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瑞安的本意是朝奥斯蒙的方向道歉,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在桌子底下朝对方的膝盖道歉真的很蠢。
不过,一头红发的奥斯蒙虽然看起来像那种漫画里脾气火爆一点就炸的角色,待人处事却意外地友善。他的声音隔着桌板传到瑞安头顶,听起来有些含糊:“没事。”
瑞安心想不能再蠢下去了,得赶紧上桌!
他再次使劲想把自己往回挪,没想到挨着椅子的屁股突然就从椅子边缘滑落。眼看就要极其丝滑地撞向对方的大腿,他心中对奥斯蒙被撞到膝盖仍不肯收敛坐姿的行为纳闷了一秒,捏着魔杖的手迅速往脸前的事物上一按,终于阻止了自己桌下往冲锋的趋势。
掌心下的事物激烈地弹动了一下,哦,原来是奥斯蒙的大腿……
瑞安用死去的眼神竟能看出那一节大腿的惊惶。他收回自己的手,而对方迅速并拢膝盖,原本的豪迈坐姿瞬间切换成稍显羞怯的内扣。
教室里并没有贴心地出现一个洞让他钻进去,他只好缓缓逃离那个带给他无尽社死体验的桌下空间,终于上桌后,扭头看向自己身旁、那条无辜的腿的主人。他用力眨眼隐去几滴羞耻的热泪,满含愧疚地说:“同学,对不起。”
奥斯蒙看向瑞安,对方的睫毛在垂眸时看起来格外长,像小猫爪下扑扇的蝶翼,一阵轻颤后骤然掀开,若有似无的微风拂面而来。回过神来,他便已经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轻轻揪住了。
很久之前奥斯蒙就在悄悄关注对方,但他从来都不知道被这样湿润又柔软的眼神注视着竟会有这样轻飘飘的晕眩感。脑内已经一片空白,不想太快结束,又怕说太多会让对方心情不好,语言系统也完全紊乱,最终嗓音低哑地憋出几个字:“没……没关系。”
——第一个字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好丢人。
对于奥斯蒙心中复杂的纠结与斟酌,瑞安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对方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性格,这倒是令他很惊讶——这样和善好说话的人,怎么会没人愿意跟他组队呢?
一想到对方正好好地上着课,莫名其妙被自己创了两下,瑞安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他思索片刻终于有了主意,开口问道:“刚才老师布置了一个合作任务,你……需要队友吗?”
奥斯蒙闻言低着头,原本搁在桌子边的手也放下来撑在腿上,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瑞安以为他在权衡利弊,便适时抛出诱饵:“这个任务为期一周,我有一个毫不费力的方法,不需要配合行动,明天就能搞定。”
“我不能和你组队。”
奥斯蒙的这句话刚出口,教室里恰好安静了一瞬。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话,没有欣喜也没有愤懑,但在针落有声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不知道为什么,瑞安总觉得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难过。
四下开始窃窃私语,奥斯蒙霍然起身离开了教室,只有瑞安听到了他最后落下的一句“对不起”。
第二天,奥斯蒙就离开了学院——他被骑士营提前录取,需要即刻前往圣骑士领。
瑞安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便明白了对方拒绝他的原因,看样子奥斯蒙早就知道自己要离开学院了,如果他们组队,一旦奥斯蒙的得分作废,他的最终成绩也会受到影响。
即使是被那么直白地拒绝,瑞安也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因为他提出组队并不是真心想与奥斯蒙合作,以这样的心态作为出发点,对方要是答应了才会更令他愧疚。
这只是一件课堂上发生的小事,按理来说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瑞安抛在脑后,可他没想到的是,之前那群总爱围着奥斯蒙献殷勤的贵族学生盯上了他。
那些家伙似乎是觉得曾经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奥斯蒙走得倒是很潇洒,他们心中的怨怼无处宣泄,于是便抓住瑞安这件事肆意嘲讽,致力于给这个无辜的借读生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
“情况就是这样,奥斯蒙并没有带头欺负我。”瑞安说着感觉又有点犯困,揉揉眼睛才继续说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参与其中。”
“对不起……”奥斯蒙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我早就对那群人的骚扰不胜其烦,所以总是用很糟糕的态度去对他们,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把对我的不满都发泄在你身上……早知道我就……”
话还未说完,他就在黑发青年的目光中逐渐失去了声音。
瑞安摇摇头:“早知道的话,你也应该抓住机会提前进入骑士营,难道要留在学院里教他们做人的道理吗?那些家伙做出的恶行不该由你来道歉。”
听到瑞安这样说,奥斯蒙怔怔地抬起头。
“话虽这么说,你从一进门就开始道歉了,我还没能及时拦住你,不好意思呀。还有……我的队友们因为这个误会,对你做出了一些不太友好的行为,我代他们向你道歉。他们打你了吗?”
奥斯蒙摇摇头。瑞安的那些队友们下手都很黑,几番“友好”切磋下来,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背后至今仍是一片青紫,一动就疼。
“那就好。”瑞安冲他眨眨眼,“时隔多年的同学再次重逢,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看见那轻轻颤动的睫毛,仿佛又有一阵微风拂过奥斯蒙的面颊。时隔多年,他们的距离终于再次拉近了,近到他甚至能看清黑曜石般的眸子中倒映着自己毫无变化的身影。
“嗯,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这语气一听就不高兴!瑞安心里叹了口气,手里的被子也被他无意识地捏来捏去。捏了一会,他决定先换个话题:“对了,那天多谢你!要不是你及时赶到,那只深渊种可能就逃到地下去了。你的剑竟然可以燃起火焰,看起来好厉害,是附魔武器吗?”
奥斯蒙点头:“我们家族世代善用火系魔法,所以我也更习惯将魔素引导为火属性的魔法回路。”
“可以演示一下吗?”瑞安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
奥斯蒙表情未变,当即后退几步,对着房间内无人的角落拔剑出鞘,紧接着剑刃微微一闪,倏地燃起火焰。
瑞安小幅度鼓掌:“附魔武器的使用方法看起来好像跟魔杖法杖不太一样。你的魔法回路在哪里形成呢?感觉好快。”
“身体与附魔武器接触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我的一般是在掌心。快是因为……我对这个比较熟练。”奥斯蒙的脸似乎有点红,“其他人如果想要让这把剑燃起火焰的话,需要特定的动作或者咒语来引导才行,就像使用魔杖和法杖时那样。”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你。”
不过,如果使用前要先舞一套剑才能给剑附上火焰的话,于对手而言也是一种另类的折磨了。
奥斯蒙手腕一震,剑刃那侧的火焰便熄灭了,接着收剑回鞘走回床边。
瑞安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问道:“你背上有伤吗?”
对方飞快应答:“没有!”说着便转身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背后。
瑞安这才发现一头短发的奥斯蒙竟然留着一条长到腰间的小辫子,还整整齐齐地编成了麻花辫。他松开手里的被子,眨眨眼说:“你靠近点,再转过身去,让我仔细看一下。”
奥斯蒙按照指令行动起来,接着就听见身后的青年轻声问道:“这么长,你每天要编很久吧?”
“……嗯。”
“好了。”瑞安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可以转回来了,“刚才我让你不要道歉,但是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还没放过自己,所以……罚你今天重新给自己编辫子吧!”
奥斯蒙转过来之后就愣愣地望着对方的笑眼。他发现面前的青年与自己记忆中的相比还是有一些变化的,如今的瑞安笑容中多了一丝他不曾见过的明媚。
尤其是此刻,像极了一只恶作剧成功的小猫,让他的心也软成一滩。
多年未曾在记忆中失色的人,如今变得更加多彩。奥斯蒙感觉自己与对方的距离变得更近了,可无论如何,都再回不去当年课堂上他们抵膝相邻那么近了。他曾斩杀过那么多怪诞可怕的深渊种,可此刻竟然还会对这个早已明了的事实感到畏惧。
“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都向前看吧。”瑞安刚说完就停住了,表情一阵颤抖后,终于打出了一个哈欠,“对不起,我又困了……可以让我再睡一小会吗?”
“可以可以,想睡多久睡多久。”
“嗯。”
“好的。你们几个滚快点。”
“你睡吧……再见。”
瑞安眯着眼睛朝他们挥手,最后又提醒了一下红发骑士:“奥斯蒙,你别忘了把辫子编好。”
奥斯蒙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被人拖走了,房间再次恢复寂静。
瑞安像毛毛虫一样向下挪动自己,直到被柔软的被窝吃到只剩个脑袋,才满意地靠在枕头上。
过了一会儿后。
“系统,你在吗?”
【什么事,你问吧。】
“之前和诺亚对战,还有在阻止深渊种前进的时候……为什么只有我的攻击能够见效呢?”瑞安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眼底满是惊异与不解,“我明明只是个普通人……”
瞳孔骤缩,一个可怕的猜测脱口而出:“我……不是人吗?”
听完他的话,系统发出一点古怪的气音。
【你是一个十二岁的宝宝,问出这样……可爱的问题也很正常。】
“我很认真。”
【你是人类,如假包换。】
瑞安终于松了口气:“太好了,差点以为……”自己其实是深渊种什么的。
【但是你也别再自欺欺人了。】
【在这里,你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对于驻北大陆的人而言,你是个充满未知的异界来客,你的灵魂与他们全然不同,你的存在就是另一套世界法则运作的证明。】
【所以你能对深渊种造成最真实的伤害……一点都不普通呢。】
系统不怀好意地揭露着事实,而黑发青年听完之后却默不作声。片刻后,他蛄蛹着钻进被子里,把头也蒙上了。
【……】
【生气了?】
半响后,被子里传出来一个闷闷的声音:“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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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赫伯特闭着眼睛靠坐在沙发上,了然道,“看来那位牧师先生终于醒了。”
凯兰嗯了一声便打算上楼。
“算起来你也快二十一岁了,想好让谁来为你授剑了吗?”赫伯特的语气中带着一些揶揄,“再找不到可以效忠的主人,到时候沦为大龄无主骑士可怎么办……”
凯兰停下脚步,静静地用湛蓝色的双眼望了一会父亲浅金色的发顶,片刻后开口道:“父亲,您离开战场多年,箭术更加精进了。您想重回圣殿为圣灵效忠吗?”
男人听到儿子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练箭也是为了锻炼耳力,而且……家庭主夫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小众爱好吗?如今凯娜也长大了,每天忙着自己的研究脚不沾地,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吧。”
“父亲。”凯兰像是在组织语言,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双眼的伤痛于您而言也并不是难以克服的障碍……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离开圣殿、不当圣骑士了呢?”
“我知道,您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凯娜和我。”
“儿子,你……说话这么直白,究竟是随了谁?”赫伯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片刻后笑道,“好吧,应该是随我……”
“毕竟我在被推为圣骑士候选之时,当场在所有骑士面前向老师大喊——为什么我非要效忠圣灵不可?”
第42章
“我对我的老师感到很抱歉,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想笑。”赫伯特闷笑几声,然后慢慢收敛了笑意,“你说我其实没那么喜欢你们……一开始确实有点,毕竟你们让奎莉承受了那么多痛苦。”
“奎莉和我想要一个家,我们都希望家中能有人期盼着自己平安归来。就是这样自私的理由,我们才有了你,凯兰。”男人平和的嗓音变得低沉,“对不起,我们的确是不太称职的父母。”
“你是个很独立、很懂事的好孩子,但奎莉怕你一个人太孤单,于是我们又有了凯娜。”
凯兰表情未变,但身为父亲的赫伯特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惊讶:“你难道以为奎莉是因为不喜欢你,所以才生了凯娜?她其实很爱你,只是不擅长表达。当然,她也很疼爱凯娜,毕竟凯娜真的很可爱。身为哥哥,你也应该努力变可爱一点呢。”
“话说回来,其实我与你母亲原本是不可能相遇的。奎莉身上流淌着贵族的血,她是领主的孩子。那位领主追逐真爱,陆续娶了好几个丈夫。她的父亲与领主感情淡了打算离开,担心奎莉留在那里不被重视,便带上她一起出发。父女俩在一座小镇上意外遭遇深渊教徒的袭击,幸得圣骑士所救。从此,奎莉便下定决心想要成为一名圣骑士,她与她的父亲就这样来到了圣骑士领。”
“而我只是个从小在圣骑士领长大的穷小子罢了,稀里糊涂地被选拔为骑士。仗着一点天赋,我在骑士营中几乎是霸占了所有头筹,直到被奎莉打败——她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我沾沾自喜的美梦。那时候的我心高气傲,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从此就跟她杠上了,无论什么事都想争个高低,连吃饭都要比她更快。”
凯兰完全没想到温柔和气的父亲曾经竟然是这种锋芒毕露、毫不服输的性格。
“奎莉是如此美丽、强大,我会爱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只是执拗地追逐着她的脚步……直到我与她一同被宣布成为候选圣骑士的那天。奎莉的目标很明确,并且一直坚定地朝着目标前进,但我却陷入了迷茫——为什么我要用一生去效忠那素未谋面的圣灵呢?”
