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尚书交给沈乘月的任务后,户部众吏总算有了点扬眉吐气的快活感受。
这段时间他们着实被沈乘月压抑得太狠了,行商司到了她的麾下后,被辞了一半人,大家等着看热闹,不料行商司人少了,做事速度却上去了。
户部一向人浮于事,以往大家心照不宣地拖拖沓沓,齐头并进,此时行商司进度快了,倒把别的司部衬得无能起来。
大家困惑之下,不免闯进了行商司要问个清楚,一进门,却见屋子里空空荡荡,只余一名小吏坐在窗边执笔写字,听到响动就抬头看向众人。
“大家人呢?”有人问。
“下衙回家了。”小吏回道。
“搞什么?”有人不确定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这不还是未时吗?刚用完午膳一个多时辰,怎么就下衙了?”
“我们沈郎中说了,大家做完手里的活计,就可以下衙归家,不必在这里耽搁。”
你们沈郎中?沈乘月什么时候就成了你们沈郎中了?之前不是还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吗,怎么现在叫得这么亲切?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每天都有一人轮值,我们轮流排班,今日恰好轮到我了,”小吏笑呵呵地回道,“自从能提早下衙,大家把那些闲书、九连环什么的都扔了,办起事来丝毫不带磨蹭,一般午时过了就能把整天的活做完。”
众人不免咬牙切齿起来,月俸翻倍,还能提早下衙,这是何等美事?此时与其说是恨行商司中人背叛了户部众吏,不如说是嫉妒居多。
大家嫉恨之下,不免怎么看那小吏都觉得不顺眼:“你傻乐什么?”
“嗐,自从回家早了,有空闲陪孩子玩耍了,把坏了大半个月的椅子修好了,还能陪家人出去逛逛街、用个饭,大家都开心,我也高兴啊。”
随口问你一句用得着答这么详细吗?众人难免觉得这厮是在故意扎他们的心:“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写字?”
“左右无事,我练练字,”小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等每日的批复沈郎中会抽查,我字写得好看,她读起来能顺畅些。”
“……”
没救了!众人愤然摔门而去。
把消息带回去后,所有人一合计,行商司都这样了,那沈郎中直属的海外贸易司只会更受优待才是,怪不得当初有人拼老命翻书也要通过考核,这群人嘴够严的。
众人悔之晚矣,海外贸易司已经暂不招新了。何况沈乘月要求太高,大家竞争之下也不可能个个都进得去。遂有人开始幻想,期盼她能干脆升任户部尚书,解放整个户部。
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很快为大家所唾弃,指出还不如期盼她早日滚蛋,让行商司恢复以往模样来得实际些。只有少数人有福利,不如大家都没福利。
不论如何,升职和滚蛋这两件事,短时间内看起来都不会发生。尚书在这个时候交给了沈乘月一个大海捞针似的任务,大家就纷纷看起热闹来。
李郎中这趟活儿做得实在敷衍,交易前连商人的来历都没调查清楚,沈乘月只根据副手的描述绘出了一幅画像。
这种搜捕,当地官府往往都不大愿意配合上面做事,当真抓到人了功劳是上面的,抓不到人又要他们担责,因此能推则推。户部的文书及画像发下去后,当地几县就在互相推脱,甲县说那骗子户籍是乙县的,乙县又说那骗子大多时候都在丙县行商。
每每碰到这种事,京官都心里一股无名火,恨不得亲自冲到当地拎着县官的耳朵大骂一顿。
在众人想来,沈乘月也该走上这条老路,被气得辗转反侧上几日,发几封信去骂县官,拖上三两个月无果,无奈接受现实,去尚书面前告罪一句属下无能,被斥责两句,结束。
但大家的幸灾乐祸没能持续太久,大半个月后的某个下午,便有人押着犯人进了户部衙门,声称是沈郎中要的人。此人风尘仆仆,他手里押的犯人半死不活。
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众吏纷纷跑出来看热闹,连尚书都亲自赶到了前院,由亲眼见过商人的副手确认后,面上不**露出惊叹的神色。
至今为止,他交待给沈乘月的任务,万无一失,十拿九稳,怎叫人不为之叹服?
大楚朝五品官着浅绯色官袍,此时沈乘月站在花下,一树深红映着浅绯,见尚书看过来,就抱拳微笑道:“幸不辱命。”
她身姿轻盈挺拔,制式官袍穿在她身上,在这一动一笑间,轻而易举带出两分潇洒写意的味道。
一如她对待这棘手任务的态度,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众人含恨望着她,只觉得她比平日还要可恶百倍千倍。一个海外贸易司郎中这么全能,其他人还混什么?集体辞职挂印算了!
“你是如何做到的?”尚书示意沈乘月跟来正堂,急急开口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沈乘月笑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多重的赏?”
“黄金千两。”
几百份画像用花期酒约的联络路径发出,张贴满当地街头巷尾,悬赏千金,自然有人愿意帮忙。甚至生怕被其他人抢了先,大家争先恐后地寻人,才大半个月时间,就有人日夜兼程一路把罪人押解进京了。
能驱动人帮忙做事的,无非就是钱与权,离得太远,不好用权压人,那就用钱。在沈乘月看来,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桩差事,所以她应得轻轻松松。
“好大的手笔!”尚书吸了口气,甚至有点替她心疼,“要报销吗?”
“报得起吗?”
“报不起。”
“那就不用,”沈乘月摇头,“能为大人分忧,些许钱财算得了什么?”
“高风亮节!”尚书竖起大拇指。
“抓到行骗者,也是震慑其他商人,莫要把馊主意打到户部头上,”沈乘月继续道,“对将来的采购也算有利。”
“你能有这种觉悟,这很好,”尚书绕着沈乘月转了几圈,一时找不出什么可赏赐的,遂为她画饼充饥道,“咱们户部的侍郎负责协理本官,帮忙管理部中一应事务,包括税赋财政等等。而现在的孙侍郎年事已高,很多事都力不从心。对于他的继任者,本官虽无任命权,但陛下会优先考虑我推荐的人选。”
“多谢大人。”
“别心急,把事情办好,你该有的都会有。”
“我还年轻,”沈乘月恭谨道,“在目前的位子上多历练历练,跟着大人学些为官处事才是正理。”
尚书看着她叹气:“你这孩子是怎么养出来的呢?我家那混小子怎么就没你一半懂事呢?哦,对了,还有件事。”
“大人请讲。”
“你书读得怎么样?”
沈乘月谦虚了一下:“尚可。”
“是这样的,再过两个月就到了开县试的时间,”尚书道,“咱们户部,连笔帖式都至少有个举人的功名。如今女子科举已开,你最好能拿个名头以便服众。你如今的官衔是陛下特许的,拿了功名才好顺理成章地向上走。”
这话的确是在为她着想,因此沈乘月道了句谢。
“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夫子,恶补一下,”尚书又道,“不用太紧张,咱们循序渐进,这次不行就明年再来,反正县试每年一次,又不似乡试错过了还要再等三年。”
通过县试就是秀才,当上了秀才就可以免赋税,虽不能被点官,但可以通过举荐等方式谋得个一官半职。总比白身名正言顺些。
“是。”
“恶补期间,你手里的活计就暂时交给、交给……”尚书想了又想,一时竟找不出一个妥帖的人选能顶得上沈乘月。
“大人无需担忧,不耽搁的,”沈乘月笑道,“就当县试之事已经办成了。”
“这么有信心?”尚书都愣了,“你真的能行?”
