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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门客

    朱门华府,雕梁画栋,沈乘月站在蜿蜒的队伍里,看了一眼皇子府的大门。

    身后的人小心地扯了扯她:“姑娘,你没走错吧?选妃是晚上。”

    “没走错,”沈乘月望了望大门上方崭新的匾额,感叹道,“三殿下可够忙的,白日选幕僚,晚上选妃子。”

    “是门客,”其他人纠正,“殿下即将离宫建府,选些门客乃是常情。王公侯爵府上,哪家没些门客?”

    “好吧,门客。”沈乘月不欲争辩。

    “说真的,姑娘,”身后的人又劝她,“凭你这容貌,去选妃更合适,若选中了就是一步登天,何苦跟我们争这苦哈哈的门客位子?”

    “古语有云,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沈乘月挑眉,“我能文能武,怎么就不能试着走走仕途?”

    “能文我姑且信上一信,”那人也学着她的样子挑起眉毛,“姑娘当真能武?”

    沈乘月抬腿踢中他膝弯,又一把将他手臂扭至身后牢牢按住,动作迅捷,轻轻松松,在其他人反应过来前,已经逼得他对着院墙跪成了一个面壁思过的姿势:“至少打你一个不成问题。”

    此人能屈能伸,立刻识相闭嘴。

    沈乘月也没用全力,见他服软,就松开手,把人扶了起来。

    三皇子府上侍卫听到这边动静,走上前询问,那人不想节外生枝,摇了摇头表示无事。

    排在沈乘月前面的人看着事态发展,张大了嘴,对着她竖了个拇指:“姑娘还真是来选门客的?我本来想着,不知哪家贵女想当选皇子妃,却先混进了门客的队伍,倒是另辟蹊径,说不定能令三殿下另眼相看,还挺机智的。”

    沈乘月蹙眉:“因为我是女子,所以只能去选妃不能来选门客?”

    她对选妃无甚兴趣,毕竟已经参选过太多次了。

    她抬眼扫了一眼队伍,里面倒也有其他女子,只是人数不多罢了。想来也不算特别稀奇的事情,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对着她好奇心如此旺盛。

    “贵女,”那人强调,“如有冒犯我提前道歉,姑娘衣裳首饰看起来可不便宜,再加上容貌,比起当门客,你完全可以选择更轻松更可行的路子。”

    “比如?”沈乘月虚心求教。

    “选妃啊,大家都知道,今晚晖园夜宴,就像刚刚那位兄弟所说,一步登天的好机会,若是身份差些,除了正妃还有侧妃嘛。”

    “皇子妃……”皇子妃而已,三殿下上面还有兄长,未见得能继承大统,他自己都未必敢称“登天”,为何嫁给他就算是一步登天了?

    沈乘月话到嘴边,意识到这话不妥,至少不该在三皇子府门口宣之于口,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摸了摸脸,心下微怔,竟不知自己何时起竟连皇子妃的位子都看不上了,可她连馄饨摊老板、乞丐、算命的、毫无前途的寨主都当过了,还当得乐颠颠的,这些行当又比皇子妃高贵在哪里呢  ?

    “是啊,皇子妃,”那人以为她是在感叹,也跟着叹了一声,“就算当不上皇子妃,找个有出息的官宦子弟嫁了,不也是好事一桩?他若肯努力上进,你也能跟着吃香喝辣,说不定还能混上个诰命当当。”

    “那他若是不努力,难道我用鞭子抽着他上进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沈乘月叹气,“其实我有想象过婚后生活,我和夫君可以一道游湖,一起放风筝,去搜寻京城里所有美味馆子,晚上回到家他给我弹琴,我跟着曲子哼一首小调,他能当上几品官就当几品,不必努力往上爬,我们还可以一起开一间胭脂铺子,他去上朝的时候,我就待在铺子里,我这么爱美,一向最喜欢胭脂水粉,一定可以把铺子打理得很好。”

    那人被她逗笑了:“小孩子的幻想,当家人不上进怎么成?”

    “都是以前的事了,”沈乘月伸了个懒腰,“上进啊,我这不是站在这里上进了吗?我当我自己的家。”

    她随口一说,旁边人也随耳一听,闻言一笑:“那待会儿就看我们谁能中选了?”

    “好!”

    “若能成为同僚,莫忘了互相照应。”

    “好说好说。”沈乘月其实也是第一次来,但她表现得很有信心。她读了很多书,把这次机会视为一次自我考验,并不是一定要当上门客,若这次落选,她大概也懒得再来一次了。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府里有人出来,把大家都迎了进去。皇子府已经建好,院落里布着些假山奇石,回廊边围着青石栏杆,颇有几分古朴典雅。待众人被领进正堂拜见皇子,大家的视线都落在三殿下身上,沈乘月却先扫了一眼房间布置,见这里简简单单,没有太多装饰,才想起此前是三殿下拒绝了陛下为皇子开府而赐下的金银、摆件,说是国家还有很多用钱的地方,他建府不必铺张。陛下也因此赞扬了他。

    沈乘月对三皇子一向印象不错,觉得他行事有礼有节,是个热心肠,容貌也生得极好,此时却忽然有些警惕。

    因为她遇见的上一个用过类似理由的人,名为沈瑕。

    三皇子待人很亲切,让大家不必多礼,又让下人给每个人都上了茶和茶点。刚刚在外面排队时,沈乘月就听其他人说起,很多王侯之家选门客都由管事负责,三皇子却亲自出面遴选,足见对有才之士的尊重。

    一只鹦哥扑棱着翅膀从架子上飞到三皇子身边落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他就把小碗里切碎混在一起的果子和谷物喂给它吃。

    沈乘月好奇搭话:“殿下这鹦哥也是剪过飞羽的?”

    刚刚与她在外面聊了几句的男子轻咳一声提醒她,她这才注意到其他人都半低着头,满面严肃。

    皇权至上,让他们恭谨的,是皇室的力量。

    三皇子却不甚介意她的搭话,闻言笑道:“不错,怕它们飞丢了,我亲自剪的,它们如今还能在室内飞一飞,但不会飞得太高。”

    他身边内侍跟着笑道:“殿下一向最宝贝这些花啊鸟啊的。”

    沈乘月见那鹦哥实在可爱,不由又问:“它被殿下剪了飞羽,为何还如此亲近殿下?”

    一旁内侍见三皇子并不反感眼前女子,便凑趣说了些三殿下风姿翩翩,以及对这鹦哥十分用心一类的话。

    三皇子怜惜地摸了摸那鹦哥:“鸟儿哪懂得那么多?它们从未飞高过,自然不清楚失去了什么。这种鸟儿在野外活不下去的,飞得太远,反而会要了它们的命。”

    “原来如此。”

    三皇子含笑看她:“姑娘有些面熟,可是沈大夫之女?”

    沈乘月颔首:“正是。”

    “沈姑娘怎么想起要来本宫这里做门客?”

    “三殿下龙姿凤章,风采出众,小女子自当全心追随。”沈乘月得意洋洋,不止沈瑕能令人如沐春风,需要的时候,自己也很会拍人马屁嘛。

    三皇子笑了起来:“好了,和大家一起去隔壁坐坐,写一份文章给我看看好了。好好写,本宫对沈姑娘寄望甚重,可就等着看你的文章了。”

    “是。”

    三皇子扫了一眼其他人,又道:“放心,大家匿名上交文章,不论身份,本宫审文章时定然一视同仁。”

    侍从很快又将他们带了下去,询问了一遍众人当中可有考取过功名的,一一记在纸上,才将他们分去了几个房间,每人发了一份笔墨纸砚,让大家写文章,却不给题目。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却谁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生怕显得不够聪明机警,由此落选了去。

    还是沈乘月很勇敢地举手发问:“敢问我们要以何为题?”

    内侍看着她,嘴角多了一丝笑意:“没有题目,各位自行选题,自由发挥即可。”

    这可难倒了一众习惯了据题发挥的书生,有人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最擅长的题目,挥毫而就;有人则想得比较多,思索着三殿下喜欢什么,试图投其所好。

    沈乘月把下巴撑在笔杆上,她没有擅长的文章,便想试试投其所好。她在这方面远比其他人更有优势,因为她曾近距离与三殿下接触过,不止一次。她为他起过舞,与他谈过天,坐过他的马车,被他亲自护送回家。

    那他喜欢什么?

    舞蹈?难道要写一篇各朝舞姿发展史?不行。

    她想起晖园夜宴上,三皇子提起过他最喜欢一句稼轩先生的“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他说“本宫此生只愿看遍世间大好山河”。

    那写一篇赞美天下山川壮丽的文章或是游记?

    可是三皇子喜欢游历之事并不只她一人知晓,其他人来应选门客前想必也打听过他的喜好,此时写来难免会与旁人重复。

    先放着备选好了。

    还有什么呢?

    夜宴上,三皇子觉得为了一场宴会,特地用药催满园照水芙蓉花开是有些劳民伤财的行为。那写一篇号召百官王侯节俭的文章来迎合他?

    夜宴后,他送沈乘月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位悲泣的母亲,并全力帮她寻找丢失的孩子,说明他是个热心肠。那写一篇提议加强城防的文章,可会写到他的心坎上?

    似乎对又不对。

    沈乘月转着笔杆,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福至心灵。

    也许她该关注的并不是三皇子喜欢什么。

    她去过御书房,皇帝御案上,摊开在百官奏折最上方的那几本是什么?皇帝在忧心什么?

    沈乘月定了定神,胸有成竹地在空白的宣纸上落下了笔。

    第42章 第42章失踪的少女

    待众人一一作答完毕,交上文章,皇子府的管事又给他们上了饭食,每人一份,菜式较为日常,考虑到了大部分人的口味。大家动箸,纷纷盛赞起三皇子的周到备至来。

    用过膳,又有人引着众人在皇子府里游览一周,有人信心十足,昂首阔步,有人担心结果,神色凝重,只有沈乘月脑袋彻底放空,摸了一会儿皇子府养的几只白色长毛小狗。等到内侍来通报,大家才重新往正堂而去。

    三皇子手里拿着薄薄几张宣纸,众人皆在心下祈祷,令他读起来不肯释手的这篇文章属于自己。

    三殿下却先放下了这篇文章,拿起其余的问了几篇,其中有经商的、有务农的、有针砭时弊的、有抒发壮志的、有写孔孟之道的、有提复辟法家的,不一而足。沈乘月忍不住胡思乱想,不知有没有人敢赌个大的,写要帮助三殿下争权夺位?不过应当是没有,除了她,其他人看起来还是挺珍惜项上人头的。

    待问过几个人,三皇子才又拿起了最初那篇文章:“本朝对夷狄的态度,战还是和?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正游思妄想的沈乘月回过神来,乖巧举手:“回殿下,是在下所作。”

    三皇子面上看不出喜怒:“你既主战,

    不如说说理由。”

    “夷狄侵犯我大楚边境,已有数百年之久,近年风平浪静,无非是因为本朝国力强盛。彼之国土不利种植,缺粮少食,来日必将卷土重来,”沈乘月把文章内容简要复述,“如今盛世太平,我朝内部并无隐患,不如趁此时机,平定夷狄,保后世百年无忧。”

    三皇子轻叹了口气:“如此浅显的道理,有些人怎么就是想不明白?”

    其他人一怔,知道沈乘月投其所好算是投中了,这果然是三殿下在关注的议题。

    沈乘月面上却看不出兴奋来,只是跟着叹了口气:“我的文章真的就那么浅显吗?”

    三皇子听到她的自言自语,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这篇文章不好的意思,姑娘文从字顺、言简意赅,便是放在科举试场上,也是一篇佳作。”

    沈乘月这才开心起来,三皇子失笑,又拿起了下一篇文章。

    待众人回过话,在外间坐了片刻,就等到了结果。

    皇子门客共选中十人,落选者被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府,余下十人对视间,面上都带着兴奋与对未来的期冀。

    在门口与沈乘月搭过话的男子凑过来:“想不到你我二人都入选了,真是可喜可贺。”

    沈乘月笑笑:“刚刚听三殿下问话,你写的是商道?”

    “是,我们金家世代从商,但商道毕竟是下九流,爹娘想让我来皇子府博个出路。”

    “你怎么对我这么诚实?”