“听起来是不是过于自视甚高了?”赫伯特自嘲地笑了笑,“这样的疑问脱口而出,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事后我被老师练了个半死,奎莉也气了好久才终于肯搭理我。”
“后来我们一同成为圣灵阁下的骑士,逐渐相爱,然后有了你和凯娜,眨眼间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圣骑士的脚步无法停歇,所以双眼受伤后我才终于有时间开始思考当年那个问题的答案。”
“答案很简单,我用一生去追逐奎莉,与她纠缠相伴,其实我早已将忠诚尽数献给她了。她坚定地追逐着自己的目标,这也是我爱上她的其中一点,所以我尊重她的选择。总有一天,她会放下为圣灵举起的剑,回到我的身边。”
赫伯特直起身,双眼紧闭却依然能精准地锁定凯兰所在的方向。
“为此,我也需要献上余生去成为她的锚点。她不必再为我忧患,而是由我来给予她支持和力量。”
“我效忠于她,她接受我的忠诚,于是我便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我们再也无法被分割。想到这儿,我就会无比欣悦。”男人弯起眼,嘴角也噙着笑,但嗓音却有些低哑,“为什么要回圣殿?”
“我在等待,她彻底属于我的那一刻。”
半响后,凯兰开口:“嗯。”
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话,赫伯特浑身无力地靠回沙发上:“你小子真是……”
“你不告诉母亲吗?”
“她早就看出来了,我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她。”男人摆摆手,“不过这种事你要是敢当面说给正主听,那我也要甘拜下风……话题扯远了,我们继续来说你的事。”
“当初你提出想要离开圣骑士领去外面看看,作为父亲,其实我很高兴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是按部就班地沿着别人口中的路走,成为像我这样背主的圣骑士,而是认真地去思考,身为一名骑士,自己究竟想选择什么样的主人。”
“嗯。”
“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人选了,是——那位牧师先生吧。”赫伯特笑眯眯地说,“那你想好该如何俘获他的心了吗?他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希望我粗野的儿子不会吓到他。”
见凯兰沉默不语,赫伯特便给他支招:“你可以试着……多在他面前展现一下自己,不止如此,你还要仔细观察自己身上有哪些点可以吸引对方的注意,然后利用这些亮点来突显自己独有的魅力。”
“儿子。”赫伯特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你知道自己身上最令对方感兴趣的特点是什么吗?”
凯兰沉思许久,说:“好像是……身高。”
赫伯特:“……”这么大一个儿子竟然只有身高能吸引对方吗?
赫伯特:“除了……身高的魅力,也许你可以试试……把自己置于下位,咳……适当的示弱也是个不错的方法。”
凯兰注视着父亲脸上的羞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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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圣骑士领内正有条不紊地重建着居民区,看起来再过。即使是在有魔法的世界中,修复也远比破坏更棘手。被深渊种踩塌的建筑还好说,麻烦的是那些被深渊魔法侵蚀过的事物,这些是无法用魔法进行修复的。不过好在国王已经派人送来了大批的建筑材料,再过几日便能彻底完成重建。
圣骑士领为了答谢他们在对抗深渊种时所作出的贡献,除了丰厚的金钱报酬以外,还主动提出要为他们更新装备。阿尔泰和凯兰都换上了更称手的附魔武器,而希尔维乌斯选择了一套全新的魔法防具。瑞安的魔杖在之前的战斗中被深渊魔法摧毁,可惜圣骑士领的武器库内全是冷兵器,连魔杖或法杖的影子都看不到。
对于瑞安而言,魔杖已经不是必要的武器了,但空手施法仍有一个问题令他感到格外困扰,那就是目标的准确度。尽管阿尔泰和凯兰极力掩盖,他最终还是知晓了自己失去魔杖时前几次没能顺利出现的附魔火焰究竟附到了哪里。
像火球术、水箭术之类的魔法,其飞行弹道都有着无法避免的轻微偏移,距离越远,影响也越大,因此施法者在施展的过程中需要及时校准方向。如果手中没有能与魔素共鸣的道具,想要瞄准目标方向就会变得很困难。
“瑞安先生,实在是很抱歉……”为首的骑士面露歉意。
“没关系。”瑞安笑着摆摆手,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注意到门口有一个低矮的书架,书架表面闪烁着他很熟悉的封印魔法的波动。
骑士注意到面前青年的目光,他开口解释道:“那里封印着的是国王和领主们曾经送给圣灵阁下的魔法书,应该都是比较珍贵的藏本,如果您感兴趣的话,这些都可以送给您。”
“不用了,我……”
【最底层的第四本。】
瑞安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听见系统这样说,只好尬笑着冲骑士说:“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您可以把书架上的书都拿走。”
“我只需要一本就够了……”瑞安走过去,将书架扫视一遍,然后取出了那本系统所提示的书,“就这本吧。”
书的大小和他的手差不多,厚度约为两个指节,皮质的封面上没有书名和作者名,看起来像一本魔法随笔。翻开来里面每一页都是一种法阵,除了常用的魔法以外,还记载着许多攻击魔法。大部分攻击魔法都只有供人吟唱的咒文,而这本随笔中竟然出现了与之对应的符文,其中的魔法回路也描绘得十分清晰,可以看出随笔主人十分用心。
法阵在普通的光线下反射出瑰丽的光泽,笔触也很奇特,应该是用什么蕴含魔素的材料画成的。整本书也是由特殊材质制成,可以承受大量魔素的流动。
看到这,瑞安便明白了系统的意思——他可以将这本书当做媒介来进行施法。不用反复勾勒复杂的魔法回路,只要引导魔素沿着书页上的法阵流动即可,的确很适合他。
见他只拿了一本,骑士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失落:“一本就够了吗?”
“谢谢,这本够了,我很喜欢。”瑞安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也在心中对系统轻声道谢。
这次是真的要继续踏上讨伐魔王之路了!瑞安心中涌起一股踏上征程的激昂,紧接着这股情感在迎面碰上黑发绿眼、神情冷硬的圣骑士长时,吹着号角消散了。
男人的目光在黑发青年的头顶停留了一秒,盯得青年头皮发麻,然后才缓缓开口:“诺瓦先生醒了。”
听到这个消息,瑞安很高兴,顿时放下了戒备:“真的吗?太好了。”
“他说有一些事想要告诉你。”陆斯恩注视着瑞安的双眼,“关于《骑士之歌》这本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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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小队四人在圣殿的议事厅内见到了诺瓦。
陆斯恩和奎莉两位圣骑士也都在场,而如今的诺瓦连婴儿肥都消失了,看起来比之前瘦削不少,不过面色看起来还算健康。他的情绪很低落,但一见到瑞安,眼睛就亮了起来:“瑞安!”
“诺瓦,你醒了。”瑞安眼眶有点发酸,“身上会痛吗?”这么多翅膀,想收回去一定很辛苦。
“一开始还挺痛的,习惯了就还好。”他牵起一点笑容,随后笑容缓缓消失,双手纠结地扣在一起,“我已经知道了,《骑士之歌》这本诗集给许多人带来了灾难。”
“对不起……其实,这是我母亲的诗集。”
瑞安瞳孔猛地一缩,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惊色。
诺瓦似乎是不敢面对众人的目光,垂着头一动不动,姜黄色的卷毛仿佛凝固在空中:“我的父亲是一名骑士,很早就牺牲了,所以是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小时候我曾见过母亲的手稿,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没有多看,但我知道她从未忘记过父亲。”
“到了入学的年龄后,母亲将我送到学院,跟我道歉,然后告诉我说父亲没有死,她要暂时离开我去找父亲。她希望我不要被她的感情影响,平安顺遂地活下去。”诺瓦有些哽咽,“后来,我听说她被国王授予了勇者的称号。再后来……”
“……她失踪了。”
不知过了多久,奎莉的一声轻叹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有一个很糟糕的可能性,你的母亲变成了……各方面都趋于完善的深渊种,而诗集上寄托着她的精神污染。”
“……并不是痛苦成了感染源。”陆斯恩眸光一沉,“每当阅读者被诗中情感所打动,接下来便会逐渐受到污染。”
话音刚落,瑞安浑身轻颤了一下。
第43章
“阅读会产生诸多情感,痛苦与思念也包括在其中。”阿尔泰思忖道,“当阅读者与作者产生共鸣,这便是一种足以导致传染的无形接触。”
希尔维乌斯眼中并无多余的情绪,抱臂道:“这样就说得通了。”
“诺瓦……你是怎么得到这本诗集的?”瑞安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话刚说出口,他望着诺瓦消瘦的侧脸,开始懊恼自己竟然没能及时注意对方的情绪。
“其实,我很喜欢这本诗集,相信许多人都和我一样。”
对方终于抬眼,瑞安却觉得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正压在心口,令他嗓音发堵:“可这样真挚又动人的情感不该被恶意利用——真正有错的,是那些玩弄人心的幕后黑手。”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可是,瑞安不是冒险者吗?”诺瓦故作轻松地晃了晃自己姜黄色的小卷毛,“你只要继续前进就好了,这样我也能从中汲取到动力。谢谢你,瑞安。”
“我是在同学那儿看到这本诗集的,虽然没有标注作者的名字,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我母亲曾经写过的诗。她失踪这么多年,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回来,看到这本诗集后,我以为母亲在用这样的方式给我报平安,还在心里埋怨她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但是我太想她了,同时也很好奇我的父亲——明明只是个连活着回来都做不到的男人,凭什么让我母亲惦记他这么多年?于是我向同学借来了这本书……小时候我看不懂,长大后再看才有了更深的体会,脑海中对于父亲的形象也算是鲜明了许多,父亲他……人还是挺好的。不过,看到后面半本,我才知晓母亲的痛苦与挣扎……”
“她并没有抛弃我,也不是一时冲动而做出这样的选择。她用十几年做了这么多准备,是想要找到父亲后带他一起平安归来,让我们一家人团聚。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么坚定地相信父亲没死,还说父亲在等她……”
他吸吸鼻子,咽下喉咙中的苦涩后才继续开口:“我问那位同学是在哪买的,她说她是别人从校外带的。虽然学院对于来源不明的书籍管得很严,但是一些学生有特殊的路子可以搞到校外的东西,只要给钱就行。我有点等不及,便缠着那位同学,从她手里买走了这本书。”
“对不起,这些可能对你们没什么帮助……”
“不,太多的巧合,本就是最大的疑点。”奎莉伸出指尖点了一下桌面,“这是一个很好的调查方向,多谢你愿意如实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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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磨合新装备花费了许多时间,等到小队四人告别了诺瓦和两位圣骑士,走出圣殿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离开圣骑士领不久,天色就彻底暗了下来,于是四人就在最近的小镇上找了个旅店落脚。
与诺瓦交谈过后,瑞安便有些心神不宁,就像是看到了海面下的阴影,未知的恐惧缓缓浮现却迟迟不肯破水而出,不上不下地卡在即将揭露的边缘,令人倍感折磨。一道敲门声唤回了他的思绪。
“门没锁,请进——”
开门声之后,进来的是凯兰。
“凯兰?有什么事吗?”瑞安发现对方竟然连腰间的佩剑都没卸,忍不住提醒道,“你的剑还挂在身上,应该很沉吧,可以先放下来再说。”
凯兰单手解下自己的长剑,期间一直静静地注视着瑞安。解下来的剑也没有往桌上放,而是捏在手里。
“瑞安,可以请你为我授剑吗?”
瑞安的大脑正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片刻后才有了动作——他睁大双眼,伸出一根手指对着自己:“我吗?”
“授剑仪式对于骑士而言,应该是非常重大的事情吧。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牧师,没有什么值得守护的地位和财富,我……”望着那双湛蓝色的眼眸,瑞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很清楚凯兰的为人,对方一定是郑重思考过后才做出的决定,所以他也不该一味地用自己的不足去否定对方的思考。
瑞安的嘴角轻轻抿起,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房间的空处,陷入沉思后便微微低下头。随着他的动作,白皙的后颈就这样展露出来,弧度往下,流畅的线条中折起一节清晰的骨骼,显出几分单薄脆弱的意味,但凯兰知道这个青年的内里有多么强大、坚韧。
“凯兰,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成为冒险者并不是你的终点。之前我对你说过,你一定能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找到自己的方向……”瑞安注视着对方,眼睑轻微地颤动,眼底的神情有些黯淡,“实话说,我的前方充满未知,甚至有时候还会对此产生一种恐惧感……我可能无法给你正确的方向。”
凯兰缓声道:“瑞安,你觉得谁能给我正确的方向呢?”