“能行,”沈乘月保证,“大人您呢?游说众世家权贵的事办得如何了?”
“这……有钱的官都精明得很,没那么好说话啊。”
“大人您努努力啊,别让我失望。”
“好好好,我一定尽力。”尚书随口应着,一时竟有些愧意,自己交给沈乘月的任务她全都完成得那么漂亮,而她就交待给自己这么一件事,他居然拖拖拉拉了这么多天。
“那您忙着,我退下了。”
尚书摸了摸下巴,盯着她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对:“混账,你是上司我是上司?!”
沈乘月充耳不闻,一溜烟地跑掉了。
第152章 第152章楚征
沈府。
“为父今天碰见了萧遇,”沈照夜忽然多愁善感了起来,“你说他和你妹妹还有可能吗?”
沈乘月专心啃着梨子,闻言抬头看了老父亲一眼:“唯一的可能就是让他死缠烂打了。”
“死缠烂打?这能管用?”
“管用啊,我就是这么做的,你不知道这厮最开始有多难接近。”
“……”沈照夜不敢想象她对沈瑕做了什么,“但这法子也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吧?”
“那倒是,”沈乘月点头,“若是沈瑕讨厌的人对她死缠烂打,她可能直接就把人弄死了。我能活下来,说明她还是挺喜欢我的。”
“……”
“爹你在操心什么?”
“她现在状态不对,紧绷着又有些亢奋,等那批官员彻底落马,我担心她会失去方向,”沈照夜思索,“她可能需要和其他人多多相处。”
“那不是还有我吗?”
“乖,找甜甜玩去吧。”
“好嘞!”
———
“楚征?”
百官已经太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此时听人乍一提起,愣怔了几息方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二十余年前的权臣楚征?”
“还有哪个楚征?”
“对了!周大人当
年不就是他的门生吗?”
“所以陛下竟是要翻旧案?等等,谁放出来的消息?”
“谁知道呢?上面神仙打架,咱们别花心思乱猜了,其中是非曲直,想来不日便有定论。”
“那咱们……”
“若真是这档子事,还是莫要掺和为好。”
“可咱们已经掺和了,罢朝数日,难道明天若无其事地去上朝?”
“找个台阶下。”
“哪来的台阶?”
“户部那个,要搞什么来着?”
“那个台阶伤钱啊!”
“伤钱也认了,等周程那厮认罪,咱们再动就晚了!”
对周程审判的那一天,比他们想象中来得要更快些。
大理寺大概私下已经审讯好了,只是这一日请百官观刑,特地在他们面前再复述一遍,让他们看个清楚明白。
最开始被押上堂的是周程的奶兄,这是当初在循环里,沈瑕就对沈乘月提起过的重要人物。
此时他果然已按她的计划被离间成功,在大理寺堂前痛陈了一遍周程的罪名。
陷害恩师、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打压异己……周程的生辰宴上,一个小官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他就做主把小官的女儿嫁给了个暴戾的纨绔子弟。
百官皱起眉毛,想到自己和这般睚眦必报的人物共事多年,如何不胆寒?
他们不免开始回想,这些年有没有无意间得罪过这小人,但他们很快告诉自己这不是细想的时候,任谁都知道,周程的所有罪名里,重点是那句“陷害恩师”。
楚征啊……当年清流一派的肱骨,主张推新法、推翻保守势力,其远见卓识,让不知多少书生寒窗苦读时,把与他同朝为臣当作自己的目标。
这些书生当中,的确有人成功做了官,只是他们入朝时,楚征已经成了罪臣,化作了历史的尘埃,除了史书中一笔骂名,再无人在意。
奶兄被押了下去,周程一党的官员,他的管家、账房通通被押上来问了一遍话。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人刚刚被关进大理寺的时候还很嚣张,甚至敢瞧不起大理寺的官员,但他们很快得到了教训,明白了皇权的威力。皇帝真正想收拾一个臣子的时候,后者其实没什么死里逃生的机会。
此时跪在堂下,他们一个个老老实实,再不敢信口雌黄,听着大理寺卿的问话,把这些年间周程的所做所为一一道来。同时他们尽量撇清着自己,不过这些小虾米,撇不撇清的,百官也不甚在乎。
沈瑕没有来旁观,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砍头的时候再叫我”。沈照夜和沈乘月两人,此时正坐在百官中央,于一个颇不起眼的角落,观看着这场定将载入史册的审判。
沈照夜的神色很复杂,很难说得清其中是痛苦还是快意更多。
这场审讯持续了足足五个时辰,百官从最开始的震惊,到逐渐倦怠,直到主犯周程被押上来,大家才提起了精神。
周程却并不似刚刚提审的那些仿佛丧家犬般的官员,他昂首阔步,走上了堂前。大概是受过了刑,左腿一瘸一拐。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堂下之人,还不供罪?”
周程冷笑了一声:“想不到我临死之前,还要取悦这群庸人,也好,这故事换了人也讲不明白。”
“……”
“楚征之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那时陛下刚刚继位不久,风雨飘摇,手里稍微有点兵马的藩王就敢动歪心思,有很多人想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周程竟傲然地环视着百官,“你们当中大部分人没经历过那个时候,很难想象那是什么境况。你无法得知眼前正和你谈笑的同僚究竟是谁的人,但是楚征他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那一边。”
一片沉默,涉及这种话题,连大理寺卿都不敢轻易开口,空气中只回荡着周程一个人的声音。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被说服的,总之他情知大势已去,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起来。
“当时师父的朋友,你们当然都记得,叫做王瑄,后来朝中权势滔天的大学士,”周程不知是存的什么心思,一会儿叫楚征,一会儿又下意识称师父,“当年他通敌叛国的把柄被师父发现,要捅到陛下面前,他跪下来求师父,说是宁王扣留了他的妻女,逼他谋反。还说这事若被陛下知晓,不但他活不成,他那妻子和方才十六岁的女儿在宁王手里还不知要受什么折磨。”
“师父是个心软的好人,这是他最大的缺点,他太信任朋友了,尤其王瑄是他的同乡,两人年少时便相识。王瑄向他详细描述了妻女被关押的位置,求他帮忙救人,说只要妻女被救出来,自己愿意自首,师父就应了。”一场阴谋随着他的叙述揭开了真相一角。
“师父的儿子,当时的楚少将军,和王瑄的女儿是青梅竹马,他的驻地离宁王的领地不远,便带了小股人马趁夜奇袭帮忙劫人。这个计划原本是可以成功的,只是宁王早就得到了王瑄送来的消息,设伏捉人,楚少将军被送回来时只剩一个人头,那也成了楚征叛乱的证据之一。”
沈照夜脸色发白,沈乘月看了他一眼,没敢贸然开口安慰,他需要的大概也不是安慰。
故事里看似遥远的人物,其实是沈瑕的舅舅,沈乘月很难不去想象,这对儿舅甥原本该有的相处模样。
“当时楚少将军领的是一队精兵,队伍虽精,只是人少,宁王便杀了不少百姓充数,说那都是少将军带来的叛军,意在起兵谋反。”
百官当中,有人发出怒骂声,周程却只是嘲讽地看了他们一眼。
“当然,师父也不是全没准备,他也怕出问题,楚少将军领兵出发的同时,师父给陛下递上了折子说明少将军要入宁王领地进行救援,”周程双眼平视前方,不知在看向谁人,“他只是没想到,那封折子从没递到过陛下的手里,因为经手的人是我。”
“得了吧,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有什么可惊讶的?换了你们未必会做得更好,”周程冷嗤,“当时我贪了一笔银子,被王瑄抓住了把柄。我的官途可还刚开始,谁甘心为了区区几千两毁了所有前程?”
