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持续下降,沈瑕心里默算了一下距离:“远比你的水晶宫要深,这里不是地下一层?”
“地下一层是对顾客开放的,待会儿再参观不迟,”沈乘月笑道,“我先带你去看看我的私人地盘。”
一片黑暗过后,视野忽然开阔,一个巨大的地底空间出现在她们面前。
里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间里约有数十人,各自埋头忙碌着,对于老板的出现都懒得抬头多看一眼。
“他们是什么人?”沈瑕问。
“我的楼里开设了私塾,有私塾自然就要有夫子,”沈乘月介绍,“这些就是我的夫子们。”
“你那几间小私塾,不过是偶尔帮百姓带一天孩子,”沈瑕环顾四周,“哪里用得到这么多夫子?”
“所以,暂时用不到的,就会趁闲时来地下帮我做些事情。”沈乘月振振有词。
她分明是借夫子的名义掩饰了这些人的身份,也难怪在游乐场所里莫名开了几间私塾,大概算是普天下独一份了。
沈瑕觉得好笑,倒也并未拆穿这家伙:“做什么?”
沈乘月带着她向前走去,向身侧一指,给妹妹举例:“比如,飞得更高更远的木鸟。”
沈瑕便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地上放着一只巨大的木鸟,比她们在宣德楼上玩过的更大一些,使用的材料也不再拘于木材、帆布,翅膀处也有了更灵活的关节。
“我现在的木鸟只能在宣德楼这样的高处跳跃起飞,”沈乘月解释,“我想让他们试试,能否做出一只平地就能起飞的木鸟。不过
这东西有些危险,毕竟能径直飞进皇宫和朝廷命官的府邸,若被有心人捅出去,我实在不好解释,只能藏起来尝试。”
“你要平地起飞的木鸟做什么?”
“好玩呗。”
沈瑕失笑,沈乘月又示意她看向右边:“那边在研制威力更强、更可控的火药,都说我上面的设施铺张浪费,这地下才是真正烧钱的所在。”
制火药的位置上,被圈出了巨大一片空地,沈瑕看着便知危险:“你从哪里网罗来的人才?”
“你以为我循环之时就只顾着吃喝玩乐不成?”沈乘月眨眨眼,“众星捧月的、怀才不遇的我都记着呢。”
沈瑕遥望着庞大的地底空间,以她的体力,中途不停歇上几次,都未必走得到尽头:“还好你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
“逐不起,太贵了,”沈乘月心疼地龇牙咧嘴,“人才贵,他们又花钱如流水,我现在只希望上面的店铺能快些进账,来填地下的无底洞。”
前方悬着一张巨大的图纸,沈瑕上前,看到上面画着一张大船的内部结构,有人在图纸上添添改改,旁边还有人在拼凑一只小型的船只,外观看起来与图纸上无异,龙骨、船板、风帆、尾舵一应俱全。那人一边调试龙骨位置,一边与画图的人商量:“龙骨可以再多一根,到时候巨船在海上要硬抗风浪的。”
“我心里有数,你少管。”
“让我少管?”那人不服,“你出没出过海?见没见识过滔天巨浪?老子就烦你们这群纸上谈兵的混蛋!”
“蠢货,你光想着龙骨不考虑船重吗?”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沈乘月已经见怪不怪了,扯着妹妹从他们身边安静地溜过。
沈瑕哭笑不得:“姐姐不是说,等赚了大钱,再造一艘天底下最大的船吗?怎么这就开始了?”
“先画好图,定好方案,等有钱了再造船就是,”沈乘月笑道,“梦想,就要及时启航嘛。”
“这话有理,”沈瑕称赞,“世人常常拖延自己的梦想,总是口头说着等考完科举后、等成亲后、等孩子长大后自己要去做些什么,梦想一拖再拖,就不叫梦想,该改叫妄想了。我还是更欣赏姐姐你这样说干就干的人。”
沈乘月摸了摸下巴:“我常常不确定,得到你的欣赏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又是什么?”
前方有一头发夹杂着银丝的女子正伏案精心绘制着什么,沈瑕拿起桌上一页纸,她皱眉提醒:“放下!墨迹没干,别弄花了。”
“罗姨。”沈乘月打了声招呼。
“嗯,”女子随便应了一声,“一边去,别挡光。”
沈瑕小心地把东西放回原处:“我以为你是这些人的老板?”
“手艺人嘛,有足够和脾气匹配的本事就好,”沈乘月建议,“忍一忍。”
“什么手艺?”沈瑕瞥了一眼桌面,“伪造路引?”
“路引和照身帖,罗姨以前是伪造古画的,后来遇到点麻烦,我把她捞了出来。以她的手艺,完全能做到以假乱真,”沈乘月得意地介绍自己心爱的下属,“连签发路引的户部都看不出来。”
“这么多路引,你是打算犯个多大的罪?”
“你问我?”沈乘月把问题抛了回去,“我怕哪天被你连累需要逃命才是。”
沈瑕掩唇微笑:“姐姐想得太多了。”
“说笑的,只是有备无患,每一张路引后面都对应着一个完整的背景故事,”沈乘月从堆叠起来的纸张中抽出来一张路引,得到了罗姨的瞪视,她勇敢地瞪了回去,“这个身份,是蜀地中远镖局总镖头的表妹,前往投亲,顺便接掌表哥的镖局。”
沈瑕不解:“蜀地真的有这样一家镖局?”
“一个月后,就会有了,”沈乘月笑道,“如果这位投亲的表妹不出现,那这家镖局就会一直正常运作下去。”
沈瑕必须承认,她再度感受到了震撼:“好大的手笔。”
“也还好,身份不启用,那镖局也是一笔生意,会有进账。还有这个身份,在江南买下了一座宅子,只是房子的主人在外地陪伴家人,宅子暂时被租赁出去,”沈乘月又抽出一张路引,被瞪着瞪着很快就习惯了,“房主人出现后,会收回这栋宅子自住。”
“还有呢?”
“这个身份,哦,这个不错,大富豪,大商人,也是大善人,去外地做生意赚了大钱,给家乡及附近城镇建了很多私塾,”沈乘月把手里的路引放回去,“她终于决定回家乡附近定居时,想必会受到乡里乡亲热烈的欢迎。”
“我明白了,”沈瑕很快发现了其中的规律,“所有身份都有人证,都有前情铺陈,不会凭空出现,以至于被当地人怀疑。”
“没错,”沈乘月笑道,“我前日刚刚用这法子安顿了一个人,等他抵达目的地,会给我传来消息,希望一切顺利。”
“什么人?通缉犯吗?”普通人哪里需要这么错综复杂的搬家方式。
“给了我四百九十万两的人。”
“他是怎么安顿的?”沈瑕好奇。
“妹妹,我非常信任你,但这是个秘密,对不住,”沈乘月摇了摇头,“既然想让它成为秘密,就最好对谁都别说。”
“我为你的缜密感到开心,”沈瑕并没有被排除在外的恼怒感,只是略有些意外,“连罗姨都不知情?”
“她做了太多路引,并不清楚我会启用哪一张。”
“但他被安顿的地点,离京城不会太远,”沈瑕分析,“从你脱离循环至今,要安排先遣队伍去当地铺陈背景,做好铺垫,再给你传消息,让他出发。若位置在遥远的蜀地,就算把先遣队伍脚程算到最快,或是干脆雇佣当地人,再加上信鸽或驿站传信的时长,时间仍然不足。”
“不必费心分析,”沈乘月笑道,“我清楚时间匆匆,这个地点不够牢靠,只是他被困于京城太久了,急着离开。等其他的布置好了,我还会给他更换下一个。”
沈瑕点了点头,又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桌上的杯盘碟盏:“这又是什么?看起来像冰饮。”
“就是冰饮,”沈乘月上前讨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妹妹,“这些人在调试最美味的饮子。”
沈瑕浅啜一口,又观察着杯中的粉色饮子:“的确美味,但这项尝试似乎没有必要在地下进行。”
“我怕有人偷配方嘛,”沈乘月无奈,“附近这些商人简直无孔不入,我开业之前,他们已经把我的经营内容打听得一干二净了。有人甚至已经抢在我前面,买了不少猫猫狗狗养在了他的茶楼里。要不是其他东西需要砸大钱才能模仿,这会儿我还哪有生意可言?”
“你最好有一个靠山,”沈瑕和她碰了碰杯,“免得见你生意红火起来,商人们联合打压你。”
“我自然有靠山,”沈乘月笑得春风得意,“听说过金家吗?”
“当然听过,世代营商,”沈瑕颔首,“每每贵女们京郊湖上泛舟,游船不都是金家负责租赁的吗?”
“游船也是金家的?这我倒没注意过。”
“除了私人的游船和官船,京城附近你能租赁到的,都属于金家。无论哪行哪业,能搞垄断的都不简单,”沈瑕笑看她,“姐姐能搭上金家,的确本事不凡,怎么做到的?”
“山人自有妙计,”沈乘月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却还在故作深沉,“总之,我买楼时,金家出了一成的银子,每年年底我也会分出相应的花红。金家自然会护着这只下金蛋的鸡。”
“今日才开张,姐姐倒是已经自诩金蛋了。”
“不服就随我上去看看。”沈乘月拉着她来到角落,经过一个鼓捣草药的男子,按动了机关,两人踩在地板上向上平稳升去。这一次,却直接上到了屋顶。
屋顶也有加高过,两人俯首望去,见街面上轿子马车来来往往,有人的轿子直接被抬进了楼里,周围人好奇地驻足,等着看这狂妄的家伙被赶出来,却见轿子一路被抬进了一楼房间。
“轿子也是我们派出去的,”沈乘月解释,“给预订房间的客人宾至如归的感受。”
越来越多的人停驻在楼下,听楼门口的姑娘再三解释不付钱也可以进去看看,便纷纷踏入门槛。进了门,耳目一新,抚摸了毛茸茸的小动物,又受到热情欢迎,大部分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份餐食,哪怕只是最便宜的饮子和茶点。
“看起来生意还不错,似乎已经能预见到被其他商人眼红的未来了。”
“等再扩张的时候,我还要选择几个靠谱的商人拉入伙,他们可以出钱或者出地,我给他们分红,”沈乘月从腰间摸出一柄折扇,扇了一扇,“有共同的利益以后,一切都好说。”
“你怎么搞了个折扇?”
“看萧遇用折扇显得挺潇洒的,我就也弄了一柄,怎么样?”
沈瑕垂眸一笑:“临风打扇,确实潇洒。”
“……”
“这又是什么?”沈瑕指着空中的几道钢索。
“滑索,可以从这边楼顶直接滑到对面汤池。”
沈瑕上前就想尝试,被沈乘月拉住:“就你那臂力,小心中途摔下去,我的地下室里可没有能接断胳膊断腿的夫子。来这边,这边有加了座椅的滑索。”
沈瑕听劝,跟着姐姐坐上了滑索,座椅上还装饰了灯火,引得街上众人纷纷抬头观看,小孩子们叫嚷着也要去坐上一回。
两人下了滑索,融进了人群。
“今天很有趣,”沈瑕与长姐告别,“姐姐想必还要在这里视察开业情况,我有些累了,就先回去歇息了。”
“好,”沈乘月笑着对她摆了摆手,等她走出一段距离,轻声喊道,“十七。”
一名农妇打扮的女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沈乘月救过一名杀手,杀手叫十一,又给她推荐了自己的师妹十七。她好奇问过中间的十四五六都去哪儿了,杀手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死了”。
这两个杀手品性不太好说,但拿钱办事尽心尽力又足够听话,让沈乘月很满意。
“姑娘有何吩咐?”
“沈瑕这厮八成又要作妖,跟上她,向我汇报她的行踪。”
“是。”
第72章 第72章小桃小桃
“我昨日又撞到萧公子在前院徘徊着等人,也是可怜。”
紫藤花早已谢了,花架上只余一片绿意,夹杂着少许黄叶,不变的是仍然有几名丫鬟小厮坐在下面躲懒闲聊。
“可怜他做什么?”听了这话,一个小丫鬟撇嘴道,“莫忘了,他可是对不起咱们大小姐!”
“嗐,这不是说他和二小姐的事儿吗?二小姐抢了他,转头攀上更高的枝,就不要他了。”
“什么更高的枝?”
那人往杏园的方向努了努嘴:“听说啊,那位可是攀上了天潢贵胄呢。”
“说得神秘兮兮的,”有人白了说话的人一眼,“不就是二皇子吗?我们来来回回都见到好几次二殿下送二姑娘回府了。”
“你说,他们真能成啊?”一旁的人觉得稀奇,“二皇子不是早就娶妻了吗?”