“也许圣灵阁下……对不起,我不知道。”瑞安垂下眼睫,“希望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见瑞安露出这样的小表情,凯兰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事物摩挲了一下。无须在瑞安面前示弱,因为他一直以来都仰望着对方的下颌处,渴望着一个属于自己的、轻轻柔柔的拥抱。
“我曾经迷茫了很久,也考虑了许多,直到最近才发现并没有绝对正确的方向,原来我所追求的其实是方向本身,我想守护的也是方向本身。”凯兰说,“瑞安,我想将自己的忠诚献给你,你就是我的方向。”
“这也许会让你感到为难,对不起,我知道你并不需要我的忠诚……”
听到凯兰如此直白地向他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瑞安有些无措地咬住了下唇。
“但是,我很需要你——这是我出于私心而提出的请求。”
宛若情窦初开的青年在对自己的心上人诉说爱语,凯兰的嗓音低沉、轻缓,传入耳道的瞬间便引起了内里柔软的振动,令瑞安产生了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如此强大的、永远挡在大家面前的凯兰,竟然也会需要他吗?
眼前一空,高大的褐发青年单膝跪地,双手托起剑鞘,他的目光自下而上仰视着瑞安,神情虔诚地等待着最终判决。那双湛蓝色眼眸如同宁静温暖的海面,但此时瑞安却仿佛被对方的情感彻底淹没,囿于深海中甚至忘却了呼吸。
“请成为我的主人吧。”
在等待审判的时候,凯兰发现只要将膝盖置于瑞安足尖正对着的地面上,他与对方的怀抱就会变得很近很近,近得仿佛能感受到青年呼吸间的胸膛起伏,听到那蓬勃可爱的规律心跳,闻到若隐若现的清浅香气。
只要稍有情绪起伏,瑞安的眼睑就很容易变得湿润。当凯兰被这双湿漉漉的眼眸注视着,看到其中毫无保留地倒映着整个世界,他便会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想要效忠、想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视线交缠,对方嘴唇轻启,但最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凯兰只觉得那淡红的唇间,连露出的一点儿瓷白色的牙都分外整齐标志,让他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诡异的保护欲。
片刻后,对方判决终于落下:“你如此坚定地选择了我,我又怎么能退缩呢?”
瑞安的没有像以往那样用笑容缓和气氛,而是认真地、坚定不移地注视着凯兰:“你说得对,没有绝对正确的方向,但我们可以一起。”
“凯兰,我也需要你——请成为我前行的勇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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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勇者从门口缓缓离开。他的脸上时常带着轻佻的笑意,当一丝笑意都没有的时候便显得格外冷硬。
早在圣骑士领与诺瓦交谈的时候,阿尔泰就发觉瑞安有些心神不宁,于是便想过来问问情况,未料竟然被凯兰抢先。
诚然前段时间瑞安给了他些许爱怜,让他飘飘然找不着北了,可他怎么能忘记还有其他人在觊觎瑞安呢。他的身体乃至全部生命早已属于瑞安,但这一切无人知晓,他们之间有的仅仅只是口头承诺与约束,那些掐痕与伤口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那被延续又不断消散着的、魅魔独有的标记也只有阿尔泰自己能感受到。瑞安对旁人的情绪很敏锐,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却很迟钝,阿尔泰也因此尝到了不少甜头,谈及此事确实会有些心虚。
凯兰是善良正义的骑士,而自己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剑士、空有头衔的勇者、血统驳杂的人魔混血,相比之下毫无赢面,更何况对方还有骑士誓约——瑞安为凯兰授剑后,从此所有人都会知道瑞安是凯兰的主人,而凯兰是瑞安的专属骑士,多么庄严神圣!
阿尔泰很清楚,自己是在属于瑞安后才得到了对方毫无保留的怜爱,可他没想到凯兰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也会这样做。主人与他的专属骑士……一想到他们会建立起被吟游诗人所赞颂的那种坚不可摧的神圣契约,阿尔泰就嫉妒得快要发狂。
攥紧的拳头早就开始泛白,指尖深深地掐入掌心,就在皮肉下陷快要彻底破裂之时,阿尔泰突然松开了拳头,幽暗的眼神扫了一眼手心的四个凹陷——还好,他的一切都属于瑞安,他可不想被逐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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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想要郑重地接过长剑,紧接着就被陡然下沉的双手惊呆,连惊慌的表情都还没能在脸上展现出来,就这样直愣愣地向前栽去。
凯兰瞳孔骤缩,立刻起身去接——放在心上的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栽在自己心上,怦的一下,心跳那般轻轻巧巧地撞向胸膛,他被撞懵了。
像呆愣的小猫带着一脸迷茫砸进软垫中,怀中的青年显然也被撞懵了,愣愣地抬起头看向凯兰,小巧的鼻尖成了粉红色,奇薄的面颊皮肤也被蹭红了些许。下一秒,淡淡的粉色先点亮了黑发中的耳尖,眼尾也跟着红了,最后才在面颊上晕染开来。
“这剑……比我想象中沉。”瑞安解释完之后又尬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似乎更加丢人了。他摸摸发酸的鼻子,说:“你先把剑拿回去,这么重要的授剑仪式总不能这么草率地在我房间里进行吧,得选个正式的地方好好办才行。”
对方的失落溢于言表,瑞安忍不住笑起来:“我也得学一下仪式的步骤呀。再说了,我又不会丢下你自己跑掉,放心吧。”
送走凯兰之后,瑞安将自己摔在床上,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你决定了要养宠物,这意味着你将要承担其生命的全部责任——瑞安在前世十二岁那年决定将那只失温濒死的小狗带回家时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好在现在他可以从凯兰身上汲取勇气,想起对方,连胸口也会变得暖融融。
渐渐地,瑞安感觉到额角处的筋一直突突地跳动,困扰他几日的偏头痛又发作了。
“系统,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第44章
“体力透支的后遗症会持续这么久吗?难道我得了什么怪病……”瑞安用力按着太阳穴,然后苦笑了一声,“还能有什么怪病呢?我……可能被感染了。”
“在和诺瓦交谈的时候,听到他们的推测,我就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如果变成了感染者,我肯定完不成讨伐魔王的任务了。不过,还好队友们都没事,即使我不在,他们也可以继续前进。等他们成功讨伐魔王,深渊污染的危机也就解除了,这样的结局很圆满。”
“系统……我失败了是不是意味着你的任务也失败了?”
“不知道你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于我身边,任务失败之后你会受到惩罚吗?”松开被掐红的太阳穴,他将腕骨搁在额头上,往下一点就能遮住酸胀的眼皮,“对不起,如果我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说不定就能……”
【即使是冷酷无情的杀手也不可能单杀魔王,你想太多了。】
【我一句话都还没说呢,你叭叭叭地仿佛要把后事都交代了。】系统的语气不太好,可它的嗓音在瑞安听来却异常柔和。
【你查明了王国特里德安学院中的异常,并且从中发觉了潜在的危机,因此还引出了一系列环环相扣的阴谋事件……换作任何一个冷酷杀手,早就孤立无援地被深渊种干掉了。】
【这是只有你才能促成的结果,如今的局面也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谢谢你的安慰。”想不到系统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瑞安不禁有些感慨,但很快他的胸口又开始发堵,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成为感染者的他却只能留在原地,无法继续前进了。
【而且,你随随便便就把自己诊断成感染者,这跟拿着小病小痛上某度问医生后被确诊为绝症没有任何的差别。】系统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真的吗?”语气中还稍带着一点鼻音。
【别问了,问就是绝症。】
许久之后,瑞安终于有了动作。他在床上缓缓滚动,将自己卷进被子卷里后才开口:“系统,你之前的宿主是什么样的?我听懂了圣灵阁下所给的暗示——你之前的那些宿主在好多年前就已经见到圣灵阁下了,他们是不是都很厉害?”
系统生硬地吐出几个名字,瑞安听完之后十分震惊,因为这些名字都是他前世在各大媒体上见识过的厉害人物,什么业界大亨、科技大牛、网络红人等等,共同点是年纪轻轻就都猝死了。
“你……”
【他们都是自然猝死的,强买强卖的事我可从来不屑于做。】
可你明明就是强行让我转生到这片大陆上的……瑞安心里嘀咕了几句,怪不得这个异世界的科技树发展有点歪,原来系统才是导致世界胡乱发展的幕后黑手。
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问道:“你陪着他们做了这么久的任务,他们得知真相之后都选择放弃,你……会不会觉得很难过啊?”
【为什么我要陪他们做任务?而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不可能成功的。】
听到系统这样说,瑞安才发觉这个毒舌系统等待失忆的他足足二十年、甚至如今还愿意一直陪伴着他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你只陪我一起做任务吗?”
【……】
【毕、毕竟你这么弱小,如果没有我陪着你,你当年早就被野狼吃掉了。】
原来系统当年也救过他。
想想也是,一个小孩在冰天雪地的森林里、在一群饿狼的包围中,怎么可能撑到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下。这样看来,系统真的对他很负责了。
“系统,谢谢你。”
【……】
系统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煽情,就听见被子卷里的青年小声说道:“虽然你很毒舌,从来没对我说过几句好话,作为一个系统没有什么金手指也没有阶段性的奖励机制,但是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负责的好系统。谢谢你愿意一直陪伴我。”
【你都有我了!我还不算金手指吗?】系统气急败坏。
【至于奖励……】
【当然有,等你找到魔王就能获得奖励了。】
“如果是奖励我成功活下去的话,也太没诚意了吧。”瑞安嘀咕了几句,然后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笑意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在系统开腔前,他赶紧接话:“谢谢你的陪伴,如果你愿意陪我……更久一点,那就再好不过啦。”
“晚安,系统。”那股磨人的痛感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紧绷的被子卷终于放松下来,躺入了松软的睡眠之中。
许久后,瑞安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一个温和缱绻的声音。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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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思虑过重,瑞安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很多混乱驳杂的噩梦。
梦境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他隐隐约约可以回忆起一个画面——他也许是躺在地上,视野范围内是树冠围成的一片狭窄的天空,天色很暗,在昏暗的环境中所有颜色都浑浊不堪、难以名状。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无声的世界中突然响起一种声音,类似于树苗扎根于土地后迅速抽芽生长、在土地上立起一株新生的树的声音。
为什么仅凭声音就能在脑内产生具体生动的场景呢?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原来树苗扎根在他的身上。
树根或是缠绕、或是搅碎了他的骨头,树干破开了他的体表,一株新生的树穿透他的身躯、在他的身上展开繁茂的枝叶。
噩梦中的瑞安平静地望着这株小树,心中没有什么情绪起伏,许久后竟觉得自己对其生出了些许怜爱之情,但是梦醒后的他一回想起这个画面只觉得浑身发冷。
瑞安惊魂未定地眨了眨眼,然后像是要将心中的恐惧全都呼出来那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昨天疼痛的部位今天也不太舒服,也许是因为昨晚的偏头疼持续了很久,如今的不适感像是那时候残留下来的幻痛,又像是介于痛与不痛之间那种无法具体描述出来的难受。
脑袋沉沉的……
这样想着,胡乱地摸了一把头,除了细软的发丝,手指还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事物。原本还是惺忪的状态,这下就被瞬间撞清醒了,心里咯噔一声,缓缓地摸向头顶——摸到了一只……两只角!
瑞安怀疑自己的噩梦还没醒,难以置信地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往头顶摸——还是两只角。
“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异世界长出角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瑞安小声地劝慰自己,然后重新调整呼吸,压下心里的恐惧,把这对角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
角的粗细长短和他的拇指差不多,整体是微凉的,稍带着一些刚从被窝中醒来的余温。入手很光滑,但仔细摩挲就能够感受到表面细腻的肌理,有点像牛皮纸的那种触感,形状像新生的枝桠,桀骜不驯地立在他头顶两侧……这下他有点明白自己昨晚的噩梦是怎么来的了。
瑞安大着胆子捏了一下,然后又狠下心掐了一把,没有任何痛感,角的质地也十分坚硬。
他如梦初醒地喃喃道:“系统,你看到了吗……这下真的确诊为绝症了。”捏住双角晃动了一下,下一秒他差点吐了出来——那对角纹丝不动,脑内却一阵翻江倒海。
松开手,后知后觉的惊悚感攀上头皮。
在令人反胃的晕眩中,对当下的质疑和对未来的恐惧一并向瑞安袭来。他用尽全部力气将自己蜷缩起来,不断地咳嗽着,身体剧烈地痉挛,压抑的情绪从眼角与唇角同时溢出。
“咳咳、咳……系统……”
【我一直在。】
【别怕,别怕。】
——不能呼吸了,好痛苦……我……
体力很快就被耗空,他瘫软在床上,单薄的胸膛随着急促的喘息上下起伏,胸腔内的心脏则以更加夸张的速度怦怦顶撞。明明整个人狼狈到极点,但是他眼中的神情却蓦然平静下来。
——我真的有这么痛苦吗?