    “因为我听到三殿下提起,姑娘乃当朝中散大夫之女,与你交好有利无害,以后还望沈姑娘多多照应。”

    “好,”沈乘月毫不犹豫地把亲爹卖了,“你教我经商,我可以帮你在合理范围内尽情利用我爹的势力。”

    “痛快!”金姓男子一拱手,“在下金无尽,改日我们……”

    “别改日了,”沈乘月求知若渴地打断他,“现在有空,你就随口讲一讲嘛。”

    “……”

    金无尽大概也不知从何讲起,但盛情难却,干脆拿爹娘经商时解决过的几桩难事当故事讲给她听,沈乘月听到一段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的故事,动情处,忘了身处何地,激动地一拍桌子:“好!”

    “精彩吧?我娘当年可是有商道铁娘子之称,”金无尽叹了口气,“可惜如今重农抑商,商还需要有官来护。”

    “所以你就被踢来了皇子府?”

    “嗯,我娘觉得全家人不能都在一棵树上吊死,”金无尽摇摇头,“说起来,姑娘为何想学商道?”

    “谁不爱钱呢?”沈乘月掏出纸笔,“你刚刚推荐的商道入门那几本书名能不能再说一遍?”

    “……”

    三皇子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们跟我来,边走边说。”

    十人不解其意,匆匆跟上。

    “我一个表妹昨夜于闺房中失踪,她家人遍寻不到,刚刚求到了本宫面前,你们跟我去帮忙找人,”三皇子道,“切记不可声张,谁敢把此事传扬出去,本宫必追责问咎。”

    “是。”

    “会骑马吗?”

    “会。”十人齐声应是。

    沈乘月侧目,原来骑马竟成了求职必备技艺。待上马出发后,她才发现这个众人口中这个“会”字含义迥然不同,动不动就要往下掉的居然也算是会骑。好心肠的她骑在中间,扶了左边的同僚,又要拎右边的一把。

    到了目的地,一直骑在最前方没有回过头的三皇子看了沈乘月一眼:“你很好。”

    “嗯?”沈乘月望着有些眼熟的府邸出神,没反应过来他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没有多说:“去找吧,沈姑娘可以去搜查闺房,李姑娘询问院里丫鬟,其他人各寻线索。”

    “是,”沈乘月神色古怪,“原来这家丢失的王姑娘是三殿下的表妹。”

    金无尽经过她身侧:“这你都不知道?”

    沈乘月挑眉:“京里世家盘根错节,数代互相嫁娶,我要是把所有人的亲戚关系都记下来,每天就不用忙别的了。”

    她径直进了姑娘闺房,象征性搜了一圈,又绕着院子走了一遍,出来向众人分享情报:“闺房和外间临得很近,但凡王姑娘稍有嘶喊,外间的丫鬟必有所察,所以她应当是自行离开的。”

    “你什么意思?!”一中年女子柳眉倒竖,怒视沈乘月,“说我女儿自己私奔了不成?”

    “姨母,”三皇子拦住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表妹回来,至于原因,不如等人回来再行纠结。”

    “……”

    “沈姑娘,你继续。”

    沈乘月从闺房里捧出一只匣子,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十二生肖的金锭子,少了五个,是否王姑娘拿走做了路费?”

    中年女子看向丫鬟们,其中一人摇头:“小姐平日喜欢把玩这些物件,兴许是落在哪里忘了收起来也说不好。”

    沈乘月又取出一只手帕,手帕里包了些泥土:“在王姑娘闺房外窗下发现的,我在花园里看过,府上没有这种红色的土壤。”

    “那又是什么意思?”

    “王姑娘可有熟人住在城西?”

    中年女子一怔,有些戒备:“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种红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满京城只有城西碧玉湖边有,”沈乘月道,“也许是有人自城西而来,鞋底下黏了这些土壤,踩在了王姑娘的窗下花圃中。”

    “……”众人陷入长度不一的沉默,“这、这你都知道?”

    中年女子神色十分难看。

    三皇子看出她神色不对:“姨母,你可有什么线索?”

    “没什么。”女子推脱。

    “本宫兴师动众地帮姨母找人,您却不肯说实话?”三皇子皱眉,“这是把我当外人了不成?”

    “自然不是,”女子咬了咬牙,似乎已经有些后悔找他过来,“只是上个月,府里撵出去一个马夫,家住城西。”

    沈乘月追问:“为什么撵出去?”

    女子充耳不闻,兀自怒骂那马夫道:“真是大胆,竟敢拐带小姐,我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沈乘月打断了她的暴怒:“我发现,王姑娘卧房中茶杯茶壶崭新,而院子角落杂物处堆着些未来得及处理的瓷器碎片。”

    中年女子顿了顿:“会不会是我女儿被那马夫掳走时,挣扎弄掉的?对,一定就是这样。”

    “小姐失踪了,丫鬟倒还有心思收拾地面、换上新茶具?”沈乘月挑眉,“这可真是奇了。”

    女子瞪她:“你在暗示什么?”

    “我想问的是,王姑娘近日是否有些不顺心之事,砸过房里的物件?”

    丫鬟看了一眼夫人的神色,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你们有没有查过小姐的衣服,少了几件?”

    “少了一套衣裙鞋袜。”

    “那就是她只穿走了一身衣服,没有额外带上换洗衣物。”

    中年女子见缝插针:“这更说明我那可怜的女儿是被掳走的啊!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带!”

    “不像,”沈乘月摇头,“她必然是自己离开的,除非贵府上的马夫是武林高手,能扛着一个大活人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地离府。”

    “你就是想说我女儿和马夫私奔了是不是?”女子大怒,“污了她的名声,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乘月笑了笑:“也许是我也想做皇子妃,所以先除掉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啊。”

    “你个贱人……”

    “沈姑娘?姨母!”三皇子一边惊讶,一边拦人,快要忙不过来了。

    “言归正传,王姑娘不像是私奔,”沈乘月正色道,“我刚刚翻了她的书架和她写下的东西,她像个头脑聪慧的姑娘,就算真的要私奔,与那马夫长相厮守,也该准备得更周全才是。”

    三皇子好不容易安抚了姨母,抹着汗看她:“你直说便是。”

    “十二生肖的金子,她只带走了五枚,满柜的衣服,她只穿走了一件,”沈乘月分析,“说明这并非一场长久的私奔,更像是短暂的离去。她并未打算在外面待太久。”

    “短暂?”

    “夫人刚刚说,马夫是上个月被撵走的,而王姑娘此时才离开,说明小姐逃走的时间选择上,与他关系不大,他只是

    一个帮手,“沈乘月负手而立,“我不由开始揣度,今日会发生什么事,才导致了她的行动,想来想去,也只有晖园夜宴一桩。”

    三皇子蹙眉:“什么?”

    “所以我刚刚试探了一下,说我也想做皇子妃,”沈乘月笑了起来,“只是想试试夫人的态度。”

    中年女子握拳怒视她。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沈乘月的语气沉着又自信,“贵府想让女儿参选皇子妃,但王姑娘不情不愿,便趁夜逃走。也许她并不是非要嫁马夫不可,只是反感你们安排的婚事,短暂逃开,打算在外面待上一夜,等夜宴结束,明日再行返回。”

    从丫鬟们的表情来看,这个推测就算不中也不远矣。

    三皇子府过来的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惊叹,其中也包括三殿下本人。

    “所以,不必费心劳力去找人,反而容易把事情闹大,等她自己回来便是。”

    中年女子没再说话,神色讪讪,算是默认了自己逼女儿去参与选妃的事实。

    “姨母糊涂啊,”三皇子面色不虞,“我和燕儿向来只是兄妹之情,你何苦如此?”

    沈乘月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自觉离开,给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王姑娘院子里几个丫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沈乘月回身看她们,笑道:“我知道你们也有参与帮小姐逃走,但诸位可以放心,我不会多话。”

    丫鬟盈盈下拜:“多谢沈姑娘,您真是聪慧又心善。”

    “不必多礼,”沈乘月清了清嗓子,“但可以多夸几句,我爱听。”

    丫鬟们又有些担忧:“也不知小姐在外面安不安全?”

    “不用操心,她安全着呢。”

    丫鬟们钦佩不已:“这又是根据什么推测的?莫非您还能猜出小姐此时藏身何处?”

    沈乘月不答,奉上神秘一笑,转身离开,做足了高人风范。

    不多时,金无尽追了上来,惊叹不已:“厉害啊你,你看没看见,刚才连三殿下都听得一愣一愣的!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将来发达了可莫忘了提携小弟!”

    “好说好说。”

    “那个什么碧玉湖红土,太惊艳了!一说出口那夫人脸色都变了,”金无尽激动地手舞足蹈,“你真的能记住京城各地的土壤有什么区别?太强了你!”

    “我编的。”

    “啊?”

    “我认识王姑娘。”

    “……”

    其实这场推测从头到尾,都是沈乘月连编带猜,她早就知道王姑娘的行踪,今日一切不过是从结果倒推原因罢了。

    那是很多个轮回前的事了,当时沈乘月恰巧遇上过王姑娘,与她聊过几句,担心她不安全,还特地缀在身后跟踪了一夜,确定她平安才作罢。

    后来沈乘月就没再理会过这桩事,不料如今当上三皇子门客,倒是派上了用场,让她装了个厉害的。

    金无尽不说话了,两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三皇子带着余下门客走出大门,看到沈乘月,对她一笑:“沈姑娘随我来,其他人回府。”

    沈乘月点头应了:“殿下要带我去哪里?”

    “你今日表现得很好,”三皇子笑道,“随我去晖园夜宴放松一下吧。”

    “是。”

    第43章 第43章又一场夜宴

    “是。”

    三皇子提了,沈乘月就跟着去,完全没花心思去揣摩上司的意图,反正她的仕途无论如何都会终结在清晨,今夜她只要尽情享受花海、月色与美酒便是。

    沈乘月跟在三皇子身后,踏进了晖园。

    满园芙蓉美得一如往昔。

    无数道视线明里暗里地落在她身上。

    沈乘月若无其事,步子迈得比皇子还潇洒几分。毕竟自循环以来,这座园子,她竖着进去过,横着进去过,爬着进去过,也飞着进去过。

    哪次不算是万众瞩目?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遇到解决不了的对手就把人往这边引,这里王公贵族集聚,只要对手还没疯,基本就会有所顾忌,不敢对她赶尽杀绝。

    这满园子的人,多多少少、有意无意,都对她曾有那么一点救命之恩。所以沈乘月跟着殿下上得高台后,低头向下看去,见到众人时还觉得挺亲切的,忍不住就对大家挥手致意。

    “呸!她还挥上手了?不过是跟着三殿下一道进园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倒是先拿上正宫娘娘范儿了?”沈乘月是在表达友好,但见她这般作态,有人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沈乘月举目四顾,没看到沈瑕,略有些失落,她刚刚装了个厉害的,很想找二妹耀武扬威一番。

    倒是杜成玉和萧遇二人坐在台下,看到她,面上浮现出了实实在在的讶然。

    三皇子把她介绍给外祖母周夫人,说是自己新收来的门客,周夫人便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让她在身边入座,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沈姑娘平日读什么书?”

    哟,这问题她熟啊,好久没遇到了,沈乘月有些激动地挺直了腰板,开始报菜名:“四书五经、史记汉书、昭明文选、通鉴辑览、骈体文钞、六朝文絜……”

    和当初一模一样的答案,只是这次没吹牛,她当真读过。

    “沈姑娘读过这么多书?真是不错,”周夫人轻飘飘地夸了一句,转而问起,“可读过女四书吗?”

    “我一个做门客的,说自己爱读女训女诫您也不能信啊,”沈乘月给自己斟了杯酒,“不然三殿下想提些谏言、做些实事,我却劝他要切记和柔为上,要与和为贵,勿与朝中任何人轻启争端,那也不大合适啊。”

    周夫人锐利的目光定在她脸上:“沈姑娘倒是伶牙俐齿。”

    “多谢称赞,”沈乘月仿佛找到了知己一样,咧嘴一乐,“我敬您一杯。”

    周夫人垂下眼帘,不再看她,也不接她的酒:“沈姑娘这性子,怎么就当上门客了呢?”

    沈乘月托腮:“夫人也觉得我当门客有些屈才了吗?”

    周夫人彻底不搭理她了,专注地盯着高台之下,似乎能在正弹琴那姑娘的脸上盯出一朵花来。

    沈乘月又问:“您这壶甜酒还喝吗?”

    “不喝了。”周夫人一字一顿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沈乘月转手就把酒倒入自己杯中。

    周夫人扫她一眼,发现她自己小桌上那壶竟已然空了,心下不喜又添了一分。

    浇花亭下,丝竹声声。

    有女子伴歌起舞,水袖飞扬,身姿娉婷曼妙。

    高台上视角很好,把一切尽收眼底,沈乘月看着看着,晃了晃手中酒杯:“原来站在看台另一端是这种感觉。”

    周夫人清了清嗓子,趁机敲打她:“那沈姑娘是喜欢在下面表演还是在上面观赏呢?”

