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狄一点都不好玩,他们争权夺利的方式特别粗糙,”沈瑕抱怨,“很高兴终于能和正常人相处了,对了,我们去哪儿?”
“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沈老板听起来真是财大气粗。”
兰濯骑马跟在马车附近,听着车厢里传出的声音,感觉很奇怪。她们姐妹之间,隔了一段漫长的时光,隔着战争与叛逃,却似乎毫无芥蒂,普普通通地聊着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相逢一笑,就能泯尽一切恩仇,抛却所有陌生与隔阂。
“说起来,夷狄的五王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沈乘月问。
“怎么形容呢?他平日的样子和我发疯的状态差不多,”沈瑕想了想,“不过我是装疯,他是真疯。”
“听起来很可怕。”
“他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想杀人的家伙,男女老少,骨肉至亲,对他而言无人不可杀,”没人看得到她,沈瑕便不再硬撑,学着姐姐坐没坐相的模样,瘫软在马车座椅上,“他还有个弑父的梦想,大概是我叛逃前给了父亲一刀,恰好投了他的眼缘。”
“他可曾像你一样付诸实践过?”
“当然,他一直在给可汗下药,那毒药不会伤人性命,但会令人喜怒无常,严重些会神智恍惚,无法掌控朝政大局。”
“怪不得,”沈乘月挑眉,“我一直觉得可汗表现得不够符合帝王水准。”
他对待草原上其他部落的态度,显得过于暴躁易怒了,怀疑他们背叛就第一时间去信骂人。沈乘月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本就没把那些小部落放在眼里,才肆意妄为,现在看来,其中还另有因由。
“帝王这东西要什么水准?顺位继承罢了,”沈瑕不认同,“可汗登上皇位的唯一原因,是他父亲乃前任可汗。”
沈乘月笑了笑,放下马车里的桌板,熟练地泡了一壶茶:“那五王子,这位如今的新可汗呢?”
“他更不行,纯疯子一个。一位合格的君主可以有阴暗面,但总不能只有阴暗面,”沈瑕摇了摇头,“他一边想弑父弑母,杀兄杀姐,一边又发疯觉得自己没被爱过。”
沈乘月拉长了语调:“说起弑父……”
沈瑕垂首,表现得有
些心虚:“父亲他还生我的气吗?”
“当然,不过还是担心更多,”沈乘月给她斟茶,“你那一刀捅得干净利落,倒也不怕我们当真以为你通敌。”
“如果当真,那倒还好。万一我死了,你们也不会惋惜,”沈瑕握住茶杯,想汲取些暖意,“只可惜你们都不是蠢货,尤其我捅人的技巧还是向你请教的。”
“‘不是蠢货’,截止目前,这已经是你对家人相当难得的赞誉了。”
“对不住,我保证我以后会友善一些。”
“怎么这么好说话?”
“过往的经历告诉我,”沈瑕对她举了举杯,“尽量不要和能救我一命的人闹什么不愉快。”
“明智之举。”沈乘月称赞。
“我的天,”沈瑕饮了一口茶,“我真想念这种碧螺春,我在夷狄喝的简直是泔水。你知道吗?他们的茶本就难喝,竟然还要加盐来煮。”
“我试过,我还挺喜欢喝的。”
沈瑕用眼神谴责她的品味:“祖母还好吗?她……怪我吗?府里一切都好吗?”
“她哭了几场,她很担心你。府里不好说,若非我有救驾之功顶着,京城那些势利小人,怕不是要把沈家人的脊梁骨戳穿。”
“若非你有救驾之功,我又怎会叛逃?”
“敢情我这救驾之功是给你准备的。”
沈瑕小心地看她一眼:“姐姐,我还能……回大楚吗?”
“两种选择,其一,你还记得我那些伪造的路引吗?”沈乘月问,“你可以随时启用其中一个身份,去过平静的生活。不管江南富庶之地还是巴蜀天府之国,那些地方没人认得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度过你的后半生。”
“我选二。”沈瑕决定。
“我还没说二是什么。”
“我猜得到,我就是我,总有我自己要面对的人与事。”
“好。”
“何况,宁有瑕而为玉,毋似玉而为石,”沈瑕笑了笑,“承载着这样的期望,我又怎能轻易抛却我的名姓?”
“我就知道你听进去了。”
“你当时喊得声嘶力竭的,我隔着那么远都觉得震耳欲聋,再不想听也被迫听进去了。”
“所以你仍然是个混蛋。”
“习惯使然。”
“沈老板,”跟在马车周围的高手提醒,“有人追过来了!”
“什么人?”沈乘月撩起车帘,遥望远方,从领头人的服色上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夷狄新任可汗?”
沈瑕也跟着探头去看,距离太远,尚未看清面孔,就已经下了定论:“的确是他。”
沈乘月扫了一眼对方队伍的人数,问车边高手:“能打过吗?”
“他们人多,但我们都是精英,胜负约在四六之数。”
“谁四谁六?”
从高手略显骄傲的表情上,沈乘月觉得己方应当是那个六。只是仅仅六成的胜算,她实在没明白他在骄傲什么。
“沈瑕!”随着距离逐渐拉近,新可汗的喊声传入众人耳中,“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沈瑕懒洋洋地一动不动,沈乘月不由感叹:“你被关在牢里时他不闻不问,你被救走了他又来追,疯子的世界真是太复杂了。”
“沈瑕!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喊声越来越大,“如果你担心夷狄落败,你放心,在楚军打进来之前,我会带你逃跑!我们在草原上重建势力,自由自在!你现在回去,楚国还能容你吗?”
沈瑕望着马车棚顶,一言不发。
“你要和什么人离开?她懂你无处释放的戾气吗?她明白你只是勉强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吗?她愿意把你那些毒计付诸实践吗?你摔死那个婴儿的时候,我们一同把人剖得肠穿肚烂的时候她看到过吗?你们有灵魂上的共鸣吗?这世上只有我懂你,只有我能与你的阴暗共存!”
“停车!”
沈瑕下车前,沈乘月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回身看向姐姐:“有些事,我开启的,我来结束。”
沈乘月叹了口气,放开了她:“小心。”
沈瑕下了马车,站在原地等新可汗的马赶上来,她披上了一件厚披风,周身的虚弱狼狈尽数被遮掩,留给对方的只有一贯的冷静从容、游刃有余。
“沈瑕,”新可汗笑了起来,看起来居然还有些深情,“我就知道你对我还是有几分不舍的。”
“可汗。”沈瑕迎了上去。
“父汗过世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杀你,”新可汗靠近她,示意所有人都退后,“但我舍不得你,你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人。”
沈瑕抬手抚上他的面庞,没有开口。
跟随沈乘月而来的高手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们近期行走草原,多多少少也曾听说过五王子和楚女的故事。如今见这两个凶名在外的家伙之间竟似有脉脉温情,心下惊诧。
“怎么?”他问。
她的手停留在他的脸上:“我常常想,每个人都有一张面皮,下面都是一样的血肉骨骼,为何会呈现出这许多千奇百怪的性子?”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他注视着她的双眼,“你和我一样会思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看着其他人站在我面前时,也常常想剥去他们的面皮,看一看他们那些可怜的小脑瓜里的内容有什么不同。”
这种画面毕竟难得一见,高手们也有一颗好奇的心,他们想起监狱里的境况,都等着沈瑕质问对方为何把她扔在牢狱中那么久,对她置之不理。
但沈瑕似乎问都没问就原谅了他:“你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高手们一边戒备着,一边望了一眼自己的老板,如果沈瑕真的要随新可汗离开,这场远赴草原的救援看起来岂不是一场笑话。
“很遗憾,不是,”可汗轻声道,“你是我最珍视的人,连你也要背叛我,就去死吧,唔……”
他背在身后的左手里,握着一把短匕,话音一落,就要向前递去,他竟是来杀她的,一次不忠,他居然就再也容不得她。
高手们正欲惊呼,只是有人却快了新可汗一步,正是沈瑕,她手中藏着一只簪子,在他有所动作前,已经刺进了他的侧颈,带出喷溅的血花。
他吃痛,手下动作不停,持着短匕插入了她的肚腹。
这瞬息间的变化,把众人
几乎都看呆了去。敢情这两人见面的那一瞬间,就下定了主意要杀死对方。温情什么的,只是旁观者的错觉而已,当事者没有片刻软了心肠。
沈瑕看着新可汗:“不出所料。”
“你……”他一张口,嘴角便流出血来。
沈瑕捂住肚腹:“你还是这么容易预测,毫无新意。”
他竟然笑了起来,露出染血的牙齿,看起来有些可怖:“看来我们这种人只适合互相消磨。”
两方的人马反应过来,已经各自冲了上去。
“我和你不是一种人,从来不是。你一个恶人,学好人搞什么灵魂共鸣那一套?你有没有灵魂都另说呢,还搞起共鸣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以为她会继续说些关于阴暗或人性的争辩,但她只是说,“你一直觉得除了你我之外,世上都是废物。但在我眼里,你也是废物的一员,没什么分别。”
他吐了口血,她也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有人接住了她,她暂时失去了意识。
冬日的草原一片荒凉,但四季更替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冬日过去,总是春天。
第122章 第122章养伤
沈瑕醒来的时候,意识仿佛从溺水的湖里缓缓升起,浮出水面,重新感受到了世界的声色。
四载年华如大梦一场。
沈乘月坐在不远处的窗边,看到她醒来,用一句话把她拉回了现实:“你欠我一棵千年人参。”
“……”
“好吧,其实没有千年,但至少也有三百年。”
沈瑕笑了起来:“我还不起又怎生是好?”
“那就为我当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好了,”沈乘月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你的命可真难救,一次不够,两次不够,非要折腾个一波三折出来。”
“辛苦你了。”阳光从窗子里洒进来,落在沈瑕身上,仿佛一个温柔的拥抱一般。
沈乘月给她垫高了枕头,喂了她一点温水:“你和新可汗那惊天互捅,外面可是闹得沸沸扬扬。”
“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整天说我和他是同类,”沈瑕还有些不适应光线,凤眸微阖,“怎么他还是新可汗吗?如今该是旧可汗了吧?”
“他的命确实没救回来,”沈乘月坐在床边,“你那一簪子捅到了他的颈脉,稳准狠。”
“我师承名门,”沈瑕丝毫不觉得意外,“都是姐姐教得好。”
“短短时日,夷狄又要换上一位新任可汗了。”
“夷狄气数已尽。”
“你差一点也气数将尽。”
“我知道,我先下手为强,他吃痛,刺偏了一分。”
“我险些都要开始同情这位五王子了,才坐了多久的王位,就死在了你的簪子下。”
“不必同情他,这种活了半辈子,还在把自己的凶残归因于年少时没被父母好好爱过的人,如果没有我,”沈瑕眉目间没有半点惋惜,“他一辈子也未必摸得到那张王座。”
“哦?你给他献过什么计策?”
“我……”沈瑕及时改了口,“姐姐说笑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给夷狄的大可汗献什么计策?不过是寄人篱下,身如飘萍,活一日算一日罢了。”
“很好,”沈乘月一指她,“将来殿前受审时,也要记得拿出这种态度。”
沈瑕挑眉:“我真怀念这种和你狼狈为奸的日子。”
“别乱用词,”沈乘月不满,“我们这叫志同道合,齐心协力。”
“好,”沈瑕歪头看她,“姐姐,给我讲一讲大楚这几年间我需要知道的情势变动吧。”
“好啊,先从新增的家庭成员开始如何?”沈乘月引进来三只小动物,“小黄你见过的,还有一鸡一鸭,你可以叫它们阿霞和阿财。”
“阿霞?”
“彩霞的霞。”
“很不错的名字。”
“以后它就是你妹妹了。”
沈瑕失笑,两人的笑语声在边城小院上空回荡。
———
沈乘月给家人去了信,报了沈瑕的平安。想了想,给萧遇也寄了一封。不过两封信中都未提及个中详细情由和自己的具体位置,以免家人急着要来探望。
沈瑕一直在边城养伤,她本就偏瘦,如今又清减了一圈,大氅毛领下,露出尖尖的下巴。但她精神很不错,伤口渐渐愈合后,常爱出门走走。
她的长相太有欺骗性,鲜少有人能把她和传闻中那个凶残魔头对应起来。百姓们只知道,她是花期酒约沈老板的体弱多病的妹妹。她轻咳起来时,住在附近那位常常叉着腰骂街的大婶和她说话,都忍不住要柔声细气些。
和大婶叉腰对骂过的兰濯坐在柜台里望着这一切,只觉得这世界还是太复杂了。
杜成玉和沈瑕相处得还不错,他并未因为传言畏惧她,他相信沈乘月,而沈乘月相信她,他就也相信她。甚至还对她拍着胸脯保证:“乘月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沈瑕对他笑笑,转头找姐姐吐槽:“从萧遇到杜成玉,怎么都是傻子?”
