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伍啊,”沈乘月与下属闲聊,“上次你提起自己有个女儿,多大了?”
“回大人,十五了。”
“太小了。”沈乘月摇摇头。
“不小了,都及笄了,上次我说她是小孩,她还跟我生气呢,”王伍乐呵呵地答了一句,才想起要问,“大人是指对何事而言太小了?”
沈乘月叹气:“我是说,出来当牛做马还太小了。”
“啊?”
“令爱平日都做些什么?”
上司细问下属家中女儿的情况,略显古怪,好在王伍也没起疑心,如实答道:“她平日会看看书,做些绣活儿卖了补贴家用。这孩子懂事得早,我和她娘都劝她家用还不需要一个孩子跟着操心,她却坚持得很。”
“我记得你提过她识字?”
“嗯,她五岁时我就开始教她了,”王伍点头,“我不会教些做人的大道理,所以让她读书明理,无趣时也能有个消遣。”
“不错。”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让令爱来海外贸易司帮忙,从誊抄些文书做起,至少不必担心泄密的问题,”沈乘月托腮看他,“不过十五岁确实太小了,如果她愿意的话,等两年再说吧。”
“大人!”王伍忽然激动起来。
“怎么?”
“不,不小了!”王伍兴奋得有些结巴,“我把大人的事迹当故事讲给她听后,她现在最崇拜的就是你!若有机会为您效犬马之劳,她一定现在就想来!”
“我有什么好崇拜的?”沈乘月失笑,“好,那你回去帮我问问。对了,你当初刚来的时候,月俸是多少?”
“三两银子,”王伍如实道,“熬了几年资历,熬到了六两。”
“好,令爱若肯来,也是三两银子。”
“谢大人!”王伍躁动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熬到下衙,沈乘月眼睁睁地看着这位羸弱的中年文士仿佛一只野马般冲了出去。
“他这是怎么了?”张山看得好笑。
沈乘月把事情简略道来,又问他道:“咱们户部的笔帖式是否亦是通过科举选拔?”
“自然,至少也得是个举人。”大楚通过乡试者为举人,通过会试者方为进士。
“没有功名,只是临时来帮忙的呢?”
“那就永远是临时来帮忙的,”张山并未隐瞒,“朝中皆是科举出身之士,多多少少有份倨傲在,看不上没功名的。比如您雇佣了王伍的女儿,她的名字不会入册,你在她在,您若调职了,她也得跟着走人。”
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沈乘月想。
而她自己的处境其实也差不多,皇帝在她在,皇帝离开了,下一任帝王可就未必会留她了。
想要稳固的位子,一是要让自己无可取代;二嘛,大概还是要走一遍百官眼中的正途。
“可是这样会不会造成一些浪费?”沈乘月与张山探讨道,“比如有些专精商、农、工的人,却未必擅长科举。”
“可能吧,”张山耸耸肩,“但世事哪有那么公平?长得太丑的人还不能做京官呢,岂非也不公得很?”
“有道理。”沈乘月点了点头,在有权力有办法做出改变前,有些规矩和传统不妨先遵守一二。
对于即将雇佣的姑娘,她完全可以开创一种新模式,先当值,后科举。
即先来户部帮忙,待女子科考开启以后,有学识的人可以去补个举人的功名。对于那些学识不足但有心进学的人,她可以请来夫子,让大家每日抽出几个时辰来跟随夫子进学;想干脆停止上工一心进学的,她也可以赠予书院的推荐信,能不能考中就看个人造化了。
———
一旦忙碌起来,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入了秋,到了沈瑕的生辰。
一大早,沈乘月就爬上了墙,在大门高悬起了一盏灯,这叫百岁灯,是大楚的习俗,给过生辰的人添个长命百岁的意头。
沈瑕在墙下仰头望着:“你现在爬墙熟练多了。”
“出门几年,总得有点长进,”沈乘月从墙头一跃而下,欣赏着自己刚刚挂上去的灯盏,“你还没见过我小时候是怎么爬墙出去玩的呢,逼着丫鬟小厮给我当梯子,那才叫顽劣。”
“我还真没见过,你逃出去的时候,我特别认真地在学堂里坐着呢。”
“可惜那个时候咱们关系不好,”沈乘月笑道,“不然有你给我打掩护,我也不会总被祖母捉到。”
“傻子,若当真关系好,我就会劝你留下来学点东西了。”
“你小时候就能想到这么多了?”沈乘月试着回忆,却想不出太多关于幼年沈瑕的往事,“咱们虽然在一个屋檐下长大,却错过了对方很多年。”
“责任在我。”沈瑕主动承认。
“你这句话真令我震惊,”沈乘月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神色里读出她有几分诚心,“我本想说,怪我不够细心,注意不到身边在发生什么呢。”
“没用的,你若从小就是个细心的好人,只会被我从小坑到大,”沈瑕显然十分了解幼时的自己,“只有长脑子会反击的人,我才会放在眼里,但有本事的同时又得是个胸怀宽广的人,不然早就烦透我了,何谈做朋友?同时这个人的品性里需要有让我折服之处,才能让我心甘情愿。”
“你是说单纯对你好还不行,还必须得有脑子看穿你的坏且在有本事对付你的情况下还继续对你好?被你坑过还要保持心胸宽广?”沈乘月叹服,“这要求也太离谱了,谁这么喜欢受虐要跟你做朋友?”
“所以我说责任在我。”沈瑕这厮明知自己的交友标准有问题,却又完全不打算改。
“好了,”沈乘月也懒得批判她了,“过来收礼物吧,小寿星。”
沈乘月送了一株玉雕的海棠树,一座精巧的屏风,还有些香膏帕子等物件。
“是海棠香,”沈瑕将香膏涂抹在腕间,贴近鼻尖嗅了嗅,“大部分海棠是没有香气的,难为你了。”
“闻过很多海棠花树,才找到这种味道特别淡的,取了花瓣来制香膏,”沈乘月笑笑,“正适合你。”
“多谢了,这玉雕也很漂亮。”
“我叫它永不凋谢的海棠。”
沈瑕会心一笑。
沈乘月又推过一只木匣子:“这里面全是户部第二批打算售卖的摆件,我每样给你挑了一个。你觉得哪一样会卖得好,记下来告诉我。”
“好,你今日不去上衙?”
“去,我得出发了,”沈乘月看了看天色,“不过我特地向衙门告了半日的假,下午可以陪你在京里逛逛。”
“那下午见。”
于是过了午时,沈乘月就晃悠出了衙门,与妹妹在约好的地方会合。
秋高气爽,气温适宜,正是适合逛街的好天气,街上充斥着一群不用上衙点卯的清闲家伙,沈乘月倚在酒楼观景台上,歪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为什么不用上工?”
沈瑕看她一眼:“你这是上衙上出怨气来了?”
沈乘月揉了揉脸:“真该让你也来体验一下户部那
时而亢奋时而半死不活的氛围。”
前段时间忙着贸易之事大家还挺亢奋,但最近处于等待贸易结果的阶段,还有大量文书要写,大家每天连打招呼都显得半死不活。
“对了,你那兽医学得如何了?”沈乘月这才想起自己把妹妹塞进学堂后,就没怎么关心过她的课业。
沈瑕颇幽怨地看她一眼:“还不错。”
“出师了?”
“差不多,”沈瑕叹气道,“至少可以给骨折的牛看诊了,学堂里常有测验,无论纸面还是实测,整个学堂里,都是我成绩最为优异。”
沈瑕这厮连学兽医都一定要学到最好,沈乘月不由竖了个拇指:“前途无量。”
沈瑕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沈乘月揽住她的肩:“改日有机会带你去给牛羊看诊。”
“一边去。”
街上人流如织,两个人百无聊赖地趴在观景台边,试图读出经过楼下的每个人快乐与否,并打赌要猜出让他们快乐的缘由。
“财富。”经过楼下的男子衣着昂贵,沈瑕立刻叫出了让他快乐的原因。
“美食。”沈乘月紧接着读出了下一个。
“权力。”
“爱情。”
“停一停,”沈瑕拦住她,“不能每出现一男一女,你都猜是爱情。”
“可两个人刚刚非常自然地牵了手啊,不是爱情是什么?”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爱情?”
“怎么没有?”
沈瑕望着楼下:“我不觉得这世上有太多真爱,无论男女,大多数人只是在权衡利弊罢了,衡量着对方的容貌、家世、财富,但人们耻于承认真正的欲望,便伪饰成是被爱冲昏了头脑。”
“够愤世嫉俗的。”沈乘月评价。
“你信真爱?”
“我当然相信世上有真爱,有那种每天一睁眼看到对方,都忍不住要相视一笑,令人感觉无比快乐的爱情,”沈乘月道,“只是鲜少发生罢了。”
“你的意思是世上存在真爱只是很少见,这和我的论调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我更积极更阳光!”
“强词夺理。”
“阴暗险恶。”
“两位客官,菜来了!”小二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辩。
二人迅速吵了场架,闻言各自入座,又迅速和好,相对举杯。
“我很开心这次生辰有你相伴。”沈瑕认真道,从小到大,她们为彼此庆祝过的生辰其实屈指可数。
“生辰快乐,”沈乘月送上祝福,“祝你别恨这个世界,别恨你自己。”
“……好。”
第142章 第142章人畜无益
酒楼之上,两人对坐,不再交谈,只静静饮酒。
楼下车水马龙,正是繁华盛世之景。
偶有孩童尖利的哭闹声传入两人耳中,伴随着手掌击打在屁股上的清脆声响和女子的怒骂声。
沈瑕探头,一边喝酒,一边很愉快地看着陌生小孩挨打。沈乘月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趣味?”
小孩身边有只狗子,绕来绕去,不停用嘴去拱主人的手,似乎想让她不要再打孩子了。女子顿时更气了:“看看虎子对你多好!说了不能喂葡萄,你偏要喂!快说,虎子到底吃没吃下去?你喂了几颗?”
“好吧,这顿打挨得不冤,”沈乘月也加入了沈瑕观望的行列,听到小孩子承认狗子已经吃下了两颗葡萄,眉头一皱,看向妹妹,“是不是该到你出场了?”
“我去看看。”沈瑕吩咐了小二一句话,匆匆下了楼。
沈乘月在二楼注视着,见她走到那对母女面前,轻声说了什么,女子就点点头,把狗子交给了她。
不多时,酒楼小二端着只海碗大步走上前:“姑娘,你要的盐水来了!”
沈瑕接过,在主人的配合下开始给狗子灌水,手法还算娴熟,时不时伸手抚摸着狗子前胸、按揉腹部,小心观察着以防狗子呛水。狗狗看起来焦躁不安,半晌才干呕起来,低头冲着地面吐出一滩水,里面混着吃进去的东西。
女子放下心来,小孩子抱着狗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狗子明明看起来很不舒服,还是用头拱了拱小孩的脸安慰她。它很聪明,大概是知道自己刚吐过,没有用舌头去舔小主人。
女子道了谢,沈瑕又嘱咐了几句,想了想,又提笔给她留了个地址:“再观察一下,若是它一直精神不振,就再来这里找我。”
“是,多谢姑娘!”