    “都行啊,我不挑。”沈乘月灿烂一笑,似乎压根没听出什么言外之意。

    “……”周夫人陷入沉默,迟疑地看她一眼,似乎想问她是天生缺心眼还是后天脑子被驴踢了。

    待台下姑娘一舞毕,周夫人立刻把人叫上来问话,那姑娘拾级而上,盈盈下拜,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

    沈乘月取了只空杯子,起身为她斟了杯甜酒,姑娘连忙推拒:“家中管得严,不让我饮酒。”

    周夫人严肃地盯了沈乘月一眼,眼神里含着四个大字“看看人家”。

    沈乘月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自己施施然将这杯酒饮下。

    “姑娘平日读什么书?”周夫人问。

    “咳。”沈乘月被甜酒呛了一下。

    周夫人深吸一口气:“沈姑娘,这又是怎么了?”

    “对不住,”沈乘月为打断二人对话致歉,“只是没想到人人面对的都是这个问题,有些惊讶罢了。”

    周夫人咬牙。

    那姑娘抿了抿唇:“略读了些女四书。”

    “厉害啊!”沈乘月惊叹,她试探了好几次轮回得出的完美答

    案,感情这姑娘第一次遇见就猜到了,她忍不住鼓了鼓掌,“正中周夫人心目中的完美答案!”

    那回答问题的姑娘神色扭曲,似乎是快憋不住笑意了。

    周夫人忍无可忍:“沈姑娘,要不你去你们殿下那边坐会儿吧。”三皇子坐在看台不远处,周夫人为了方便问姑娘们话,才稍稍与他隔开了些距离。

    “是。”沈乘月随遇而安,让她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离开时还不忘顺走了周夫人小桌上的酒壶。

    有了这厮对比,周夫人看谁都像完美外孙媳,也不态度冷淡了,拉着这些姑娘的手絮絮聊着,似乎生怕沈乘月见这边没人,又杀个回马枪回来陪自己聊天。

    她这边和姑娘们聊着读书写字,台下表演骑射的女子一箭正中靶心,勒马回首,沈乘月立刻奉上掌声,并扬声叫好。

    吵死了,周夫人皱眉看她一眼。

    三皇子等沈乘月鼓完了掌,才回头含笑看她一眼:“怎么?外祖母把你赶过来了?”

    “嗯,”沈乘月沉痛颔首,“真遗憾,我一向觉得我挺讨人喜欢的。”

    “我算是看出来你当真对皇子妃之位毫无兴致了,”三皇子笑道,“不然不会这般惹恼本宫的外祖母。”

    沈乘月眨了眨眼,安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您还是很迷人的。”

    “那可是多谢了,”三殿下大笑起来,“陪我去园子里走走?”

    “是。”

    见她和皇子一道去游园,一群人的视线又意味不明地定格在她身上。沈乘月淡然走过众人面前,一只手负在身后,对着大家竖了个拇指。

    “……”没人确知她是什么意思,大家各有各的解读,于是有人觉得有趣,有人觉得冒犯。

    今夜仍然月华如练,灯明如昼,花树影影绰绰,夜风徐来,把满庭花草的幽香卷入鼻间,依然清幽雅致。

    有一朵花瓣被微风席卷着要落在沈乘月肩头,她扬手,在它落下来之前用两指夹住,抬手放在唇前轻轻一吹,让它再度随风飘走了。

    “这是照水芙蓉的花瓣,晖园独有的品种,”三皇子示意她去看池边开得灿烂的那一片淡粉色花海,“这种花花期只有一天,现在是淡粉,到明日早晨会转为深红,随后就会凋谢。”

    “真美。”这片花海无论看过多少次,始终都在她视野里美得如梦似幻。

    “听说是用了某种法子催花开放的,”三皇子有些赧然,“为了我,倒是劳民伤财了。”

    “是挺劳民伤财的。”

    三皇子失笑:“你倒是诚实。”

    他侧头看沈乘月,主动与她搭话,问她平日喜欢做些什么。

    沈乘月坦然与他对视,试探道:“在下平日喜欢读些诗词,最爱的一句便是太白先生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好一个壮志豪情,飞扬意气!”三皇子驻足,“沈姑娘想喝一杯吗?”

    “好。”

    三皇子唤侍女上了酒,两人对饮,一直饮尽了壶中酒,他见沈乘月仍然步履平稳、面色如常,不由赞道:“沈姑娘好酒量,刚刚在台上已经见你饮了不少了。”

    “好说好说。”

    三皇子一路上又给她讲了几件游历时的见闻,沈乘月听得认真,有些歆羡,暗自下了决心,有朝一日循环结束,自己一定要走遍这大好山河的每一个角落。

    “对了,沈姑娘可喜欢这晖园的五色芙蓉花吗?”

    “当然,美丽的事物谁不喜欢?”沈乘月笑笑,“不过殿下若要送我,就不必了,心意我领了。只是好看的名花当人人得以欣赏,不该由我私藏。”

    三皇子挑了挑眉:“我得承认,我很惊讶。”

    “是吧,我也觉得我胸怀之宽广,襟怀之坦荡,值得殿下惊上一惊。”

    三皇子再度被逗笑:“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沈姑娘这么有趣的人了。”

    “我相信这世上有趣的人很多,只是大部分人怕殿下砍了他们,所以不敢造次。”

    “这么说本宫错过了很多乐趣?”

    “但我相信殿下得到的权柄足以弥补这些失去的乐趣。”

    三皇子侧目看她:“你这话,几乎算是有些冒犯了。”

    “我知道。”

    “……”三皇子摇摇头,“本宫几乎不知该和沈姑娘聊些什么了。”

    “聊聊夷狄?”夜风花海当中,沈乘月提议。

    “……”三皇子正色看向她,“沈姑娘,本宫很开心你成为了我的门客。”

    沈乘月抱拳:“多谢殿下赏识。”

    “天色太晚了,我送你回府。”待夜宴结束后,三皇子提议。

    沈乘月歪头看他,皇子亲自护送,在以往夜宴上,这可是她跳舞跳得最完美、一言一行都投其所好时,才换来的待遇。

    为什么这一次他还是提出要护送自己?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沈乘月摇摇头,笑道:“多谢殿下,但只要您肯借我一匹马,我自己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回家。”

    三皇子凝视着她,片刻后点了点头。

    第44章 第44章姐妹对话

    “属下告辞。”晖园门口,沈乘月抱拳对三皇子行礼,纵身上马。

    杜成玉在人群中望着她,见她看过来,眼神发亮地对她竖了个拇指:“飒爽!”

    他身上充盈着一种见到小伙伴出息了、发达了的喜悦感,可见此人没什么心眼,完全没想到其他人所说的另辟蹊径接近皇子这一块。沈乘月也笑着对他挤了挤眼,拍了拍胸膛,一副等姐发达了罩着你的架势。

    杜成玉立刻会意,回以一句:“靠谱!”

    萧遇也站在人群里,眼神有些奇异地望着她,沈乘月注意到,对他一挑眉:“萧公子,可要我骑马送你一程?”

    萧遇摇了摇头,沈乘月一笑,在众人的注视中打马而去。

    来也坦荡,去也洒脱。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笃笃作响,和着街边蝉鸣,便构成了她已然听熟了的一曲乐章。

    经过路边一棵桃树,她在马背上伸出手,恰好接住了熟透了坠落而下的一颗果实,放在唇边咬了一口,香甜的汁液溢满唇舌。桃树下站着聊天的两个女孩儿茫然地抬头地看她一眼,不知有没有意识到她们原本会被桃子砸中脑袋。

    沈乘月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就径直纵马回了府,下马后把缰绳交给门房:“二小姐可回府了?”

    “回了,”门房牵过马,压低声音道,“被定远侯府的人押送回来的,现在还在老爷院子里回话呢。”

    “我知道了。”

    沈乘月径直前往沈照夜的院子,躲过门口的下人,蹿到了书房附近的梧桐树上,旁听了一场父女间的争吵,轻声叹了口气。

    直到争吵结束,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房门走出来,沈乘月低头看见只有二妹一人,才从树上跳下,落到了她面前。

    沈瑕被她吓了一跳,迅速以袖遮面,抹去脸上的水光:“你躲在树上听人吵架?”

    “嗯。”沈乘月嗯得理直气壮。

    “听了多久了?”沈瑕埋怨,“也不知道进来救我一救。”

    “我听你能言善辩的,哪需要我来救?咱们爹爹才是需要被救的那一个吧。”

    沈瑕白了她一眼:“你这是从哪儿回来?”

    “晖园夜宴。”

    “你倒是惬意。”

    “除了这些公开的场合我还能去哪儿?”沈乘月摊手,“随机闯入一户人家,把全家老小绑起来,然后吃他家的饭,睡他家的床吗?”

    “你就没有不犯法的幻想吗?”沈瑕示意她跟上,一路把她领到了杏园,从书房的桌子下摸出了一坛桑落酒,“你循环的这些日子,我很为京城的良善百姓担忧啊。”

    “放你出去兴风作浪,我才该担忧,”沈乘月挑眉,“你在书房藏酒?看不出来嘛。”

    “我偶尔也是需要借酒浇愁的,”沈瑕用茶盏斟了满满两杯酒,推给沈乘月一大杯,“我这一天糟透了,你呢?”

    “还不错,我当上了三皇子的门客,

    帮他寻找了丢失的表妹,然后随他一道去参加了夜宴,逛了一圈、喝了几壶甜酒就回来了。”

    沈瑕看了一眼她转瞬半空的杯子:“那你还能喝?酒囊饭袋啊。”

    “这不是陪你喝吗?”沈乘月看她一眼,书房里没燃灯,沈瑕又背着光,月光下只能看清一个秀雅的轮廓,“想哭就哭吧,哭泣和勇敢并不冲突。”

    沈瑕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

    不问缘由,不问今日发生何事,只先作陪哭上一场。

    “继续循环下去,我迟早要成为这个世上最温柔最体贴的人,”沈乘月道,“我大概有些理解石猴的故事了。”

    “你应当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何不阻止我?”

    “循环不就是用来做这些的吗?”沈乘月反问,“做平日做不到的事,了你我平生夙愿。”

    “你信我吗?”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沈乘月摇头,“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知道真相,不管真相是什么。我希望好人会有好报,坏人会有惩罚。”

    “如果这就是你的人生信条的话,”沈瑕叹息,“你的人生一定很艰难。”

    “恰恰相反,我过得挺不错。”

    两人沉默地对坐,消化着各自的情绪,沈乘月并没有听到啜泣的声音。一炷香后,沈瑕起身,燃起了灯火。

    “看,我摸黑叠了个纸船。”沈乘月立刻给她看自己的成果。

    “嗯,你真棒。”沈瑕敷衍。

    “我也觉得。”沈乘月在灯下欣赏自己的杰作。

    “你怎么跑三皇子身边去了?”沈瑕主动抛出话题,试图结束这场幼稚的谈话。

    “玩玩嘛,”沈乘月吐出心中困惑,“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意于皇位,我觉得他应当算是个好人。”

    “谁会无意皇位呢?”沈瑕反问,“想要皇位,不意味着他就是个坏人。”

    “我就不想要皇位啊。”

    “你有继承权吗你?”沈瑕又瞪她一眼,“怎么还考虑上皇位了?”

    “算起来,我身上也有宗室血脉啊,”沈乘月想了想,“咱们的玄祖母不就是公主吗?”

    “哟,出息了,”沈瑕嘲笑,“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根本不会玄祖母这个词,一提起就只会说是祖父的母亲,或是父亲的祖母。”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我丢脸的事你就记得那么清楚?”

    “那就说回你的宗室血脉,真是相当有用呢,”沈瑕讥讽,“宗室里死个上千人,大概也就能轮到你继承皇位了。”

    沈乘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玩笑还挺冒犯宗室的。”

    “……”

    等她笑够了,沈瑕才道:“我只是想说,他在皇家长大,天潢贵胄,生来高人一等。作为一个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很难不想要那个位子。就算他不想,他身后的母族也会推着他去想。”

    “真可怕。”沈乘月评价。

    沈瑕蹙眉打量她:“你是怎么当上皇子府门客的?”