“何止娶妻?简直妻妾满园呢,”说话的人捂嘴一笑,“那也架不住咱们二姑娘上赶着凑上去啊?攀附权贵嘛,怪不得老夫人不喜欢她呢。”
不远处,回廊里,沈乘月皱了皱眉。
“可见名声这东西,从前再好都没有用,”她身后的沈瑕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一旦做了些出格的事,就很容易跌落谷底。”
沈乘月回头瞥她一眼:“你也知道是出格的事?”
“真遗憾,我一直以为这些丫鬟小厮还挺喜欢我的,我可没少赏他们东西,”沈瑕耸肩,“没想到背后提起我来,这么不留情面。人性啊……”
“连府里的人都这样说,”沈乘月摇摇头,“你应当能想到京城里其他人怎样评价你。”
“你是说,那些曾因为我的善名把我高高捧起的贵人,还是那些接受过我施粥送药的百姓?”沈瑕笑着俯身折了一朵廊下的花,“猜都猜得到,无非是说我以往善名是为自己堆叠高嫁的筹码,我得承认,这揣测并不算有错。”
“你笑什么?”
“只是想到他们将来发现我真正要做的事以后,脸上的表情会如何精彩,我就有些忍俊不禁。”
“你和二皇子……”
沈瑕打断她:“姐姐也觉得我刻意勾引二皇子是要攀附权贵?那我可要生气了。”
“府里得过你好处的丫鬟小厮乱嚼舌根你不生气,那些受过你施粥的百姓乱说话你不生气,”沈乘月忍不住瞪她,“反而是我这个被你欺骗压榨过的亲姐姐还没说出口你就要生气,是何道理?”
“姐姐声音太大了,”沈瑕看了一眼紫藤花架下作鸟兽散的丫鬟小厮们,“看,把人都吓得一溜烟跑了。”
“被你气的,”沈乘月正色看她,“沈瑕,我需要你一句实话,你到底要对二皇子做什么?”
“我能对他做什么?”沈瑕失笑,“人家可是天潢贵胄,我好不容易攀附上的高枝。你怎么不问他要对我做什么?”
“因为你是你。”
“你说得对,我欠你一个道歉,”沈瑕矮身一揖,“对不住了,姐姐。”
“这又是为了什么?”沈乘月头疼,“你一对我道歉我就害怕,说明你不是即将要做对不起我的事,就是已经悄无声息地坑过我一回了。”
“同为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瑕垂首,看起来有几分像是真心悔过,“我名声不好,也会连累府中其他人嫁娶。”
“不想说就不说,何必跟我来这套?”沈乘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这点事,也影响不了什么。等等,你是不是还有其他……”
“姑娘,”兰濯从回廊一侧匆匆跑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小桃那边有消息传过来。”
“说。”
“小桃最近常常在楼里抛头露面,被她的父母亲人发现了,打听出来她是那里的管事,正带着家里所有亲戚在楼门口闹事呢,说她发达了却不想着要报答爹娘、提携弟弟,是不孝不悌。”兰濯声音很急,把事情一口气说得明明白白。
沈瑕挑眉:“你说的这个小桃,是不是被父母卖进青楼里的那个?”
“嗯。”沈乘月淡淡应了一声。
“好厚的面皮。”沈瑕评价。
“我知道了,”沈乘月对兰濯道,“再有消息传过来也及时通知我。”
“是。”兰濯应是退下。
沈瑕看向长姐:“你不去帮忙?”
“她自己的家事,我去帮什么忙?”
“这话不像你。”
“楼里多的是我雇来的帮工和打手,小桃是总管事,有调动楼里所有人的权利,”沈乘月不慌不忙地在回廊里坐了下来,“她若想赶人,不费吹灰之力。”
“她若不想赶呢?”沈瑕问,“万一他们和和美美一家团圆,拿着你给她的高额工钱去补贴家人了呢。”
“那也是她的选择,他们一家团聚,我一个外人从中作什么梗?”
“但你的总管事之位,不会继续交给她了吧?”
“不会。”沈乘月回答得略显无情。
“你做得对,开业不到一个月,客似云来,单酒水的利润就过了十万两,来往者不乏达官显贵,这偌大产业,不可能交给一个连自己的家事都拎不清、摆不平的人。”
“说起酒水,你上次离开后,我们又搞了个曲水流觞,水流环绕楼里一周,客人随时都可以从上面取一
壶明码标价的美酒,“沈乘月得意道,“销量又翻了一倍。”
“十、九、八、七……”沈瑕开始倒数。
数到“一”时,沈乘月起身,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就让你得意这一回。”
“我就知道,”沈瑕笑道,“姐姐总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小桃的。”
沈乘月翻过回廊上的栏杆,取近路扬长而去,沈瑕在她身后懒洋洋地对她挥了挥帕子:“早去早回!”
沈乘月牵了马,一路疾驰,到了城西,很快楼门口几个不停哭喊的人映入眼帘。小桃并未露面,只几个姑娘在劝,一对儿年长些的男女滚在地上,踢蹬着腿:“我不管,不让我见女儿,我就撞死在你们楼门口!”
“我们管事出门去谈要事了,”姑娘们试图把人拉起来,又不敢太用力,毕竟是管事的爹娘,没得到确切指示前不敢随便动手,“你们先起来!别在这撒泼!”
“要事?能有什么要事?她以前一个伺候人的丫鬟,怎么就学会用要事来糊弄我们了呢?”
“嘴里放干净些,你说的可是我们大管事。”
“再大的管事那不也是我们的女……”话音未落,年长女人被一盆从二楼倒下的水泼了满头。
老鸨的脑袋从二楼窗口探出来:“烦不烦?给猪洗个澡也不让我清静!”
女人听说这是猪的洗澡水,立时觉得嘴里有股怪味,就地呸呸呸地吐起了口水。
“你、你不是……”一旁的男子指着老鸨怪叫,“胭脂苑的那个……”
“我当是谁呢?”老鸨定睛一看,“怎么?女儿的卖身钱花完了,来这儿打秋风?”
她看着这群人就窝火,要不是他们把小桃卖进胭脂苑,就不会莫名招来沈乘月这个煞星。
围观者算是听明白了,对几人指指点点起来,被拉来一起闹事的年轻人有些羞愧地挡住脸,倒是那对儿老夫妻毫无悔意。
“是又怎么样?我养她到大,总是恩情!”女人大喊,“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怎么不能卖了她!”
“就是,我们不卖她,她能当上管事?”男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看得人颇倒胃口。
“大家看看啊,这楼里都是妓女!”女子不占理,立刻开始了新一轮的撒泼,“一群妓女开的酒楼,你们也放心丈夫孩子光顾?说不定哪一日哟,家里的俊俏小郎君就被这里的贱人勾走了魂!”
这话煽动得人群一阵骚动,一旁劝说的女子气得面色发白:“这妓女是我想当的不成?好不容易有了从良的路子,你说这话是要毁了我们吗?!”
见她发火,那老夫妻自觉抓住了她的痛点,越发得意,嘴里不干不净地喊起来:“做过婊子还怕人说?我们说的哪点有错?这楼不就是妓女开的……”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把人扇翻在地,堵住了他们未说完的话。
打手面无表情地看向其他人,余下的人连忙退后,颤着手指他:“你……你怎么敢打人?”
“我让他打的。”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传来,众人回身看去,见一姑娘骑着高头大马在巷子中缓缓前行,身后跟着几人,不知是仆从还是打手。
她骑马走近,俯视着地上几人,自然而然就带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气势来。
“管事。”楼里的人打了声招呼。
“小桃?”她的父母揉了揉眼睛,几乎有些不敢认。
小桃翻身下马。几人连忙围上去抓住她的腿:“闺女!我知道你恨我们,可、可你娘又病了,你至少出些买药钱吧!”
小桃无需开口,身后几名打手已经掰着手指把人扯开,疼得几人嘶嘶喊叫。
小桃径直进了楼门,倒是瞥了地上几人一眼,眼神里没有眷恋,却也谈不上恨意,就只是随随便便一扫而过。
几人顿时有些接受不了,嗷嗷喊叫着:“好啊你,当了管事就忘了娘,见到骨肉至亲,都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小桃头也不回:“我敢请你进来谈,你们敢跟我过来吗?”
“你……”
“一个字,一巴掌。”
“什么?”
几人还没听懂,打手却听懂了,两巴掌落在说话者面颊上。
“别……”
“啪!”
“我……”
“啪!”
几个人被打得脑子发懵,不敢再说话,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周围人忙着看着热闹,也没人好心去帮他们报官。
没人想得到小桃会选择这么强硬的手段,毕竟她从前算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姑娘。想到她会哭着抱怨,会对围观者哭诉被卖的事实,却没料到这个。
一别再见,没有抱怨,没有哭诉,只是面对质问不解释,面对求情不心软,面对强硬更强硬。
围观人群里,很多人觉得她过分,却也有人觉得这才是主事人该有的雷霆手段。
几人颤了颤,想说什么,又怕挨打,最后精简成四个字:“我要报官!”
小桃已经换了身轻便的衣物,出来看他们一眼,俯身在爹娘耳边轻声道:“我如今有钱有势,自有摆平官府的路子。”
她是虚张声势,但几人不知情,又被吓得瑟缩起来。
小桃再度纵身上马:“我还有笔生意要谈,恕不奉陪。”
仿佛这场喧闹于她而言,不过是衣袖上染了尘土,掸掉便是。
她经过人群,听到里面传出来几声议论,“这姑娘心太狠,不过倒有几分气势。”
没人知道她看到爹娘的一瞬间后脊发凉,双腿发软。
他们是她人生中的梦魇,她知道讲理没用,服软没用,更不想用自己的银子来供养两个贪心不足的无底洞。
刚刚一切都不过是装样子,感谢沈乘月的赶鸭子上架,逼着她去与楼里的达官显贵们沟通,处理顾客的不满,逼着她去和老奸巨猾的商人谈生意。逼着逼着,内里虽然没强硬多少,但至少外表装得八风不动。
“装样子,直到装到成功为止。”
生平第一次,她在父母面前随心所欲了一回。
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渐渐骑马加速,经过拐角时,见一女子倚在墙边,两人视线交汇时,对她竖了个拇指。
“大小姐?”
小桃欲勒马,沈乘月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为自己停留。
小桃会意离去,着看她的背影,沈乘月摸了摸下巴,心情复杂,为她开心的同时,不免开始反省自己是否把她逼得太狠了些。
沈乘月正要离开,身后大街上突然乱了起来。
第73章 第73章惊变
沈乘月望着小桃的背影,身后的大街上忽然乱了起来,有人边跑边大喊着什么。
她猛地回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看到那清晰的口型,和逐渐近到耳边的呼喝声——
“叛军!叛军进城了!”
周围的百姓反应不过来:“叛军?这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叛军?”
是啊,哪里来的叛军?沈乘月瞪大了眼睛,看着奔跑的人群,几乎疑心要这是自己的幻觉。
京城的消息还没有闭塞到夷狄兵临城下才得了信,那岂不只能是……自己人?
沈乘月没有犹豫,立刻回头去找小桃,后者也听到了什么,已经怔怔地勒马停下,对上她的视线,满眼都是惶恐和不敢置信。
沈乘月对她招了招手,她立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策马迅速靠近。
“立刻回楼里,下令紧闭楼门!”沈乘月迅速下达指示,“让客人从后门走!来不及回家的可以留下来躲避,必要时躲入地下!”
“大小姐……”
“小桃,交给你了,几栋建筑的地下通道你都清楚,”沈乘月的语速从未这么快过,“保命为先,有人要劫掠钱财就随他们去!”
“不,”小桃摇头,“客人不会听我指挥。”
“不听的就绑了,风波平定后我来道歉!”沈乘月再次强调,“安排好所有人,都交给你了。”
“不,我做不到!我不行!”
“有什么不行?你刚刚不是做得很好吗?”
“那怎么能一样?”
“至少你的爹娘现在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了是吧?”
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让小桃慌乱的心底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她看了一眼大小姐,咬了咬牙,全速策马向楼门口奔驰而去。
“十七!”沈乘月呼喊出来两名杀手,“孙嬷嬷在城南采买,她常去碧月坊附近,找到她,把她安全带回府!”
“是!”十七脸上也浮现着些许茫然,但杀手的
素养还在,绝不拒绝雇主的任何一个要求,听了沈乘月吩咐就领命匆匆离去。
“十一,去中书衙门,让我爹立刻回府!”沈乘月继续下令,“如果衙门已经被看守起来,你就原地待命,躲起来静观其变。”
“是。”
沈乘月望了城门的方向一眼,飞身上马,向沈府飞奔而去。
另一边,小桃重新回到楼门口,她的家人还赖在门口没走,见她回来,以为她想通了,心下一喜,连忙乐颠颠地起身来迎,却见她目不斜视,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楼门,只留下了一句“关门,落锁!”