沈瑕点点头,起身时,发现沈乘月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这厮是从二楼直接翻下来的,正夸奖妹妹道:“你这人本来人畜无益的,但现在至少对畜有了些益处。”
她夸赞的语气很真诚,但被夸的人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哪有你这么夸人的?”
“待会儿跟我去白云外逛逛吧,”沈乘月邀请,“听说小桃那儿的猪最近有点咳嗽。”
“……你可真是个畜生。”
沈瑕满心不情愿,最后还是跟她去了。
比之四年前,白云外的规模又翻了两倍,重心有所转移。小桃已经很少待在原本的旧楼里了,沈乘月这次便没碰上她。
负责养猪的人还是当年的老鸨,她看到沈乘月,不阴不阳地欢迎道:“哟,稀客啊,好久不见。”
“我带人来看看猪。”
沈瑕白了她一眼,冷着脸俯身察看猪的状况。
沈乘月在一旁悠闲坐下,笑看老鸨:“没想到你还待在这里,怎么不跑了?”
老鸨恼怒道:“满京城的青楼都快被你拆空了,我跑去哪儿?”
“胡说!”沈乘月反驳,“不是还留了几间吗?”
“那几间不都是弹琴听曲、饮茗对弈的吗?又不卖身!”
“怎么?京城一众文士不是声称他们在青楼只想做些风雅之事的吗?”沈乘月摊手,“那就继续风雅呗,我又没拦着。”
老鸨咬了咬牙,想到自己以后只能在这厮手底下讨生活,终究是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其实你还是挺欣赏我的吧,”沈乘月无耻道,“你明明知道白云外其实是我的产业,也一直没出卖我。”
大楚对官员营商还是有些限制的,尤其沈乘月身在户部,若被人知道名下有这么大的产业,弹劾的折子第二天就得摆满皇帝的案头。
她当初买下这座胭脂苑的时候还没想那么多,楼里的姑娘几乎都知道沈乘月才是老板,这几年,她们当中有不少被小桃派去了外地,但也有些还留在京里。这么大的秘密,也没见她们对谁吐露过。
老鸨握拳:“我那是怕你报复我!”
沈乘月笑了笑,没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猪在咳嗽的声音。
半晌后老鸨叹了口气:“这几年其实也回过味儿来了,别人压迫我,我再去压迫那些姑娘,其实也……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不如从前赚得多,说到这个,我的月银还能涨一涨吗?”
沈乘月握住她的手,回以一个真诚的微笑:“不能。”
一旁,沈瑕终于结束了她的诊断,对老鸨道:“我给你开几味药,记得给它们吃些梨子一类润肺止咳的食物。”
“好。”老鸨点头。
沈瑕低头,在纸上斟酌着写下几味药和用量。
“看来短短几个月,你就已经学有所成了。”沈乘月不吝于自己的称赞。
沈瑕洗净了手,不搭理姐姐这句:“我们可以走了吗?”
“再去看看猴子。”
“……”
两人沿回廊前行,当年这里还有个书室的,如今已经独立出去,单独建了座楼存放各色书籍,供人免费借阅。四年间,已不知惠及了多少书生。附近街头巷尾,连孩童有时都捧着本绘了图画的书在读。
如今那藏书阁已经成了京城最出名的建筑之一,来往的游客都要进去逛逛。此时沈瑕从窗子就能远眺到那
座书阁,见青瓦飞檐,闳宇崇楼,下面种了一片桃花树,看起来古朴又风雅。
沈瑕有些出神:“至少这座藏书阁说不定能百年千年地传下去,哪怕人们早已忘了它曾经的主人姓甚名谁,却也能获益于其中。”
“我希望它能传承下去,”沈乘月道,“但不必有人记得我。”
沈瑕调侃她:“你可以把这句话刻在你的墓碑上。”
“那不行,墓志铭我早就想好了,”沈乘月眨了眨眼,“就写‘沈乘月,心不甘情不愿葬于此地’。保管惊路过的人一大跳。”
“很特别。”
“这就叫语不惊人死不休。”
“如果是我,”沈瑕想了想,“我要刻上我一生的成就。”
“比如显朔二十五年秋,治好一狗一猪?”
沈瑕笑了起来:“也未尝不可。”
“那百年以后,你的墓碑上一定刻满了小字,怕是连名字都要被挤到边角了,”沈乘月想象着,“贤臣平反者,战争挑动者,可汗刺杀者,猪狗治愈者——沈瑕。”
“……”
两人回到沈府时,已是黄昏,府里已经为沈瑕备好了生辰宴。
老夫人拉着沈乘月和沈瑕的手,让她们坐在自己两边。
沈瑕和老夫人也曾有过互相看彼此不太顺眼的别扭时光,沈瑕觉得祖母偏心,只一味偏爱自己那个蠢货姐姐,老夫人觉得孙女的心思太多,怕是要长歪。
重遇后,抱头痛哭过一场,倒也算一哭抿恩仇了。
每个人都送上了礼物,生辰宴在热热闹闹中度过。沈照夜还指挥儿子爬上屋顶放了几朵烟花,给这一晚做了个完美的结束。
沈乘月当天睡得有些晚了,第二天磨磨蹭蹭地起床,不停说服自己现在是一司郎中,要给大家做出表率,万万不可晚到,才勉强和温暖柔软的被子分别。
王伍的女儿已经进了贸易司帮忙,她的名字简单直白,叫作王至宝,刚来的时候有些胆怯,想亲近沈乘月却又不敢,像一只小动物试探安全领域似的,每天凑近一点。
沈乘月让她先负责誊抄文书,边抄边学着如何给文书分类,这个活计她还应付得来,顿时放松了不少。
海外贸易司如今已经扩大到二十人了,第二次考核有十几人通过后,通通被纳入。有人不解,虽然听说沈郎中是个不错的上司,但也要看前景啊,不如先观望一下第一次出境贸易的结果再说。
这十几人却也觉得对方傻,生意人买东西还知道要买在低点呢,等贸易司水涨船高了你再想进去,谁还肯把你当亲信?
整个户部翘首以盼的结果,终于由商队带了回来。几大车的白银和后面十几车的异国货物,一路被拉进户部大门,让众人看花了眼。
大家还在加加减减心算着具体利润呢,沈乘月已经凑到了尚书身边。
商队呈上了详细的文书,茶叶卖出了什么价,哪种丝绸最受欢迎,其中都有记载,尚书却暂时无心细看,径直翻到最后一页,瞄了一眼最后的总利,深吸了一口气。
沈乘月在旁边也跟着偷瞄了一眼那长长一串数字,其他人虽未看见,却也从尚书的神色里读出了收获不菲的事实。
“好,干得漂亮!”尚书大喜,“通通有赏!”
“谢大人!”
“这次当真是收获颇丰,我待会就写折子报于陛下,”尚书眉心舒展,脸上带着几分压不住的笑意,“只是这些货物该如何处置?”
“大人不如各取一份,送进宫去,也让陛下瞧个新鲜,”沈乘月及时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余下的,我和云老板聊过了,可以放在红尘里售卖,她只取其中一成的利。”
“半成。”尚书砍价。第一批货物规模不算特别大,他虽欣喜,却也显然还没到被冲昏头脑的地步。
“我问问她。”沈乘月差点就直接应了,好在及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见到了丰厚的利益后,李郎中自然想从中分一杯羹,他也确信沈乘月一定会从其中分一杯羹。正巧最近海外贸易司水涨船高,又要招新,他派去的奸细也正混在这批人中间,誓要盯紧了她,抓住她的把柄,把这未来将有的庞大利益从她手中夺取过来。
第143章 第143章等待
“大人!沈大人!”一大早,王至宝就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不好了,贸易司的账本不见了!”
“别慌,哪些账本不见了?”
“都不见了!”王至宝焦急不安,“我今早一到衙门就去学着给文书分类,发现装账本的那栏空空如也,我记得大人说过账本很重要的!”
“没事,我知道了,”沈乘月点点头,“不必声张,你去忙你的吧。”
“……是。”
账本这东西,一般没人会天天去翻看,倒是被勤快好学的小姑娘发现了端倪。
沈乘月不慌不忙,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底下两个老班底张山王伍替她急得团团转:“好端端的账本怎么会消失?其中必有阴谋!”
沈乘月笑了笑:“别担心,说不定过两日账本就自己出现了呢。”
“放账本的房间只有咱们司的人能出入,要我说,就该趁早把奸细抓出来,撵出去!”
“就是,”张山跟着呸了一声,“当初借调人手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脸拉得老长,不情不愿的,如今见了利,想寻大人的错处,倒是都积极起来了。今日偷账本,明日还不定要偷什么呢?”
当日午时,众人去饭堂用膳时,察觉周围人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显然有什么事发生了,而海外贸易司的人被排挤在圈子之外,什么消息都得到的不够及时。
新调来的人手,在其他司还是有几位旧友在的,此时去打听一二,这才得知一名江浙来的商人来户部告了沈乘月一状,说她当初去采购丝绸时以权势胁迫丝农,压榨养蚕人,中饱私囊。
张山王伍对视一眼,心知不好,显然尚书并不是打算压下这件事,只是在对外贸易正走上正途的当口,不想闹得太大影响了贸易,决意私下调查。而此事中,必然少不了李郎中的怂恿,账本也必然是这厮私下偷走的。
两人连饭都顾不得吃了,匆匆扒了几口,就连忙回了贸易司,将此事转告了沈乘月。
“不必慌张,”沈乘月依旧镇定,“我又没当真做出他们指控之事,调查之下自会还我清白,怕什么?”
“大人啊,”张山急着抓耳挠腮,“不单是你清不清白的问题,要调查这事儿,得派人去当地查证,问询丝农,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这期间,第二批贸易交给谁来负责?他们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要从你手里夺权啊!”
“我明白了,”沈乘月仍然觉得无所谓,“夺就夺嘛。”
反正不管是谁来办事,最终得到两成纯利的都是红尘里,他们忙忙碌碌,还不是要为她沈乘月做嫁衣?
张山王伍见她说不通,急得唉声叹气,捶胸顿足。
“对了,大人!”张山忽道,“您不是对陛下有救命之恩吗?也许您可以对陛下说明情况,求他帮忙,你毕竟救了他一命!”
“但我同时也杀了他一个儿子,”沈乘月摇了摇头,“人性是很复杂的。”
张山王伍怔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对其他人说出类似的话,也许皇帝与她可以做一对儿明君贤臣,甚至可以是慈祥的长辈和活泼的晚辈,但两人之间自有一条界限存在。
要么做臣子,自己来解决问题,要么做晚辈,远离朝堂,其中没有中间地带。她不能指望既牵涉朝政利益相关,还要皇帝无条件地维护她。
他与她之间并没有那么厚重的信任,沈乘月也足够清醒到知道自己不能事事倚靠帝王。
不过话说回来,做皇帝的,和任何人之间大概都不会有那么厚重的信任。
“我得先自证清白,他才会维护我。”沈乘月说。
张山和王伍沉默下去。
沈乘月安慰他们:“不会有事的,再说了,我不是承诺过吗?就算被革职,你们两个的俸禄也翻倍照发不误。”
“我倒是无所谓,我向来没什么远大志向,”王伍叹了口气,“但大人你呢?你的抱负呢?”