那你就能为了区区几千两毁了恩师一生吗……有人这样想,却无人问出口。
“最好笑的是我那师娘,事发后,她痛心疾首地望着我,说她看错我了,还说原本是想把女儿聿棠嫁我的,”周程笑容里带着点疯癫,“都怪她,她怎么不早说?有了楚家的女儿,我哪里用得着去贪那几千两银子?”
楚聿棠是楚姨娘的名字,沈乘月看了父亲一眼,沈照夜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真的做了师父的女婿……算了,不说这个,没意思 。对了,师娘也是我派人杀的,死在流放路上,“周程几乎是滔滔不绝了,“她原本也是要被罚入贱籍的,是我从中斡旋,毕竟她离京了我才方便动手杀人。”
“至于师父通夷狄的罪名,我不清楚,那不是我做的,当时我还没什么权势,那些详细的计策谋划他们不会说与我知晓。王瑄可能和夷狄有往来,可能没有,但他已经死了,你们大概是无从得知了,”周程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主谋是他,不是我,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旁听的百官一片沉默。王瑄与楚征,主谋和受害者,如今都成了一抔黄土。一个寿终正寝,一个尸骨不全。
这真相是否来得太迟?
“最后我要说,当年未尝无人察觉王瑄一手遮天的真相,你们不声不响,都是帮凶,没资格来审判我!”周程说了这么多,重点大概就在这一句,他大笑起来。
大理寺卿本该让他安静的,但不知为何他和百官一样,都在沉默。
“让我不明白的是你,”周程忽然指向沈照夜,“楚征死了,一切尘埃落定,怎么就偏你没完没了地找事?为了楚征赔上你下半辈子的官途,就因为他教过你?他也教过我,时间比你更长,他对我比对你好上千倍百倍,我真是烦你烦得要死,就显得你有良心?”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沈照夜说,那是被封存在时光里,一段不肯和光同尘的文人风骨。
“随便吧,”周程哼了一声,“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想让我供出谁来,我都肯供,反正我若死了,他们也不配活着。”
“……”
“楚家的人也都死绝了,哦,对了,还有个外孙女,也算……不辱家风。”
第153章 第153章封赏
沈府。
“就这些?”沈瑕问。
“差不多就这些。”沈乘月把审判堂前周程的话几乎都复述了一遍。
其实后面周程还说了一句“假使我当初娶了聿棠,她如今就是我的女儿”。但这话就没必要转述出来讨嫌了。
周程落了泪,只有那么一滴,被他用指腹抹去。他的声音回荡在一片静默的公堂之上,有人难免会顺着他的话去想,如果他当初真的娶了楚聿棠,也许楚征这时候还好好活着,官居一品,与同样入阁的周程师徒相得,一道为朝中肱骨,共同辅佐帝王。
但沈乘月移开了视线,她不爱看鳄鱼的眼泪,世上也没那么多如果。
“这件事也该尘埃落定了。”沈瑕看起来很冷静,比之外面听说真相后义愤填膺的百姓们,她看起来更为事不关己。虽然这件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是受害者,也是执剑人。
“你还好吗?”
“还不错,”沈瑕挑了挑眉,“故事里的那些人,其实我连面都没见过,连我娘,我对她其实都没有太深的印象了。”
楚聿棠走得太早了,郁郁而终。
“父亲看起来不太好,从大理寺出来以后,我和他说一句话,他都要慢上两拍才能反应过来,”沈乘月垂眸,“当年他和你娘……”
“太痛苦了,他们两个都太痛苦太孤独了,明知道外祖父是冤枉的,却无能为力,所做的一切都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沈瑕叹了口气,“而两个痛苦的灵魂,是会互相吸引的。”
“……是这样吗?”
“也许我们不该聊这个,你当然会站在你娘那一边,我们立场不同,不必强求。”
“……”
“说起来我该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我,”沈瑕看着她,“我没有循环里的记忆,不知道当时我花了多大力气来说服你帮忙……”
沈乘月苦笑:“其实也没费什么工夫。”
“我觉得你很伟大,真的,循环那么痛苦,你却还想着帮我,”沈瑕的语调很柔和,“也许我不会常常这样说,但我是真心这样认为。若易地而处,我绝不会做得比你更好。”
“若易地而处,你已经把我坑死了。”
“别怕,你命硬。”
“……”沈乘月扫她一眼,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中透出几分冷淡,“陛下也该为你正名了,做好准备吧。”
———
皇帝和沈照夜,在御书房里关起门来聊了很久很久。
“是朕对不住你,”帝王开口道了歉,“那时候我分不清谁是忠、谁是奸,百官皆是一副恭敬面孔,我无从得知他们中的哪一个想要我的皇位。”
“……”
“楚征的事,朕很后悔,”皇帝叹息,“逝者已矣,至少让朕补偿你。”
“陛下,能为恩师洗清冤情,臣已经别无所求。”
“当年提起沈爱卿,人人都要称赞一声年轻有为,却因为洗冤之事蹉跎了这么多年,”皇帝握了握他的肩,“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位子因为此事空出来了,由你顶上如何?”
这是正三品的官衔,沈照夜躬身行了一礼:“谢陛下。”
———
“宣沈瑕上殿!”
沈瑕踏上金銮殿内的金砖时,百官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是了,楚征的外孙女,楚家仅存的血脉,皇帝该当对她有所补偿才是。
此时此刻,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沈乘月,她大概会不客气地回望过去,调侃一句“哟,真巧,我还以为不会在这儿遇到罢朝的诸位大人呢。”
但沈瑕不会这么做,她压根没有分给他们一个眼神,径直走向前方,停在百官班首之列,仰头望向龙椅上的帝皇。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免礼,一旁的沈公公取出一道圣旨,展开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书舍人之女沈瑕……”
沈照夜还未正式调任,所以此时这里用的还是“中书舍人”的官衔。
这是封赏的圣旨,百官已经十分熟悉这种旨意了,他们安静地听着,等着接下来的例行夸赞,比如“勤勉柔顺,秀外慧中”,或是“淑慎性成,品貌端庄”。
叛逃之事应当也会一笔揭过,说不定还能赐下一份绝佳的姻缘,那种四品官庶女攀不上的好姻缘。陛下亲自赐下的婚事,夫家不敢欺负她,如此保她一生荣华、一世无忧,也勉强算是对楚征有个交待了。
但接下来,沈公公口中吐出的却并非那些例行的赞誉,而是“苦心孤诣,运筹建策,洗冤旧案;远赴夷狄,行刺可汗,为国尽忠。高瞻远瞩,忍辱负重,不愧家风……”
百官听着都觉得新鲜,原来圣旨里还能堆叠这么多溢美之词。
沈公公的声音还在继续:“今册封为平瑜郡主,授以册印,赐之府邸,以奖忠良。”
平瑜郡主,以瑜对瑕,任谁都听得出这封号是特地拟的。
郡主嘛,百官稍稍有些意外,不过这封赏也还算合理。
至于为国尽忠,以奖忠良……这差不多是皇帝能给出的至高赞誉了,就算是为了补偿当年的错案,也不必夸赞到这种程度,沈瑕她究竟做过什么?
