这金乌城。”

    “是。”

    “还说他们都是你从恶妖手底下救出来的,又说你特意在城池周围布下禁制,为的便是保护他们。”

    裴月乌越听越觉得荒谬,到最后甚至忍不住“嗤”了声:“什么狗屁瞎话!在这儿住了两天,竟连脑子都糊涂了?几张破嘴里竟吐不出半句真话——你别信,改天我把他们的牙全敲了,再让他们吞进肚里去,看谁还能胡言乱语。”

    ……果然是在骗她吗?

    “既然不是你救的,那为何要让他们住在这金乌城里?”说着,池白榆又看向不远处的金乌城。

    乍一看是与普通城镇差不多,可方才她仔细瞧过,那些房屋建筑都是用的上好木材,牌匾甚而镶嵌着不少她从没见过的玉石,放在烈日底下格外灼目。

    “守东西啊。”裴月乌理所应当道,“积攒那些珠玉不知花了我多少心思,就这么直接放那儿,容易招贼,自然得有人看着。”

    池白榆:“……”

    都到虚妄境的妖牢里来了,能有什么贼。

    她又想起另一事:“我看他们的表情也怪,明明都晒得受不了了,可还个个儿都在笑。”

    “不是晒,我在那城里的地底下埋了地府火海的火,自然热得受不住。”裴月乌稍顿,“往常去清算珠玉,见他们都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实在坏人心情,烦心事本来就多,还得天天看那几张脸,恼得很,索性给他们用了笑面诀。”

    池白榆瞬间陷入沉默。

    “……”

    差点真把他当男高看了。

    竟然忘了他也是妖囚。

    她犹豫一瞬,终还是说出口:“可我见你也不常笑。”

    准确而言,是就没见他笑过。

    “每日心烦,哪还笑得出来。”裴月乌思忖着道,“不过也能使个笑面诀。”

    话落,他竟还真抬起手,作势要掐诀。

    “别——”池白榆忙按住他的手,“千万别,现在这样就挺好。”

    那什么笑面诀是挺有用,让那些妖全都笑笑眯眯的。可又都笑得分外僵硬,看得久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裴月乌只听见“挺好”二字,原本白净净的耳尖登时透出一点红。

    他微蹙起眉,半晌突然冒了句:“你也挺好。”

    刚说完,他就眼睁睁看见半空浮现出一截颈子。

    他微怔,下意识探手贴上她的颈侧,说:“这隐形术好像在失效。”

    池白榆望了眼表盘,一眼就看见悬浮在半空的一截脖子。!!!

    哪怕是她自己的,她也不免被吓着了。

    这隐形术每回失效时,好像都是随机显形。

    但从脖子开始,是不是略显诡异了。

    不过眼前的裴月乌倒是神情如常,甚还在细细摩挲着她的侧颈,指腹压在脉搏上,感受着那细微的跳动。

    紧接着露出来的是脸。

    从下巴尖开始,一点点往上显着形。

    他便又将手一抬,托在她的颊边,用指腹一点点确认着她的轮廓。也是见着她慢慢显形了,方才因看不见她而顿生的躁意才渐得平复。

    第143章 第 143 章

    看着池白榆的脸逐渐出现在眼前, 原本沉在裴月乌心间的躁意一点点褪去。耐心等着她完全显形后,他收回手道:“能不能……抱一下?”

    “要是说不能呢?”

    他又追问:“那何时能?”

    “……”不论到什么时候就非得抱一下才行是吧。

    池白榆:“随你吧。”

    末字的尾音都还没彻底落下,裴月乌就一步上前将她搂进怀里, 脑袋埋在肩颈处。

    “方才在惩戒室,你说的那些话仅是为了避免被述和看出什么?”他还没忘记方才她待他的疏离态度, 心头像是拢了块黑压压的乌云,既不敞亮,也闷得慌,因而非要确认一遍。

    池白榆想也没想道:“是啊。”

    裴月乌这才放了心, 正要说话, 却突然嗅见一点异于平常的气息。他几乎紧贴着她的侧颈, 开始来来回回地嗅闻。

    直到确定那点微弱的气息并非是错觉了,他才语气发紧道:“我闻见了血味。”

    狗鼻子吗?

    赶在他四处找伤口前, 池白榆松开他, 道:“没受伤,是月事来了。”

    “什么东西?”裴月乌拧眉, 转而打量起四周,“谁来了?”

    池白榆:“……”

    这人好像没什么生理常识啊。

    她临时担起生理老师的职务,快速且详尽地解释了月事的意思。

    裴月乌听到最后,眉头几乎没舒展开过。

    “既然会出血, 那岂不是很疼?”他问。

    池白榆如实道:“因人而异,有些会疼得厉害,不过我没怎么疼过, 至多偶尔会觉得没精打采。”

    裴月乌视线一移,落在她的小腹上, 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她解释时,用了些他没听过的词, 故此他仅是一知半解。只觉得既然出了血,那必然会难受。

    他伸出手,下意识想摸她的肚子,但在碰着之前又停下,抬眸问她:“能碰吗?”

    池白榆只当他是好奇,点点头。

    裴月乌便将手贴在了她的小腹上,探出一缕妖气。

    转眼间,他就将里面的情况探了个清楚——她的气血明显比之前虚弱了些。

    而且怪的是,他竟没探着妖丹。

    不过很快他就把妖丹的消失归结于她口中所说的“月事”,更觉得此物有些麻烦。

    妖丹一消失,没了蕴藏妖力的东西,体内的元气就也跟着跑了。

    难怪气血也会变得虚弱。

    “我看八成是因为那些道人抢走了你的妖力。”他道,“不过妖力削弱的影响这么大,自然不能莽撞处理。你等我查清楚了,再来解决这事。”

    池白榆目露疑色:“查什么?”

    “这得到时候去了藏书阁再看。你放心,在修炼一事上,放眼整个赤乌族也鲜有人能比得过我,定能找着解决的法子。”

    他一脸“你不用担心”的神情,池白榆却觉得发懵。

    不是。

    他到底要查什么解决什么啊?

    但不等她细问,便又听见他问道:“你找我除了此事,还有其他事吗?”

    池白榆:“……”

    什么除了此事,她来找他跟她的生理期没半点儿关系好吧!

    算了。

    她忍着吐槽的冲动,说:“我想在宅子里种一些东西,如今水和土都有了,但宅中的太阳是死物,想问问你能不能捏一轮假太阳。”

    裴月乌颔首:“走罢。”

    “去哪儿?”

    “扶光树。”裴月乌言简意赅道,“需要找着金乌果、玉叶云和晨星明三样东西,再用妖气糅合在一起。”

    池白榆一样都没听说过,问他:“都在扶光树上吗?”

    “自然。”

    她看了眼那高耸入云的扶光树。

    “……”

    感觉比某消消乐的藤蔓树都高,先不说摔下来会成什么样,站在那上面根本就不敢往下看一眼吧。

    她试探着问:“我去的用处是……?”

    “这些东西对气味敏感,得你自己取,届时才用得了。”

    池白榆犹豫一瞬,终是点点头:“行,走罢。”

    瞧见她的神情变化,又想到之前她说让他飞低点儿,裴月乌很快就想清楚了个中缘由。

    他道:“那并非是真正的扶光树,在最顶端也晒不死。瞧着高,但上方开阔,四周也有结界保护。”

    他这么一解释,池白榆也算想过来了——那不就和百层高的大楼一样,还比那安全得多。

    “那怎么上去?”她问,“还是和方才一样吗?”

    裴月乌本想说是,临了却又改口道:“你闭眼。”

    池白榆照做。

    在合上眼的瞬间,她忽觉身子一轻。随后便反应过来,是他将她打横抱起来了。

    一手扶背,另一手则稳稳托着她的膝弯,还特意将她往怀里压了压。

    下一瞬,池白榆就听见了猎猎风声。

    但因为他抱得稳当,她仍觉得像是在地上。

    过了小半刻钟,她听见他道:“好了。”

    池白榆睁眸。

    四周已不是宽广的野原,而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是,金碧辉煌。

    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她脑子里只蹦出了这四个字。

    目光所及的一切东西几乎都镶嵌着珠玉宝石,就连那放夜明珠的台子、座椅、甚而是悬浮在四周的结界上都嵌着各色奇珍异宝。

    加上有太阳映照,她感觉眼前都在飘着五光十色的虚影。

    太晃眼睛了。

    她粗略扫视一圈,最后看向裴月乌,语气沉重道:“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什么?”

    “以前怎么没告诉我你过的是这种日子。”

    裴月乌板着脸,心里却有些发紧:“是玉石太少了吗?”

    池白榆摇头。

    竟然拿这种东西考验她。

    他真该庆幸她所谓的妖术都是假的,且还尚存那么一点儿良知。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东西?”

    “这会儿刚过子时,再等一个时辰便能去找晨星明和玉叶云,至于金乌果,要等到明天早上。”

    “为何还要等一个时辰?”

    “晨星明是启明星散出的星芒,玉叶云漂浮在晨星明四周,要再等一个时辰,云层才会凝形。”裴月乌稍顿,还记挂着她的月事,“趁有时间,你最好先休息。”

    池白榆本来就觉少,来前又已经睡足了觉,这会儿根本没有半点困意。

    她转而望向那些玉石,问:“我能四处看看吗?”

    “你要看何物?”裴月乌突然来了兴致,指着那夜明珠道,“那是东海海域的千年珠,我和那龙妖足足打了半年,才把这珠子拿过来。”

    “……”

    好一个“拿”字,他是不是当成“抢”的同义字来用了。

    池白榆问:“这千年珠对那龙妖来说很重要吗?”

    不然怎会跟他打上半年。

    “算是。”裴月乌道,“那是他的内丹。”

    池白榆心一惊。

    什么?

    就这么把人家的内丹给抢了?!

    裴月乌又指向另一边半空高悬的朱红玉石:“那是朱雀的真火所凝成的朱雀石。”

    池白榆刚觉得这珠子听起来还比较正常,就听见他道:“足足与他打了小半月,非得等到濒死的时候才肯吐出真火。”

    她的脑仁突突跳了两阵,忙又指着另一边的白珠子说:“那是什么,珍珠吗?”

    这珠子看起来是最为普通的了,来历总能简单些吧。

    裴月乌看了眼:“那是用水妖的骨头磨的。”

    “那水妖该不会是……”

    “手下败将。”

    池白榆沉默。

    这大殿上的哪是什么玉石宝物,分明都是他的犯罪证据。

    看来他能被关进这儿来,也不完全是因为杀了无荒派的某位道君。

    她忽想起一事:“之前述大人给我的簿册上说,你差点杀了那叫曲怀川的书生。”

    该不会也是想把他的骨头磨成玉石吧。

    裴月乌想了半天,才记起这茬。

    “他?”他冷哼,“比草茎子还弱的书生,竟也敢跑到我面前来,说要替我算什么卦。”

    “他给你算了?”