在异世界长出角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瑞安心想,这既不疼,也不血腥,事情并没有很糟糕。擦去眼角和唇角的湿痕,逐渐平复呼吸,听见系统轻声说道——
【你目前的情况非常稳定,别怕。】
“嗯。”双目空茫地望着空气中飘浮的尘埃,他现在累得连动动手指都费劲,不过有一种微妙的预感促使他再次摸向头顶。果然……刚才情绪太激动,现在这两只角好像变长了一点。
不仅如此,他仔细地摸了摸角的根部,那里好像还生出了薄薄的软羽,似乎有向头顶两侧延伸的趋势。
如果这些角羽再长下去,该不会像诺亚那样变成头上的翅膀吧?
想到这里,瑞安支起酸软的身体,下床找来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
镜中的青年眼角、鼻尖、嘴唇都在泛红的,眼皮有点肿,被打湿的睫毛纠结成簇状,看起来应该是非常可怜的模样,可镜中人的神情很平静,没有丝毫脆弱的意味。
瑞安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了自己的头顶上,那是一双颜色雪白、形如新生枝桠的角,根部被雪白的软羽覆盖着,在乌黑柔软的发丝中格外显眼。
看起来像白色的骨骼……也许这就是骨质增生吧。
片刻后,镜中的青年问出一句话:“我是不是应该尽快离开队伍,回到圣骑士领配合他们的研究才对?”
“离开圣骑士领之后我们还没有走出太远,现在只要我独自折返回去就可以了,希望不会给大家添麻烦。”
话音刚落,瑞安看见那些雪白的角羽似乎往两边伸展了一些——他心里其实并没有脸上那么镇静。
他垂下眼帘,轻咬了一会下唇,思忖道:“但是……阿尔泰已经出现了抑郁躯体化的症状,如果我不在,他又躲起来偷偷自残怎么办……”前世得知那个开朗爱笑的同事因抑郁而去世后,他在私底下做了很多与心理疾病相关的功课。
“还有凯兰,我答应过凯兰要为他授剑。他需要我,而我也从他身上获得了勇气……我不想让他难过,无论如何都应该给他一个交代。”
“希尔维乌斯背负着重担……尽管他在人类社会中受到了很多伤害,但是他仍然愿意去喜欢复杂难懂的生命。我想陪他看到生命的美好……”
角羽层层叠叠地延伸,每一片羽毛都变得纤长而轻柔。蓬勃生长的声音透过骨骼传递而来,连带着引起一阵脊骨的轻微战栗。
一对雪白纤细的翅膀从角的根部抽条而出,轻轻柔柔地环绕、贴服在黑色的发顶两侧,与坚硬的枝状犄角一同构成了一顶宛如羽毛和荆棘编织而成的纯白王冠。
“我不想一个人留在原地……”青年终于抬头,他说,“我还是想和大家一起前进。”
【好,那就继续前进。】
【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一刻……】
“谢谢你,系统。”瑞安说完便看向镜中的自己,表情陡然僵硬,“这些角羽……怎么会这么夸张?”
可能他还是受到了当时诺亚完全形态的影响,如今也开始在头上长翅膀了!
精神污染竟恐怖如斯……
“这下该怎么见人……”瑞安把镜子塞回抽屉里,捧着脑袋倒在床上,“如果我想留在队伍里的话,必须得把头上的角和翅膀藏起来——要是被人扭送回圣骑士领就完了。”
想到这,他起身去翻自己的行囊,找出一顶柔软厚实的帽子,这是当年他离开育幼院、进入王国特里德安学院时所收到的礼物——是院长亲手为他缝制的。
这顶帽子平铺时呈方形,外层是粗糙结实的皮料,内层有点像摇粒绒,帽沿外围着一圈装饰性的厚厚绒毛。以前瑞安觉得这顶帽子过于可爱,收藏价值更大,所以一直没有戴过它。
小心翼翼地把直立在头顶的两只雪白犄角塞进去,再把那对角羽延伸出来的白色小翅膀也笼罩起来。
新生的角羽并不像角那样坚硬,而是纤细柔软的,所以用手触碰起来会有点痒。瑞安被痒意逼得战栗了几阵,总算才把那些蓬软洁白的角羽全部收进帽沿内。
现在虽然已经入冬,可天气还不算太冷,这顶帽子看起来实在太暖和,在人群中肯定会有些突兀,不过它的遮掩效果还是很完美的。唯一不足的是,帽子呈方形,顶部被两只角支撑起两侧,中间便会自然下陷,导致帽顶出现了类似两只猫耳的形状。
瑞安的脸有点红,把这顶“猫耳”帽戴在头上……看起来真的很羞耻。
“系统,这样是不是有点怪?”
【挺好的,浑然天成。】
【你完全可以将它列入秋冬必备单品。】
可恶,这一定是在嘲讽他吧!
瑞安气鼓鼓地搓了搓脸,确保表情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后,慢吞吞地走出去。
一出门,转身就遇上了隔壁同样刚出房门的希尔维乌斯。精灵似乎才刚醒,眼神不太精明:“瑞安,你很冷吗?”
“嗯,有点冷。”牧师沉着冷静地应对。
“瑞安?”晨练完的阿尔泰突然出现,他注视着瑞安的眼睛,目光上移盯了一会“猫耳”,视线最终又回到帽子主人的脸上,“这个帽子……”
牧师的心跳开始加快,他知道勇者可不像刚睡醒的精灵那么好糊弄。
“嗯?早上醒来感觉有点冷,这顶帽子……”他眨眨眼睛,故作镇定地开始胡言乱语,“不可爱吗?”
第45章
话一出口,瑞安立马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离谱的错误——平时的他是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
这下队友们肯定发现他的不对劲了,要是大家都怀疑他被变形怪冒充了该怎么办……
惴惴不安的牧师并不知道,勇者不仅没有产生半点怀疑,而且思考都停滞了。
阿尔泰望着瑞安头顶上两只大大的“猫耳”,看似是在思考对方的话,实则大脑全被用来储存眼前的画面去了——驼色的帽沿上有一圈厚实的雪白绒毛,将小牧师那乌黑柔软的发丝围在脸侧,衬得白生生的脸更加小巧。
那双温润的下垂眼还眨动几下,乌黑的眸子透着灵动。
最终,勇者的大脑得出结论——小牧师就该有一对猫耳,这是合理的,是不容置疑的。
“嗯嗯!”阿尔泰搭在腰间的那只手微不可查地一颤,他反应极快地迅速抬手,几经变换后在空中竖起一个拇指,声音紧绷地说,“很适合你!”
凯兰也看到了瑞安的帽子造型,含笑道:“很可爱。”
院长亲手缝制的这顶帽子用料十足,加之瑞安为了掩盖自己的畸变把头顶罩得严严实实,早已被热出细细的汗珠,此刻听到队友们真切的赞美,羞耻感上涌后更是脸上发烫。
瑞安带着心中的负罪感松了口气,但是见队友们这么轻易就接受了他的新形象,心中又有些不甘——看到不戴帽子的队友某天突然戴了一顶与其风格完全不符的可爱帽子,换做是他也一定会怀疑这位队友哪里不对劲的吧。
好像被看扁了……脸颊还是带着些许热意,他不动声色地把帽子上被双角顶起来的部分压得更扁,开口道:“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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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四人打算前往黎尔基城。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大陆南部的深渊裂隙,总不能只靠腿一路走过去,所以得尽量找有传送阵的大型城镇落脚,黎尔基城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而且大型城镇中都设有供冒险者休憩调整的酒馆和工会,他们行动起来也会更加方便。
离开小镇向黎尔基城出发,途中需要经过连绵的多达丽山脉,而眼下,他们正走在其间的山谷之中。
希尔维乌斯打量了一下河水的流量和走势,再环顾一番周围地貌,说:“沿着这条河,走出山谷之后就能看到黎尔基城了。”
这片山谷的生态风貌很优美,河岸较为平缓,一路走起来不会太费劲,两岸还能看到许多活泼警觉的小动物。
“这里好像没什么怪物。”阿尔泰手痒似的捻了捻自己短到下巴处的粉色发尾,“本来还想试试这把剑的手感。”
前段时间碰上的全是肢体器官肆意生长的深渊种,时隔许久终于见到正常的小生灵,瑞安不禁有些感动。但这点感动没过多久就消失殆尽,因为他们路线的正前方,可以望见远处有一群难以名状的怪物在河边嬉戏打闹。
它们浑身漆黑,布满树皮般的纹理,肉质感的团块状躯体上端伸出许多鞭状触手,团块下端是三只粗矮的蹄状足,身上有一个大张的裂口,从中还会时不时地淌出绿色的粘液。这些怪物在玩耍的时候,上端的触手会狂乱地舞动,口中不停发出嘶哑活泼的啸叫声。
瑞安知道这种怪物名叫森林之子,在驻北大陆上算是比较常见的怪物了。
森林之子常常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田间,啃食、踩踏各种作物。但其实它们是从阳光中摄取能量来供自己生长,并不需要进食,破坏田间作物只是出于对人类的恶意,觉得人类痛苦的表情很好玩。
成年体的森林之子起码能长到四米,而眼前这群小怪物即使加上触手的长度也才只到他们胸前这么点高度,所以它们极有可能是“森林之子”的幼崽。这样一想,仿佛真的能从它们在河边嬉戏打闹的画面中看出一丝童真。
不过,即使它们处在幼年期也有着和成年体相同的习性,会顺手杀死所有遇到的人类。
看着远处难以言喻的打闹画面,精灵没有半点要取下背后法杖的意思,抱着胳膊说:“拿剑的上吧。”
幼年期的森林之子皮糙肉厚,用来磨合新武器再合适不过。
阿尔泰和凯兰拔剑开始杀怪,瑞安则在一旁见缝插针地翻阅起那本魔法笔记。为了在实战中可以迅速熟练地运用这本书,他想尽快把笔记中的魔法和对应页码都背下来。
打开书:水球术在第206页,火球术也可以顺便记一下,在第253页。
合上书:火球术在253,水球术……水……
叹出一口气,再次打开书进行复习。感受着书页边缘快速扫过指尖的触感,他停下动作——即使记住了每个魔法的页数,战斗中哪有时间能让他一页页翻过去。
等等,既然可以透过书页感受到内里蕴含的魔素,那是不是意味着不需要翻到正确的那页就可以使用对应的魔法……
他合上书,把手覆盖在皮质的封面上——的确能感受到每一页上的魔素,不过一整本的书页重叠起来很难分清每个魔法的法阵。
瑞安根据自己的记忆,试探性地勾画起水球术的符文。空气中的魔素开始流动,他隐约能感觉到书中某一页法阵中的符文在一点点变亮,有了书中的提示,接下来的动作随之加快。成功勾勒符文可以引导魔素流动形成魔法回路,魔素沿魔法回路走完的瞬间,法阵便形成了。
掌心下浮现出一个比书本还要大一圈的白色法阵,他着急忙慌地举起手,将掌心对着离队友们最远的一只怪物。
幸好水球术速度较慢,这时候法阵中才飞出一个看上去正竭力维持球体形状的水球,带着下一秒就要漏水、但这一秒仍在坚持的顽强精神,撞碎了怪物的几根触手。
水花四溅,受伤的怪物发出一阵啸叫。阿尔泰反应极快地冲过来,几剑下去引走了怪物的注意,最后还冲瑞安比了一个大拇指。
看到勇者的动作,头戴毛绒软帽的瑞安感觉脸又开始发烫。
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明白这本笔记的用法了——勾画出魔法的开头,然后其余的部分按书中亮起的符文迅速画完。书合上时较厚,感应起来会有些模糊,所以只要翻到中间,让书的厚度平分就能更加清晰地感应到亮起的符文了。
掌握笔记的用法之后,瑞安心里也踏实许多,接下来他只要记住每个魔法的开头就可以利用笔记快速施法了。他的时间有限,必须更快地提升自己,这样才有可能……在完全畸变之前,和他们一起打败魔王。
但是……
“瑞安,你在想什么?”身旁的精灵突然开口。
希尔维乌斯竟然也开始注意旁人的情绪了,看来在这趟冒险中大家都成长了许多。
瑞安望了一眼阿尔泰和凯兰的背影,然后注视着希尔维乌斯的紫色眼瞳,终于下定决心:“等他们回来,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大家。”
很快,阿尔泰和凯兰收拾完拦路的怪物,他们与希尔维乌斯一起齐齐望向瑞安。见青年牵起唇角想像往常那样露出微笑,但笑意却格外黯然,他们的神情变得很严肃。
“瑞安。”阿尔泰将声音放轻,“怎么了?”
