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是谁?沈瑕望天,她不是忘了姜夫人的介绍词,她是压根没记。
尤公子急得抓耳挠腮,朱公子颇觉尴尬,要开口说什么,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刚刚还想在姑娘面前炫耀天潢贵胄认得自己,结果人家认识的是两位沈家姑娘。“这两位是?”短短四个字,竟拥有如此冰冷、如此令人难堪的力量。
三皇子皱眉看着奇奇怪怪的两个人,很快猜到一个可能,问沈乘月道:“他们两个在骚扰你们吗?”
“没有,”眼看他下一刻就要喊侍卫拿人了,关键时刻还是沈乘月最厚道,“这位是户部郎中家的朱公子,这位是兵马司副都护家的尤公子。”
“原来如此,”三皇子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两个身份也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你们是一起的?”
“嗯,一道出来游玩,待会儿可能还要一起乘船游湖。”
从三皇子的表情来看,他大概还是觉得困惑,不过出于涵养也没追问下去,只是客气道:“两位姑娘回京的事,前日我才听父皇提起,本想登门拜访,不料今日就恰巧遇见了。”
“三殿下客气了。”
“这次多亏了你们,”当着两个外人的面,三皇子也不好说得太细,“如有机会,我代父皇敬两位一杯。有空一定聚一聚,来日我让人去沈府递帖子。”
沈瑕已经开始放空了,沈乘月点头:“好。”
“那我先走一步了。”
“恭送殿下。”
全程朱、尤两位公子都没能插上话,只是愣愣地听着沈乘月与三殿下的对话,态度自然且熟稔。越听越是不可思议,沈府多大的面子啊,竟要三殿下主动来递拜帖?还有,皇帝亲口对皇子提过她们两个回京,这得是多重要的人物啊?
三皇子那句“他们两个在骚扰你们吗”,把两人惊得险些昏阙过去,待三殿下上马离开,两人才勉强放松下来。
朱公子比之尤公子倒还好些,很快恢复如常,问沈乘月道:“你和三殿下很熟悉?”
“称不上熟悉。”循环之外,两人其实并没有太多交集。
再怎么不通人情,朱公子也觉得她是在客套了,想起刚刚自己炫耀面圣经历的行为,一时面上有些臊得慌。
他们终于不再没话找话,讪讪地陪着两位姑娘沿湖边往回走,沈瑕落后一步,看向沈乘月:“姐姐,
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针线?”
她已经去上了几次兽医课了,频繁接触外界的结果,就是她发现这世上愚蠢之人多如牛毛,而沈乘月的脑子尚可一忍,因此此时对长姐十分的和颜悦色。
沈乘月掏出针线包,彻底展开给她看:“这几个钩针都是撬锁用的,伪装成针线包,免得被人搜出来。我不是要去户部任职了吗?伴君如伴虎啊,万一哪天当差当着当着就入狱了呢?这叫未雨绸缪。”
“……”
“你看,今天不就派上用场了吗?”沈乘月一派乐观。
沈瑕没回话,径直走开了。
四人中,大概只剩沈乘月还有心情看一看沿路的风景,见微风过处,湖水粼粼,还捡了石子玩起了打水漂。
见这厮胜过了湖边一众小孩后,居然还欢呼起来,沈瑕翻了个白眼。沈乘月好歹学过功夫,手腕力量比旁人强些,胜之不武竟然还敢炫耀,实在幼稚得很。
四人回了篝火旁,姜夫人一见她们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对两个男子实在恨铁不成钢。
“我提前订了船,大家一道游游湖吧,”姜夫人看出几个年轻人之间的冷场,站起身邀请大家,“不过订得有些仓促了,没预订到最大最好的那种游船。”
“不碍事的。”大家纷纷应和着,跟着她走向湖边船只停泊处。
姜明锦一扯母亲:“娘啊,你就别折腾了行不行?”
“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呢?”姜夫人终于被女儿念烦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沈家两个女儿不嫁出去,整日在家住着,和你迟早要生出嫌隙,你没听说过自古小姑子最难搞?”
“她们两个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懂什么?别一看沈瑕那温温柔柔的样子,就忘了她做出来的事!尤公子觉得她好,那叫色令智昏,你觉得她是好人,那就是纯糊涂蛋!”
“我……”
甜甜从斜刺里冲出来,一把抱住了姜夫人的小腿,姜夫人一向疼爱这个外孙女,连忙把她抱了起来,一时也忘了要继续斥责女儿。
一行人到了船只停泊处,姜夫人报上名来,负责泊船的人一指附近一艘游船:“正是那艘,我来带路,诸位请。”
那艘游船不算大,却也能容下十余人,看起来十分精巧可爱。
姜夫人试图协商:“我多出些银子,给我们换一艘大点的船如何?”
“真是对不住,”引路人摇了摇头,“春夏交际时游者众多,那些船已经有人订了。”
姜夫人皱了皱眉,没再言语。
“沈姑娘请。”朱公子试图展现些君子风度,抬手要扶沈乘月登船。
引路人一回头,看清了沈乘月的脸,微微一怔:“沈姑娘?”
众人眼睁睁看着他面色从客套变成了满脸堆笑:“原来是沈姑娘要的船,我们主家早交待过,若是沈姑娘要用船,一定要为您行个方便。”
姜夫人看看他又看看沈乘月:“什么意思?你们这会儿又有船了是吧?”
“没有多余的客船,但沈姑娘与我们主家交情甚笃,诸位可以直接使用主家的船,”引路人指了个方向,“在这边,大家请。”
沈乘月自然知道这产业是属于金家的:“替我谢过你们家娘子。”
“是。”
一行人摸不着头脑地被引到最远处一艘游船前,眼前画舫约有三层楼宇高,高大且华美,船身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窗口缀以纱帐,被微风轻轻撩起,美轮美奂。
“原来是这里主人的船,我每次路过都想问问呢,”姜夫人看向沈乘月,“你和这里的主家……”
“略有交情。”
姜夫人点了点头,大概是觉得被小辈削了面子,心底不大舒服,不肯开口了。
沈乘月没法理解她,她想要大船,现在如愿得到了大船,怎么却又不开心?
众人登了船,对着里面的华贵装饰啧啧称奇,房间里有一只玉雕的架子,上面摆着些器物。旁人都是博古架上摆玉雕,这里倒好,直接用玉做博古架,其主人之富有可见一斑。
京官不比地方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不敢随意贪污受贿,大部分都算得上清廉。除非有祖上世代积累,不然其实远比不上商人豪富。
此时大家凝神欣赏,唯有沈乘月熟练地溜进了酒窖,给自己挑了一坛好酒。
出来时,她见朱公子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以为他觊觎自己手里的酒,遂礼貌邀请:“喝吗?”
朱公子终于找到了个挽回颜面的机会,大步走上前:“好,不瞒姑娘,我酒量还不错!”
沈乘月好脾气地分了他一只酒杯,他举杯立于船舷之侧,临风摆出了个优雅的姿势,说起他在城郊某个很有名的书院读过书,沈乘月忍了忍,没说自己曾经在那里当过夫子。
朱公子提起书院,只是试图顺势展示一下自己的文学造诣,此时正朗声吟诵道:“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
这是《春赋》,曾被收录进《六朝文絜》,正是当年晖园夜宴上,沈乘月假装自己读过的那一本。
于是她笑着接了春赋中最后一节:“树下流杯客,沙头渡水人。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
朱公子停了下来:“姑娘也读过六朝文絜?”
沈乘月点头:“有一段时间没什么事做,就读了很多书。”
“姑娘最喜欢其中哪一篇哪一句?”
“大概是那句,虽隙驷不留,尺波电谢,而秋菊春兰,英华靡绝,”沈乘月想了想,“时光飞逝,如波如电,但秋菊春兰,一年一度,总是不会断绝的。”
朱公子确信她的确读过这一本,立刻换了一本,很快绝望地发现,在沈乘月面前炫耀学识是行不通的,他读过的她都读过,他没读过的她也读过。
“我选择了哪条路,哪条就是最适合我的路。”聊起人生态度时,沈乘月说。
朱公子蹙眉:“这句深奥得紧,可是化用自哪位大家名作?”
“山堂话本第二卷,”沈乘月好心给他解惑,“卷名:贵女与马夫。”
“……姑娘喜欢读这些?”
“谈不上喜欢,不过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他又聊起了天下风景,他说他自幼便有抱负,想看看“大漠孤烟直”,想看看“回首白云低”,想见一见“黄河冰塞川,太行雪满山”。
他说他向往,沈乘月说她都去过也见过,这话根本没法往下聊。
朱公子拼之不过,也想不通她为何竟如此博闻广识,不敢再开口炫耀。在沈乘月热心地提出要给他分享当地游览经验时,他开始喝闷酒。至少也要让她见识见识自己的酒量。
他喝,沈乘月就陪他喝。
小半个时辰后,沈乘月看着瘫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的朱公子,寂寞地饮尽了坛中余酒,又溜进酒窖给自己拿了一坛。
她算了算时间,觉得沈瑕差不多也忍到极限,该发一回疯了,就提着酒坛子找到了大家。恰好正赶上沈瑕柔声细语道:“尤公子,我们到船尾去单独说说话好不好?”
尤公子自然忙不迭地应下,跟她去了船尾。
姜夫人很得意:“看我这人挑得不错吧?二姑娘看起来很满意呢!”
片刻后,船尾响起一声属于男子的尖叫,众人一怔,连忙赶过去,眼睁睁看着尤公子翻过栏杆跳了湖,拼命地向岸边游去。
姜夫人大惊失色:“尤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回家!谁也别拦我!”尤公子边游边喊,越游越快,他是在湖心跳的湖,与岸边距离之遥远,恰证其决心之强烈。
“尤公子,快回来,我们乘船送你靠岸!”姜夫人连声劝阻。
“我才不回去,你们别想害我!”
沈家人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沈瑕,只有姜夫人不明所以:“他疯了吗?我细细挑选了半日,竟挑出了个疯子不成?”
沈瑕低着头不说话,姜夫人颇有些没脸,显然已经
把尤公子视为一个确凿无疑的疯子:“这事儿怪我,我不知道都护公子竟是个疯的。”
造孽啊!沈家人内心疯狂呐喊着。
第132章 第132章走马上任
沈乘月趴在船舷上看了一会儿,觉得尤公子游得还不错,身姿矫健,既迅速又有力,不由感叹曰:“不愧是武官之家出身。”
姜夫人絮絮的抱怨声被她打断,顿了一顿,瞪了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姑娘一眼,想起了另一位,忙问道:“朱公子人呢?”
沈乘月抬手一指船舱的方向,姜夫人进去一看,片刻后怒气冲冲地一掀帘子踏了出来:“居然喝醉了!真是离谱,这是让他灌酒的场合吗?”
沈乘月没说自己是故意的,她喝得快,为了不让她小看,朱公子也跟着她灌酒,没多久就把他自己灌醉了。
“一个疯子一个酒鬼!这次是我走眼了,”姜夫人颇有些难为情,“下一次,我一定精挑细选两个真真正正的青年才俊出来!”
还有下一次?
沈瑕眉头一皱就要发疯,却被别人抢了先。
“造孽啊!”沈照夜忽然一声高喝,吓了姜夫人一跳。
“亲家公,你这是……”
沈照夜一指沈乘月:“看看我的女儿,多好的孩子啊!你看月儿,她一直趴在船舷上,时刻关注着尤公子的动向,不就是担心他溺水好随时施救吗?”
姜夫人还真没注意这个,她以为沈乘月单纯是在看热闹:“我……”
“那么好的孩子,若不是那些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把她卷进去,她本不必在外奔波四年,殚精竭虑,居无定所,何苦来哉?”沈照夜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在场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他,一时忘了言语,“是为父对不起你们,这两个孩子若是投生在富贵闲人家,那么好的心性,那么好的脑子,做什么不成呢?何苦年纪轻轻就要扛起那么多重担,履险蹈危,险死还生,好不容易得归故里,却还要忍受这种屈辱!”