沈乘月微怔,近日被缠绕于案牍之间,她差点忘了自己当初想做官是心怀抱负的。她没想到两名下属竟会担忧自己至此,连忙收起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对两人正色道:“我保证,这一次我不会倒台。被夺走一次主理贸易之权算不得什么,这权力我迟早还会拿回来的,户部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海上航路,我不会容许外行为了一己之私糟蹋这桩千秋大业!”
见她如此慎重,两人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他们猜的不错,果不其然,过了两日,尚书发话,让行商司先暂代海外贸易司,负责第二批货物的采购、运输等事宜。”
并不是本官不信你,你办事办得特别漂亮,“尚书苦口婆心,“只是事情闹出来了,在还你清白前,总得给其他人一个交待。”
“属下明白。”
“好,好孩子!”尚书连声道,“本官一定尽快还你清白!”
“谢大人。”
账本很快重新出现,大概是李郎中那边已经誊抄好了一份,准备细查。
沈乘月的账本是一式两份,一份正式的准备交给户部,做每年例行检查之用,另一份是用遐来勿文字写的,她自己能看懂,习惯在上面涂涂改改,写些注释。这东西她出门采购的两个月一直带在身上,万一不小心丢了,过路之人捡了发现看不懂,也免了麻烦。
其实两份的细账是一样的,只是李郎中信不过她,以为她做阴阳账本,才把这东西偷了去。至于他要花费多少工夫、薅秃多少头发才能把它译成大楚文字,就不是沈乘月需要操心的了。
户部最近一直在忙这些事,以至于对皇帝忽然下旨说今后女子亦能参与科举之事没有太多关注。外面纷纷扰扰,衙门里面关起门来,也一样纠缠不清。
皇帝的旨意向来不是随便下的,要先授意内阁拟旨,再交给中书舍人制词,再由给事中审核,其中任何一位臣子觉得这旨意不靠谱,都有权驳回。然后可能要经过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才能让其中一方得到满意的结果。
但这一次皇帝给他们玩了一手釜底抽薪,先斩后奏。旨意下达,众民哗然,百官却随后才得到了消息。
他们原本笑骂着来通报的人乱开玩笑,然后那笑容僵在了脸上,定格了很久,一动不动。
朝上闹成了一团乱麻,把中书舍人、给事中通通围住,当然他们还没彻底失去理智,没敢去围内阁。两人也连连喊冤,说这诏书压根没经过他们的手。
按祖制,这种私旨可以废诏,让它成为一张废纸。但事情麻烦就麻烦在,百姓已经得知了这道旨意,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道旨意。如今对外说这道旨意是皇帝老糊涂搞出来的,我们百官都不认可的,现在废了、没用了、收回了,是否显得太过儿戏了些?
朝廷、皇帝、百官,都决不能在百姓眼里变成一个笑话。
朝上一团浆糊,皇帝心情却还不错,每天扛着鱼竿去御花园中的湖边钓鱼。百官逐个求见,也不耽搁他一边钓鱼一边接见。
众人算是看出来了,这厮把最想做的事也就是攻打夷狄完成了,料定自己要青史留名了,开始放飞了,丝毫不在意百官怎么骂他。反正旨意已经下了,你们想阻止就自己想办法去吧。
不管百官如何痛陈利害,皇帝都笑呵呵一副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模样,仿佛一个真正的老糊涂,气得大家真想扑上去咬他一口。
大楚多少帝皇,就没有像这家伙这么办事的,简直缺了大德了。
朝堂上大吵大闹,一时与市井之间无异。沈照夜则袖着手,低着头,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脑子放空,心里哼一首小调,然后开始冥思苦想这熟悉小调的曲名,实在想不起来就放弃,开始思考今天晚膳吃什么,上次的油封鸭不错,可以再让厨子做一回。就是这群人越吵越激动,都不能按时下朝了,烦人得很。
如此脸红脖子粗地吵了三天,百官终于拿出了个解决章程——民意。
让民意来决定一切,等书生们在翰林院门口开始静坐反抗的时候,反正历史上他们时常这么干,等百姓们高声反对的时候,再由皇帝顺应民意,召回原本的圣旨,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百官没有丢脸,百姓们感受到了帝王对民情的重视,也能让皇帝长个记性,一箭三雕,大有可为。
于是,百官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第144章 第144章一出烂棋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李飞鸿的画家?”沈瑕问沈乘月。
“听过,”沈乘月点头,“而且巧得很,我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但最近却开始频频听闻。什么画宗的第十九代传人,什么师承画圣的亲传弟子。”
“那就对了。”沈瑕点头。
“我竟没听说过世上何时多出来个画宗了,”沈乘月看向妹妹,“与你有关?”
“没错。”
“怎么说?”
“一个月前,我在街边遇到他时,他在给人作肖像画,一幅画五百文铜钱,”沈瑕笑道,“一个月后的现在,他一幅画能卖上五百两白银。”
“如何做到的?”
“利用你借我的邪教传播消息,”沈瑕摊手,“这就是语言的力量了,再加上他画得确实也还不错。”
“我名下的书局近来频繁有顾客来问,何时有画家李飞鸿的画集付印,”沈乘月猜测,“我猜这些人都是你派出来搅浑水的。”
“当然,”沈瑕点头,“想要一个人看起来很值钱,就一定要营造抢手的氛围。我甚至还派人伪造了他的画,在画界流通。”
“你从我手里借走人手,就是这么用的?”
“只是先行测试一下罢了。”
沈乘月挑眉:“那你手中想必已经有一批这位**的画作,正待价而沽了?”
“还是姐姐了解我,”沈瑕笑了笑,“虽然只是测试一下京城人到底有多容易被说服,但顺便赚一笔也未尝不可。”
“打算何时出手?”
“现在还不行,”沈瑕盘算道,“再给我半个月时间,我有把握让他的一幅画卖到一千两。”
“半个月?”
“嗯,时间太长,人们的热忱就容易褪去,”沈瑕思索,“要是能买通个官员就好了,趁他生辰时,让人送上李飞鸿的画作,官员可以表现得大喜过望,却因这画乃无价之宝而始终推拒。既成全了他的清廉美名,又能给我手里的画抬高价值。”
“我……”
“你不行,五品太小了。”
“……我不是在毛遂自荐!”沈乘月提醒她,“我是想说,别只想着卖画,我的事你也惦记一下。”
“你那事我早安排好了,等着看吧。”
———
另一边,李郎中率领的队伍已经出发,前往大楚各地为第二批出境贸易进行采购。除了茶和丝绸是沈乘月已经谈好了的,其他东西都要他亲自来选。
他带了一群行商司的亲信,最初的整个队伍里,唯有副手被保留下来,如今还是做李郎中此行的副手。
他们只挑富庶的地方去,每到一个地方,就先放话出去,说自己带来一笔户部的大额买卖,哪位商人懂事,就由谁来承接。
李郎中暗示当地商人孝敬一二,果然,很快有人读懂,在当地最大最昂贵的酒楼宴请户部众人。
席间,李郎中喝了两杯酒,得意地揽住副手的肩:“怎么样老弟?上次和姓沈的来,她可没法给你们这么好的待遇吧?”
副手干笑两声,应付地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其实这大概才是官员出行的常态,沈乘月那种自掏腰包的才是少见。
众人几杯酒下肚,相谈甚欢,眼看就要在酒桌上敲定生意,商人甚至直接掏出了书契让李郎中过目。副手连忙低声提醒:“咱们不先验货吗?”
“别吵!”李郎中让他住口,却不看书契,只看着那商人,后者会意,对他比了个数字,两人这就是谈好分成了,李郎中这才满意地准备按下手印。
副手见他已有几分醉意,连忙打圆场道:“我们大人有些醉了,这书契不若明日再审吧?”
商人脸色一僵,以为是李郎中对这个分成不满意,才故意让属下说这种话,脸上顿时有些难看:“在下已经很有诚意了,放眼整个合阳,谁也让不出这么高的利了!”
李郎中皱眉看了副手一眼,不知这家伙何时这么不懂事了,连忙对商人摆了摆手:“我没这个意思,你也莫要急躁。”
“大人!”副手再次提醒,“验货!”
“住口!”李郎中被
他吵得有些烦了,“那群蛮夷认得出什么好东西?大楚的新鲜玩意儿运过去,他们还不是照单全收?”
见副手安静了,他转头又敲打了商人一句:“当然,你也别给我糊弄,若让我对上面不好交待,我可唯你是问!”
“大人放心。”
当夜,一行人宿在当地最大的客栈花期酒约最昂贵的天字套房里,当然是由商人付款。
“怎么样?”李郎中十分得意,拉着副手问东问西,“这可比姓沈的利索多了吧?”
副手不得不认同,可不是迅速多了吗?沈乘月那是亲自下茶田挑茶叶,到处寻访,货比三家,力求找到物美价廉之物。她和养蚕人沟通谈价,一点点商量打磨书契上的条款,利于己方,也绝不亏待丝农。
而李郎中这边,不去寻访源头产地,直接从商人手里拿货,一顿饭谈下来一份书契,队伍里有些人甚至还没搞明白这具体是在采购哪种货品呢。
“以后别这么多嘴,”李郎中又提醒道,“好处总少不了你那一份。”
副手点了点头,当夜却一直失眠到凌晨。
李郎中每到一地就如此施为,眼看速度上的确要比沈乘月快不少,一路车马费也由商人付了,户部拨下的路费就进了他自己腰包,甚至没有给大家平分一下的意思。
偶尔当地商人特别热情,会多招待一行人在当地多玩几天,李郎中就欣然应允。但有一次,其中一名属下因水土不服发了高烧,李郎中却懒得等他一等,径直乘船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人是经不住对比的,副手时不时就在心底拿李郎中与沈乘月对比一下,随后悲催地发现,她疑似毁了他与人同流合污的心力。
“所以啊,”李郎中得意的时候就喜欢多嘴,“姓沈的走了这么一路,贪污的机会太多了,只要查,总能查出问题来!以后这采购的机会还是咱们兄弟的。”
“……”
他们这边采购的工夫,转眼间,太学生已经在官员们的授意下,在翰林院大门口抗议过一轮了。
他们写了声情并茂的文章,请陛下收回成命,其气势之雄厚,立意之高远,堪比大军出征前的檄文。有人高声朗诵,百姓们纷纷驻足,听了个新鲜,听到精彩处,还忍不住给他们拍掌叫好。
片刻后,有一队人经过,不声不响地也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
那是一队女子,什么年纪都有,衣着简单朴素,甚至有的裤脚还打着补丁,怎么看都和翰林院的氛围不怎么搭边。
太学生险些以为她们走错了地方,好心提醒道:“这里是翰林院,若要报官,得去刑部衙门或者五城兵马司。”
“没走错,我们就是要来这里,听说有人反对女子科考之事,我等想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太学生一怔:“大娘,这事儿和您没关系。”
“怎么就和我没关系?”
“你、你又不考科举。”
“是啊,我压根就不识字,”大娘道,“但我得替我的女儿、孙女、玄孙女来看看,今日是谁阻了她们读书进学的路。”
“大娘,话不能这么说,”太学生摇了摇头,“没人拦着她们读书,如今学堂里不是也有些女学生吗?”