“对不起。”瑞安垂眸,声音很艰涩,“瞒了你们一整天……”
他缓缓摘下那顶饱受赞誉的毛绒帽子:“我被感染了。”
随着青年的动作,帽沿的绒毛中倏地漏出几簇雪白的羽毛,一对轻而韧的纤长羽翅由脑后往额前伸展,羽片铺开,乖巧地围在黑色的发顶上,发顶后方的羽翅根部还覆着一层蓬松绵软的细小绒羽。
羽翅根部的绒羽中静静地立着两只坚硬的角,通身是纯粹的白色,形状像新生的、尚且稚嫩的枝桠,又有种纯净的、白骨似的嶙峋。
很难用“畸变”二字来描述眼前的一幕——树隙漏下的阳光中,纤长的羽片又轻又柔,末端白得近乎透明,洁白的硬质骨角在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纯净,泛着浅浅的光晕,宛若深渊意图为黑发青年加冕而打造的一顶纯白王冠。
三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被惊骇得一时失声。
在队友们异常的沉默中,瑞安心里愈发紧张,一时不察咬破了下唇,接着他便发现自己的四颗犬齿比昨天更尖锐了。
他飞快地舔去唇上的血珠,听见阿尔泰哑着嗓子说:“是因为那本诗集?”
小牧师的共情能力很强,而又那么心软,肯定会被诗集打动。
勇者的眼中已然布满血丝:“对不起,是我的责任。我不该收下那本诗集,更不该把它带回来……”
瑞安摇摇头:“这是幕后黑手的错,如果你因此责怪自己,我也会很难过的。其实我更希望能把幕后黑手揪出来……”漆黑的眼眸中隐隐有水光闪动,“但是现在,你们希望我离开队伍吗?”
“留在圣骑士领,那里有圣灵阁下的祝福和研究院的药剂,也许可以让你不那么难受。”凯兰紧绷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道泪痕,“感染者的畸变过程很痛苦……”
“现在一点都不痛,只要能控制好畸变的速度,我就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很远。”瑞安的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是只要有你们在我身边,我就可以承受这一切,不要赶我走……”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常年不在家的父母,准时离开的家政阿姨……空荡的房间里,只有精力旺盛的小狗陪伴着小男孩。其实只要他明确地提出自己的诉求,父母就会留下来陪他,但每当他听到父母的电话连连响起,消息提醒声不断传来,他就会觉得自己不该给父母添麻烦,应该懂事一点。
感染者的畸变一旦开始就无法终止,这是极其痛苦的过程,其陪伴者却只能眼睁睁地见证这一切的发生,这何尝不是一种钝刀磨肉般的折磨呢?
即使感染者离去,后者也得不到解脱,因为活着的人往往需要背负更多。
瑞安知道自己应该懂事一点,不要给队友们添麻烦。但或许是迟来的叛逆期,或许是被感染而产生的影响,此刻他不想再当什么懂事的乖孩子了。
用力眨眼,待视野逐渐清晰后,他提出诉求:“我想跟你们在一起,去讨伐魔王。 ”
第46章
看到那顶“纯白王冠”的瞬间,希尔维乌斯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回过许多画面。
他想起当年落在那乌黑发顶上的雪花,想起那双黑润眼眸中倒映着的那朵白色小花……想起那朵白色小花最终盛开在象征着死亡的冰冷雪堆上。
希尔维乌斯一向是以理智到近乎冷漠的态度去看待感染者的,可当他的大脑认知到“瑞安被感染”这一事实的瞬间,他的理性破碎又粘合,四散的碎片将他心口割得鲜血淋漓。
精灵被这种巨大的哀恸逼得茫然而不知所措——他的小人类从此就要走向衰亡了吗?
不,他绝不允许!
“留下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如果连自己所爱着的生命都无法拯救,那他此行就毫无意义。希尔维乌斯的紫眸中燃起炽烈的怒火:“我们会成功讨伐魔王,让那个该死的深渊永远消失!”
听到希尔维乌斯的承诺,瑞安的眼眶再次泛起热意。他在书中看到过,精灵族的治愈能力无法拯救感染者,但对方坚定的话语还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鼓舞。
瑞安将目光转向阿尔泰,粉色短发的勇者说:“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圣骑士领也没有完全治愈感染者的办法,不如放手一搏,去解决问题的根源。”
“我会陪在你身边。”
最后,瑞安对上一双湛蓝色的眸子,未等对方出声,他率先开口道:“凯兰,对不起,我成了感染者,可能已经不适合再成为你的主人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和你、和大家一起前进,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退缩的。”
“如果你非要把我抛在圣骑士领,我……我也会想办法跟上来!”瑞安没什么底气地放着狠话,“别想丢下我。”
年轻的骑士被青年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逗笑了一瞬。
“我明白了。”
凯兰敛起笑意,脸上还残留着泪痕,郑重道:“不会丢下你。无论你是何种身份,我的初心始终不变,我会永远追随着你的方向。”
“那……”瑞安眸中微动,攥紧手中的帽子向前走了一步,“等到了黎尔基城,我们就在那里完成你的授剑仪式吧。”
“好。”
最后,勇者沉声道:“我们加快速度。”
话音消散在空中,一只叶片大小的鸟儿从树梢上振翅起飞,掠过他们头顶,方向是——
黎尔基城。
这里是王国南部最繁华的城镇之一,一进城瑞安就被大街上络绎不绝的行人给惊呆了。
光是巨大的人流量还不足以让他如此惊奇……该说不愧是大城市吗?除了正常的居民们以外,穿着露肩长袍的、披着夸张铠甲的、罩着斗篷一看就很有嫌疑的,甚至还有不穿的……
当然,那都是原型状态下的兽人族,他们即使不穿衣服也不会有碍市容。还有许多兽人族规规矩矩地穿着衣服,但是很大方地露出了原本的耳朵和尾巴——一些兽人族的小贩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吸引顾客。
道路两旁是各种小摊和商店。开放的小摊上摆着各种各样夺人眼球的商品,一眼望去,有色彩缤纷的饰品珠宝、发出奇异声响的魔法道具还有奇形怪状的被小贩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喧嚣声混合着各种香料的气味,对人的感官产生了极其跳脱的冲击感,相比之下商店中售卖的正常商品就显得格外普通了。
瑞安很喜欢异世界这种繁华与奇幻交织的感觉,看到这样的场景,感觉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我想买点东西。”阿尔泰突然眼睛一亮,直直地走向街边的一个小摊。
如今他们的钱袋鼓鼓囊囊,一挥手就能包下旅馆的四间单人房,逛逛集市买点东西也不必再拮据。
摊上售卖的商品没有奇异的色彩,也不会发光发声,反而是摊主引起了瑞安的注意。摊主是个年轻的兽人族姑娘,眼睛很大,头上顶着一对灰蓝色的猫耳,两只耳尖上还各自翘起一簇聪明毛,她的身后是一条毛质丝滑的大尾巴。
瑞安猜测她的原型应该是一种灰蓝色的长毛猫。
“客人们,想买点什么?”摊主晃了一下尾巴,抖抖耳朵笑容满面地说,“我这儿什么样的耳朵都有,是这条街上种类最齐全的了!”
瑞安的眼神情不自禁地随着摊主的耳朵晃了晃,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东西——耳朵?什么耳朵?
阿尔泰的耳朵怎么了?为什么他要买耳朵?
往摊面上一瞧,还真是“耳朵”,这个摊子上售卖的商品竟然是各式各样的毛绒耳朵。也许是出于摊主的偏好,这里摆出来的商品中各色各形的猫耳居多,除此之外还有犬类的折耳、兔类的长耳和一些较难分辨的圆耳与尖耳。
“我这儿价格虽然比别家稍微高了那么一丁点,但您看这做工,全都是手工制作的,全程没有使用任何魔法。”
瑞安凑近观察一番,这些毛绒耳朵表面是密集的短绒,皮毛质地及其颜色看起来都十分逼真,内里有适量的填充物,将毛绒耳朵支撑成完美的形状,边缘几乎看不到针脚,每对耳朵底部则由一根不显眼的头箍连接,细节处的做工也很完美。
面对这些近乎完美的毛绒耳朵,勇者却皱起眉,伸出手在空中比划:“有没有这样,然后这样,这样的?要纯白色的。”
这抽象的描述,看得摊主都撇下耳朵。眼睛一转,她的目光被同行的瑞安吸引住了,恍然道:“哦——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她转身在后面的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取出两只偏大的毛绒耳朵:“这是专供兽人族使用的款式,可以完美地包住兽人原本的耳朵,底部收紧之后就很服帖,还有绒毛遮挡,无痛更换造型。”
说完,她又望向瑞安,小幅度地晃动尾巴,满眼诚恳地说:“许多兽人在耳朵受伤后都会选择我这儿的耳套,用料这么扎实,但又非常透气,完全不勒耳,一整天戴下来无负担。”
摊主还特地向瑞安展示了这对耳朵套,瑞安不太理解但还是认真看了一下。这是一对白色的猫耳,耳道内是粉色的,里面还有一个起到遮挡效果的雪白绒球,整体做工依然是摊主的细腻风格。
“这个好。”阿尔泰爽快地付钱。感受到瑞安投来的好奇目光,他凑过去轻声解释:“给你的,往南会越来越热,这个比帽子更加轻便灵活。”
瑞安恍然大悟,原来他还可以伪装成兽人,这样一来就可以用兽耳来掩盖他头上的角和角羽了!
不过如果他伪装成兽人,在旁人眼里岂不是就有四只耳朵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阿尔泰说:“等会儿到了旅店之后,我帮你戴上。”
勇者的语气很正直,因为帮助队友戴猫耳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同时也能体现出队内团结友爱的精神。
“好的。”瑞安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戴上“猫耳”帽时的羞耻感,弯起眼冲对方笑了一下,“谢谢你。”
“咳,小事小事。”
小队四人穿过山谷花了两天时间,到达黎尔基城时已是傍晚时分,城内的公共传送阵已经关闭了。他们最终选了一家冒险者友好的旅店落脚。
旅店一楼是餐馆,现在是用餐的高峰期,来来往往的食客很多,看装束打扮似乎大部分都是风尘仆仆的冒险者,相比之下瑞安他们几个混在其中就略显突兀了。
在喧嚣热闹的环境之中,纯粹的黑与白一下子就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球。
被那三个知名冒险者围在中间保护着的、略显娇小的黑发青年,头上带着一顶猫耳形状的毛绒软帽,身上是垂至脚踝的白色立领长袍,套着一条长度只到膝上的、宽松硬挺的黑色外套,兜帽从肩上垂下来,将外套领口扯得很开,还有那宽大的袖口,将青年的骨架衬得格外纤细。
乌黑的发丝贴在脸侧,显得脸颊十分白净,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也是毫无阴霾,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什么冒险者,更像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贵族少爷,雇了几个冒险者想要来一场童话般的大冒险。
瑞安一进门就觉得很不自在,本想像以往那样躲在队友们的光芒下,可这一次却完全失败了,那些冒险者们的目光好像穿过了他的队友,直直地朝他身上射来。
思忖一番后终于发现原因。以前他图方便总是一身衬衫加长裤,外面套个灰扑扑的牧师袍就完事了,而现在他穿的是圣骑士领提供的魔法防具,这套最新款的牧师装束版型工整,大面积的黑与白有几分庄严肃穆的意味,与餐馆中热闹活泼的气氛格格不入。
就好像穿着一身黑白正装去多彩的快餐店买儿童套餐,怪不得会被大家盯着看……
等用完餐之后赶紧回房间吧!
心中这样想,现实却不太如意。此时正值用餐高峰期,他们等了半天都没动静,问了之后才得知后厨还没做到他们的餐点。
菜有没有熟瑞安不知道,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被那些冒险者们的眼神烫熟了,更别说他还戴着一顶毛绒帽子,简直有种头顶着火的感觉。
“瑞安,你的脸好红。”希尔维乌斯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脸,“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就是戴着帽子有点热。”虽然精灵的手不太凉,但瑞安还是忍不住蹭了蹭。眼下他也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摘帽子,想了想说:“我出去透透气,马上就回来。”
希尔维乌斯的脸似乎有点红,他收回手说:“好。”
瑞安暂时逃了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感觉浑身轻松不少。
街上有几个身披铠甲的人,他望了几眼,想起自己答应凯兰到了城里要为对方授剑。可他至今还不知道授剑仪式的流程是什么样的。
他遮住自己的嘴,悄声问道:“系统,你知道骑士的授剑仪式该怎么做吗?”
【……】
【等他朝你跪下……】
【你就用剑狠狠地打他的脖子或者肩膀。】
瑞安:……
他移动步子,悄悄地离街上的人群远一点,然后问道:“你所说的授剑仪式,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感情色彩?”