    “说我有血光之灾。”

    “那之后……”

    “我自然回敬了他一句,‘我有没有血光之灾不知道,但用不着摇你那破签筒,也能替你算一卦’,他问我算了什么卦,我说他亦有血光之灾。”裴月乌稍顿,“之后便揍了他一顿,也算圆了这卦象。”

    “……”她现在算是知道曲怀川为什么能养那么久的伤了。

    “那什么。”裴月乌抓了下乱翘的赤红马尾,瞥一眼四周的玉石,又瞥她一眼,“你也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玉石,随你拿去。”

    “那还是不用了。”池白榆飞快回拒。

    她现在就担心他会不会把她的骨头也给磨成圆石。

    裴月乌一怔:“不好看?”

    看他那神情,池白榆莫名有种她点头,他就能把这些珠玉给毁干净的错觉。

    她道:“不是,哪有白拿人东西的道理——况且你看你跟别人打了那么久才拿回来的宝贝,哪能让别人三两句话就拿走。”

    “你又非别人。”裴月乌下意识接了句,旋即又倏地别开眼,“我是说,本来就打算送你——你怎么这副表情,不舒服?”

    池白榆擦了下有些发白的脸:“可能是刚才热风吹一阵冷风又吹一阵,肚子有些难受——没事,坐会儿就行——你这椅子应该不是从谁那儿拿来的东西做的吧?”

    “拿妖气化的——何处难受?”

    池白榆的情绪到底受了影响,一时觉得有些烦躁,语气也略显不耐:“这哪能说清?就算把肚子剖开也没法指清楚。”

    裴月乌也没被她的语气刺着,反而觉得他这会儿至少能有些用处。

    “应是气滞血瘀。”等她坐下,他半蹲半跪在她面前,又将手贴上了她的腹部,送出一缕暖烘烘的妖气,“待用妖气化开便行了。”

    第144章 第 144 章

    那缕妖气注入腹中的瞬间, 池白榆就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暖意。

    温度适中,也不至于灼烫。

    这感觉有些怪——那缕妖气确然有效,且是立竿见影, 原本的闷胀感转瞬就得到缓解。可她又分外清楚这缕妖气不属于她,而是外物。

    恰似一点暖流在腹中流淌。

    异样感使她下意识想打开他的手, 可刚挨着掌侧,就被他反握住。

    “很快。”裴月乌捏了下她的手,又贴上腹部。

    这回他不光是送入了妖气,还开始揉按起她的肚子。他隔着衣衫缓缓揉着, 直至将那丝丝缕缕的妖气化开, 再彻底融入她的气血之中。以此顺气散瘀、补足气血。

    池白榆微微眯起眼。

    她原本还感觉小腹有些闷胀, 这会儿已缓解许多。随着妖气化开,就连那点异样感也没了。

    但没过多久, 她便又不耐烦地蹙起眉, 神情间见着明显的躁意。

    裴月乌看见,问她:“还有何处不舒服?”

    气血应该调理过来了才对。

    池白榆瞥他, 眉头不见舒展,也不应声。

    裴月乌是个脾性差的,因而眼下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她是不想开口才会一声不吭。

    思及此, 他索性也不再追问,而是在运气的同时留神着她的神情。

    发觉她没一会儿就要调整下坐姿,两条腿也时停时晃, 他忽想到什么,说:“这椅子坐着或有些硬。”

    刚才还不吭声的人, 这会儿忽挑起眼看他,并说:“往你头上砸, 都能将你的脑袋给砸碎。”

    裴月乌意识到说对了她的心烦处,又道:“趁着现下还有时间,要不歇息一会儿。椅子硬,也有别的地方能坐。”

    “哪儿?”池白榆问。

    裴月乌送出最后一缕妖气,他收回胳膊时,原本玄黑的箭袖突然覆生出赤红的毛羽。头微微两抖,就幻化出赤乌乌首的模样。

    随着他躬伏下脊背,转眼间,他就变成了一只偌大的赤乌。

    相比起来,池白榆还没他的一只翅膀大。

    他将羽翼往身前一拢,便顺势将她也拢入怀中。

    等池白榆回过神时,已经趴在了这赤乌的胸脯上。虽然有龙突骨,可他胸前的羽毛足够柔顺松软,化身成赤乌后,肉也变得柔韧许多,趴在上面极为舒适。

    那对羽翼则充当了薄被盖在背上,暖烘烘的,却又不会过热,熨帖着她身上的每一寸。

    身下垫着的羽毛一见便柔顺,而且眼下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些羽毛并非是纯粹的赤红色,而蕴藏着更为斑斓的色彩。只要光线稍一变动,就会折出琉璃般的光泽。

    池白榆没忍住摸了两下。

    手感也挺好。

    摸起来还会一抖一抖的。

    她起先只想找个地方躺着,现在却真被催生出些许困意来。埋在那松软的羽毛中,很快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看了眼表。

    离裴月乌说的时间差不多还有大半个小时,也够她睡一觉了。

    想了想,她拍了两下羽毛说:“我睡一小会儿,到时间了你直接叫我一声,行吗?”

    裴月乌躬颈,隔着羽翼用尖喙啄了两下,以示应答。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他却紧绷着身躯不动,心脏也在跟撞钟似的跳。

    脑子更乱,总在想他的羽毛。

    鸦族对羽毛都颇为看重,他也不例外。平日里他爱打理羽毛,基本每天都要梳洗个两三回。

    但这些天在罪域,每天烦的事多到数不胜数,能不发脾气把那破地方给炸了就算他有耐力了,根本没闲心管这些。

    因此刚才从罪域出来,他还没来得及精心梳理,只粗略打理了一遍,就感觉到她的气息了。

    也不知道在她看来如何。

    应该漂亮吧?

    毕竟刚才她也没嫌弃的意思。

    他忍不住抖了两下鸟颈。

    但旋即又想到,她也没说两句夸赞的话啊。

    原本昂起的颈又低了些,他心烦意乱地啄着羽翼尖。

    早知道就该挑两块玉石磨成粉,再撒在鸦羽上。

    那样定然夺目得很。

    他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儿就到了时间,便又隔着羽翼啄她两下。

    池白榆本来就不算困,很快就清醒过来。

    他用妖气调理的法子的确有效,眼下她竟没半点不适了,比平时还精神。

    她顺着鸦身滑落在地,等着他变回人形。

    但那只偌大的赤乌一动不动地站在眼前,跟她大眼对小眼地对视着,似在等着什么。

    池白榆犹疑一阵:“是要这么直接去找东西吗?”

    难不成又要飞。

    没等着想要的话,裴月乌耷拉下鸦首,摆摆头,随后化成人形。

    “走罢。”他从结界上取下一枚夜明珠,递给她,“待会儿光线暗,可能看不大清路。”

    池白榆接过,看见他的衣袖上沾了根鸦羽。

    她顺手摘下,捏着羽毛根转了两转,扫出一片赤红的光,还隐隐见着金芒。

    “这羽毛掉了还有用吗?”她问。

    看见她把那羽毛捏在手里,裴月乌扫了眼,又佯作浑不在意地移开视线。

    “没,怎么了?”

    “要是没用,能不能给我?”

    裴月乌又瞥她:“这东西拿去能有什么用。”

    “好看啊。”池白榆捏了捏下端最为柔软的绒羽,再沿着羽轴抚过,用指腹抵着羽毛尖,转了转,“我养鸽子,但基本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羽毛。”

    裴月乌闻言,眼皮一抖。

    她摸的明明是那根羽毛,可他却觉那手像是顺着他的鸦首、鸟颈、背部……全都囫囵摸过一遭似的。

    一点微妙的麻意顺着脊骨往上攀,他别开眼,蹙着眉道:“拿去便是,嫌不够就说,再拔两根。”

    “……那倒也不用。”

    等她收好那根鸦羽了,两人才动身。

    跟他之前说的一样,这扶光树的顶端大到几乎无边无际。

    他俩所在的这处是他常待的大殿,再往里走,穿过一道辉煌的拱形大门,门内便是条看不着尽头的玉石铺成的大道。

    两侧则是些高低不一的建筑,那些房屋造型各异,庭院、山庄、竹楼……就这么违和又奇异地融合在了一块儿——但不论什么建筑,上面都镶嵌着奇特玉石。

    一路看下来,她怀疑这人有严重的收集癖。

    什么好看的亮眼的都要攒着。

    到最后,她终是忍不住问道:“被沧犽捡走的那块玉是有什么说法吗?”

    都这么多玉石了,竟然还会追着那块玉不放。

    裴月乌顿了下:“没,那玉是从寒山巅上挖出来的,还有好几块,你要可以都拿去。”

    “不是这意思。”池白榆说,“我是看你追了那么长时间,还挺有毅力。”

    “那是自然。”裴月乌道,“我的东西岂能落到别人手里,便是他从那块玉上凿下来芝麻大的一小块,再逃至天涯海角,也得追回来。他要不肯放,那就剁他的手。还不肯放,只能取他性命。”

    池白榆:“……”

    还怪执着的。

    说话间,裴月乌带着她左弯右折,走到一处结界的边沿。这结界看着像极一片水帘,上面还见着粼粼波光。

    他抬起手,下一瞬,那结界就像是被掀开的帘子一样,自动向两边分开。

    前方出现一座拱桥,窄了许多,彩虹似的朝上方延去。

    两边则是黑沉沉的夜,光线暗到几乎看不清那座桥。

    池白榆起先以为他说光线暗看不清,是有可能往什么封闭的空间去,却没想到会是天黑的缘故。

    她道:“刚才来的时候太阳还大得很,怎么转眼就黑成这样。”

    “这里面只有正午与子夜两个时间点,到了时辰,就会变成这样。”踏上桥之前,裴月乌提醒她,“待会儿可能会出现一些幻境,不论看见什么,定然不能离开这座桥。”

    “幻境?”池白榆问,“比如?”

    “没有定论,每回瞧见的都不一样。”裴月乌想了想,“我碰见过成山成堆的宝石,还有黄金白银、树木花草,大抵都是些死物,权当看不见,别理会。”

    池白榆了然。

    看来是会出现幻境来干扰人。

    那按他说的当看不见就成,反正都是些不会动的,也不可能跳到眼前来干扰。

    想归想,可两人上了桥没走多远,便听见道人声:“二位这是要往何处去?”

    这声音清润、温和,还带着微不可察的轻笑,如清风流水般淌过。

    池白榆本来没打算理会,可这嗓音又着实好听。她下意识循声望去,看见拱桥的右边出现了一个着青袍的年轻郎君。

    姿容如玉,仰唇笑目,乌发高挽。在笑,不会过分疏离,但又不至于太没分寸。偶尔还会轻眨眼睫,显得朗快高迈。

    见着这人的瞬间,她顿时明白了这幻境的“威力”。

    这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按她的审美点来长的。

    不论仪容,还是声音,甚至是穿衣的方式,身上佩戴的玉器,和他拎在手中的那把长弓,都像是把她的喜好从脑子里挖出来,再凝出具体的形态一样。

    还原的程度太高,以至于她心中的错愕惊奇甚而压过了对这人皮相的喜好。

    太恶毒了。

    这到底怎么做到的?