沈乘月不以为意:“用你的标准来判断,有几人不是傻子?难道我就不是?”
沈瑕无法否认这一点:“那倒也是。”
公西郡丞仍然三天两头来花期酒约蹭饭,时不时看着门口的沈瑕欲言又止,沈乘月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二姑娘可说过亲事了?”他问。
满桌子的人惊恐地望着他,钦佩着他的勇气。
“哦,”沈乘月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你不是认出了我妹妹,你只是想给她说媒?”
沈瑕站在门口,她重伤不过初愈,就开始接过了给百姓盛粥的活计。
“多好的姑娘啊。”公西郡丞感叹道。
大家沉默,只有沈乘月勉强跟着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堂弟,尚未成婚。别看我其貌不扬,”公西郡丞憨厚地笑道,“但我堂弟生得比我俊俏得多,而且年轻有为,十七岁时便中了举。”
“你是如何萌生这个想法的?”兰濯试探着问。
“我堂弟常从这条街经过,他看到过沈二姑娘低头认真给百姓盛粥的模样,”公西郡丞回忆,“用他的原话说,是‘被这样的美好瞬间击中了心灵’,所以才托我来帮忙问问的。”
“唔,”沈乘月也没预料到这么一出,“我觉得这种事,让我妹妹自己来处理比较好。”
公西郡丞却颇有顾虑:“这不好吧,直接对她提起,会不会让她有些羞涩?”
沈乘月摇头:“我怀疑她压根没有羞涩这种情绪。”
杜成玉适时起身:“我吃好了,我去替她。”
沈瑕放下盛粥的勺子,走到近前,对公西郡丞行了一礼:“见过公西大人。”
她是花期酒约一群人中唯一一个还会对他行礼的人,公西郡丞来蹭过太多次饭,连后厨打杂的小方都懒得再对他用敬语。
可想而知,郡丞对她的好感疯狂上涨:“姑娘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沈瑕入座,“大人有事找我?”
“是这样的,”公西郡丞看了沈乘月一眼,但她和兰濯只是安静地看着热闹,于是他把事情简单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以沈老板的财力,我那堂弟多多少少是高攀了。姑娘若有意,我安排他来拜见姑娘一面,姑娘无意的话,我保管叫他不许来打扰。”
他这话说得相当客气,这个时代官商之间的地位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在很多人的观念里,再怎么巨富的商贾之家,和官员家结亲都是高攀。
而公西郡丞还不知道沈家两个姑娘的身份和背景,只当沈老板是商贾巨富。
他说得客套,沈瑕拒绝得便也客套:“蒙大人垂爱,但小女身世坎坷,弱如扶病,不便耽搁令堂弟姻缘,还请他另觅佳偶才是。”
公西郡丞遗憾地叹了口气,回头把这话转告了堂弟,可少年人却听不懂委婉推拒,听了“身世坎坷,弱如扶病”这一句,反而心生怜惜,鼓起勇气磨着堂哥拜访了花期酒约。
他说了一通要照顾她,自此免她坎坷一类的话,她胸口垂着一缕长发,在热粥氤氲的水雾后含笑望了他一眼:“公子叫什么名字?”
“在下复姓公西,名景,字煜明,”他礼貌地报上名讳,“姑娘呢?”
“我单名一个瑕字。”
“敢问是哪个瑕字?”
沈瑕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沈乘月,轻声道:“宁有瑕而为玉,毋似玉而为石。”
“好名字!”少年人还在称赞,他身后的公西郡丞却已经浑身僵硬。
“沈瑕……”
她颔首:“大人,就是你想到的那个沈瑕。”
郡丞倒吸了一口凉气,沈瑕已经又盛了一碗粥递给排队的百姓:“小心烫。”
他这才想起来,他是见过她的,当初横峰
城二百一十六人被斩首,首级被一队夷狄人用马拖着,玩乐嬉戏。其中有一名白衣女子,身处夷狄人丧心病狂的队伍当中,曾回首与城楼上的他对视过一眼。
当时离得太远,他其实看不清她的长相,只是还清晰地记得当时被她那一眼望得浑身冷意的感觉。
他抬手,揪住了堂弟的后衣领,不顾对方的反抗,硬生生地把其拖回了家。
一炷香时间后,他孤身重新回转,沈瑕抬头,对他一笑:“大人?”
她给他递过一碗热粥,他怔怔地接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给自己盛粥,真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直击心灵的美好?的确直击心灵。
“你……”他张了张口,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他身为边城郡丞,知道的比普通百姓多些,他知道沈瑕乃朝中从四品中散大夫之女,后叛逃夷狄,在夷狄声名大盛,其累累罪行,擢发难数。他最后一次听说她的动向,是她捅死了新任可汗,又叛离夷狄。
那件事引得天下人众说纷纭,纷纷猜测她自此去了何方,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猜得到,她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边城的一间小铺子里,安静地熬粥盛粥。
郡丞苦笑,堂弟十七岁时便中了举在她面前算什么?她十七岁就捅了亲生父亲一刀,孤身远走,如今捅死了新任可汗,又能全身而退。
纵然不论她的善恶,堂弟贸然来求亲,无论身世胆色才智,那真是……各方面都不够匹配了。
沈瑕善解人意地望着他:“大人可有话要对我说?”
“我不知你是敌是友,我需要你保证,绝不伤害此地百姓。”
沈瑕笑了起来:“当然,我怎么会伤害他们呢?”
“我知道你这种人,你们心底有毁天灭地的欲望,”公西郡丞心乱如麻,“沈老板是你的姐姐,所以她要救你,也许她不知道你做过的所有事,但我……”
“你要告诉她吗?”
两人对视,剑拔弩张。公西郡丞屏住了呼吸,感受着冰冷感一步步漫延:“我得确保她能控制得住你不伤人。”
后面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响,是在软椅上坐久了的沈乘月想站起身,却撞在了柜台上:“沈瑕,我腿麻了,过来扶我一把!”
沈瑕维持不住自己的冰冷眼神,对郡丞莞尔一笑:“吓你的,我不怕她知道。”
“沈瑕!”沈乘月尖叫。
“来了来了!”沈瑕几步赶上前,扶着姐姐坐下,认命地半蹲下身子给她锤了锤小腿,“让一个重伤初愈的人过来扶你,你可真有本事。”
沈乘月在软椅上扭了扭,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顺便提醒妹妹:“千年人参,当牛做马。”
“你起身要取什么?我替你去拿就是。”
“切份水果来,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沈瑕翻了个白眼:“在这儿等着。”
公西郡丞注视着这一切,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半晌他摇了摇头,长呼出一口气。
如果她当真心存毁天灭地的欲望,又如何肯在这里安然施粥呢?
第123章 第123章见证终结
“公西郡丞,进来坐坐?”沈乘月邀请。
郡丞沉默着走到柜台边,拉了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所以,你妹妹是沈瑕的话,你就是中散大夫之女沈乘月?”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叫沈乘月吗?”
“我的确知道,我只是没把你和那个沈乘月联系起来,”郡丞苦笑,“我以前是听过这个名字,但没留下太深印象。我都老大不小了,哪能到处去记人家小姑娘的闺名?”
沈乘月耸耸肩:“我还以为咱们两个心照不宣,不料你是完全没反应过来。”
“谁能把边关小店的老板和京师贵女联系起来?”
“沈瑕的名字你怎么一听便知?”
“她的名字算得上如雷贯耳了,何况她还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白衣,”郡丞看着软椅上坐没坐相的沈乘月,“你们两姐妹,一个叛离大楚,一个帮我们对付夷狄,我是有些看不懂了。”
“你信不过她?”
“我信得过你,但她身上,还有横峰城的人命债。”
“横峰城二百一十六人,那是我从各地义庄搜罗来的尸首,”沈乘月解释,“我提前得到消息,及时让当地百姓撤离,夷狄人焚城时焚烧的已是尸体。”
“什么?”
“对不住,这件事瞒了你这么久。”
“我不明白,”郡丞摇了摇头,“如果你提前得到了消息,直接让百姓撤离就好,为何还要特地备好尸首送给夷狄人凌辱?”
“你可还记得,那件事之后,发生了什么?”
“朝野哗然,陛下震怒,下令……”他深吸了一口气,“下令出兵。”
“这就是你要的原因了。”
公西郡丞震惊地以双手掩面,半晌没有说出话。
“瞒天过海,你不止欺骗了我,你欺骗了整个大楚天下!”
“所以这件事最好是个秘密。”
“你妹妹她也一样?”
沈乘月点头:“从沈瑕叛逃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同一个目的。”
“为什么?”
“自大楚开国始,夷狄就是北境之痼疾……”
“不不不,”郡丞打断了她,“别对我说这些套话。”
沈乘月笑了起来:“我有我的理由,她有她的原因。事既已成,何必追根究底?公西大人,以你的角度来看,你觉得这场战争到底有无必要?”
“我会说,这场战争一劳永逸,扬我国威,造福后世,”公西叹了口气,“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沈瑕其实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人?”
“我不会用好人这个词来形容她。”
“这么说……”
“夷狄激发了她恶的一面,但……”沈乘月挑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所以然者何?”
郡丞失笑:“认真的?你在对我引用晏子春秋?”
“简单易懂。”
“我明白了,”郡丞点点头,“我就当这是你能够影响沈瑕,让她不再为恶的保证。今后除非她在大楚境内违我大楚律法,我不会再多言。”
“多谢。”
“沈老板客气了。”
“今晚还来蹭饭吗?”
沈瑕掀开帘子,手里捧着一碗切好的水果,从后厨走出来。
“蹭饭?”郡丞看着沈瑕,纵然他不是夷狄可汗,却也觉得颈侧发凉,“看在沈老板的面子上,她应当、可能、大概不会对我如何吧?”
沈乘月笑了起来:“那我通知后厨,给你留一份饭菜。”
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沈瑕也恰好捧着果子上前,公西郡丞打眼一扫,见碗中有枇杷、木瓜、青梅、葡萄、桑葚等物,果核果皮都去得干干净净,也不知这间小店是从哪里弄来这许多不合时令的果子。
沈乘月满意地接过:“可抵一个人参须须。”
沈瑕压根懒得接她这句话,递过果碗,就转身继续去盛粥了。
“你们姐妹生得半点不像。”郡丞感叹。
“是吧,”沈乘月表示认同,“我看起来亲切多了。”
“性情更加不像。”
不料这句被沈瑕听到,她回眸一瞥:“外界种种塑造了我。”
沈乘月不解:“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被外界所塑造?”
“不,你塑造了你自己。”
“……”沈乘月意识到她指的是循环,“那是老天的功劳,若非那桩事,谁知道我们如今会在何处?”
“京城,”沈瑕用两个字打断了她的感慨,“你大概仍然会活得很快乐。”
“无知无识的快乐,”沈乘月笑了笑,“不过也没人规定过快乐要分个三六九等。”
两人随口一感叹,听的公西郡丞云里雾里,他适时起身告辞,心情有些复杂地走上了边城街头。
———
战争还在推进,沈氏商号的粮草也仍然流水般运往前线。
这一日,沈乘月进了店门,见兰濯正痴痴望着不远处的沈瑕和一位熟悉的大婶:“怎么看得这么入神?”
“李婶子家里炖了鸡汤,给二小姐送了一碗,说是她身子太弱,让她补补,”兰濯恍神,“我还是觉得魔幻。”
“魔幻什么?你和李婶子对骂没骂过人家?”
“你怎么知道?”兰濯回想,“当时你没在啊,难道属下连这种小事都要汇报?”
“咳,其实我也没骂赢,”沈乘月摸了摸鼻尖,“我还是和杜成玉两个人一起对阵她的。”
“两人败阵,加倍丢脸。”
“容我解释,杜成玉在这种事上发挥的作用,顶多被计为半个人,”沈乘月看着李婶子,“但我打赌沈瑕能骂赢她。”
“我觉得她们压根互骂不起来。”
“也许咱们可以从中挑拨。”沈乘月玩笑道。
“这么阴暗?”