【……这象征着对骑士的磨砺和考验。】
【轻飘飘的还算什么考验?】
好像也有道理……瑞安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
【当然!】
系统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就在他快要相信了的时候,耳边陡然传来一阵鸟类振翅的声音。
一只极小的鸟儿飞快地掠过他的头顶,但扇动的翅膀蹭到了他的帽子!
瑞安头顶一轻,帽子瞬间飞了出去,落进街边的小巷之中。他迅速低头把外套上宽大兜帽往脑袋上一罩,然后赶紧朝不远处地上的毛绒帽子走去。
捡起帽子,一抬头发现却那只鸟正停在墙上凸起的砖块处,叶片似的一小只,像摆造型那样用侧面对着他,黑溜溜的小眼睛还盯着他看。
他轻叹一声:“你也太调皮了,还好没有酿成大错。”
小鸟听不懂,把头往旁边一撇,瑞安这时才发现它竟然只有一只眼睛。这只小鸟刚才并不是在冲他摆造型,而是在用唯一的眼睛观察他。
那这只小鸟在用它的单眼看什么呢?瑞安扭头看去,发现一个人影正在靠近。
【快跑!】
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缩,惊呼声还未出口,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第47章
好冷……
瑞安打了个颤,意识缓缓复苏,最先袭来的感受是寒冷。
发生什么事了……
他记得自己出来透气,一只小鸟撞掉了他的帽子,紧接着他发现小鸟竟然只有一只眼睛,然后……
“醒了?”
瑞安猛地睁开眼,脑内一阵眩晕,眼前全是模模糊糊的色块,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他已经想起来了,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你是……”喉咙里传出喑哑的气声,他咳了几下才勉强话说清楚,“罗塞领主的管家?你、为什么……”
之前他们小队杀死了伪装成罗塞领主的深渊种,事后由于毁坏庄园还需要赔偿一大笔钱,当时就是这位银发的老管家全权接手此事。
为什么老管家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还绑架了他?
“拿钱办事,仅此而已。”管家原本并不想多话,但看着眼前青年毫不自知的可怜模样,忍不住提醒道,“你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话音刚落,地上的青年像是骤然惊醒,惊慌失措地蜷缩起来,试图遮掩自己裸露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漆黑的发丝一半从肩上散落,露出纤巧圆润的肩头,另一半在单薄肩胛骨附近铺散开来。
侧腰弯成一道月牙,白皙的背部整个弓起,沿着那道弧度,一节节脊骨看起来就像某种成色很好的珠串,似乎很适合在掌中把玩。
雪白的角羽随着青年一同轻颤,呼吸间,脊背光洁的肌肤因战栗而浮现出一阵阵小疙瘩——困扰他的不仅仅是恐惧和羞耻,还有寒冷。
视野终于恢复清晰,瑞安抱紧自己双腿,再次打了个寒噤。左右环顾一番,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房间内,全身的衣物和鞋子都不见了。
【这里在地下。】
听见系统出声,他悬在空中的心终于有了凭依。
【周围房间里关着的都是感染者。】
——管家在抓感染者?
思考卡在这里就完全凝滞了,寒冷、羞耻和恐惧三者交织在一起,令他上下牙止不住地打颤。
周围很静,于是这种牙齿碰撞所产生的、细碎清脆的声音就格外明显。
四颗尖锐的犬齿刺得唇肉内侧发疼,于是他轻启牙关,望着面前的人说:“太冷了……可以给我一件衣服吗?”
他与面前的银发管家之间隔着一面透明的墙,其余三面是浅灰色的墙体,而地面和天花板都是纯白色的。
银发管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半响才开口道:“不必白费力气,这里刻满了禁魔法阵。”
瑞安闻言忍不住歪头——想要一件保暖的衣服,跟禁魔法阵有什么关系?
“……等着。”
银发管家抛下这两个字转身就走,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条白布。他伸出另一只的手,用中指的指节往透明的墙面上一贴,瑞安看见他的指节上戴着枚戒指,当这枚戒指触碰到墙面时,落点处缓缓地豁开一个圆形的洞。
看到这个洞的截面,瑞安才发现原来这堵透明墙并不是那种薄薄的玻璃,更像某种厚质的晶石。
紧接着管家手里的那条白布就从洞口飞进来,劈头盖脸地蒙住了他:“唔。”
“只有这个。”
话音刚落,透明墙体缓缓恢复成先前严丝合缝的状态。
房间内的青年终于从一堆布料中冒出头,发丝和羽毛凌乱地支着,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他将布料搭在身前,一身皮肤在冷色光线下比白色的布料还要白,让人不禁联想起无人踏足的雪地,但雪地中并不全是白色,肘尖、指尖和足尖都已经被冻成了粉色,甚至连肩头都是……
管家连连皱眉,伸手扶额道:“这是可以穿的衣服。”
瑞安动作一滞,将盖在身上的布料提起来一看,好像的确是能穿的形状。
他哆哆嗦嗦地套在身上,发现这原来是一条无袖的白色长袍,领口很松垮,侧面的袖口也从腋下一直开到腰侧,幸好腰部处有收紧,下摆层层叠叠地垂坠着,有点像希腊风的长裙。虽然上半身冷飕飕地直透风,但现在身陷囹圄,有衣服穿就已经很好了。
“谢谢你。”
瑞安将脚趾缩进裙摆里,大脑解冻之后终于有余力开始思考现状。反正自己已经是感染者了,继续畸变下去,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这样一想,心中的恐惧也渐渐消失了。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面前的人是最重要的突破口,因为对方手上的戒指可以打开这个牢房。仔细回想刚才老管家打开这堵玻璃墙的画面,他将手上的戒指贴在玻璃上……与衰老的面容一比,老管家的手似乎有点太年轻了。
瑞安曾经在罗塞领主庄园内见过这位老管家,当时对方一直戴着手套,所以他并没有注意过对方的手。对方刚才说是“拿钱办事”,领主庄园内的老管家会为了钱去绑架感染者吗?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可对方为什么要伪装成那个管家的模样来抓他?
想到这,他仰起头问道:“你真的是罗塞领主的那位管家吗?”
语气稀松平常,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交流,而他也只是出于好奇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银发管家微不可查地一愣,带着年长者威严的目光投向牢笼之中的黑发青年,但后者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安安静静地抱着腿坐在地上,甚至还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
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相似的画面,黑发青年扮作女佣,宛如一只懵懂无知的小兽跌跌撞撞地闯进危机四伏的庄园中。
然而青年并不知晓,即使驯服地垂下头颅,用长睫敛起黑白分明的眼眸,也无法掩盖那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纯净目光。
只消一眼,他就注意到了这位新来的“女佣”,所以在破碎窗前看见对方被深渊种的触手裹紧之时,心中也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丝惋惜——深渊种肯定会将这素净皮囊与其中包裹着的纤巧结构一同绞碎。
但是青年活下来了……
想起之后发生的事,他忽地低头笑起来。先是无声的笑,泄露出一点闷闷的声音后,笑声越来越清晰,最后竟变成清亮的爽朗大笑声。
瑞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怔怔望去,只见对方面带讥讽,用一种与苍老面容完全不符的青年嗓音说:“那位领主大人十几年都未曾察觉的事情,竟然被你发现了。”
瑞安想了想,谨慎地问:“这也是拿钱办事吗?”
“不全是。”对方好脾气地为他解惑,“我想杀他很久了,正巧他的草包表弟找到我,我们一拍即合,草包领主也变成了真正的草包。”
他将自己抱得更紧,面色如常地发问:“既然这样,你知道庄园里为什么会出现深渊种吗?侍奉深渊种变成的领主,应该会很麻烦吧。”
“那就是我们讨人厌的领主大人呀。不过也不全是,一半一半吧……”对方摊了摊手,“身为感染者,你还是别太好奇了。看你头上的那些羽毛,是受到别人影响才长出来的吧?知道的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瑞安点点头:“好,谢谢你的提醒。”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忍不住好奇,暗戳戳地观察着对方,目光在脸侧和脖颈处游弋,试图找出对方的伪装破绽。探寻无果后,再次望向对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期冀。
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松垮的布料间漏出了大片的肌肤,白得发光,导致其他色彩都变得很扎眼。
怎么所有尖尖都是粉色的……
“管家”再次蹙眉,半晌后问道:“你在期待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会得意洋洋地笑着,然后当着你的面一把扯下自己伪装的傻子吧?”
说完这句话他立即转身,迈开大步,半点儿不想多留的模样。
瑞安赶紧喊住他:“不扯也没关系……你下次还会过来吗?”
“……不会。”
脚步声渐渐消失,过了许久,瑞安才轻声道:“系统?”
【我在。】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目光转向身后,房间内有一张靠墙的小床,墙角的桌子上有一些盥洗用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看起来空荡荡的像个牢房……的确是牢房。
小床和盥洗用具之间还垂着一道帘子,但是那道帘子薄得透光,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
他回到透明的墙面旁,双手按在上面朝外看,四周关押感染者的房间呈环形排列,房间外面的走廊也是环形的——这里就像一个圆形监狱,只不过中间并没有起监视作用的塔楼,而是一片黑沉的“深渊”。
也许只是一个很深的大坑而已,不要自己吓自己……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毫无隐私的感觉总是令人浑身不适。
瑞安靠在灰色的墙面上,尽量将自己贴成薄薄的一片,这样可以减轻一点被窥伺的感觉,也能稍微增加点安全感。
“系统,那个伪装成管家模样的人……有人雇佣他去抓感染者。我和感染者们都被关在这里,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总不可能是把我们抓起来集中治疗……”
“需要用到大量感染者,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事——我猜这可能是深渊教团的阴谋,这里是深渊教团的地盘。”
语气激动起来,一不小心又把唇肉咬破了。他舔了舔内侧的破口,不敢闭紧牙关,只好把嘴呆呆地张开,露出四颗尖尖的小牙。
“系统,你觉得我能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吗?”
【抱歉……】
【那边有床,你可以先睡。】
第48章
“好吧。”
虽然对这样的答案早有预料,但瑞安听完还是闷闷不乐地抿起嘴,紧接着慌忙张嘴,生怕又被口中的尖牙戳出几个滋血的小窟窿。
他用舌尖试探性地舔了舔内侧唇肉,发现没有多出新的伤口,甚至连刚才咬破的地方都愈合了。
压下心里的异样,他继续分析道:“那个人对感染者很了解。他认为我头上的羽毛是受人影响才长出来的,所以……他很可能知道诺亚这样的存在。”
“诺亚之前可能已经被深渊教团盯上了,但是他后来去了圣骑士领,被圣殿收容也意味着被圣殿保护,所以深渊教团的人并没有抓到他。”他呼出一口气,“还好,诺亚没被抓住。”
“‘管家’对于领主被深渊种替代一事心知肚明……也许深渊教团的阴谋在那之前就已经在暗中进行着。”
深渊教团为什么要抓感染者呢?该不会是为了什么邪恶的实验吧?
想到这,瑞安再次靠近那堵透明墙,透过墙面去看隔壁的房间。
视角很狭隘,除非将脸完全贴在墙面上才勉强能看见隔壁透明墙附近的一小部分空间。左边的透明墙附近看不见人影,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另一边,右边房间也不见人影……
砰!
一个黑影突然砸在右边房间的透明墙上,瑞安吓得抖了一下。
撞击声不大,因为传入他耳中时已经被削弱了许多,但那个黑影看起来绝对撞得不轻,就连他贴在墙面上的脸颊肉都能感受到细微的余震。
黑影伏在墙边的地面上。
瑞安小心翼翼地靠近,在看清隔壁黑影的模样之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透过两道透明墙,他看到的黑影应该是隔壁的那位感染者,对方的皮肤上有着大面积的黑色鳞片,在冷冷的光线下反射出诡异的蓝绿色光泽。那些没有鳞片的皮肤也是深色的,不断往外渗出沥青般的黏稠物质,其中掺杂着不知是半融化还是半形成的细小肢节,还有绒毛鳞角等等本不该出现的事物。
对方的状态很不好,甚至有一点……像瑞安曾经见过的那只被深渊感染的变形怪。
冷静,冷静,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持自我,不能受到他人的影响。
瑞安保持着牙关微启的状态,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以作安抚,下一秒他竟感觉到头顶也传来了相同的触感——雪白的角羽在他头顶展开,正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发丝。
瑞安:!!!
他迅速伸手按住角羽——不,你不能动!