“谢主隆恩。”沈瑕俯首。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存着疑问,”皇帝俯视着百官,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踱步而下,“此事要从五年前说起……”
他用精简的语言,讲了一个本该很漫长的故事,从沈府定计,到沈瑕叛逃,从发兵夷狄,到九死还生……
百官这几日已经快被连番的故事折腾得有些麻木了,此时听着听着,却仍有几分不可思议从胸中翻涌上来。沈瑕就站在他们面前,弱不胜衣的模样,神色平静,看起来并不以此自矜。
那日从周程口中听到那句“不辱家风”,大家都以为是讽刺,却原来是实话。
她如今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有本事搅得风云翻覆,而她未来的人生还有很长呢。
见过当年的楚征的人,注视着沈瑕,似乎依稀能从她脸上辨认出故人几分模样,天生慧业,宁输不服。
另外还有……你大爷的,百官心里怒骂,攻打夷狄果然是皇帝早有预谋!现在尘埃落定不装了是吧?就知道不能相信帝王心术!
沈瑕握着圣旨走出金銮殿时,阳光很好,天空很蓝,冥冥中仿佛有人在对她点头,告诉她做得很好。
她停下来回首望了一眼皇宫,胸中一股无名重负自此郁气散尽。
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直到终于奔跑起来。
第154章 第154章郡主府
“等等,你现在是郡主了,”沈乘月突然想到个紧要处,“是否意味着我得对你行礼了?”
五品官对上郡主,跪拜自是不必,但礼节总不可废。
“那你行一个我看看。”
“想得美。”
两人穿过郡主府的庭院,这座府邸大得惊人,是皇帝刚刚从犯官手里抄来的,转手就挂上了郡主府的匾额赐给了沈瑕。
院子里种着几棵古树,其中一株梧桐树下堆着奇石垒成的假山。穿过八
角月亮门,可以望到一座池塘,池面宽广到足以泛舟其上,此时荷花已谢,只余些残荷留在水面。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沈瑕正想到这一句,她那压根没长多愁善感那根筋的姐姐已经不知从哪里摸出根木棍,蹲在池边,从水面上扒拉过来一只枯萎的莲蓬,掰开看了一眼:“可惜了,已经不能吃了。”
“……”
经过湖边,远处有一座高大歌台,原本的主人特地在府里建了这东西,想来是常常召戏班子来唱戏。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沈瑕吟了句诗,如今笙歌已止,灯火已熄,却仍能想象到曾经的热闹盛景。
“真会享受。”这是沈乘月的全部感想。
歌台舞榭,琼楼金阙,楼台层叠,庭院阔朗,两人花了近半个时辰才观赏完这座宅邸。
“你觉得怎么样?”沈瑕问。
“看起来很贵,”沈乘月评价,“怪不得前面那位进去了呢。”
“俗人。”沈瑕攻击姐姐。
府邸中原本的下人也差不多都保留了下来,此时列队来拜见新主人。
沈瑕与沈乘月在窃窃私语,看在下人眼里,不免担忧第一次见面自己就不得主家眼缘,而两人正商量着驱逐他们当中的哪一位。
但沈乘月其实只是在悄声询问:“这么多人,你养得起吗?”
沈瑕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递过去:“看看。”
“哇,还真有封地啊,”沈乘月惊呼,“皇帝总算厚道了一回!”
大楚的郡主分两种,其中虚封者只担个名头,没有封地,只有实封者才能享受封地里的田租等收入。
“但这收入也不多啊。”沈乘月又不满道。
“那是因为你太有钱了,”沈瑕重新把文书收了起来,“这已经算是很丰厚了。”
下人们拜见了郡主,沈瑕作为府邸的新任主人,实在没什么规矩要立,只是让他们认了沈乘月的脸,记住以后不要随便放这厮进来,就让众人去各忙各的了。园丁还做园丁,厨子还干厨子,空闲出来的就让大丫鬟看着安排。
她的大丫鬟还是从沈府带来的芳信,当年循环里那个跪在沈乘月面前求大小姐去土匪手里救二姑娘的小丫头。
丫鬟小厮们退下后,却又上来十几人拜见,有男有女,看着年纪都不大,顶多不超过十五岁,但已经能从那些尚未彻底长开的面孔上看出相貌不俗。
沈乘月很快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果然,他们逐一开口自报家门后,很快印证了她的猜测:“霜官、玉官等拜见郡主。”
“戏班子?”看来此处原本的主人果然是个戏痴,居然在家里养了个班子,属实是大手笔。
沈乘月在妹妹耳边幽幽道:“养不起别硬撑。”
“……”
“我忽然有种罪恶感,”沈乘月打量着这些戏子,压低声音道,“十几岁的小孩子跪在咱们面前,下跪时都不敢抬眼看人,搞得咱们像什么大坏蛋似的。”
“起来吧,”沈瑕把姐姐凑近的脸推开,“我不需要戏班子,你带走吧。”
沈乘月便踱步过去,随手揽住一个小姑娘的肩,不料那姑娘被她吓得浑身一颤,她连忙歉意地收回了手。
“若是离了这里,你们可有去处?”
几人都摇了摇头,于是沈乘月又问:“学兽医吗?”
“禽兽啊你,”沈瑕侧目,“看到谁都想拉去学兽医!”
“好好好,我不提这个,”沈乘月正色问道,“喜欢读书吗?想读书的,我送你们去私塾里读书。若是还想继续唱戏,我名下也有戏班子,正规的。”
“读书?”他们面面相觑,“我们也能读书?”
“十几岁嘛,正是吃读书之苦的大好年纪。”
“是单纯去读书?”其中一名年纪稍大些的孩子问,“还是读了书以便更好地侍奉大人们?”
“读了书以后,自己寻个谋生的本事,然后爱干嘛干嘛去吧。”
孩子们不太敢相信地看着她:“大人是要打发了我们?”
“也不能说打发吧,只是郡主大人她养不起戏班子。”
“那为何不卖了我们?”
“哦,对,”沈乘月似乎才想起还有这种选项,很是让大家提心吊胆了一阵,然后她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那……我们的身契?”
沈乘月冲沈瑕伸手:“身契。”
沈瑕白了她一眼:“我去找。”
沈瑕回转时,沈乘月已经和小孩子们打成了一片,蹲在地上画格子玩五子棋。刚刚还戒备的小孩们此时竟已经放下了心防。
沈乘月接过沈瑕递来的一叠身契:“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我又不熟悉这里,原来的管事也跟着主家进大牢了,一时找不到负责的人,”沈瑕看着地上的格子,好好的青石板被她画得乱七八糟,“何况我又不是去了一整天,你怎么这么快就和人交好了?”