“你才阴暗。”
“咱们两个骂
都骂不赢的就别内讧了吧。”
“也是,沈瑕才阴暗,”沈乘月立刻把矛头指向妹妹,“咱们两个都是不错的人。”
兰濯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沈乘月看着沈瑕微笑着接过鸡汤的模样:“其实也没什么魔幻的,当年在京城,咱们家这位沈二小姐不也是人人称颂?习惯就好。”
“说起京城,如今可不同了,”兰濯有些担心她们,“你们要回去,二小姐她能承受得住吗?”
“别担心她,若她和人起了矛盾,我会更担心对方,”沈乘月拍了拍她的肩,“不过在回京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
她们重新踏足草原之上时,冬日刚刚过去,举目可见枯草之中一点雏绿。
“我新近开发的游览路线,夷狄战败之旅,”沈乘月展开双臂,“不过你大概是我唯一的客人了。”
“收钱吗?”身无分文的沈瑕问。
“这点小钱,我就不与你计较了。”沈乘月大度道。
两人纵马,走过夷狄已经告破的城池,为安全计,沈乘月仍然雇佣了些高手护卫在侧。
“满满的回忆,”熟悉此地的沈瑕给姐姐介绍着周遭风景,“那座楼上,我推过一个人下来。”
高手们听了这别开生面的介绍纷纷陷入沉默,沈乘月给妹妹找补:“在这里发生过的事也算历史嘛,而历史自然也是景观的一环。”
一行人向夷狄腹地前行,很快经过了布满焦土的城池。楚军一路推进,还没空出什么闲工夫来打扫,所以地上还有三三两两的焦尸,河沟里也被尸体堵塞,河水不流。此时刚刚初春,草原上还颇有些寒意,没有散发出太过浓烈的恶臭。
沈瑕渐渐敛了笑容:“姐姐,其实这烧城的主意是我献给老可汗的。”
“略有耳闻。”
“你怎么没问过我?”
“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
“如果我不出这个主意,”沈瑕垂眸,“当时五王子就要献计,在所有粮食井水里下毒了。他要毒死打进城来的楚军,为此毒死当地百姓也并不在乎。在他看来,百姓被毒死,假使楚军要以尸首为食的话,也会间接中毒,是好事一桩。”
“他确实够疯的。”
一行人又走过几座城池,渐渐里面有了百姓生活的痕迹,夷狄人在楚军看守下仍然生活在城中,他们活了下来,只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自己今后会沦为楚人的奴隶,就像他们曾经对待被劫掠来的楚人那般。
“这里也很熟悉,”沈瑕一指前面的府邸,“当初被掳来的大楚三品命官就被关在这里,我也是这里将其淹死的。”
“果然是你干的。”沈乘月并不意外。
“你也清楚他做过什么。”
“当然。”
“这样真好,”沈瑕忽然笑了笑,“有个人能分享我的杀人往事。”
沈乘月笑着摇摇头:“这种事真的需要分享吗?”
“说真的,你真是我最完美的分享对象,”沈瑕表情真诚,“你既不是迂夫子,不会从道德层面上高高在上地批判我,也不是像五王子那样的疯子,动辄要拉着我去杀上更多人。”
“可我今日偏要当一回迂夫子了,”沈乘月正色道,“我们需要约法三章,从你重新踏上大楚土地那一刻起,除非性命受到威胁,你不可动手杀人,不可滥用私刑。”
“我懂,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一行人又奔驰过大半夷狄国土,才终于看到了战场。
她们骑着马,立在远处的草坡之上,遥望着大战正在发生。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夷狄现在的可汗是谁。”
“不重要了。”
“也是,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旷野之上,兵马如潮,杀声震天,楚军的旗帜始终高扬,成为黑压压的战场上最鲜明的一道亮色。
夷狄已无回天之力,两人目睹了一场山河倾覆。
“为什么带我来看这个?”沈瑕问。
“我猜你会想亲眼见证一切的终结。”
第124章 第124章家
沈瑕走在街上,缓缓而行,感觉到一点水珠飘落在面庞上,下雨了?
她抬手抹掉水珠,看到指尖上一抹血色,她怔怔地举目四顾,见街面上已经淋满了血雨,一个鞠球大小的东西从天而降,坠落在她脚边。
那是一只人头,她低头看去,从五官上辨认出了此人生前的身份。
扑通扑通,天上下起了一场人头雨,无数人头双目圆睁,瞪着她的方向。
沈瑕后退了一步,那些人头察觉了她要逃,纷纷朝着她滚动涌来。
她尖叫一声,从梦中醒来,薄汗已湿透了衣衫。
这里是边城的小院,窗明几净,一片祥和。
沈乘月正从窗外探了个头:“我听见你在尖叫,做噩梦了吗?”
“没有。”沈瑕的喘息声逐渐平复,从她第一次亲手杀人开始,这不过是她万千噩梦当中的一个,不足为奇。
“看在你睡不安稳的份上,我可以把我的睡觉搭子暂时借给你。”沈乘月俯身,从地上抱起了一只小黄狗,从窗子递了进来。
“它臭吗?”沈瑕挑剔。
“记得给它洗澡。”
沈瑕小心地接过小黄,狗子安安静静地窝在她的怀里,伸出脑袋用舌头舔了舔她的下巴。
她几乎是立刻喜欢上了它。
“没人能拒绝小黄,”沈乘月笑道,“对了,明日启程,你的行李可收拾好了?”
两人亲眼目睹了夷狄的覆灭,见证了阵垮城摧,百姓南移,曾经在草原上横行一时的国家在史书中留下了最后一笔“夷狄,国终”。
两人都推动了战争的起始,又目睹了一切的终结,也算有始有终。
她们在这里也再没什么挂碍了,如今大军凯旋,将军殿前复命,两人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兰濯与沈乘月告别,她选择了另一条路,她们都有些不舍,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杜成玉和两人一路回京,情知她们还有很多事要面对,并未前往沈府拜访,进了京城,就与她们分路而行,回了杜府。
一别四载,马车驶入城门时,就连沈瑕也难免近乡情怯。
小黄似乎察觉了她的紧张,在她怀里拱了拱。沈乘月也贴心地出言安慰:“放心,还能打死你不成?”
于是沈瑕白她一眼,
一鼓作气,踏下马车,大步上前,扣响了沈府的门环。
来开门的门房还是旧时面孔,看到她一怔,有些不敢置信:“二小姐?”
“还有大小姐,”沈乘月从马车上跳下来,“劳烦通报祖母一声,就说沈府的女儿都回来了。”
“是!”门房几乎是奔跑着转身离去。
沈瑕环顾前院假山流水:“这里半点没变。”
“是啊,这里是一切的开始,”沈乘月回忆当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二姑娘柳絮才高,蕙质兰心,品性高洁……”
沈瑕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沈乘月挤眉弄眼:“祖母这次若再罚跪你,我可不会救你了。”
“……”
荣禄院中,沈瑕端端正正地跪下叩首:“孙女不孝,抛家叛国,四载无音信,累得祖母、父亲、兄长担忧。”
“快起来吧,走近些让祖母看看,”老夫人招呼她上前,细细端详片刻,把她拉进怀里,“孩子,你姐姐都告诉我们了,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祖母……”
“回家了,回家就好,往后再没人能苦了你去。”
老夫人掉了眼泪,沈瑕也终于忍不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沈照夜和沈岫白也上前抱住她们,跟着抹了眼泪。
只有沈乘月坐在一旁嗑瓜子,显得格格不入。
待沈照夜哭过一回,终于发现少了点什么时,回头看了她一眼,无声地邀请她一起凑过来。
“我是一匹孤狼,”沈乘月拒绝,“不能让别人见到我的眼泪。”
沈照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滚过来。
沈乘月笑着上前抱住了大家:“好了,一家团聚,最高兴不过的日子,别哭了。”
大家哭了一场,在她的劝慰下渐渐收了声。
老夫人抬指点了点她的眉心:“你以前才是最爱哭的那个,如今反倒要你来劝我们?”
沈瑕被老夫人拉着坐在身边,有些呆愣,大概是没预料到家人如此迅速地接纳了她,竟无一句质问与责骂。
“听说你逃回来的时候受了伤,伤势如何了?”沈照夜关切地问。
“我没事,已经痊愈了,”沈瑕低头不敢看他,“父亲的伤,多久才好?”
“早忘了,”沈照夜爽朗一笑,“都是旧事了,不必再提。”
沈乘月插嘴:“你不罚她?打板子、抽鞭子、杖刑、戒尺、跪祠堂、抄书,我可以帮你监督她。”
沈照夜怒道:“你妹妹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来,你怎么尽想着罚她?”
九死一生?
沈瑕的手还被老夫人紧紧握着,她眼波一动,看向沈乘月,心知是长姐在信里渲染了她的苦痛,使得家人此时的心疼远远大于愤怒。
沈乘月察觉到她的视线,对她一眨左眼,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沈瑕双目微酸,只觉得刚刚止住的泪又要夺眶而出。
她不知道沈府这个地方是有什么魔力,让她在外积攒了四年的眼泪,都要挥洒在此时此地。也许,这就是“家”的意义。
“好了,瑕儿远道回来,一定累坏了,我们也不拉着你说东说西了,”老夫人用帕子给她拭去泪水,“回杏园歇歇吧,都给你原样保留着呢。等你歇息好了,随时来找我们,大家再一起说说话。”
其实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还有太多太多话想问,问她当年为何如斯决绝,为何不肯对家人透露半句真相,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经历了什么,受过什么伤,流过几次泪,为何瘦了这么多……但下巴尖尖的沈瑕看起来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让大家都生怕不小心弄碎了这玉做的人。
“谢祖母。”
同样远道回来的沈乘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自告奋勇道:“我带妹妹去歇息。”
出了门,拐过一条回廊,沈瑕才从这种古怪而柔软的情绪里恢复:“我没想到,祖母和父亲就这么轻轻放过我了。”
“这事儿不好说,”沈乘月吓唬妹妹,“改日等你身子彻底恢复了,八成还要翻你旧账呢。”
“也说不定你又搞出一桩大事,他们忙着教训你,就来不及翻我的旧账了呢。”
沈乘月不满:“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
“对不住嘛,我欠你一次情。”
“这还差不多。”
两人在回廊下缓缓漫步,小黄跟在她们脚边撒欢,沈瑕几乎有些贪婪地望着四周熟悉的物件,抬手抚摸每一道栏杆。看到院子里一群人,她忽然驻足,一指当中那个矮小的家伙:“那是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沈乘月的重音咬在东西二字上,“是咱们亲大哥的亲女儿。”
“哦?”
“我记得我跟你提过大哥成亲了吧?”
“提过,”沈瑕面上浮起些许歉意,“我还以为我会影响他的婚事呢。”
“差一点大哥的岳父母就要悔婚了,只是沈府刚出事就悔婚面上不好看。大哥自己也不想拖累他们,提出暂且搁置婚事,给他们一个徐徐图之的机会,”沈乘月道,“气得嫂子冲上门来骂了他一顿,撂下一句话,要么立刻结亲,要么从此诀别,少来这磨磨唧唧搁置这套。”
沈瑕笑了笑:“听起来是个很爽快的人。”
“的确,后面还说了什么两人就不肯告诉我了,”沈乘月给妹妹补上缺失的四年,“总之,大哥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两个人很快就共结连理了。”
“嫂子今日不在?”
“嗯,今日恰好陪她母亲去庙里了,也怪我,没提前跟家里打过招呼今日归来。”
“这个东西,”沈瑕看着自己的侄女,“多大了?”
“她两岁三个月了,你不能再称呼她为‘这个东西’了,”沈乘月纠正妹妹,“你的侄女乳名甜甜。”
“出自?”
“生活甜如蜜糖,”沈乘月笑了起来,“并不是所有名字都要有一个典故的。”
“我不喜欢小孩子。”
“我知道,你别拿簪子捅她就好。”
“……”
说话间,那小孩子已经注意到二人,迈着小短腿冲了过来。
沈乘月张开双臂迎接她:“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姑姑沈乘月,我们见过很多次了。”
“沈乘月,喜欢,抱。”小孩还记得她。
“遵命,”沈乘月把她抱进怀里,“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你的小姑姑沈瑕。”
“沈瑕,抱。”
“她就只会说这一句吗?”沈瑕僵硬地把人抱了过来。
沈乘月纠正了一下她的姿势:“大哥信里提过,她会说很多话。”
“是吗?”沈瑕打量着怀里的小东西,“所以她比猴子聪明?”