“系统,我失去意识以后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现在是第二天傍晚。】
“一整天……他们肯定很担心。”瑞安想起餐厅里的队友们,那顿没吃到的饭,还有没喝成的橘子酒。
黎尔基城的传送阵四通八达,一天时间换作他前世见过的大学生都能“特种兵式旅游”跑遍三个城市,像管家这样的人行动起来肯定更快,所以他很难从时间角度判断出自己此刻的位置。
瑞安把手从头上放下来,转而又摸摸自己的尖牙。短短一天,头上的翅膀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自己学会动了,口中的尖牙也变得更容易刺伤他,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系统说过这里在地下,他在房间里没有看到照明用的事物,冷色的光是从哪来的?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白色长裙,赤脚踩在地面上的感受按理来说应该是冰冷刺骨,实际上却比想象中舒适。
带着一种浑然不觉的矜持,他先拢了一把裙摆才蹲下来开始观察地面。
地面的材质看起来似乎是某种特殊的灰白色石料,上面布满了蚕丝般的纯白纹路,所以一眼望去会让人误以为地面是纯白色。
【这是深渊附近的一种岩石。】
【能吸收一定量的污染,然后像这样散发出淡淡的光。】
【吸收的污染达到饱和后,会出现丝线般的破碎纹路。】
藏在层层裙摆内的脚趾蜷了一下,瑞安有些不安地站起来:“系统,我曾经听说过有些石头会吸收自然界中的放射性元素,然后这些石头就有了辐射。”
抬头看,房间顶部也是相同的材质。
“深渊污染会不会也是一种辐射?”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开始发闷,“把感染者关在这里,是为了加快感染者的畸变?”
【很有可能。】
这就意味着,如果他不能尽快逃离这个房间,恐怕他很快就会像隔壁的感染者那样走向失控。
砰!
隔壁再次传来闷闷的撞击声,那位感染者开始发出一种破风箱般的哮气声,仿佛肺部被开了个大口,一呼一吸都格外费劲。
瑞安贴在透明墙边,朝隔壁方向问道:“听得见吗?你……还好吗?”
对方毫无反应,似乎是没听见。
瑞安觉得对方应该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不愿意搭理他,小声道歉后说:“那我……下次再来打扰你吧。”
看来从隔壁感染者口中获取信息是不太可能了,至少短时间内做不到。
他将目光转向环形走廊外,那片深邃的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他走向房间内的那张小床,轻轻地摸了一遍,确认没有异样之后就坐了上去,并且把双腿也缩到床上——尽量离地面和天花板都远一点。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除了尽快弄清这里的规则,还要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精神稳定,这样才能确保有足够的时间找到逃生机会或者撑到队友们来救他的那一刻。
头顶的小翅膀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次瑞安竟然真的从中得到了一丝安慰。
“谢谢你。”他在床上抱着腿,把下颌也搁在膝盖上,自言自语道,“我能控制你吗?”
说完就开始尝试操纵头顶的小翅膀。瑞安觉得可能是一种让头发动起来的感觉,胡乱使劲一通,结果也显而易见,头顶的翅膀纹丝不动。
不动就不动吧,这证明他的畸变程度没有加深,也挺好的。
瑞安的思绪有些放空,但是渐渐地又被腹部隐约传来的饥饿感拉了回来。
说起来,这里关着好几个感染者,应该每天都会有人来送饭。现在他还能保持理性,四肢也很健全,所以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正这样想着,房间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一小股烟雾。
像烟雾却又并不是真正的烟雾,因为这股烟雾看起来竟然像一种由无数的角和面构成的晶体结构,在光线下散发着细碎的光,鼓动着弥漫开来。透过烟雾所看到的墙角与墙面都是扭曲着的,向着各种奇怪的方向拉伸变换。
在古怪扭曲着的烟雾之中,一个硕大的兽头冒了出来,紧接着是消瘦的身躯,精悍的利爪,最后烟雾消散,一只模样怪异的兽完整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
稍长的颚部两侧獠牙交错,密实的蓝绿色毛发从鼻尖开始往后蔓延,在越过这只兽的脊背以后开始逐渐稀疏,变成爬行动物般的厚重角质鳞,四肢也是如此,与其说是兽足,不如用爬行动物的五趾型附肢来形容更加贴切。
怪物有着狼一般的头颅和身躯,双目狭长,四肢与尾部却更像爬行动物,那条尾巴宛如某种远古恐龙那样直直地立着一列尖锐的长刺。
瑞安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缩在床上不敢动弹。
只见怪物不吼不叫,向前迈出几步,一只带着森然弯钩的大爪在面前的空地上拍拍。空气一阵扭曲,被拍过的空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被木塞塞住的小瓦罐。
做完这一切后,怪物退回到角落里,后肢一弯就坐在了地上,两条前肢笔直地撑在前方,像一只待命的巨型犬。
瑞安一动不动地等了许久,见对方也一动不动,便试探性地往后挪了一下。怪物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有些疲懒地闭上了狰狞的双目。
感觉好像被怪物嫌弃了……
【看起来特性与异维猎犬相似,能从小于120°的角中显现。】
【但是它太弱了,也……太像狗了。】
【异维猎犬的形态与狗毫无关联,之所以被称为“猎犬”,是因为其死死追踪猎物的习性。而你面前这只,八成是某些疯子用怪物碎片缝合成的产物。】
瑞安松了口气……原来是狗,而且对方似乎是来给他送东西的。
“这是给我的吗?”
果然没有回应。
他爬下床,赤脚踩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角落,直到他将瓦罐捧在手里,怪物都没有睁开眼睛。瓦罐入手时还带着余温,拔出木塞,食物的香气瞬间飘了出来,里面还掺着一丝草木的味道。
原来是一罐奶白色的浓汤,不过这份浓汤呈浓稠液体状,完全分辨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食材。
“这是可以喝的浓汤吗?”
【比起浓汤,这里面的成分更像是一种药剂。】
【够你维持生命体征,还有一些镇静止痛的效果。】
既然系统说可以喝,瑞安就放心地开动了。他本来想坐回床上去,但又怕在床上进食会弄脏床铺,于是与怪物保持着一段距离,铺开裙摆坐在地上吃起来。
瓦罐的材质很厚,他只能将下牙磕在厚厚的瓦罐边缘,艰难地吞咽着里面比想象中更烫一些的浓汤。时不时还需要停下动作,用被烫红的舌尖舔去嘴角溢出的奶白色液体之后,才能继续进食。
不知过了多久,瑞安将瓦罐里的浓汤一滴不剩地喝完了,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他站起来走向怪物,把瓦罐轻轻地放在对方爪前,舔舔嘴唇说:“谢谢你。”
无害的目光在怪物脸侧和颈部的皮毛上游移:“明天……你还会过来吗?”
【虽然只是碎片,但它毕竟也是个怪物,你还是对它多保持点警惕比较好……】
“嗯?”
瑞安一手挠着怪物的下巴,一手弯起手指梳着对方脖颈间的皮毛,因为太过投入所以没能听清系统的忠告,只来得及从鼻腔发出一点疑惑的声音,下一秒又被热情回应的怪物顶了个趔趄。
【……】
“停。”瑞安用指尖点住了怪物的鼻头,等到对方止住动作之后,才重新开始抚摸它,微笑道,“乖孩子。”
第49章
狰狞的凶兽在弱小无害的青年手下摇尾乞怜,如此荒诞的一幕无人知晓,就连青年本人似乎也轻易地接受了现况,撸着凶兽的同时思绪还有些放空。
瑞安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恐惧,或者为成功安抚怪物而感到自豪。在对面前怪物的底细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该像现在这样放松。
凶兽察觉到青年的心不在焉,着急地用鼻子去拱,紧接着它的鼻尖又被按住了,它只好屈起后肢坐在地上,摆出待命的姿态。
这一次,那只修长干净的手并没有因为它“听话”就放开,微凉的指尖从鼻尖移开,在覆盖着密实短毛的鼻梁上轻轻摩挲,最后按在它的额头上,手的主人向它发问:“希望你能如实地告诉我……”
“……你杀过人吗?”
话音刚落,黑曜石般的眼眸中倒映出凶兽轻摇头颅的动作,青年松了一口气,重新展露温柔的笑意:“是个好孩子。”
口中说着夸赞的话语,手上只摸了一会儿就果断地停下动作,在凶兽焦急的目光里冷酷地拒绝道:“不可以再继续了……”
凶兽更加急躁,带着弯钩的锐爪向前踏出一步。瑞安看着面前怪物颇具威胁性的动作,不慌不忙地说:“明天……你再来找我,明天见。”
不过,第二天他最先等到的并不是那只凶兽,而是说自己不再会来的假管家。
“你来了。”瑞安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透明墙边望着对方,“有什么事吗?”
来人依旧顶着管家的面容,用那种精明又冷漠的神态审视着瑞安,但没多久就在后者澄澈的目光中装不下去了。他用原本的嗓音开口道:“没什么事,本来还以为你肯定撑不了多久,正好来给你收尸。”
“就目前这点程度,感觉还好。”说话间瑞安一直盯着对方,试图透过那张苍老的面容看出些什么,可惜失败了。
管家似乎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但并没有对此表态,而是看了他的头顶一眼,说:“这么多年下来,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完全不似‘畸变’的畸变。”
“纯净,整洁,漂亮得不像是感染者该有的模样。”
明明是夸赞的话语,瑞安却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惋惜。他犹豫片刻还是冲对方小小地笑了一下,说:“谢谢你的夸奖。”
“不过,在这个地方,无论你有多漂亮都没有用。”管家意味深长地说,“很快你就笑不出来了。”
瑞安投去疑惑的眼神,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地攥紧了裙摆。
就在这时,环形走廊之外,上空突然传来某种重物急速坠落的破空声,眨眼间一个人影似的东西极快地掠过他的视野,没入了下方的黑暗之中。
速度太快,瑞安什么都没看清:“……那是?”
面前的人没有出声,但隔壁一左一右两个房间竟然都有了动静。左边再次传来撞击墙壁的闷响和光是听着就令人难受的哮气声,而昨天未见到感染者身影的右边房间里,则是一种古怪的开合声响,捎带着黏糊、撕裂的皮肉黏连声,他完全想象不出隔壁房间里究竟是怎样的一幕。
宛如冥冥之中被唤醒了小动物独有的危机感,他心头一跳,看见管家垂下带着褶皱的眼皮,轻声道:“来了。”
环形走廊下方的黑暗中传出凄厉的惨叫,痛苦的叫喊声连绵不断,甚至逐渐向上攀——刚才坠落进黑暗里的东西是一个轮廓古怪的人,此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举上来,停在了空中,以至于瑞安能从自己所处的位置毫不费力地观察到对方的模样。
人影的背上似乎长着翅膀一样的东西,扇动的时候很不正常,仿佛正在被看不见的手折叠揉捏。瑞安定睛一看,原来那不是翅膀,那个掉下来的人足足长了三对手臂,唯一正常的那对手臂被拗成不自然的形状直愣愣地垂落,另外两对手臂则是长短粗细不停变化,仿佛由无数扭曲蠕动的肉条拧在一起,在毫无规律地窜动间勉强维持出手臂皮肤的拟态。
而这个模样可怖的家伙也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攀升起来的,他被无数黑褐色的尖锐事物捅穿了,就这样被支在空中,倒映在瑞安的眼里。
大量的血液沿着穿透身体的尖刺向上迸射成尖锐的柱状体,血花像喷泉那样绽开,但喷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出血量变得很小,持续往伤口外涌动的红色事物不再是液体而是蠕虫。
被穿透的身躯之下,暗红色的血顺着林立在空中的尖锐往下流淌,那些尖锐事物本身的黑褐色表面竟然也呈涌动状态,崎岖的边缘像血液干涸后的薄片。
如果要换一个更接近的描述,那黑色的尖锐事物本身就像是暗沉的、凝固的血液。
难以辨认的肉质物件从破口和窟窿里掉落,还有扭动的器官混合着蠕虫淅淅沥沥地落入下方的黑暗,那片黑暗似乎也在轻微震颤着。
管家瞥了一眼空中那不似人形的家伙,发出一声冷笑。
随着那声冷笑,瑞安压抑许久的反胃感顿时涌了上来,干呕许久才堪堪停下。此时,回荡在上空的惨叫声已经消失,隔壁传染者发出的响动更大了。
刚擦去嘴角的唾液,就听见走廊下的黑暗中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是摩擦,又像是扯撕,紧接着瑞安就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呓语兜头笼罩。
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传入耳中,但他就是听见了,并且能将其认定为一种话语。他完全无法听懂话语中的内容,却依然被其中深沉的哀恸击碎了心防。
那股巨大深沉的悲哀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没有留下任何思考的余地,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柔软的眼睑中滚落出来。
他难以抑制地开始哭泣。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这种深深的悲伤不该在此刻全然占据他的大脑,但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别怕,这不是你的情感。】
【不要被它影响。】
瑞安听见了系统所说的话,可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没有丝毫喘息的时间,他就已经浑身瘫软地跌坐在地上了。
管家看着玻璃墙内哭得喘不上气的青年,跌在地上仍然哭个不停,像只涕泪横流的小花猫,他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这就是原因了。”
“在下面那个家伙的影响下,所有感染者的畸变进程都会加快,像滚雪球那样一路冲向畸变的最终阶段。不过像你这样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倒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瑞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没有精力去听对面的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装满水的气球,黑暗中伸出的黑褐色尖锐仿佛扎破了薄薄的气球表面,随着嘭的一声,体内所有的水分都倾泻而出。
虽然知道这种悲伤不是自己的情感,但是泪珠在眼眶里横冲直撞,哪有这么容易就能忍住。
“……想……”
“想……”
想什么?