这一次却并非装样子,几百条人命交给了她,她是真的连一点余裕都分不出来。
街上越来越乱,遇到这种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要躲回家,人群向四面八方匆匆涌动着,有小贩舍不得丢弃货物,手忙脚乱地收拾装车,落在了人群最后,被进城的叛军一脚踹开,眼见脑袋撞在街边石头上,一动不动了。
沈乘月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些,她一路打马回了沈府,府里仆婢已经得了消息,都是满面惊惶。她第一时间确认了祖母在家,沈瑕也老老实实地没有乱跑,很快沈父和孙嬷嬷也被两个杀手带了回来,她才勉强松了口气,让人闭门落锁。
几人本聚在老夫人的荣禄院里,却被沈乘月坚持请到了月华院。他们都不知叛军来自何方,又是何人统领,沈照夜在房里来回踱步,显然已是心乱如麻。
仆从们早早躲了起来,只余下少数几个待在正屋陪着主家,闭眼默默祈祷。这个时候老夫人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去使唤他们,只看向两个孙女。
沈乘月和沈瑕一个默然不语,一个低头饮茶,心里急不急不知道,但至少面上看不出来。
老夫人苦笑,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遇到了事时,才发现自家两个孩子如此有……大将之风。
老夫人身边信重的嬷嬷匆匆来报:“沈府正门侧门都关好、锁好了,我刚刚亲眼确认了一遍。”
虽然大家都知道,若叛军想进府,再厚重的大门也挡不住铁蹄。
“叛军不会进咱们府上吧?”老嬷嬷也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好,但又按捺不住地忧心。
“不会的,”沈乘月安慰她,“咱们家看起来很忠君爱国吗?干嘛拿沈府开刀?”
老夫人白了她一眼:“这话也能乱说?”
沈乘月又补充:“我爹在朝中的地位也没那么举足轻重。”
沈父也白了她一眼:“不知你娘和你大哥在京郊如何了?”
“京郊比京里安全,”沈乘月尽心尽力地安慰家人,“就算咱们都死了,他们大概还活着呢。”
这次连沈瑕都没忍住,瞪了长姐一眼。
沈乘月好心好意地得罪了在场所有亲人,终于不甘寂寞地闭了嘴。
不过话糙理不糙,沈父一个从四品中散大夫,游离于中心大权之外,沈家又不曾和皇室沾亲带故,无论叛军是何人率领,都不该拿沈府来开刀。
叛军到底是何人统领?京城里人人自危,此时此刻,这个问题正是闭门不出的各家各户的主要议题。
月华院里,沈父也终于忍不住抛出了这个问题。
沈乘月看向沈瑕,后者缩在角落里捧着杯茶浅斟低酌,接收到姐姐的视线,才抬起头来:“京畿营动了吗?”
她问的问题很关键,京畿营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叛军能如此突然地直入京城,说明京畿营未加以阻拦,甚至,京畿营就是叛军中的一份子。
而能指使京畿营的人,除了当今陛下——想来他也不会自己造自己的反。那就只能是陛下因年纪渐老而逐渐放权给的几位皇子之一了。
个中情由大家冷静下来其实都想得到,只是沈瑕在此时此刻,还能如此平心静气地点出问题,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如果是皇子谋逆,其实也还好,至少好过是夷狄兵临城下。皇子抢到皇位后,总还要是维持朝廷运转的,那他应当不会杀掉很多大臣、权贵。
问题是哪位皇子?如果是与自家曾有交情、有姻亲的,那就再好不过。京里的重臣世家都龟缩在府里,静等着消息传过来。
月华院里,沈乘月终于忍受不了这份压抑,站起身:“我去花园里透透气。”
沈瑕立刻放下茶盏:“我也去。”
你们两个还有心思透气?沈父和老夫人对视一眼,无奈道:“去吧。”
沈乘月出了院子,径直前往临街一侧的正门,府里空无一人,一个下人都未见,她指挥妹妹:“去给我搬个梯子,我趴墙头看一眼。”
“……”
“或者你的肩头借我踩一下?”
沈瑕任劳任怨地去搬梯子了。
沈乘月踩着梯子,趴上墙头,往日人来人往的街,如今寂静无比,只余下百姓奔逃时落下的满地蔬果,被踩成了泥泞。
她想看看附近其他府邸的情况,那些府上却也毫无动静,想来大家都在静候消息。
“你要不要上来看看?”
“不用,”沈瑕摇头,“我想象得到外面是什么模样。”
沈乘月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了一队甲胄齐全的兵士,她努力盯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不行,我认不出来,不然出去绑一个掉队的拷问一下?”
沈瑕今天翻白眼的次数格外得多:“下来,我看看。”
沈乘月把梯子让给妹妹,沈瑕爬了上去扫了一眼:“我认识,领头的是二皇子身边的人。等等,他好像看到我了,没事了,他离开了。”
沈瑕费力地爬下,对上长姐审视的眼神:“你这是什么表情?”
“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你不会以为二皇子谋反是我煽动的吧?”沈瑕觉得好笑,“我若有这本事,此时此刻就不必站在这里陪着大家提心吊胆了。”
“但你的确和他来往甚密。”
“我们的关系勉强算得上是若即若离,若是连我都猜得到他要谋反,他怕是也活不到现在,”沈瑕叹气,“说真的我也很惊讶,我只是看出他野心不小,想借他的手搅搅浑水,哪里想得到他居然如此疯癫,敢率兵谋反?”
沈乘月挑眉看她:“以你对他的了解,他赢得天下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赢,对我个人而言会稍稍有利些,一朝天子一朝臣,想收拾现在这些老臣会方便得多,”沈瑕话锋一转,“但从天下的角度而言,我建议你不要盼着他赢。”
她们把消息带给了沈照夜和老夫人,两人都是嗟叹一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仆从却忽然兴奋道:“对了!二小姐不是和二皇子颇有来往吗?他说不定会看在二小姐的面子上放过沈府!”
以沈瑕的脾气,当即就想反驳,被沈乘月盯了一眼,终究是闭上了嘴,让大家保有一丝生存的希望。
又枯坐了一会儿,大家都是饥肠辘辘,就在小厨房里随便弄了点吃食。沈府每日都会派人出门采购新鲜食材,但今日遭此大变,哪还顾得上这个?此时厨房里只剩一只杀好的鸡并一些方便储存的菜蔬、米面、腊肉,老夫人身边的仆妇把鸡简单蒸熟,给几人端上来。
一只鸡腿照例夹给了老夫人,另一只,仆妇没有过问,就恭恭敬敬地送进了沈瑕面前的碗碟里。
几人都是微怔。
“想什么呢?”沈瑕最先开口,丝毫不给人留念想,“二皇子现在很可能正在杀戮他的亲爹和亲哥哥,我和他这点连手都没牵过的关系,一旦涉及利益,又算得了什么?真以为能靠我保得住沈府,以为他赢得天下后会迎我入宫做皇妃?”
沈乘月看她一眼,示意她少说几句。太平盛世过久了,乍然遇险,大家慌乱之下,也是病急乱投医。
沈瑕没好气地问她:“鸡腿你要不要?”
“不要,你吃你的。”
听姐姐说不要,沈瑕问也没问亲爹一声,就干脆利落地将鸡腿干掉了。
“你们可有足够的吃食?”沈乘月转头问仆妇。
后者点头:“厨房里还有腊肉,可以做些腊肉炒菜心、腊肉炒辣椒,腌菜、米面也是管够的,大小姐不必担心。”
“好。”用完了膳,沈乘月又把妹妹拎出了房间。
“做什么?”沈瑕已经懒得挣扎了。
“我出去一趟,你好生待着,若叛军上门,记得第一时间带大家躲进我房间的地下室。”
“这还用你提醒?”沈瑕反问,“你出门做什么? ”
“出去探探情况,看看他们有没有侵扰百姓。也许会借此机会杀两个人,我还是有一些仇家的,”沈乘月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正好可以趁机栽赃给叛军。”
沈瑕叹气:“你比叛军心都黑啊。”
“都是你调教有方。”
“……”
第74章 第74章顺手的事
“要不要帮你顺路杀个人?”
沈乘月问得轻松极了,仿佛一个平常的姐姐在问妹妹要不要顺路给你带回来一份糕点。
“城中永和巷北起第三户吏部给事郎,”她敢问,沈瑕就敢答,“多谢姐姐。”
沈乘月点了点头,这人她知道,做过什么她也知情。沈瑕人虽混账,但不会拿不该死的人诱姐姐去杀。
未严重触及沈乘月道德底线的人物,沈瑕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你小心些,”沈瑕嘱咐,“人杀不了也没什么,你别把自己的人头弄丢了就是。”
“我知道,我去看一眼,没机会我就开溜。”
沈乘月胆大包天,她实在没什么不敢的,循环结束后,她提醒过自己很多遍从此要珍惜性命,但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的,对冒险的追逐已经刻在了她骨血里,她做不回以前的自己了。
她翻墙离开,沈瑕看着她的背影,昏暗天色下,表情晦涩难明。
街上几乎没有人,京城的街难得如此空荡一片,天色暗了,躲在房子里的人也不敢点灯,生怕一片晦暗中只自家孤灯一点,由此引来叛军登门。
沈乘月极目望去,见京师竟仿佛是一座死城一般。
她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有些人她本想留给律法制裁,但大理寺慢条斯理地还没查出什么结果,上边已经要江山易主了。那还遵的什么纪守的什么法?
她闯入的人家并没有太忠心的侍卫或仆役,本来也只是一份差事,大难临头都各自躲藏了起来,让她的闯入和杀戮显得毫无阻碍。
沈乘月摸到小桃那边看了一眼,见屋子没有闯入的痕迹,大家也都还活得好好的,便取了些东西放心离开。
街上一片寂静,便显得喧哗格外突出,前面一户官邸门户大开,一个华服男子被兵士拖了出来,后面哭哭啼啼的家人要扑过来,被一记窝心脚踹了回去,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男子目眦欲裂:“放开我,不许碰我的家人!我可是朝廷命官!”
兵士不阴不阳地一笑:“曹大人想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竟忘了乱世命比草贱?今日你是朝廷命官,明日就不知是阶下囚还是刀下魂了。”
他身后的府里便又响起一阵惊恐的哭泣声。
她走这一路,已经见证了不知几家嚎哭几家愁。
官员被拖走,大部分兵士也跟了上去,落下两名负责善后,其中一个摸了摸曹大人女儿那光洁的面孔:“这些官宦小姐,一个个养得细皮嫩肉的,真让人心痒。”
那小姐吓得缩成一团,一位年长的妇人扑过来护着她,那兵士要动手,被另一个拦住:“你做什么?”
“怎么?没点甜头,我豁出命去跟着造什么反?”
“曹大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就心急成这样?倘使他是个会钻营的,讨了殿下欢心,转头没命的就是你!”另一个兵士皱眉,“确定他没活路了再下手也不迟,实在心痒,待会儿找个民女去!”
“嘿嘿,”那人一乐,“我已经盯上一个民妇了,住飞鱼巷里的,脸蛋儿那叫一个漂亮!”
“那还不趁早过去?免得被人抢了先。”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出府邸,拐进小巷的一瞬间,身子一软,同时倒了下去。
沈乘月从二人身后转出来,看向皇宫的方向,夜色中,仅能看到一片巍峨耸立的朦胧建筑,纵然视线受阻,她仍能闭眼描摹出其中每一寸红墙黄瓦、画栋飞檐。
她下定了决心,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她对这座巍峨宫城没什么敬畏之意,毕竟循环中,这里几乎已经成为了她的快乐老家。
宫城中,此时倒是灯火通明。
手持长刀的兵士将这里包围得密不透风,几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御书房中却只有两人,二皇子和今上一立一坐,隔空对视。
二皇子叹息:“想不到我们父子最终竟是走到了这一步。”
“少来假惺惺的这一套,怎么我们还要寒暄几句,问一声彼此安好吗?”皇帝冷笑,“要杀要剐都由得你,想让朕写下传位诏书绝无可能。”
“怎敢劳动父皇来写?”二皇子从怀中取出一份圣旨,“你的秉笔太监已经拟好了旨意,接下来您只要交出玉玺,盖上印章就好。”
“绝无可能,”皇帝轻嗤一声,似乎是觉得好笑,“谋逆就是谋逆,还想要什么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儿臣若守着名正言顺,怕是永世与皇位无缘了,”二皇子把圣旨用力掷在皇帝面前,“你从小就偏心大哥,好,他是太子,我认了,但渐渐连三弟都后来居上,排在了我前面,重要的差事你越过我交给他!你知不知道,上朝时我顶着众臣的视线,脸上火辣辣地发臊!”
“天家无父子,有能者居之,”皇帝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谋反就谋反,何必找那么多理由?要不要把三岁时朕少赏了你一匹绸缎五岁时少夸了你一句背书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说说?”