“哪有你这么比的?”
照顾甜甜的仆妇也跟了上来,向沈乘月行了一礼,她们是生面孔,不认得沈瑕,听了介绍,面色微僵,连忙想把小小姐讨回来,又不敢做得太明显:“让奴婢来抱吧。”
沈瑕点点头,把怀里暖呼呼的小家伙递了回去,小孩子又挣扎着下地,想摸摸小黄。
仆妇不敢让她乱动,抱紧了她,小家伙不解皱眉,拍了拍仆妇:“点心,沈乘月,沈瑕。”
仆妇无奈,依言把给她备好的乳糕捧出来递到两人面前。
甜甜邀请:“吃,分你,宠你。”
被一个小孩子宠了,两人都是哭笑不得,很给面子地各自拿起一块乳糕。
甜甜又指指小黄,沈乘月会意,尝了一口乳糕,确认里面没有狗子不能吃的食材后,也给小黄拿了一块。
小家伙满意地点点头:“下次,还宠你。”
仆妇把她抱走了,沈瑕笑得停不下来:“她向谁学的?咱们大哥大嫂是这种霸道的性子吗?”
“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尚待发掘的另一面。”
两人沿着回廊,一路漫步回了沈瑕的院子。
杏园还保存完好,一草一木,都是旧时模样。
院子里有人在修整树枝,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到沈瑕,声音轻颤:“姑娘?”
“芳信?”那是她当年的丫鬟,如今梳了妇人发髻,想必已经成亲,却仍然在这里整理满园的杏树,不知这四年间草木如昨是否都要归功于她。
她冲了上来,拥抱了沈瑕,沈瑕也紧紧地抱住了她。
“你还在这里?”
“姑娘,我当然还在,你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你了!”
四年了,姐姐在等她,家人在等她,满园杏树在等她,连芳信也在等她。
沈瑕忽然觉得此生足矣。
一别经年,她在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迅速安定了下来。
第125章 第125章蚂蚁群架
杏园的书房被官差搜过一轮,如今却已经被收拾得干净利落,沈瑕离开的那天摔在地上的茶盏也早已被换掉,有人买了同样的样式,摆在桌前。
一旁是碧螺春茶,还有她私藏起来的酒,恰好这两样东西都可以储存经年,沈瑕打开茶罐嗅了嗅,缠绕鼻尖的仍是一阵清香。
沈乘
月拿起书架上的一幅旧日字迹:“生如芥子,身若微尘,好一个翻天覆地的微尘。”
“没想到这幅字还在。”
“如今也该换一句了。”
“换成什么?”
“让我想想,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如何?”
“你真是给我选了一句好词,”沈瑕笑了起来,“我觉得我还配不上,姐姐谬赞了。”
“所以你其实也没少看过话本,”沈乘月挑眉,“我真喜欢和博览群书的人聊天,听了一句就知道我是在夸你。”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沈瑕笑道,“如此有名的话本,我还是读过的。如斯大彻大悟,我的确还配之不上。”
沈乘月在椅子上坐下,两人对坐书桌两侧,一如旧时旧日:“回家的感觉如何?”
沈瑕想了想:“还有些不习惯,我忽然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了。”
沈乘月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现在你该知道,你当年对我做了什么了吧?”
“抱歉抢了你最小孩子的名头,还一抢就是这么多年,”沈瑕给她洗杯斟酒,“尤其当年我比甜甜讨人厌得多,你真是好涵养。”
“早知道小时候就该解决掉你的,现在迟了。”沈乘月说笑道。
“现在舍不得了?”
“少自以为是了,我现在常常也有这种冲动,”沈乘月饮尽一杯酒,“这杯酒算给你洗尘,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小活动。”
“什么活动?”
“你去了便知。”
———
第二天一早,沈瑕接住姐姐丢过来的面纱,听话地带在了脸上,环顾四周:“什么活动这么神秘,你要带我参加邪教?”
这是一个小型集会,与座的人都蒙着面罩掩饰着自己的身份,大家轮流诉说着自己的苦恼与伤痛,其他人听了,就一道出言宽慰,或是为其出出主意。
半个时辰后,沈瑕痛苦不已,困得眼皮都在打架:“你还不如带我去参加邪教呢。”
此时正轮到一名女子发言,纵然蒙着面纱,沈瑕也一眼便能判断出其年纪尚轻。
“我想起我的父母在我幼时对我的态度,就觉得痛苦。”
沈瑕勉强坐直了身子,沈乘月瞥她一眼,她压低声音对姐姐道:“听一听其他人的爹娘是怎样不堪,也算给自己找点安慰。”
沈乘月也放轻了声音:“请务必记住,集会的目的是互相安慰而不是幸灾乐祸。”
姑娘继续道:“我的父亲是最最古板严肃的那类人,小时候我做错一点事他就会对我疾言厉色,所以我一向只亲近母亲。”
其他人认真聆听着。
“母亲是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直到那一天,我贪玩不肯学琴,她非常生气,对着我大骂,说是如果我再不听话,就去告诉父亲,让他来教训我,”姑娘用手帕按了按眼下泪水,“那一刻,我对母亲的信任崩塌了,我觉得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但我对她提起此事,她却说不记得了。”
半晌后,沈瑕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怎么不继续?说完了?”
“嗯,”姑娘点点头,“我只想让母亲承认这桩事发生过,很大逆不道吗?”
沈瑕面无表情地看向身边的沈乘月:“你带我来就是听这个的?”
“学会把心中的苦痛诉说出来,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开导。”
沈瑕深呼吸,按捺自己继续坐在椅子上。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开始开解起那姑娘,说了些孝道为先,不该与生身之人计较这等小事一类的话。
姑娘看起来更委屈了。
接下来大家轮流发言,有人说“心上人眼里没有我”,有人说“被父母逼着考科举,却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
沈瑕看着对面男子腰间足够普通百姓一家三口花用十年的玉佩,叹了口气:“我错了,我根本没法幸灾乐祸,我甚至开始羡慕这些人了。”
“因为生活太顺遂,所以这些事成了他们最大的痛苦,而这世上其实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能与他们交换处境,”沈乘月对上沈瑕的眼神,“不用惊讶,我当然清楚,我以前也是这样的人。”
很快轮到沈瑕发言,她看向姐姐,接收到对方鼓励的眼神,无奈道:“我捅伤了父亲,他原谅了我,但我有些内疚,不知如何开解。”
“……”场上一片静默。
有善良人给她找了个台阶下:“应当是不小心的吧?”
“我故意的。”
大家欲言又止,觉得她不该在这里,应该在牢里。这还开解什么?你内疚不是应该的吗?
所有人都不说话,沈瑕觉得这可能是在鼓励自己往下说:“我常常会做噩梦。”
大家觉得她大概还有救:“因为伤了父亲而噩梦连连,想来乃是人之常情。”
“那倒不是因为他,是因为……其他亏心事。”
“什么亏心事?又是什么噩梦?”大家追问。
“伏尸千里,血流成河。”一个答案,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血流成河既是亏心事,也是噩梦。
众人却只顺着后一个问题思考:“这样的梦不多见。”
这样的困境也不多见,好好的集会,差点因为讨论沈瑕的问题讨到散场。
有她的困境摆在面前,其他人对比之下,那些抱怨父母打自己手板、抱怨孩子不听话、抱怨心上人无理取闹的,顿时觉得自己生活中没有沈瑕这样的人,说起来还是挺幸福的。
沈乘月在集会门口等到了最开始发言的姑娘:“姑娘留步。”
“什么事?”
“姑娘,依我愚见,不肯承认发生过的事,的确是令堂不对。但也许你不该纠结于此,过去就是过去,不需要反复回顾,不必沉浸于每一个受过委屈的瞬间。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令堂,往前看吧。”沈乘月说。
姑娘怔了怔:“我还以为又有人想教育我孝道为先,谢谢你。”
“不必。”
“想不到你会安慰她,”沈瑕百无聊赖地整理着自己的发辫,“我本以为你和我一样,觉得这些少爷小姐是在无病呻吟。”
“随口的事,你感觉如何?”
“说出来的确是好多了,”沈瑕承认,“我喜欢看大家瞠目结舌,硬着头皮和我对话的模样,尤其是当他们坐立不安,又不好意思摔门而去的时候。”
“够邪恶的,”沈乘月抬头望了望天色,“回家吧,嫂子这个时间大概快到了。”
沈瑕扯掉面纱:“好啊,回家。”
沈岫白的夫人姓姜,名为明锦,是京官四品通议大夫的女儿。她和沈乘月已经很亲近了,见沈瑕时却有些紧张。
当然这不能怪她,面对一个捅死过夷狄可汗的人,会紧张简直是天经地义。姜母甚至提出把女儿接回家里住一段时日,避一避沈瑕,但姜明锦觉得自己总要面对。
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饭,是给沈瑕的洗尘宴。
姜明锦准备了见面礼,盒子里是一对儿青玉簪:“听说妹妹喜穿白,这颜色淡雅,正配白衣。”
“多谢。”
姜府带过来的仆妇们紧张地盯着沈瑕的一举一动,似乎她下一刻就会露出青面獠牙似
的。
“你们先退下吧。”姜明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沈岫白和沈乘月交换了一个眼神,沈乘月和沈瑕姐妹俩又交换了一个,沈照夜古怪地盯着她们,不知这三人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片刻后沈瑕一笑:“嫂子,这簪子我很喜欢,可以现在就帮我戴上吗?”
“当然。”姜明锦一手扶住她的发髻,抽出现用的簪子,把青玉的换了上去。
“多谢了,是在似锦阁挑的吗?”沈瑕语气活泼,“我一向很喜欢那里的首饰,这几年远离京城,还一直惦记着要去逛逛呢。”
“原来你也喜欢似锦阁,”姜明锦发出邀请,“妹妹明日若有空,我们一道去逛一逛可好?”
“那就劳烦嫂子了,”沈瑕挽起她的手,“我姐姐可没这个耐心陪我去挑首饰。”
沈瑕看起来正常得有些过分了,还皱皱鼻尖,对嫂子撒了个娇,让姜明锦很快放下了紧张感,和她从首饰衣裳一路聊到了育儿,又聊到了最近读过的书,相谈甚欢。
如沈乘月曾经所说,只要沈瑕愿意,她可以成为任何人的朋友。姜明锦提起自己最近在读《菜根谭》,她点头表示自己也曾读过,从儒、道、佛聊到修身、齐家,再到弹琴赏月,任何话题她都接得上,都可以聊上几句,甚至让姜明锦有遇到知音的惊喜。
“勉强吗?”沈乘月找了个间隙,和妹妹交头接耳。
沈瑕摇头:“不勉强,家人就是家人,没必要因为我让她觉得不舒服。”
“这么说我没赶上好时候,”沈乘月对她笑了笑,“我真希望你当年对我也有这种觉悟。”
“就是因为你,我此时才有这种觉悟。”被无限包容过,才懂得要收起棱角,去包容别人。
“……”
饭用到一半,门房匆匆来报,说是宫里的沈公公驾临,众人连忙前往前堂迎接。
大家互相见过礼,沈公公笑吟吟看向沈乘月和沈瑕:“大姑娘,二姑娘,我来传陛下口谕,宣你二人明日入宫面圣。”
两人接了口谕,沈家人不免有些忧心,不知沈瑕的事到了帝王面前,到底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沈乘月两步上前凑到了沈公公身边,将随身的钱袋塞了过去。
沈公公摆手:“我可不敢收姑娘的银子。”
“公公帮了我那么多忙,是从牢里捞过我的交情了,跟我客气什么?”沈乘月坚持,“御膳房总是做那些绝不出错的菜式,您想来也腻了,留点体己钱开小灶嘛。”
“你啊,还是这么油嘴滑舌的,”沈公公莞尔,“可别再把自己折腾到牢里去了,大理寺刑房我这张老脸就未必好用了。”
“公公谦虚了。”
沈公公笑着摇摇头:“行了,我回宫了,不用送我,快回去用饭吧。”
姜明锦好奇地瞪大了眼,接到沈瑕回家的消息后,姜母一度忧虑不已,担心陛下想起这祸害,又要给刚进朝堂的沈岫白难堪。姜明锦当时紧蹙了眉:“母亲不要这样说,既然我当初选择了岫白,就要和他一起面对,哪里有称他妹妹是祸害的道理?”