瑞安抬起头,目光湿哒哒地望向管家,视线在泪水的干扰下模糊不清,不过他能确定对方在说完刚刚的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声了。
不是管家,那谁在说话?
“……想……”
瑞安哭得一抽一抽,艰难地拼凑出问句,“你、有……听、见谁……在说……在说话吗……”
“没有。”对方回答的很快,“如果你是指下面那家伙的声音,那大概只有感染者能听得懂了。每天都是这样,只要往其中投入燃料,那家伙就能一直运转下去,帮他们推动感染者畸变。”
闻言,瑞安的指甲掐进掌心,但疼痛在莫大的哀痛前显得微不足道。他甚至产生出一种要将身体里的水分全都流出来后才能顺利停止的错觉,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头上的角和角羽似乎都在轻轻颤动。
这是下面“那家伙”的悲伤吗?宛若孩童最真实的哭喊,毫不掩饰地在所有人面前表达出来,给人一种直击心灵的震撼。
他莫名地想起了育幼院中的小豆丁们。当院长不得不出一趟远门的时候,那些小豆丁总是会用哭泣来表达自己的悲伤,如果没人干涉,他们能扯着嗓子嚎到天荒地老,一阵一阵哭个没完。
瑞安知道陪他们一起哭是没有用的,他必须采取行动才能驱散他们的悲伤。
如今也是这样,真正感到哀恸的并不是他。他自己必须先振作起来,这样才能弄明白其中缘由,然后想办法结束对方的悲伤。但是他现在哭得脑袋嗡嗡的,怎么才能振作起来……
恍惚间,瑞安在狂乱古怪的呓语之中又感受到了一些情绪。
“我……”
投射在脑内的呓语逐渐开始变淡,更多的就分辨不出来了。
管家的身影微动,似乎是看够了打算离开,瑞安急忙喊住对方,抽抽搭搭地问道:“刚、刚才……掉下、来的人……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对方转身看向他,露出一种与沉稳面容完全不符的讥讽,“有些人自己想找死,谁都拦不住。”
谈及这个,管家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你知道吗?几乎绝大多数的贵族都有着先天性的疾病。治疗师无法治愈天生的缺陷,只有精灵的治愈天赋能够起到帮助,不过精灵族只会帮助心地善良的人。善良的贵族自然能够得到精灵的帮助,而另一些贵族装模作样做些善事,最后也能获得治愈。”
“直到深渊降临,精灵不再轻易为其他种族提供帮助,和谐的表象一触即碎。不过这也难不倒那些心狠手辣的人——天生的缺陷,换个更好的不就行了么?譬如我的领主大人,他想要我的心脏。我的父亲无力阻止这件事,一夜之间白了头。”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不知从何时起,贵族之间便流传着一个重大的发现——完美的深渊种是不老不死的。掠夺同族容易遭人诟病,但换作深渊种就完全不一样了。反正都要换,那些家伙当然要选择最好的,一想到有可能会获得深渊种那样不老不死的能力,这如何不令他们感到心动呢?”
“深渊种不会传染,还有那么多器官和肢体供人挑选,只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总能换到最合适的。但这一尝试太过冒险,他们不敢轻易尝试。”
“于是我们那位领主大人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的心脏给他,然后让我换上深渊种的心脏,这样一来对大家都好。”
说到这,他看起来想要大笑出声,可僵硬的脸部根本扯不出笑容。
“我的父亲站出来,告诉领主说自己时常会心绞痛,主动提出由他来接受深渊种的心脏。这样,如果父亲成功活下来,领主就可以安心地换上强大的心脏。”
“当天,父亲偷偷带上了我,让我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罗塞领,他骗我说他一定会活下来的……不过扯平了,因为我也骗了他——怎么可能不恨呢?”
“花了两个月,我终于能够完美地伪装成父亲。”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望着青年眼眸中的自己,“然后我回到庄园内,告诉领主大人——”
“——我成功活下来了,身体也变得非常健康。”
第50章
见青年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眼角还挂着晶莹饱满的泪珠,“管家”低声笑了一下。
敛起微末的笑意,他语带自嘲:“那时的我还太嫩了,即使有别人的帮助,短短两个月还是无法令我完全藏起心中的恨意。领主见到我后很快就起了疑心,并没有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剖出自己那颗丑恶的心脏,换上深渊种的。”
“我只好一直等待……终于等到那天,领主在精心设计的意外中与众人失散。说起来也很好笑,迷失在森林里之后,他被怪物一吓就慌不择路地摔下马,把脖子折断了。”
听到这儿,瑞安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哭泣,泪意渐淡以后脑内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庄园里的深渊种,难道是……”
“嗯,本该死去的他获得了强大的深渊种的躯体,然后活了下来。”对方不再故作老态地眯起双眼,那双眼睛完全睁开之后,虹膜比常人稍小一圈,显得眼神极冷。
“这样一来,领主大人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了。不过也许是因为他的大脑太过贫瘠,所以最终重获新生的——是那只深渊种。”
“管家”的话语令瑞安浑身发冷,被泪水沾湿的肌肤仿佛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他突兀地问道:“你是深渊教团的教徒吗?”
对方摇摇头:“不是,我没有任何信仰。不过当年只有深渊教团愿意伸出援手,助我伪装身份重回庄园。现在我已经报完仇了,所以被新上任的领主罢免之后就来帮他们做事,消磨余生罢了。”
果然,这里是深渊教团的地盘。瑞安的头又开始作疼,他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面上不显分毫:“你把这么多秘密都告诉了我,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面前的人眼底掠过一丝微妙,低声道:“你的队友们不停往返于黎尔基城和其他领地之间,他们一直在找你。”
“告诉你也没关系,因为你再也回不去了。”说完,他便转过身,挥挥手离开了。
“管家”一走,瑞安强行打起的精神顿时就泄空了。
他缓缓地挪到床边,将自己摔在上面,断断续续地喘息着。方才犹如实质的悲伤仍然沉沉地压在他心底,疼痛感如附骨之疽不停地折磨着他,神经突突地跳动,每一次呼吸都格外压抑。
恍惚间,他仿佛再次听到透过骨骼传来的那种生长的声音,羽翼的阵阵颤抖仿若天鹅濒死时的挣扎。
时间被拉得极其漫长,瑞安的手心和额头都被细密的冷汗浸湿。
一股温热的鼻息拂过他垂在床边的指尖,有什么东西顶了顶他的掌心。
原来是凶兽送来了有治愈效果的浓汤。
但是他忍着疼忍得太累了,此时毫无胃口,一点都不想动弹。
【喝完了就不疼了。】
【听话。】
系统破天荒地用一种轻柔得有些吓人的语气来安慰他,他听完之后费力地扯了扯嘴角。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
听到这句话,瑞安又有点想哭了。他放慢呼吸,把泪意憋回去,伸手制止凶兽想伸出中空吸管般的可怕长舌来舔他的动作。
“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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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黑暗中的哀恸以及那不可名状的呓语准时降临。
瑞安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他是一个旁观者,所感受到的是他人的悲伤。同样的话语不断地重复着,他仿佛真的从中得到了一丝释然。
身躯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与悲伤之中,他不知该如何振作,只能静静地旁观着被疼痛与情绪折磨着的自己。一开始他还会哭到浑身抽搐,但在渐渐地学会自我观测之后,他开始习惯了那种不属于自己的情绪。
“……想……”
“想……”
你在想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呢?
瑞安无法从那狂乱的呓语中解读出更多的含义,他也并不想太过理解这些呓语,因为他还要回到队友们的身边,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这里。
就好像被凛冽的风持续吹拂,锋利刀片般的寒意令他浑身战栗。
风有自己的轨迹和规律,但他不是风,也不会被风带走。
“真的没有变化吗?”瑞安光溜溜地趴在床上,闷闷的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
这段时间他一直感受到生长般的细微震动,心里也清楚地认知到自己的畸变正在加速。
【头上的角变长了,羽翼变丰满了。】
【除此之外……】
【至少目前你……体表没有额外的变化。】
“好的,谢谢你帮我检查。”他揉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重新穿上那条白色长袍。
直到第五天,瑞安若有所感地睁开双眼,把一只手抬到眼前,新奇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系统,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可以帮我看一下发生了什么吗?”
【……你的虹膜没有变化,但是瞳孔变成了白色。】系统的声音有些艰涩。
【瞳孔的形状也变了,像一朵白色的小花。】
闻言,瑞安想起了与希尔维乌斯的邂逅,眼中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之前哭多了才看不清。原来……我把那朵小花留下来了。”
“活了两世,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高度近视加散光的感觉。”手臂伸直又弯曲,他望着自己的手背,眨了眨眼轻声说道,“近视的人可真辛苦呀……”
外面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过来了。
瑞安顿时忘记自己现在两米以外人畜不分的视力,下意识抬眼望去,什么都没看清。他有些虚弱地走到透明墙边,打量着外面的人。
来人一身白袍,从头罩到脚,兜帽下是一张完全没有疯狂教徒气质的平淡的脸。他在看见瑞安的瞬间,很明显地愣住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洁白的羽翼伏在青年的发丝间,与那对坚硬的骨角相连,宛若一顶纯白王冠。
乌黑的发丝垂在青年脸侧,与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冷色的光晕为其缺乏血色的肌肤增添了一种脆弱的透明感,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其下青色的血管。
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是白色的十字形瞳孔……不对,竟然是小小的白色花朵。诡异又美丽的眼瞳带着懵懂与茫然,对视的瞬间便足以让人失神。
“请问有什么事吗?”青年的声音也异常悦耳。
教徒终于回过神,眼中染上一丝狂热意味,瓮声瓮气地说:“老师希望能见您一面,请让我带您过去吧。”说着便用手上的戒指打开透明的墙面,再向旁边退开几步。
能被深渊教徒称作老师,瑞安实在是想象不出这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一定非常疯狂吧。
他注意到对方身旁放着一个比人还高的透明容器,看起来似乎跟那堵透明墙的材质是相同的:“要把我装进去吗?”
对方点头,用戒指将容器打开:“这种特殊的水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您稳定身体的秩序。请进吧。”
再次听到“秩序”这个词,瑞安觉得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他不动声色地应一声“好”,然后迈步直挺挺地撞上了墙。
竟然完美地错开了洞口!
即使是这样瑞安的情绪也很稳定,开口道:“不好意思,我现在的眼睛有点看不清。”
他调整角度,这次顺利地走出了房间,然后在教徒的眼前一头撞上水晶容器。
后者及时伸手垫在他的脑袋前面,说:“请让我来帮助您吧。”
最后,瑞安是被对方抱进水晶容器里的,他还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能有这样病弱的一天。
水晶合拢,教徒往上面盖了一块布,坐在里面的瑞安顿时陷入黑暗。不过他并不觉得慌张,相反还有一点微妙的兴奋——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也许可以借此发现新的突破口,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接下来,他感觉自己的高度上升了一点,然后开始平缓地移动,过了一会之后是轻微的失重感。
【你被带到了最底层。】
高度再次上升,一阵摇晃后就停了下来,终于,他感觉自己被轻轻地放下。
盖在水晶上的大布被掀开,视野骤然变亮,瑞安只是瞳孔微缩,并不觉得光线有多么刺眼。但是畸变对他双眼所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这一点,他睁眼望去,水晶外面什么都看不清。
他吃力地观察了一会,终于从远处跳着舞的多重人影中辨认出这只是同一个人的身影,而且对方正在朝他靠近。
等到那个人影越来越近,他费劲地辨认起来,发现对方跟刚才那个教徒穿着相同白袍。
下一秒,那人突然将脸离得很近,几乎快要凑在水晶上。
瑞安心头一震,下意识后仰。等重新坐好之后,他诧异地询问道:“你是……林恩老师?”
“嗯嗯,你好!”
这下他终于能够确定了,深渊教徒口中所指的老师竟然是王国特里德安学院里的那个平平无奇的大陆历史学老师——林恩。
“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瑞安。”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开了虚化的特效,而在此之中,林恩的目光格外突兀,带着一种灼热的欣赏,令水晶中的瑞安忍不住蜷起了脚趾。
“你是深渊教团的人?为什么……”
对方并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望着他的发顶,久到他头皮都开始发麻,才喃喃自语道:“这真是一个极大的惊喜……”
“亲爱的瑞安。”尽管林恩极力压抑自己的语气,但他的表情中仍然透出一丝狂热,“我们可以一起拯救痛苦的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