二皇子终于维持不住体面,露出一个阴狠的表情:“现在,父皇还不肯承认我才是那个有能者吗?”
皇帝靠在椅背上审视着他:“你确实比朕想象中多那么一点本事,至少敢于谋反。但樊城、云城多地驻军想来已经出动,你的位子能坐稳几天?”
“他们到来时,我已经登基,您和大哥他们又已经死了,我就是他们的新皇,他们有什么理由与我拼死拼活?”二皇子靠近他,“父皇一口一个谋逆,看来儿臣是没必要留你一命了。”
“要杀就杀,说这些是想听朕求情不成?”
“那就请父皇先走一步,您就和大哥、三弟来日黄泉再会吧。”
他一步步走到御座前,眼里闪着狂热的光:“父皇可有什么遗言吗?”
“朕本想对你说,做个好皇帝,”皇帝被居高临下地望着,眼里却仍含着俾睨天下的气势,“但想来说也是白说。”
“我当然会是个好皇帝,做皇帝很难吗?”二皇子手臂张开,眼神逐渐疯狂,“我知人善用,我拉拢朝臣,我收服了京畿……”
“营”字尚未出口,他整个人已经后仰着倒了下去,伴着砰的一声坠地。皇帝一惊,连忙低头去看,才注意到他额心正中的一点血洞。一柄短箭没入眉心,只余下一点漂亮的箭尾露在外面招摇。
“……”这一下极其突然又干脆利落的斩杀任谁都没有想到,皇帝坐在椅子上,尚有些愣怔,喜或悲都未及浮现,“他、他死了?”
一位皇子,一个谋逆者,一个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人,竟死在一支短箭之下,死得如此轻而易举,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生命结束得仿佛儿戏。
“应该是死了,”一名女子从龙椅后
转出来,“我没见过谁眉心中箭还能活的。”
“你杀了他?”
女子不解:“怎么?你还想多聊几句?”
“不、不,”皇帝回过神来,“你……救驾有功。等等,皇宫围得水泄不通,你是怎么进来的?”
二皇子倒地的声响,御书房外的兵士想必也听得到,有人扬声问了一句:“殿下?”
“陛下保证事后不予追究?”
“朕保证!”外面的人随时可能闯进来,但女子还在问话,皇帝只能一诺千金。
“地道,这边请。”
“朕竟不知……”
“您日理万机,”女子恭维道,“哪里有时间日日在皇宫里摸索着玩耍?”
“日日?”
“咳,”女子立刻转移话题,“我救驾来迟,陛下可好?”
“朕无事,”皇帝看着地上的尸首,眼神里包含的东西过于复杂,要沈乘月来说,其中大概是伤心居多的,“首恶已除,其他人想来不会负隅顽抗,朕可以开门劝降。”
“或者,”女子提议,“我们可以稳妥一些,干脆从地道逃命,等你口中的樊城驻军到了再做计较。”
她刚刚旁听了一会儿对话,听着听着觉得二皇子言之无物,又有些烦人,就不耐烦地一箭把人杀了。
杀他和杀其他人,对她而言没什么区别,死亡就是死亡,一箭的事,难道因为他是皇子以及谋逆者就该死得花样百出、隆重一些?
“你是何人?”皇帝今日过得大起大落,他毕竟年纪有些大了,几番冲击之下,脑子慢了一拍,此时终于想起来要问,“朕看你有些眼熟,是沈家女儿吗?”
“是,家父中散大夫沈照夜。”沈乘月边说,边把随身包袱里的粉末洒满整个房间。
“好,你很好,”皇帝似乎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轻轻松松取走了谋逆者的性命,“你为何会来救朕?不,待会儿再说,我们尽快离开吧,外面的人不会一直等下去。”
皇帝还有满腹的疑问,却也想起这不是问话的时候。
“请。”
“殿下?”门外的人见无人应声,终究是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门大开的一瞬间,火浪翻天,火舌和爆炸声席卷了整个御书房,将周围的人尽数吞噬。
冲天的火光,惊动了整个皇城。
皇帝躲在地道铁板之下,听着外面的声响,心有戚戚,哀声一叹:“何苦来哉?”
沈乘月没什么感触,举着火把示意:“跟上。”
“多谢你了,朕必有重赏!”皇帝的命暂时握在她手里,连忙承诺了赏赐,丝毫不吝将溢美之词堆叠在她身上,“你拯救了整个王朝,力挽狂澜,倾扶危局!”
沈乘月却没觉得自己做了多伟大的举动,闻言实话实说道:“顺手的事儿。”
第75章 第75章陈三愿
“你炸了御书房。”相对沉默片刻后,皇帝说。
“不用谢。”沈乘月回答。
皇帝又安静下去,大概在默默消化今日发生的一切。
“我想顺路去弄点菜,家里快没菜下锅了,”沈乘月礼貌问道,“您愿意在地道里等我一会儿吗?”
这家伙是真没把朕当回事啊,皇帝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淡定道:“哦,你去吧。”
他们在地道里前进了很久,皇帝也判断不出此时到了哪里,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就看见沈乘月拎着菜肉返回,看他一眼,似乎是察觉了他的忧闷,贴心道:“对不住,是我太不体贴了,今日对您而言一定是个很难过的日子,您想哭就哭吧。”
“……”皇帝轻声叹了口气,语气放软了些,“朕没事,走吧。”
“嗯。”
“你救驾有功,想要什么,说说看,”皇帝主动开口,“不管什么宝贝,朕若能活下来,都赐给你。”
“您确定现在想谈这个吗?”他毕竟刚刚经历巨变,失去了一个孩子。
“朕想和人说说话,你说就是,”皇帝提议,“给你赐婚如何?听说你和萧家小子闹了退婚,如果你还喜欢他,朕直接给你们赐婚,不必顾及他的意愿。虽然以权势压人,恐怕只能做一对儿怨偶,但你至少占据了他的美色。”
“算了吧,”沈乘月忍不住回身看他一眼,“陛下日理万机,还有空关心臣民退不退婚?”
“从古至今,从上到下,无人不爱打探他人隐私,闲言碎语,道人长短,”皇帝摇摇头,“朕亦不能免俗。”
“您还挺诚实。”
“那朕的三皇子如何?”
“为什么是三皇子?”
“太子成亲了,三皇子是朕最拿得出手的未婚儿子了。”
“……”
“不要?四皇子呢?其他皇子呢?全都不要?”皇帝为不招待见的儿子们长叹口气。
“我不想要赐婚,我想要点实际的。”
“你说。”
沈乘月想提楚征的事,又怕破坏了沈瑕的计划,略作思索:“我想替家中二妹求一个愿望,到时候让她自己来提。”
“可以,”皇帝颔首,“你有什么愿望,也可以提,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别错过了。”
“我想要……”沈乘月心思百转,从皇宫宝库到行商自由,片刻后做出了选择,“我想问,您能下令关停天下所有青楼吗?”
皇帝微怔,大概没想到这就是她的愿望,看向她的眼神有了些微变化,语气稍稍诚挚了些:“朕当然可以,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
“朕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下旨关停青楼,但其中要考虑的实际问题很多,比如,现有的青楼中人该如何安置?”皇帝耐心解释,“那些年纪轻轻刚进楼门的也许还好,但那些已经在青楼里度过了大半辈子的人,没有谋生的手段,也未尝还有谋生的心气。骤然被赶出青楼,她们可能只有两种结局,流落街头或改做暗娼。”
沈乘月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
“你看起来很意外,”皇帝捕捉到了她的眼神,“朕好歹也是皇帝,半辈子都在考虑如何维持朝野稳定,这些有什么想不到的?”
“您说得有道理,”沈乘月完全靠直觉去谈条件,“但请您为我让一步。”
“如何来让?”
“您是皇帝,您来想。”沈乘月一时也想不到好主意,就逼对方来想。
她可以买下一间两间三间青楼改成酒楼,但她没办法买下所有青楼,世上无人有这种财力,皇帝也不行,靠他一道旨意强行把所有青楼改成茶馆酒肆,不去因地制宜、对症下药,九成九是经营维持不下去的。
“二皇子此次谋逆,必然有宗室中人受损,比如九王爷,”皇帝的脑子转得果然快,很快给出了能退的一步,“就以这些人的名义,下令举国哀悼,所有青楼一年之内不得买入新人。”
“五年。”沈乘月讨价还价。
“最多三年,”皇帝如实交了底,“九王爷没那么大面子。”
“好。”沈乘月想了想,大不了三年后自己再去杀个宗室中人续上一年。
“三年的事朕应了,你可以再换一个要求,”皇帝十分通情达理,“毕竟朕只应下一半,前面两个要求,又都不是出自你个人利益。你救了朕一命,朕总该再为你做点什么。”
沈乘月思考了片刻,试探着看他一眼:“让女子可以科举做官?这样才公平。”
她之前被称赞“姑娘若能参加科举,定能金榜题名,耀祖光宗”时,就有过模糊的想法。如今也算急中生智,转瞬间想明白青楼的事急不得,不可能短短几年就让全天下青楼彻底绝迹,这是涉及后世的议题。想让流落青楼的女子越来越少,不是简简单单堵上青楼买人的口子就可以的,而是应当开辟新的生存之路。
她的思维并不复杂,想法也很简单,并没想到什么大道理,只是想着如果大家都有谋生的手段,那就不必流落青楼了。
科举就是其中一条,百姓们见证朝中出现女官,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让家中女孩去读私塾,读书明理的人越来越多,将来才会越来越好。不过沈乘月还需要时间来思索其他的路。
皇帝听了她的请求,轻轻松松一点头:“可以啊。”
“嗯?”沈乘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您怎么应得这么容易?”
“因为这个决策对朕并没有坏处,”皇帝实话实说,“它影响的是朝中现有官员的利益,而朕很开心看到他们的利益受损。多一些人来竞争 ,他们才能努力做得更好,更讨朕的欢心。而朕其实并不关心这些竞争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猫是狗。”
“……”果然心不黑,当不了好皇帝。
“朝中的官员拉帮结派太过严重,一群人给朕提一模一样的建议,同一件事写了几十本加厚的奏折,就是赌朕读不完,这点心眼儿全用朕身上了,”皇帝叹道,“他们需要有新力量来制衡,需要引入一股活水,互相倾轧,才能集权于朕。”
“这么夸张?”
皇帝又出言维护了一下朝臣的体面:“当然也不是所有臣子都不干人事,朝中还是有能臣的,不然国早亡了。”
“……”
“何况,”皇帝开了个玩笑,“命捏在你手里的时候,朕当然很好说话。”
“别这样,”沈乘月劝说,“我一向忠君爱国,您怎么说得好像我在威胁您一样?”
“不过,”皇帝话锋一转,“这也不是简单下个圣旨就可以解决的事,你需要拉来一些支持,来自于百姓,也来自于现有朝臣的夫人、女儿。并且开女子科举之后,你得尽快让大家看到成效,不然此事难以为继。别急着争辩,我知道这不公平,都说书生十年寒窗,我却要求你一年两年就出成果,但你想做与众不同的事,就必须拿出高人一等的本事。”
“好,”沈乘月忍不住又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能考中科举,您能给我安排一个比我父亲高一品的官职吗?”
“朕刚刚依稀听你提起过公平?”
“公平是给其他人的,”沈乘月恬不知耻,“我还是想要一点特权的。”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只要四品,不要更高了?”
“官职大小都是为国为民嘛。”
皇帝被她逗笑了:“还是要从翰林院开始攒资历,你若做得好,朕多多提拔你就是。”
沈乘月看着他,越发觉得这位陛下实在心黑,似乎什么都答应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答应。
她保证朝野之间有足够的支持声,他才肯下旨。她保证有女子中举,他才肯确保政令继续运行。她做成了,他也有一份好处;她做不成,他却没什么损失,最多也就是动了动嘴。
“陛下,”沈乘月突然好奇,“您既然想引入活水,之前怎么没想过开女子科举?”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不是没想过,而是这个计划太麻烦、耗时太久,未必能惠及当下,远不如去引其他活水方便。何况之前没有合适的人选为朕冲锋陷阵,如今你提了,朕才顺势应了,”皇帝苦笑,“很多事并不是朕想想就能做到的,朕还想攻打夷狄呢,还不是被朝中众臣硬生生拖了这么多年?”
沈乘月摸了摸脸,心知自己被选为了负责冲锋陷阵的冤大头,心下一时五味杂陈,救这厮一命还给自己救出份责任来。
但救都救了,她也不可能再把人塞回皇宫去。
“放心,”皇帝忽然给了个甜枣,“朕对自己人一向优容。”
沈乘月追根究底:“怎么个优容法?”
“朕可以和亲信打个配合,万事俱备之时,让他在上朝时提出女子科举,趁着朝臣反对的时候,朕当场发个大疯,说要攻打夷狄,明日就出兵,不容商议。这时候他们为了安抚朕,就对女子科举之事没那么抗拒了。”
“……”你平时就用发个大疯这种话来形容自己吗?