“我哄孩子最有一套了,你十七岁的时候我把你哄得多好。”
“我那时可不是孩子了。”
“你是我妹妹嘛,永远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去你的,我们那叫一起长大!”
“随你。”
沈瑕试图赶人:“院子也看过了,你该走了吧?”
“我来恭贺乔迁之喜,你总该留我用顿饭,”沈乘月不满,“哪有你这么待客的?”
“你又没带礼物,还挑剔上我的待客之道了?”沈瑕歪头看她,“你今日怎么这么闲?”
“尚书以为我在家中苦读,让我不必每日去衙门点卯,”沈乘月咧嘴一乐,“我这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苦读什么?”
“嗯,我要去考县试。”
“原来如此。”
“你呢?去不去?”
“不了,”沈瑕摇头,“没兴趣。”
“随便你,反正只要捐纳就可以跳过县试,直接参与乡试,你后悔总来得及。”
沈瑕闻言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沈乘月不解。
“后悔总来得及,我笑的是这一句。”这句话听起来让人觉得特别轻松,毕竟人生中可没有几次“后悔也来得及”。沈瑕用脚尖点了点地面上的棋盘,示意姐姐下一步棋落在此处。
“我的智慧还没低下到连玩个五子棋都需要你帮我作弊的地步。”话虽如此,沈乘月还是把棋子落在妹妹指示的位置。
“我只是想看你赢。”
“玩游戏又不只是为了赢。”
做游戏当然是为了赢,不然是为了什么?当年沈乘月反问孙嬷嬷的这一句言犹在耳,她却已经变了。
“好吧。”沈瑕居然没反驳,更没趁机侮辱她的智慧,看来今日心情是真的不错。
“快去备饭。”沈乘月指使新任郡主。
“急什么?咱们出门前不
是才用过早饭?你无底洞啊?”
沈乘月蹲在孩子堆里,沈瑕站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秋风拂过湖面,卷起两人的衣摆,又吹起落叶。诗词歌赋中一向用春日寓意希望,但秋天其实也可以代表新生。
荷花败了,明年总会再开。
“三日后你得陪我去观刑。”沈瑕说。
“一定。”
第155章 第155章观刑
“我竟不知郡主还有这等优待,”沈乘月趴在栏杆边,看向下方跪成一排的犯人,“连法场观刑都有绝佳的好位置。”
这场行刑无论从犯人身份上还是从人数上来说,都是百年难见的规模,此时法场上人山人海,似乎满京城的百姓都来看这场热闹了,连树上都蹲了人。她们若混在人群里,定要被挤得脚不沾地了。
刽子手正在点香祭拜天地,做着行刑前的准备。要斩首的犯人很多,甚至排成了长队。除了作恶的官员,还有他们的管事、幕僚,参与其中的人无一可幸免。大部分犯人都低着头,任散乱的发丝遮住面孔,也许是死到临头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值得羞愧。
“嗯,郡主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就是这点还不错,”沈瑕点了点头,“走到哪儿都会有些优待。”
“说到实权,你为什么不想做官?”
“权力我当然想要,”沈瑕坦诚,“但如果我每次滥用权力时你都要拦我的话,那这实权在不在手还有什么区别?”
“你就一定要滥用吗?”
“权力不滥用还有什么意思?”沈瑕轻嗤,“难道努力往上爬是为了给君王尽忠吗?”
“未必是为君王,也可以是为百姓。”
“我没那么伟大,”沈瑕提醒姐姐,“另外,我觉得你正在喝的酒是用来祭天地的。”
沈乘月鼓着腮帮子看了妹妹一眼,又看了看地面,似乎正犹豫要不要把这口酒吐出来。
沈瑕察觉姐姐的意图,嫌恶地盯住她:“不许吐!”
“你可真麻烦。”沈乘月咽下酒液,白了她一眼。
“话说回来,”沈瑕对她的抱怨恍若未闻,“虽然我不打算参与县试,但我也帮了你一个忙。”
“你做了什么?”
“我让人散播了一些谣言,以便说服京里那些贵女,秀才功名是新风尚,而且必将盛行于世,风靡一时,”沈瑕边说边示意下人给姐姐上了一坛新酒,“就像她们发丝间的珠钗、裙摆上的挂件,能给她们增光添彩。”
“很有趣的想法。”
“反正我是不耐烦讲什么大道理,再说也没人爱听。管它什么法子,能起效便是,上个月你运回来的那批很丑很花哨的孔雀蓝裙子不也是这么卖掉的?”
沈乘月接过下人呈上的酒壶:“我承认我运用了一些技巧来说服大家孔雀蓝是新风行,但那些裙子也没那么丑吧?”
“太艳了,伤眼,我每在街上看到一次,就想回家打你一顿。”
“你可以试试。”
“……总之,”沈瑕深吸一口气,“道理是一样的,那些贵女总能带动京城风尚,她们动了,就会有人跟风。”
“就算这风尚其实是由你来灌输给她们的。”
“当然,”沈瑕颇为自矜地用眼风扫了姐姐一眼,“你和皇帝千难万险地开创了女子科举,转头却发现压根没有女子去考县试那多尴尬,不管能不能成,至少得让她们踊跃参与一下。”
“也好,”新事物为人所接受总要一个过程,就算她们暂时还察觉不到其中的意义,只是跟风也没什么,重要的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沈乘月望着法场,提醒妹妹,“行刑了。”
沈瑕不再开口,专心去看行刑。
铡刀高高悬起,又猛地落下,溅起一片血花,人头像一只只鞠球一样从肩膀上滚落下来,性命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被从躯体中抽离。他们无头的尸首被堆在一旁,下一批等待砍头的犯人又被押上了台,抖如筛糠般被按在了刑台上的血泊里。
血从台上流了下来,漫延到街面上,挤到最前面看热闹的百姓连忙要躲开,但人挤人的场面哪有躲避的余地,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液浸湿了鞋底。
几朝以来,法场一向被安排在最热闹的街口,也许就是为了让众人来观刑,以便震慑大家切勿作奸犯科。
眼下的震慑效果就很不错,随着一批接一批罪人被砍杀,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人群中逐渐有人脸色发白。
看台上的沈乘月深呼吸:“很久没闻到这股熟悉的气息了。”
“怀念?”
“一点也不,我又不是疯子,你呢?”
“我也不是。”
百姓们原本看得兴高采烈,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头落地,却渐渐也有些不忍。尤其当铡刀渐钝,其中一人一刀未死,在剧烈的惨叫声中又迎来了第二刀时,人群中至少有半数移开了视线,不再盯着刑台去看。那终于被剁下来的人头骨碌碌地滚到大家脚下,双目圆睁,似乎在瞪视众人。若不是实在挤不出去,这些百姓大概已经选择退场了。
沈瑕伴着血腥气饮茶,无动于衷。
有些百姓臂上挎了只篮子,里面装着烂菜叶、坏鸡蛋等物,准备向刑台上投掷。但除了最开始扔出去两个鸡蛋,这些人再没有动作。
整个刑台已然一片猩红,这氛围着实太过可怖,有的犯人被架到刑台上时一个趔趄,跌在了血泊里。
刽子手不得不暂停行刑,重新磨了刀,又稍稍清理了一下刑台。他们把大桶大桶的清水泼在台上,一连十几桶,才勉强冲刷掉一层血迹,继续行刑。
除了落铡声、人头落地声,场上渐渐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连血液流淌的声音都清晰地传入了众人耳中。
在这样的一片安静中,看台上那阵笑声就显得有些过于惹人注目了,所有人都不由顺着声音望了过去,连监斩官也是。
发出笑声的是沈瑕两人,这阵笑声的起因,是沈乘月忽然想起一个有关砍头的笑话,而这个笑话恰巧戳中了沈瑕的笑点。
“快闭嘴吧!”沈瑕给了沈乘月一击肘击,“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逗我笑吗?”