    她移开视线,尽可能当作没这人,继续往前走。

    裴月乌也瞧见了那突然出现的青年。

    刚开始他还只觉得新奇,他在这拱桥上来来往往十多回,还是头回见着幻境能化出活物。

    但这莫名其妙出现的陌生人能影响到谁?

    还比不上半颗宝石。

    他“嘁”了声,懒得再看那人一眼。

    可当他收回的目光从池白榆脸上掠过时,忽地顿了下。

    身旁人还在继续往前走,却时不时瞥过视线,扫一眼桥外那人。

    他一下顿住,尚未思索清楚,话就已脱了口:“你在看谁?”

    第145章 第 145 章

    池白榆的余光还落在桥外那人身上, 只嘴上应道:“啊?什么?没啊,我看看这拱桥的外面都有什么东西。”

    这人的脸是怎么造出来的呢?

    毕竟连她自己都没个固定的标准,只记得有回搭档问她的理想型, 又让她照着他的脸说。

    她也不客气,全凭着感觉说了通:眼睛要再大一点点, 眉毛再浅些。要喜欢笑,但别整天嘻嘻哈哈的,幼稚。也不能太客气太冷淡,没话说……

    她罗列了一大通, 说到最后, 搭档只笑笑眯眯地应她:“要是哪天真遇见了, 也跟我说一声。”

    没想到真让她给遇上了。

    那么多笼统模糊的话,竟真能变成一个实打实的人。

    这幻境有点儿东西啊。

    不光能知晓她的心思, 还自带总结归纳功能。

    听见她的答复后, 裴月乌再没说话,而是直勾勾盯着她。

    发觉她还在往右边瞟, 且瞟的是那青袍青年,他的心底登时翻涌起压不住的火气。

    他步子一转,就挤到了她的右边,硬生生隔开她的打量。

    “还在瞧什么?”他问。

    这人有什么好瞧的, 估摸着两道法术下去就没了。

    “我看看那人。”池白榆坦诚道。

    看他?

    裴月乌蹙眉,一时只觉又烦又燥。

    他睨向那拎着长弓的青年,从头扫到尾。

    也没见这人多出些什么, 有何好看的?

    面对他近乎审视的打量,青年坦然受之, 并笑道:“两位这是要去找东西吗?我知晓一处捷径,可以引路。”

    “用不着。”裴月乌干脆回拒, “再不消失,仔细将你碎尸万段!”

    他的语气中明显见了怒意,显然不是在说笑。

    可那青年不畏不惧,笑说:“到底是见面的时机不对,这位郎君才对我心怀敌意。但我没有恶意,若是不愿走那捷径,那顺着这桥往前走也好。只是路远难行,可否容在下随在身边,即便只能说上两句话,也算是解闷了。”

    裴月乌越听越烦。

    要是这青年像那狼妖一样,总说些乱七八糟的怪话,或是像那述和,一上来就带着副要死不活的语气提醒他别为难新来的狱官,那他还能直接动手,先打个痛快再说。

    可偏偏这人说话挑不出刺,脸上的表情也显然没有半点儿恶意。更没有强求什么的意思,反而进退有度地询问着他俩的意见。

    他没遇见过这样的人,除了越发强烈的恼怒,竟想不出什么应对的法子。

    到最后,他只能揪着幻境一事不放:“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化出的幻象?别与我在这儿胡扯,再多话,取你性命!”

    “是。”青年应道,“这地方设了幻境,难免会让人多想。但若二位走在桥上,不离开一步,又有何惧。”

    这话听着在理,裴月乌却更加心烦。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偏过头看向池白榆。

    却见她正微微往前倾着身,还在看那人。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了,她才移回目光,问:“怎么了?”

    “那人是幻境所化。”

    池白榆点点头:“我知道啊。”

    她对那人仅是有些好奇,还没昏头到真听他的话。毕竟再怎么合她的审美,他俩也才见第一面。

    况且符合审美,只代表她看他时觉得赏心悦目,跟看一幅不错的画,听首好听的歌没什么两样,又非一定得喜欢他。

    但裴月乌不知晓她的心思,只从她的反应中察觉到异样。

    随即他反应过来,就像这幻境化出耀眼夺目的珠玉一样,那青年也是迎合她的喜好所化出的东西。

    说白了,这人就是她喜欢的模样。

    想到这点,他的心倏然往下一沉,又看向那青年。

    这回他什么都没想,只下意识比较着他俩。

    但粗略扫下来,他与这人除了都是男的,竟没一点相似。

    连头发、瞳色都是天差地别,更别说言行风格。

    比到最后,他竟有种心灰意冷的错觉,连化出剑与他一较高下的冲动都没了。

    而那青年适时开口:“我虽为幻境所化,但催动幻术需用天地灵气,每一缕灵气都来自天南地北的山川湖海,也曾见识过不少新鲜趣闻——姑娘可想听这把弓箭的来历?”

    裴月乌这会儿已经转过了弯,也瞬间明了——是池白榆喜欢听这些逸闻趣事,那青年才会挑起这话茬。

    他攥紧拳,忍了又忍,可到底忍不住,右手渐有赤色气流盘旋。

    眼见着就要化出血剑,却有一手从斜里伸出,将他的胳膊往下一压。

    气流也随之散尽。

    裴月乌一怔,顺着那手往上看去,对上池白榆的眼眸。

    她拍了拍他的手,转而对那青年道:“不用,路长就得忙着赶路,没什么闲心听故事。”

    青年微怔,在看见裴月乌手上的妖气已散尽时,他笑着应了声好。

    也是“好”字落定的刹那,他的身躯轰然散作一片银芒,消失不见。

    裴月乌:“你怎的……”

    “不是我怎的,是你打算做什么。”池白榆道,“你不是说不能离开这桥吗?那方才怎又化出了剑?”

    裴月乌倏然回神。

    刚才他的确想化出血剑,再跳出去将那青年劈个粉碎,全然忘记了眼下的境况。

    他摸了下眉骨,别开眼道:“抱歉,我只是……下次不会了。”

    池白榆:“要再遇着什么人,还得按你说的,权当没看见。”

    那青年虽然是照着她的喜好幻化而出的,可正因如此,反而有种非人感,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机器人一样。

    聊过几句就没了兴趣。

    而且时间一久,她就瞧出来了:这人的出现看起来是冲着她来的,实则八成是为着挑起裴月乌的怒火,好引他离开拱桥。

    走出这一幻境后,剩下的事就变得顺利许多。

    他俩找到了形如柳叶的玉叶云,她像摘叶子一样收集了一满罐。

    至于晨星明则更像看得见摸不着的星芒,须得他用妖气凝形后,她再亲手用特制的瓷罐收集。

    等收集好东西回到扶光树顶时,已是深夜。

    “剩下的一样要等到早上,今晚先歇息,明天再去。还有……”裴月乌稍顿,似在斟酌该怎么开口,最后却说得格外直接,“此处仅有一张床铺。”

    池白榆放好两个瓷罐:“不能用妖气再化一张吗?就像之前的椅子。”

    “哦,哦,是能,险些忘了。”裴月乌绷着脸,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他平日里就在这大殿休息,至于拱门后面的房屋建筑,早就堆满珠玉宝石了,不然他也不会另建一座金乌城。

    他挑了个宽敞的地儿,用妖气凝出一张松软的床榻-

    床榻是有了,睡着也挺舒服,但池白榆根本合不了眼。

    她侧躺在床上,盯着一片昏暗的半空——为着歇息,裴月乌遮去这大殿的光线,仅留下一点儿朦胧暗淡的光。

    不过她睡不着跟这淡光也没关系,而是总感觉后面有人盯着她。

    那视线炽热直接,如一张火网般从身后拢来,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令人无法忽视。

    她飞快偏过头,恰好瞥见一点赤红的暗影消失在半空。

    “……”

    她索性翻过身,面朝着旁边床上的裴月乌。

    没过多久,他就又睁开了眼。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裴月乌呼吸一紧,道:“我——”

    “你那妖气,”池白榆截过话茬,“还能用一回吗?”

    或许是跑这一趟有些劳累,还没在床上躺多久,她就觉得小腹有些闷胀。

    既然他睡不着,那就干脆别睡了。

    “能。”裴月乌一下坐起,散开的赤发披散在身后,竟使他看起来比平时“温驯”不少。

    他下了床,走近,一手撑在她的床沿边上,道:“我就坐边上,调过气血后就走。”

    池白榆缩在被褥底下,只露出半颗脑袋,模模糊糊应了声:“嗯。”

    “那能再靠近一些吗?”

    “……”想到他浑身的热气,池白榆还是往旁让了一点。

    裴月乌掀开被子,躺下。

    眼下他俩挨得近,不消探出妖力,他就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想到她现在定然有些难受,他心无旁骛地伸过手,搭在了她的小腹上。

    他送出一缕妖气,格外专心地疏通着气血,偶尔探出其他的小毛病,也一并告诉了她。

    直到将她的问题解决完了,他才抽出心神思索起其他事。

    脑子一乱,他就不免想起今天在拱桥上看见的那青年。

    个高。

    他也挺高,似乎还比那人冒了一小截。

    衣袍?

    好像是白青色。

    他鲜少穿这颜色,一是有些显眼,二是一旦沾了血,一眼就能瞧见。

    配饰……

    那人佩的几块玉定然没他的好看。

    模样呢?

    好像也差不了多少吧,不过就是眉毛比他浅了那么一点儿,瞳色不一样,鼻子和嘴没细看。

    还有总是在笑。

    等等……

    笑?

    他眼眸忽睁,想起之前她提过几回,说好像没见他笑过。

    原来是喜欢爱笑的?

    池白榆也还没睡,就眼睁睁看着他忽蹙眉,忽抿唇,忽咬牙,跟鬼上身了似的。

    正看着,他突然抬起眼帘,直直看向她。也不说话,只单盯着她看。

    池白榆被那眼神盯得犯怵,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裴月乌道。

    好像自打记事以来,他就没笑过,因而对这表情分外陌生。

    他尝试着活动起面部肌肉,试图控制嘴角往上扯。

    应该是在笑吧。

    他看见那青年也是这么做的。

    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池白榆看了阵,忽问:“你很冷吗?”

    裴月乌微怔:“不。”

    池白榆沉默一阵,问道:“那你的脸抽什么?”

    第146章 第 146 章

    裴月乌还在试图扯出一个笑, 忽听见这话,原本僵硬往上提的嘴角顿时又压了回去。

    两人沉默对视着,谁也没出声。

    好半晌, 他道:“脸有些痒。”

    “痒就挠啊。”池白榆语气自然,“照这样下去止不了痒不说, 待会儿还抽成习惯了。”

    “嗯。”裴月乌生硬挤出这字,再度陷入沉默。

    许久,他又不死心地追问了句:“就没看出些别的吗?”

    别的?

    这是把她当医生了?