看到沈照夜开始放声大哭,姜夫人是真的慌了,她哪见过这阵仗,连声音都尽量轻柔了起来:“亲家公,我承认这次是我好心办坏事,选错了人,但你这话从何说起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乃人之常情,怎么就成了屈辱了?”
“那些人配得上吗?!”沈照夜眼泪不停,“我沈府养不起两个女儿吗?怎么就要上赶着把她们塞给些满嘴空话的男人呢?”
“我……亲家公不喜欢,我以后不随便说媒就是了,”姜夫人只得服软,“你怎么还哭了呢?你就不盼着她们早日成婚,小家庭和和美美吗?”
“我哭是因为心酸啊,多好的孩子啊!”沈照夜仰天长叹,“我要么盼她们青史留名、功垂千秋,要么盼她们无拘无束、一世逍遥,成亲有什么好盼的?她们想成的时候自然会成!是我没用,护不住两个女儿,连她们何时成亲都要旁人来指手画脚啊!”
“怎么还扯到护不护得住了?好好好!”姜夫人指天誓日,“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给你们沈家的两个女儿说媒了行不行?”
沈照夜这才收了眼泪,沈瑕适时给父亲递上帕子,他按了按面上泪珠:“多谢亲家体谅,是我失态了。”
“没什么,”姜夫人生怕哪句话又刺激了他,“亲家公你……不哭了就好。”
沈照夜无力地摆摆手,似乎胸有尚有万语千言却无力倾诉。沈瑕这会儿看着倒是乖巧,也不知道刚刚是怎么把人家尤公子吓到跳水的:“父亲,我扶你去船舱里歇歇。”
“好。”沈照夜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留下一群人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
沈乘月落后一步,她亲眼看着尤公子终于游到岸边,安全上岸,才跟进了船舱,一进门,正听到沈瑕在夸奖父亲:“若是干骂,嫂嫂和姜夫人都下不来台,这般边哭边说,倒是还好些,不至于伤了和气。”
沈照夜没接话,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情绪里。
沈瑕把帕子浸了水,递给他擦脸:“父亲刚刚说,盼我和姐姐名留青史,可是当真的?”
“得了吧,话赶话说到那里而已,”沈照夜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看了二女儿一眼,“还青史留名呢?我盼着你别再突然捅我一刀还实际点。”
“……要不要我也发个誓?”
这场闹剧就这样落下帷幕,姜夫人见自己竟一手把亲家公逼得嚎啕大哭,虽嘴硬对女儿埋怨他有些小题大做,但心下也难免有些愧意。再者,没经过人家同意,强行说亲把亲家公说哭了,这事万一传出去,谁都得觉得她离谱。自此说亲之事她再也不敢乱提了,对于沈家的事也不敢再插手给女儿乱出主意了,连沈府的门都登得少了。
时间一点点流过,京城转眼就彻底入了夏,开始闷热起来。
沈乘月也终于走马上任,到了户部任职。
户部底下分很多部门,银库司、文书司、赋税司、行商司、巡检司等等,人数远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正是这群人,支撑起了整个大楚的财务运作。
上任前,沈照夜已经给女儿简略讲过了各司的职能和运作方式,沈乘月来报道时,却仍有些迷茫,她敲响了户部大门,递上委任状,被人领了进去,经过了油水最足的行商司、人数最多的赋税司、最清闲的文书司、容易得罪人却也有很多人捧着的巡检司,却一路未停,一直穿过户部大院,方才停在了角落里一间小屋门口。
这位置说好听些叫幽静,说实在些就是偏僻。沈乘月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铭牌,拍了拍上面的泥土,才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字迹——海外贸易司。
“这是?”
“就是沈大人今后的公署了,”领路的小吏笑道,“恭喜沈大人甫一走马上任,就能担任正五品户部郎中,掌一司大权。”
“……”沈乘月沉默不语,单听这品阶和官名,一进朝堂就是正五品,户部郎中之一,能和行商司、赋税司的郎中平起平坐,这简直是无上的荣宠了。
但海外贸易司,这是一个连为官多年的沈照夜都从未听过的名字。大楚民间倒是和周边小国有些贸易往来,但朝上从没有什么动静,这简直就是一个无人在意的边缘部门。
她探头望了望小屋内部,看到一人正用书卷盖着脸,瘫在躺椅里呼呼大睡。
“这位是?”
“是您的属下,正六品的主事,”领路的人四周张望着,“还有个笔帖式不在,大概又被哪个司拉去打杂了。”
“所以我这个五品官总共只有两位下属?”
领路的小吏大概也觉得过分了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她说了句实话:“海外贸易司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来这儿就是混个日子。沈大人若是喜欢,可以从家里带些闲书来读,或是画个画种个花都好,在这里做什么都没人管束,只记得每日午时别错过饭堂放饭就好。”
怪不得女官之事并未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户部尚书接了皇帝口谕,甚至没有提出反对,就简简单单点了个头,让沈乘月顺利上任。
原来这真的是个无人在意的职位,在其他人眼里有她没她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她甚至不需要每日上朝。
沈乘月领了职,才知道自己被皇帝坑了。
不过她大概也猜得到陛下的用意,皇帝派她来,总不能真的是让她来混日子的。沈乘月近年没少在海外各地奔波,云沾的红尘里又一直在贩售其他小国运来的新奇器物。皇帝清楚她有这个经验,他大概是真的想正式开启大楚对外的贸易了。
沈乘月进门拍醒了睡大觉的主事,他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向她,倒是没什么被吵醒的脾气:“姑娘你是?”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沈,是新来的海外贸易司郎中,你的新任顶头上司。”
“哦哦,”主事连忙坐起身,抬手去擦嘴角可能存在的口水,“沈大人叫我张山就好。”
“我上任的事,没人通知过你?”
张山老实地摇了摇头:“没有,很久没有任何人通知过我任何事了,我还以为这里快原地解散了呢。”
“听说这里还有个笔帖式?”笔帖式算是户部最底层的职位了,平日负责处理些文书。
“是,他叫王伍,”张山点头,“被叫去行商司干那些混账懒得做的杂活了。”
“这么说,我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我的笔帖式找回来?”
“这……从王伍的角度来说,到处干杂活实在是欺负人,应该把他找回来,”张山话锋一转,“但从大人您的角度讲,最好不要和其他司起什么冲突,虽然您是正五品,但那些大司的人未必会尊敬于你。您要是有事吩咐,我先帮您干着就是,也不一定非要笔帖式来做。”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总得烧一烧他们,”沈乘月问张山,“你跟不跟来?”
张山咬了咬牙,一拍椅子扶手:“好,干了!”
他的表情不算特别坚定,但有这么个人在,总算聊胜于无,沈乘月一指前方:“带路!”
两人气势昂昂地冲到行商司门前,沈乘月上去一脚踹开了大门。
行商司众人抬头呆呆地看着她,张山也愣了:“咱们玩儿这么大啊?”
“别怕,出事我担着,”沈乘月昂首挺胸,俾睨众人,“我是海外贸易司新任郎中,我找王伍!”
离她最近的小吏一听是海外贸易司,连话都懒得听完,干脆端着茶盏无视她走开了,她盯住了另外一人,那人敷衍地摇了摇头:“什么李四王五的?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沈乘月回头看张山,后者坚定地点点头:“绝对就在这儿!他装的,他认得王伍。”
“好,我信你这一回,”沈乘月走上前,问桌后小吏,“王伍在哪儿?”
对着她这个无权无势、空有官衔的五品官,小吏连头都懒得抬:“不知……”
他三个字都没吐全,沈乘月乍一听到个“不”字已经动了手,右手高抬,啪的一声,全力击打在桌面上,硬生生把那张桌子劈成了两半。
这张桌子桌板不厚,但这一手也足以震惊这一众文士,桌上的宣纸被她震起来,又飘飘扬扬地落地,露出后面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来。
“你没事吧?”张山瞪大了眼睛。
沈乘月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面上却一派平静:“无事,我练过的。”
桌后那小吏被墨水洒了满身,立刻机灵地把“道”字吞了回去:“我、我……”
“接下来,我不想听见‘不’字。”沈乘月说。
于是小吏圆滑改口:“我这就帮您问问。”
第133章 第133章唇枪舌战
沈乘月点了点头,那小吏飞一般地溜了。
她走到下一个人面前:“王伍在哪儿?”
那人露出一个令人反感却又挑不出错处的笑容,是独属于菁英的那种微笑:“沈大人何不去问问我们李郎中呢?”
“那敢问李郎中又身在何处呢?”
“这个下官就不清楚了,行商司不比某些闲散衙门,李郎中兢兢业业……”
“拿他来压我?”嘭的一声,沈乘月这回算是长记性了,没再用手去劈,而是抬腿踹翻了这张桌子,“要么告诉我王伍在哪儿,要么我砸穿你们行商司好叫李郎中出来回答我的问题!”
“……”桌后的人瞪着沈乘月,眼神里饱含着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愤懑。但沈乘月并未把他放在眼里,她曾和比他更虚伪更难缠更阴阳怪气的家伙斗智斗勇过,有沈瑕这样一个家人在,居家生活就成了一种修行与历练,离家以后很难觉得世间险恶。
“怎么?哑了?”沈乘月转身看向张山,“你来,逐个看看,把王伍给我找出来。”
张山已经仔细环顾了一周:“这里没有。”
行商司是大司,自然不会像海外贸易司那般寒酸,只有一间屋子。沈乘月很快踹开了下一间的房门,无人拦阻就溜达着找人,有人敢拦就掀桌。
如此连闯了三间屋子,张山方才面色一喜,指向角落:“大人,那个就是王伍!”
沈乘月循着他的指向看去,见到一名发丝略显稀疏的中年男子正伏案奋笔疾书,面前的桌子上堆着厚厚几叠文书。有人经过桌前,又甩给他一叠公文:“先做我这个,誊抄好别忘了归档。”
中年男子抬头看了一眼那叠公文,面有菜色。
“王伍!”张山高声呼唤。
“张兄?”王伍一愣,“你怎么来了?”
“这是咱们海外贸易司新来的沈大人,”张山给他介绍,“第一天上任,特地来这儿见见咱们司里的人手。”
这话实在讽刺,五品官要见自己的手下,竟然要亲自连闯带砸其他司三间屋子才能得见真容。
“小的见过沈大人。”王伍有些惊讶,连忙起身行礼,礼数周全。
“收拾收拾跟我回去吧,”沈乘月提议,“咱们司里也有事要忙。”
王伍一怔,确认自己没听错后,连忙大步上前,竟激动地撞翻了椅子。
周围人听到这话,顿时不愿意了:“我们行商司也有事要忙,总不能帮忙帮一半就撂挑子跑了吧?”
他们对沈乘月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尊重,她初来乍到,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打听她的身份背景,但他们至少清楚,有强大背景的人势必不会进入海外贸易司,所以得罪了她也没有太大负担。
“就是,太不负责任了!”有人附和,“王伍,你自己说你要走还是要留?”
“王伍你可想好了,”这群人一唱一和,“将来你们那无足轻重的小小贸易司解散了,还不是得靠我们给你在行商司引荐个活计?”
沈乘月抬腿又踹翻了一张桌子,任由上面的笔墨滚落,侵染了文书:“小兔崽子敢吓唬我的人?”