皇帝辛酸:“和朝臣斗了这么多年了,都是老路数了。”
“您这皇帝当得也不容易啊。”
说话间,两人到了地窖口,沈乘月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爬上去看看情况,皇帝只听得地面上箭声、刀声,片刻后听她示意爬上去,见不远处已经倒了一地的兵士,约有一小队十人左右。
沈乘月却毫发无损,见他看过来,就对他一笑:“我的武器比他们攻击范围更远。”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皇帝随口感叹了一句,“请带路吧。”
两人经过弯弯绕绕的小巷,潜回了沈府,沈乘月站在墙边和皇帝商议:“没准备梯子,这时候敲门怕是也无人来应,我用用力,把您掀过去行吗?”
“可以,”皇帝点头,“但事后我们谁都不要再提起这桩事。”
“护好脑袋。”于是沈乘月照做,看着皇帝摔了进去,自己用袖箭在墙上钉了个落脚点,借力翻了进去,潇洒落地,伸手把四肢着地的皇帝拉了起来。
皇帝优雅地掸了掸身上的泥土,跟着她来到月华院。
沈照夜听到声音连忙迎出来,看到女儿才松了口气:“你去哪儿了?你祖母发现你不在,担心得差点晕倒了!”
“我去买了菜,还去了一趟皇宫,”沈乘月闪身露出身后的帝王,回答得轻松极了,“我杀了二皇子,把皇帝接回来了。”
沈照夜却忽然变成了个结巴:“你、你、你……你做了什么?”
第76章 第76章救驾之功
“我说我买了菜……”
“这句我听清了!”沈照夜失态大吼。
“你凶什么嘛?”沈乘月给亲爹使眼色,“咱们家一向忠君爱国,爹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是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照夜气不打一处来,却也知道这不是盘问女儿的好时候,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迎到陛下面前,唱作俱佳地抹了把泪:“陛下!那乱臣贼子实在可恶!臣忧心不已,您可还安好?”
“沈卿家快快免礼,”皇帝配合他演了一出君臣相得,“朕尚安好,多亏了你这女儿。”
沈照夜含恨看了一眼女儿,不明白沈府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胆大包天的东西,但他骨子里仍有几分忠直,看到皇帝还活着其实也是颇为激动的,连忙把帝王迎进房间:“陛下快快请进。”
几人进了屋子,沈老夫人自然认得皇帝长相,大惊之下,连忙喊儿子过来扶她起身行礼,被皇帝劝阻:“客随主便,老夫人且坐便是。”
沈瑕在灯下欣赏自己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八风不动,只微微挑眉看了长姐一眼:“雷厉风行啊你。”
两个时辰前仆妇还在讨好沈瑕,企图借她和二皇子的关系保沈府平安。两个时辰后,沈乘月已经带着安然无恙的皇帝出现在大家面前。
沈乘月在妹妹身边坐下,后者递过一杯茶:“二皇子已伏诛?”
“嗯。”
“没用的东西,”沈瑕评价,“我还没能仗势招摇一会儿呢,就只得了一个鸡腿的好处。”
“至少你还有一个鸡腿,”沈乘月痛苦,“我救了皇帝,结果给自己揽了个大活。”
另一边,皇帝和二人寒暄,把今日经历简单道来,老夫人和沈父听说二皇子种种不孝不悌,都是愤慨万千。听了沈乘月忽然出现在御书房,一击之内毙二皇子于箭下,又炸了御书房,埋葬了不知多少兵士等种种作为,紧张得险些厥过去,齐齐望着若无其事的她,震惊于她的肆无忌惮。
老夫人无需亲眼目睹,只是听着叙述,都吓得心要提到嗓子眼了,只是当着皇帝的面,还是硬撑着一拍桌子:“好!不愧是沈家的女儿!浑身是胆,赤心报国!做得很好,哪怕豁出一条命去,能救下陛下,也不枉此生了!”
皇帝动容:“老夫人!”
“陛下,您受苦了!”老夫人说到动情处,流下一行清泪。
沈照夜也陪着落泪,皇帝眼眶亦有些发红,好一副贤君忠臣图景。
沈乘月悄声对妹妹吐槽:“我以前竟不知祖母是这样的。”
“这是给你揽功呢,”沈瑕不由笑道,“她表现得越无私,皇帝就越念你的功劳。”
虽然沈乘月轻描淡写,但乱军中孤身救驾,用“大功一件”来形容都实在有些轻了,那是多少人几辈子都盼不来的绝世功绩,沈家便不说就此飞黄腾达,至少能屹立不倒,在京城里不必向任何达官显贵低头。
沈家女儿,一战成名。
从此在
京里横着走都不为过。
“但我已经向皇帝求过我想要的东西了,”沈乘月觉得可惜,“对了,我给你求了一个愿望,不过皇帝有点老奸巨猾,你小心被他绕进去。”
沈瑕手下动作一顿,抬眼看她:“多谢了。”
“跟我客气什么?”沈乘月在里间外间转了一圈,始终不见其他人,终于察觉了不对,“孙嬷嬷她们人呢?”
就算其他人全都躲了,孙嬷嬷也绝不会离开她的大小姐自己躲起来。
“附近几府的下人都被征召走了,”沈照夜摇摇头,“说是暂时借用,去给那些谋逆的兵士做饭。”
“什么?!”
“你别激动,”沈瑕立刻开口安抚,“爹爹悄然跟着去看了一眼,确实是在做大锅饭,给马喂草,清理甲胄,没别的。”
皇帝看了沈照夜一眼,在情势不明时,担心府里下人安危,硬着头皮跟上去打探,胆子也不算小了。
沈乘月稍稍放下心来,打定主意待会儿自己再溜出去看看。
沈瑕低声对姐姐解释:“府里下人藏得太分散了,我没法说服所有人躲到月华院。只让孙嬷嬷和兰濯等人躲了也不好,你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攀咬出来,万一引来搜查更麻烦。”
“我明白。”沈乘月点了点头。
“现在的问题是,上一餐大家都忧心忡忡没怎么用饭,”沈瑕托腮望她,“如今已然饥肠辘辘。”
沈乘月看向祖母那边,三张茫然的脸与她对望。
她依稀记得,下人似乎曾提过二小姐会些厨艺,但沈瑕压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所以要么是下人记错了,要么是沈瑕看皇帝不顺眼,不想做他的饭。
沈乘月叉腰打量着眼前几人:“你们这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
“嗯?”老夫人发出疑惑的鼻音。
沈乘月的视线划过祖母、父亲、妹妹、皇帝,发现这几人要么心黑,要么辈分比自己大,要么既辈分大又心黑,竟没一个是自己惹得起的,讪讪改了口:“……的可人儿。”
可人儿?皇帝生平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自己,被她惊得虎躯一震。
老夫人和沈父也是哭笑不得:“混说什么?”
“我去做饭。”沈乘月低眉顺眼道。
“啊?”皇帝看着她那双杀人的手戴上围裙,一时竟有些不适应,“你会做饭啊?”
“不是我吹,我的手艺可好了,去酒楼里应聘个大厨都不成问题。”
“那可真是……”真是什么?杀人与做饭全面发展?皇帝自然不会被话术难住,随口就夸出了一句,“面面俱到,德才兼备。”
“你们回来的路上可有杀人?”沈瑕提醒,“小心他们发现倒地的人,开始搜索附近的府邸。虽然二皇子薨了,但也不知道其他人是个什么章程,在援军到来前,一切小心为妙。”
“有道理,等我做完饭,待会儿出去多杀几拨人,”沈乘月点头,“让他们摸不清踪迹。”
杀人是她,买菜是她,做饭还是她。
五谷不分的几人有些尴尬地望天。
沈乘月拎着自己买来的菜,进了小厨房,做了一道炖鸭汤,一道清蒸鱼,一道白灼菜心,还弄了个蒸牛乳做饭后小食。
“很不错嘛。”皇帝称赞。
“用膳总不该敷衍。”
“待会儿就别出去了吧,”老夫人拉住她,“太危险了。”
“好。”沈乘月点了点头,反正祖母睡得早,等她睡了,自己还不是天高任鸟飞,想怎么浪就怎么浪?
饭桌上,老夫人、沈父、皇帝几人食不言,只有沈乘月和妹妹在一边窃窃私语。
“我感觉我壮实了一些。”
“哪儿?”沈瑕打量了一遍姐姐的细腰。
沈乘月手臂握拳弯起:“来,摸我上臂。”
沈瑕勉强伸手捏了捏:“嗯,有点,不多。”
“不多?”沈乘月不满。
“稍微做过点体力活的人,”沈瑕不留情面地打击她,“上臂这个位置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筋肉吧?”
“那看看你的。”沈乘月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啊,且这厮无耻地就喜欢靠着比下找点优越感。
沈瑕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闻言按住姐姐的脸推开:“你烦不烦?”
桌旁其他三人脑袋勾得极低,皇帝可能是在忍笑,其他两位大概是觉得丢人。
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陛下面前,怎可如此轻佻?”
“咳,”皇帝为自己的救命恩人发声,“都是年轻人,正爱玩的时候,不必特地在朕面前拘束。”
其实老夫人也不是真心想拦,沈乘月既然知道通向宫中的地道却从未上报,皇帝就算答应了不予追究,多多少少怕也会心存芥蒂。如今见她幼稚模样,反能渐渐放下心防。老夫人面上随口那么一说,见皇帝发话了,自己也就笑着看孙女玩闹。
但沈瑕不搭理沈乘月了,后者又盯上了皇帝:“陛下,能借我点银子吗?”
“当然,”皇帝十分慷慨,“你要多少?”
“五百万两。”
“多少?”她刚刚开口时,皇帝下意识以为女儿家不过是想要点银子去买珍贵首饰和漂亮衣服,或者添置些精致袖箭、昂贵火药,哪想得到这家伙一张口就是国库半年税收。不过转念想想,沈家也不缺钱,若只是买点首饰、袖箭,也不必对他这个坐拥天下的君王开口。
她的祖母和父亲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在皇帝眼中,这岂不是在用救命之恩裹挟钱财?
“五百万两,按银号最高的利来借,”沈乘月却不是打算用救命之恩来空手套白狼,她自有计划,“三年之内还清。”
“怎么不去银号借?”
“借过了。”
皇帝也没有直接拒绝:“你要做什么?给朕看看你的规划。”
于是沈乘月把皇帝从饭桌上领走了去了卧房。
沈照夜看了沈瑕一眼:“你姐在搞什么?为何需要这么多银子?”
沈瑕张大了眼睛,十分无辜:“女儿不知。”
“她有没有对你提过地道的事?她如何有杀人的本事?”
沈瑕乖乖巧巧,一问三不知:“最近忙着给父亲绣一副万里江山图,没有关注姐姐动向,是我疏忽了。”
“……”沈乘月是块滚刀肉不怕问责,你骂任你骂,她自岿然不动。沈瑕则是滑不溜手的泥鳅,遇事先认错,但永远不改,且总有看似正当合理的借口。两人心知她没说实话,却也没法追问。
老夫人和沈父对视,心知沈乘月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容他们插手的路,她不知哪里来的本事与胆色。两人在此时此刻,似乎就已经能够预见她将来震惊世人、展露无双风华的某一天。
皇帝看了沈乘月的规划,厚厚一叠宣纸,连带绘图和文字。不得不说他翻阅的速度非常快,且头脑清晰,看一遍就能明了。沈乘月不由在一旁揣度,不知是他具备了这一特质才当上了皇帝,还是当了皇帝才历练出了这些特质。忽听他道:“原来城西那一片地是你弄的。”
“陛下居然也听说过?”
“朕也想出宫去玩啊,”皇帝重点看了收益流水,才把图纸递还给她,“这楼里看着已是完备,为何还需要再投入五百万两?你可有什么瞒着朕的?”
“想再买一块地皮。我这生意也算是在陛下面前报备过了,今后请陛下高抬贵手。”
皇帝看她一眼:“可以,五百万两朕出了,不过不能从国库里出,从朕的私库里拿,算是朕私人借给你的。”
“多谢陛下!”救了一次皇帝,把他利用了个彻底,沈乘月倒也没什么遗憾了。
第77章 第77章如何操纵喉舌
“陛下,我可否问一问,打动您具体是哪一部分的规划?”沈乘月试图据此揣摩一下权贵们的喜好。
“京城里多一个成功的大商人并不是坏事,人们肯拿出手里的银子来花销,国库多一份税收,也提供了更多活计给需要的人,”皇帝并不肯透露自己的好恶,只是说了几句沈乘月也一清二楚的套话,从纸堆里抽
出几张图纸,“这个收容孤儿的济善堂,你打算何时落实?”