“那是富家女孩儿的消遣罢了,我们穷人家,若不为了出人头地,如何肯舍得送子女去读书?”大娘挽起袖子,给他看自己手臂上略显可怖的疤,“这都是冻疮留下的痕迹,我是给人洗衣服的,这些疤都是长年累月冻伤留下的。算大娘求你们,给我的孙女、玄孙女世世代代都留个握笔的机会,不让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继承我的冻疮啊!”
“大娘你不要胡搅蛮缠,”太学生年纪都不大,出身也都不错,没入过仕,没有太多城府,听出她言语中的漏洞,立刻抓住反击,“你孙女玄孙女若都要给人洗衣服,岂不是说明您儿子孙子都考不中科举?都是同一户人家出来的,儿孙考不中,还能指望孙女做个鸡窝里飞出的凤凰不成?”
“别说了!”有同伴听出不对劲,拦了他一拦,果然这话犯了众怒。周围百姓鼓噪起来,谁不盼着寒门产贵子,白户出公卿?凭什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敢否定我们一生的渴求,说我们是鸡窝里飞不出凤凰?
太学生被围了起来。一旁的女子们沉默着纷纷挽起袖子,露出多年来做苦力活儿留下的伤疤,并不耻于给路过的人展示自己粗糙变形的双手。
太学生还在一旁扯着嗓子大声朗诵檄文,这一边却在用沉默践行着力量。
她们也许不善言辞,说不过那些会做锦绣文章的太学生,但她们的静坐却显得更加有力。
本是驻足看个热闹的百姓们也渐渐沉默下来,有人犹豫着,也走到那队女子的身后坐了下来。有人先动了,其他人就也跟着动了,一带十,十带百,沉默地坐在翰林院门口,不再挪开位置。
“太学生?”同一条街上,斜对面的酒楼最高层,刚刚与人交易完画作的沈瑕挑了挑眉,“真是一出烂棋。”
“姑娘说什么?”对面的人没听清楚。
“没什么。”
“多谢姑娘肯割爱,把**的画作让给我,”那人感激道,“这桌的帐我已经付过了,姑娘再坐坐?”
“不必了,这一场胜局已定,没什么看下去的必要了。”
第145章 第145章垫脚石
户部衙门。
“对不住,”云沾对户部尚书摇了摇头,“你们仍然可以使用我的车马,依样付费就好,但除此之外我不会提供任何帮助,这一次我不会跟随,也不会借给你们任何红尘里的人手。”
“云老板……”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只信任沈郎中,这一点也明明白白地写进了我们签的书契里,”云沾表情严肃,没有半点可以商量的余地,“你们要砸户部的招牌我管不了,但别想拉红尘里下水。”
“……”
“告辞!”
尚书想拦她,但书契里确实写得明白,和红尘里合作的是海外贸易司,不是整个户部。云沾有拒绝的权利,而尚书也不想因为这次的事和她把关系彻底搞僵,自然不会硬拦。
“大商人果然脾气不小,”他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感叹了一句,“不过大概各行各业都是如此,没点脾气棱角的,也难成佼佼者。”
李郎中带回来的样品其实还不错,不然尚书也不会点头。只是云沾对这些样品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当真存了心作假的话,样品能代表什么?
不过尚书到底也有所保留,第二批货物的规模比之第一批并没有太多扩展,沈乘月之前出的联合百官权贵共享利益的主意,他也没打算用在这一次。
李郎中听说云沾之事以后忿忿不平:“户部没她的帮助难道就成不了事?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不成?”
他咬着牙、憋着气亲自率领车队踏上了前往境外的路,反正这条路户部已经走过一遍了,缺了红尘里的人手也不会迷路。
但找路只是第一步,到了当地,他们才发现没有帮助,简直寸步难行。上一批货物一运来,就有红尘里在当地经营的人脉来接应,这一次却只能靠他们自己摸索。想象中自称是大楚来使,便自有人前来奉迎的场面并未发生。
一行人艰难地雇佣了个懂两国语言的当地人帮忙,但当地人自然不会偏向他们,谈生意的时候仗着他们语言不通,和另一方当面串通,一连坑了他们几笔银子。
他们又不懂当地天气,赶上了连绵暴雨,闹得焦头烂额,拼了老命才保住了大半货物。整整在此耽搁了比第一趟行程多一倍的时日,此时方知,是自己把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总觉得沈乘月和红尘里能赚钱,自己也没理由不能,如今却已经悔之晚矣。
他们灰头土脸踏上归程之时,另一边,京城之内,沈乘月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皇帝要开女子科举,她作
为京城内目前唯一的女官,很快成为了反对者的目标。
这天,她一进门,就被一群身着绫罗绸缎的夫人所包围,软硬兼施地劝她辞官。
“沈姑娘年轻漂亮,却日日在一群男人面前晃悠,”一位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她,“岂不是把他们的心思勾搭得野了?也不知那些臭男人日日对着你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位是谴责型。
“瞧瞧这花容月貌,”有人拉着她的手,“我给你说个好夫郞如何?别的姑娘在你这个年纪连孩子都有了,你再拖下去,年纪更大了,可就难说亲了。”这是关切型。
“听说沈姑娘在户部也不怎么顺利,还被人告了一状,何苦来哉?”这位是贴心型,“沈家又不缺这份银子,何苦让你出来受这份委屈?不如趁着还年轻漂亮,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嫁了。让父母养你前半生,丈夫养你后半生,平日清清闲闲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来逛街喝茶多好,为何非要在衙门里受累呢?”
“整个朝堂就沈姑娘一个女官,可不是显着你与众不同了吗?”这是阴阳怪气型,“你这么特别,一定有不少男人高看你一眼吧?”
“……”
这阵仗闹的,连沈瑕都听说了,当天午时拎了只空食盒,借着给姐姐送饭的借口,见了沈乘月一面。
“你没事吧?”
沈乘月握着笔,对带沈瑕过来的门房点头道了声谢:“我能有什么事?”
“太下作了,真的。”
“同意。”
“我给你准备一篇稿子,你背诵下来,”沈瑕想了想,“借这件事做文章,说女官有多么不容易,说她们的女儿孙女将来也会受益,说你在为将来万世谋福祉、功在千秋,务必神化你的所作所为。”
“稿子可能暂时不用了。”沈乘月摸了摸鼻子。
“为什么?”沈瑕凌厉的眼风一扫,“你做了什么?”
“我把她们关进牢里了,”沈乘月耸耸肩,“衙参时间妨碍公务,聚众闹事,应责十杖,押入大牢。我暂且留下那十杖,看她们悔改态度再行定夺。”
沈瑕失笑:“你脑子转得很快嘛。”
“当然,手里有权,为何不用?”
虽然正五品在京官里排不上号,但这官衔其实不小。
“坐牢就坐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我的稿子稍微加一段就是,”沈瑕道,“谴责她们的行为不利于所有女子,谴责躲在背后怂恿她们的人卑鄙无耻,声称她们站在女子的对立面、皇权的对立面,散播在京城,务必让她们成为众矢之的。”
“狠了点。”沈乘月评价。
“你反对?”
“谁说我反对了?”
“我太欣慰了,”沈瑕捧心口,“我的姐姐终于明白了,对蠢货的同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话也不能这么说,”沈乘月叹息着摇摇头,“只是风雨飘摇之时,有必要杀鸡来儆猴。有人主动进攻,我也不能一再退让。”
两人正聊着,张山匆匆走了进来:“大人,人手聚集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好,随我走!”
沈瑕一怔:“这又是做什么?”
“今日那些夫人中,有几位的夫君恰巧在户部当值,我心爱的同僚们,不过就是趁着女官的事闹起来借机找我麻烦罢了,我要去砸了他们所在的司部,”沈乘月发出邀请,“要不要去看热闹?”
“要!”沈瑕欣然点头。
于是沈乘月在前开路,张山一行人跟在中间,沈瑕悠然缀在最后。
沈乘月踹门,张山等人鱼贯而入,抡起棍子砸桌子踹椅子,一应摆件、墙上字画,通通砸烂,伴着耳边愤怒的嚎叫声,离开时只留下一个房顶和四面墙。
这些人想必已经得到了夫人被送进大牢的消息,高声大骂沈乘月这明明也是妨碍公务、聚众闹事。
沈乘月冷笑:“有本事你们就把我也送进去。”
她是五品官身,大楚没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对于一些较为轻微的罪行,官员可通过降职、罚俸等来抵消牢狱之灾。
有诰命在身的夫人也可以一定程度上免除牢狱,只是恰巧今日被煽动来围攻沈乘月的人当中没有罢了。
特殊时期,沈乘月并不介意运用一下自己的特权。
当然,事情很快被捅到了尚书面前,他头疼地喝一口茶,揉了揉脑袋,才抬头看向沈乘月:“打砸同僚公廨,你怎么回事?”
这一次没有人主动奉茶,大概是情知她是要被申斥的。
户部尚书忙着海外贸易的事,完全没掺和什么女不女官的吵闹,朝上骂起来他都懒得分神多听一耳朵。
对他来说,女的也好,男的也罢,沈乘月也好,李郎中也罢,能把事情办明白,就是好下属。
“回大人,是我砸的,”沈乘月理直气壮,半句解释都欠奉,“没连人一起打,已是手下留情。”
“你……”尚书重重放下茶盏,“我知道你最近心里委屈,我保证尽快还你一个清白,但你这脾气也该收着点!这一次我若不罚你,实在难平众怒……”
“大人!”有人匆匆来报,“李郎中一行回来了!”
这事儿显然在户部尚书心中最为重要,他留下一句“等会儿再说”,就匆匆大步往前院而去。
沈乘月闲庭信步,跟在后面。
李郎中一行人脸色灰败,让人一看即知结果。
尚书抬手要过文书记载,匆忙翻到最后一页,皱起了眉,又逐一去翻前面的,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忍住了怒火:“跟我进来!”
一进室内,尚书手里的文书就砸在了李郎中身上:“好啊你,除了沈郎中之前的谈好的丝绸和茶叶,其他东西都砸在你手里了是吗?丝绸还是被雨打湿了一部分折价卖的,你办的这是人事吗?你这是砸户部的招牌,砸大楚贸易的招牌啊!”
李郎中瑟瑟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以为蛮夷人没见过世面,什么货品都能照单全收,但云沾那边和两国做了那么久的交易,他们怎么会分不清好坏?李郎中的瓷器摆件才卖出去了不到二十只。
“你让我怎么对陛下交待?”尚书大怒,“让我接下来的贸易怎么开展?”
李郎中低着头,讷讷不敢言。
沈乘月在一旁施施然捡起了文书,翻看了几页,笑道:“好在还有茶叶和丝绸撑着,这数额也不算太难看。”
“你谈好的茶叶和丝绸,是只猴子都能原原本本地送到地方,偏偏他带着被雨打湿了去,”尚书早把沈乘月砸公廨的事抛之脑后,此时怎么看她怎么顺眼,转眼又瞪向李郎中,“简直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别装死,给我说话!”
“那些货物还能退给原本的商人,”李郎中急忙道,“必不致损失太多!”
“还有呢?你白白花了几个月时间,最终的结果就是告诉我能退货?”尚书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能办成什么?”
李郎中脑子一转,拼命搜寻自己办成了的事:“大人,那本、那本东西,我让手下人对照着字典一点点译出来了,我刚回来还没看过,我让他们呈给您看看?”