    “做了篇文章,对夷狄的态度,是该战还是该和。”

    沈瑕惊讶地望了她一眼:“小女子肃然起敬啊。”

    “好说好说,”沈乘月谦虚道,“其实这事挺明了,无非就是皇帝想战,但其他人懒散惯了,习惯了安稳日子,不想动兵。”

    “若是我,我也选和,”沈瑕道,“如今盛世,夷狄不敢来犯就够了。至于几十年、上百年后会发生什么事,又与我何干?再说了,他们就算要打也打不到京城,边境战火连天,我自歌舞升平,关起门来过我的悠闲日子。反而出兵才是件麻烦事,皇帝一声令下,臣子们要考虑人选、募兵、粮草、医药、钱财、气象、万一兵败黑锅该由谁来背,六部都要筹备起来,无人能躲懒。总之,皇帝一动念头,大家纷纷上书反对也就是了,拖着拖着兴许就过去了。如果是我,我会在察觉皇帝动念后,上书些别的事,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者劝他把钱花在别的地方,多建座行宫什么的。”

    “还真让你猜对了,”沈乘月回想起御书房的折子,“御案上当真有歌功颂德、请建行宫的奏折,只是当时我还没能把它和兴兵之事联系起来。”

    “我不必问,就知道你并不认同。”

    “你的看法我不意外,”沈乘月摇头,“但你和官员臣子们不同,在其位谋其政,他们的每一个选择,都事关百姓安危,无论现世、后世都该在他们的考虑当中。”

    “你虽天真,倒的确是个好人。”

    “谢谢,你虽阴暗,倒也未必有你自己说的那么坏。”

    “你适合当个贤臣,不过在仕途上一定会被坑得很惨。”

    “你适合当个奸臣,并且八成是坑我陷害我的那一位。”

    沈瑕笑了笑:“别离三殿下太近,以你的身份,没必要去赌。”

    沈乘月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无非是赌三皇子将来能否继承大统,他若能,那就是赌成了,全家跟着鸡犬升天;他彻底不参与皇储之争,做个闲王,那也不错;最差的结果,无非是他参与了,又争不过,沈府上下都要跟着被清算。

    “祖母考虑的,应当也是这一点。”循环开始之前,沈老夫人便嘱咐过沈乘月不许去参加夜宴。

    “她可能单纯是觉得你太蠢。”

    “你不见缝插针嘲讽我一句就不舒服是吧?”沈乘月气得拿手里的纸船扔她,“我不会去赌的,我不会把一身荣辱,都系在别人身上。”

    沈瑕抬手从发丝间摸下正插中发髻的纸船,眯起双眼打量:“你拿我抄的道德经折纸船?”

    “没细看,”沈乘月并没有觉得很抱歉,“你抄道德经做什么?”

    “用来讨好祖母的,一些佛教经书我也有抄写。”沈瑕对她倒也不遮不掩。

    “你这一天可够忙的。”

    “比不得你。”

    沈乘月透过窗子看向月下的院落:“说起来我好像没问过你,既然喜欢海棠,怎么不种上几棵?为何满园都是杏树?”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海棠?你严刑拷打过我吗?”

    “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

    “说笑的,”沈瑕笑了起来,“你严刑拷打我,我会有另一套说辞。我既然告诉你我喜欢海棠,定然是出于信任。”

    沈乘月冷笑:“快看我巨大的白眼。”

    “说真的,姐姐今早找到我,说起海棠花时,我真的很惊讶,”沈瑕柔声道,“在我最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也从未预见过我们会成为朋友。谢谢你,在这个一成不变的七月初六里开疆拓土时,还愿意伸手拉我一把。”

    “你这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说话方式,”沈乘月抖了抖,“我始终都适应不了。”

    第45章 第45章自我提升

    “三皇子的表妹又是怎么一回事?”沈瑕发问。

    “王姑娘的家人逼她参加晖园夜宴,想让她做皇子妃,”沈乘月言简意赅,“她不愿意,逃了。”

    “原来如此。”

    沈乘月突然好奇:“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如果是我,”沈瑕想了想,“管它什么夜不夜宴的,我会直接把她送到三皇子的床上,不会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

    “哦,你是让我代入王姑娘?”沈瑕反应过来,“我大概会用更激烈的法子,一劳永逸……”

    “行了,当我没问,”沈乘月沧桑地打断了她,“你也不用全方位展示你的阴暗了。”

    她站起身来:“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们改日再见。”

    沈瑕也不留她,半边脸映在灯火之下,半边脸隐在黑暗之中,对沈乘月举了举杯:“下一个七月初六见。”

    ———

    沈乘月躺在地上,摸了摸因撞击而不断嗡鸣的脑袋,双眼无神地望着棚顶。

    前段时间她在京城发现一间地下角抵场。角抵,也就是摔跤,是前朝军中选拔兵士的手段之一。在本朝被废弃,沦为人们取乐的方式。

    沈乘月觉得这算是磨炼自己的好去处,就给自己报上名去,还签了一份生死状。

    地下角抵场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只要能把对方打倒起不来,就算胜了,勿论手段,勿论生死。

    胜者可以获得大笔的金钱  ,败者可能缺胳膊断腿,甚至连命都丢了,观看者也可以押注胜负,进行赌博。

    沈乘月当然押了自己胜,她对自己有着澎湃的信心,被沙包大的拳头打中面孔时,仍然如此。

    观众欢呼起来,当然,是为她的对手。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讨巧到底有没有用?

    对手的下一拳已经对着她的腰腹砸了下来,观者大概也都觉得他们的赌金已算落袋为安。

    胜局定下的前一个瞬间,沈乘月像一朵叶子一般从拳风下飘开,足下一点,握住台角的立柱,把自己抡了一圈,中途力道不够,还踩了观众脑门一脚来借力,她重新回到台上,落在对手身后的同时,手肘撞中了他颈后风池穴。

    武林高手都是用手指点穴,到了她这里,生怕对手皮糙肉厚的,自己力道不够,干脆用肘部怼了上去。

    壮汉被撞得浑身一麻,沈乘月乘胜追击,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把丹田、睛明、百会、膻中、神阙一套连招打了下来,打得对方再无还手之力。

    一瞬间,颠倒局势。

    大概这就是搏杀的快感。

    “杀了他!”观众起哄。

    沈乘月接过自己的战利品,手中握了一把铜钱,使巧劲向观众席上撒了出去,一招天女散花,喊得最欢的人被铜钱正正打中眼瞳,捂眼呼痛。

    沈乘月在痛呼声中一鞠躬,她来角抵场打过几回,不同时段和不同对手对打,大大提高了她的反应力。赛后打观众也成了她的固定娱乐,一把接一把铜钱撒出去,看着大家捂脸逃窜,分外有趣。

    角抵场负责维护秩序的人大喊:“你疯了吗?他们是你的衣食父母!你赚的银子都是他们付的票钱、赌注!”

    眼前他们要过来抓住自己,沈乘月就向台下一跳,混入纷乱的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击剑、斗兽她一一试过,又学会了打马球,偶尔和士大夫一道混迹马球场,偶尔和垂髫幼童一道踢毽子。

    有时她也去参与文人雅集,与众文士一道吟诗作对、抚琴对弈、赏花品茗。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治国理念,常常借酒抒发,沈乘月听得有趣,安静地细听他们的发言,时不时点头附和。偶尔她也会与他们唇枪舌战,为某桩政令吵得不可开交。

    有时候文人们诉说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她会出言安慰,仿佛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他们会邀请她看自己的文章、诗作,沈乘月看得认真,她当然不是意图剽窃,只是打算学习。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每个人身上,定然都有值得学习之处。

    沈乘月同时还在学经商,从三皇子门客金无尽口中套出了他娘喜欢收集名刀利器后,就登门拜访,投其所好,哄得这位商道铁娘子开开心心,决意指点她几招。

    “姑娘这宝刀从何而来?”

    “只是恰巧知道谁人府上有所收藏。”

    铁娘子欣赏着刀锋,爱不释手:“我只听说张贵妃的弟弟府上收藏了很多宝剑名器,可惜他手下自有得用的生意人,我们搭不上线。”

    “巧了,我和张国舅常有来往。”

    “哦?”

    沈乘月神秘一笑,她和张国舅所有来往,无非是“谋杀未遂”和“谋杀既遂”的关系,实在不好认真拿出来讲。

    好在对方也没追问:“姑娘打算从何学起?”

    沈乘月就站在金家小楼窗前,一指街面:“目之所及的店铺,我全都盘下来了,就从这里开始如何?”

    “何时买下来的?”

    “进门拜师前。”

    “好!有决心,有魄力,”铁娘子一拍她肩膀,“你这个徒儿我收了!”

    于是沈乘月成了她的关门弟子,铁娘子为人豪爽,为师时却严苛得令人发指,每教她一整天,就踢她出门谈一笔生意,美其名曰锻炼。谈什么生意,还要根据沈乘月的学习基础与当天授课内容有所变化。

    沈乘月无法提前准备,每天被赶鸭子上架,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不过这种法子,确实进步神速。她被蒙骗过几次,渐渐就学会了吃一堑长一智。

    无趣的时候,沈乘月又开始鼓捣火药,军中、工部用的火药不太方便偷取,不过时值七夕前夕,所有商家烟花爆竹备货充足,她高价买下大批烟火,把里面的硝石、硫黄、草木灰等物收集起来,混在一起,去郊外炸石头玩。

    炸的多了,渐渐就明白如何调整每一样材料的用量,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如何炸开石头,如何炸穿铁甲,如何炸裂山壁,用量、用法一一了然于心。

    沈乘月炸石头炸得最轰轰烈烈的一次,声势浩大,惊动了京城守卫,被五城兵马司当场押送入狱。她这时候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还没学会如何撬锁越狱。

    于是她到处寻找最出名的贼头试图拜师,奈何干这行当的,越出名的死的越早,她只能找了很多贼人,集众家之所长,摸索出了一套撬锁技艺。

    学成后,信心满满地潜入皇宫撬宝库,未果。

    第二天和其中一位贼人师父一提,被骂得狗血淋头:“疯了吗你?撬皇宫宝库?我们有这本事还在这儿混吗?!”

    “那您打算去哪儿混啊?”

    “我要有这本事,早就捞上一笔天高任鸟飞了!用得着收银子来教你这饭桶?”

    “那至少能撬大牢的锁头吧?”

    “不知道,没进去过,你试试呗。”

    “试试就试试。”沈乘月就当没听懂嘲讽,当天就去报官,自首加告发,把自己和贼人师父一道送进了大牢。

    贼人就关在她隔壁牢房,对她破口大骂,换着花样,不曾停歇。

    “您歇歇吧,赶快研究一下这锁头,教会我怎么撬开。”

    “我就算会也不教你!”

    “是这样的,我乃朝中四品中散大夫之女,”沈乘月动之以理,“沈家不会不管我,如果您想让沈家人来捞我时也顺带捞一下您,就老老实实研究好怎么撬大牢的锁,然后传授给我。”

    “你有病啊?为了学个撬锁非要把我送进来?”

    “在外面怕您不肯尽心。”

    “这叫二开刑锁,需要两把钥匙才能开,我们在外面没怎么接触过!”

    “那您得动作快些了。”

    贼人抹了把脸,算是认了栽,埋头开始钻研。

    见他从鞋底摸出了一根细长的铜丝,沈乘月若有所悟,觉得自己也该弄个类似的头饰,随身带着,以防哪天就不小心把自己玩进去了。

    贼人趴在栏杆边,把铁丝探进锁口,尝试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狱卒来了一回,吓得他立刻收手。

    “沈姑娘,快请吧,”狱卒得知了她的身份,态度还算不错,“沈大人在外面等你呢。”

    “不急,劳烦转告我爹先回府吃个晚膳再来接我,”沈乘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想再待会儿。”

    “啊?”狱卒听得一愣,“咱们这儿是什么好地方不成?”

    “我做错了事,想多蹲一会儿,以警醒我自己。”

    “行吧,那您先……蹲着?”狱卒挠着头去复命了。

    贼人旁听了这段对话,有气无力地看她一眼,重新把铁丝捅进了锁口,又摸索了一炷香,铜丝才勾中锁芯机窍,随着轻轻一声“咔嚓”,锁具应声而开。

    “成了!”他一拍大腿。

    “教会我。”

    贼人把铜丝顺着牢门缝隙

    给她扔了过来:“铜丝分两头,头弯成挂钩,分别插进两个锁孔,这种锁的锁芯在最里面,铜丝探到底,来回转动,试着勾住突起处。”

    沈乘月闭目凝神,按照贼人所指的方位,试着把铜丝当成手指的延伸,去抚摸、去探索、去……咔嚓,她面色一喜:“这不是挺简单的吗?”