“等生意再稳一稳,”沈乘月坦诚道,“我打算待楼里盈利可以填补借款的口子以后再正式开张,不然开业后资金断了无以为继,反而麻烦。”
皇帝点了点头:“一年之内建好,朕亲自监督。”
沈乘月明白了,这是怕她只要钱,不兑现承诺,按理投资者是没资格插手这些的,但这个投资者是皇帝本人,她只能痛快点头:“那相应的,您是否也可以给我行些方便?”
“你个见缝插针的财迷,”皇帝抬手一指她,“朕可以向户部和行商司打声招呼,但也仅此而已了,其他的要靠你自己。”
“多谢陛下!”沈乘月得了自己想要的,便格外贴心,“想必您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我让父亲待会儿给您送套寝衣来,小女告退。”
“去吧,”皇帝放松下来,眼神里透出满溢的疲惫,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声,“还是年轻好啊。”
对月华院里的几人来说,这是分外漫长的一天。本以为情势未定,难以入睡,但大家几乎都是沾枕即眠,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众人聚在院子里,半夜又出去浪了一圈的沈乘月却比谁都要精神抖擞,任劳任怨地钻进了厨房,给大家煮了不同口味的粥。
“月儿还记得我喜欢甜粥?”老夫人笑容满面地揽着她,“实在是没白疼你。”
“祖母是对我最好的人,”沈乘月在祖母身边撒了个娇,“我怎么会不记得?”
用了早膳,叛军终于把满府的仆从放了回来,沈家几人来来回回数了两遍,见人数未减,又问了众人有没有受伤,得知只有少数人被嫌弃笨手笨脚,挨了几下踢踹,并无大碍,才勉强放下心来。
孙嬷嬷抱着沈乘月大哭:“姑娘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你担心我做什么?你的处境更危险才是。”
兰濯也跟着哭:“姑娘昨晚担心我们饿肚子,还偷偷潜入叛军营中给我们送了烤红薯,我们都怕你回去的路上被抓嘛。”
“嗯?”老夫人反应过来,“月儿,你半夜又偷偷溜出去了?!”
“没有没有,”她连忙安抚祖母,“兰濯定然是饿出幻觉了。”
兰濯的哭声戛然而止:“啊?我们几个同时饿出一模一样的幻觉吗?”
这丫头大概是有些吓到了,没有了平日的机灵。她不配合,沈乘月也装不下去了,其实她昨晚主要也不是去送红薯的,而是考虑去拧了叛军将领的脖子,直接把下人们带回来的。但观察现场后,发觉这么做太冒险了,万一被发现难免有死伤,还是按捺不动为妙。
沈照夜不动声色地打量女儿:“沈乘月,说说你昨夜的行动路线。”
被叫全名,不是好事。所有人都盯着沈乘月,神态各异,把她盯得发毛,她勇敢地为自己开脱:“我半夜低调出门,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其他人家斗鸡走狗、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比比皆是,您宁愿我白天出门,像他们那样引人注目吗?”
“诡辩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感情那些纨绔子弟是在叛军面前斗鸡走狗的?”沈照夜撸了撸袖子,就要给女儿展示一下什么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文官风采。
正待开口,忽听得院中传来一声轻笑,沈照夜转头看见皇帝笑吟吟地在看热闹,立刻冷静下来,让下人们自去休息,只留下了孙嬷嬷和兰濯、云沾几个。人多口杂,皇帝的身份还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教训女儿呢?”皇帝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多训,爱看。”
“你谁啊你?”孙嬷嬷看这拱火的家伙分外不顺眼。
沈乘月连忙拉她:“这是当今陛下!”
“陛下就能随便……嗯?陛下?陛下!”孙嬷嬷几人连忙行礼,“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多亏沈姑娘救驾有功。”
孙嬷嬷几人惊讶地望向沈乘月,后者负手一立,折扇一展,脊背一挺,脑袋一昂:“是不是突然觉得我的形象高大了许多?”
沈照夜亲切邀请女儿:“过来书房和我聊聊。”
沈乘月警惕地看他一眼,连忙一把拎过沈瑕:“妹妹说她找我有事。”
沈瑕暴躁地被拉走了:“我找你有事?你还能想个更蠢的借口吗?这下我的千里江山图是不得不真正开始绣了!”
“原来你一直忽悠咱爹呢?等等,你说过要给我绣个帕子,上面带小黄狗的,也是忽悠我吗?”
沈瑕话锋一转:“我找你什么事?”
“……算了,说正事,”把人拉到花园,沈乘月坦诚用意,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总之,关于女子科举这件事,陛下说我需要自己去寻求一些支持的声音,来自民间,也要来自官员的夫人、女儿,总之是朝野之间都要有人支持这项举措。”
“这还不简单?”沈瑕反问得轻描淡写。
“简单?”沈乘月期盼地望着她,“你是说,同为女子,她们天然就会站在我这边?”
“姐姐你被从前的自己夺舍了吗?”沈瑕嘲讽功力丝毫不减当初,“居然又变得这么天真。”
“……愿闻其详。”
“没有人天然就会站在任何人一边,你怎知她们不会站在父兄、夫君一边来对付你?”沈瑕解释,“但这世上大部分男女老少都是人云亦云、没有主见的蠢货,常常把别人的声音当成自己的思考结果,你想要既定的答案,就要懂得如何引导她们说出来。”
“你是说要我操纵她们?”
“要我给你演示一下吗?”
“请。”
“去请两名仆妇过来。”
沈乘月点头,依言去喊了两名外院的仆妇,沈瑕先请其中一人近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请你回答对或不对即可。”
仆妇点了点头。
沈瑕无需思索,直接开口问道:“你觉得女子天生就低男子一等,生来就要侍奉男子,这个说法是对的吗?”
“这、这怎么能这么说呢?”
“只需要简单回答对与不对。”
“不对!”
“女子不应当读书识字,因为反正她们读书也读不过男子,对吗?”
“不对,我是没什么机会读书,但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还只肯要识字的呢,识字才能赚到更多月钱啊!”
沈瑕和沈乘月对视一眼,也没再提醒她要简略作答,只是继续问道:“女子应该每天被困在后宅,做饭、扫地、做针线,对吗?”
“怎么还每天呢?连个休沐日都没……”
“咳。”沈瑕清了清嗓子。
“不对!”
“因为大家都知道女子不如男子,所以也没必要给她们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让她们和男子比一比孰胜孰败,对吗?”
仆妇挠了挠头:“不对。”
“如果你面临一个很好的机会,比如沈府要给你升迁,但也会让你更加忙碌。这个时候,你的丈夫阻止你,理由是你升迁后,就没办法更好地照顾他,你觉得他做得对……”
“那我给他一巴掌!”
沈瑕揉了揉眉心。
“不必如此,”沈乘月见仆妇挽起袖口,恨不得现在就冲回去打人一顿的模样,连忙劝阻,“只是假设,假设!没说要真的给你升迁。”
仆妇冷静下来:“不对。”
“所以,假如朝廷开设女子恩科,那些为了方便女子继续照顾家人,而阻止女子参与科举的人,做得可对?”
“不对!”
“辛苦你了,”沈瑕随手摸出两枚用来赏人的银瓜子,递给仆妇,“帮我把另一位叫过来。”
“是。”
“问完了?”沈乘月盯着她的银瓜子,“你还有余钱吗?要不要出资建设我的地皮?到时候给你分红。”
沈瑕没搭理这个掉进钱眼儿的家伙,招手示意另一名仆妇走近些,又重复了一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请你回答对或不对即可。”
仆妇点头。
“你觉得妻子在一个家庭中很重要,对吗?”
“对。”
“你觉得女子在持家掌家方面,要远远胜于男子,可对?”
“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笨的咧!”
沈瑕提醒:“回答对与不对即可。”
“对。”
“你觉得任何人的家里都离不开女人,一个家庭的后宅理应交给女人来管家,可对?”
“对!”
“现在有人提议,驱使女人离开家庭,剥夺她们的管家权,去做一些她们从未做过也未必擅长的事。为保护她们在家庭中的利益,百官势必要进行反对,百官可对?”
“对!”
“女子在内宅经营多年,却一朝被赶离,被迫进入考场,与男子竞争他们从事了千年百年的科举,如果输了就会被彻底扣上女子不如男的名头,这不公平!要我说,提议开女子恩科的人简直其心可诛!”沈瑕疾声问,“我说得可对?”
“对!”
仆妇都被她的语气带得激动振奋起来了,沈瑕却已经问完了,轻轻柔柔地一笑,掏出两枚银瓜子:“多谢你了,去歇息吧。”
“是。”仆妇见有银子拿,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所以,她们刚刚一个支持了科举,另一个反对了科举,她们无意间的反对与赞同只取决于我的问话方式,”沈瑕看着沈乘月,“这只是我临时想出来的几个问题,可能不够完善,但道理是一样的,你可以深挖一下如何用这种方式来引导其他人。除了少数头脑足够清醒且拥有坚定立场的人,大部分人都可以用这种引导的方式来摆布,吐出你想要的答案。”
沈乘月轻声一叹:“但我不该把她们当作我可以操纵的棋子。”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沈瑕劝道。
“我……”
“姐姐,你想为女子开恩科,想要百年千年的后人受益,就不能太在乎现在人的看法,”沈瑕缓缓靠近她,将手搭在她肩上,与她对视,语气轻缓,足够蛊惑人心,“要书写历史的人是你,不是一群随波逐流的蠢货。”
“蠢货?”
“这个词也许是重了点,”沈瑕摊手,“但反对你开科举的女子,在我眼中,与蠢货无异。摆布她们,操纵她们,于我,良心无碍。”
“……”
第78章 第78章朝拜
“姐姐,官场如战场,你不把她们变成自己的棋子,来日她们就是对手刺向你的利剑。想成事,就不能优柔寡断,何况你其实并没有伤害她们当中的任何人,”沈瑕苦口婆心,“至于良心这东西,不如等你来日大权在握,想做的事都做成了以后,再来讲上一讲吧。”
沈乘月皱眉:“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要急切几分?”
“因为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给你出主意。姐姐,听我说,你可以拉拢的目标主要分为两种,第一种人云亦云的你自然明白,就不必多提了。第二种,就是盲目追求特立独行,自诩和别人不一样的。如今这年头,追求特别的人太多,以至于这也成了一种普遍。同人云亦云者一样,没什么脑子,很好操控,”沈瑕手掌一翻,做了个抓握的姿势,“你只需要……反其道而行之。”
沈乘月看着那只纤薄的手,手背上微微泛青的经络清晰可见。假以时日,也许真的可以长成一双翻云覆雨的手,前提是,在此之前它的主人还没有走向自我毁灭。
“要我再给你示范一下吗?这一次,挑两个不服管的刺头来。”
沈乘月摇了摇头:“不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来引导她们,让她们察觉我的引导,心生反感,从而给出相反的答案。而这相反的答案,其实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沈瑕欣慰道:“孺子可教也。”
沈乘月笑了笑:“我出门一趟,帮我打个掩护?”
每当姐姐的智慧表现得符合水准时,沈瑕都是愿意对她和颜悦色的:“乐意效劳。”
沈乘月出门观察了一下情势,二皇子的死亡消息还没有传开,也许是叛军上层有人刻意隐瞒,但大概上面已经焦头烂额,分不出什么余力组织兵士,导致街上巡查已经松散了许多。沈乘月大摇大摆地走过了几条长街,还没被发现。
百姓们仍然闭门不出,她经过一扇扇院门时,会对上缝隙里一只只窥视的眼。他们看到她,惊喜万分,小声询问她外面情况如何。她一一耐心回答,安抚大家首恶已然伏诛,情况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有人问她,能不能帮忙去给隔壁街的爹娘送饭,老人生病在床,不能自己做饭,怕是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
沈乘月点头,接过此人匆匆递出来的食盒。左邻右舍顿时也纷纷开始求助,她无奈化身成了百姓之间的信使。直到一年轻男子殷切地将她望着:“能不能帮我给落花巷的小芳姑娘传句话,说是我对她的思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找抽呢你?”沈乘月倒也不是个不懂拒绝的滥好人,“急着吃饭的也就算了,你们这种要传达爱意的不把我的命当命是吧?”
对方讪讪地闭嘴了,她提着食盒到了目的地,发现老人饿昏过去一位,又连忙施救,好歹是把人救回来了。
折腾了半日,她才有空到自己的产业范围巡视了一圈,发现人都安好,小桃战战兢兢地把责任扛起来了,且扛得还不错。只是猴子不知何时走脱了,沈乘月找到它们的时候,猴子们正在对街的温泉里泡澡。
“……”两厢对视,悠闲的猴子们不会说话,劳碌的沈乘月说不出话。
她没有打扰,沉默地给它们留下了几只香蕉。
回府时,沈乘月撞到爹爹正站在回廊里偷听下人说话,她顿感亲近,放轻脚步走上前:“您也有这爱好?”