尚书知道他指的是沈乘月的账本,只是当着她的面不好明说罢了。尚书此时还在气头上,实在不想理会这事,也看出来了李郎中这一手多少有点祸水东引的意味。
但沈乘月笑道:“既然译出来了,那就看看吧,属下也不耽搁大人的时间了。”
“好,你先下去吧。”尚书对她还算和颜悦色,有了李郎中搞砸的这趟生意作对比,沈乘月的重要性瞬间就被凸显出来了。他甚至想着,就算沈乘月贪了,只要贪得不多,就可以保她一回。
尚书自然不只是要看账本的,每看一节,都要与当时跟着沈乘月一道前往蜀地、江浙的人进行核对,副手也混在其中,心情复杂。
如此秉灯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忐忑地整夜没睡的李郎中挂着黑眼圈等着召见,想着虽然自己办砸了上面的事,但至少也有个沈乘月陪着一起挨罚挨骂。
但他一进门,一本账本就冲着他的脑门
飞了过来。他惶恐地双手接住,听尚书道:“你仔细看看这账本。”
李郎中看账本的本事倒是早练出来,此时一目十行,把账本中的内容尽收眼底,越看越是心惊,冷汗爬满了脊背:“这、这是……”
“看出来了?”尚书声音里带着疲惫,“沈郎中这一路,非但丝毫没有贪钱受贿,反而一直在自掏腰包,往里砸银子,我问过了所有随扈,他们都证实,当时那条路,确实是沈郎中砸钱砸出来的!如此高风亮节之人,我们却还要误会她,背地调查她,夺取了她的实权……”
咱们可真不是人啊——尚书心底大概正回旋着这一句。
李郎中不敢置信地翻动着账本,他不信找不出一点破绽,不信有人傻到这个地步,自己没有半点获利,那她是图什么呢?
但看着尚书的表情,他心底其实也清楚,自己已经大势已去,变成了她沈乘月将来高升的垫脚石。
第146章 第146章天下先
沈乘月当晚睡了个好觉,得到家人安抚若干,第二天上衙时,听到尚书召见的消息,就理理衣袍,施施然前往正堂。
她在门外遇到了李郎中,后者从出使开始,便一连承受了数次打击,此时仿佛一朵枯萎的花,脸色灰暗,开口时,连嗓音都有几分干涩:“我不明白,你真的一直在自掏腰包砸钱?你为的是什么?”
“这种事,你永远都不会懂。”
她刚想把事情上升到家国天下的高度,却猛地想起自己其实也从中渔利了足足两成,干脆闭了嘴,留下了一个冷酷的背影。
沈乘月进了正堂,立刻有人给她上了热茶,尚书请她入座:“你在外面碰到李郎中了?”
“嗯,”沈乘月点头,“他在喘粗气,像一头辛劳的牛。”
饶是尚书正满腹心事,也差点被她这形容逗乐了,连忙强自压制嘴角,免得真的在下属面前笑出声来。
他清了清嗓子:“你的事已经查清楚了,是那商人污蔑于你,本官会立刻还你清白,传下令去,此事决不许再有人乱传。”
沈乘月喝了口茶,不言不语。
“本官明白,我若是你,我心里也定然有气,”尚书又道,“我骂过李郎中了,以后对外贸易的事还是由你主理,术业有专攻嘛。”
沈乘月看着他,不说话。
“那些来告你状,说你把他们的桌椅都砸了的家伙,本官也都撵回去了,”尚书继续道,“他们没事乱搞什么?实在不利于户部和谐,再有类似的事,不用你出面,本官直接批评他们!”
沈乘月摇了摇折扇,沉默。
尚书还指望她办事,只得持续安抚道:“这次的事是委屈了你,你想要什么补偿尽可以提。”
沈乘月笑了笑:“多谢大人明察秋毫还我清白,我知道此事中间必然有小人从中作梗。”
尚书和她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对李郎中的处罚,本官还未定下,依你之见,罚俸半年如何?”
“我的意思是,”沈乘月轻轻放下茶盏,“其实属下一直觉得,行商司和海外贸易司,有部分职能重合,未免有些浪费。”
尚书闻弦歌而知雅意:“五品官左迁略有些麻烦。”
“我知道,您要上报陛下,陛下再把折子发给吏部,要经过很多工序,写很多文书,还要李郎中来交接,”沈乘月看着他,“不过嘛……”
不过比起贸易巨大的利益,比起国库的充盈,比起皇帝对户部的嘉奖,那也只是“略有”麻烦罢了。
户部尚书并不只想当一辈子尚书,有生之年,他还想入阁,想官居一品呢。
“给我一点时间,”他说,“让本官想想。”
“是。”沈乘月善解人意地告退。
沈乘月把十余名官员夫人送进大牢的事传出去,满京哗然,很多人这才想起户部的角落里,还藏着这么一位女官呢。
她做官也有些时日了,之前一直隐于户部,不显山不露水,不料一闹事就是这么大手笔。
她这么不留情面,因为几句不大好听的话就把人送进了牢里,朝臣们本以为坊间都会骂她冷酷无情呢,不料派人一打听,舆情与他们预料的截然不同。
“你想想,若咱们平头百姓惹上了官司,”沈瑕一字一句地把话教给了手下的人,让他们去散播,“去衙门告状时,是想遇上那种官官相护的,还是想遇上沈乘月的这样刚直无畏的好官?”
朝臣把对开女子科举的不满化成了针对沈乘月的个人矛盾,如今沈瑕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沈乘月和这些夫人的个人矛盾,转化成了百姓与官员两个阶层的宏大矛盾。
市井之间的百姓们都在为沈乘月摇旗呐喊,赞她不畏权势、刚正不阿,赞她是女官表率。
可不是表率嘛,众朝臣翻了个白眼,现在满京里,可就她这么一个女官呢。
待这一波稍稍平息,沈瑕又换了不同的言论来散播,这一次,沈乘月被塑造成了一个为了维护女子科举权利而被围攻的可怜人,一个孤军奋战的勇士。
“如今朝中只有沈郎中一名女官,才会孤立无援,”沈瑕逐字逐句地让手下传播,“我将来也一定要考取举人,站在沈大人身后,维护天下女子科举的权利!敢为天下先!”
“敢为天下先?这话是不是有点大了?”沈乘月就站在她身后,忍不住出言反对,“而且不止我一个女官,边城还有一位呢。”
“你懂什么?一边待着去。”
“……”
于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街头巷尾的百姓们又开始议论纷纷,“孤军奋战的勇士”什么的听得众朝臣直牙疼。
这些夫人的家人自然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不管怎么样,得先把人从牢里捞出来再说。
他们找上了沈府,被沈照夜亲自持扫帚打了出去,边打还边骂:“在外面欺负我女儿不算,还找上门来了是吧?我打死你们!”
众人只能嘴里骂着“有辱斯文”,一边转身逃跑,沈照夜却体力不错,拎着扫帚连追了他们半条街,那扫帚直往他们的尊臀上抽打,抽得众人边跑边蹦跶躲闪,有心想反身和他打一架,又嫌丢人,一时陷入两难。
说来也怪,众人对沈照夜的印象,除了当年为了楚征的事硬气过一回,其他时候都是位斯文儒雅的文士,一言一行谦和有礼,也不知道怎么到了四十余岁,竟开始放飞自我了,连当街打人的事都做得出来。
这群人背后没少议论他,说他定然是被二女儿一刀捅出了点脑子上的毛病。
在沈府折了戟,一行人自然又找上了户部。
但他们来得实在不巧,恰好就赶上了尚书大人怎么看沈乘月怎么满意的时候,多好的下属啊,不图私利,鞠躬尽瘁,吩咐下去的事情她就没办砸过,还不花公中的银子,主动给户部省钱,怎么就你们事多非要找她麻烦呢?
尚书正想找办法补偿一下沈乘月呢,让他自己做小伏低是不大可能了,刚好就拿这些人做个人情。
“妨碍公务,聚众闹事”的罪名,沈乘月会用,他自然也会用。他是二品大员,冒犯到他面前罪加一等。
不过大家都有职务在身,统统关起来是希望不大了。尚书扫了一眼众人,精准挑出了一个官职最清闲又闹得最凶且隶属本就和户部不对付的吏部之官员,押送刑部,亲眼盯着刑部狱吏打了那人二十板子,还邀请了沈乘月一道观刑。
“大人,这里能鼓掌吗?”沈乘月悄声问。
“不能,忍着。”尚书言简意赅。
百官听闻,不由为之震惊,户部这是怎么了?因为海外贸易要崛起了就敢不顾情面了是不是?
但皇帝却在朝上随口称赞了户部尚书一句,说他处理得很好,聚众闹事之风不可轻启,当防微杜渐。
虽然都是空话套话,但毕竟是夸奖。皇帝不明说,百官就当听不懂这句“聚众闹事”也是在点太学生聚集那桩事。大家一起装了个傻,一笑而过。
不管户部尚书是有意无意,这一次女官之事,他已经站在了百官的对立面。
另一边,李郎中毕竟在户部经营日久,又善于钻营,在尚书下决定前就打听到了些风声。
得知自己可能被调离行商司,他惶恐不已,左思右想,盘算着自己能胜于沈乘月的,大概就是数年间在京城各大商人间建立起来的人脉,便打算写下几封信,命人一一发出。
第一封,写给白云外老板沈新桃。她和云沾行事风格不同,与行商司的关系一直维持得不错。
“她姓沈,沈乘月也姓沈……”写信的时候,李郎中还琢磨着呢,他现在看见这姓氏就觉得不大吉利。
捂住不住跳动的眼皮,李郎中完成了这封言辞恳切的
信件,邀沈新桃一道用膳,商议良策。
写完这封信,他又给花期酒约的人去了封信,几年间,他一直致力于让花期酒约也在京城开设一家客栈,不过被对方客套地拒绝了。
他想不明白缘由,不过两方还算说得上话,如果他能把这样大型的商户拉进京,尚书也不得不多考虑一二。
他在信中匆匆写就,说户部愿意在赋税上让利几分,请花期酒约进驻京城,他愿意帮忙扫清一切阻碍。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他当然猜不到,花期酒约不进京城,纯粹是沈乘月不想和小桃抢生意。
第三封信,他选择了写给京城金家,比起红尘里和白云外,金家人要好说话很多,这家算是那种比较传统的商户,不需要李郎中暗示,就会时不时主动送上一些好处。多年来,李郎中便也没少照拂于金家,如今他需要帮助,理所应当地觉得金家必会报效一二。
写完这些信件,他才勉强安心下来。
他最先约的是最有把握的金家,当晚,他打理好衣冠,准备赴宴。到了酒楼,便有小二为他引路:“金老板已经恭候多时了。”
李郎中点了点头,上了楼梯,在二楼雅间门口,却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女子的谈笑声。
他有些不解,他只明明只约了金家的掌事一人,这里面听声音倒是约有三、四人之数。他还以为小二引错了路,迟疑地敲响房门。
“请进。”一道女声响起。
李郎中进了门,打眼便看到了正对房门的一名女子,这正是素有铁娘子之称的金家家主,他不由心头一喜,他约的是总管事,却是金娘子来了,足见对他行商司的重视。
她身边坐着一名正巧笑倩兮的圆脸女子,正是白云外的老板沈新桃,李郎中微怔,下意识还以为自己定错了时间,他明明是分开约了两人,此时她们怎会坐在一起?