“有点不合时宜?”
“只是有点?”沈瑕花了大力气压下嘴角,感觉肋骨都在发疼,“底下还在砍头呢,大家都在看我们!”
“抱歉,我也不想让大家把我们当成两个麻木不仁、漠视人命的疯子。”沈乘月叹了口气,带着知己难觅的落寞闭上了嘴。
沈瑕靠回椅背上,她本来想把这场行刑当作某种与过去告别的仪式,放下一切迎来新生,也许再落一滴泪什么的,但被沈乘月这么一搅合,很难继续维持严肃。
好在开启新生其实本也不需要什么仪式,不需要什么特殊场合,只要她愿意,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事实上她的新生已经开启,她的胜利早已奠定,这场行刑本就没有多么重要,不过是对她的胜利的一个附加嘉奖罢了。
行刑持续了很长时间,前排围观的百姓们鞋袜都已经被血打湿,不知他们会不会再回想起这个混着血腥气的秋天。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今日斩的是与楚征案相关的一干人等,过段日子还要再斩一批贪腐官员。
待行刑终于结束,百姓们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有序撤离。沈乘月看到人群最外侧,远远看完了行刑的沈照夜正转身沿着长街离去,斜阳拉长了他的影子,看起来有几分凄清孤寂。
沈瑕按住了姐姐的肩:“有些情绪是需要一个人来消化的。”
沈乘月点了点头,放弃了追上去的想法。
“我要离开了,”沈瑕道,“去我母亲的坟前上一炷香。”
“要我陪你吗?”
“不必,但我会对她提起你。”
沈乘月笑了笑:“回见。”
她从看台栏杆上翻了下去,轻巧落地,混入人流中,片刻后就难
寻踪影。
第156章 第156章案首
“沈郎中?”
“大人?”
户部尚书鬼鬼祟祟地靠近沈乘月,压低了声音:“你没作弊吧?”
“大人您能不能盼我点好?”
“好好好,没作弊就好!”尚书绕着她转了两圈,“县案首,厉害啊!真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本事!”
县案首就是县试中的头名,在刚刚出炉的县试结果中,沈乘月力拔头筹,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案首。
“大人谬赞了。”沈乘月谦虚道,县试过了,后面还有院试、府试、乡试,通过了乡试才能取得个举人功名。得了举人,才能考进士,通过会试、殿试,方能取得站到金銮殿下的资格,堪称是过五关斩六将了。
县案首其实算不得多稀奇,每县每届都有一个,如今朝中百官,随便举一块大石头砸下去,十人里至少也能砸中三两个县案首。
但对于尚书而言这显然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你仅靠几个月时间准备就夺得了县案首,期间甚至还没耽搁贸易,简直是天纵奇才!怎么什么事到了你手里都那么轻松?”
“不敢当,我也曾苦读过。”沈乘月总觉得自己是靠循环作弊,让她比别人多出太多时光,因此不值一提。虽然她付出过的努力是真真切切的。
“既然你有这个本事,那就再往上走走如何?”
“是。”
近几个月以来,百官被皇帝折腾得煎熬不堪,早没心力去应对什么女子科举了,不过他们的确暗自期盼过县试压根没有女子参加,最后这项政令不了了之。直到他们发现自家女儿也夹杂在考县试的队伍里。
对此百官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顽固者有之,罚女儿禁足跪祠堂;开明者有之,支持女儿进取。但最多的还是夹在两者中间,不反对不支持的观望派,将来事情成了可以理所当然给女儿安排更好的前途,事情不成再摇头叹息一句孩子顽劣不服管便是。
总之,县试那一日,考棚前衣香鬓影、贵女如云,晃花了众人的眼。
这的确有效带动了其他人的心思,因为大楚的百姓们普遍有一个共识——有权有势的人家争着去做的事,那一定不是坏事。
门口的搜检官看着这些贵女张大了嘴,半晌才想起要转身吩咐下面调几个女子过来负责搜身。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好歹是在开考前凑齐了几个女子来帮忙,其中一位还是衙门饭堂里的厨娘。监考官被搞得焦头烂额,连声吩咐衙门今年招收几个女衙役备用。
考棚里建有近百个考间,沈乘月坐在其中,隔着青石铺就的甬道望了一眼对面的书生。这个距离,除非眼神天赋异禀,不然是看不清对方在写什么的。
县试的题目大体还是限制在四书五经之内,对沈乘月来讲不算太难,她拿到试卷后,略作思索就开始奋笔疾书,直把周围的考生看呆了去。连监考官都在她周围晃悠了几圈,试图看清她有没有作弊。
沈乘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兀自运笔如飞,曾经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如今汇成笔尖点滴,挥墨于纸上,毫无滞涩。
县试的成绩公布后,沈乘月引起了京城中一场小范围的轰动。不管百官对这件事有什么异议,县案首的名次就是最好的反驳。
也许他们此时还尚未察觉,但这个成绩的确有深远的意义,它证明了女子可以参与科举,并且可以力压同场所有考生。
不到一年时间,百官眼中的沈乘月,从救过皇帝,因此混上了一个无伤大雅官衔的五品官,到如今却已经扎根于此,甚至可能还要往前走的野心勃勃的家伙。
这实在是个很大的误解,沈乘月压根没什么野心。得知县试结果的当天,她并没有急着庆祝,而是翻墙进入了红尘里。
第三批贸易已经结束,这次有了百官的资金相助,规模扩大了很多,销路也不再局限于波斯离两国,获益自然也更为丰厚。沈乘月站在红尘里的库房中,看着那一箱箱新运来的白银,不免心动神驰。
“真想把它们堆成山,好让我在里面打个滚。”
云沾站在一边,也开心得合不拢嘴:“库房都快装不下了。”
“不用担心,”沈乘月抚摸着白银,“我会很快把它们花掉的。”
云沾高兴之下,险些忘了自己的老板赚钱如流水,花钱却也如流水。这些银子很快会运到外地,化为更多的投资、更大的产业:“就不能让我多看两日,高兴高兴吗?”
“好啊,下一批让你多看一会儿,工部的船造得差不多了,出海之后,定能赚得更多。”
“这么快?”
“工部那可是举国之力,自然是比咱们造船那会儿快多了。不过他们自己造的船,只用我们现成的航路和人脉,那分成大概要往下压一压了。”
“哪怕是一成,甚至半成,那也是泼天的富贵了。”
“还是得继续保持低调,陛下不会动我们,但难保下一任皇帝不会来宰咱们这只肥羊。”
“我明白,”爬得越高,跌落的风险自然也会随之增大,“对了,还没恭喜姑娘县试得中。”
“说到这事儿,我听说过秀才可以免赋税,”沈乘月托腮,“但我猜咱们这儿的赋税是免不得了。”
“那是免田税,还要限制几十亩以内,咱们就别做梦了。”
“也是,都赚了这么多了,就回馈一下国库吧。”
“听说秀才还有个好处,就是见到县官无需行礼跪拜。”
沈乘月欲哭无泪:“我本来就不用行礼!”