“沈郎中!”眼前这人吓了一跳,没敢开口,倒是她的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沈乘月循声望去,正见一身着绯色五品官服的男子大步向自己走来。
虽尚未被人引荐过,但她已经猜到了此人的身份:“李郎中。”
李郎中掌行商司,他身后跟着个小吏,就是刚刚借口“我这就帮您问问”溜掉的那位,显然他并未去帮她打听王伍的位置,而是去搬救兵了。
王伍看到李郎中,脚步一顿,刚刚的激动迅速褪去,面色顿时看起来更苦了。
李郎中厉声喝问:“沈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回想当年循环之中,沈乘月为所欲为,连刑部尚书的脑袋都砍得,如今出了循环,连户部尚书的面都还没见到,就要不停地和户部众人纠缠起来了。
沈乘月先礼后兵,先是礼貌地行了个拱手礼,认真解释道:“李大人,我来这里找我的下属王伍,他被行商司的人借来,如今我想带他回去。”
“这种事沈大人来知会本官一声便是,何必搞这么大的阵仗?”
“没人肯告诉我日理万机的李大人身在何处,”沈乘月保持礼貌微笑,“但我现在知会你了,李大人意下如何?”
“海外贸易司若当真有事要忙,本官自然不反对,”李郎中皱眉看她,“不过我得说明白,户部众司忙不过来时,从别处借调人手也是常事。你初来乍到,不知其中内情,倒好像我们欺负了你一般。”
“忙不过来吗?单说这间屋子,我进门时,三行二列的小吏在悠闲泡茶,四行三列的在看闲书,顺便一提,你看的那本《糟糠之妻不下堂》行文过半时忽然换掉了女主角,并不是很好的阅读体验。还有,五行二列的在玩九连环,六行四列的把双腿翘在桌子上放空自我,”沈乘月示意张山上前,在小吏的小声抗议中从他的文书下摸出了一只九连环,沈乘月接过,三下五除二把那小吏鼓捣了半日的九连环解开,抛在了李郎中脚下,“怎么就只逮着我贸易司的人压榨?”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王伍桌上的文书厚度,比其他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郎中有些下不来台,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下属们,又一指翻倒在地的桌子:“找人就好生找人,我不理解你这是在做什么!”
本就为数不多的礼貌很快被对方的质问耗尽,沈乘月不答反问:“我也不理解,为何本官找我的直系下属竟要受到诸多阻碍?”
“我不明白你为何不能采用正常人的寻人方式!堂堂五品官反而做出这等市井行径!”李郎中疾言厉色。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展示武力,你们就不通情理,天生欠揍吗?”
“牙尖嘴利!”
“老奸巨猾。”
“沈郎中莫忘了,你在和行商司的郎中说话!”行商司平日常和众商人打交道,虽说有巡检司在,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敲诈商户,但暗里也没少中饱私囊,算是户部油水最多的一个司,手指
缝里露出一点就够其他司眼馋,平日里横行惯了。
沈乘月却不吃这一套:“李郎中也莫忘了,咱们是平级。”
“小心本官参你一本!”
“就你会写折子?就你会告状?”沈乘月嗤之以鼻。
李郎中颤着手指她:“你你你!你敢对本官不敬,对行商司不敬?”
“原来这里是行商司?”沈乘月反唇相讥,“强行扣人当牛做马,我险些以为自己进的不是朝堂,而是土匪窝里的聚义堂呢!”
“漂亮!”张山已经莫名地跟着激动起来了。
王伍也惊叹地看着她,眼神越来越亮。
“你、你给本官等着!”
“好啊,李大人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沈乘月示意张山王伍跟上,“现在嘛,好狗不挡路,李大人请吧。”
浪迹天涯几年后,沈乘月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骂人只能憋出一句“混蛋”的天真姑娘了。
李大人站在原地不肯挪步子,沈乘月也不绕开,径直经过,擦着他半边肩膀,把他撞地一个趔趄,连连后退了几步,靠属下及时搀扶才稳住身形。
沈乘月昂首阔步,带着两名下属扬长而去,留下一室安静。众人呆若木鸡,愣愣地望着李郎中,一边震惊,一边还颇替他觉得丢人,你说你以势压人压不住也就算了,体力还不如人家,还没什么自知之明硬要挡路,这下被人撞开了吧?
“看什么看?赶紧干活!”李郎中惯于拿大,何时被人这般抢白过?察觉到众人的视线,他怒吼了一声,踏着愤怒的步子拂袖而去,“好一个海外贸易司,我定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好好教教户部的规矩!”
“多谢沈大人!”另一边,王伍正在向沈乘月道谢,他刚刚被这阵仗吓住了,走到半路才回过神来。
沈乘月从他的神色里读出了几分激动:“看来你也不愿意,那为何还答应去帮忙,他们付你钱吗?”
“分文没有,”王伍苦笑摇头,“小的也是无奈之举,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丢了户部的位子。咱们这海外贸易司朝不保夕,说不准哪天就散了,我想着,我若帮得上忙,说不准将来他们能调我去行商司。”
“那你为何这么简单就跟我出来了?”
“我在行商司帮忙六年了,”王伍自嘲地摇了摇头,“其实早就开始觉得他们就是单纯利用我而已,何况刚刚见了大人您为了小的对峙李郎中,我一时热血上涌,就跟着出来了。”
“……”
“只是,沈大人您为了小的得罪了李郎中,”王伍有些担忧,“他可不是好相与的。”
沈乘月摸了摸怀里的坐牢三件套:“他还能送我入狱不成?”
“那倒不至于,”王伍想了想,“小的曾听说,李郎中的惯用手段就是拉拢其他司一同排挤他的敌人,或者在尚书面前有意无意地抹黑对手。”
“别人被排挤,顶多是难受些罢了,”张山激动了一路,这会儿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思考,“但咱们这贸易司,很有可能被挤着挤着就散了啊。”
“放心吧,贸易司没那么容易散,退一步说,就算被革职了我也养得起你们,”沈乘月保证,“假使有一日害你们被革职,以后就跟着我,薪俸比之从前翻倍。”
“真的?”张山瞬间又打起了精神,“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顺势把其他几个司也砸了以便被革职吧!”
“……”
第134章 第134章短暂交锋
“等等,你们现在的月俸是多少?”沈乘月拦住了跃跃欲试的张山。
“我的俸禄是每个月的现银和禄米,外加逢年过节时发些腊肉等物,”张山细数道,“折合起来差不多是每月十五两银。”
“我是每月六两银子,”王伍苦笑,“逢年过节什么都没有。”
“好吧,这个翻倍我还是付得起的,”沈乘月点了点头,又问道,“户部所有平级官吏都是一样的月俸吗?”
“每个月的现银和禄米是一样的,但是逢年过节的节礼可就不同了,”张山耸耸肩,“他们想给自己人谋福祉的时候,法子可多着呢。要不怎么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那几个大司钻呢?”
“我明白了。”
“大人,不知您有什么吩咐?”到了海外贸易司小屋外,王伍主动开口询问,他对待活计的态度还算积极。
“关于海外行商航路之事,我来口述,你们来帮我稍加润色成一封文书。”
“这个……沈大人,我不是想浇熄你的热情,”张山迟疑道,“但这东西,尚书大人看都不会看的。”
海外贸易司一向形同虚设,没人会在这上面花费时间。海外航路也不是靠一封文书就能说建就建,尚书更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不是给他看的,”沈乘月进入废墟风格的小屋,认真端详了一下四周,“等等,可否先帮我把这里简单修整一下?”
“是,大人。”这小屋比之废墟,大概也就多出一个屋顶,暴雨天甚至还会漏雨,户部不给出钱修缮,只给他们一个盆子用来接雨水,两人此时都觉得这要求十分合理。
“至少要看起来窗明几净,”沈乘月递给每人一百两银票,“你们雇人也好,自己去做也罢,余下的银子就自己收着吧。”
如果她没揣摩错皇帝的用意,那这海外贸易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目前仅有的两名下属,作为此地元老,可能要陪她走过一段风雨飘摇的路。他们未必是不忠之人,沈乘月也不会怀着恶意揣测他们,但在一切开始之前,展现一下自己的财力,确保他们不会被其他人收买,还是有些必要的。
两人觉得银子太多,推辞了一下,见沈乘月坚持,便都收了银票,精神比之前更加焕发,欢欢喜喜地领命而去。
趁这工夫,沈乘月又探索了一下逃生路线。这小屋位于户部衙门深处,离正门大概有一盏茶的脚程,绕路来去颇为耗时,不过恰好墙外就是一条乍街,对面有间酒楼,翻墙来回倒也方便。
她翻墙出去探索了一下附近美食、商铺,打算买下其中一间,以确保某日需要逃窜时可以有个就近藏身处。她回到户部时恰好是午时,张山王伍看着从墙头一跃而下的沈大人,都有些发愣。
“大人,”张山率先回过神来,“午时到了,我们陪您一道去饭堂用饭?”
原来他们是为了这个回来的,怕她初来乍到连饭都吃不上。
沈乘月笑了笑:“好,请带路吧。”
户部的饭菜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却也算不上难吃。每月月初发放俸禄之后,众人大都会选择出去打打牙祭,到了月中月末,才会老老实实在这里用饭。
但今日还是月初,饭堂里却已经挤满了人。
众人本来是出于好奇,要来围观户部唯一一位女官的,但上午沈乘月和李郎中的冲突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户部,现在大家是来围观这位新任勇士的。
沈乘月眼波轻扫,明亮而灵动,远远不似行商司小吏口中那样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大家顿时对行商司中人嗤之以鼻,这不是满口胡话吗?为了污蔑人家连脸都不要了?
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我打听出这位的来历了,沈大人就是当年叛乱时救了陛下一命的沈家女,沈乘月。”
“怪不得,”其他人了然,“救了陛下的命,能破格做个女官也不奇怪。”
“但是救了陛下的命,就给她一个海外贸易司的位子?”有人质疑道,此人还有半句没敢说出口——那陛下这条命也未免忒不值钱了些。
“行了,别说了。”这事不是这种场合好议论的,大家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沈乘月已经习惯了落在自己身上各种各样的目光,也懒得揣测其中是善意还是恶意,倒是张山和王伍被盯得有些紧张,后者走路都开始顺拐了起来。
李郎中没有出现在饭堂,沈乘月无从得知他是瞧不上这里的饭菜,还是被气得茶饭不思。
她挑了个空位坐了下来,经过她桌前的行商司中人向她投来愤恨的眼神。
沈乘月叹了口气:“这又是怎么了?”
她好歹担了个五品的官衔,饭堂的人按户部规定优先给她打了饭,张山和王伍则落后了一步,此时对视一眼,委婉解释道:“其实以往我们两个习惯坐在角落里。”
“哦,这张桌子属于行商司是吧?”沈乘月恍然大悟,十分讲理地打算起身让开。
“倒也不是属于他们,只是他们习惯坐在中心位置,”张山摇头,“如果有正式位置划分的话,在您进饭堂之前我们就会提醒您了。”
于是沈乘月又坐了回去:“那就不用在意了。”
沈乘月的脾气是还不错,但对这种来得晚还想占好位置的家伙,也不怎么愿意退让。
有人又开始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这是不做不休,要和行商司硬顶到底了?”
“反正李大人那脾气,早上那事
儿已经把他得罪死了,也不差这一桩。”
“要我说她做得好,凭什么好位子就得默认给那群人留着?就他们最重要?”
沈乘月的用餐过程还算平静,行商司的人到底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主动找她的麻烦,只是试图用眼神凌迟她。偶尔有陌生人会过来聊两句,互相做过自我介绍,便识趣离开。
行商司中人转头就把此事报给了李郎中,后者深吸一口气。他说上折子当然只是吓吓沈乘月,若连掀几张桌子、饭堂抢个位子的小事都要报给陛下来做主,那不是给沈乘月添堵,那是给自己的前途添堵。
但是沈乘月没被吓住,那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别说在陛下眼里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连户部尚书都懒得管属下这点矛盾。所以李郎中也不能直接去告状,他只能在心底又给沈乘月记了一笔账,继续暗地里使劲。
好在他很快就等到了一个机会,几日后,户部尚书把各司郎中都叫了过去。
尚书坐在正堂首位:“陛下的意思,是要我们拿出个关于海外贸易的章程来。”
有人心直口快道:“这不是海外贸易司的职责吗?”