    她干脆直接捧住他的脸,仔细打量着每一处。

    她的手刚贴上两颊, 裴月乌就明显听见心在耳畔跳了两阵, 不由得屏住呼吸。

    “都挺正常啊。”池白榆的指腹游移在他脸上, 从眉眼到面颊,时揉时按, “没瞧出其他的。”

    或是两人靠得近, 裴月乌能听见她的声音,却有些理解不了每句话的意思, 只含含糊糊地应着。

    又想起方才在拱桥见着的那青年,他问:“那你觉得,要是有些变化会不会更好?”

    池白榆没大理解:“什么变化?”

    “比如……”裴月乌思忖着问,“你看你的头发也是黑的, 那要是我也把头发弄成黑色,怎么样?”

    “……你是要和我拜把子吗?”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款发色之类的。

    “什么拜把子。”裴月乌蹙眉, “我就是——就是随口一问。算了,你当我没说。”

    他是头回遇见这种情况, 根本没半点儿头绪。

    要是那青年切实存在,想法子解决了便是。

    可偏偏是一个虚无的、空茫茫的幻影。

    假的也就算了, 还是一个与他截然相反的可能性。

    他平躺在床上,盯着昏暗的半空。心烦意外之外,更多的竟是无从下手的无力感。

    总不可能把他塞回赤乌蛋里再长一回吧?

    平常应敌时的劲儿,在此时被一点点磋磨着。

    或许是那些复杂的心绪扑涌得太过强烈,他竟感觉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横臂搭在眼上,眼前的视线被彻底遮去,使他生出种在往下坠的错觉。

    身躯被塞进了小箱箧里,密不透风,逼仄到他连喘息都难。这箱箧——连同被塞进其中的他——都好似腾了空。

    他没法像平时一样展开羽翼,只能不住往下坠着。

    只怕要摔个粉碎,他不着调地想。

    箱子里的他会摔得七零八落,可哪怕摔进崖底,箱箧也不会打开。

    他仍旧是憋闷的,血肉脏器都扭曲成一团,身躯也无法舒展。

    渐渐地,那丝丝缕缕的憋闷蓄积、演变成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就在脑中渐生嗡鸣时,身旁人忽拍了下他的胳膊。

    混乱的意识倏然回笼,裴月乌睁开眼,偏头。

    “何事?”他问。

    池白榆:“你能当回抱枕吗?”

    他身上源源不断地透出热意,跟个大型暖水袋似的。但关键是这“暖水袋”睡在她旁边,只能烤着一半。

    裴月乌没听懂,只当她嘴瓢了,追问一句:“保证什么?”

    池白榆:“……”

    这哪儿的口音啊?

    她也懒得解释,直接身子一歪,就近乎压在他身上。再一抬腿,压着他的腿。

    这下几乎浑身都是暖烘烘的。

    她长舒一气,闭眼。

    舒服了。

    感觉到她的大半身子都压在他身上,裴月乌渐觉僵硬,方才的繁杂思绪也都抛之脑后。

    他迟疑片刻,才尝试着抬起胳膊,回搂住她的腰。见她没拒绝,便又彻底歪侧过身,将她整个儿抱进怀里。

    “能不能亲一下?”他问。

    池白榆这会儿正觉得困,连眼睛都懒得睁,只含糊应了句:“随你。”

    她应得敷衍,却令裴月乌稍松一气。

    还好。

    虽然见过那幻象,却好像没什么变化。

    他没声没息地靠近,在一片昏昏夜色中寻着她的脸,先是抬手搭在她的脑侧,抚摸着松散开的头发,再才啄吻了下她的前额。

    再是鼻尖、面颊,最后落在唇上。

    也没有加深这吻的意思,仅仅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比起亲吻,更像是表达亲昵的简单触碰。

    池白榆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半睡半醒间梦见自己在火炉前坐着。那火炉子里偶尔窜出一点火苗扑在她脸上,也不烫,且还湿润润的。

    没睡多久,她就觉得热。她松开手,身子一翻,便背朝着他了。

    怀里一下变得空落落的,裴月乌的视线自动追随着她的动作。待她的呼吸又变得平稳绵长了,便悄无声息地贴近,从后抱住她。

    第二天早上,池白榆刚醒时,根本不记得自己在哪儿了。眼一睁,就瞧见满屋子的金银宝石,刺目得很。

    似乎还有什么箍着她的腰,连腿都不大能动弹。?

    什么情况。

    她偏过头看了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横躺在床上了,脑袋几乎要悬空。

    至于箍着她的东西……

    她一掀被子,发现裴月乌跟只大型犬似的蜷在被窝里,脑袋抵在她的腰侧,两条胳膊还牢牢抱着她。

    “……”闷在被子里面不热吗?

    她毫不客气地踹他一下,却忘了他平时全靠直觉。

    还没踢着他,就被他一把捉住小腿。待牢牢圈住她的小腿了,他才迟迟睁眼。

    或是刚醒,他脸上全然不见往常的凶相,反而仅有惺忪睡意。

    他掌着她的腿,顺势往前一拉,同时整个人靠近她,将她抱进怀里,在她的颈窝处蹭了两蹭。

    池白榆一下打在他的脸上,声响清脆。

    裴月乌瞬间清醒了,恼蹙起眉:“为何打我?”

    “帮你醒醒神。”池白榆问,“醒了吗?醒了就松开,还得去找金乌果。”

    裴月乌只得松开手,坐起身。

    池白榆也不指望他能从这满屋子的玉石中翻出什么吃的,好在她一早就准备了干粮。

    洗漱完,简单吃了几块饼干后,她便跟着他去了金乌果所在的金乌林。

    金乌林在扶光树的东侧,穿过结界,她就看见了一片广袤的树林。

    这些金乌树长得跟书里的扶桑神树差不多,每一株都由两棵树木缠绕而成。

    树上悬挂着金灿灿的果实,量不多。她粗略数了下,每棵树上基本都是九颗果实。

    比起取另外两样东西,池白榆觉得摘这果子更麻烦。

    这些果子不会制造幻境,也没有拿法术攻击他俩。

    但它们会跑。

    每颗果子都跟兔子似的,眼看着就要碰着了,下一瞬就一摇一晃,再往地上一蹦,跑远了。

    而且这果子还只能她自己来摘,不能让裴月乌帮忙。

    几枚果子追下来,她感觉自己马上也能和这些果子相依为命,蹲树上当猴子了。

    最后她忍无可忍,问裴月乌这些金乌树的树枝能不能折。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索性挑了些细长柔韧的枝子,尽数折断,再编了个简陋的网。

    有了工具,摘金乌果就变得方便许多。几网子下去,她捉住了四五枚金乌果,直到裴月乌在旁说“够了够了”,她才停手。

    回去后,裴月乌将这三样东西融合在一块儿,再用妖火炼制了近半个时辰。

    “这能用来养花?”待他炼制结束,池白榆从裴月乌的手中接过所谓的“假太阳”。

    比起太阳,这东西看起来更像一枚菱形的水晶。整体呈淡淡的金色,里面还漂浮着一小片叶子。

    看着倒漂亮,就是不知道怎么用。

    “自然。”裴月乌手指微动,变出一条红色链子,系在那“水晶”上,“这东西叫‘金乌石’,如今它已经认了主,只要每日在花草附近挂上两三个时辰。不出半月,便是寒冬腊月,也能出现百花开的景象。”

    这么神奇?!

    池白榆翻来覆去地看,又问:“那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还有禁忌之类的。”

    “没。既然是你的东西,何来禁忌。”裴月乌想了想,“非要说有何处需要注意……这东西到底是金乌果做的,阳气过重,寻常鬼魄根本碰不了。”

    “能驱鬼?”

    裴月乌颔首:“不过拿来驱鬼多少会损耗阳气。若只是纯粹挂在那儿养养花种种树,消耗的阳气倒微乎其微,用个上千年也不成问题。”

    池白榆:“……”

    上千年倒也不必。

    到那时候她的骨头都没了。

    她仔细收好,又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还得趁早把苗子栽下去。”

    见她要走,裴月乌微怔:“这就走了?”

    池白榆忽想起什么:“你看我这脑子,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

    裴月乌呼吸稍紧,眼也不眨地盯着她:“什么事?”

    “谢谢啊。”池白榆说,“你帮了我这么大一忙,我肯定记着,下回有什么事也能随时找我。”

    “用不着。”裴月乌道,同时等着她的下文。

    她却一转身:“你觉得用不着是你的事,我肯定得记着——这扶光树要怎么下去?”

    裴月乌心一沉。

    她所谓最重要的事,就是说声谢谢?

    他往前一步,恼蹙起眉:“便这么急着走吗?”

    “不走还怎么——哦,对,还有一件事。”池白榆靠近他。

    裴月乌眼眸微睁:“何……何事。”

    池白榆却将手一伸:“我的带子。”

    “什么?”

    “那条黑色的布带,之前在惩戒室给你的,让你回去洗干净,你还记得吗?”

    话落,两人谁也没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裴月乌才磨磨蹭蹭地从怀里取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条,递给她。

    “洗了。”他硬邦邦地丢出两字。

    池白榆接过,下意识往回一扯。

    但裴月乌并没松手。

    那布条在他二人的手中散开,两端分别捏在他俩的手里。

    池白榆怔住,往回一扯。

    裴月乌仍未松开,紧紧捏着另一端,甚而在手上绕了两转,顺势将她往身前一拉。

    “好不容易来一次,东西拿到手就走了?”他又问了遍。

    对上他的视线,池白榆总算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那你要什么?”她有意问道。

    “至少,”裴月乌顿了瞬,“再抱一下。”

    “抱一下就行?”

    “再亲一回。”话落的瞬间,他忽然感觉似有外人闯进了这妖狱。

    但不等他细想这件事,身前人就已往前一步,引走了他的心神。

    第147章 第 147 章

    池白榆也同样拉拽着那布条, 用手缓慢地卷着,直到与他的手挨在一块儿。

    “这带子是用水洗过的吗?”

    “嗯,清灵池的池水。”说话间, 裴月乌又分神注意着牢门处的动静。

    好像的确有人进来了——他能感觉到外来者的气息。

    要是现在是晚上,那闯进来的定然是述和。但偏是妖囚可以在外行动的白天, 以前也有妖囚闯到他这儿来。

    加之妖物之前的妖气差别不算大,他根本分辨不出是谁。

    但应该不会是述和。

    昨晚回来后,述和临走前提醒他别为难池白榆,他嫌这人多管闲事, 就跟他打了一架。

    伤势估计都还没好全, 总不可能又来一回。

    那能是谁?

    裴月乌还想探出一缕妖识查清楚, 池白榆忽将那条带子抽了出来。

    他下意识拢了下手,她却已经把带子揣入袖中。

    注意到他的细微动作, 池白榆道:“这是我的, 你难不成还想拿去?”

    “不是。”裴月乌如实道,“我不过是有些分神。”

    “分神?”