还有一位坐在沈新桃正对面的,却是红尘里的老板云沾。李郎中越发困惑起来,自己绝对没约此人,他还是记得清楚的。何况……京城传闻,沈新桃和云沾一向不和,为了抢地盘,两人还闹过一回,怎么此时面对面坐在一处,却如此平静?
最后还有一位,背对着房门安坐,她又是何人?京城里还有哪位自己没印象的女商人吗?
没等他开口,那人已经主动为他解了惑,转过头来,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露出了那张令人讨厌的面庞。
“沈、乘、月……”
李郎中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后,才终于读懂了眼前的状况,彻底呆愣在原地。
第147章 第147章荆棘
李郎中站在原地,雅间内其他几人尚从未见过如此僵硬的表情,仿佛他已经化成了一座石雕,而他眉心那一道褶皱是由斧凿刀刻而成,将永远停留在那里。片刻后,他才不受控地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你们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沈乘月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从桌边起身,轻盈地停在李郎中面前,递过一只斟满酒液的瓷杯:“一个人应该清楚自己是何时失败的。”
李郎中怔怔地看着她,没有抬手去接酒杯:“你说什么?”
“而在我们的故事里,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赢。”
“……”
沈乘月把酒杯强行塞给他:“但我给过你退场的机会,我提醒过你,收手吧,不要再赌了。”
李郎中认出了萦绕鼻尖的酒香,那是几十两银子一壶的竹叶青,平日只有在有商人为他付账的时候他才会点上一壶:“你……”
“其实我是个特别好说话的人,”沈乘月举杯和他手中杯子碰了一碰,“就算你抢了贸易司的差事,但凡你能认认真真地对待它,我们也不必闹到如此地步。”
“……”
沈乘月却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饮尽了杯中酒:“李郎中,这一杯,算是为你送行。”
“送行?”这两个字刺激到了他有些混沌的脑袋,“你什么意思?尚书还未下决定,吏部尚未给我调任,你倒是越俎代庖,给我送上行了?”
“如我刚刚所说,”沈乘月笑了起来,“一个人该清楚自己是何时失败的。”
“你就清白吗?”李郎中指着几人怪叫起来,“我还以为你当真多清正廉洁呢,如今不也是和几位大商人坐在一起,吃着上百两一桌的席面吗?我把这事捅给尚书大人,你也未尝能落得好去!”
“我劝你不要。”
“你怕了?”
“劝你是为你好,你觉得尚书还会信你?”沈乘月无奈地摇摇头,“你的所有努力,看起来都只会像是绝望当中的胡乱攀咬罢了,实在可悲得很。”
李郎中握紧了拳头,看向其他人,做着最后的努力:“金娘子,这么说,几个月以来,你一边对行商司示好,一边与沈郎中来往甚密?不矛盾吗?”
金娘子微微一笑:“与你是利益交换,与沈郎中是真心换真心,不妨碍的。”
李郎中看向沈乘月:“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拉拢到她们的,但她们今日抛弃我,在危难时弃我于不顾,来日也未尝不会这样对你。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
“这些事就不劳一个已经出局的人来操心了,”沈乘月露出一个他此生见过的最为可恶的笑容,“来人,送客!”
李郎中被人请离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沈乘月,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败北的。
她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陛下想用女官的东风;她不过私下里有些手段,拉拢了几位大商人……他想这样安慰自己,但他其实也清楚,邀请眼前这几位齐聚一堂为自己撑腰,是他再花十年来钻营也做不到的。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微弯着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这家酒楼,月光为他在青石板路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剪影。来日户部风起云涌,他却要于此时退场了。
收到李郎中调职的消息,户部众人都愣怔了许久。他们还以为会像从前一样,谁会从不出错呢?李郎中偶尔捅个篓子,却也总有办法瞒天过海,或者推个下属出来顶黑锅,保自己安然无恙。
这次的事说大很大,说小却也可以小,毕竟账面上有丝绸和茶叶的明细顶着,不至于让陛下发太大的火。李郎中是搞砸了,但他最终被贬,调到了一个毫无油水可言的六品闲职上,只能说明尚书不再打算保他,没有这个必要了。
户部风向变了。
有些聪明人意识到得要早一些,稍笨一点的此时此刻也该明白过来了。
行商司可是一块肥肉,李郎中离开了,许多人盯着他的位子想咬一口油水下来,却迟迟不见有人顶上,反而是沈乘月暂时统领两司,每日把行商司中人指挥得团团转。
跟着李郎中出门选购货品的
亲信已经通通被逐出了户部,独副手得以保留原职,没人知道他在李郎中被贬一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他们的哭喊求情,并未让沈乘月心软半分。
“一次驱逐二十余人,你倒是大手笔。”事情发生后,户部尚书召她来见,啜饮了一口茶。
沈乘月坐在他下首位置:“大人觉得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尚书看她一眼,眼里带笑,“其实我反倒觉得,这样才够果决,够有魄力,前任的亲信本就不该留。性子太软和是做不好官的。”
“大人?”
“你有这个能力,就尽量往上走一走吧。”
沈乘月心领神会:“谢大人赏识。”
———
朝中关于女官之事还没吵出个定论,看这势头,大有要干脆吵到几个月后的县试才肯罢休的意思。
当然,朝中也不尽数是反对之声,有几位年轻官员上了折子,表示了对陛下旨意的支持,引经据典,列出了数条女官入朝的优势。
其中沈岫白不必拿出来讨论,当然,他是沈乘月的亲哥哥,不支持自家妹子才怪。
不过萧遇嘛,就有些值得玩味了。朝上大家用眼神包围了他那位高官父亲,想知道萧遇的行为是否乃其父授意。
后来因公务偶遇时,沈乘月调侃萧遇道:“萧叔叔回去没收拾你?”
“他想收拾我,被我娘拦住了,”萧遇苦笑,“其实咱们两家是世交,我爹心里也是支持你的,他只是不想让我来出这个头,与百官对立。”
“萧叔叔的顾虑也有道理,”沈乘月点头,“不然将来万一事情不成,搞清算时你也要跟着吃挂落。”
“但若人人都这么想,就没人肯出头了。”
沈乘月笑了笑:“无论将来事情如何,我记你这个情。”
“就当我为当年的事再度道个歉,”萧遇道,“有些事自己经历过,才知道有多难受,是我欠你的。”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萧遇沉默下来,半晌又问道:“二姑娘还好吗?”
“还好,”沈乘月踟躇,“她上次对你说的话……”
“我知道是假的。”
“……”沈乘月调整着表情,以防这厮情人眼里出西施,突然来一句“沈二姑娘纯白无瑕、品性高洁,能把她逼得说出这种话,可见其处境之艰”之类的,她好及时做出合适的反应。
但萧遇只是说:“其实我差不多已经猜到她在做什么了,我知道她并不似我想象中那般纯白无瑕,但我也不信她会做出那种事。”
沈乘月微怔:“你猜到什么了?”
“楚征。”
以你的脑子不应当啊,沈乘月惊讶地瞪着他。等等,连这厮都猜出来了,那朝里那些……
“别这么看我,”萧遇无奈,“我只是推敲过太多遍她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任何人像我这么做,都会发现些端倪的。”
原来如此,倒也说得通。沈乘月无声叹息:“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只恨我发现得太晚了,”萧遇想了想,“她对我其实也有利用,是不是?”
“是,她对我也一样,但是……”
“不必解释,我明白,”萧遇摇了摇头,“年少时只一心追求没有一丝瑕疵的纯白,如今想来,无人能做到完美无瑕。若不是我把喜好摆得明明白白,她本可以在我面前活得真实些,不必那么完美那么累。”
“若非如此,你还会喜欢她吗?”
“我现在仍然喜欢她。有瑕之玉未尝不美,问题不在于玉,而在于赏玉的人,”萧遇道,“当然,我不是把她比喻成一块供人赏玩的玉,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沈乘月打断了他急急忙忙的解释,“只是你既然喜欢她,为何不去找她?我还以为你信了她编造的故事呢。”
“还是那句话,我想明白得太晚了,”萧遇垂首,“如果我没能陪她踏过荆棘,又怎能轻易摘取其后的鲜花与果实?”
“……”
“对了,待会儿衙里还有事,我得先走一步了,”萧遇与她道别,“沈大人,告辞。”
“回见,萧大人。”
他离开时,沈乘月目送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怎么搞的?一个个都成长起来了,倒显得我很幼稚似的。”
第148章 第148章大智若愚
他们太傻了,真的,朝中百官想着,他们原以为单单女官之事就要吵到几个月后的县试,但敬爱的皇帝陛下很快给他们闹出了一个新的幺蛾子。
长时间以来,朝中偶尔会有些小官因被抓住把柄而入狱,有的贪腐,有的玩忽职守,但这种事屡见不鲜,且落马之人官职微小,除了和这些小官一党的官员,其他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某一天,一个将永远被百官铭记的日子。
那是一个深更半夜,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沉睡,皇宫护卫直接闯进数座府邸拿人,将睡眼惺忪的官员逮捕。余下家人则被严格看守起来,没有外出报信的余地。
百官毫不知情,直到上了早朝,他们看到朝上多出数个空位,心里还奇怪着呢,怎么回事,连早朝都敢迟到?这群人莫非是提前得了消息皇帝今日不上朝?怎么自己这边没听说呢?
正议论纷纷,片刻后,皇帝却如常出现在殿外,负着手悠然踱步进来。
咦,陛下来上朝了?那这些缺席的人……百官安静下来,心下胡乱揣测,莫不是昨夜一起聚会喝多了?但是连一品内阁学士周大人也一起贪杯?应当不会吧……
“百官可有本奏?”皇帝今日看起来精气神十足,声音洪亮,双眼炯炯有神,不像是忽然失明,看不到朝上空位的模样。
有人迟疑着站了出来,指出了显而易见的问题:“陛下,今日早朝有数人缺席,莫不是被派出去公干了?”
“哦,他们啊,”皇帝十分随意地将手一挥,“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这是何意?”底下人反应不过来,“微臣斗胆请陛下明示。”
“进大牢了,关起来了,这解释够详细吗?”皇帝反问,“证据确凿,没冤枉他们,不必盼着他们出来了!”
“这……”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看向刑部和大理寺官员的位置,似乎想向他们求证一二,却立刻发现刑部尚书靳大人的位置上空无一人,众人心头猛地一跳,这意味着竟连他也……
“别看了,”皇帝把案上一叠卷宗抛了下来,任宣纸纷纷扬扬散落一地,“好一个刑部尚书,滥用职权,制造冤假错案,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有人大着胆子捡起了散落的卷宗一页,低头细看:“书生杀妻案……”
“都看看,别客气。”皇帝注视着百官的反应。
众人便俯下身子,每人就近拾起一页,一桩一件,一行一字,触目惊心。
何年何月靳尚书收了谁的银子,帮谁制造冤案,苦主的供词一清二楚,朱砂色的手印盖在白纸上,分外刺目。
一位红色官袍的官员面色发白,拿起宣纸的手都在颤抖,他的女儿嫁了靳大人的儿子,两人乃是姻亲,他转头和靳大人的亲信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未曾提前收到消息,此时皆是满眼惶然。
前段时间靳大人好似还成了皇帝的亲信,指哪儿打哪儿,怎么转头就进去了?一共有多少罪状?情况有多严重?此人还能保吗?此时该站出来说一句“靳大人鞠躬尽瘁,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还是要干脆利落地撇清干系?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红官袍又看向另一个位置,这里站的该是靳大人的另一名亲信,官职不大,但刑部很多事都要经过他的手。此时一望过去,那里却又是一个空位,他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此人半月前便已经因为酒后冲撞了一位王爷的轿子而被下狱了。
本以为事情不大,十天半月就能放出来,如今大家却忽然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对劲——世上哪有那么
巧合的事?