“没错,但是……”尚书看了一眼下首的沈乘月,他觉得皇帝把人塞进来就是为了报个救命之恩,给她一个体面的官衔,并不指望她做实事,但这话是不能在众人面前直说的。
李郎中适时开口:“沈郎中初来乍到,百事不通,这担子是否还得靠我等来担?”
“没错,”尚书为他的善解人意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又继续道,“这是陛下要的文书,你们一定要好好做,不得敷衍。你们看看由谁来写最好?”
谁也不愿意接这活计,毕竟他们都不了解海外贸易,本朝从未开设过海上航线,若是靠翻找前几朝的典籍硬写出来,花费大量时间不说,陛下又未必满意。
吃力不讨好的活没人爱干,大家都沉默不语。
李郎中对沈乘月道:“不如沈大人回去仔细想想,若自己实在写不成,再选个人来帮你分担吧。”
他看似在打圆场,只是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恶意,这事原本由尚书直接点人来写最好,大家虽不情愿却也得服从。但李郎中把选择交在了沈乘月手里,把她架了起来,就是要叫她来得罪人。
他不信她了解海外贸易,何况她刚进户部,从来没写过文书,大概什么都不懂。她若逞强说自己来写,那就要做好呈给陛下一份垃圾的准备。这份垃圾八成还压根过不了尚书那一关,她势必要给尚书留下一个无能又爱逞强的印象。
若她不逞强,发现自己不行就立刻去求人帮忙,那也晚了,离开了尚书面前,她选中的人只会想尽办法推脱,并且会因此对这个麻烦的家伙心生反感,把她像个球一样在各司间踢来踢去。
左右李郎中都能看个乐子。
沈乘月迎着他的视线,看够了他的表演,才终于笑了起来:“尚书大人怜惜下属初来乍到,着实令人感怀,但相关文书属下已经写好了。”
“哦?”
沈乘月从袖口中取出一份文书:“请大人过目。”
所有人都愣住了,尚书问出了他们的心声:“你何时写的?”
“属下来此第一日便开始着手准备了,既有幸进了户部,总要做些实事,方能不负光阴,不负陛下与大人赏识,”沈乘月讨好了上司,还不忘带上下属,“张山和王伍也多有帮助。”
“好!”尚书称赞她,不管文书写得怎么样,但这份积极的态度总是值得肯定的,“并未因进了门庭冷落的小司而心生不满,反而发奋图强、朝气蓬勃,值得大家效仿!”
“多谢大人。”
李郎中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只能在心下安慰自己,短短几日间匆忙写就的东西,能高明到哪里去?
“好!”不料尚书翻看了两页文书,又开始叫好,“言之有物,统计详尽,等等,你这些沿海各国人数、喜好等都是从哪里看到的?能确保无误吗?”
“属下曾花了几年时间航行海上,附近的沿海诸国都有踏足,文书中一切皆为我亲眼所见。”
“好好好,怪不得是你来做这个位子,”尚书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明日早朝,我就将此文书呈与陛下。”
“是。”
“好了,没事了,”解决了这桩事,尚书心情舒畅,“大家都去忙吧。”
其他各司郎中出门时纷纷和沈乘月攀谈起来,本以为是个不需要在意的人物,但如今看起来他们可能需要把她视作真正的同僚了。
李郎中路过几人的时候,咬牙切齿地看了沈乘月一眼,后者对他笑了笑:“李大人,我可还等着呢。”
李郎中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知道这是对自己那句“你给我等着”的回应,他的确是出手了,可惜对她而言不痛不痒。
沈乘月未再做理会,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望着眼前的海外贸易司。她的官途要从这黯淡的小屋而始,不知将来会走到哪一步而终。
第135章 第135章赏赐
又过了几日,沈乘月来上工时,发现小屋已经焕然一新。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了新的桌椅,屋顶补了瓦片,连窗子都开得更大了些,让光更好地照了进来,达到了她“窗明几净”的要求。
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察觉它非常舒适,椅背贴合着她的腰背,应当是用了心的。显然张山王伍并没有因为可以瓜分余下的银子就选便宜货来敷衍上司。
收拾好屋子后,余下的银子由张山和王伍平分了。两人虽然品级不同,但从悲惨程度而言,也算是难兄难弟,所以不会认真分什么高下,平日里互相“张兄”“王兄”地叫着,一派和谐。
沈乘月的文书被户部尚书呈给了帝王,能做到二品尚书的人总归是有些脑子的,不会去冒名顶这种文书的功劳。不然皇帝兴致一起,要他当庭奏对,而他又不能对答如流,那就糟了。
皇帝读了文书,龙心大悦,称赞了户部尚书,还赏下了绸缎一车。小太监们推着车子,经过行商司门口时,直把李郎中气得牙痒。
装着绸缎的车一路被推进了海外贸易司,仿佛在向整个户部昭示着贸易司的存在和重要性,让被从其他司排挤出来的张山和一向被欺负的王伍好生扬眉吐气了一把。
两人围着那车绸缎,绕来绕去,爱不释手,怎么看怎么稀罕,恨不得披上它在整个户部绕上一圈。这些上好的云锦、蜀锦不止能换来银子,更意味着荣耀,以往贸易司里哪儿见过皇帝赏赐的物件?他们可还记得当初赋税司受赏时的嘴脸。
“两位也帮了很大的忙,这车绸缎咱们三个平分好了。”沈乘月提出了分配方案。
张山王伍一怔,连连推辞。那文书完全是按沈乘月的口述思路记下的,两人顶多就是帮忙改了文书格式,润色了辞藻,让语气看起来更恭谨些罢了。以往在其他司任职或帮忙
时,这种小忙莫说是赏赐,怕是连句夸奖都无。
两人原想着,若是沈乘月厚道,给他们每人分个一两匹就很不错了,已经足够让他们拿回去炫耀一下,让家人开心开心了。不料她竟直接选择平分,不由感慨这一遭是跟对了人,有钱又豪爽的上司谁不想要呢?沈乘月再派他们做什么,张山王伍都是二话不说,撸袖子就干。
沈乘月下衙时,也把御赐的绸缎扛回了沈府,给祖母父亲兄嫂妹妹每人送了一匹。家人见她当值短短时日就得了赏赐,都为她开心不已。
只有沈瑕看着姐姐送来的云锦笑道:“先给个甜头,后面还不知要你怎样卖命呢。”
“猜到了,”沈乘月耸了耸肩,“陛下总不会真那么好心,白给我一个官衔让我吃空饷吧。”
“这段时日在户部衙门过得如何?”
“惹到个阴险小人。”
“有多阴险?”
“和你比不了,”沈乘月摆了摆手,“不必担心,我目前都能应付,对方还没阴暗到需要你出手的地步,你呢?”
“也还不错。”
“你那事进展如何了?”
“有一位已经收监了,”沈瑕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用其他的罪名,先关进来,再撬开他的口。他们还不知道皇帝已经准备着手对付他们了。”
“恭喜。”
“不必恭喜,都是我应得的。”
“……”
当晚,全家人又为了庆祝摆了个宴席,不邀请外人,只沈家人参与,姜明锦在一旁看着,觉得沈家实在是宠孩子。当初沈岫白中进士、授官自不必说,今年沈瑕回家,沈照夜复职,沈乘月上任、受赏都要摆宴,连甜甜乳牙终于长齐了都要庆祝一下。
话虽如此,但她其实也不是不喜欢这种氛围。
杜成玉听说了沈乘月的事,给她寄来了信,对她道了声恭喜,信中还简单描述了一下他的近况。
他的游记卖得不错,父母略有改观,称赞了他几句。但他的祖父母较为守旧,觉得这不是正途,拒绝读他的游记,还把他关在家里,劝说他放弃这玩意儿去考科举。
于是在一个清晨,在祖父母用早膳的时候,他闯进了他们的院子,借着要给二老读书的名义,趁其不备,大声朗读了自己的游记第一回。
“当时我心下忐忑,不知他们会不会喜欢,但他们腿脚不好,不喜欢也跑不掉,”杜成玉在信里写道,“好在结果是好的,祖母现在已经入迷了,每天让我给她读一回,还追问我的伙伴们到底有没有逃出吸血老妖的魔掌。”
沈乘月失笑,回信一封,表示他如需解救,自己可以随时出马。
杜成玉再次来信表示不必,祖父母的态度已经软化了,况且他也不希望他的家人和她有什么冲突。
日子一天接一天流过,果然那车绸缎是先给个甜枣,某一日户部尚书下朝后,给众人带回来一个大活儿。
“陛下要开海外贸易,造船的事交给了工部,具体筹划交给了咱们户部。”
尚书看起来万分惆怅,皇帝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要开航线,底下人就得劳心劳力地忙碌起来了。
这下连李郎中都不敢开口把责任甩给沈乘月了,办实事和写文书可不一样,兹事体大,他倒是想把事情交给她,再看着她搞砸,但尚书不可能如此施为,这不是把皇帝交待的事当儿戏吗?
“不止海上,还有陆路能到的周边诸国。”尚书陷入沉思,没人敢出声打扰他。
沈乘月也没有主动揽活儿,她还是新人,如此重大的一个要花费大量金钱和时间的项目,尚书不可能就此放心交给她,何况海外贸易司那仨瓜俩枣的人手也远远不够,这件事最终大概只能由众司协作。
“好在陛下催得不急,可以慢慢想办法,不必立刻就要与诸国全都达成交易,”尚书蹙着眉,“我们先从陆路可达的几个国家着手吧。”
“大人说的是。”众郎中附和道。
“你们觉得先用什么货物来试水比较好?”尚书问众人。
“茶叶、丝绸,这两样总不会出错,且方便运输,”沈乘月最初就是用这几样货品来交易的,“运送路线稳定下来后,可以再加上易碎的瓷器试试。”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稍稍缓解了尚书的焦虑:“先与哪国交易?”
“遐来勿、波斯离,”沈乘月有问有答,“至少这两国对我们很友好。”
“好。”
这些其实是非常基本的东西,只是其他人完全没了解过,自然答不出。
李郎中蠢蠢欲动,又想挑拨一下:“沈郎中博闻广识,倒是比我们几个老骨头都强些。”
“术业有专攻,我毕竟是海外贸易司的人,”沈乘月不上这当,“诸位大人在各自领域都不是我能匹敌的。”
“当务之急,是需要大量的相关知识,填补我们的认知空缺,总不能盲人摸象摸到哪儿算哪儿,”尚书又思索了片刻,“赵郎中,你们文书司负责去各路典籍里查找相关记载,遇到有用的就记下来,整理出一份文书。”
“是。”
“沈郎中,你那份文书呈给陛下前我详细读过两遍,写得很好,如果你还能想起其他什么要点,通通记下来。”
“是。”
“李郎中,你们行商司平日没少和各路商人打交道,你和红尘里的云老板关系如何?”