    他颔首:“好像——”

    池白榆还以为他在想方才说的事, 没等他说完,便忽地上前,有些敷衍地抱了他一下。

    片刻后,她松开手。但还没来得及往后退, 就被他一把搂住。

    裴月乌又将外来者的事忘了个干净,一条胳膊紧紧箍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托在她的脑后。

    刚抱紧她, 他又不免想到昨天遇见的那人。

    他忽然陷入犹豫,看那人的脾气, 好像不会这样粗蛮地抱她。

    是因为她不喜欢这样吗?

    犹豫之外,他又多了些觉得自己行事太冲动的懊恼。

    但他正要松开手, 池白榆却突然抬起胳膊,回抱住他。

    裴月乌微怔,又开始胡思乱想。

    或许他可以问问她愿不愿意留在这儿。

    这里也能种花种树,还不用费那么多心神。

    他还可以守着她,即便述和与伏雁柏找上门,也定然没法将她带走。

    可最终这些话也没问出口。

    他看得出来,如果她想要什么东西,一定会自个儿提,而不是等着别人来问她。

    裴月乌稍松开手,低垂着头看她。

    “若是在白天,我也能出来。”他道,“何时能再见你?”

    池白榆却说:“我负责的事一般都在晚上。”

    白天她能来吗?

    先不说那跟石头一样沉甸甸压在身上的妖气,还有些恶妖她都没打过照面,要是遇着就麻烦了——她还没忘记之前伏雁柏提过一嘴,说是五号房里的妖很可能会杀她。

    连他都这么说,那房间里头的妖定然不简单。

    等等。

    她忽想起另一事。

    差点忘记剜心刑了。

    来都来了,肯定不能空手回去。

    思及此,她问:“方才说的事还要不要?不要我就走了。”

    “等等——”裴月乌及时收紧胳膊,牢牢箍着她,“没说不要,你先别走。”

    话落,他微躬下背,托在她脑后的手顺势移至她的颊边,用指腹细细摩挲着。

    等揉按得她的面颊微微发热了,他才倾过身,吻住她的唇。

    起先和昨天一样,仅是浅尝辄止的啄吻。待两人的嘴唇都洇着微微的湿意了,他再不紧不慢地含吻住她的唇瓣。

    当他尝试着吮舐她的唇时,池白榆只觉唇瓣微微作痒。跟之前一样,她感觉到他的舌面上似有着细小的绒毛。

    不会像倒刺那样扎得人疼,可存在感也不低。

    他在接吻一事上显然还不够熟练,只是莽撞又热切地表达着亲近。力度上也不知轻重,或舔或咬,偶尔会咬得她的唇一阵刺麻泛疼。

    她便抬手抚摸着他的脑袋,将他从急切莽撞的情形中唤醒,并反过去吻他,以此一点点引导着他。

    好在他的吻技不怎么样,学得却快。没一会儿,就已学着慢磨细吮,还尝试起挑弄摩挲她的舌尖,吞吃着口津。

    池白榆正忖度着下刀的时机,却突然察觉到一点异样——

    有什么暖流一样的东西在她的口中缓慢流动。

    她倏地睁眼,一把推开裴月乌,捂着嘴问:“什么东西?血?”

    虽这样问,她却清楚并不是血——那气流没有任何味道,只暖烘烘的。

    裴月乌的唇角还飘散着一点赤红色的气流,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的吐息急促灼烫,说话时声音还有些作颤:“不是。”

    “那是什么?”

    “妖气。”裴月乌扯开略有点嘶哑的嗓子,“你昨天不是说,那月事要来好几天吗?分你些妖气,这样即便我不在,也能随时调整气血。”

    池白榆松了口气:“那你不早说。”

    吓她一跳。

    裴月乌:“也是临时想起来。”

    毕竟之前他还以为能天天见着她。

    “妖气不会散开吗?”池白榆问。

    裴月乌之前没从她的体内探到妖丹,以为她是考虑到了月事对妖丹的影响,便道:“不会,至少也要半月才会自行散去。”

    “那会不会被人发现?”

    裴月乌思索着。

    应该不会有旁人像他这样,与她这般亲近了吧。

    妖丹妖气都是些较为私密的东西,日常往来又怎可能发现。

    于是他道:“不会。”

    池白榆放了心:“那还挺有用,只不过感觉有些奇怪,我得适应适应。”

    裴月乌颔首,等她再走近了,他才又俯身吻她,并顺便渡给她一些妖气。

    池白榆再次感觉到了那缕细细的温热气流。

    像是在喝水一样,起先还没什么异样感。但当妖气流入她的丹田时,一点微弱的酸麻逐渐扩散开。

    好似有蚂蚁在四处乱爬,磨出一点深入骨头的痒意。可与此同时,她竟也能清楚感觉到身心的状态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

    刚才去找金乌果的劳累,还有精神上的疲惫,都在得到好转。

    出于一种隐秘的渴望,她不由得抬手圈住他的颈子,试图攫取更多妖气。

    察觉到她的反应,裴月乌也不觉得奇怪。

    毕竟他渡给她的是真气,而非平时用来施展妖术的普通妖气,可以说是比绝大多数——甚而是所有灵丹妙药都好的东西。

    他顺着她的意图,引出更多真气给她。

    两人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气息相融间,偶尔溢出声时轻时重的轻哼。

    不过她到底不是妖,能承受的真气也有限。过了好一会儿,她渐渐感觉到妖气开始变得灼烫,流转间也不再磨出痒意,而是微弱的疼痛。

    意识到不对劲,池白榆及时往后退了步,气息不稳道:“是不是差不多了。”

    裴月乌的意识已有些涣散,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

    平复片刻,他才挤出声:“嗯。”

    “那我就先——”

    等等!

    池白榆回神。

    刚才光顾着妖气,又忘记剜心刀的事了。

    她顿了瞬,改口:“那你坐去那儿。”

    裴月乌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早上才整理好的床榻。

    他也没多想,听她这么说,就照着做了。

    他坐在床沿,却见她又将刚才收好的那条布带取了出来。

    “做什么?”他忽觉不妙。

    “你总喜欢睁眼,俩眼珠子跟夜明珠似的,晃得我闭着眼睛都能看见。”池白榆飞快将布条覆在他的眼睛上,又在脑袋后面打了个结,“这样就好了,你爱什么时候睁就什么时候睁。”

    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漆黑,裴月乌下意识想摘了那布条:“可我刚洗。”

    池白榆拍开他的手:“别碰,你不碰就用不着再洗了。”

    看不见东西,裴月乌只能微偏过脸,试图借着听觉判断眼下的动静。

    下一瞬,他就感觉腿上压来何物——似是她坐了上来。

    紧随而至的便是一个吻。

    她说得不错,

    依他确然喜欢睁开眼睛,总想看看她眼下是何神情。

    光是发觉一点表情的细微变化,便足以令他更为亢奋。

    现在睁了眼也看不见,其他感官反而更加敏锐。

    他听见唇齿在轻微碰撞摩挲的响动,感觉到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胸膛,有一阵没一阵地抚过。

    她的触碰使他不受控地颤栗着,更有麻酥酥的痒从后腰漫上脊骨。

    忽地,他竟觉心口处传来阵微弱的刺痛。

    也是同时,池白榆忽用膝盖踢撞了他一下,并在他耳畔低声骂了句:“下流。”

    她的踢撞激起一股带着钝痛的刺麻,从下流窜而上,径直往他的发顶冲去。

    几乎是难以自抑地,他低喘出声,试图捉住她的膝盖。

    池白榆轻松避开他的手,又将膝盖抵上,丝毫没收着力度,反复碾着。

    “变化这般大——你自己来说,是不是下流?”她问。

    裴月乌被那钝痛刺得微躬了身,一手掌住她的膝盖,想推开,却又不能使太大的劲儿。

    池白榆看了眼剜心刀,一惊。

    又涨了?!

    她记得前几回每次都能积攒到大半血条,而这次只扎了一下,竟然就快满了。

    视线一移,她看了眼那张透出薄红的脸。

    或是羞赧,又或忍得艰难,他连耳尖都涨出了薄红,呼吸也抖。

    被布条遮住的眼睛受了刺激,在布条上洇出淡淡的湿意。

    这回涨了这么多,那圆盘上的红色部分应该能减少些许吧?

    她满心记挂着剜心刀的事,膝盖碾得也慢了些。而他竟一手掌着她的膝弯,似在无意识地微微往下压,以使她的膝盖贴得更紧。

    池白榆发觉此事,手搭在他的肩头,稍倾过身。

    “为何不说话?你明明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她道。

    裴月乌哽了声,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快说。”池白榆有意顿住,“是不是下流?”

    快意来得又急又重,一点点吞噬着他的意识,此刻又陡然褪去。裴月乌的思绪间涌起一点茫然,好半晌,才嗓音作抖地应了声:“嗯……”

    “你这样说谁能明白,再重新说。”

    裴月乌喘息着,艰涩地挤出一字:“是。”

    池白榆又开始缓缓动起膝盖,趴在他的肩上,轻声问:“是什么?说清楚些。”

    “嗯……”裴月乌微微仰起颈,嗓音几不成形,“下、下流。”

    “谁?”

    “哼嗯……”掌着膝弯的手陡然压紧,他道,“我……”

    池白榆打算见好就收,撑着他的肩微微坐起身:“看来脑袋还没糊涂,你——”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裴月乌便将手一抬,掌住她的腰身。

    天旋地转间,两人就调换了位置。

    池白榆陷在松软的被褥间,眼看着他俯过身,再度吻住她的唇。

    她圈住他的颈,感觉到那吻从嘴唇游移至下颌、颈上,且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像是攀山般,又顺着弧度往上,最终停在高处。

    裴月乌微微张开嘴,舔了下,而后含吻住。

    也是在这吻落下的刹那,他又一次感觉到那外来的妖气,且已离得很近。

    他一顿,倏地抓下覆在眼上的布条,同时扯过被子遮住她,再回过身去。

    转过身后,他看见述和站在结界处,正一手拂开凝成结界的妖气,远远望着他。

    第148章 第 148 章

    池白榆陷在一堆松软的被褥里, 视线飘飘忽忽地落在天花板上。

    昨晚睡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底下不知道装了什么绒毛,睡起来格外松软舒服, 也分外温暖。

    余光里,她瞥着一点赤红的影子——是裴月乌的发顶。他的一条手臂还搂着她的腰身, 另一只手则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在掌心里摩挲着,再抵入她的指缝,最终与她十指紧扣。

    两人的手掌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块儿, 他忽落下了吻。

    池白榆只感觉一点湿热的潮气落在心口附近, 热腾腾的, 激起不明显的痒,渐渐扩散开。

    当他探出舌, 开始用那布着细小绒毛的舌面舔舐时, 那阵刺麻就变得明显许多,令她微抬起腰身, 几乎不受控地轻哼了一声。

    裴月乌收紧搂在她腰间的手臂,顺势将她往上抱了点儿,以便更彻底地含吻住。

    湿热的呼吸再度拢下,池白榆微微眯了下眼, 下意识想抬手圈住他的颈。但忽地,那点温热倏然散去,她的眼前压来了何物。

    等那东西完全盖在身上了, 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床薄被。?