听到宫里来人,她颇有些提心吊胆,却不料这位不少京官都畏惧的沈公公,在沈乘月面前表现得如此亲切,似乎还有些外人并不知晓的交情。
沈照夜送沈公公离开,沈乘月和妹妹对视一眼:“明日面圣,你记挂的那件事……”
“不知。”
“那我们大概就只能祈祷了。”
“你信神?”
“你不信?”沈乘月反问,“你明知有循环,为何还不信神?”
“就算真的有神明,”沈瑕反驳,“也未必会护佑世人。”
“为什么?”
“如果蚂蚁打群架时召唤你去帮忙,你会理会它们吗?我们于神,也不过是蝼蚁罢了。”和姐姐聊起神明时,沈瑕表现得比刚刚和嫂子论起佛儒道时要阴暗不少。
“蚂蚁打群架?”沈乘月悠然神往,“那我还真想去见识见识。”
“……”
第126章 第126章曾经今日
“一起出去散散步吗?”沈乘月邀请大家。
所有人一起瞪她,刚接到陛下口谕就要出去逛街,你是多没心没肺?
沈乘月勉强读懂了气氛:“那不是明天的事吗?今天逛逛也不妨碍。”
沈瑕柔声开口:“我太紧张了,陪姐姐去散散步也算消遣,大家快回去用饭吧,因着我们两个的事,打搅了晚膳,真是对不住。”
几人听说沈瑕也去散步,顿时觉得靠谱了很多,以为她们二人需要在面圣前密谋串供,不便打扰,相携离去,给她们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但沈乘月真的只是想散散步:“明明我才是更靠谱的那一个,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下意识觉得有你才可靠。”
“姐姐心思跳脱,娇憨烂漫,家人疼爱你,自然觉得……”
“打住,”沈乘月连忙打断她,“你这种活泼又积极的态度可以收一收了。”
沈瑕挑起了她那秀气的眉:“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你什么语气我都不喜欢,区别只在于勉强能忍和忍无可忍。”
沈瑕明眸弯弯:“我不会改的,你只能忍受我了。”
她把沈乘月曾经说过的话又还了回去,后者扯住她的袖子,把她拎出了府。
“现在我们该聊聊你和皇帝陛下那场小密谋了。”
“原来你知道了,”沈瑕想了想,“也没什么可说的,我觉得你应该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需要知道陛下的态度。”
沈瑕收起了刚刚玩笑的模样:“他说当年处置我外公时,他还刚登基不久,没经过历练,如履薄冰。所有人都说我外公是奸臣,陛下也就以为他的确是。”
“然后呢?”
“他在登基的第五年,开始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沈瑕回忆着,“因为贪官这种东西往往蛇鼠一窝,有行贿者、受贿者还有执行者,由利益聚集成群,拔出骨头带着筋。但当年就只有我外公一人倒台,这本就有违常理。”
沈乘月低头注视着自己的鞋尖:“但陛下什么都没做。”
“没有线索,没有着手点,没有一个重启案件的因由,更何况,当年那些参与诬陷的臣子,如今皆为朝中肱骨,皇帝首先要考虑的是朝局稳定,而不是一个人的清白。”
“所以你需要给他一个拒绝不了的筹码,”沈乘月看起来有些难过,“而他意在夷狄。”
“我当时冒犯了他,你大概能想象得到我讽刺人的样子,不过他对我仍然很温和,算是一个比较宽容的君王了,”沈瑕语气有些冷淡,“但我若当真死在草原上,他顶多为我皱一皱眉罢了。”
“帝王啊……”沈乘月感叹。
“你总是拉我出来乱跑,”沈瑕忽然问,“是不是怕我静下来就开始胡思乱想?”
“是。”沈乘月并未拐弯抹角,有什么就答什么。
沈瑕没有接话,两人暂时沉默下来,环顾着京城熟悉的大街小巷。
“那家糖霜山楂摊子还在开啊,”沈瑕有些怀念地指挥姐姐,“去给我买。”
“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没钱。”
沈乘月无奈地上前称了几两糖霜山楂,然后一摸腰间,回头干笑两声:“我的钱袋刚刚给了公公了。”
“……”沈瑕也终于记起了这一茬,摸了摸脑袋,触手的是青玉温润的手感,这个当然不能抵出去。
沈乘月摸耳朵:“我用耳坠抵债好了。”
“我来吧,”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递给店家几枚铜板,然后对二人行了一礼,“见过大姑娘,二姑娘。”
沈乘月抬头看着他那张俊朗的面孔,旧日时光扑面而来。
萧遇在灯下对她们微笑,眼里含着粼粼的水光:“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刚回,”沈瑕站在原地不开口,沈乘月只得负责接话,“对不住,这两日只是先见见家人,原打算过几日就去拜访你和萧姨的。”
“你……还好吗?”
沈瑕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露出微笑:“一切都好,有劳萧公子挂念。”
“你瘦了很多。”
三个人站在三个方向,有些像是当年,只是横亘其中的不只是时光,连萧遇都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连退婚的请求都要斟酌再三的温吞少年。
当年的他大概会说“我很担心你”,而不是“你瘦了很多”。
这四年时光对他的容貌很优容,只是让他的眉宇多了两分成熟,外加剥夺了两分无忧无虑,反而更令人心折。
沈瑕正要点头,萧遇身后忽然转出来一人,拍着他的肩膀:“萧兄,怎么一转眼你就跑这儿来了,说好的兄弟们一起喝酒,今日你可不许再推脱!”
沈乘月二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看向眼前这个浑身上下写满了“纨绔”二字的紫衣男人。
“哟,怪不得,这里有
两位姑娘……“紫衣男人笑看向二人,她们四年间在京城几乎销声匿迹,但以前宴会上见过,终归还是有印象的,他反应过来,“哦,这就是萧兄的那位心上人?”
萧遇对他的态度有些冷淡,只淡淡“嗯”了一声:“你先去酒楼吧,我稍后就来。”
紫衣男子靠近沈瑕:“不,叛逃夷狄的奇女子,居然还有脸来找你?我可得仔细瞧……”
沈乘月刚一抬手,就听到萧遇的怒喝声:“住口!”
“哈,”紫衣男子一乐,“你维护她啊?怎么还想与她再续前缘不成?她早已没了清白吧,不知和夷狄那位五王子有没有什么……”
沈乘月又要抬手,被沈瑕一个眼神按了下来。
“我是清白的。”她说。
萧遇的手即将扯住紫衣男子的后领,听了她这一句也难免愣怔:“你不需要解释,我……”
“想知道我怎么保持清白的吗?”沈瑕笑了起来。
沈乘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我给五王子献上了其他楚女,他为人残暴,那些女子上了他的床榻,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会被他凌虐至死。他嫌弃皮肤太粗糙的,就剥皮,他嫌弃太胖的,就削肉,”沈瑕淡淡道,“其中最顽强的一个,被剥了皮,还活了三天三夜,在地上爬啊爬,还叫着我的名字,想让我去救她,但我怎么会去救她呢?我只是给五王子献上了一个接一个美人,来避免他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紫衣男子看着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对这些太平年月里、富贵锦绣中长大的公子哥而言,这个故事就足以把他吓住。
他退一步,沈瑕就逼近一步,清清楚楚地辨认出了他眼神中的恐惧:“如此,公子可信我清白?”
“……”
他说不出话,沈瑕就对他一笑,她原本是清雅的长相,笑起来竟有几分妖冶:“我们先行告辞了。”
她拉走了沈乘月,留下两人怔怔地站在原地,注视着她们的背影,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转过长街,沈乘月清了清嗓子:“沈瑕,我需要你解释一下刚刚的发言。”
“……解释什么?不会连你也信了吧?我编的,”沈瑕白她一眼,“我脑子里的确有很多阴暗的想法,但不代表每个想法我都会付诸实践。”
五王子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没错,但刚刚沈瑕也的确是给他扣了一口黑锅。
“我知道,但我需要你亲口说出来。”
“好好好,”沈瑕并拢三指指天,“沈瑕在此立誓,我不曾给夷狄的五王子,后来的可汗乙息阙特阿史那,献上过任何女人。如有半句虚言,就让我永远失去家人的爱和我的智慧。”
“……”
“我拿我最重要的两样东西起誓了,你总该信我了。我不需要也没必要,我当时连命都豁出去了,怎么会在乎什么清不清白?再说你不相信我的为人,也该相信我的手段,我是需要靠献上女子才能保得住自己的人吗?”见姐姐不说话,沈瑕有点着急了,“如果我做过这种事,我就不会跟你回来了,我会留在那里给她们偿命!”
沈乘月叹息:“我信你,但你不该编造这种故事。”
沈瑕轻呼一口气:“我吓唬人的。”
“吓唬人也不要随便编造这种故事,让我揍他一顿就是了。”
“知道了,我下次不敢了,”沈瑕低头认错,“其实,我不是说给那个人听的,是给萧遇听的,我希望他……不要再记挂我了,他喜欢的那个纯白无瑕的沈瑕本就不存在。”
“你……”
沈瑕抢着认错:“好,我知道了,给萧遇也不该编这种故事,让你揍他一顿就好了。”
“我没事揍他做什么?”沈乘月怒道,“我现在倒是想揍你!”
“那你揍啊。”
沈乘月一巴掌打上了她的后脑勺。
“你还真打?”沈瑕编了个故事,为此挨了一巴掌,嘟哝着勉强认了这一回。
“刚刚那个讨厌的家伙是萧遇的顶头上司的儿子。”
“你是在建议我们不必明着动手,而是该套麻袋去打他一顿?”
“其实我是想问你对萧遇到底是什么想法?”沈乘月问,“我知道你喜欢过他。”
“在边城时你就提过他一直在等我,但且不说他喜欢的只是一个假象,也无关他是不是萧遇,他够不够好,谁配不配得上谁,”沈瑕抬头望天,难得剖解了自己的真心,“我只是不想辜负别人的真心,年少时觉得真心是可以利用的东西,但经历得越多,就越发明白,真心这东西太难得了,无论如何都不该被辜负。我给不出相同的回馈,不如就让他放弃我吧。”
“这话不像你说出来的。”
“是吧,我越来越软弱了,”沈瑕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姐姐,“都怪你。”
“……走吧。”
“去哪儿?”
“去把刚刚那人打一顿,顺便把落下的糖霜山楂拿回来。”
第127章 第127章惦记
“倘若某一天你后悔了,试图挽回萧遇,总是有办法的,”沈乘月提议,“我随时可以把他推进湖里,然后由你去救他。”
沈瑕震惊地瞪着她:“请你今后务必不要给任何人提出任何感情方面的建议。”
“主意很烂?”
“烂透了!”
沈乘月耸了耸肩,当真一路晃悠回原处,从摊子上取了遗落的糖霜山楂,她从不拿吃的开玩笑。
“东家!”长街斜对面商铺里快步走出来位中年女子,招呼她,“我刚刚就注意到你了,差点以为我看错了呢!”
沈乘月茫然地与她对视:“您叫我?”
“可不就是你嘛,”女子很热情,“东家,银子不够怎的不来我们账上提?”
“哦……”沈乘月恍然大悟,抬头看了一眼她店铺的招牌,“对啊,我大概还是有点不适应自己大富豪的身份。”
“你的产业?”沈瑕顺着她的视线去看招牌,“卖狗食的?”
“我当年为了搭上金娘子的线,盘下了金家一些卖不出手的产业,这就是其中一间,我买下就忘到了脑后,”沈乘月思索,“其实好生琢磨一下,说不定还能盘活。”
沈瑕调侃:“铺子都能忘到脑后,沈老板当真财大气粗。”
两人与女子道别,沈乘月举起左手:“给你看个更财大气粗的。”
沈瑕盯着她小指上亮闪闪的尾戒:“这东西很值钱?”
“是戒指也是印章,凭此可以调动我名下所有产业。”
“之前不是腰牌吗?何时换了?”
“看我举手的动作,”沈乘月又给妹妹重复了一遍,“三成淡然,两成漫不经心,装得更为不着痕迹。”
沈瑕深吸了一口气:“财不露白,低调些,不然连我都想抢劫你了。”
沈乘月付之一哂:“好像你打得过我一样。”
“……”沈瑕对着她,总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
第二天一早,沈乘月梳洗完毕,正要悠闲地用个早膳,就被家人打包扔了出去准备面圣。
“陛下还没下早朝呢!”她据理力争。
“你等陛下还是陛下等你?”
“我……”
老夫人拄着拐把她赶出门:“你妹妹已经在马车里了,别磨蹭了!”