“还、还不错。”
“红尘里常在京城销售些周边诸国的东西,必然有其渠道,我的管家没少在那儿买蔗浆酒和葡萄酒,”尚书分析,“你们行商司若有人能与云老板搭上线,就帮我问问她的路子,切记,不可威逼。”
尚书大人暗示得挺明显,不可威逼,但可以利诱。
李郎中嘴里发苦,他哪敢威逼?红尘里是块硬茬子,原本他们行商司见主事的是个年轻姑娘,觉得定然很好说话,暗示了几次,人家就当听不懂,从未给他们送上任何礼物。李郎中见这块大肥肉啃不到嘴里自然不甘,又联合了赋税司三天两头地去红尘里查账。
云老板也不慌,他查任他查,只是光查账不要紧,他们每次还都要弄出很大的阵仗,甚至要求店铺关门来查账,十分影响生意。
按说普通商人被这么折腾几次,就该服软了。但云老板仿佛脑子转不过来弯,始终没有表示。李郎中一度觉得,她是要等到他们自己心生厌烦,放弃查账。
直到大半个月以后,李郎中的侄子慌慌张张地找到他,说是他出钱给侄子谋了个小官之位的事被人发现了,那人还留下一张字条,上书“见好就收,相安无事。”
李郎中觉得挺冤枉,见好就收这话有道理,但他压根也没见着好啊!甚至他还自掏腰包请赋税司的人吃吃喝喝了几次,这会儿连本钱都没捞回来呢!
但人家手里有他的把柄,再怎么不甘心,这事儿也只能算了。后来赋税司的人问起来,他也只能含糊过去。不料赋税司误会了,以为是云老板最终屈服了,给了好处,结果被李郎中独吞了,不愿分给他们,因为这事儿还闹了挺长时间的不愉快。
这烂事李郎中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堵心,更何况,因为此事,他和云老板已经彻底交恶。此时户部尚书让他去打探消息,简直太难为人了。
他连沈乘月都没顾得上搭理,就匆匆离开了户部。
李郎中的计划是,拿钱收买个红尘里的管事什么的,云老板油盐不进,但底下人总不可能都是铁板一块吧。
他盯上了一个大婶,姓孙,旁人都叫她孙嬷嬷。
第136章 第136章装模作样
沈乘月习惯了每日骑马去户部衙门上工,恰好今早在大门口碰见了李郎中的轿子。
李郎中在小厮搀扶下,蹒跚着从轿子里下来。
沈乘月定睛一看,他右眼眶上方青黑了一片,脸颊肿了些,连腿都一瘸一拐的,顿时奇道:“李大人这是怎么了?”
李郎中看见她就没好气,不肯作答,瞪了她一眼便甩袖而去。
沈乘月耸耸肩,大踏步进了户部衙门,很快超过了一瘸一拐的李郎中,大步流星,健步如飞,她原本只是因为贸易司离得远,习惯了步子迈得大些,但看在李郎中眼里,还以为这厮是故意在瘸子面前炫耀她那双好腿,气得又给她记了一笔账。
到了海外贸易司,沈乘月又投入了新的一天的劳作当中。贸易司里居然也开始有文书需要处理了,让张山王伍还有些不习惯。
沈乘月翻着桌面上为数不多的文书,不知为何,工部造船的预算文书也出现在了她的桌案上。
她也懒得探究个中缘由,反正文书敢出现在她桌上,她就敢看。她手下大大小小造了不少艘船了,连天下最大的船只都打造出来了,预算都是她批的,她很清楚一艘船要花多少银子。如今一扫文书里的尺寸、规格、预算,就能看出其中有没有猫腻。
她提笔圈出了几个有疑问的地方,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批示。
到了午时,沈乘月准时翻墙出去觅食,刚飞身爬上墙头,就看到底下一个年约五十的富态女子正对着自己微笑。
“孙嬷嬷!”沈乘月有些惊喜,从墙头跳下去给了她一个拥抱,“你什么时候回京的?最近身体如何?”
“就这几天,”孙嬷嬷笑道,“前段日子在老家住着,听说姑娘你回京,我就也回来了,路上有点着凉了,在云沾那儿歇了两天,养好了就过来看看你。”
沈乘月抱着她不放手:“嬷嬷怎么知道我从这里翻墙?”
“在周围打听的,对面酒楼说有个女官天天翻墙出来用膳,我就知道是你,”孙嬷嬷笑着递给沈乘月一只食盒,“我给姑娘做了蟹粉狮子头,你小时候喜欢吃的。”
“嬷嬷还记得我小时候?”
“那是当然,你可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孙嬷嬷给她掖了掖额边发丝,“姑娘如今做官了,可真让我骄傲。”
沈乘月在她怀里蹭了蹭:“多亏嬷嬷把我养得这么好。”
“你啊,”孙嬷嬷点了点她的鼻尖,“老夫人好心,想让我在沈府里养老的,她知道我喜欢孩子,甜甜出生后,她还问过我,想不想再陪甜甜长大。”
沈乘月不知还有此事:“你拒绝了?”
“嗯。”孙嬷嬷点了点头。
沈乘月笑了笑:“听沈瑕说,我十二、三岁的时候,连狗都嫌。甜甜应当比我好多了。”
“再好也不是姑娘你了。”
沈乘月眼睛泛酸,连忙背过身去:“我都长大了,嬷嬷别再逗我哭了。”
“在嬷嬷眼里你永远是小姑娘呢,”孙嬷嬷顾及她的面子,贴心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昨日有个人找上门,奇奇怪怪的,要出钱买我口中的消息,问我红尘里与别国交易的途径。我和云沾一合计,她说最近听说朝里似乎要开海外贸易,正值多事之秋,任何事都不要轻忽,还是对姑娘说一声的好。”
“昨日?”沈乘月想了某种可能,“你认得那个人吗?”
“不认得,我这两年待在京里的时日不太多,只是偶尔回来陪陪云沾,帮她看顾些生意。”沈乘月临海的那些大院子都随便孙嬷嬷居住,她很是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沈乘月迟疑着问:“嬷嬷,你打他了吗?”
“没有,我哪儿能动手打人啊?”孙嬷嬷连连摇头,“就是离开的时候,他被红尘里养的护院狗追出一段距离,摔了几跤,连滚带爬地走了。”
“我知道是谁了。”沈乘月哭笑不得,她没料到李郎中打探消息的办法就是拿钱去贿赂红尘里的人,还好巧不巧找上了孙嬷嬷。
红尘里的护院狗平日十分温顺,没人指挥的话是绝不会主动追人的,孙嬷嬷最近也是有些心黑了。
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孙嬷嬷当初查税的时候不在京城,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仇怨,李郎中才会选择她。
“是我们户部行商司的李郎中,”沈乘月认真道,“最近可能还会有人去找你们问话,除了我,谁都不要理会。”
“这我们自然懂得,姑娘快回去用膳吧,待会儿凉了。”
“嬷嬷若愿意,就回月华院住一段时间吧。”
“好,快吃饭吧。”
沈乘月笑着与她道别,利落地翻回了院里,打开了食盒,里面菜肴丰盛,远不止一道狮子头,她尝了一口,还是当年熟悉的味道,让人心头莫名有些酸软。
当年啊……她曾经以为自己和孙嬷嬷、兰濯、云沾等人会一辈子生活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的。但人与人之间,也许从没有什么永不分离,每个人都要学会独自成长,都要走上不同的路。
又过了几日,尚书再次召集户部众郎中议事。文书司的赵郎中连日带着属下查找典籍,眼下已经挂上了两道黑眼圈。李郎中也自不必多提,两人一左一右,衬得中间的沈乘月精神奕奕。
“工部造船预算的折子怎么没递到我这儿?是谁擅自批复的?”尚书问话。
众人面面相觑,按规矩来说,各司有资格处理这种预算批示的折子,但这回关系重大,涉及的金额动辄几百万两银子,他们都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得由尚书亲自来批复。
众人困惑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了沈乘月,户部待久了的老人都清楚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大概也只有新人敢这么莽了。
“是我,”沈乘月勇敢地站出来承认,“回大人,那文书出现在属下的书案上,我就批了。”
“是你把过多的预算打回去了?”户部尚书盯着她,“也是你建议他们修改船体尺寸?”
好大的胆子!众人都惊呆了,不管是分发文书的人弄错了,还是有人故意从中使坏,但这折子你是真敢批示,真敢乱提建议啊?你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怎么就敢碰这涉及国家大事的折子啊?
“是,预算超得少的,我都放过了。不过有的项目,比如码头建设,一项就超出实际二十几万两银子,未免太多了,就被我驳回了,”沈乘月不慌不忙地解释,“船体尺寸也是我建议的,有的航线风平浪静,但有的航线必须加固船体,有的海路需要沉重、吃水深的船,还有些航线不太安全,必须在船上预留出安装重型武器的空间。目前的方案有些太保守了,按这方案造一批船只出来,只能满足与部分国家通商的要求,等到发现它们无法深入海域的时候,还要重新再造一批,那未免有些劳民伤财了。”
“造船你也懂?”
“略懂。”沈乘月谦虚道。
“好好好!干得漂亮,”尚书忽然大笑起来,“工部那老匹夫,今日下朝时苦着脸堵我,话里话外都在问我这文书是谁批示的。我就知道这次驳回得有理有据,不然让他抓到错处,早就得理不饶人了,这老家伙天天故意写些晦涩的用语来绕我,想让我多批银子,总算让他吃了个瘪!”
“多谢大人称赞。”
“不过你胆子也确实太大了,下次再有这种文书得递给我看一眼,”尚书满意地看着这名新属下,在周遭两个颓丧的同僚映衬下,
尚书怎么看她怎么觉得顺眼,“这次就算了。”
“是。”
李郎中憋了口气,简直想不明白为何每一次有事都能让她轻松混过去。
“李郎中,”他还在胡思乱想呢,尚书已经点了他的名,“你那边进展如何了?”
“恕属下无能,”李郎中摇头叹息,“商人藏私,生怕生意被影响,就算我再三说明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也不肯对我分享任何消息。”
尚书皱眉,点了另一位郎中的名:“钱郎中,你去试试。”
“是。”
尚书又让文书司把整理出来的典籍记载誊抄几份,分发给大家:“接下来户部的主要任务就是海外贸易了,你们都要尽快熟悉起来。”
众人应是,一一退下。
接下来,户部简直是对云沾展开了车轮战法,轮番试探。
以往一向是商人主动讨好户部,如今反过来,众人拉不下面子,又不得章法。有人亲自前往,有人派下属前去,云沾原本迎接他们的态度很好,只是一听是户部来的就冷了脸,一问到关键问题更是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扯。
大家很快也反应过来了,她就是对户部不满。一打听之下,就打听出了查账的事,当初李郎中哪想得到如今,一群人上门做得并不隐蔽。如今被同僚发现,也懒得替他隐瞒,转头就报给了尚书:“不是我们办事不力,是李郎中那厮早把人得罪了。”
沈乘月再次见到李郎中时,他一改前几次的嚣张,竟谨小慎微起来,看到她也不主动挑衅了,想必是被尚书敲打过了。
户部尚书只能放弃了死磕云沾,但想想总觉得可惜,有红尘里现成的商路在,他们能少走太多弯路。
“不如让属下去试试?”沈乘月主动站出来为他分忧。
“哦?你有把握?”
“既然诸位大人都做不到,那一定很难,”沈乘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尽力而为吧。”
第137章 第137章权力流向
夏树苍翠,万里无云,虽已入了夏,衙门里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闷热。不知为何,京城连续几年的夏季,再也没有热过当年的那个七月初六。
海外贸易司没有分到冰盆,也没有捕蝉人来帮忙,窗外蝉鸣声声,沈乘月就和着蝉鸣开始哼唱一首小调。
张山却怕热得很,在一旁拼命扇着蒲扇,沈乘月看他一眼:“户部不发冰盆?”
“发,只是没有咱们的份。”
沈乘月点了点头:“这么热,就去旁边的酒楼借些冰来吧。”
说是借,但她已经递过去了一锭银子。
张山摇头:“不行,这份钱我一定得省下来。”
“好,”沈乘月也不勉强,“给我点时间,我会让主簿主动送冰过来。”
“真的?”张山眼神一亮,“有什么吩咐您尽管提。”
“放心,不会跟你们客气的。”
过了几日,户部尚书又召集各司郎中议事,沈乘月差不多已经摸清他议事的频次了。
尚书逐个问了众人的进展,却把沈乘月放在了最后一个,倒不是区别对待,只是和红尘里联络的事,他已经觉得没什么希望了,最后也只是例行随口一问:“沈郎中,你那边进展如何?”