    “废话,我指导的当然简单!”

    沈乘月得意:“你徒儿还是挺有悟性的吧?”

    贼人没觉得她有悟性,只觉得糟心:“行了吗?能带我走了吗?”

    “等我再试试其他空牢房的锁,”沈乘月一边撬锁一边思考,“我发现您是不逼不成器啊。”

    贼人警惕:“你还想做什么?”

    “这样吧,您今晚在皇宫西门等我,蒙上眼睛,我带您去一个好地方。”

    “你当我傻啊?”

    第46章 第46章种花与哀求

    撬皇宫宝库的计划出于部分人士的强烈抗拒而中道崩殂,但沈乘月也不甚在意,最近她开始摆弄花花草草,意在陶冶性情。

    晨间,孙嬷嬷欢欢喜喜地迈进月华院,打眼就看到自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蹲在花圃前挖土种树。

    “姑娘?”她怔了怔,“您这是做什么呢?”

    “院子里的花草看腻了,”沈乘月回头对她笑笑,“我想换个品种。”

    时光漫漫,院落恒定在七月初六的图景,她就亲手来给它换个模样。

    “那也不用您亲自来翻花圃啊,我这就去喊花匠过来,”孙嬷嬷环顾四周,“丫头们呢?怎的也不知来帮忙?”

    “不必,我自己种着玩玩。”

    “姑娘啊,萧公子可还在前院等您呢。”

    “哦,对了,帮我打发了吧,”沈乘月抬手擦汗,无意间在额头上留下一道泥印,“就说我在忙,不便见客。”

    孙嬷嬷奇怪地在她身旁蹲了下来:“姑娘这是怎么了,竟连萧公子都不肯见了,反而开始摆弄花花草草?跟嬷嬷说说?”

    她身形较胖,蹲下的动作做来有些费力,沈乘月起身,回房拎了张靠椅过来:“你坐下说。”

    孙嬷嬷神情越发复杂,依言坐下,看着沈乘月重新蹲回去摆弄花草,手法竟然颇为熟练:“姑娘……”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萧遇是来找我退婚的,”如今提起此事,心下再无任何感触,“所以我不想见罢了。”

    “怎会如此?”孙嬷嬷大怒,“这有眼无珠的混账小子!”

    沈乘月笑了笑,把手中的芍药种在挖出的小坑里。

    “姑娘,想哭就哭吧,”孙嬷嬷看着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她反常的根由,“在嬷嬷面前,不必如此……坚强。”

    “我有什么好哭的?”沈乘月叹了口气,“月华院里这许多人,兰濯五岁被卖进沈府,从此再没见过亲生父母,她何时找我哭过?云沾被人传闲话,说她是祖母给我今后的夫君备下的通房姨娘,害得她的未婚夫退了亲,她可有对我提过半句?莲儿幼时遇到地动,全家只活下来她一个,她可有找我哭过?苏紫只想攒钱离开沈府去过自己的日子,掐尖冒头把所有人都得罪了,结果攒了半辈子的银钱却全被父母骗走拿给了弟弟娶亲,她可曾对我哭过?小厨房的云婶失去了一根手指,她对我哭过吗?孙嬷嬷,就连你……”

    孙嬷嬷的亲生女儿过世那段时间,沈乘月才六七岁,见不到嬷嬷就哭着不肯睡觉,孙嬷嬷只能把她哄睡了以后,深夜里一个人躲起来哭。

    “姑娘……”

    “再苦再难,你们都没有对我提过半句,如今我凭什么因为一个男人来找你们哭?凭什么要全世界都来安慰、来体谅我的苦?”

    当初那些自伤自怜,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她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从来都不是。

    众生皆苦。

    众生都要负着苦难前行,从苦难中开出花来,再把苦难抛在身后。

    “你们都远比我坚强。”

    “姑娘……”

    孙嬷嬷不知为何,已经泪流满面。

    沈乘月递给她一方帕子:“以前总把您对我的好视为理所当然,如今想来,我欠嬷嬷一句谢谢。”

    孙嬷嬷半晌才平复下来:“话不能这么说,我拿了沈府的工钱的。”

    沈乘月握住她的手:“对不住,本来开开心心的,我却把嬷嬷惹哭了。”

    “姑娘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孙嬷嬷有些担心她,“您以前连那些丫头的名字都记不全的。”

    “没什么,”沈乘月摇了摇头,示意她看自己的新花圃,“我种下的芍药一定会开出很漂亮的花,嬷嬷且等着看吧。”

    ———

    紫袍金带的官员下了轿子,被一名女子拦住。

    少女一袭清雅的白衣,盈盈施以一礼:“小女子见过大人。”

    “沈姑娘,是你?”

    “难得大人日理万机,还记得小女子容颜。”

    “记得,当然记得,”官员示意下人们站得远些,才又问道,“沈姑娘近来可好?”

    “大人希望我过得好是不是?”

    “我自然盼着姑娘安好。”官员笑道。

    少女笑意盈盈:“我过得好,能减轻大人心里几分愧疚?”

    “恕我不明白沈姑娘在说什么。”

    “大人,明人不说暗话,关于我外祖父,我有话要问。”沈瑕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官员脸色微变:“本官不明白姑娘的意思,我这边还有些要事亟待处理,就不请姑娘进门坐坐了。”

    “大人,您是我外祖父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他当年待您不薄,出事前还在想荐你入阁接他的位子,我求您,帮我这一回。”

    “沈姑娘,”官员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楚大人他糊涂啊,他当年的事,提都不该再提!”

    “您是说我外祖父有罪?”

    “陛下判他有罪,三司会审判他有罪,他自然有罪!”

    “这话您敢到他的尸骨面前说吗?”沈瑕摇摇头,“哦,我忘了,他已然尸骨无存了。当年他被斩首于菜市口,百姓群情激愤,恨不得生啖其肉,我父亲晚了一步,地上只剩下些碎骨。我生得晚,遗憾没能亲眼见证,不知大人可曾见过那副盛景?”

    “你……”

    “大人,我并不敢求您到圣上面前作证,我只求您为我指一条明路,给我一个方向。”

    官员蹙眉:“姑娘过得好好的,何苦说这些有的没的?沈家乃簪缨世家,姑娘如何不肯珍惜现在的日子?偏要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

    “沈家确实不错,”沈瑕道,“当初外祖父桃李满天下,他出事后,大家却都在拼命撇清关系,生怕影响了自己的前途官声。最后只有沈照夜一个人愿意为他奔走翻案,愿意收留他的遗孤,相比之下何止不错?”

    “姑娘不必含沙射影。”

    “小女子不敢。”

    “沈姑娘,请回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

    “大人,沈家宠女儿,宠的只是嫡女沈乘月,玉妃乘月上瑶台,多好的寓意,”女子流下一行清泪,“而我呢?大人可知瑕字的含义?沈瑕沈瑕,美玉之上一点瑕,寓意嘛,无非就是我沈瑕是沈家这块美玉上的唯一一点瑕疵。”

    官员再度叹了口气:“沈姑娘……”

    “连我的姻缘,都是我费尽心力抢来的,”沈瑕红着眼眶看他,“您知道沈乘月鄙夷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时,我是什么感受吗?同为姐妹,一嫡一庶,因为我娘的出身,便仿若天堑之隔!”

    “沈姑娘,别这样想。”

    “您以为我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沈瑕身子轻颤,“难道我不想做嫡女?从小什么东西都有人捧到我面前,不必我千方百计地去争去抢。这些年,我步步筹谋,只为活出个人样!”

    她啜泣起来,似乎无力继续说下去。

    官员有些不安地左顾右盼。

    沈瑕字字泣血:“我娘被指指点点,郁郁而终,如果我外祖父

    还在,他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母女过这种日子!”

    “……”

    “当年您初来京城,外祖父怜你孤身一人,常常请你回家用膳,你吃住都在楚家,衣服破了都是外祖母叫人帮忙缝补的,她死在流放路上的时候,不知您可还记得这位师母?”

    “……”

    “大人,我只想求一个答案,我保证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您的名字,”沈瑕跪了下去,被官员急忙拦住,便顺势抬头看向他,睫毛轻轻颤动,眼神里满含着令人不忍的脆弱与无助,“二十年已过,如今以我一人之力,掀不起任何风浪,我只是想求个心安。楚家几十口亡魂,请您垂怜。”

    “沈姑娘,我帮不了你,”官员移开视线,不去看她,“国有国法,你外祖父犯了罪自要伏法,未诛九族已是圣上垂怜,你对我说这些也是无用!”

    “大人……”沈瑕站在原地摇摇欲坠,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来人,送客!”

    “走吧。”一道女声在她身后响起,沈瑕回头,看到一个扛着树苗的沈乘月。

    “姐姐。”

    “跟我走吧。”沈乘月叹息着,又重复了一遍。

    “好。”沈瑕握住她的手,倚靠着她,缓缓离开。

    官员望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吩咐门房道:“以后不要让她靠近府门。”

    “是。”

    沈乘月扶着哭到浑身无力的沈瑕走进附近的酒楼,不过是进了个雅间的工夫,沈瑕腰不弯了,腿不软了,连脸上的表情也重新恢复漠然,除了红肿的眼,看不出半点哭过的模样。哪还有刚刚身子轻颤、楚楚可怜的作态?

    “这老东西,从他口中套点消息可真难,敬酒不吃,那就只能请他吃罚酒了,”沈瑕看向沈乘月,“还是要劳烦你了,他的儿孙子侄、女儿女婿、亲家岳家,通通筛查一遍,总能抓住他的把柄。”

    “没问题,反正我多的就是时间。”不得不说沈瑕的思考方式非常流氓——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你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我就解决你。

    “你这是什么扮相?”

    沈乘月拍了拍身上的土:“翻修花圃呢,打算出门来买几棵树苗回去,正好就碰见你唱作俱佳地在演一场大戏。”

    沈瑕笑了笑。

    “顺便说,玉妃乘月上瑶台,”沈乘月澄清,“这可不是我名字的由来。”

    “我知道,随口编的,”沈瑕想了想,“我若说‘从今若许闲乘月’就显得太休闲了,体现不出沈家对你的期望。”

    沈乘月翻了个白眼:“饿不饿,我点餐了?”

    “行,给我点一份玉蒸酥和……”

    “和珍珠丸子?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沈瑕笑着为她斟茶:“那可真是有劳姐姐了。”

    第47章 第47章对与错

    酒楼。

    沈乘月取出薄薄几张宣纸递过去:“我发现我们最近每次相聚都是在密谋些什么,实在不利于我乐观向上、朝气蓬勃的心灵成长。”

    沈瑕白了她一眼:“查到了什么?”

    “筛出了几条,看起来都算不得大事,”沈乘月示意她看最上面的一张宣纸记载,“无非就是他的女婿当初科考那年隐瞒父丧,避开了三年孝期一类的事。我不知道哪一样才能动其根本,让他接受威胁。”

    “朝廷有规定,官员父丧母丧必回乡丁忧三年,”沈瑕点头,“算是个把柄,能查到这些,实在辛苦你了。”

    她细细翻看每一页记载,秀气的眉蹙起后,便没展开过。

    “你觉得哪一页可用?”

    “我也不知道,”沈瑕摇了摇头,“真遗憾,我这些年思考的都是怎么抢来萧遇,如何为自己的名声铺路,为上嫁堆叠筹码,我几乎从未关注过朝政。”

    “所以?”沈乘月知道以这厮的德行,不会简简单单自贬一句后,什么都不说。

    “我们智慧不够,就去借鉴有智慧的人,”沈瑕神色淡淡,“爬得越高,敌人越多。此人身居高位,敌人必然不在少数。”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明日一早,把所有把柄捅给其政敌,观政敌动向,他选择哪一样来进攻,我们改日就用哪一样来要挟。”

    “好主意,”沈乘月点头,“我该如何选择他的政敌?”

    “问咱爹。”沈瑕言简意赅地给出指示。

    “咱爹?”沈乘月奇道,“他不是个闲散官员吗?也清楚其中门道?”