沈照夜瞪她,沈乘月仔细一听,下人居然又在背后议论人。刚从叛军那边回来几个时辰,倒是已经有了道人是非的心情。
“你说老爷身边那个男人是谁啊?连老夫人看起来都毕恭毕敬的,肯定有来头吧?”
“应该是吧,老夫人还特地嘱咐过好生照料着,”其他人随口搭话,没怎么放在心上,“兴许是老爷的上官过来躲一躲吧。”
“肯定有权有势,不然咱家二小姐怎么这般上赶着?”有人半捂着嘴神秘道,“我亲眼看到,她往那位的屋里钻了好几回了。”
沈照夜闻言,犹疑地和沈乘月对视了一眼:“她不会……”
沈乘月很清楚爹爹在担心什么:“应该不会,沈瑕不是崇尚暴力的人。”
“你确定吗?”
“我是说,她有时候可能会使用暴力手段,甚至借刀杀人,但她打心眼里不崇尚暴力,唔……”沈乘月越描越黑,看着爹爹坐立不安的模样,“要不要我去确认一下陛下是否安好?”
“快去,”沈照夜看向那几名下人,“这乱嚼舌根的风气也该刹一刹了。”
沈乘月领命,匆匆前往皇帝暂居的房间,敲响了房门。
得到许可后,她探头一望:“陛下,我妹妹不在?”
“到朕房里找妹妹?你把朕当什么人了?”皇帝怒视她,“朕再怎么贪声逐色,也不至于在昨天才死了个儿子的情况下,在救了朕的臣子一家里,对府里十几岁的女孩儿下手!”
沈乘月无奈,但也不好说自己其实是来确认沈瑕没有弑君的,那事情就更难说清了,只能抿了抿唇:“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知错就好,”皇帝的怒气收放自如,“你来得正好,听没听说过城郊绿柳山庄?”
“听过,是座温泉山庄吧,”沈乘月有些防备,“陛下为何突然提起?”
“它每年维持修整,都要花上十几万两银子,”皇帝循循善诱,“很大的一座山庄,要不要朕把里面吸引人的地方都讲给你听?”
沈乘月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又要被当一回棋子:“陛下要小女做
什么?”
“朕要你把绿柳山庄的客人都抢过来。”
“为什么?绿柳山庄的老板与陛下有仇?”
“哪来的仇呢?绿柳山庄的老板,就是朕本人,”皇帝也懒得兜圈子,“那是本朝仁宗皇帝所建,建给京官、权贵们平日免费休憩消闲的去处。但是,仁宗和众臣君臣相宜,怕是没怎么考虑后世子孙会被京官掣肘。白白从国库里掏银子供了他们这么多年,朕也很不开心啊。”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我多来点花样,把绿柳山庄的客人吸引走,”沈乘月听懂了,“哪怕大人们其实只是贪图我这里的一时新鲜,但只要确保绿柳山庄有一段时日空无一人,陛下就可以立刻当借口关停。”
“那块地皮不错,关停后可以折价卖给你。”皇帝以利相诱。
“谢陛下,小女一定尽力而为。”一想到能给京官们添点堵,沈乘月顿时觉得有趣。
“朕要出兵,他们谈军费,那就从他们身上缩减好了。”皇帝显然早有计划。
沈乘月又得寸进尺:“我看几处官员府邸的位置都不错,想想看,在一片官员宅邸中间开设一间休憩场所,让他们都不需要乘马坐轿,只要翻个墙就能到,一定客似云来。我列了个单子,陛下您看其中哪位被贬官或者抄家的时候,能不能做主把府邸卖给我?”
没有地皮,就另辟蹊径创造地皮。沈乘月这商人做的,算是独一份的大胆了。
皇帝扫了一眼她的名单:“其中一个,兴许还真能给你,且等着吧。”
“那就提前多谢陛下了。”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几分狼狈为奸的味道。
府上的人又被困了一日,才听到府外传来消息,说樊城的兵到了。
满京的百姓也仍不敢出门,此时外边短兵相接,容易被误伤了去。大部分人都盼着樊城的兵能赢,立刻结束这场叛变。
沈乘月并不太担心,二皇子已死,底下人开始各有心思,不过一团散沙罢了。
沈瑕皱眉:“二皇子死了这群人就失去主心骨了?出点意外就慌成这样怎敢造反?”
饭桌上其他人侧目看她,首领死了,这是“出点意外”那么简单的事吗?
“出了意外就要及时补救,”沈瑕迎上众人的视线,“我若是叛军将领,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代替不了二皇子登基,就立刻去抓一个其他皇子嘛,比如拥立刚满八岁的五皇子当皇帝,把他当个傀儡,不也方便得很?”
沈乘月完全明白沈瑕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不是在炫耀自己,她是反感所有蠢人。以前她为了维护温良柔善的表象会忍一忍,但最近她越发懒得装相了。
皇帝脸色不太好,他这些日子本就担心其他亲人安危,沈瑕这厮却还在拱火。
其他人脸色也不是很妙,仿佛一场危机,突然让他们看清了家里两个女孩儿的真面目,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口无遮拦。
大家又在房里憋闷了一日,以前沈父要日日上衙,沈乘月总是出去玩,沈瑕躲在房里写字绣花,只每日去老夫人那里问安时才见。现在被迫朝夕相处,互相看彼此都不怎么顺眼。
沈乘月评价这是“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善人指谁?”
沈乘月的脑子及时发挥了作用:“大家都是善人。”
好在又过了一日,外面忽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说是云城的兵也到了,合作剿灭了叛军,叛军首领已经伏诛。
一些消息不灵通的,这时候才知此次叛乱竟是二皇子牵头的。虽然这时候离二皇子之死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
外面逐渐听到了人声,沈府的人也终于松了口气,打算出去看看。
沈乘月一马当先,在最前方探路,推开大门时,却惊得后退了一步。
门外长街之上,几个时辰前还空无一人,此时此刻却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听到大门洞开声响,齐齐跪拜行礼:“臣等恭迎陛下回宫!”
“嚯!”
沈乘月避无可避,受了这一礼,也是沾了皇帝的光,得了一回百官朝拜。
第79章 第79章“叛逃”
沈乘月盯着百官深深弯腰时露出来的后脑勺,原来站在皇帝的视角来看,威风八面的命官、权贵,俯首时都是同一副模样。
一个个低垂下的头颅,仿佛昭示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她兴致上来,踏前一步,差点就来了一句“众卿平身”。
好在她还有理智尚存,且她身后的沈照夜眼疾手快,见她突然一动,就一个箭步把她扯了回来,不知是在防备她什么。
“平身。”这是皇帝本人说的。
站在前排的几位大人老泪纵横:“陛下这些日子备尝艰苦、饱经忧患,实在令臣等胆裂魂飞,痛心入骨!”
沈乘月歪头看着,觉得从皇帝的角度来看,这副模样实在没意思。真正九死一生之时,文臣不动也就罢了,家有府兵的武将却也未动,人人关起门来静候消息。当然明哲保身也情有可原,但事情尘埃落定后大可不必如此作态。
她偷眼去看皇帝的表情,发现他居然也已然泪流满面:“朕的二子叛乱,朕愧对天下啊!”
“陛下万万不可如此!”百官连忙劝解,说了些陛下对众子的好大家都看在眼里,二皇子非贤非长,却觊觎皇位,是他对不起皇帝教导一类的话。
沈乘月旁观在侧,她自以为循环里历练一回,自己已经算是会识人了,此时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半点皇帝口中的不和。
真是一群老油条。
皇帝又看向沈家众人:“这次多亏沈家大姑娘救驾有功,亲手斩杀首恶,也多亏沈府诸位收留之恩,才从叛臣贼子手里保朕一命!”
他弯腰要行礼,沈照夜连忙拦住他:“陛下折煞臣等!”
皇帝行礼了,百官也没理由干看着,也跟着弯腰:“沈家忠义,吾等感佩不已。”
皇帝有人拦,他们却没人拦,沈乘月背脊挺直,高高兴兴地受了这一礼。
沈家的救驾之功,这就相当于定下来了,无可争议,功绩别人抢不走揽不去。具体赏赐如何,便要随后再议了。
所有人都含着泪水,沈乘月看了看父亲和祖母,两人的泪水竟也收放自如,早已声泪俱下,整个沈家,居然只有她一个人哭不出来。
沈瑕在她身后,用力掐了她的腰眼一把,沈乘月吃痛,眼眶一红,终于顺利落下泪来,配合大家完成了这场略有些荒诞的表演。
皇帝被迎回宫,沈府却并未因此门庭冷落下来,接下来的两日,亲戚、旧友、同僚一个个纷至沓来,带着礼物上门,人皆一副亲热模样,拉着沈照夜或感叹不已,或赞不绝口,或追忆往昔情谊,生怕错过了与皇帝手下的新晋红人亲近的机会。
皇帝免朝,让受惊的百官休沐几日,沈照夜却也没能得到什么休息的时间,全花在了应付这些人上。
沈乘月自然也不乏人拜访、邀约,她有些疲累,便躲在妹妹院子里,假装自己不在家。
沈瑕握着本书,却半天不见翻上一页。
“门边的包袱是怎么回事?”沈乘月问她,“你要出门?”
“只是几件换洗衣物罢了,”沈瑕笑笑,“憋闷久了,想出去逛逛。”
“去哪儿?”
“北边。”
“告诉祖母和父亲了吗?”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沈乘月趴在她的桌子上,叹了口气。
“姐姐为何事烦忧?”沈瑕主动为她排忧解难,“是不是那些来拜访的人烦到你了?”
“不止,”沈乘月扁嘴,“我手下那邪教有些控不住,遇到谋逆,他们仿佛又得到了什么天启,蠢蠢欲动想搞桩大事。”
“我给你出过的主意你又不肯用。”
“哪个主意?”妹妹出过的主意太多,沈乘月一时没记起来。
“组织一场集体杀戮,深夜闯入某户人家大肆残杀,”沈瑕简单道,“一是满足他们,他们想要血腥,就给他们血腥;二是凝聚他们,一场集体隐秘行动最能凝聚人心,让大家拥有一个共同的小秘密;三是震慑他们,遇到狠人,你就要表现得比他们更狠,免得让他们自以为能爬到你头上;四是抓住他们杀人的把柄,让他们不敢轻易背叛你。至于‘受害者’,你若心软,安排个高手假死即可。甚或,安排个该死之人,就让他们真的杀了又何妨?若你敢给他们安排一个朝廷官员来杀,他们定然更信服于你
的权威。”
“若让他们自以为杀了人,沾了血腥,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一群邪教徒,回的什么头?”沈瑕无奈,“利用完了送进大牢也就是了,该砍的砍,该关的关。”
“人人都该有个回头的机会。”
“你啊,年纪轻轻竟如此迂腐,”沈瑕笑着摇了摇头,“但不得不说,我欣赏你的心志坚定,换了普通人,被我日日吹耳边风,说不定早就动摇了。”
“我若动摇,第一个收拾你。”
“我才不信。”
“对了,萧遇今日又来找了你一回,我在门口碰见过他,不过他没看到我,我怕他又抓着我问你的情况,就悄悄溜掉了,”沈乘月托腮问她,“你们到底怎么样了?给我个准话,我不想再躲着他走了。”
沈瑕盯着手中茶盏,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些未加掩饰的惆怅:“我曾经是真的想嫁给他的。”
“现在呢?”
“是我对不起他,计划有变,劝他另觅佳人吧。”沈瑕手中茶盏坠地,发出一声脆响,连带里面盛着的茶汤也洒了满地。
沈乘月知道,那茶是萧遇送来的碧螺春。
她心下一动:“你……”
“大小姐,兰濯姑娘到处找您呢!”一名小丫鬟匆匆进门,语气很急,“听说小桃姑娘那边因为叛乱期间有事处理得不妥当,有客人气不过来闹事,还打伤了小桃!”
“什么?伤得重吗?请大夫了吗?”沈乘月起身,“我去看看!”
“快去吧,”沈瑕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姐姐要的那只绣着小黄狗的帕子,我待会儿就能给你绣好。”
沈乘月觉得她的语调有些奇怪,回头看她:“你怎么了?”
“听说那客人很凶,把小桃姑娘吓晕过去了!”那丫鬟又道。
“我这就去看看,”沈乘月连忙与沈瑕告别,“等我回来再和你聊!”
“……”
沈乘月策马,一路奔袭。叛乱初初平定,樊城和云城的援兵不好多待,得了赏赐便离了京,五城兵马司、巡捕铺、城门吏则都在接受盘查,街上巡视的官兵远比以往要少些,百姓也要少些,让她能够加快速度奔驰。
她的产业还未重新开张,沈乘月拐进街口,并未看到有人围堵闹事,她匆匆下马,就在楼门口撞见了指挥着大家赶猴子的小桃,后者见到她,笑着打了个招呼:“大小姐,这群猴子泡温泉泡上瘾了,不好管啊,不然干脆在它们的房间里修个池子算了!”