不料沈乘月给了他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回大人的话,属下已经联络上了云沾云老板,她答应了我的请求。”
众人都是一怔,纷纷将异样的目光投向她。一件事大家都办不成,废得不相上下,那还好说,忽然来了个表现这么突出的,问题可就大了。
“哦?”尚书大喜,“你怎么做到的?”
“属下只是十分真诚罢了,云老板通情达理,肯理解我们的难处。”
真诚?其他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前往拜访时,那云沾仿佛铁板似的油盐不进,怎么到了沈乘月面前就善解人意起来了?
“她愿意分享给咱们多少消息?”尚书忙问。
沈乘月笑道:“不如大人亲自来问问她?”
“怎么说?”
“我把云老板请到了户部,现在正候在门外。”
“哦?快请进!”尚书笑看沈乘月,“果然还是沈郎中办事甚合本官之意。”
李郎中在一旁,嫉恨地险些咬碎了一口牙齿。
片刻后,云沾被人引进了正堂,当年跟着沈乘月的时候,她还没长开,一团孩子气,如今二十出头,眉目舒展,再无当初的稚嫩。
她容貌和气势都有些变化,当年曾与她有几面之缘的人,如今怕也很难再认出她来。
她进了门,对尚书行了一礼:“见过大人。”
“不愧是咱们京城的大商人,为赋税做了不少贡献,”尚书有求于人,便先客套了一句,“如今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大人谬赞了。”云沾和沈乘月隔空对视了一眼,任李郎中使劲浑身解数也读不出这眼神里包含着什么。
尚书请云沾入座,唤人上了茶,想起她和行商司赋税司有旧怨,就让众郎中先行退下了。
李郎中看看云沾,又看看沈乘月,一时也分辨不出哪个更恼人些。
他在门外,抓耳挠腮地想偷听云沾有没有趁机告自己的黑状,沈乘月主动凑近了他,她自然用不着偷听,她很清楚里面在说什么:“李大人,工部的文书是你让人塞到我桌上的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想说,李大人,我见过很多赌徒,”沈乘月和他对视,“他们当中其实很少有人是天生好赌,大部分都是输了些钱进去,便开始不甘心,想捞回本,总抱着侥幸的心思,觉得人不可能一直输,以至于越押越大,越陷越深。”
“你对我说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想说,有些时候人是会一直输的,直到倾家荡产,押无可押,”沈乘月笑道,“趁你输得还不多,及时收手吧。我还有正事要做,不想浪费时间来应付一些蝇营狗苟之徒。”
“你威胁我?”
“只是陈述些事实罢了,”沈乘月替他拂去肩上落下的一片柳叶,惊得他下意识躲开一步,“看到云老板了吗?如果能和这些大商人说得上话的人是我,那你这位行商司主事还有什么用呢?”
“……”李郎中握拳,“不过是一个红尘里罢了,它还没有把整个京城的商户纳入旗下吧?”
“也是,”沈乘月轻笑,“且看吧。”
和云沾谈过话,隔了几日,户部尚书又召集众人议事。
“好消息是,云老板愿意和我们分享红尘里的所有。”尚书斟酌着开口。
“所有?”
“没错,我说初期目标是遐来勿、波斯离两国,”尚书解释道,“她说可以把这两条线上的所需一切都分享给我们。包括路线图、在别国经营起来的人脉、会说当地语言的人手、当地的天气人数喜好,还有拉货的车等一系列装置,甚至能保证售卖途径。”
“这岂不是大大节省了咱们的时间?天知道咱们派人去当地探索,一来一回要耽误多久,和当地人沟通、建立关系,又要多久?对时间金钱人力物力都是极大损耗,”有人喜道,“陛下听说咱们进展如此之快,定然龙心大悦,又是户部的大功一件!”
“不对,”也有人谨慎道,“她怎生如此大方?”
“她有几个条件。”
果然……
“第一,她要求和我们合作,每一次运输货物取得的净利,她都要分得两成。”
“这……”
“第二,官家与别国进行交易后,也不能禁了民间贸易,民间有些商人还要靠这个吃饭。”
户部几位郎中都没有考虑过民间小商人的死活,他们一向默认民不可与官争利,闻言沉默下来。
半晌才有人开口:“是否该请示一下陛下的意见?”
“我已经问过了,”尚书道,“陛下同意了。”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次召集大家不是来问意见的,就是单纯来通知他们的。陛下都同意了,他们几个点不点头有什么区别?
仔细想想,陛下同意其实也不奇怪,有了现成的运输渠道、售卖渠道,他们只要备好货物就行。对方要的是净利的两成,又不是总收入的两成,不算高昂。
这些郎中刚刚的迟疑,不过是出于官员的清高,不愿与商人分利罢了。
谁想到陛下压根没有清高这根筋……
大家神色复杂,其中也包括沈乘月。她建议云沾要两成利润,其实是给对方留了一个砍价的余地,她的底线是一成。没想到两成陛下也点头了。
这难免让她开始思索是否开口要三成也行,又连忙摇了摇头,提醒自己不要人心不足。
“她可还有
别的要求?“有人问。
“的确还有一条,”尚书环视众人,“第三,云老板说她只信得过沈郎中,一应合作相关事宜只和她谈,只与她联络。”
“……”一片沉默。
他们一向有些看轻商人,却忘了商人手中握有足够的资源和势力的时候,是可以反过来与他们谈条件的。
所有人都面露讶异,其他人的惊讶是真的,沈乘月的惊讶是装的。她一时没掌握好力度,双目圆睁,双唇微张,表情呆滞,看起来颇为浮夸。
好在尚书也没仔细去观察她的神态:“所以这件事今后就由沈郎中全权负责,贸易司倒也是名副其实了。至于人手方面……”
众人屏气凝神。
“现有的两人定然不够,本官特许沈郎中你临时招揽、借调些人手,”尚书看向其他人,“除府库司外,其他司中人,这段时日都听沈郎中调遣。”
府库司是负责看管国库的,这些人肯定不能由她调动,但其他与她平级及以下的人手都任她调遣,权力已经极大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李郎中险些气晕在当场。
沈乘月进户部才不到一个月,短短时间情势逆转,不但立了足,得了赏赐,眼看竟然还要骑到其他司头上了。
有些聪明人,比如尚书本人,其实已经回过味来了,皇帝的救命恩人进了海外贸易司,恰好过了没多久皇帝就要开海外贸易,恰好沈乘月还真懂这些……哪有那么多恰好?
既然沈乘月真的懂这些东西,又有云老板的要求在,那尚书也不吝于给她放权,反正底下人怎么斗都不要紧,左右也越不过他这个尚书,能把正事办好就成。
议事结束以后,尚书又把沈乘月单独留了下来。
“你辛苦了,能搭上云老板这条线,想必也没少砸钱,”尚书递给她一只腰包,“这笔钱不能走公账,我私下给你补偿些。”
这话说的,让沈乘月都不由生出些羞愧之意,她哪里花了大钱?她连顿饭都没请云沾吃。
“大人,这就不必了。”她办了这一桩事,把李郎中气了个半死,拿了户部的权,得了未来大楚对外贸易的两成利润,如今尚书甚至还要私自补贴她点银子。
她本想两袖清风,如今却是雁过拔毛。
沈乘月面色微红,推拒得十分真诚,但尚书坚持:“这次你帮了我大忙,切勿推辞。”
于是她只能收下:“多谢大人。”
凡一户人家有变动,最先察觉的往往是家中管事。衙门也不外乎如此,最先发觉权力流向的竟是户部主簿,沈乘月第二日再来上工时,几只冰盆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屋子四角。
张山和王伍蹲在冰盆旁左看右看,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正的冰块,面上又惊又喜:“大人您是怎么做到的?”
沈乘月折扇一展,扇起一丝凉爽的风,摆足了神秘高人的架势:“个中缘由,不足为人道也。”
第138章 第138章令人嫉妒的上司
沈乘月仔仔细细地把户部送来的书契读了两遍,才点了点头,让云沾签字画押。
皇帝亲自点过头的事,户部不敢也没必要从中作梗,书契里并没设置什么陷阱。
这泼天的富贵,让云沾的手都有些发颤,越是了解对外贸易,就越清楚红尘里将来会从其中获益几何。
“我猜从今日开始,”云沾对沈乘月笑了笑,“我就得诚心祈祷皇帝陛下长命百岁了。”
皇帝活着,才能把对外贸易彻底推进下去,等到大楚人真正见识到其中的丰厚利益,才能保证后世子孙不会一拍脑袋就随口取缔这贸易措施。
“他老人家身体康健、精神矍铄着呢,”沈乘月安慰道,“我得先走一步了,最好不要让人看到我频繁出入这里,改天户部衙门见。”
“好。”云沾把她送到门口,看着沈乘月的背影匆匆离开,一如四年以前。
不过那个时候,被一个人丢在了红尘里的她多多少少是有些惶惑的。如今却已经胸有成竹、驾轻就熟。
红尘里有一座高楼可以远远地俯瞰皇宫,云沾缓缓登上最高层远望,第一次来这里时,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外国玩意儿时,何尝想得到有朝一日能靠这个从国库里分一杯羹?
皇城角门外有一队侍卫经过,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微小的仿佛一队蚂蚁。
怪不得先贤曾有言“居移气,养移体”,云沾想,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无可估量的。
第二天,她亲自把书契送到了户部。书契一式三份,红尘里留一份,户部留存一份,还有一份要送到中书省存档。
书契由尚书看过就是,倒不必再递到御前给皇帝过目了,若事无巨细都要麻烦陛下,还要他们这些臣子做什么?
云沾离开正堂的时候遇到了李郎中,他笑着看她,不确定是想搞好关系还是在阴阳怪气:“有此一遭,云老板的红尘里很快就要赶超沈新桃老板的白云外了。”
云沾点点头:“借你吉言。”
沈乘月正在不远处,打量着户部衙门中最高大的一座建筑:“我要这个。”
“那是政事堂,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会启用,”户部主簿在旁边给她耐心解释,“其一是皇帝驾到;其二是发生需要各部通力协作的大事,比如此前发兵夷狄之时。”
“可我要和工部的人频繁往来,船只上设置武器的事也要通过兵部,”沈乘月无辜地眨眨眼,“我可不是为了自己享受,但那些大商人来拜见本官时,我却只能在不如她们名下一间铺子大的小屋里接见众人,如何扬我户部官声?”
主簿抹了把汗,也许是因为燥热的天气,也许是因为她的话:“沈大人言之有理,我去请示一下上头的意思便是。”
若是这要求在数日之前提出,主簿会把她推给户曹,户曹把她推给度支,最后能踢皮球把她踢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治粟内史那儿去。
但现在沈乘月成了尚书眼前炙手可热的红人,那主簿当然就要给她行个方便。
权力带来的影响立竿见影,沈乘月这几日忙碌,午时就在饭堂里随便应付一下,但连续几日都恰好能遇到自己喜欢的菜式。一开始以为是巧合,次数多了,才知道是饭堂的厨子在观察她,看她当天多吃了几口什么菜,第二天就继续按她的口味来选菜。发现她喜欢羊肉馅的胡饼,就连着几日供应。
饭堂中心的位子以往是留给行商司的,现在也理所当然地给沈乘月空了出来。
沈乘月摸了摸脸,她本想反抗特权的,如今却也成了特权的一份子。
不过特权还没享受几天,她就要离京了,亲自带人去挑选第一批以朝廷的名义售往国境之外的货物。
当年红尘里第一批卖出去的货物也是她走遍浙蜀闽湘各地选来的,此时轻车熟路,去巴蜀闽中看茶树,去长江流域选丝织。
除了张山王伍,其余跟着她的人原本不怎么服气的,一个官家女,说是了解贸易,顶多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只是一路走来,亲眼见证了她的本事。选茶叶能熟练地越过当地层层叠叠的贸易商,直接找到茶农,看种植地点土壤、观茶叶外形香气就能大致判断好坏优劣。很多茶农不会说官话,有一次他们在当地请来的译者拉着茶农去旁边用方言商量起来,众人面面相觑,沈乘月笑吟吟地听着,等两人谈话告一段落,才用流利的当地方言说了一句“我得谢谢你们还打算给我留三分利”,把那两人吓得不轻。
茶农们常年居于深山,天高皇帝远,众人想摆摆谱,声称是来办皇差的,却也很难因此得到太多尊敬。
还是沈乘月比较务实,干脆用银子砸出了一条路。当地茶叶售往京城的途中层层加价,而原产地的茶价其实不高。她会说当地方言,能无障碍地与当地人沟通,很快和茶农们谈好了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格,约定了每年供货。
副手拉过她:“怎么这么快就定下了?还要每年供货,现在还在尝试阶段,这对外的贸易将来能否持续还说不准呢!”