沈乘月掀开停在门口的马车帘子一看:“哟,还真是,你起那么早做什么?衬得我特别懒散。”
沈瑕递过一杯热牛乳:“睡眠浅,习惯了。”
沈乘月敲了敲车壁,车夫就应声驾马起步,向宫城而去。
沈府祖上阔过,宅邸位置好,离皇宫不算远。很快到了宫门处,沈乘月掀开帘子,打眼便恰巧看到个熟人:“公西郡丞?”
“沈姑娘?”郡丞看到她,大步上前问好,“好巧。”
两人互相见了礼,沈乘月含笑打量他:“看大人这春风满面的模样,想来是升官了?”
“是啊,我们都升官了,”公西郡丞笑得合不拢嘴,“薛方大人仍
然驻守边关,做了边境数城的总统领。我调进了京城,还升了官,今后要仰仗姑娘多多关照了。对了,姑娘可猜得到我原本的位子由何人接替了?”
沈乘月摇摇头:“我猜不到。”
“是薛夫人,现在该改口叫郡丞大人了,”公西满脸喜色,“陛下念她参与守城有功,且居于边境多年,熟悉当地市井人群,又与薛方大人配合默契,干脆就把边城交给了她。”
“哦,”沈乘月了然,皇帝解决了夷狄后,新计划已经开始了,“朝上可有人反对?”
“自然是有的,不过如今战争已经结束,远在天边的一个郡丞位子可入不了各位大人的法眼,”公西大人摇摇头,“他们不过站出来辩驳了几句,待陛下说起要给参与战事筹备的六部论功行赏时,就差不多忘了这个议题了。”
“原来如此,请务必替我道一声恭喜。”
“一定,”薛大人颔首,“这是个好消息啊,沈姑娘对战事的帮助我在奏章中曾一一详述,想必陛下心中已有成算,也要给你一个封赏!”
沈乘月笑了笑:“借大人吉言。”
公西大人抱拳:“那就不耽搁姑娘了,我先行告辞,咱们有空再聚。”
“告辞。”
沈乘月二人在宫门前下了马车,接受了简单搜查,她早把袖箭一类小玩意卸了个干净,通过盘查,被一名等候在此的小太监一路领进了内宫。
沈乘月已是熟门熟路了,在带路太监身后和妹妹说悄悄话:“陛下把我发现的密道封死了,真是恩将仇报。”
“真过分,”沈瑕随口应和,“难道他怕你半夜摸进宫盗他的宝库不成?”
“他可能还真担心这个,”沈乘月回首望着刚刚拐过的回廊,“等等,这不是前往御书房的路。”
小太监解释道:“陛下在别处接见二位。”
两人被引入了一片桃林,在此等候皇帝大驾,沈乘月怡然欣赏风景:“真美,简直令我诗兴大发。”
“那就做首诗给朕听听?”明黄衣袍的王者从花树之后绕了出来,笑着看向二人。
“好啊,”沈乘月清了清嗓子,即兴做出打油诗半首,“桃花开兮还挺香,桃花落兮蝶儿忙,待得秋风有音讯,务必替我摘个桃。”
“……”皇帝和沈瑕一齐盯着她,大概都觉得她实在有辱斯文。
“沈瑕先随朕过来,”皇帝率先回过神来,“你在此稍候。”
他带着沈瑕走到湖边,熟练地抛竿,摆好钓鱼的架势。
沈乘月在远处来回踱步,听不到二人的谈话,很想假装路过一下皇帝身后,把他推进湖里去。
“姑娘稍安勿躁,”沈公公笑吟吟地陪伴着她,“记得姑娘几年前在宫宴上还能做些梅花似雪、柳叶如眉的诗句,如今怎么沦落到桃花还挺香了?”
沈乘月笑道:“凑趣的嘛,陛下还缺少才子为他认真作诗吗?”
“坐,”沈公公让小太监捧出一只托盘,“尝尝点心。”
沈乘月尝了一口,险些吐了出来:“这是皇帝专门备下来招待仇敌的吗?”
“并非如此,”沈公公摇头,“此乃瑶华公主殿下亲手烹饪,陛下吩咐老奴端出来尽快消耗掉。”
“这位投毒公主……”
“瑶华公主。”沈公公纠正。
“瑶华公主实在没什么做厨子的天赋,不然改行暗杀算了,”沈乘月不肯受这个委屈,把咬了一口的点心重新塞回了托盘里,“拿去喂鱼如何?”
沈公公深以为然:“待会儿趁陛下不注意,我就倒进湖里去。”
沈乘月来回踱步,遥望着陛下和沈瑕,皇帝背对着她看不到表情,沈瑕倒还算平静,不过她面上本就鲜少会出现激动的神态。
两人谈了小半个时辰,沈瑕才转身向这边走来,沈乘月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试图从中发现端倪,但她神色如常,只是对姐姐轻声道:“到你了。”
于是沈乘月大步上前,期间一直在思考假装跌倒把皇帝撞进水里的难度有多大。
“沈乘月,”皇帝开门见山,“朕记得你救驾时向朕求过一个愿望,要入朝为官,朕打算调你进户部,你准备一下。”
“……好,”沈乘月安静思考个中利弊,皇帝开始专心钓鱼,她等了又等,“陛下就只有这一句话要对我说?”
“嗯。”
这段干脆利落的对话,和刚刚他与沈瑕的详谈对比惨烈,沈乘月也没脾气了:“那小女这就告退了?”
“等等,你这愿望是几年前朕就应下过的,”皇帝拦住了她,“这次的功劳,再许一个愿望吧。”
沈乘月认真想了想:“我能去您的私库看看吗?”
“可以,”皇帝答应得痛快,“叫上沈瑕吧,你们一人挑几件朕的宝贝。”
“什么都可以?”
“除了朕的传国玉玺。”
“那玩意儿……”沈乘月很想说那玩意儿自己能伪造,但再鲁莽也知道这话不可说,及时改口,“我要来也没用啊。”
皇帝一言九鼎,很快放下鱼竿,领着二人前往皇宫宝库,他从身上取出钥匙示意沈公公上前开启大门时,沈乘月在他身后激动地搓了搓手。
这是她从循环起就憧憬的东西,如今总算美梦成真。
宝库开启的那一刻,沈乘月简直要被其中光芒晃花了眼。殿顶琉璃为瓦,殿内珍珠为帘。
皇帝好脾气地等在门口,让她二人自去挑选。
沈乘月蹦蹦跳跳地进了门,像一个探险者般,准备探索那浩瀚而神秘的宝藏。
这里空间广阔,墙上以黄金为壁带,缀以明珠,紫檀桌木,玉质座屏,其间富丽堂皇、琳琅满目自不必多言,随随便便展开一幅画卷,也是前朝大师的古画,价值千金。
沈瑕漫步其间,展目欣赏,转头却看见姐姐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的兴奋劲已经荡然无存:“在想什么?”
“这话说出来可能显得不识好歹,”沈乘月摇了摇头,“但我觉得有些失望。”
“哦?”
“这些东西,是我曾经想见而不可得之物,”沈乘月抚摸着眼前碧玉杯、翡翠盘,“但真正见到以后发现也没什么稀奇的,原来这般富贵奢靡,其实我已经见识过了、拥有过了。”
她已经见识过太多太多,最华美的衣衫,最昂贵的珠宝,最精致的食物,最奢华的生活。
也许还要加上最有趣的众生,最广阔的世界。
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往想见的稀奇东西,如今见到方知,她已经站到更高的位置,再不会觉得这些东西有多稀罕了。
她笑了起来:“我想我不会再惦记它们了。”
第128章 第128章金砖
天下权力至高者的宝库向沈乘月敞开,她却已没了太多探索的欲望。珍珠翡翠、珊瑚玉雕、宝剑名器、古物经文,只要她想要,就随时可以得到。
她终于选定了宝物时,出得宝库大门,沈瑕已经在等她。
沈瑕站在阳光下,捧着一只木匣子,见到姐姐,就打开匣子给她看:“上好的檀香,看制香法应当是前朝的宝物。知道你对香气最挑剔,给你选的,拿回去熏衣裳吧。”
“多谢,”沈乘月一乐,把一本古书献宝似地捧到妹妹面前,“我也给你挑了一本保存完好的古籍。”
沈瑕笑着接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收藏这些?”
“我还不了解你?”
皇帝在一旁看得好笑:“你们姐妹倒是风雅,不贪恋珠宝钱财……”
他话音未落,眼睁睁地看着沈乘月又从身后拖出一只布袋子:“我还拿了一袋金砖。”
“……”
沈瑕双手捂住了脸,沈乘月却笑得灿烂:“这东西总是用得上的,你不是正缺钱吗?三七分账如何?”
皇帝见她当面分赃,嘴角微微一抽:“你还真不跟朕客气啊!”
“陛下,”沈乘月似乎终于意识到皇帝陛下还在旁观,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有点重,能不能派人给我搭把手?”
“……”皇帝看了一眼沈公公,后者会意,憋着笑安排人手将金砖搬进了沈乘月来时的马车里。
“那小女就先行告退了?”沈乘月拿了好处,对陛下行了个心甘情愿、恭恭敬敬的躬身礼。
“快去吧,别再来了。”皇帝多看她一眼都觉得糟心。
一袋子金砖搬上马车,连车轮都被压低了些许,沈瑕暂且没有开口对沈乘月说起皇帝的意思,因为她不想到家以后再对家人重复第二遍。
沈乘月哼着小调,愉快地通过车窗张望街道两侧,时不时给妹妹一指街边店铺:“看见了吗?那也是我的铺子,赔惨了,血本无归,还好我家底厚,足够我挥霍。”
“卖什么的?”沈瑕奇道,“这里位置不错,随便卖点首饰布料也不至于回不了本钱吧?”
“卖叫醒活计的。”
“什么?”
“就是有些人清晨起床困难,我就开了这样一间铺子。顾客如有要事,需要早起,可以在铺子里付些银子,铺子里的伙计第二日会准时去他家门外敲窗户把人唤醒。如果讨厌敲窗子的声响,还可以换成高歌一首,我都准备好要亲自去大展歌喉了,可惜一直无人光顾。”
“真是……”沈瑕尽量在脑中搜罗了个好词,“新奇。”
“是我考虑得太少了,”沈乘月扁了扁嘴,“每日上朝的官员们不需要这个,因为他们府里有下人;百姓们则有公鸡打鸣来代劳;而穷书生也舍不得花这份银子。”
沈瑕实在压不住笑意:“趁早改行吧。”
“是要改行了,我已经吃到教训了,”沈乘月惆怅,“不过还是要出卖劳力,不然这么多人就白雇了。我目前的想法是,把劳力出借给那些家中养不起长期奴仆,但偶尔有需求的人。比如只雇佣一天甚至短到几个时辰,登门帮忙洒扫、看护孩童、做一顿饭之类的。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有戏。”
“那我就搞了,”沈乘月没过多犹豫,她赔得起,就敢胡乱折腾,“如果能做起来,街头等待活计的那些人也可以到我这里寻找差事。”
沈瑕笑着摇摇头:“你可真是精力充沛。”
沈乘月满载而归,沈府几人不大放心,早早在门口迎她。沈照夜看着那一袋子金砖,颇有些忧虑,这是入宫面圣去了还是抢劫去了:“闺女啊,确定是陛下赏你的,不是你自己抢的?”
沈乘月不满:“爹你怎么说话呢?我是这样的人吗?”
沈照夜不语,只幽幽叹了口气。
“来,见者有份。”沈乘月已经开始分发金砖,给祖母父亲哥哥嫂子每人塞了一块,也给了两岁的甜甜一块,颇有一副土匪分赃的架势。
恍惚间,沈照夜觉得自己正身处深山聚义堂,而非诗礼传家的沈氏大院。下一刻,就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纳头便拜,喊一声“大王义气深重,沈某不得不从了!”
但金砖总是实打实的,就算在京城这种寸土尺金之地,一块金砖也可以买下一栋宅子了,众人各抱了一块实心金砖,未对分赃方式提出异议。
唯有姜明锦有些惊讶:“这未免太贵重了些,又是陛下所赐。”它甚至不是什么婚宴礼、见面礼,只是随手送上的礼物。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收着吧,月丫头就这脾气,别跟她客气。”
沈照夜转向了沈瑕,问起了正事:“陛下有何示下?”