    什么情况?

    她一下睁开眼,在一片昏暗中, 她仅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还有盘旋在耳畔的微弱嗡鸣。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 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他才会用东西把她遮起来。

    下一瞬,她就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还离得不算近。

    有人来了。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她思忖起要不要用隐形术。

    毕竟裴月乌已经知道了隐形术的事,在他面前用也没关系。

    但就是不清楚来人有没有看见她。

    要是看见了她还用,那岂不是直接暴露了。

    而且她也不知道来的是谁。

    她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而裴月乌则在起身的同时,运转起周身妖气,压下翻涌的欲念。

    看见述和出现在结界边缘,他紧蹙起眉。

    他不确定这人来了多久,又是否看见了什么,便往旁一步,挡住床榻上的人,叱骂道:“你是贼还是山匪?一声不吭就擅闯进别人的地界,犯什么毛病,是学了那姓伏的走路都得仰头看天的臭脾气,跑这儿来寻死不成?!”

    他语气冲,相较起来,述和的言行却要平静许多。

    他道:“有些急事,就不请自来了。”

    听出来人是述和,池白榆的手不自觉攥紧些许。

    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而且裴月乌不是才结束刑惩吗?找他能有什么急事,竟还直接闯进了结界。

    裴月乌比她还急,不耐烦道:“什么狗屁急事,有话就说,没话便走。”

    “嗯。”述和稍顿,视线一移,落在了床上拱起的轮廓上,“好同僚,若是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便该回去了。”

    池白榆呼吸一滞。

    他知道是她。

    那他都看见什么了?

    应该没瞧见什么特别的吧?

    听他说话的语气还算正常,刚才裴月乌的反应也挺快。

    但继续缩在被子底下肯定不是个事儿,她磨磨蹭蹭地坐起身,把薄被往下拉了点,露出脸。

    眼一抬,她就望见了不远处的述和。

    脸色正常,表情跟平时比起来没多大变化,她没感觉到有什么压抑的气息,那他的妖气应该也还平稳。

    她迟疑着道:“你怎么……”

    裴月乌又往她面前一挡:“别和他说话,没必要跟他解释。”

    池白榆:“……”

    她没解释啊。

    述和只当没看见裴月乌,与她道:“它说今日不用给你送饭,想到种花还缺些日光,便猜你来了此处。”

    说话间,他手指微动,就用妖气化出了小棕熊。

    巴掌大的小熊“啪叽”一声落在地上,飞快动着两条短腿,朝她跑去。!

    这谁能忍?!

    池白榆丢开被子,一把接住它,抱在了怀里。

    “我没说。”小棕熊牢牢扒着她的胳膊,“是他自己找来的。”

    池白榆揉了把那毛茸茸的熊脑袋:“知道知道。”

    裴月乌睨向那一巴掌就能拍飞的小熊,蹙眉。

    什么玩意儿?

    看见述和提步往这边走来,他又记起池白榆之前说过,不能让旁人知晓这些事。

    思及此,他到底解释了句:“她来了月事,所以才在这儿休息。”

    末了,又觉得对方八成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又补道:“月事就是——”

    “知道。”述和的视线从池白榆脸上掠过,当看见那微微有些泛肿的唇,透着明显异样淡红的面颊,以及颈上的淡淡印痕时,他顿了瞬,转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现在可以走了吗?还是要再休息一会儿。”他道。

    池白榆又抬头看他一眼。

    现下离得这般近,从他脸上仍瞧不出丝毫异常。

    那应该的确是没发现什么了。

    她略微放了心,起身。

    “那我先走了。”她对裴月乌道。

    眼看着她就要离开,裴月乌下意识抬手,似想拉住她。

    不过刚抬起一点,他就眼睁睁看见述和握住了她的手。

    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感,他忍下不言,只对述和道:“即便有再要紧的事。也不该擅闯进别人的结界。若有下次,定不会轻易了事。”

    述和偏过头,似有似无地扫他一眼,并未应声。

    但就在他俩消失在结界的瞬间,不远处忽出现一缕淡色气流。

    那气流盘旋环绕,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气流逐渐凝聚成人形,正是述和的模样。

    裴月乌看见,只略微探了下眼前人妖气的深浅,便反应过来:刚才带着池白榆离开的那个,不过是述和的一缕妖气。

    眼前这个,才是他的本体。

    裴月乌没作多想,只不耐烦问道:“还有何事。”

    述和平静道:“忘了拿走一样东西。”

    “什么?”

    “那布条,似乎不是你的东西。”

    裴月乌稍怔,这才想起方才从眼睛上扯下来的布条,这会儿还系在他的颈子上。

    他利索散了,却没递出去,而是揣进怀里:“那也不是你的,轮得着你来讨?”

    述和:“私藏妖狱狱官的东西,也是重罪。”

    “哪门子重罪?”裴月乌越发不耐,“况且什么叫私藏,不过是暂且寄放在这儿,想拿走也得她来拿,你在这儿扯什么重罪,还不快滚回去!”

    “寄放?”述和轻笑了声,“我又如何知晓你这话是真是假,又或往惩戒室走一趟吧,把你的识海抽出来,真假一看便知。”

    “不是你的东西也轮不着你来管,滚出去。”裴月乌扫了眼他脖子上的伤,“还是说要再打一架?”

    述和沉默一瞬。

    片刻后,他仍旧用那起伏平缓的语气说:“或许你披着人皮,抓了那些人鬼妖兽养着,竟叫我忘了,你不过是只野畜生。不论遇见何事,都要打杀一番。”

    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太冷静,神情也平和,过了半晌,裴月乌才反应过来他在骂他。

    怒火轰然往上冲,他攥得拳头青筋鼓跳,切齿道:“你说什么鸟话?!”

    “生气了?”述和道,“又忘了一事,若你真能控制住那烂脾气,也不会被关在此处。”

    到了此时,裴月乌终于从他这异于平常的尖锐中察觉到异样。

    他压抑着怒火问:“你方才看见了?”

    “看见何物?”述和略作思忖,再用那不见波澜的语调说,“一头下作的畜生想着法子勾引别人来此处,再显露些下作脾性吗?”

    在这锁妖楼待了好几百年,裴月乌常惹事,因此也与述和打过不少交道。

    但他还是头回听他说出这般刻薄的话,震怒之余,更多的是惊愕。

    也是在他怔愕之际 ,述和又道:“你似乎忘了妖囚是何物,犯了重罪,被打上有错的印记,再关进这不见天日的虚妄之境。数百年来,你可曾悔过过哪怕一次?若不曾,那便不是什么值得怜惜的正常人,与她自然也不是一路人。”

    说话间,他又想起方才看见、听见的景象。

    那般粗莽、只知晓发火动怒的下作畜生,却伏在她身上捧着她亲。

    他算个什么东西,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失稳作抖的喘息轻哼,在此时又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中。

    他开始冷静地回想,任由她的呼吸如利箭般穿透他的思绪。

    这人也能引得她情动吗?

    他二人何时走得这般近,许久之前,还是去三号房里帮他找东西的时候?

    原因呢?

    喜欢?

    受人胁迫?

    还是觉得他帮不了她什么,打算拉拢另一个人。

    又或……

    他眼帘微抬,想起那把剑樋血红的剜心刀。

    原是这样。

    找错人了吗?

    他还想思索更多,可眼下被忌恨占了上风,也难以理清思绪,只被怒火驱使着继续道:“又或说你嫌自己犯的罪行不够重,现下又要下贱到来抢本不该与你打交道的人?”

    裴月乌额心一跳,从僵怔中缓过神。怒火攻心下,他一把攥紧述和的领子,抬手就是一拳。

    他丝毫没收着劲儿,那一拳狠狠落在述和的面颊上,瞬间便有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述和轻笑了声,抬眸:“挥两记拳头就算了事?”

    裴月乌忽觉腹部一痛。

    他垂眸看去,却见一把铁黑的剑径直穿透了他的身躯。

    而剑柄恰握在述和的手中。

    一剑捅了他,述和犹嫌不够,手腕稍转,用剑翻搅着他的血肉。

    裴月乌吃痛,抬掌劈下,用妖气将那剑震断成两截,又拔出穿透身躯的那截剑刃,丢弃在地。

    怒意堪比熊熊烈火,从心头烧至头顶。他气得头脑嗡鸣不止,又觉晕眩,当即化出那把血剑,提剑而上。

    “当了无荒派的走狗,你竟还有脸面来说我?!”他一剑劈下,将述和又化出的剑刃直接砍断,剑气落在他肩上,砍出道深可见骨的伤。

    裴月乌斜过剑刃,又朝他的脖颈劈去。

    述和往后跃跳数步,只差数寸,就险些被他挑断那鼓跳的动脉。

    他舒展着身形,再没平日里的疲累气,冷峻的神情间尽是杀意。

    “你该庆幸我与无荒交情不深,否则早要你性命。”他又一转手腕,这回却是变出两把双剑。

    剑气相撞,霎时间,原本万里无云的晴天翻涌起黑压压的乌云,烈阳也隐没在那黑云之后。

    缠斗间,高空仅见两道疾影。

    不过数回合,两人便都已伤痕累累。

    裴月乌擦去眼皮上干涸的血,怒道:“我喜欢她又有何错,轮得着你来插手!”

    “喜欢没错,只不过听闻过一些事。”述和道,“有些下贱到没底线的野畜生,看不得旁人亲近,便是不顾伦理道德,也要横插一脚。”

    “你这烂了心的死物,拿这话骂谁?!”裴月乌怒火陡涨,横过那嗡鸣着的血剑,朝他的脖颈砍去,同时化出把匕首,径直捅向他的心口。

    第149章 第 149 章

    书房, 里间。

    伏雁柏懒洋洋躺在藤椅上,出神望着长在墙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孽枝。

    前两天为着变那些他没见过的东西,消耗了他不少鬼气, 到今天才堪堪恢复。

    半晌,他曲肘抵在藤椅扶手上, 托着脸,偶尔用指节摩挲一下嘴唇。

    那天他虽是昏昏沉沉地与她亲近,对过程全无印象,可亲近过后留下的一些痕迹还在。

    譬如有些泛麻的口舌, 还有烧灼着他的阳气。

    闲来无事时, 他有时也会想到底亲近到哪一地步, 才会留下这些痕迹。

    偶尔又想,他既然变出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也没拒绝, 那是否不会像之前那般抵触他。

    正想着,他忽感觉到一阵剧烈起伏的妖气。

    藤椅一停, 伏雁柏的视线瞥向右方的门帘。

    他本来以为是意外,可下一瞬,那些起伏的妖气就变得更为强烈,且在胡乱冲撞。

    妖气的差别不大, 但也明显感觉得到不是来自同一人。

    有人打起来了。

    麻烦。

    伏雁柏不快拧眉,撑着藤椅缓慢起身,朝锁妖楼走去。

    刚进楼门, 他就撞见了池白榆与述和。

    看他俩走在一块儿,他心底的不悦更甚, 正打算找个由子支开述和,却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眼前的述和, 妖气似乎变弱了许多,而且对楼上妖气的冲撞变动没有半点反应。

    显然不是他本人。

    用妖气化出来的吗?