“若非约好每年都要,他们不愿做这一次性的买卖,就会求稳妥直接把茶给长年合作的当地茶商了,我们再去茶商手里收货可就是另一个价了。退一步说,就算对外贸易持续不了,红尘里也有办法吃下这批茶,”沈乘月摇头,“还有,我谈生意的时候尽量不要把我拉开,很影响我的气势。”
“……”
除了行商司被她砸过桌子的小吏,其他人还以为她脾气不错,但久了才知道有些事上她说一不二。
中途有个小吏受贿,给对方商人说了两句好话,不料沈乘月如此敏锐,一听就知道不对,当场收了他的户部符牌:“你以后不再是户部一员了。”
那
人心知闯了祸,却仍然不服:“我是行商司的人,你有什么权利除我的名?”
“等你回京,看看还进不进得去户部大门,就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权利了。”
这下其他人都老实了,再也不敢轻忽,逐渐开始把沈乘月当成一个真正的上位者来看待。
她不再是一个让户部众人看笑话的破屋司长,她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她不是仗着救过皇帝来衙门玩过家家,她是有真本事的户部郎中。
不过跟着她的好处就是,有事她真的能顶住,再困难也敢往上莽,绝不会碰到棘手的事就甩给下属来做。
其实中途也和人谈崩了一次,但沈乘月立刻承认是自己的错,表示下次不会再犯。让以往给上司顶过黑锅的小吏流下一把辛酸泪。
大家看着张山、王伍的眼神逐渐变了,开始有点羡慕他们两个了。
队伍经常深入山里,时间久了,难免遇到危险,有一次在深山野岭,大家被土匪堵了。副手大怒:“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连皇差都敢劫?!”
对面土匪的眼神变了,副手一回头,看见沈乘月的眼神也变了,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复杂,夹杂着难以理解与稍许怜悯。
“怎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听到对方山匪头领大喝一声:“杀,一个不留!”
“……”
“现在明白了?”沈乘月问。
“明白了。”副手也算是混过官场的,只是没什么出远门的经验,现在回过神来,立刻明白要糟。
就算土匪放了这群皇差,也难保他们转头不会逼着当地衙门捉拿匪徒,不如尽数杀了,免得后患。
一行人是带了些护卫的,此时两方各自冲上,厮打在一起,副手连忙拉住沈乘月:“咱们快躲一躲!”
“你躲吧。”沈乘月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等等,你还有这本事?怎么现在大家闺秀已经多才多艺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眼睁睁看着沈乘月临危不乱,乱兵之中趁人不防备她,径直奔向山匪首领。手起刀落,就取了人的脑袋。
擒贼先擒王,她提着血淋淋的脑袋杀入阵中,所到之处,众匪难免惊惧,不多时便溃败而走,除了在地上留下几具尸首,余者逃了个干净。
沈乘月这才把脑袋一掷,掏出手帕认真地擦了擦手上血迹,对嘴巴张大到可以塞进一枚鸡蛋的副手道:“走吧。”
队伍重又上路,有人余悸未消,还在想着刚刚的战斗,但走山路可容不得他这般出神,马蹄踩到石子,崴了一下,他身子一歪,没来得及握紧缰绳,就从马背上摔下,路本就狭窄,他力道不竭,眼看竟要直接向山崖底滚落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沈乘月纵身扑了出去,他已经滚出了崖边,她几乎半个身子悬空,才及时抓住了他。
众人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把两个人都拉了上来。
那人吓得腿软,瘫在地上。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救人时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姿势,稍有不慎,可能就要被连累着一起滚落。
尽管沈乘月再三强调自己心里有数,但那人回过神来后,还是对沈乘月连连叩首,跪谢救命之恩,誓要为她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众人止不住地惊叹,这是什么绝世好上司啊,有魄力有胆色有脑子,非常精通自己的本职,不推卸责任,关键时刻居然还能豁出性命去救下属。
对比之前,从前的上司简直狗都不如。
他们再看张山王伍,已经不只是羡慕了,还带点嫉恨了。
户部其他几司的郎中也着实没料到,不过是被借调人手去办点事,他们的下属居然就此被勾走了心思去,想永远留在海外贸易司任职了。
第139章 第139章招新
自此以后,一行人开始全心全意地为沈乘月卖命,想趁着外出公干捞点油水的小心思都歇下来了。
“人与人交心为上!”有人拍着胸膛保证,“大人都豁出命去救咱们了,咱们也不能太畜生不是?”
就连接到指示想给沈乘月捣捣乱的副手也沉默下来,他虽不是行商司出身,但平日和李郎中走得很近。这次出发前,李郎中就和他商量过,让他记下沈乘月采购的路子,下一年采购时由行商司来揽这个活计,其中的油水少不了他的。
所以之前沈乘月和茶农商量好每年供货时,副手才想拦她。以后的货都一次定下了,那行商司还怎么插手?油水从哪里捞?
副手这个老油条的脸上此时也难免臊得慌,人家沈郎中辛辛苦苦地往山里跑,一片一片地亲自验看茶田,全力以赴,不遗余力,每天早上一睁眼睛就是赶路,唯一能用方言沟通的是她,谈生意的是她,查验货物的也是她。
他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还在这里帮李郎中算计着第二年如何从她手里夺过采购的肥差。
肥差……对来年生搬硬套这条采购之路的人来说的确是肥差,可这第一趟,是沈乘月自掏腰包砸出的路子,她分文不取还在倒贴银子啊!
副手想着想着,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其他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过去:“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副手摇头,“突然觉得每年供货挺好的,咱们这对外贸易一定能长长久久地推行下去!”
众人实在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就热血沸腾起来了,但被这么一带动,也跟着嗷嗷乱叫,口中喊着豪言壮语,时不时还要拍打胸膛,恍若群猴乱舞。
率领队伍的沈乘月顿时感觉自己成了猴王,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曾在《华阳国志》中读到过蜀地人“尚滋味,好辛香”,如今亲眼一见方知,这“辛香”究竟是什么意思。街头小摊有人在煎茱萸,大家一走一过,都觉得呛鼻不已。
沈乘月在这里倒是如鱼得水,她常常在谈完一桩生意后,寻一家小店,来一碗加满了花椒与茱萸的美食。其他人原本一看那花椒就皱眉,被她带着吃了几次竟也渐渐爱上了,辣到流泪也要边哭边吃,谈完生意要离开时还有些不舍。
“蜀地还有珠碧铜铁之矿、丹黄桑麻之物,且一年四季都有瓜果成熟,”沈乘月安抚众人,“将来四海通商,还要仰仗此地不少,不愁将来没有旧地重游的机会。”
一行人于巴蜀登船,取水路,沿长江而下,一路顺着湍急的水流驶进了和缓的中游,两岸层层叠叠的高山也被抛在身后,映入眼帘的变成了平原。
“原来这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人感叹,“不出来看看,怎知单一条江边,就有这样截然不同的风景。”
“沈大人,你以前也来这些地方谈过生意?”有人好奇打听,以沈乘月的熟练,实在不像是第一次。
“嗯,来过。”
“沈大人这么年轻,谈生意时就已经如此老道,实在令人钦佩。”有人恭维了一句。
沈乘月苦笑,当初她其实也没少踩坑,好在她也不怕出错。她谈生意只有一个理念——错了就错了,不必因为怕出错就畏首畏尾 ,下次长记性就是。
如今的经验,不过是摸石头过河摸出来的罢了。
众人很快在附近下船,进入了丝绸之府、鱼米之乡。
其实大楚很多地方都有特色的丝绸,她们刚刚离开的巴蜀就有闻名天下的蜀锦,不过这一次沈乘月打算选择江浙一代的绸缎。
这里的丝绸种类繁多,众人走在集市上都快挑花了眼。街边有人在卖蚕,有人觉得恶心,有人觉得白白胖胖挺可爱,沈乘月很想抬手摸一把试试触感,又怕它们太脆弱不适合抚摸。
走累了,大家就在酒楼歇脚,这里有一道特色菜叫蚕蛹,是蚕宝宝变成的茧蛹,据说美味又营养,但队伍里至少有一半人拒绝这东西上桌。
此地临水,沈乘月就点了些鲜鱼鲜虾,外加东坡肉、醉鸡等有名的佳肴,她还特别喜欢这里的虾仁鳝丝面,几乎每天都要来上一碗。其他人也跟着大吃大喝,按说户部划下来的路费是不够他们这样大鱼大肉的,但沈乘月自有一套“吃饱才好干活”的理论,在食物上从不吝啬。
这一路上大家好吃好喝,看了风景,见识了风土人情,生意也谈得妥妥当当,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舒心的公干了。
一行人去参观了织造现场,见证了抽丝捻线、染色织绸的过程。众人这才知道,要织成一匹丝绸,竟需要这么多工序。
丝绸有很多种类,沈乘月很快选了几种最受欢迎的,与丝农商谈价格和供货的数量。知道丝农辛苦,她给了比商人收购价高出半成的价格,若染出新色、织出新图案,那一批新绸还能再提价半成。
她很快与丝农、养蚕人们签好了书契。茶叶、丝绸都是沈乘月熟悉的货品,这趟行程总体还算顺利。
众人虽未捞到油水,但也免除了因怕人发现而提心吊胆,只觉得这趟耗时两月的旅程十分尽兴。一行人把每一样货品都取了一部分,运进京城待尚书亲自察看。
尚书一一查验过,见茶叶和丝绸虽不是专供达官贵人那般精细,但茶叶新鲜,带着清香,丝绸图案漂亮鲜艳,恰到好处。他对沈乘月十分满意,户部只出了一个人的俸禄,她却能做很多份活计。
待众人回到京城,第二日上职时、饭桌上,实在忍不住把这趟公干的经历分享给同僚、朋友,听得大家都有些心痒。
又过了一日,除了那半路被革职的家伙,其他参与公干的人每人都得了份赏,虽然赏赐不多,但大家都清楚,定然是沈乘月在尚书面前提过大家有功,尚书才有此赏赐。
这赏赐一分发,莫说其他人羡慕,得了赏的这些人也是百感交集,有了沈乘月做对比,再看自家上司那张挑剔的脸,不由捶胸顿足,叹息不已。
恰在这个时候,沈乘月向尚书请示,说海外贸易司急需人手,希望不再只是从别司借调,而是可以直接调职。
尚书点了头,消息传出去,户部不少人躁动起来。
但消息正式放出来的时候,众人方知,据沈乘月要求,想进海外贸易司的人,要先通过一场考核。
众司郎中气炸了,我们旗下的人平调进你那破贸易司还要考核?言下之意岂不是我司不如你?你侮辱谁呢?