    “我该怎么给你解释,咱们家就只有你一个……”

    “咳。”沈乘月及时清了清嗓子,提醒对方她还要仰仗自己。

    “只有你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姑娘。”沈瑕面不改色,非常顺畅地就改了口。

    “自从有了与你相处的经历以后,我已经不大计较别人的称赞是否违心了,”沈乘月一笑,“只要是夸奖就好。”

    “要的就是这种精神,”沈瑕把宣纸推回长姐面前,“我欣赏你的意志。”

    “没有这种意志也很难与你共处一室。”

    两人坐在二楼雅间,随口拌着嘴,窗下忽然吵吵嚷嚷地经过一群姑娘,她们正从酒楼里离开,边走边聊着天。

    沈乘月探头望了望:“年轻真好。”

    “说的好像你多老气横秋似的。”

    “我的参照是你,”沈乘月一指二妹,“阴暗且沧桑,”又一指楼下,“神采焕发、意气飞扬。”

    沈瑕就当没听到:“她们要去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她们不是你朋友吗?”沈瑕笑道,“酒肉朋友也是朋友。”

    “怎么就酒肉朋友了?你哪怕说是泛泛之交呢,”沈乘月干脆高声喊了一嗓子,“姑娘们,这是去哪儿玩?”

    “乘月?”姑娘们纷纷打着招呼,“我们去给阿宛撑腰!你去不去?”

    “哦……”沈乘月一拍脑袋,才记起循环前是有人和她提起过这么一桩事。

    沈瑕饶有兴致地探出头去:“怎么?”

    楼下的姑娘们怔了怔,有人皱眉问:“乘月,你怎么会和她坐在一起?”

    “咳,”沈乘月连忙赶人,“你们先行一步,我稍后就来!”

    待把人打发走,一回头,正见沈瑕坐在对面笑吟吟地看着她:“姐姐?”

    沈乘月试图转移话题:“她们口中的阿宛叫苏青宛,你应该有印象。”

    “当然,姐姐的朋友嘛,”沈瑕笑得温温柔柔,“坚持嫡女只和嫡女玩在一起,不肯搭理我们这些庶女的那位苏小姐。我真好奇,她有没有搭理过陛下的庶公主、庶皇子?”

    沈乘月干笑两声:“你也说了只是酒肉朋友嘛。”

    她呼朋唤友饮宴游湖时,苏青宛偶尔是其中一个,除此之外两人其实没什么交集,她确实不知道沈瑕说的这些。如今回想,才想起自己的圈子里,确实鲜少有庶女出现过,只是她从前从未注意过这些罢了。

    “姐姐这般急着打发她们走开?”沈瑕挑眉,“怎么?生怕她们看见我和你坐在一起相谈甚欢?”

    “那倒不是,”沈乘月向雅间出口处挪了挪身子,“主要是怕她们说话不堪入耳,得罪了你,你又要阴暗地报复她们。”

    她这一句,算是把两边都得罪了,居然还好意思说旁人说话不堪入耳。

    沈瑕眯着眼打量她一会儿:“姐姐请继续讲。”

    “她家里的事你应该也知道,她外祖家里有些落没了,”沈乘月小心地观察着二妹的神色,准备随时住口、或是逃跑,“她爹也不是个东西,开始明目张胆地宠爱早年纳进来的一个戏子,妾室抢了正妻的风头,她庶妹也有些嚣张,惹了她几次。”

    沈瑕笑意不达眼底:“所以你们要去为苏小姐出头,教训她庶妹一顿吗?”

    “这个嘛……”

    “姐姐今日说起话来怎么磕磕绊绊的?”

    “撑腰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沈乘月果断卖了自己那些酒肉朋友,“但我保证,循环前听说这事儿,我本是打算去说和的。”

    “这我倒是信你,”沈瑕被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你就没长能欺负人的脑子,不然这些年下来,我在府中的生活要凄惨百倍。”

    沈乘月却已经明白了她的路数:“你是说如果我会欺负你,你

    能利用我的欺负,从萧遇和父亲那里分别得到百倍的怜爱和金钱补偿?顺便把我的跋扈之名传遍京城?”

    沈瑕笑了起来:“这次我是认真的,父亲每日要去衙门当值,萧遇又不住在沈府,府里只有一个无条件偏爱你的祖母,我对上你只有吃亏的份。”

    “……”

    “所以姐姐打算如何去管苏家的事?”

    沈乘月谨慎:“你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沈瑕饮了口茶,“无非就是老一套,离间、示弱、下药、毁容、诬陷其偷情,或是拉拢其他妾室一起针对那戏子,用苦肉计栽赃,捧一个年轻美貌且听话的人上位取代她,给她下套让她毁了当家人珍视的宝物,亦或饮宴时设计让她在丈夫的上司面前出丑。想要一步到位的话,落水、风寒、高烧,就可以要了一个人的命去,当然不要自己动手,尽量挑拨其他妾室,借刀杀人。”

    “行了行了,”沈乘月叫停,“你这是哪家的老一套啊?谁家宅子里天天上演这一套还没家破人亡啊?”

    “那姐姐打算怎么做?”

    “就……劝劝大家和平共处呗。”

    沈瑕沉默地看着她,其保持安静的时间长度恰好足够让沈乘月开始怀疑自己是个傻子,且尚来不及在内心否定这一点:“那姐姐干脆还是别去了吧。”

    沈乘月扭头,不搭理她了。

    沈瑕不知道是存着什么心思,沈乘月开开心心的时候她非要把人惹生气,惹生气了她又非要过来撩几句:“姐姐,此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支持苏姑娘?”

    “我不知道,”沈乘月叹了口气,“循环开始之前,我本来是很恩怨分明的人,我觉得苏大人宠妾灭妻是不对的,而他的宠妾是个戏子,戏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和官家小姐相争,哪怕那小姐家里没落了也是一样。”

    “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落魄的官家小姐和戏子,戏子无非就是落魄得更早一些罢了,也许是在她的幼时,也许是在她的上一辈,”沈乘月摩挲着手里的茶盏,“凭什么因为她落魄得早些,我就可以瞧不起她的出身呢?如今这许多世家大族,又有谁能保证自家绵延百世,福祚绵长?”

    沈瑕微怔:“我得承认,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让你惊讶可不容易,”沈乘月想了想,“她们都是可怜人,对与错我还想不明白,我只是觉得批判一个人,要批判一个人的行为,而不是她的身份,不、好像也不对,等我想清楚的那一日,再与你说吧。”

    “姐姐还是不要插手了吧。”

    沈乘月没想到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得到的还是这样一个看低自己的答案,扁了扁嘴,抬腿就要走。

    沈瑕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此事是劝不了的。苏大人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不如沈府远矣,宅子和银子就只有那么多,她们不得不争。”

    “那怎么办?”

    “不如姐姐再去寻一寻苏大人的把柄,”沈瑕坏心眼儿地提议,“把他的官职一撸到底,全家一起受穷去算了。”

    “……”

    第48章 第48章今日生

    又一日的酒楼里,沈乘月执盏给沈瑕斟茶:“你的阴暗法子还挺好用。”

    “什么法子?”

    沈乘月简要给她重复了一遍苏大人的家事:“我找到了他的把柄,去苏家威胁了一下。真遗憾你错过了他们一家七八口手握着手、笑靥如花地告诉我他们从此要共建和谐家庭的画面。跟我一道前去的姑娘们都看傻了,连声称赞我的机智聪慧。”

    沈瑕笑了笑:“扬汤止沸,未能正本清源啊。”

    “我帮忙止沸就不错了,”沈乘月挑眉,“怎么还得负责正本不成?这一日循环里多少条人命等着我去拯救,难道我还要为苏家嫡庶相争负责到底?能让大家消停下来,谁也别招惹谁就很好了。”

    “本来就不关你的事,”沈瑕摇头,“人命也并非你的责任。”

    “也许我只是喜欢扮演神明,”沈乘月叉腰,“这一日之内,我想让谁活就让谁活,想让谁死就让谁死。”

    沈瑕抿唇,没忍住笑意:“有一种看小孩儿装大人的荒谬感。”

    沈乘月扁了扁嘴:“你指使我去向咱爹打听事情,害得我被盘问了好一通,还没跟你算账呢。”

    “哦,大概之前的我忘了提醒你,”沈瑕指点她,“有什么不合理的要求要提、不合适的问题要问时,不要挑他下衙在家的闲散工夫,记得在他急着出门、上朝快要迟到的时候去提,并强调这件事很紧急,尽量不要让他有思考的余地,直接下决定。”

    “……”

    “很简单的小手段,但是还算有用,”沈瑕慢条斯理地撇去茶沫,“尤其是对咱们父亲,一般他应下来的事,就算稍后反应过来,也不会反悔。”

    “你之前怎么不提醒我?”

    “如我所说,这是很简单的小手段,”沈瑕笑笑,“我没想到姐姐心思如此纯稚。”

    沈乘月把袖中备好的宣纸团成团扔过去,有气无力地扶桌子起身:“算了,不和你说了。今日的消息给你了,自己看吧。”

    “姐姐要去扮演神明了吗?可别太过沉迷。”

    沈乘月从酒楼窗口跳了下去,沈瑕微惊,连忙追到窗口,探头看她,见她正落在一楼的帆布顶棚上,又顺着帆布滑下去,稳稳落地后,转身对自己挥手致意。

    “神明说,后会有期。”

    “……”

    ———

    沈乘月踏入医馆,正见几个帮工安顿好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大夫大步走过来,把了脉,叹了声“老毛病”,掰开老人的口,在她舌下塞了一丸药,又急急走开去抓汤药了。

    她递过去一只钱袋:“她的药费我来付。”

    “不是药费的问题,只是吕婆婆上次进医馆,大夫就说难救了,”医馆帮工擦了把汗,“婆婆心善,这么多年一直帮助邻里街坊,若是能治好,就算不收银子我们定然也想办法救命啊。”

    “我知道,”沈乘月客气道,“但该付的药费还是要付。”

    沈乘月在吕婆婆床前坐了下来,端详着对方昏迷的面孔,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用酒楼里顺出来的烈酒浇了一遍。

    医馆门口,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了进来:“大夫!我们听说了吕婆婆的事儿,这是街坊们急急忙忙凑的药费,您可一定要救人啊!”

    “安静!”大夫提醒,“老人家的药费,刚刚那位姑娘已经付过了。”

    众人向沈乘月看去:“姑娘,多谢了,你是何人?以前没在附近见过你,你也受过吕婆婆的恩惠?”

    “没有,”沈乘月摇头,“只是好人总是值得救一救的。”

    帮工迎上那群人:“怎么回事?婆婆的闺女怎么没来?虽说不是亲生的,但婆婆把她从街上捡回来,养到这么大,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么大的事儿,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她怎能不来?”

    “不是她不来,是她明日就要成亲了,”众街坊连忙解释,“吕婆婆前几天就特地告诉我们,就算有事,也不许通知闺女,一切都要等成亲后再说!”

    “是啊,”其他人附和,“吕婆婆没有亲人了,就这么一个捡来的女儿,她最怕的就是自己离开后闺女没人照顾。她特别担心自己在女儿婚前过世,闺女要守孝三年,到时候婚事会有变动。”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亲眼看女儿成亲,”大家七嘴八舌,“大夫,您看能不能想办法,就算救不了,至少也拖到明天?”

    “我尽力而

    为,但情况不大乐观,她几乎没了脉搏,“大夫迅速抓好了药,连声吩咐小童,“快去熬药!”

    “是。”小童的应是声,被一声尖叫彻底压过,淹没在一串惊恐的“啊啊啊”当中。

    “她、她、她把吕婆婆开膛破肚了!”

    众人闻声看去,吕婆婆床边坐了个年轻姑娘,大家担心婆婆的病,都围着大夫问东问西,并未太过关注她。谁想到再看过去的时候,见到她手里一把匕首沾满了鲜血,而床上的吕婆婆胸口被开了一道血口子。

    “快放开吕婆婆!”有胆大的人冲了上去,要扭住这姑娘。

    沈乘月一手扣住银锭,疾射而出,正中对方膻中穴,将人击倒在地。另一只手已经伸入了吕婆婆的胸腔。

    “你要做什么?”又有两人冲了上来。

    沈乘月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击倒一双。

    “对不住,时间紧急,我没空说服你们,”她神情专注,一手握住吕婆婆几乎已经没了颤动的心脏,“只是你们的方子都失败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一次又一次,我得试试我的法子。”

    大夫怔怔地盯着她。

    街坊们群情激愤:“这算什么法子?你是传说中掏心吃肉的女妖不成?!”

    又有人要冲上来,被大夫急忙拦住:“先等等,看看再说!”

    那些人焦急地跺脚:“大夫!您想想办法啊!”

    “老夫似乎听说过这种法子,”大夫沉思,“只是从未见人用过。”

    沈乘月一时没空理会他们的质疑,她手下一紧一松,动作规律,模仿着心脏振动的速度。这是她在古书上看到的疗法,管不管用她并不清楚,如今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

    她想救的人,不允许死在今日。

    “来个人帮忙,向她口中渡气!”