    他略微想了想,便推测出来龙去脉:大概又是哪两个妖囚打起来了,他的本体去处理此事,再用妖气化个分//身出来,送池白榆离开。

    倒想得周全。

    想到述和已去处理此事,他也没那么急着上楼了,将手往袖里一拢,靠在楼门边上。

    “这是去了哪儿?”他问。

    眼下是白天,锁妖楼里妖牢的牢门都开了,哪怕有述和在旁边,池白榆也不打算多留。

    而且或许是因为门都开了,她总觉得脑袋闷胀,身上也跟压了巨石一样,沉甸甸的。

    她敷衍道:“有事——伏大人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伏雁柏本想多说两句,却明显察觉到楼上的妖气正阵阵冲撞着锁妖楼的结界。

    要是再放任楼上的人打下去,只怕整个结界都会被摧毁。

    怎么回事?

    述和还没到吗?

    他压下多余的心思,正要说去处理下楼上的乱子,那妖气所化的述和忽道:“雁柏。”

    伏雁柏顿住。

    述和看他:“还有不少事务没处理完,待会儿把簿册送去书房?”

    伏雁柏听出他是不想他提起楼上的争端,却觉奇怪。

    楼上那妖气都快把结界给摧毁了,他便是不提,旁人不也察觉得到吗?

    不过眼下没工夫想这些,他道:“送去吧,我处理完楼里的事便去。”

    “嗯。”述和淡淡应了声,但在错身之际,他忽停下,轻而又轻地说了句,“有些事,不插手为好。”

    伏雁柏眼梢微挑,竟从他的脸上瞧出冷意。

    但没等他彻底看清,那两人就已经离开了。

    他移回视线,再度感知着楼上的妖气。

    还是两道妖气在缠斗不止,显然没人去处理这麻烦。

    伏雁柏的脑中忽闪过一个他从没想过的可能性。

    他提步上楼,刚踩上一阶楼梯,旁边的四号房里忽传出轻快笑声:“伏大人?”

    是曲怀川的声音。

    伏雁柏只当没听见,不欲理会。

    “在下总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又有头昏脑涨之症,是又有妖打起来了吗?伏大人若是想去劝阻,不如让在下替大人算一卦,也好避灾消难。”房中传出摇签的声音,片刻,声响陡停,“唉……不好不好,‘高眈螳俯雀在瞧’,又是一支坏签呵。大人此行,凶多吉少,还是不去为好。”

    伏雁柏停下,冷笑:“再胡言乱语,小心将那签筒子塞你嘴里,连同舌头一并砍了!”

    曲怀川朗快笑道:“伏大人何必恐吓在下,不过是根坏签。此签不好,换一根便是了。”

    话落,房中又传出摇签声。

    伏雁柏懒得再听,转身绕上楼梯。

    可没走两步,他又听见曲怀川一声长叹:“伏大人若是对在下有半分信任,还是避开此行吧。‘江上孤寒舟,遇水覆,遇风忧’,正道是恩情深深,仇也深深,又是一支下下签,不好,不好。”

    伏雁柏听得心烦,又知道这书生是个话多的。理他一句了,能再翻出十句话,干脆当作没这人,循着妖气的来源找去。

    确定这些妖气都来自十号房,他颇为不快地拧起眉。

    又是十号。

    他阴沉沉推开门,眼一抬,就望见有两道疾影在高空缠斗。

    一红一黑。

    他往前走了步,却又退回。

    这房里的天空虽有乌云密布,可还是露出了一点太阳。

    不比其他房中的太阳,这里的烈日太过张扬炽热,对他有害无益。

    但见那猛烈碰撞的妖气几乎要摧平一切,他没犹豫多久,便跃身至高空。

    离近后,他终于弄清楚了情况。

    比他想的还要离谱,竟是述和在与那姓裴的打,而且两人都带着要杀了对方的气势。

    他俩的伤势情况不分上下,血像是洒下的雨水般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又被猛烈撞击的妖气散成血雾。

    述和身上落着大大小小的剑伤,右臂几乎要断开,连骨头都被砍断一半,仅靠着剩下的半边骨头和血肉连着,心口附近还扎着把断裂的匕首。

    往日梳理得齐整的头发,此刻披散着,其下是一张已无血色的脸,提在手里的两把双剑都已砍得坑坑洼洼。

    概是右臂伤得重,不好拿剑,他撕了布条将剑柄与手绑在一块儿。

    裴月乌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腹部被开了一个血洞,两条胳膊被凌冽的剑风划出无数伤痕,血覆没了半张脸。

    连他手中拎的那把血剑,都在发出阵阵哀嚎,鬼泣声回荡在半空中,尖锐刺耳。

    都已成了这样,他俩仍没停手的意思,似乎非要争出个死活。

    这两人如何能打起来?

    伏雁柏看向述和。

    那姓裴的惯是个杀心重的,整日打打杀杀也就算了,述和怎会由着他胡闹。

    忽在这时,述和弃剑。

    一对双剑从高空掉落,中途散作妖气,消失不见。

    伏雁柏本以为他要就此收手,不想他竟抬手作剑指。

    下一瞬,述和的周身暴涨起凌冽罡风。那罡风带来巨大的嗡鸣声,一时间,裴月乌手中血剑的鬼鸣被尽数镇压下去。

    罡风之中,翻涌起浑黑的妖气,逐渐在他的身后凝聚成一头庞然凶兽。

    裴月乌见状,竟也收剑。

    他低声骂了句什么,紧接着,脚下也陡涨起汹涌妖气。

    伏雁柏头回觉得这般麻烦,素来阴郁的脸上也见着凝重之色。

    刚才他俩的打法,顶多是用妖气化成利刃,再持剑相斗。打得再厉害,也至多有可能破坏锁妖楼的结界。

    而现下他俩竟召出妖相,再任由两人打下去,非得毁天灭地不可。

    他再不犹豫,抬掌送出两股鬼气,分别朝两人打去。

    鬼气与尚未完全结成的妖相法阵相撞,掀起的气流将周围的树木怪石尽数摧平。

    霎时间,天色陡变。

    烈日的最后一点金芒也被乌云遮去,狂风乱卷,鬼泣渗人。

    伏雁柏跃身上前,在两人周身飞快布下两道禁制。

    时间太紧,他布下的禁制也略有些粗糙。要放在平时,他俩轻易便能挣脱。

    不过两人现下伤得太重,刚才结阵时又被中途打断,遭到阵法反噬,一时挣脱不得,如困在牢笼中的凶兽。

    伏雁柏先是看了眼述和,却见他微低着头,神情被披散的头发遮掩得一干二净。

    他从没见过他这样,不由道:“有什么深仇大怨,值得把命搭上。他行事莽撞,你也跟着得了失心疯?”

    话落,他便看见被困在禁制中的人稍抬起头。

    那双眼眸向来平和,不论遇见什么事都起不了多大变化。现下,眼白却充斥着血红,瞳孔也微微扩放着。

    述和冷冷盯着他,濒临失控的思绪陷入更为紊乱的境地。

    眼下他脑中反反复复浮现的,仅剩那把血红的剜心刀。

    剜心刀……

    他忽轻笑了声,但因脸上溅了不少血,将那笑衬得有些森寒。

    “伏雁柏,”他缓声说,“当日就该放任你魂飞魄散,也好过你今日做这些来恩将仇报。”

    他说得慢,每一字却都如利刃,又在血水里打磨过,最后猝不及防地扎在伏雁柏的心上。

    伏雁柏陷入怔愕,视线落在那凝着血的嘴上,似乎难以置信这些话是经由他的嘴说出。

    述和散开绑在手上的布条,用妖气再度化出把武器。

    这回却不是剑,而是把沉甸甸的重弓。

    他抬了双血红的眸子望着伏雁柏,喘息间,比他更像是从地府里爬出的鬼。

    “你为何没死在那日?”他顿了瞬,忽又说,“险些忘了,你已经死了。这本就该是你应得的下场,看着血亲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你面前,再受尽魂飞魄散之苦。错就错在我救了你……”

    他拉开弓弦,将妖气凝成一柄尖锐的利箭,随后毫不留情面地放开。

    箭矢刺破禁制,裹着劲风飞快朝伏雁柏刺去。

    而他还处在错愕之中,直到被胸口正中的异样感唤回神智。

    他垂眸,却何物也没看见。抬手按了下,却摸着一处空荡荡的孔洞,还有些破碎的尾羽细屑——那支箭矢穿透了他的身躯,又湮灭在他身后的半空中。

    但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反倒只有这副躯壳被刺穿的不适感。

    不远处,述和又道:“感觉到了吗?你现下不过是连疼痛都没法感知的鬼魄,是我糊涂,竟妄想你还能像个活人一样思考,而非何事都不计后果,任性妄为的死人。”

    伏雁柏被这些话刺得怒火上涌。

    他倏然抬头,同样冷眼望着他。

    概是来往的时间太久,他俩太清楚往彼此的何处落刀最狠,如何下刀最疼。

    他缓声开口:“我先前就说过,你要是真后悔,大可以再杀我一回。还是说觉得你族中已无人,都死了个干净,才不顾死活地在此处发疯,想惹得谁来了结你的性命?”

    述和呼吸稍滞,眼皮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一旁的裴月乌捂着腹部的血洞,重喘不止。隔着眼前模糊的血帘,他的视线在二人间来回游移,最终落在述和身上。

    莫名其妙。

    他甩了下脑袋,将脸上尚未凝固的血甩得干净。

    不是要跟他打?怎的又与那姓伏的骂起来了。

    还是说他打算把这锁妖楼里的人都打个遍,好占了那伏雁柏的位置?