没等他们把脑子里的纷乱理出一个头绪,已经有人站出来问道:“陛下,敢问内阁周学士此时是否也身在牢狱之中?”
“此人上蔽天听,下欺百姓,蒙骗朕二十余载,”皇帝怒道,“欺天罔地的罪名,斩首都算便宜他了!”
欺天罔地,这话算是很重了。皇帝毕竟是皇帝,他震怒之时,百官并不太敢请他继续详细解释一下何出此言。
朝中百官的关系盘根错节,谁是谁的侄儿,谁娶了谁的女儿,哪两位是连襟,怕是连他们自己都快算不清楚了。
若放在平日,要给哪位官员议罪,哪次不是一场乱仗?亲信求情,官官相护,政敌添乱,能把黑的硬说成白的。
尤其是周、靳两位大人,都是一个团体的核心人物,一个人倒了,不知多少人要或多或少地受些牵连,总要力保才是。
最常见的手段就是罢工,当然百官不至于真的不上朝不上衙,只是消极怠工,使出一个拖字诀,事情都应着,但是办得拖拖拉拉,拖着朝堂运转,务必要让皇帝知道,缺了核心不行。
但这一次可不是有人上书弹劾,而是皇帝亲自问罪。用问罪一词似乎也不太恰当,毕竟人已经被关进大牢了。
众人又惊又诧,又急又气,脑子还没彻底转过弯来,一时觉得法不责众,一时又人人自危。
皇帝从容地看着热闹:“一应官员交由大理寺按流程关押审理,所有罪名皆公开示众。”他竟似觉得很有趣似的,又补了一句,“好在还留下了个大理寺。”
百官行列之中,多出三十余道缺口,大家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都觉得胆战心惊。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案一口气牵扯了三十余人?是同一桩案子,亦或不同罪行都被皇帝攒到了此时发作?是谁把罪行捅给陛下的?是全都有证据吗?其中有没有被冤枉的?陛下的目的是什么?
皇帝发作得太突然,大家什么都不知道,举目四顾,一个比一个茫然,想反对都不知从何反起。
无人能预料到皇帝会这么做,也没人想到皇帝敢这么做,哪怕一个一个问罪也好啊,这些人都身担要职,一口气全撤了,谁来做事呢?朝堂如何运转呢?
他们这边心下无措地盘算,一旁有愣头青竟真的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少了他们国家也亡不了!”皇帝冷笑一声,“你们余下的人,若能接手他们的活计就接着干,接不了就全部请辞,接下来三日之内,所有辞呈,来一封朕批一封!”
“……”
这是要和百官对抗到底的势头了。
大家顿时无比怀念那个能对皇帝处处掣肘的时光,百官捶胸顿足,懊悔不已,悔不该同意他攻打夷狄啊,一直拖着多好,这不,打完了,皇帝无欲无求了,开始翻天覆地瞎折腾了。又是女官,又是罪臣……说到女官,现在确实没人在乎这个问题了,什么男男女女雌雌雄雄的,先保住自己的官位再说吧!
这次上朝持续的时间意外地很短,甚至没几个臣子站出来发问,原本准备好的折子、要上报的文书也没有递出去,大概是大家都满心困惑,一心只想着赶快下朝和其他人商议对策。
当日,沈府,饭桌之上。
“外面要变天了啊。”沈照夜感叹。
“那就记得收衣裳。”沈瑕冷淡回复。
沈照夜被噎了一下,抬眼看向自己另一个乖女儿,但沈乘月压根就没听他们说话,正开开心心地逗甜甜吃饭。
“乘月,外面要起暴风雨了啊!”沈照夜对她强调。
“如果明天下雨,就享受今日剩余的阳光吧,”沈乘月回得驴唇不对马嘴,“或者明天淋淋雨也不错。甜甜,姑姑教你一个需要永生铭记的大道理好不好?”
所有人都期待地望着她,想听听从这位五品官口中能吐出什么金玉良言。
“烫就吐出来,别咽下去。”沈乘月说。
“……”饭桌上一片安静,只有甜甜跟着重复道,“烫就吐出来。”
沈乘月抢过甜甜勺子里的烫豆腐,深沉道:“铭记住这一句,受益终身啊。”
沈瑕看了姐姐好一会儿:“有时候我真是分不清,你到底是太蠢还是大智若愚。”
第149章 第149章整治
“我当然是大智若愚,”沈乘月对上沈瑕,“不对,我也不若愚!”
沈瑕笑看姐姐,不说话,用眼神传达了万语千言。
“其实啊,我最近还悟出了一个道理,”沈乘月捂住了甜甜的耳朵,反击道,“能每天无障碍早起的人,一定心肠歹毒。”
沈照夜嘴角一抽,说这话时还特地捂了小孩儿的耳朵,敢情你也知道这是歪理啊?
沈瑕挑眉:“我就是每天早起的人。”
沈乘月学着她的样子也挑起一边眉毛:“你就是我最好的例证。”
两人对视,剑拔弩张,沈乘月为了从气势上压倒妹妹,还同时挑起了自己的两条眉毛。
“……”
老夫人打了个圆场:“乘月怎么总逗你妹妹生气?”
“那又如何?”沈乘月不以为意,“她能做什么?半夜闯进我的屋子剃光我的眉毛吗?”
沈瑕歹毒地盯了她的眉毛一眼,沈乘月察觉,立刻倾身凑近她,把两条眉毛灵活地轮番挑起几遍,其情其态,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饭桌上因朝中变动而产生的压抑氛围一扫而空,沈瑕不忍直视长姐,夹起一块糖果子塞进她的嘴里:“别发疯了,吃你的饭吧。”
甜甜在一旁,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你们真让我操心。”
———
沈家算是不压抑了,第二天沈乘月上衙一看,户部上空却也正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
尚书沉闷地窝在椅子里,一口气干了一整杯大红袍。
看他的架势,沈乘月还以为他干的是竹叶青呢:“大人今日怎么没去上朝?”
“陛下说了,今日免朝,”尚书捧着茶壶自斟自饮,“明日也免,后日也不用去,让大家自己忙自己的,不想干了的直接递辞呈就是。”
尚书顶着黑眼圈抬头看她,沈乘月作为新近的尚书亲信,觉得自己理当关心一二:“大人昨夜未曾安睡?”
“昨晚跟其他人商议了半宿,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尚书摇头,“你看着倒是精神饱满,神采飞扬。”
其他几个郎中萎靡不振时,从上司的视角看去,精神焕发的沈乘月往人堆里一站,被他们反衬得特别顺眼。如今轮到尚书自己没精打采,生气勃勃的沈乘月顿时就显得不那么懂事了。
沈乘月为上司排忧:“依属下之见,此事对户部牵连不大,大人无需忧心。”
“哦?你怎么知道?”尚书仍然愁眉不展,“你说陛下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属下觉得,百官之阴私,陛下从前未必便不知情,只是为了朝局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年事已高,誓要留一个清明朝堂给太子殿下,自然就有大动作。”
尚书震惊:“你……”
“而陛下要做什么,朝中各位大人见多识广、足智多谋,自然不会看不明白,只不过是不愿面对罢了。”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沈乘月耸肩:“属下对大人,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无所畏惧啊,”尚书唏嘘了好一会儿,“其实你说得未尝没有道理,只是谁也没有预料到陛下会这么做,一口气拿下这么多人,谁来维持朝局运转呢?昨夜有人说,百官一道递上辞呈,陛下总会妥协,你觉得呢?”
“大人无需忧虑,”沈乘月安慰道,“这天下,可能会缺少愿意当挑粪工的人,却绝不会缺少愿意当官的人。”
“……”尚书瞪着眼睛,显然完全没被这话安慰到,他看了一眼这名直言不讳的下属,有气无力地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
“就像咱们户部,”沈乘月举例,“行商司的位置很重要,但是我若把他们全部革职,总会有其他人顶上来。”
“你要做什么?”尚书短暂地警惕了片刻,又重新靠回椅背上,头疼地摆了摆手,“算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沈乘月从正堂退了出来,觉得安慰了上司半晌的自己,真是一位贴心又体己的好下属。
她回到了暂代海外贸易司之职的政事堂,桌上照例堆叠着厚厚一叠待处理的文书。
沈乘月随手翻了翻,第一封文书,是派去采购的人发来的,询问她想要的瓷器上,仙鹤图案是要头带一点红,还是不带的。
第二封文书,是说采购路上碰见大雨,要耽搁几日的。
还有什么哪司郎中家中添丁,礼金金额请她示意的;采购路上多花了几两银子,问能否多批些预算的。
总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沈乘月一口气弄走了李郎中和他的二十名亲信,这是有人看不过眼,要团结一心对付她这个独掌两司之权的家伙了。何况李郎中空出的位子,想要的人太多了。
这种手段不是第一次了,那次沈乘月没有经验,把所有无关紧要的文书一一批示,头昏脑涨之时,才看到真正重要亟待批复的那一封。
那次她熬到了凌晨,才及时把大事处理完毕,第二天面对的,却又是满满一桌的文书。
海外贸易司的人忙着四处调查、采购,张山也被她派去了外地,目前只剩王伍父女是可信之人,尤其女儿进了户部以后,王伍堪称对沈乘月死心塌地。但王至宝小姑娘还没成长起来,而他一人之力也做不到帮她分拣所有文书。
沈乘月每天被各类文书包围,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全部出现在她案头,仿佛要硬生生用这些琐事将一个本可以去做大事的人拖垮。
李郎中走了不要紧,反正实事基本上都是他手下人负责做的。但此时这群户部小吏联合起来要对抗沈乘月,还当真能给她制造些麻烦。
她自然因为这件事斥责过那些小吏,但大家面上应了,却仍拖着不做事,直到把所有问题都事无大小地堆到她的案头。
记载大事的文书还被人故意塞到了整整一叠文书的最底部,沈乘月处理完琐事后,才开始昏头昏脑地处理大事。
沈乘月发现这伎俩后,每次都从最下面的文书开始看起,他们又开始随机乱塞,总之不给她添乱誓不罢休,要让她见证一下小吏们的力量。
于是沈乘月终于忍无可忍,把这叠文书摔在了所有人面前。
“大人明鉴,”小吏们揉着肩,一副十分疲惫的模样,不等她开口就抢白道,“事情太多,做不完啊,这次就算你掀了我们的桌子,甚至把我们打一顿,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他们因为人多,而分外有恃无恐。
她孤身立在他们面前,显得单薄而无力:“赋税司郎中家中添丁,贺礼金额为何也要我来定夺?你们没有以往的例子可循吗?”