    一位女街坊迟疑地站出来,被沈乘月指挥着向吕婆婆口中吹气。

    “准备好,看我动作,我握一下,你便吹一下,然后停下,数到第十次握压,再吹一次。”

    街坊看了一眼吕婆婆血肉淋漓的胸膛,连忙移开视线:“我不敢看!”

    “那就听我提示,”沈乘月安抚她,“别紧张,你能站出来已经很勇敢了。”

    曾经的沈乘月自己看一眼这景象,怕是会直接晕过去。

    “是吗?”街坊平静了些,“那就开始吧。”

    沈乘月把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吹,停。”

    街坊听她指示,呼气吹气,做了几次,发现不算太难,心下放松了不少,动作也不再僵硬。

    沈乘月心下的茫然却不比这位街坊少,她也想有个人来指挥自己,告诉自己一举一动该怎么做,而不是这样一步步试探前行。

    把其他人的性命握于指尖的感觉,其实并不太好,妄自扮演神明,满足权欲的同时带来的又是什么?

    她手掌一握一放,渐渐感受到那颗心脏开始在自己手中跳动,跳得脆弱却也坚韧,仿佛人之本身。她怔了怔,再三确认过,才颤声道:“成了?成了!”

    大夫连忙上前,观察情况,又把了脉:“好像真成了!”

    女街坊激动地拥抱沈乘月,抱了满襟的鲜血:“我帮上忙了!”

    “真成了?这招真的能行?”其他人也欢呼起来,“老天开恩啊!多谢姑娘!”

    沈乘月成功了,顿时从刚刚的沉着冷静变得弱柳扶风,不再看血糊糊的一片,只是虚弱地起身,用手比划着:“大夫,请您给缝一下吧。”

    “你会开膛不会缝合?”大夫奇道,“避开经脉开膛可比缝合伤口难多了,姑娘在哪里学的医术?”

    “开膛是自己练的,”沈乘月诚实道,“切哪儿能死,切哪儿能活,多摸索就会了。”

    她只管杀,不管救,更不管埋,对缝合并不熟练。

    大夫很识相:“那姑娘快去休息吧,余下的我来就好。”

    沈乘月穿过人群,有人感谢她,有人问她姓甚名谁,她通通一笑作答。

    她迈出了医馆大门,里面的人群还在为吕婆婆开心雀跃,只有少数人注意到她离开。

    沈乘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渐渐露出一个笑意,我要人今日生,其不得今日死,这个神明,她就扮演下去又何妨?

    第49章 第49章食人

    梁悬朱缎,门贴双喜,新郎从轿子里扶出了嫁衣霞帔的新娘,两人执手迈过门槛,在堂前对拜,宾客脸上都带着盈盈的喜气。

    沈乘月坐在堂下,面前摆着书案,案上铺开笔墨宣纸,正提笔作画记录下这一幕。

    “我不明白。”沈瑕在她身后幽幽出声。

    “有什么不明白的?”沈乘月回头看了一眼和这份热闹欢喜格格不入的妹妹,“京城里有人成亲,我收了银子来为新人作画。”

    “以前从没听说过这行当,你自创的吗?”沈瑕低头看着她的画,抬手一指,“这里,把那只摇尾巴的小狗画进去,看起来很喜庆。”

    沈乘月便换了黄赭石磨出来的颜料,把笔递给沈瑕:“你来。”

    沈瑕提笔,将主人家的黄色小狗也加入画卷之中,小狗吐着舌头,活灵活现。

    “我还是不明白,”沈瑕边画边问,“做幅画而已,为何要我来陪你?”

    沈乘月咬了咬唇:“我昨日受了些惊吓,想找个人陪着。”

    “哦,”沈瑕恍然,“所以你跑到婚礼上来,是借人家的婚事冲喜来了吧?”

    “什么冲不冲喜的?”沈乘月托腮,“用人家的婚事给我冲喜听起来怪缺德的,我来是因为这里人多。”

    “你遇到什么事了,吓成这样?”

    “我在城西发现了一对儿食人魔。”

    “你是说有人在以人肉为食?”

    “是一对儿夫妻,”沈乘月抖了抖,“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在人群中精准找到彼此,并许下相伴一生的诺言的。”

    “恶人大概可以识别自己的同类。”

    “我闯进去时,正看到那女人给躺在床上的公婆喂食切的稀碎的肉羹,不知你能否想象我当时的毛骨悚然。”

    “咱们京师真是人杰地灵。”沈瑕评价。

    “等会儿再聊吧,”沈乘月想了想,“在人家大婚时谈这个不吉利。”

    沈瑕只能按捺性子,一会儿低头看画里的婚礼,一会儿抬头看真实的婚典:“我不喜欢热闹。”

    沈乘月细心在画上落笔,并未因为循环而稍有疏忽:“这世上有几样你喜欢的东西?”

    沈瑕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安静地看着她完成作画,又在角落里题了句吉祥话,才上前把画卷递给新人的高堂,对方回了喜钱和四色喜糖,沈乘月就高高兴兴地回来,把喜钱分了一半给妹妹:“你也沾沾喜气。”

    沈瑕讨了一颗龙眼糖,塞在口中,鼓着腮帮子问长姐:“你说的那家食人魔住哪里,带我去逛逛?”

    “你有病啊?”沈乘月问得直截了当。

    “我去看过,才能见你所见,忧你所忧,”沈瑕笑靥如花,“如此方能更好地抚慰姐姐心中恐惧啊。”

    沈乘月一个字也不信,却也懒得争辩,正想上桌吃口饭,被沈瑕扯走:“反正待会儿又要尽数吐出去。”

    “……”

    两人与主家道别,离开了婚宴,一路前往城西。

    沈乘月兴致不高,沈瑕说话她也没怎么搭理,直到下了马车,沈瑕观察了整条街上多户人家,抬手指了一家门前没挂灯笼的:“那家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这种地方一般邻里关系很亲近,其他人家要么敞着大门,要么院墙篱笆低矮,后院几乎一览无遗,只有这家门户紧闭,遮挡严实,”沈瑕分析,“门口坐着的人眼神也不对,你看她盯着街角踢毽子那些孩童的眼神。”

    “眼神?”

    “姐姐你喜欢小孩子,或者说你对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心怀善意,你看孩童的眼神是带着一点笑意的,”沈瑕解释,“像我这种厌恶孩童的,常常瞥一眼就移开视线。像她那种带着厌恶却又偏要坐在门口一直盯着看的,似乎有些不对劲,何况她眼神里还透着贪婪。再加上她身子偶尔抽搐一下,时不时按揉头部,又发丝稀疏,正符合我在书里读到过的食人后会染上的一种病症。”

    “你倒是博闻多识,”沈乘月称赞,“我还以为你日日关起门来,只读那些教你如何损人的古籍呢。”

    “姐姐又是怎么发现的?”

    沈乘月耸肩:“我就靠每天乱窜发现的呗。”

    “你每日乱窜些什么?”

    “万一在哪儿里捡到本武功秘籍呢?”

    沈瑕大概是觉得好笑,却又配合地问道:“可有发现?”

    沈乘月从袖中摸出一本封皮有些陈旧

    的经籍:“喏。”

    “气功心法?”沈瑕一怔,“还真有这种东西?有用吗?”

    “我试着打坐了一天一夜,坏消息是压根没用,”沈乘月乐观道,“好消息嘛,是我虽然没练成神功却也没走火入魔。”

    沈瑕沉默着把秘籍递还给她:“那还揣在身上做什么?”

    “万一是时间太短才不起效果呢?”沈乘月振振有词,“我打算先记下来,说不定循环后用得到呢。”

    “在哪儿找到的?”沈瑕起疑,“不会是街边的道士说你根骨清奇,适合收为某某派某代单传弟子,然后收了你一千两银子硬塞给你的秘籍吧?”

    “我有这么傻吗?”沈乘月为自己正名,“我在密道里找到的。”

    “什么密道?”

    “京城地下有一条密道,我无意间发现的,我翻了本朝的城建记录,没有记载。”

    “通往何处?”沈瑕蹙眉,“要是通向重臣府邸,户部国库,甚至……这可是个大问题。”

    “刚发现不久,密道太长了,下面又黑,我还没摸清楚,”沈乘月拍拍她的肩,“别担心,待我弄清楚就告诉你。”

    沈瑕点了点头:“说回食人魔的问题,我们闯进去看看?对了,你能打得过吧?”

    沈乘月颔首表示可以:“你先请。”

    “躲在妹妹后面,你可真勇敢啊,”沈瑕大步上前,对着门口的女子举起腰牌,高声道,“五城兵马司,接到线报,贵府上有人涉嫌谋杀,我们要进去搜查!”

    沈乘月定睛一看她手里那“腰牌”,哭笑不得,原来是沈瑕不知何时把马车上出入平安的牌子扯了下来,藏在怀里。

    门口的女人怔住了,沈瑕不等她反应过来,大步走到门口,抬腿去踹院门,踢了一下,没踢开,连忙用眼神示意长姐动作。沈乘月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走上前,用力踹开那扇木门。

    沈瑕抬眼一扫院落格局,径直闯进厨房,翻箱倒柜,地上的坛子、木箱等物,通通都是抬脚就踢倒,很快里面碎得凌乱一片。沈乘月望着她,才意识到她其实是在愤怒。

    沈瑕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对这个世界略有些冷淡,连她外祖父的事,似乎都是靠理智在行事。每天得到长姐给的消息后,都迅速接受并开始忙碌,除了特别了解她的人,其他人很难看出她有什么情绪波动。

    听到食人的消息后,她还能笑靥如花地哄姐姐带自己去看看,但她其实已经在为此感到愤怒了。

    吃人这种事,谁能容忍它发生在太平盛世?

    门口的女人很快叫嚷着追了过来,被沈乘月挡在门外。

    她一手架住女人的手臂,一边看向厨房里的妹妹,沈瑕正翻找着木柜底部,起身时余光一扫,看到姐姐身后一道身影高举起镰刀对着沈乘月后脑凿了下去,连忙喊了声“小心”。

    沈乘月听得耳边劲风,无需思索,全靠危险中历练出的本能行事,抬手就扭住女人的手臂挡在自己身后当了肉盾。

    偷袭者自然是这家的男主人,他手下锄头已经抡下,见状连忙转向,却已有些来不及,锋利的镰刀削掉了女人的半边脑袋,溅得地面一片红红白白,沈乘月却已经在这一刻就地一个翻滚躲了出去。

    女人倒在地上,男人嘶吼一声,看起来居然十分伤悲,看得沈乘月连连称奇。

    沈瑕在厨房里,看到迸裂而出的脑浆后,扶着灶台开始呕吐。

    “啊啊啊!”男人对着沈乘月大吼一声,显见十分愤怒。

    “啊啊啊!”沈乘月气势丝毫不弱地吼了回去。

    男子一镰刀横着抡了过来,沈乘月逃跑的路线被厨房里的杂物堵住,干脆向男子的方向身子一旋,避开刀锋,被镰刀木柄砸中腹部,横飞了出去。

    男子力气很大,不知是否食人攒出的力道。沈乘月砸在米袋子上,立刻弹起来,听到妹妹已经在边呕吐边高喊:“救命啊,杀人了!”

    沈瑕一边喊,还举起铁锅、瓶瓶罐罐一类东西往地上砸,力求制造更大的声响,引来邻居。

    女子刚刚追得匆忙,没有关上院门,热心的邻居听到,便有人进来想问问怎么回事,打眼看到女子倒在地上的尸首,吓得尖叫一声。

    “李大哥来得好,这两人闯入我家,杀了小翠,”男子倒打一耙,“我今日定要斩杀她们为妻复仇!请您帮我一帮!”

    “这……”邻居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瑕抬手将一只坛子掷出,砸在厨房门口:“你这一坛子醋腌手指,也是我们提前为你备下的?”