她离开红尘里时,在街上撞到了三皇子,沈乘月行了礼:“三殿下。”
“我微服出来,沈大人不必行礼,”三皇子笑道,“都那么熟了,以后私下称我的名字君御便是。”
“是,君御。”
君御,楚君御,沈乘月忽然意识到多年以来这是自己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
“恭喜沈大人得中县之案首,相请不如偶遇,我可有幸请你去共饮一杯?”
“殿、您客气了,我和妹妹约好了,她要给我摆庆功宴,”沈乘月笑了笑,“若是迟到,她又要发脾气给我看了。”
“那不耽搁沈大人了,回见。”
“告辞。”
“但我实际上并没有给你摆庆功宴。”郡主府,沈瑕听了姐姐的故事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知道,只是找个借口罢了,”沈乘月耸肩,“不然跟皇子一道用饭,还得讲规矩。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给我摆庆功宴?”
“县试是你应该中的,有什么稀奇?”
沈乘月控诉:“你听起来特别像那种酷爱打压孩子的爹娘!”
“但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你承受得起我的打压。”
沈乘月委屈:“可你干嘛要打压我?可别说是为了让我胜不骄败不馁,我会把你最心爱的屏风扔进池塘的。”
沈瑕稍稍反省了自己一下:“那你想吃什么?”
沈乘月欢呼着蹦了起来:“我要杏酪鹅和荔枝酒,郡主府厨子最拿手的!”
“好。”沈瑕认命地让人去吩咐厨房备菜。
“对了,你那主意收效不错,虽然那些去参与县试的贵女中者不多,但的确带动了很多百姓,我名下的私塾最近女学生越来越多了。”
沈瑕点了点头,并未对此做出评价。
“只是贵女们从小读书,我原本希望更多人能中秀才的。”
“读书的目的不同,科举毕竟不是游戏,”沈瑕似乎并不意外,“但自小读书的人学起新东西会更快一些,所以你还是可以继续利用她们。”
“你一定要用利用这个词吗?”
“你喜欢的话也可以说是知人善用。”
“……随她们去吧,明年县试,我那些私塾里的姑娘们也该下场了。”
“你还留了一手?”
“当然,几年前对陛下提了条件以后,我就一直在着手培养这方面的学生,你真以为我只开兽医课啊?”沈乘月皱了皱鼻子 ,“不过女子科举乍开,年轻人太兴奋太浮躁,我特地压了她们一年,让她们明年再试。”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知道你是担心百官那边出什么幺蛾子,所以压她们一年,自己先试着摸石头过河。”
“我真的纠结了很久,”沈乘月没否认,“担心第一次县试应试的女子太少会不会就此取缔什么的。”
“你有没有想过取缔男子科举会发生什么?”沈瑕分析,“那是百姓和寒门出贵子的希望,并且几乎是唯一的希望,一朝被堵死,希望泯灭,再没有改变阶层的机会,实在不利于民间稳定,甚至可能会产生暴动、爆发起义。”
“你是说……”
“女子也一样,在这一点上并无区别,在县试结果公布以后,我已经让人把这个思路散播出去了,并把给了希望再去按灭它的后果夸大得很恐怖,希望百官听说会有些忌惮,谁也不敢做那个提议的出头鸟。”
“你动作够快的。”
“利用舆论最重要的是抢占先机,人都会下意识先入为主。”
“幸亏有你,不知为什么外人总觉得咱们两个关系很差。”
“他们其实是觉得,庶女一旦翻身,有了比嫡女更高贵的身份,那两个人的关系一定会出问题。”
沈乘月笑了笑:“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动不动就翻白眼骂我呢。”
“……”
沈乘月侧头看妹妹:“也许在他们眼中我们走上了不同的路,总会慢慢疏远,也不可能永远待在同一阵营。”
“那就太蠢了,”沈瑕摇头,“我压根没有阵营,不带立场,无分善恶,我想帮谁就帮谁。”
第157章 第157章几载春秋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几个春秋。
大楚的海上贸易已开,沈乘月带队进行了第一次海上贸易。船队从闽中海边出发,一路西行,这是一支由几百艘船和上万人组成的队伍,出航一次将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不能像陆路那般只去往两个国家便即回返,而是要一路环游几十个国家。
单第一次航行,就历时近两年。
当时户部不少人背后说她傻,她虽然斗倒了李郎中,但在户部的地位还称不上稳固,如今亲自随船队远航,远离京城权力中心,一去就是两年,离开的时间比在职的时日都要长了,等归来时,谁还记得她?谁知道户部会不会有变动,这里还有没有她的位置?实在是缺乏远见。
她拿了秀才的功名没多久,不如留在京里继续苦读,考个举人,假以时日,有名师教导,也许还能中个进士,得了一向最看重“正统”的文官集团的认可,从此仕途说不定会顺畅许多。
但沈乘月坚持亲自跟随,这桩差事容不得差错,没有搞砸的余地。何况对她而言,这也是一段非常有趣的经历。
船队驶出港湾,荡起碧波万顷,乘风破浪地向别国前进,她负手立于船头,感受到海风裹着水雾扑面时,竟也有些抑制不住心下的激动。
而事实证明,没有远见的另有其人。
这趟海上贸易大获成功,一批批的货物从海上运出去,带回了一船船的真金白银,带回了境外的稀奇玩意儿,绘制了最新的航海图,以大楚的名义向各国赠送了礼物、建立了邦交。
她甚至请回了一些当地的学者与工匠来大楚拜访,他们随船队而来,与大楚人互相学习交流,开拓眼界,还在京城留下了一座充满异国风情的建筑,作为友谊的象征。
由于船队出使途中还顺便扫荡了游离于海上的盗贼,使附近诸国免得继续经受侵扰,这些国家还派出了使团,向大楚的皇帝献上了珍贵的礼物,令陛下龙心大悦。
走一趟花了两年时间,却让沈乘月的官袍由绯红换成了紫色,绸袍上绣孔雀,腰间饰以玉带,正是大楚朝三品文官官袍。
这官袍原本是为男子设计的,但穿在她身上却也颇为适合,一抬手一拂袖间,带着几分别样的写意从容。
两年海上号令巨大船队的经验,波涛滚滚中指挥作战力挽狂澜,也让她多了几分说一不二的威势。
她做了户部侍郎,在户部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如今各司听命于她,当年那点龃龉早已没人记得。
这升职速度,称一句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三品官,可以称一句“三品大员”了,尤其沈乘月手里还牢牢地掌握着陛下极为重视且目前大为成功的海外贸易,即便京城有权有势者多如过江之鲫,她在这里也算举足轻重了。
何况这场贸易中,户部把京中很多有权有势者都拉了进去,有钱大家一起赚,分红极为丰厚,拿到真金白银的权贵们,看沈乘月自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他们又还期盼着下一次她继续带大家赚钱,没必要去得罪她,沈乘月回京后,堪称是风头无两。日日有人邀约,今朝楼头饮宴,明日打马看花。
其情其景,不免让沈乘月回忆起了当初她救了皇帝一命之事,那一次,沈府的门槛也差点被热情的拜访者们踏破。只是随后沈瑕叛逃,沈家又门庭冷落起来。
如今她早经历过起起落落,倒也没有对此十分得意。她自己没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但人们待她显然是不一样了。
唯一的不美之处大概是要上早朝,沈乘月常常要灌一杯浓茶,再给自己一巴掌逼着自己起床上朝。
不过最近皇帝精力不足,倒也不是每日都有早朝了。
负责造船的工部得了赏赐,户部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已经几乎能与吏部一较高下了。沈乘月最近常常看到尚书在衙门里晃悠,带着压都压不下来的嘴角。
她望着户部的匾额,想起当初循环里自己劫了国库,险些连累户部全员担责撤职,如今已是恍如隔世了。
沈乘月回京后,还参加了当年的秋闱,并名列前茅,取得了举人的功名。
一直在外奔波,回来就能升官中举,老天对她未免太眷顾了些,若不是科举保持着严格的匿名,且主考官们德高望重,怕是有人要怀疑她作弊了。
尚书看着她欲言又止:“怎么你出门这两年,在船上还偷着勤学苦练了?”