“陛下说,爹爹将官复原职,”沈瑕柔声道,“不日便将下旨。”
“陛下怎么没跟我说?”沈乘月吃惊。
“大概是觉得我更可靠些吧,”沈瑕逗她一句,才话锋一转,“其实当初正是我牵累爹爹停职,如今由我来传话也是理所应当。”
沈照夜听了,心下一喜又是一忧。喜的是皇帝的态度摆在这里,从此京中对沈家的闲言碎语也得收敛些。忧的嘛,是这几年他闲散惯了,不怎么想恢复以往每天上朝,起得比鸡早的日子。
“陛下还说,这几年委屈爹爹了,”沈瑕继续道,“他不让您上朝,也是想保护沈家,免得朝上议起夷狄事宜之时,总有人疑心你的立场。”
沈照夜深受触动:“陛下真乃一片苦心啊。”
沈乘月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爹爹已经迅速被皇帝哄好了。像他这样在官宦世家长大的士大夫,“忠君”二字基本已经刻到骨血里了。就算因当年恩师之事有些怨怼,更多的也是怨奸佞惑主。
“那你呢?”沈照夜又问,“陛下对你可有什么章程?”
“对我的处置,还要延后一段时日,”沈瑕安抚道,“爹爹不必着急,陛下既赏了东西,态度已经很明朗了。”
沈乘月在旁看着,意识到为何大家都更爱和沈瑕谈论要事,换了自己,大概会把话传成“之所以让爹爹停职几年,陛下找了个借口,你想听吗?你问关于我的处置?还有得等呢,是吧,我也觉得这厮拖拖拉拉的。”
待谈话告一段落,沈乘月扛起了她的布袋子,转身晃出了门:“我先回房去抚摸我的宝贝金砖了,晚膳时再见。哦,对了,陛下还说要让我去户部任职。”
她潇潇洒洒地走了,留下一屋子回不过神来的家人们,沈老夫人险些疑心自己的耳朵:“月儿刚刚说什么?”
“去户部任职,”沈照夜蹙起双眉,“陛下这是要效仿几朝之前,开女官先河?但乘月被推到风口浪尖,未尝是件好事啊……”
沈瑕追上了沈乘月,后者问她:“陛下拖着对你不做处置,是否怕打草惊蛇?”
“聪明,这段时间,我就要在京城里做一个无人在意的幽灵了。”
沈乘月取出三块金砖给她:“一共拿了十块,还剩五块,你三我二。”
说是三七分,给家人的五块都从沈乘月的份额里分出来了,但沈瑕也没和姐姐客气:“怎么还要私下给我?”
“因为我一碗水端不平,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爹爹那爱拈酸吃醋的性子,”沈乘月摆了摆手,“当年你给我绣完了小黄狗,却只给他绣了个十里江山图开头,他酸得很呢。”
“千里江山图,”沈瑕纠正,“我有空会把它绣完。”
“你是指你再次犯错需要安抚爹爹的时候。”
“我又不是你。”
三块金砖沈瑕拎起来都有些吃力,于是沈乘月又把她送回了杏园:“你打算拿金砖做什么?”
“也许买一栋宅子。”
“在沈府住着妨碍你作奸犯科了?”
沈瑕送上一个白眼:“还嘻嘻哈哈的,皇帝要你去户部任职,你就不担心?”
“不担心,”沈乘月没心没肺,“曾几何时,我觉得那些达官显贵高高在上,我对他们是有些敬畏的,但后来我发现大家都是普通人,都有私欲嗔痴,都有弱点、把柄。他们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之处,但不代表我需要特别畏惧他们。”
“态度不错。”
“陛下要用我,大概是要开女子科举了,”沈乘月问妹妹,“你觉得胜算大吗?”
“其实我觉得皇帝有些操之过急,”沈瑕思索道,“如果是我,我会先从底层下手,比如允许女子参选狱卒、衙役。这样反对的声音会小很多,潜移默化,由低到高。”
“有道理,”沈乘月点头表示认可,“但朝堂上,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对夷狄之战大胜,正是陛下一面倒压倒朝臣的时候,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才是常理。”
“的确,何况,”沈瑕耸耸肩,说了句缺德话,“以皇帝的年纪,确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沈乘月沉默,显然沈瑕还是对皇帝意见不小。
“你要小心,”沈瑕提醒姐姐,“做第一个冒头的女官,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但我有你这个军师在啊。”
沈瑕笑了笑:“其实你不适合做官,你本该闲云野鹤,悠游自在。”
“不过是另一段新奇的人生体验罢了,反正我随时可以反悔,”沈
乘月不以为意,“辞官,诈死,随便换个身份就能躲到海上了,怕什么?”
“躲到海上时记得邀请我。”
“一定。”
第129章 第129章心病
微风轻拂,纤云不染,这是一个很适合散步或睡觉的好天气。
沈乘月半躺在月华院的树荫下,晃着身下摇椅,手里翻着一本书,享受着一个人的宁静时光。
沈照夜在院子门口探了个头:“你妹妹不在?”
“你到我的院子里找沈瑕?”沈乘月懒洋洋抬眼看他,“她和嫂子一道去逛街了。”
“你怎么没去?”沈照夜走进院子,在她身边坐下。
“她们逛的那一片有很多我的铺子,”沈乘月露出一个独属于商人的精明微笑,“我怕掌柜看到我随行,就不好意思收她们的银子了。”
沈照夜失笑:“你啊,我想找你聊聊户部的事。”
“爹爹要分享给我为官的智慧?”
丫鬟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谈笑:“大小姐……”她看到沈照夜也在,连忙又补了一句,“老爷,二小姐看着有些不好。”
“怎么?”两人连忙起身,“带路。”
两人匆匆赶到前院,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沈瑕,姜明锦正抱着她柔声安抚,她身上裹了件外袍,大概也是姜明锦给她披上的。
“这是怎么了?”
姜明锦看到二人,满脸都是歉意:“都怪我,遇到朋友聊了几句,让二妹妹在酒楼等我片刻。不料一会儿功夫我的丫鬟慌慌张张过来找我,说是二妹妹遇到几个贵女找她的麻烦,还把她带走了。我到处寻人,在附近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孤身一人的二妹妹,她说自己没事,但我看她脸色煞白,实在不像没事的模样。”
沈乘月揽过沈瑕的肩:“交给我吧。”
姜明锦还在担忧,一步三回头地被沈照夜劝回去了。
“瑕儿,到底是怎么了?”前院只剩父女三人后,沈照夜才关切地开口问道,“你嫂子以为你被欺负了?”
“我宁愿她以为我被欺负了,”沈瑕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扔给姐姐,“我总不能告诉她我差点杀了那几个贵女吧?”
沈照夜一怔,正要再问,收到沈乘月递过来的一个眼神,示意他走开。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也要……”
沈乘月颔首,于是沈照夜也不甘不愿地离开了,把说话的空间留给了两姐妹。
果然,爹爹一走,沈瑕就打开话闸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那几个贵女认出了我,来找我麻烦,我一开始是没想计较的。”
沈乘月握住了她的手,她并没有颤抖,只是双手发凉。
“我真的没想计较的,回京前我就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沈瑕又重复了一遍,“我顶多只是打算羞辱她们几句赶她们走,但在巷子里,她们站在我面前,嘴里说着嘲讽的话,脚下一步步逼近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回神之时,我的袖箭已经对准了为首者的额头,我的手指按在机关上,差一点就发动了那要命的箭。”
“重点是你并未发动……”
“重点是我动了念头!”沈瑕看起来很烦躁,“在夷狄时我学会了一个道理,若有人敢冒犯我,必须千倍百倍还回去,别人才会明白我不是他们能招惹的人。但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弱肉强食的草原,我不能因为别人的一句冒犯就动手杀人,我得学着做一个该死的正常人!”
“前日碰到萧遇的的时候,那个紫衣纨绔冒犯了你,但你当时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沈乘月分析,“也许你并不是每次都会……”
“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对我做什么,我知道我很安全,”沈瑕打断了她,“因为当时你在那里!”
“因为我?”
“是,因为你!你满意了?因为是你把我从地狱里捞回来的!”沈瑕狠狠地踢着石子,“但你又不能时时刻刻都把我拴在你的腰带上!”
沈乘月忽视了妹妹的小脾气,尽量与她讨论对策:“如果派很多下人跟随你呢?会不会让你觉得安全?”
“今日我身边也有嫂子的丫鬟在,但她们不会让我觉得安全,”沈瑕摇了摇头,“她们只会让我想起我在夷狄时那些可怜又没用的侍卫!我下意识只想把她们支开。”
“所以你下意识觉得她们保护不了你,反而是你需要保护她们?”
“嗯,听起来很可悲是不是?”
“听起来像是人性尚存的正常人。”
“……”沈瑕顿了顿,缓缓靠在廊下立柱上。
“你觉得我可以保护你?”
“不是保护,是我做什么你都可以把我拉回来,”沈瑕语气缓和了稍许,“我不需要有人保护我,我需要的是有人拦着我失去理智,我不要变成五王子那样真正的疯子。”
“那几名贵女如何了?”
“我的袖箭贴着为首者脖子射过去的,射断一缕头发,留下一道血痕,把她们都吓跑了。”
“我觉得你做得已经很了不起了,”沈乘月赞扬,“你不需要担心,你根本不可能变成五王子那种疯子。”
“少对我用这种哄孩子的语气,你的‘了不起’压根不值钱,”沈瑕控诉,“昨天我亲耳听到,甜甜只是靠自己吃了顿饭你就夸她很了不起!”
沈乘月无奈:“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而言就是很了不起了。”
“才不是,”沈瑕白她一眼,“我真讨厌我这么需要一个人的模样。”
“只是暂时的,”沈乘月劝道,“等我正式任职官场以后,就变成我需要你了。”
“也对,你脑子不行。”沈瑕心下平衡了些。
“……”沈乘月尽量忽视了她的攻击,“也许我该给你找些事情做。”
“什么事?你有什么人需要密谋对付?”
“我相信我们两个也是可以聊些光明正大的话题的,”沈乘月想了想,“我名下有个私塾,最近开设了些五花八门的授课,我给你报个名如何?”
“上私塾?真了不起。”沈瑕阴阳怪气。
“我只是觉得,也许到处去蔑视别人的智慧,会让你感觉快乐一些,”说到后半句沈乘月压低了声音,小声吐槽,“你换些人去鄙视,我也可以快乐一些。”
“好好好,我去就是!”沈瑕揪了朵花扔在她脸上,转身走了,“帮我把外袍还给嫂子!”
“遵命。”沈乘月在她走远后,轻声叹了口气,能治愈心病的,大概只有时间。沈瑕心中柔软和戾气并存,而她在用力挣扎着,让自己不要倒向后者。
沈瑕离开后,沈乘月召来下人吩咐了几句,又径自前往嫂子和兄长所居的折桂院。
姜明锦很担心沈瑕:“二妹妹吓坏了吧?都怪我,应该时刻陪着她才是。”
“不能怪你,不必自责,”沈乘月把外袍递给一旁的丫鬟,“我劝过了,她好些了。”
姜明锦对沈瑕怜惜不已:“外面说得多凶神恶煞的,其实也不过是个会害怕、会受伤的小姑娘呢。那些贵女没有对她动手吧?二妹妹怕我担心,一直说自己毫发无伤。”
“她没受伤。”
“没受伤也够难受的,那些人对她说了什么吗?被人堵在巷子里多可怕,晚上不会做噩梦吧?”姜明锦的确是个热心人,她让丫鬟拿出一只木盒,“这是安神香,我想待会送去杏园,妹妹看看合不合适?”
“自然合适,嫂子有心了。”
一个小丫鬟的出现,解救了不想说谎又不知怎么说实话的沈乘月,她对姜明锦通报道:“夫人来了。”
她是从姜家带来的丫鬟,她口中的夫人指的应当是姜明锦的母亲,姜夫人。
沈乘月是晚辈,总不好避而不见,便和姜明锦一道迎了出去,在院门口见到了姜夫人。她是一个长相有些严肃的
女子,姜明锦在她面前显见有些紧张。
姜夫人力邀沈乘月一道坐坐,她不好推却,在下首作陪。
姜夫人挑剔了几句女儿的衣衫首饰,才把目光转向沈乘月:“大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可想过何时成婚?”