    那坛子正碎在邻居脚边,他定睛一看,见几十根属于人的手指、脚趾,被泡得发白发胀,散落子啊地上,他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再懒得理会谁对谁错,转身就要跑,被男子一镰刀砸在头顶,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男子蹲下,伸出手指在他的脑浆里搅了搅,又把手指放进口中,一脸沉迷地舔裹。

    沈瑕肚子里的翻涌刚平静些,看到这一幕,再度扶着锅灶呕吐起来。

    沈乘月刚刚在被翻乱的厨房里找到武器,慢了一步,没能救下邻居,此时抡着菜刀,冲着男子砍去,硬是把菜刀舞出了呼呼作响的凌厉刀风。厨房的刀大概平时要用来剁骨切肉,被人细心打磨过,光亮锋利,沈乘月一刀削断在男子头顶,削掉了半块头皮,男子趁机手腕向前一递,操着镰刀向她胸口戳去。她看好时机,闪身斜走,手里菜刀高高扬起,双手握持,用尽全力向下一砍,剁中男子手腕,鲜血喷涌,一只无力的手连带着手里的镰刀坠在她脚边。

    沈乘月不等他反应过来,手腕一转,翻了个刀花,横劈而出,割中男子喉咙,又抬腿在他胸口一踢,看着他圆睁双眼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便露出他身后院门口刚闻声进来的几个邻居,他们看着地面上的惨状,张大了口,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出了这种事,官差来得很快,沈乘月和沈瑕作为嫌犯,站在街边,被戴上了镣铐,严加看管起来。

    沈瑕看起来平静了许多,至少没再继续呕吐了,她盯着镣铐:“我人生第一次啊。”

    “难道我就有很多经验不成?”

    一旁的邻居街坊们还在指着她们叫嚷:“就是她们两个!大勇和小翠一家在这边住了多少年了,一向善良本分,大人你可得为他们做主啊!他俩被杀了,家里还有两个老人不知如何奉养呢!”

    沈乘月打了个哈欠,立刻被他们视为挑衅的证据,又指着她喊叫起来。

    她觉得挺冤枉,她身边的沈瑕看着他们的眼神,带着纯然的、高高在上的轻蔑与鄙夷,那才叫挑衅,而她就只是打了个哈欠而已。

    “我能骂吗?”沈瑕问。

    “不要了吧。”

    “为什么?”

    “两位食人魔的对门邻居,就是现在叫嚷的最欢的那对儿男女,”沈乘月叹了口气,“我最初就是在这家发现不对的。他们的小女儿三岁时走失,而他们的邻居大勇和小翠帮了他们很多忙,陪他们走出了那段阴霾时光,至今他们家里还挂着小翠送来的猪骨风铃,正是那年送来的。”

    “猪骨,你是说?”

    “我认出那是人的骨头,确切地说,是孩童的骨头,”沈乘月望着街对面的房子,“据说那一年,大勇家声称杀了年猪,还给他们送过猪血来做菜。”

    “……”

    “很令人作呕是不是?”沈乘月问,“我很难揣测他们的心思,为何杀了孩童又要暗中折磨她的父母……”

    “你要告诉他们真相吗?”

    “我说不出口。”

    沈瑕低头看着鞋尖,没再开口。

    官差们还在后院里,在两个老人的大骂声中挖掘着那里的土壤,待有人过来给沈乘月二人松了绑时,她们便猜到他们定然是挖到了什么。

    一具具白骨接连被运送出来,邻居们骤然失了声,茫然且恐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两人站在街边,静静看着。

    “既然能打过他们两个,你怕什么?”沈瑕问。

    “我惧怕的是人性之恶,”沈乘月看起来很难过,“我真的不想见识这些。”

    可是这些恶

    事,并不是她回避,就不会发生。那些恶人,也不会因为她回避,就不再作恶。

    沈瑕揽过她:“回家吧。”

    “好。”

    第50章 第50章功绩

    “古语云君权神授,但自今上登基几十年来,天灾不断,前年的水患,五年前的地动,十一年前的蝗灾,是否预示着什么?”台上的人滔滔不绝,“听说如今又要掀起兵祸,攻打夷狄,如此天灾人祸,说明今上并非上天认可的天子,他乃窃国者!”

    沈乘月听着听着,逐渐眼神发直,昏昏欲睡。

    听到她的哈欠声,身边的人不满地用手肘撞了撞她。

    沈乘月叹了口气,环顾四周,一时不知自己这是混进什么群体里来了。台上的人在大放些荒谬的厥词,台下那些听得激动不已的看着也不像什么好人。

    天灾并非人力能控,尤其是五年前的地动发生在波斯国境内,只波及了本国边境几座村庄,这也要算在皇帝头上,未免太冤。

    怪只怪她好奇心太旺盛,在京城发现这个奇怪的组织,就想办法混了进来。想加入组织要先被严格盘查身份,再喝上一杯鸩酒,沈乘月本着循环当中不浪白不浪的心思,豪爽地一抬头,把整壶鸩酒干了个精光。

    鸩酒是假的,当然。

    但在场众人十分欣赏她的勇气与忠诚,欣然接纳了她。

    然后沈乘月被领到卧房里,看着有人掀开床板,把她领下了密道,走进了一间幽暗的地下室,又挤在人群里听到了这样一番讲话。

    她还在人群里扫到一张认识的面孔,忘了是哪位官员,也忘了在哪场宴会上见过,她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又指了指他,用手势传达了一句“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那人吓得缩了缩身子,随后大概是意识到能混进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沈乘月这个上来就很受赏识的尤其不是,又昂首挺胸起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上不修德行,离经叛道,好大喜功,愚而拒谏,不知忧国恤民,来日定有义士揭竿而起,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台上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地煽动着大家的情绪,沈乘月有些后悔,觉得在这儿听些戾气极重的废话还不如回家睡觉。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又有些人轮番上台,有的说天师赐的药治好了自己多年的腰疼,有的说请天师给邻居降下的天罚果然应验。沈乘月边听边打哈欠,感慨着这组织涉猎范畴还挺广泛。

    她闭目养神,在心下温习着自己最近学来的夷狄话和波斯语。

    不多时,天师的副手举着一只造型古怪的瓮,走到众人中间,大家纷纷解囊,向其中投掷着银钱。

    走到沈乘月面前时,副手清了清嗓子,她睁开眼,茫然地左看右看,不明所以地向瓮中伸出手,取了一大把银钱出来:“谢谢。”

    所有人都愣了愣。

    沈乘月笑得天真无邪:“我还在好奇你们这么烂的教义能骗到谁,想不到竟然发银子,我衷心加入!”

    “放肆!”

    副手怒吼,被天师拦住:“姑娘这边请,我和你私下聊几句。”

    其他人给了银子,一一离开,沈乘月跟着天师在桌边坐下,对方给她斟了杯茶:“姑娘,加入我们的人,都要对组织有所贡献,响应地,我们也会给你回报。”

    沈乘月就当听不懂,心安理得地把掏来的银钱揣进了自己腰包:“你们这巴掌大的小组织看起来没什么搞头,算了吧。”

    “姑娘所见,只是九牛之一毛,太仓之一粟,”天师并不介意她的冒犯,“我们的信众遍布四野,而我就是他们的神明。”

    沈乘月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另一个比自己还伪劣的神明:“您这神明全靠自吹自擂,是不是有点寒碜?”

    她选择性地忘记了自己也曾在妹妹面前自吹为神明的事实。

    “我可以帮姑娘解决你的烦恼事,”天师闭目,掀开额头上的抹额,露出额头上的第三只眼,“我这就给姑娘看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沈乘月前半身倾在桌子上,抬手戳中了他的第三只眼,还用力搓了搓:“画得挺牢固嘛。”

    他的手下大步走过来,把沈乘月按回椅子上:“姑娘请不要捣乱,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信,请静等天师展露他的神通。”

    沈乘月托腮看着,那天师双眼翻白,把她吓了一跳:“瑕疵既不见,妍态随意生。我看到了一个名中带瑕的女子。”

    “陋容多自欺,自言美倾城。瑕疵既不见,妍态随意生,”沈乘月笑笑,“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夸人的词。”

    “她和姑娘的关系很近,但并不亲近,”天师的眼睛还在持续翻白,吓得沈乘月移开了视线,“如果她就是姑娘的烦恼,我可以降下天罚,惩治于她。”

    沈乘月不以为然,这招早有道士用过了,无非就是派人出去打听了一圈她的身世罢了,她和沈瑕关系不好又算不得什么秘密:“作为回报呢?我需要做什么?”

    “姑娘姿容无双,若养在深闺人不识,着实暴殄天物,”天师见到她终于提起重点,笑了起来,“想不想更进一步?”

    “哦?”

    “我们可以扶持姑娘,成为重臣家眷,甚或入宫为妃,”天师不再遮遮掩掩,“作为回报,您只需要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即可。”

    “入宫为妃?皇帝都多大了?”沈乘月惊恐,“禽兽啊你!”

    “我只是举个例子,”天师解释,“皇子妃也是一样。”

    “你们看起来挺急的,”沈乘月思索,“这种事,不应该等彻底将我拉拢以后再提吗?不怕我先应下,等成了事再反悔?”

    “姑娘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天师推过一只瓷瓶,“服下这丸药,我就可以相信你的诚意。”

    “这是什么?”

    “红丸,”天师解释,“服下后,每个月需服用一次解药。”

    “毒药?”

    “不算毒药,不会要了姑娘的命,”天师笑道,“只是没有解药,会令红颜衰老,恩宠不再。”

    “循环到底何时结束?”沈乘月喃喃道,“难道我每天都要跟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进行一些莫名其妙的对话不成?”

    “什么?”

    “没什么,所以我只要吞下一丸药,你们就帮我解决沈瑕,或是其他什么麻烦,然后扶持我成为皇子妃,等等,”沈乘月好奇,“是哪个皇子妃?”

    “三皇子。”

    沈乘月面无表情,也许她和三皇子真的有些奇妙的缘分,换了几条截然不同的路,都能殊途同归。

    “姑娘意下如何?”

    她很想说皇子妃她靠自己就能当,他们想显得有诚意,不如提出扶持她当个女皇。

    但这话显然是有些无理取闹了,这群人若是有能力随随便便扶持人当皇帝,天师早就自己上了。

    “连皇子都选好了,你们应当早有准备,”沈乘月奇道,“你们原本打算扶持的人是谁?为什么匆匆忙忙换成我?她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个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天师道,“选中姑娘,是因为你最合我的眼缘,我预见到三皇子一定会青睐姑娘。”

    “你不如直说是因为我的美貌。”

    “我不否认,男子天性好色,皇子也不能免俗。”

    “我确实心动了一下。”

    “真的?”

    “假的,”沈乘月翻脸,“你敢动我的妹妹,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你已经听了我们的计划,不服下这丸药,怕是走不出这窟室了  。”

    “你这么潦草也敢叫计划?”沈乘月闯荡得越久,见识得越多,越觉得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端大气、那么严谨有序,绝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他们只是假装自己有一个计划,忽悠着自己和其他人走一步看一步。

    她曾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也许现在仍然是。

    “姑娘不信我有神力?”

    “我们恰好有一个绝佳的方式来验证,”沈乘月笑了笑,“就赌你能否活过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如何?”

    她从塞得鼓鼓囊囊的钱袋里摸出几只手搓的火药丸子,遇到食人魔后,她习惯每天搓一些带在身上。

    她在油灯上不慌不忙地点燃了引线,把丸子扔在窟室中心,自己把桌子推倒,躲在了桌板后面。

    其他人懒得理会那几只灰突突的小东西,围过来打算强迫她屈从,窟室中却忽地一声炸响,一阵气浪猛地掀过。有人的部分肢体从沈乘月头顶飘过,砸在她身周,也算是另一种形势的将她包围。

    她自己也被炸得耳中嗡鸣,挣扎着站起身。天师刚刚站得远,此时还未死,只是身上被不知多少铁钉扎穿,像个刺猬。沈乘月在搓丸子的时候,突发奇想加入了些铁钉,以增加杀伤力。

    她对着他额头上被开出的口子一乐:“看,天师你现在生出第四只眼了。”

    “你……”

    沈乘月端起油灯,沿着梯子爬回了地面,把身上余下所有火药丸子点燃后都扔进了窟室,才紧紧关闭了出来的门。

    听得身后一声闷响,沈乘月并未回头,也许是经历的事多了,这点事已经在她心下掀不起波澜。

    她一瘸一拐地回了沈府,沈瑕今日居然比她回得更早,看到她灰头土脸的模样微惊:“这是怎么了?”

    沈乘月把事情简单说了:“我明日再去看看,若是真有什么庞大的组织,我得把其他线索揪出来。”

    “你管这些做什么?多危险啊,”沈瑕劝阻,“报官就是了。”

    “你曾提起你以前一直在为上嫁堆叠筹码,我也在做一样的事,”沈乘月摇摇头,“你那桩公案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又牵涉甚广,若想让陛下同意翻案重审,沈家人最好立些功劳,在陛下面前堆叠些好感。如果这个煽动谋反的组织真的足够庞大,那它就是我送给你的功绩之一。”

    沈瑕定定地望着她,半晌轻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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