    第150章 第 150 章

    述和僵立不动, 脑中所想尽是伏雁柏方才说的那些话。

    他想起在行危谷的数百年。

    数百年间血味经久不散,谷中不论花草树木,还是鸟兽虫鱼, 似乎都覆着层看不见的血雾。

    幼时的记忆已经记不清了,连是谁把他捡回了行危谷都忘得干净。

    只有个模糊印象, 好像一到冰雪消融的时节,便会有人拿着拜帖入谷。

    那些人的脸上无一不带着恼怒愤恨,又或阴谋算计,再奉出钱财买凶杀人。

    行危谷对外封闭, 他们自然见不着谷中人, 只能将拜帖放在漂浮于溪流的荷花上, 再被族中长老用术法引入谷中。

    待看过拜帖了,再作定夺。

    他仍记得长老是个模样年轻的树妖, 整日穿身花袍坐在溪边摇扇子。

    “都是拿钱办事。”有回长老笑嘻嘻拆开拜帖, 对着身旁尚且年幼的他道,“述和, 快些修炼,现下连剑都举不起来,怎能和族人一块儿出谷——你看,这信上说杀了某城里的某位老爷, 就能得百两黄金,这般好的差事,你接不着岂不可惜?冬日里也少睡些觉, 虽不来人,可看你整日里昏昏沉沉的, 耽搁了修炼不说,还错过许多新鲜事。”

    他拖着把比身子还长的剑, 木呆呆看着长老,只说:“谷中有花妖豹妖、狐妖蝎子精、蛛妖山魈……没有我的族人。”

    而且他不喜欢满山谷弥漫的血味,那些看不见的血气好似钩织成一团团阴云,永无止歇地漂浮在高空。

    长老拿扇子敲他的头:“怎偏偏捡回个呆傻的榆木脑袋,再去挥剑二百。”

    他在行危谷挥了两百年的剑,才从长老手中接过第一封帖子。

    临行前长老嘱咐:“要杀的是南城边上一窝作乱的蛛妖,别忘了把领头的那蛛妖的脑袋砍下来。”

    话里话外,似乎从没想过他能否杀了那窝蛛妖。

    但当他和另一个同行的龙妖一齐持剑砍下蛛妖的脑袋时,他隐约明白了何为族人。并非出身自同一妖族,却用手上的剑刃连成相通血脉的族亲。

    只是他仍旧不习惯弥漫在谷中的血味。

    在行危谷待了近千年,他起了改名换姓、云游四方的打算。也是那时,一位族人带回了伏家贴出的布告,说是伏家以千金灵石请修为高强的妖入府做门客。

    他对这些并无兴趣,那伏家老爷却携了拜帖找上门,说是算过八字,特意来邀他入府。

    他本想拒绝,长老却道:“至多去他府上住几年,待拿到了钱财宝物,届时走南闯北不也更舒坦?”

    又说:“那伏老爷是难得的善人,帮他一回,权当还了行危谷留你这么多年的辛苦钱。”

    他应道:“这些年赚的酬金,你拿走了一大半。整日往钱眼里钻,仔细哪天爬不出来。”

    长老摇着扇子大笑:“述和,往后还是收着些说话,外面的人可比不得谷中族人。”

    他沉默不语,最终还是随伏老爷一道去了伏府。

    走前,长老用扇子敲敲他的肩,留下最后一句话:“述和,明哲保身。”

    依着事先约定的,他一待便是六年。

    也是他离开伏府那日,闯入伏府的邪祟杀光了府中上下连同门客数百人。

    等他折返回去时,被那道人唬着自戕的伏雁柏,连魂魄都碎得七零八落。

    拼凑起那些魂魄碎片后,他没有回行危谷,而是去了远离行危谷的北境寒地。

    行危谷做的事本就容易招惹仇敌,因此族人外出时,总习惯隐藏身份,行事也讲求不留痕迹。

    而当那日伏家老爷找上行危谷时,他便清楚再不能回谷了——哪怕伏老爷说能找着他,全是因为那子寂道人出手相助。但已然有人知晓了他的身份,自然不能再与行危谷接触。

    因而后来伏雁柏答应无荒派前往虚妄境时,他也一同来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云游四方没他想的那般有趣,也不能再回行危谷,索性待在这虚妄之境。

    但刚过一两百年,妖狱中有一妖囚被那裴月乌杀了,隔日无荒派就送进来另一只妖。

    他原本嫌麻烦,意欲推拒。

    押送那妖的几个道人却说:“这妖犯的杀债也不少,就说那行危谷,谷中好几百只妖都死在了他手里,没一个活口。要是放任他在外面,不知还得惹多少祸端。”

    那时他还在处理一本棘手的簿册,闻言住笔,抬头。

    便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眸,似在无声地挑衅着他。

    那些道人还在身边念:“那么隐蔽的地方都能让他找着,听说是吃了一只打行危谷出来的妖,又化成那妖的模样,在谷中藏了好几年才动手——这妖吃了太多妖丹,已经半只脚踏进邪仙道了,我等杀不了,用法力暂且压制着都算勉强。要真和他打起来,实在危——”

    “留下吧。”他打断,垂眸继续处理簿册,“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你们自行押去。”

    后来他算了算。

    他走时,谷中尚有两百零五位族亲。

    于是他将那妖关进惩戒室里,用离魂钉封住了所有穴道,将记忆抹除干净,再为那妖编织出一场场幻境。

    幻境里,那妖是四处流浪的可怜乞儿,是身体孱弱、遭到父母厌嫌的半妖,是天生就被挖去妖丹的豹妖,是因为学不会化形、学不会隐藏气息而被同族赶出地界的蜘蛛……

    不论那妖在幻境中是何模样,他都会用幻境为那妖打造出一颗至真至纯的心,受不了半点痛苦的磋磨。

    等那妖陷入挣扎不出的泥沼了,便会被一个总爱摇扇子的老树怪捡走。他能过上一段不错的好日子,没人厌嫌,不必担心明日会不会被修为更强的妖给吃了,受伤时也用不着再怕身上的妖力是否够他疗伤……

    但好梦不长久。最后那妖会等到另一只妖挖去他的妖丹,伪装成他的模样。在他苟延残喘地躺在地上时,会眼睁睁看着那只妖顶着他的脸,亲切唤着他的族人,再一刀刀残杀了他们。

    他觉得奇怪。

    分明背负了那么多杀债还能笑着用眼神来挑衅他的妖,每回从幻境中醒过来时,却又总会撕心裂肺地哀哭,好似经受了什么摧心剖肝的折磨一般。

    到第三次从幻境中醒过来时,那妖就已熬不住地向他求饶,让他放了他。

    他有些厌嫌地看着那妖涕泗横流的模样,递出一方布帕道:“把脸擦干净。”

    而后再为他封上离魂钉。

    到第一百次从幻境中醒来后,那妖已有些神志不清。无数段复杂、混乱、结局又如出一辙的记忆挤在他的脑中,令他分辨不清幻境与现实。

    他开始禁锢住那妖的四肢,以防他自戕,再日复一日地封上离魂钉。

    到最后一次幻境时,或是精神崩溃的次数太多,那妖在幻境中恢复了记忆,夺过行凶者的利刃,一剑了结了自己。

    那日他看着那妖木讷呆滞的神情,轻轻叹气。

    魂魄散去大半,便只能一副空壳。

    好在比空壳强些,那妖仍然能感觉到躯体上的疼痛。

    于是他亲自将那妖送进了罪域,悬挂在铁剑罪域的上端,直到最后一片肉也被铁剑削下,才将剩下的碎骨丢进血池罪域-

    过往的事在脑中粗略晃了遭,述和抬眸望向不远处的伏雁柏。

    他不免又想到那剜心刀。

    若非她被强塞了这差事,又何至于会……

    他放缓了呼吸,语气平静:“你既然要说这些,那不如就在今日论出生死。”

    “你——!”伏雁柏的眉眼间见着阴怒,既恼他说的那些难听话,一时又懊恼自己方才说得太快,竟气昏了头拿他族亲的话刺他。

    这时,忽有妖气从述和的周身散出,如几堵漆黑的墙,须臾间就将三人围拢起来。

    而那些漆黑的墙上,悬挂着成千上百把利刃。

    他手指微动,便有一把从上飞下,被他握在手中。

    裴月乌的妖气已恢复些许,便一下击碎禁制。

    他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却没昏头,只蹙眉道:“不知道你发什么疯,但二打一我没兴趣。”

    述和扯开一点笑,语气却冷:“连廉耻心都没有的下作之人,现下又冠冕堂皇地说些什么?”

    裴月乌听得怒火中烧:“你到底在乱骂些什——”

    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想到述和先前说的那些话,他终于迟迟意识到一件事。

    错愕过后,便是震怒,他恼看着述和道:“我若喜欢什么,遇着旁人也喜欢,只会将话敞开了说清楚,也好求个公正,而非拿话贬损。如今打便打了,你把嘴放干净些!”

    尾音都没落下,述和就又提剑而上,只道:“再难听的话,待你死了,便也记不清了。”

    裴月乌化出血剑,抗下这一剑。

    剑气相撞,他登时紧蹙起眉。

    这蛮不讲理的烂妖,竟又多使了几分妖力!

    他也再不留情面,另一手运转了妖气,便朝述和的心口打去一掌。

    两人又缠斗在一块儿,招招往致命处落,摆明了要取对方性命。

    而那黑墙上的刀尖利刃,则尽数往伏雁柏那方袭去,攻势也分外凶猛,大有打得他魂飞魄散的气势。

    伏雁柏抬掌打出鬼气,以防为主,同时留神起那边的动静。

    他没时间去想裴月乌方才说的那些话的意思,却知继续这么打下去,非得闹出性命不可。

    见他俩再次弃剑,又要化出妖相,他也不再多作犹豫,直接一掌破开心口,将鬼核捏碎一半。

    霎时间,汹涌鬼气如黑雾般从他体内迸出,化成无数灰败鬼影,藤蔓般缠上那两人的身躯,刺入心口。

    两人中了鬼毒,皆僵滞一瞬。

    下一刻,妖气溃散,他俩也如断了线的风筝,从高空直直坠落。

    妖气凝成的黑墙散去,伏雁柏拔出插在身上的几把利剑,冷瞧着那两道坠落的身影。

    等心口的剧痛渐渐平缓了,他才往他俩坠落的方向赶去。

    ***

    小院。

    池白榆掀开柜子。

    “躲这儿了吗?”她问。

    柜子里空空荡荡。

    她合上柜门,又拉开另一边的抽屉。

    “在这儿?”

    但抽屉里也没有小棕熊的身影。

    奇了怪了。

    她关上抽屉,微拧起眉。

    刚才小棕熊和她一起回了小院,说是想在这里陪她一会儿,便留下了。但明明它刚才还在屋里,她只是转身去拿了个东西,回头就没看见它了。

    起先她还以为它要和她玩捉迷藏,可找了许多地方,不论哪儿都找不着它。

    叫它也没回音。

    又不可能是回去了——往常它每回走时,都会和她打声招呼,而不是像这样没声没息地消失。

    想到刚才小棕熊呆呆坐在那儿,一副似有心事的模样,她心有忧虑,思索片刻,终还是决定往述和那儿跑一趟。

    正值傍晚,她径直去了书房。

    还没进院子,她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喘息。那嗓音听着格外厚重、低哑,甚有些不像是人发出来的。

    池白榆环视一周,视线最终落在书房的房门上。

    声音的确是从书房传出来的。

    什么东西?

    伏雁柏与述和都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吧?

    窗户的帘子拉上了,没法看清里面的景象。她便谨慎靠近房门,小心翼翼推开一条窄缝。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出,使她紧拧起眉。

    紧接着,她就借着昏黄的天光,看见书房中有一头巨大的、几乎塞满整间屋子的棕熊。

    而那大到无法忽视的喘息,也是它发出来的。

    池白榆一顿,关门,转身往外走。

    哈哈……

    真是眼花了。

    竟然错频到动物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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