“小桃?”沈乘月打量着她,“你没受伤?”
“受什么伤?”小桃茫然摇头,“没有啊。”
“今日可曾有人来闹事?”
“没有,好好的大小姐为何突然问起这……”
“沈瑕!”沈乘月反应过来,来不及和小桃多说一句,脚步匆匆,一跃上马,重新往沈府的方向驶去。
沈瑕支开自己是要做什么?!
她丝毫不怀疑妹妹有本事搞桩大事出来,所以她的马很快。
杏园位于沈府里侧一个僻静的角落,离正门颇远,倒是离侧门稍近些,沈乘月便直接策马取道通往侧门的小巷,到了近前,一眼望见门户大开,门里有个人趴伏着,身下洇开一大片血迹。
沈乘月通过服色认出了此人的身份:“爹爹!”
马匹还未彻底停下,她已经松了缰绳,几乎是滚下马去,抢到近前,手指搭上了沈照夜的脖颈,察觉了经脉的跳动和呼吸的起伏,万幸……他还活着。
侧门口平日也有侍卫守门,此时却不见踪影,不知是否也被沈瑕支开了。
“我……没事,”沈照夜半睁开眼,抓住了她的衣袖,声音微弱,“快、快带人去……去追你妹妹,不、不能让她和夷狄人离开!”
“快来人!叫大夫!”沈乘月手指发着颤给他把脉,用了平生最大的音量,喊得声嘶力竭,“来人!”
隔壁院子做活的几名丫鬟小厮听到声音急急赶来,见状大惊,有人上前扶住沈照夜,有人奔跑着去请大夫。
“别管我,快、快去,”沈照夜催促,“带上人手……”
沈乘月一狠心:“好,我去!”
她摸了摸脸,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夷狄人,夷狄人……
京城再乱,也不容夷狄人大摇大摆在街市上来来回回,他们一定会随沈瑕从地道离开。沈乘月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为何还能思考,她清楚地道在城外的出口位置,连忙策马走官道追赶而去。
她纵马奔袭,感觉到烈烈风声在耳边呼啸,让她听不清自己脑海里的声音。这一路,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追出城外,时间恰好,正正看到沈瑕带着几名男子策马离开的背影。
“沈瑕!”她大喊了一声。
沈瑕没有回头,倒是她身后的男人回首看了一眼,沈乘月观其长相,高鼻深目,的确与中原人有异。
几人的马不知是否从夷狄带过来的,高大骏伟,竟比沈府的马快上一些,沈乘月绝望地发现两方同时奔跑,只能逐渐拉大距离。
“沈瑕,你说你的名字取自‘美玉之上一点瑕’,你是真的信了是不是?”沈乘月高声嘶吼,“我问过祖母了,那是‘宁有瑕而为玉,毋似玉而为石’!”
沈瑕的背影僵了一僵,待马儿又拉开了些距离,她才回首露出小半个优美的侧脸,微微一笑,口中吐出两个字。
那两个字却不是“姐姐”,而是夷狄语的“放箭”。
她话音落下,身后男子已经搭弦开弓,一只箭矢如流星般,向沈乘月疾射而来。
第80章 第80章千里自同风
“爹爹,”沈乘月坐在沈照夜床边,“你今日好些了没?可还疼得厉害吗?”
“好些了,”沈照夜面色尚有些苍白,“你大哥刚刚来探望过。”
“我知道,我在门口碰见大哥了,聊了几句。”
老夫人这几天也忍不住哭了几场,沈乘月和匆匆赶回来的沈岫白几乎每天都在轮流劝慰。
“他很难过,始终不明白瑕儿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沈照夜摇了摇头,“我告诉他,大夫都说没刺中要害,没有性命之忧。”
“我知道,我教过她如何避开要害。”
沈照夜顿了顿:“你教的?”
“她想学,我就教了,我当时不知道她是准备用来刺你的,”沈乘月连忙解释,“不过……教了是好事啊,您并无大碍,我若没教过,万一她下手没轻没重呢?”
沈照夜掩面叹息:“有没有可能,你若没教过,她压根就不会冒险捅我呢?”
沈乘月低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沈瑕那样聪明,沈乘月如果不教,她大概会想出其他方式来取信于夷狄人。
沈乘月其实也觉得,沈瑕对父亲,不会那么绝情。那一日侧门口的两个府兵,其实也是被她支开的,不然夷狄人其实也不会在意多造两条杀孽。
“瑕儿她……”沈照夜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叹,“唉……”
“您也别太伤心,妹妹她其实没有彻底绝情,”沈乘月安慰道,“她特地把我支开,大概是没忍心捅我,只是……把您给刺伤了。”
“嗯?”沈照夜真诚发问,“你今日是来探病的吗?”
“当然。”
“我还以为你想把为父气死,直接奔丧呢。”
“…… ”
“你手里拿着什么?”
“在妹妹房里找到的,她给我绣的帕子,和给您的千里江山图。”事发后,官府的人去杏园搜过一回,取走了她的书信、笔迹,但这些无关紧要的绣品到底是保留了下来。
“难为她一边想着怎么捅我一边给我绣图,让我看看,”沈照夜抢过女儿手中的东西,细看之下,怒道,“你管这叫千里江山图?我看顶多也就十里!”
“是千里,”沈乘月辩解,“只是没绣完而已。”
“你怎么不说是只绣了个开头的万里江山图呢?反正都由得你吹嘘,”沈照夜又抢过女儿的帕子,“怎么你这幅就是绣好的?”
沈乘月无辜地看着父亲。
“外面怎么说?”
“外面的人,都说……二妹妹和她外祖父一样,通敌叛国,连亲爹都能下手去杀,还提起了她和二皇子的事,说皇子谋反也必然是勾结了夷狄人。还说,事发之后,她怕被皇子手下叛将攀咬出来,才急着逃走。官府的人也说,他们在她的书籍夹层里,找到了详细的京城布防图。”
沈照夜背过身子,抹掉眼角一滴泪:“瑕儿怎么这般糊涂?”
“再聪明的人,也免不了执念。”
“什么执念?”
“恨。”
恨意销魂蚀骨,无计可消除。
循环里,循环后,沈瑕说过的话在沈乘月脑海之中萦绕不去。
“我外祖父,通敌叛国的罪名……”
“而当时夷狄人还做足了势头,假装派兵要营救我外祖父,他们在边境杀人,声称皇帝不放人,他们就屠戮边关千人万人,连百姓都信了外祖父通敌叛国。”
“若是我,我也选和,如今盛世,夷狄不敢来犯就够了。至于几十年、上百年后会发生什么事,又与我何干?边境战火连天,我自歌舞升平。反而出兵才是件麻烦事。”
无数碎片划过脑海,最后都化为一叹。
沈乘月当然不会相信沈瑕是真的通敌叛国,她只是怪自己为何没有提前想到这一切,为何会毫无防备。
沈瑕语气凉薄地说着她若是朝臣,也定会反对出兵,反正夷狄就算要打也打不到京城,朝臣不如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悠闲日子之时,她在想什么?
她大概觉得朝臣都是些利己的废物,而会被裹挟的皇帝也靠不住,只能由她亲手来报这个仇。
但这个仇,要怎么报?沈瑕她安全吗?在夷狄那种地方,她能平安活下来吗?与虎谋皮,真的不会反噬自身吗?
“待循环结束,姐姐可不可以教我杀人的手法?我想知道刀捅在人身上什么位置会致人死亡,什么位置又能令人险死还生。”
沈乘月劫国库那一回,沈瑕在牢里对她提出了这个要求。而她时至今日也还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个巧合,还是沈瑕在循环当中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是循环是沈乘月的循环,对沈瑕来说,那是短短一天,在一天之内她得知消息、制定计划、下定决心,甚至思考到了各种细节。其人之心性,其人之智勇,那真的是人之力可以做到的吗?
但当时她绝不可能知道二皇子要谋反,后来种种大概只是因势利导,顺手给夷狄人扣了只勾结二皇子谋反的黑锅罢了。
而沈瑕似乎早已为此做过种种铺垫,她只是一直在瞒着沈乘月。
她提前说过对不起,也提前告别过。
她说:“对不住,同为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名声不好,也会连累府中其他人。”
凭她说这话的时机,怕是人人都以为她指的是二皇子的事。只是当时沈乘月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她,是起了疑心的,想问她有没有别的事隐瞒,但被兰濯来报小桃父母闹事打断,便忘到了脑后。
而后来,沈瑕也依样画葫芦,用小桃的事支开了她。
在沈乘月兴致勃勃邀她欣赏月华院下新建武器库的那一日,她甚至对姐姐举起了袖箭,再三确认过多远的距离外沈乘月能躲过这一箭,难道这也在她计算之中吗?
夷狄人射过来的那一箭,沈乘月轻轻松松地躲了过去,只是她没有办法追上那群人,把妹妹带回来。
沈瑕天生一副温良面孔,其实她决定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父亲手足不行,心爱之人也不行。
她抛弃萧遇,抛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她的爱是真的,惆怅是真的,毫不留情也是真的。
大概这就是天生能做大事的那种人。
恨意之火无计可消除,唯有仇人的鲜血可以浇熄。
“我想造一艘天底下最大的船,我会驾着它,顺流直下,看遍山河。”
“真好。”
“到时候邀你一起啊。”
“好啊,如果到时候我还在你身边的话。”
言犹在耳,斯人却已远在天边。
沈家刚刚出了救驾的女儿,还没等大家攀上关系,转头又出了个通敌叛国的女儿,大家便纷纷远离了去。
这跌宕起伏的,直让百姓日日拿沈家当戏看,高呼比话本都精彩,甚至三三两两磕着瓜子,蹲在沈府附近的街头树下,看着沈府的人进进出出,痛快地聊着闲话。
沈府下人不堪其扰,平日出门采买都改走侧门。
只有孙嬷嬷对这群人深恶痛绝,每次都要特地路过他们面前,狠狠呸上一声。
直到某一日她发现自家大小姐穿着布衣,用泥灰涂抹了脸,扛着扁担装作一个行脚的挑夫,混在这群人当中,磕着他们分给她的瓜子,亲自散播着关于沈府的流言,说大小姐是仙人转世,把其他人听得一愣一愣,一力把沈府的谣言引领上了一个古怪的层面。
有救驾之功在,沈家人不至于被连累下狱,但皇帝给了沈照夜很长的休沐期,不说罢他的官,也不让他官复原职,就这样被无限期搁置下来。
沈乘月的科考也没了消息,但好歹青楼的事皇帝应诺落实了,五百万两银子也由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趁夜将银票亲自送上了沈府。
沈瑕的事闹出来后,沈乘月在门口碰见过萧遇,她有些无奈:“这回你总该知道沈瑕不在家了吧?”
“我知道,我只是……”萧遇眼眶有些肿胀,想来是哭过,翩翩佳公子也没了往日风度,“不知道该去对谁求一个答案。”
“我猜你自由了,从此嫁娶不相干。”
“可我……不想与她不相干。”
“那你还想怎么样呢?”沈乘月叹息,“那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他们都说她……”
“都说她什么?”
“我不信那些,她永远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姑娘,皎如天上月,可我说不过他们。”
沈乘月有些惊讶:“你又了解她多少呢?”
“我显然还不够了解她,”萧遇摇了摇头,“但我陪着她施粥送药,她亲手给昏迷的孩童拭去呕吐物时,那一刻的关切总不是假的;她看着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神色里的同情总不是假的;她在垂柳下对我一笑时,眼里的温柔的总不是假的……和我相处的是活生生的她,总不是那些见都没见过她的人口中的她。”
沈乘月被他说得眼眶也有些发红,走近了些,拍了拍他的肩,半晌说不出话。
“我不会娶别人,”他说,“我总要等出个结果来。”
“……好。”
“我相信其中定然有误会,我要入朝,我要做官,我要掌握一些说话的权力,我要让其他人听见我的声音,”萧遇心思纷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我要、我要劝说陛下发兵夷狄,我要……还她一个清白!”
“我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出自你口,让我很惊讶,”沈乘月勉强笑了笑,“我一直以为,你和从前的我差不多,是太过顺风顺水以至于意识不到自己需要成长的那种人 。”
“……”
“祝你成功,”沈乘月送上真诚的祝福,“我也要努力了,来日等我们都掌握了说话的权力,再于此相见吧。”
“你要离开?”
“过段时间,我可能会离开京城,但大家总有再见的那一日,说起来你和我还有沈瑕都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了,”沈乘月认真看着他,“这句话送你也送沈瑕,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萧遇深深一揖:“沈姑娘一路顺风。”
“你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