“没有啊,”回话的人摇摇头,“诚然钱郎中家中不止一位公子,但这长子与次子、嫡子与庶子出生时是否待遇相同,还需要沈郎中您来示下啊!”
“所以钱郎中家中添的是嫡子还是庶子?”
“不知道啊,兴许是位千金呢,大人您自己去问问嘛。”
“那我要你们何用?”
“我们忙不过来啊,活计太多了,”大家纷纷叹息着,“不然大人您再招些新人进来,给我们分分忧如何?”
这听起来是个非常合理的建议,但就算沈乘月真的招了新人进来,他们也不会给新人传授丝毫经验,不会教给新人任何东西,到时候新人两眼一抹黑,仍然是什么忙都帮不上,而他们反而可以去尚书面前告一状,说是沈郎中浪费着户部的银子,招了些庸人进来。
“是吗?”沈乘月却不上这个当,她微微一笑,“我倒觉得,户部的人实在太多了,不该招新,反而该精简才对。”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大人,这里已经忙不过来了,您还要精简?莫不是在与我等说笑?”
“不是说笑,我决定了,就从行商司开始好了,”沈乘月将手一挥,“我要辞掉现有人员的一半。”
“一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不是把她逼得太狠了,看看,都被逼疯了。
有人得意一笑,准备站出来说行商司众人同进同退,要辞就把大家都辞了,留个空屋子看它如何运转,并赌她定然不敢点头。
“没错,”沈乘月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斩钉截铁道,“辞掉一半人,省出来的每月俸禄、粮食,还有逢年过节发放的好处,通通平分给余下的人。”
说白了,就是给一部分人涨薪,同时辞掉一部分人。
“……”
一片安静中,有人忍不住发问:“大人是说,虽然人少了,但户部给行商司的俸禄总金额照发不误?”
“没错。”
那不就相当于现有的月俸翻倍?年节的好处翻倍?
这巨大的馅饼砸下来,把所有人都砸得哑口无言。刚刚还同心协力的小吏队伍中,顿时出现了裂缝,虽尚不至于成为一盘散沙,但观其势态亦不远矣。
他们想继续冷着脸说做不到,但他们心里清楚,其实只剩一半人,司部也照样可以运转。
行商司本就不需要那么多人,它从来都不需要那么多人。
人手冗余,是在每个部每个司都十分常见的问题。
仍然有少许人惦记着同进同退的计策,但环顾一圈,又觉得余下这些家伙说不定要出卖自己。
“沈大人,”有人迟疑着开口,“您打算辞掉哪些人?留下哪些人?”
“我不知道,”沈乘月笑了笑,“毕竟我对你们还不够了解,不如你们自己把那些懒散、不做事之人的名单写下来交给我好不好?”
众人呆若木鸡,空气中仿佛能听见他们的联盟土崩瓦解的声音。
沈乘月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开始四处张望,被他望到的人恶狠狠地瞪回去。她才莞尔一笑:“不对,这样不好,还是换个法子吧。”
“……”众人已经不太敢开口询问了,静悄悄地等着她自己宣布。
“这样好了,”沈乘月想了想,“我需要有人帮我处理文书。”
“我来!”有人积极地站了起来,收到了大家的一致瞪视。
此人丝毫不畏惧,瞪呗,反正你们中有一半要滚蛋,剩下一半嘛,能留下的肯定和我一样屈服于沈乘月了,也没什么资格来鄙夷我。
“我的意思是,今后所有文书,需要我来批示的递到我的案头,余下的由你们平分处理,”沈乘月用指节敲了敲面前的桌面,“我会仔细查看你们的每一份批复,以十日为限,做得最好的一半留下,不够好的只能遗憾地请你们离任了。”
“……”
“大家都不开口,看来是没有意见了。”沈乘月笑着问。
“沈大人,这……”
“有意见的也可以闭嘴了,我不在乎。”
于是场面重新归于静寂。
第150章 第150章一视同仁
户部衙门。
“你将行商司足足一半人革职了?!”可怜的户部尚书被朝中诸事折腾得心力交瘁,还得抽出空来问询自己的下属。
沈乘月颔首:“回大人,没错。”
“谁准你这么干的?”
“大人您啊,”沈乘月模仿着尚书当时的模样,一手扶额,一手无力地摆了摆,“当时您柔弱无骨地倚在椅子里说,‘算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别乱用词,”尚书深吸了一口气,“行商司现在如何了?”
“目前运转良好,大家精神饱满,干劲十足,斗志昂扬,奋发有为,一切并无妨碍。”
“……”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沈乘月总结,“大人,户部千万不能掺和进百官罢朝之事当中,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没错,百官又搞出来一个罢朝。此举主要是大家考虑到,以辞官来威胁陛下的危险性太高,一个不小心陛下批了就不好收场了,而罢朝则相对安全许多,不干活也不辞职,进可攻退可守。
“我当然清楚,”尚书叹了口气,“主要是得罪了翰林院那群负责编撰史书的家伙有些麻烦,我还指望他们在修史时记我一笔好话呢。”
“但大人继续掺和下去,很可能只会在史书留下一句,显朔某年某月,户部尚书忤旨,帝怒,着新人以替之,”沈乘月动之以理,“您得先留在朝上,再去惦记史书留名的机会啊。”
“但大家都觉得法不责众,”尚书叹息道,“每个人都侥幸觉得,自己混在人堆里,不会被皇帝
特别迁怒到。”
“但您不一样啊,”沈乘月直白道,“陛下亲自交给您海外贸易的任务,您却跟着那群日日一睁眼睛就是搞弹劾的御史大夫混在一起,那是一回事吗?他们少弹劾两个人不要紧,您这边耽搁的可是大事,皇上若要杀鸡儆猴,第一个怕就要拿您开刀!”
沈乘月实在不想换个新上司,还要重新磨合,实在麻烦,所以打算尽量把目前这个保住。
尚书在椅子上挪了挪,换了只手拄着下巴,闻言感慨万千:“咱们搞实事的,就是跟他们言官不一样啊!”
沈乘月面不改色地恭维道:“那是当然,咱们户部才该功载史册,彪炳千秋。”
“好,看在你对我推心置腹的份上,我也教你一次,”尚书被哄好了,神色和蔼起来,“你对行商司的处置,本官没同意过。”
“嗯?”
“你记好了,官场之上,口头同意永远不做数,”尚书正色道,“我随口一应,是因为你若搞好了,我跟着受益;你搞砸了,我却随时可以装傻推卸责任,你没有任何证据说我答应过。下一次,记得讨要正式的盖印文书,对我是这样,对其他人更要谨慎。”
“原来如此,”沈乘月诚心实意地道了声谢,“多谢大人提点,属下受教了。”
“不必跟我客套,”尚书饮了口茶,“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有意重用于你。”
“是。”
“其实我之前也重用过李郎中,”尚书如实道,“当年我做书生时口口声声喊着公理道义,做了官才发现单有这一套行不通,有些奸滑之人,只要能办事,该用还是得用。反正他也没有机会背叛我。”一个五品,一个二品,还远远够不上呢。就算搞倒了尚书,李郎中也爬不上来,便不会动这个心思。
“……”
“但是我更欣赏你,你有他所没有的底线,我压根不必担心你会欺上瞒下,”尚书温和地看着沈乘月,“我观察你有一段时日了,胜不贪功,败不推卸。还有手段御下,不会一味做个老好人。你懂得变通,自己清廉,却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知道要给手下些好处。虽然是口无遮拦了些,但假以时日,说不定你真的有本事接任我的位子呢。”
朝中的一品官,文臣武将加起来靠十只手指就数得完,而官居二品、一部之主自然已是位高权重了,这句夸奖足以令任何一名五品郎中受宠若惊。沈乘月抱拳:“大人谬赞了。”
“我说的是实话,虽然我会用李郎中那样的人,却也不影响我欣赏你这样襟怀坦荡的人物,”尚书话锋一转,“只是……目前还有桩事,需要你为我分忧。”
“大人请讲。”
“你也知道李郎中负责的那次贸易,很多货物砸在手里了,其中一部分原路退回给了商人,拿回了货款,”尚书蹙眉道,“但是也有的商人逃跑了,完全找不到人了,只给我们留下一堆劣质的货品。”
“是骗子?”
“想来如此,本官已经确保李郎中把贪下去的钱财都吐了出来,但这事儿总得有人处置,户部不能白白吃这个亏,”尚书解释道,“所以,我想把这桩事交给本官的得力下属,也就是沈郎中你来解决。”
敢情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夸奖,是先给个甜枣,以便忽悠驴心甘情愿地拉磨。
驴乘月,不,沈乘月领命:“是,大人。”
“若需要向地方官府施压,请他们帮忙追捕,可以用我的名义,我给你盖印文书,”尚书补充道,“我知道这有些大海捞针的意思,难为你了,但有人骗到户部头上又全身而退,若传出去,咱们怕是要成了笑柄了,所以尽量用心些。”
“大人放心。”
———
朝上仍然是一盘散沙,那些进了大牢的官员被看管得极为严密,非但不许探监,连贿赂狱卒帮忙传句话、送个饭都是万万不能。他们联系不上外界,导致外面的亲友有力气也没处使。
最终大家将力气使得四面八方的,一时也判断不出谁对谁错,总之谁也不肯服谁。
乱成这样,大概也是真正的聪明人不愿掺和,几名一品学士中,有位年老的告了病,还有个年轻些的更狠心,直接摔断了腿。
户部尚书自从想通了以后,也彻底不再忧心他们的事,每天坐山观虎斗,倒是生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快乐。
沈乘月却不肯让他闲下来:“正好啊,他们罢朝了,左右闲来无事,大人拉他们一起加入贸易赚钱嘛。”
“他们此时应当没有这个心思吧?”
“所以要您去游说啊!”沈乘月鼓动他,“现在正是打拼的时候,您天天坐在衙门里喝茶算是怎么回事?”
尚书质疑:“你真的不是在报复我给你找活干?”
“怎么会呢?”沈乘月掰着手指给他分析利弊,“您看啊,现在行动,一能为户部赚取金钱支持;二是其他官员都闲着,就您忙忙碌碌的,能在陛下眼里落个好;三嘛,多拉些官员一起参与贸易,也能让您在朝上不那么孤立无援。”
“可这多事之秋,我真怕一登门就被赶出来了。”尚书不想去丢脸。
但沈乘月执意让他去丢这个脸:“其实此举也是在给他们个台阶下,毕竟这海外贸易是陛下要开的。百官现在骑虎难下,你把他们拉进陛下的生意里,不就是让他们服了软却不丢面子吗?他们该记你的情才是。”
尚书看着自己的得力下属,还是怀疑这厮是不甘心只有她一头驴拉磨,要拉他一起下水。
于是沈乘月继续努力:“想想吧大人,您已经得罪了翰林院,现在想名留青史,差不多只有把海外贸易搞好这一条路了,这样您还不想努力吗?”
尚书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含恨看她一眼:“真该派你去内阁写煽动人心的檄文!”
“大人慢走。”
某种意义上,沈乘月也算是一视同仁了,下属要干活,上司也别想闲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