他们一边觉得冒犯,一边信心满满,觉得没人会主动去参加这侮辱人的考核。
但事情早已悄然改变,第一批考核时,海外贸易司就迎来了三十六人。大部分是跟着沈乘月出门公干的家伙,还有少部分是在原本职位上郁郁不得志,随便过来试试的。
考题却不是众人考科举时熟悉的八股文章,而是有很多题目的问答形式。题目包罗万象,包括什么地方盛产什么特色;水路、奔马、驿站传递各自的速度;一样东西从甲地运往乙地,走水路、陆路还是先水路再陆路最快;一枚鸡蛋、一斤稻谷的价格;某条新出的政令是否有利于行商……无所不包,不一而足。
有人急得汗都流下来了,沈乘月见状安抚道:“不必心急,这次答不上来,还有下一次机会,半个月后,贸易司会再举办一场考核。虽然题目有变,但万变不离其宗。”
众人明白,这是给他们一个大量翻阅书籍,迅速补足所缺知识的机会。半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家都忙碌起来,下了衙便开始挑灯夜读。
李郎中听说后,眼珠一转,打算从行商司派两人过去当奸细。
同一时间,张山正向沈乘月进言:“既然已经闹翻了,不如就不要收行商司的人了,谁知道那李郎中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无妨,”沈乘月摇摇头,“到我旗下之人,终会为我所用。”
李郎中在户部经营多年,在其他各司也有关系,就算不要行商司的人,难保他就不会怂恿其他人来做奸细,到时候反而更难防备。
何况,沈乘月并不特别畏惧这手段,她做的都是公事,又不打算谋私利,奸细很难抓到她的把柄。
她离开京城的两个月,商队的前期准备也逐渐完备,随着她谈妥的大批茶叶丝绸运进京城,驶往遐来勿、波斯离两国的大楚车队便准备出发了。
“接受部分以物易物是必要的,”沈乘月正在与户部尚书探讨,“那边本就是小国居多,白银单方面流向大楚对他们而言是很危险的,可能会引起反感直至抵抗,所以商队除了现银,会带回来部分货物。”
“我明白,这事你定就好。”
“是。”
尚书有些紧张:“充盈国库乃户部大功一件,这群人可千万别搞砸了。”
“大人放心,这一趟会由云老板来跟队,以确保万无一失。”
“多亏你了,云老板就只肯给你面子,”尚书饮了口茶,“你那贸易司的屋子的确是小了些,以后就暂且借用政事堂来办事好了。”
属下办事得力,他也不介意行些方便。
沈乘月出了正厅,望了一眼政事堂的方向。世事瞬息万变,从今以后,海外贸易司便是户部占地最大最广最气派的一栋建筑了。
第140章 第140章拉拢上层,利于底层……
沈乘月下衙回家时,看到杜成玉正坐在沈府的餐桌旁,热情地期盼着用餐。
“你怎么在这儿?”她奇道。
“我爹娘把我打出来了,”杜成玉可怜兮兮地看她,“令尊好心收留了我。”
“又怎么了?他们不是已经接受你的游记了吗?”
“这次是其他事,”杜成玉摇了摇头,“我娘逼我来沈府提亲,我不同意,她就打……”
餐桌另一侧的沈瑕一挑眉,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拒绝上了?”
“你就别跟着添乱了,”杜成玉无奈,“总之,我爹娘觉得我跟乘月一道出游几年,需要对姑娘家的名节负责,发觉我压根没有提亲的意思后,骂了我一通始乱终弃、负心薄幸,就把我打出来了。”
“你倒是解释啊!”
“我解释了啊,我说始乱终弃的前提是得先乱过,他们骂我不要脸,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杜成玉长吁短叹道,“我又说人得先立业后成家,他们说那你倒是快立业啊,我说这里的立业指的不是我要立业,是人家沈乘月要立业,他们又骂我强词夺理。”
“……”
杜成玉辛酸地捂住了脸:“我容易吗我?”
沈乘月同情道:“我去信帮你解释一下好了。”
“不必,我能想象得到他们的反应,”杜成玉愤懑道,“他们定然要骂我说,看看人家姑娘多好,到了这个份上还在帮你掩饰!我冤枉啊,明明痴情的那个人是我啊!”
沈乘月拍了拍他的肩:“那就……吃饭吧。”
“也对,吃饭吧,”丫鬟开始上菜,杜成玉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过去,“你们府里看起来和我家口味不太一样,不过这道蘑菇煨鸡看起来就很好吃。”
沈照夜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贤侄就暂且在沈府住下吧。”
“多谢世伯。”
京城里认识的人家互相借住几晚也算平常,只是沈照夜看着这厮对着女儿亮闪闪的眼神,盘算着得把他的院子安排得离月华院远些,再看杜成玉对着食物亮闪闪的眼神,又觉得也该把他离厨房安排得远些。
“不过我得每天去衙门,”沈乘月对他道,“没空陪你玩儿。”
“没事,我自己玩。”
怎么跟两个小朋友似的?一旁众人看得好笑。
甜甜大包大揽道:“我陪你玩!”
“好,”杜成玉摸了摸她头顶的小髻,“多谢你啦。”
———
除了国库和少许机密之处,户部几乎所有司部都对沈乘月敞开。恰好她对国库也没什么执念,毕竟循环里已经抢劫过一回了。
反而存
放户籍的馆室,对她而言是个极大的诱惑,试想一下,把她手下曾经做的那些假路引、假文牒往这里放上一份,那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一式两份,对照时查都查不出来。
但她毕竟已经做了官,不好监守自盗,只能仰天长叹,感慨“招安”这一招从古至今简直百试百灵。
这天,户部尚书又把沈乘月单独叫了过去。
她于尚书下首入座后,很快有人上了茶,刚来的时候,她还没有这种一进门便有仆役主动上茶的待遇,而是要等尚书赐茶。虽然她清楚这代表着上司的器重,但官场上的某些小细节,常常让她觉得古怪且毫无必要。
“你那屋子里的一群姑娘是怎么回事?”尚书问道。
沈乘月就知道他要问这个,早有准备:“回大人,她们算是我曾经的朋友,昨日下衙时恰好碰上了,听说我当官了,觉得好玩,就非要跟着来看看。我想起大人说过我可以自己聘用一些临时人手,就干脆雇佣了她们来誊抄文书,还不用付工钱,一举两得。”
“胡闹,这又不是过家家!”尚书皱眉,“一群贵女还有位小郡主,她们的家人里总有几个和户部不对付的,这合适吗?”
这消息是李郎中报过来的,他们行商司当初需要人来誊抄文书时,只是逮着海外贸易司的老实人王伍来用,结果被沈乘月砸桌子抢回去了。如今她倒好,直接把一群贵女请过来白用,那群傻姑娘看起来还心甘情愿的,气得他立刻找到尚书告了个黑状。
“请大人放心,我不会给她们任何涉及机密的文书,没有属下带着,她们也不能在户部随意乱闯,”沈乘月自然也明白他的隐忧,“我还让她们签了书契,如有泄密,要承担责任。何况……”
“何况什么?有话直说。”
“我请她们来还另有目的,”沈乘月如实道,“第一批货物已经运往国境之外了,如果售卖成功,获得了足够的利益,大人有没有想过第二批会是什么规模?”
尚书叹气:“本官自然有所考量。”
“第二批、第三批注定会规模越来越巨大,需要大量购入五花八门的货品,红尘里现有的装置总会渐渐不够用。何况货物也不能总是运到京城再转运出去,为了节省时间,有些东西最好从原产地直接出发,如此一来,人手方面也要大批增加,”沈乘月解释道,“我们需要大量的金钱,而户部虽掌国库,却也不可能擅自无限量地向里面砸钱。”
“这是自然,”百官的所有预算都要户部来批,甚至还常有来户部借钱的。户部不可能每个都批,所以势必会得罪些人。户部用点小钱不要紧,一旦大量动用国库的银子来做生意,纵然有皇帝点头,这些人也一定会上折子劝谏,不会让他好过。尚书心里有个预算数目,如果把对外的生意一直维持在一定规模内,就不会惹太多麻烦,只是这样被掣肘的滋味总不太好,“所以你的法子是?”
“红尘里当初的法子,是分利于其他商家,请大家一起出钱,赚来的银子按投钱份额来分成,”沈乘月道,“而我们要拉拢的是……”
“世家、权贵,让他们出钱来缓解户部的重压,”尚书不会不明白她的意思,“何况,把他们拉进赚钱的阵营,利益相关,他们自然就会在朝上支持我。”
“而我屋子里的恰好是一群贵女,大人需要我和她们谈谈吗?”
“她们做得了家中父母的主吗?”
“当一个主意初次传进一个人耳朵里,他未必会觉得是好主意,第二次第三次他可能才会开始认真考虑,”沈乘月耸肩,“潜移默化嘛,我来做这第一次。”
“好,”尚书点了点头,“我本打算等第一批货物的情况传回来再做打算,你倒是很确信一定能成。”
“通商对目前的大楚而言是好事,”沈乘月正色道,“就算第一次折戟,我们也要尝试第二次,只是阻挠会大很多罢了。”
尚书看着她,眼神稍稍柔和了些:“你们这些新人,倒是总想办点正事。”
“大人?”
“没事了,你下去吧。”
“是。”沈乘月告退。
“等等,”沈乘月要出门时,尚书却又叫住了她,“你屋子里的姑娘们,你不会打算长留她们吧?”
“不会。”沈乘月摇头。
“真的?”
“自然是真,她们玩够了就走了,难道小郡主还真的日日来帮我誊抄枯燥的文书吗?”不要工钱是优点也是缺点,因为她们随时可以跑路,这些人也不是工钱能留住的。
沈乘月的确打算雇佣一些女子,但不会是小郡主她们。关于女官之事,她和沈瑕曾进行过一些讨论。
“拉拢上层,利于底层,”当时沈瑕说,“一定得是底层,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女孩儿,她们可能会觉得做女官是件很新奇很有趣的事,因为一时新鲜而支持你。但那些住着豪宅大院,夏天去山里消暑,冬日去温泉山庄过冬,仆从成群,用玉杯盛着上好碧螺春的姑娘,”她轻弹面前的碧色茶盏,“你觉得她们想改变现状的决心有多大?”
沈乘月叹了口气:“陛下打算把海外贸易和女官之事同时推行,真让人焦头烂额。”
“皇帝的老套路了,”沈瑕不以为然,“同时推行两件事,百官总得对其中一件做出妥协。”
“算算时间,等商队中人凯旋,陛下差不多就要宣布开女子科举之事了。”
“别担心。”
“我担心什么?天塌了有陛下顶着。”
“我记得皇帝对你也有些要求。”
“嗯,他需要我拉来一些人的支持,”沈乘月记忆犹新,当年沈瑕还叫来两名仆妇,给她演示了如何操纵旁人来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我还是不担心,因为你会帮我的。”
“一块金砖,”沈瑕向嬉皮笑脸的姐姐索要报酬,“把你手下的邪教给我用用。”
“可以,但别在那里融入得太好。”沈乘月提醒。
“不会,我不喜欢邪教。”
“真的?”沈乘月震惊。
“你为何这般惊讶?”沈瑕白了长姐一眼,”
我只是不喜欢任何由仇恨聚集起来的群体。”
“也不全是,”沈乘月如实道,“有的人是被免费鸡蛋骗来的。”
“……”
沈乘月逗妹妹:“反感仇恨,这么说你心向光明?”
“每个人都有向往光明的权利。”
沈乘月笑了笑:“你打算怎么做?”
“语言和文字,”沈瑕轻描淡写道,“这两样东西,永远是煽动情绪的利器,可以刺痛人们,可以呼吁大家热血。”
“我突然觉得,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得很好。”
“这是什么傻话?没有你我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沈瑕歪头看她,“我看起来像是很关心其他人的权益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