“娘!”姜明锦试图阻止。
“喊我做什么?我当初这个年纪都已经怀了你了,”姜夫人示意女儿住口,“我知道你们沈府现在情况复杂,你也是被你那个妹子连累的,但总这样拖着可不成啊,我认识几个青年才俊,你若肯点头,我就去问问他们府里愿不愿意。”
“我……”沈乘月微怔,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成亲这件事了。当年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时,也想过朝朝暮暮、琴瑟和鸣。但如今她似乎早已把成婚这桩事抛之脑后,忘记了世间人大都是要成亲的,而她四年间几度回京探亲时,祖母父亲大哥也从未提起过。
“不过你也不能太挑,”姜夫人絮絮道,“亲家公停职了,沈家能依靠的也就是你大哥了,你……”
姜明锦连忙插话:“娘,快别说了,公公他快要起复了,陛下择日便会下旨。”
“真的?那倒是好事一桩,以后你和甜甜也能多些倚仗,”姜夫人点了点头,又对沈乘月道,“但大姑娘还是不能太挑,三品官家以上的嫡子怕是不能了,你年纪大了些,不过凭着容貌兴许还能往上走走。”
“娘!”姜明锦再度打断她,“别说这些话了,什么三品官嫡子庶子的,妹妹自己就要当官了呢!”
“少胡说八道,”姜夫人压根不信,“当你娘老糊涂了不成?”
沈乘月笑了笑,找了个借口推拒道:“多谢夫人好意,不过祖母对我的婚事另有安排。”
“那也要抓紧了……”
姜明锦绝望地看了母亲一眼,把两指夹在口中,吹了一声呼哨。
沈乘月愣了一下:“嗯?你养狗了?”
这种呼哨声,是杜成玉常常用来召唤小黄的,后来被一鸡一鸭也学会了,一声呼哨就跟过来,让他威风极了。
但这一次,随着呼哨声响起,哒哒哒跑过来的是沈乘月那两岁零三个月的侄女甜甜。
她径直上前抱住了沈乘月的小腿:“去玩。”
“好嘞,走着。”沈乘月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蹿出了房门,在姜夫人反应过来前,已经消失无踪。
她带着甜甜疯玩了一下午,直到沈瑕举着一张纸冲进了她的院子。
“沈乘月,你让我学兽医是什么意思?”
“兽医,掌疗兽病,疗兽疡。”沈乘月好整以暇,给她念了一段《周礼》中的释义。
“我知道兽医是什么,但你为什么让我学这个?”
“我觉得你不太适合医人,我怕你随时想给他们一刀,但兽就不一样了,”沈乘月对妹妹竖起拇指,鼓励道,“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兽医!”
“……”
第130章 第130章春游
“别生气了,给你看个好玩的。”沈乘月一声呼哨,甜甜、小黄、一鸡一鸭同时从院子角落猛冲过来。
小黄:“汪!”
甜甜:“汪!”
“……”沈瑕低头,端庄地摸了摸侄女的脑袋。
“不行不行,叫声不能学,”沈乘月慌了,“我没法对你娘交待。”
甜甜歪头:“汪?”
沈乘月捂脸:“救命啊!”
小黄蹦跳着扑她,甜甜也跟着扑过来,两人一狗在草坪上滚成了一团。
沈瑕抱臂在一旁看着,在沈乘月的哀嚎声中,终于忍不住也跟着嘴角上扬。
当晚,把甜甜送回折桂院的时候,沈乘月郑重对妹妹道:“你候在这里,我先进去探探路。”
她非常厚道地盘算着,如果姜夫人还在,那就牺牲自己一个,让沈瑕抱着甜甜转身就跑。
沈瑕却并未意识到长姐的良苦用心,不徐不疾地踏入了折桂院的大门。
她运气不错,或者说姜夫人运气不错,此时已经离开了沈府。
姜明锦接过了甜甜,沈乘月不抱希望地盯着她,等着小侄女在其母面前忽然用“汪汪”声将自己出卖,但她只是呲着一口没长齐的牙对姑姑一乐:“逗你的,傻乘月。”
“……”
姜明锦让丫鬟将甜甜抱下去哄睡,自己拉住了两位妹妹,先因为姜夫人的事对沈乘月道了声歉,又拉着沈瑕嘘寒问暖。
“嫂嫂放心,不碍事的。”沈瑕包裹在一袭浅碧色的春衫里,迎着春夜晚风轻笑摇头,干净美好,纯洁无害。
在沈乘月看来,沈瑕的无害程度宛如一条银环蛇,见血封喉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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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陛下正式颁下圣旨,沈照夜不止官复原职,还比从前升了一级,做了正四品的中书舍人。
这是一个信号,足以向外界证明陛下已经不再因沈瑕之事迁怒其父了。京官世家来往交游时,终于不再将沈家排除在外,府上渐渐开始收到了饮宴的邀约帖子。但起起落落后,沈照夜早已志不在此,对这些邀约并不热衷,宁愿每日下了衙就窝在书房里饮一杯茶、读一卷书,然后陪伴家人一道用个愉快的晚膳。
不过亲家的帖子总不好忽视,在春夏交际之时,除了腿脚不便的沈老夫人,沈照夜带着几个孩子尽数赴了姜府的邀约,一道去京郊散步游玩。
出发前,沈照夜看着两个女儿,忧心忡忡:“尽量装一下正常人。”
“我本来就是正常人。”沈乘月强调。
到了京郊湖边,见了姜府一行方知,原来这场邀约除了庆贺沈照夜重回官场,还另有其他目的。
“这两位公子,一个是户部郎中家的嫡子朱公子,一位是兵马司副都护的庶子尤公子,”姜夫人热心地介绍着,“今日也一道随我们游玩。”
沈照夜脸色不太好,沈岫白也皱了皱眉,抢着上前一步:“两位兄台这边请。”把两人带离了妹妹的身边。
姜明锦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娘,你这是做什么?怎么不提前和我商量一下?”
“你懂什么?促姻缘,得善果,这是好事,我跟你爹一合计就把人请来了,”姜夫人整理了一下女儿的衣襟,“待会儿记着跟我好好配合。”
姜明锦急着直跺脚,甜甜在一旁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尤公子是要给沈瑕牵线的,姜夫人倒的确是好心,考虑到沈瑕配嫡子未必做得上正头娘子,就打算给她牵线一位武官家的庶子。只可惜这份好心实在用错了地方。
考虑到沈瑕的过往,这位尤公子本是不怎么满意的,但一见了她,眼神就移不开了,要不是沈岫白硬生生挡在两人中间岿然不动,尤公子恨不得始终围在她身侧嘘寒问暖。
朱公子和沈乘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连沈照夜听了,都觉得自己的大女儿的确是个极具涵养的好孩子,多无趣的话题都能接一句,对方没有率先冒犯,她就绝不会轻易给人难堪。
出门游玩,大家自然是带着下人的,朱公子正要唤小厮过来生火,沈乘月已经熟练地吹了一口火折子,点燃莎草纸,再把纸扔进备好的枯枝干草中间,生起了篝火。
朱公子微怔,讲完了科举八股,又开始和她聊起自己父亲的官职。
“户部吗?真巧,”沈乘月抬头对他笑笑,“期待和令尊共事。”
“啊?”
沈乘月站起身:“我再去林子里捡点枯枝。”
“这活儿怎么能让大姑娘来做?”朱公子连忙追了上去。
夏季树林的枯枝不太多,沈乘月捡了一些抱在怀里,朱公子提出要帮忙,她就果断把枯枝塞给了他。
向林子深处走了几步,她察觉了什么,忽然认真看向朱公子:“别动,别回头。”
“什么?”大概是人的天性如此,越是不叫他干什么,他就越想做什么,此时下意识一回头,正看到身后的树上,一条有着黑白横纹的蛇从树干高处游动下来。
他吓得几乎动弹不得,一声尖叫卡在了嗓子眼,沈乘月却已经向他扑了过来,出手如电,精准地捏住了蛇的颈部。
她把那蛇轻轻巧巧地拎在手里:“是银环蛇,真巧。”
朱公子瞪着她,实在不知她在巧些什么。
黑白相间的银环蛇被抓着颈部,把身子缠在了她的手腕上。
“快,快扔掉它!”朱公子吓得大吼。
“别怕。”她说。
“能不怕吗?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蛇!”朱公子喊了这一句,方才意识到“别怕”这两个字,她似乎不是对他说的。
“京城这边少见这种蛇,倒是南边山上多些,”沈乘月甚至抚摸了一把蛇身,又对朱公子道,“劳烦公子把枯枝抱回去,我把它扔进深山上,免得游出来伤了人。”
“你、你……”
朱公子结结巴巴,但她并没有等到他点头,只是嘱咐一句,就转身上了山。
他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姜夫人拉住他:“你啊,别总
跟人家姑娘聊些科举啊做官啊,哪个姑娘家对这些感兴趣?去聊点有趣的话题!”
聊什么?聊抓蛇吗?朱公子恍惚地落座。
沈照夜扫了他一眼,不知他是在林子里受了什么摧残,却也无心多问。
待沈乘月回转时,恰好姜明锦弄破了衣袖,有些懊恼:“只惦记给甜甜带换洗衣物,倒忘了自己的了。”
“我来吧。”沈乘月擦净了手,从袖中掏出针线包,坐在姜明锦面前,熟练地在破口上绣了个花纹,掩住了破洞。
沈家人震惊地望着她,连沈瑕眉宇间都带了几分对此情此景的怀疑。
只有姜夫人欣慰地看着她:“瞧瞧,多好的孩子啊,这才是能沉下心过日子的性子!”
朱公子见了沈乘月如此正常的模样,这才缓过神来,鼓了鼓勇气,方敢再度上前搭话:“我见大姑娘、二姑娘出门,似乎都没带多少丫鬟小厮?”
“习惯一个人出门了,”沈乘月解释,“我和二妹妹平日出去,都不怎么带下人。”
“为何如此?”
“我的院子里本就没剩多少人了,两个大丫鬟都离开了,也没再填补,”沈乘月如实答道,“其实原本也用不到那么多人,很多事我自己都能做。”
朱公子和尤公子对视一眼,迟疑着尽量以不伤人的语气问道:“沈府最近是否状况不佳?”
沈乘月稍稍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是在问沈府是不是穷到连丫鬟都雇不起了。
她抬头认真打量了他一遍,认出他腰间玉佩是京城多宝阁的新样式,束发冠是似锦阁的特色青玉,衣衫是漱玉楼裁制的,很多店铺跟着仿制过,但漱玉楼的剪裁始终是独一份的。而他带来的点心和茶叶分别是桃源楼和古韵庄的,都是昂贵的物件,想来朱府的确算是富贵人家了。
姜夫人倒是认真挑过人选的,只是恰巧多宝阁和似锦阁是小桃名下的产业,漱玉楼、桃源楼和古韵庄则属挂在云沾名下。京城里吃穿住行都快被垄断了,沈乘月很难对他的财力产生什么惊叹。
对方询问不带恶意,顶多算是不会说话罢了。沈乘月自然也不会忽然跳出来炫耀自己的财力,借此给对方一个回击,直到让他面上讪讪无光,便只是笑了笑:“沈府无事,多谢公子关心。”
若能让他误以为沈府穷困,借此打消念头,倒也不错。
朱公子大概察觉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冒犯了,立刻换了个话题,说起了自己随父亲进宫面圣的事,讲了不少皇宫巍峨和天家威严。却见沈乘月始终神色淡淡,只是偶尔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她在聆听。
“近距离见到陛下,那份威仪与威严,和宫宴上远远遥望所见,大为不同。”
沈乘月点点头:“想来的确如此。”
连姜夫人听着都觉得太无趣了些,连忙打发四个年轻人自去逛逛,不必陪大家坐着。
于是四人沿着湖边缓缓散步,春夏交际时天气正好,不似盛夏的酷热,很多人家喜欢在这种时候出来逛逛,一路上人流如织。
远处响起马蹄声,几人回头看去,见有人带着一队侍卫奔驰在入城的官道上,为首的是朝上最近风头正盛的三皇子。
三皇子一路打马,看到几人,竟停了下来,牵马走向他们。
朱公子和尤公子怔了怔,都觉得与有荣焉,想不到宫宴上见过几次,三殿下居然就记住了他们,还特地停下来打招呼。想来一定是自己那在朝为官的父亲受重用的缘故。
他们一时心思纷乱,比如要如何在三殿下面前表现,比如三殿下对夷狄的态度一向激进,被他看到自己和沈瑕这个叛逃者走在一起他会不会多心一类。
“大姑娘二姑娘好,好久不见,”但三殿下走近后,只说了一句话,就打碎了两人的梦,“这两位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