“大人说笑了。”她曾经学过的东西,都还在脑子里呢,文字这种东西并不似数理那么容易遗忘。
朝堂之上暂且没有很大的变化,当初砍了数十名官员,各部多出了很多空缺,皇帝直接下令让这些人的副手官升一级来补上,副手底下的人也同样官升一级顶上副手的位子,如此一级推一级,竟几乎没怎么耽搁朝廷的运转,未过一个月就恢复了常态。百官安心之余,从此看自己副手的眼神里不免带着疑虑。
两年的县试里陆续有些女子中过秀才,人数尚不算太多,但总归是个好的开头。狱卒、衙役里渐渐也有了女子的身影。
只是要等这些新任秀才成长起来,等到她们中了举人、进士,再进翰林院熬熬资历,出来当官,可能还要很多很多年。沈瑕便给沈乘月出了个主意——借调。
沈乘月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了沈瑕的意思。
借调,本质和她做官的过程差不多,从各行各业里借调那些原本就有经验累积的人来朝里担任与本职相关的职位,他们是来做实事的,不必懂太多的科举知识。
沈乘月在早朝上上奏时,尽量把这件事描述成请外援来帮忙干活而不是来分权。
令人惊讶的是,朝中管农业的太仓令几乎是踊跃地支持着她提出的政令。待下了朝,沈乘月不由多问了一句。
太仓令的诉苦根本停不下来:“沈大人你是不知道啊!调进我们这里的都只看科举成绩,真正懂务农的根本没几个,全是书里读来的,纸上谈兵,说起分田制度来侃侃而谈,什么王畿千里之地,为田几井,容民几家。但一到实操,他们能给我写出如何依靠耕牛从树上摘萝卜的文章!”
沈乘月知道这大概只是夸张的说法,忙劝慰道:“至少他们清楚是耕牛,而不是耕马耕驴什么的。”
太仓令看起来完全没被安慰到,他严肃地看着沈乘月:“总之,这事儿我会上折子支持沈大人。”
“多谢,大人投之以桃,我必报之以李。”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分路离开。
因为是沈乘月提出来的,又有皇帝支持,朝中反对的人并不太多。被皇帝折腾过几次后,百官已经渐渐丧失了对抗的锐气,陛下愿意施行的政令,他们总会妥协一二。面对一口气砍了朝中数十官员的帝王,没事跟他硬气什么呢?又不是嫌命长。
大家直截了当地亮出了条件,来帮忙的人可以拿俸禄,但不得有官衔、品级等封号。
于是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争取,这项政令得以施行。
政令通过以后,沈乘月立刻给户部挖来了一个女子,后者原本在外地一个钱庄做掌柜,被沈乘月盯上很久了。她原本
的月银比户部能给出的薪俸高上几倍,最后还是沈乘月自掏腰包补齐了差额。
随后她又去各地商号挖人,并乐于在花期酒约的对手里挖掘人才。
这个时候,因为商人的地位不高,人们对于给朝廷做事还是比较向往的,沈乘月很快挖出了几十人,这些人也构成了她最忠实的班底一部分。
出于投桃报李,沈乘月还把遇到的农事方面的人才都引荐给了太仓令。她甚至问了自己的母亲是否想去帮忙,但俞寒书一如既往地不愿出山,只给出了几张改良农具的图纸,是其近年的成果。其中有一种正用得上,沈乘月确保它推广开来时署了寒书居士的名字。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过,沈乘月已经在着手筹划下一次出海了。
某一日早朝后,皇帝让她留下,有事要说。
这并不稀奇,沈乘月悠然前往御书房,却在门口被沈公公叫住。
“沈大人,陛下年纪大了,”沈公公提醒,“有些话您就顺着他一些吧。”
沈乘月微怔,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心下一阵不安开始不断侵袭。
第158章 第158章对错
“臣参见陛下。”沈乘月行礼。
“乘月,”皇帝笑着招呼她,“快免礼,来看看这个!”
沈乘月凑到桌案前,看着桌上摆着的舆图:“这是南越的地图?”
“没错,朕打算派兵出征,攻打南越!”
沈乘月怔了怔:“陛下?”
“你意下如何?”
“我……”沈乘月驱使着震惊的脑子重新运转起来,“陛下,南越从未进犯过大楚边境,两国关系尚算平和,为何忽然要南征?”
“再看看这个。”皇帝指着桌上一份折子。
沈乘月依言展开折子细看,这是一份关于夷狄人的折子,当地属官在折子中写道,那批被俘获的夷狄人如今在大楚南边开拓荒地、开垦种植,并无躁动,且收获成果喜人。他们已经学会了当地的方言,和当地人沟通并无障碍。
“要不了几代,他们就会彻底融入大楚,忘了祖上曾是草原霸主,”皇帝道,“而朕也收获了更多的人手、更广阔的田地。降服一国,好处无穷,朕现在想将南越也纳入大楚的版图!”
“陛下,这不对……”
“开疆拓土,和对与错又有什么干系?”
沈乘月望着皇帝,他鬓边已生满华发,她想反驳,想起刚刚沈公公的话,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这么说你不认同?”皇帝叹了口气,“所有人当中,朕原以为你会是最支持我的,就像咱们之前曾经做过的那样,那一次我们配合得多愉快。”
“那一次是夷狄先行进犯。”
“可咱们现在要兵有兵,要钱又有你从海上带回来的大量黄金白银,国库充盈,万事俱备,”皇帝认真地望着她,“朕想给子孙后世留下个更大的疆域何错之有?”
“陛下,话不能这样讲……”
皇帝望着沈乘月的眼神堪称失望:“这些年你想做的事,朕从未阻挠过。”
“我知道,陛下何止未曾阻挠,还花了大力气帮我实施,”沈乘月诚恳道,“臣感激涕零。”
做官,被皇帝惦记着和被皇帝抛在脑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大楚那么多官员,沈乘月有幸一直被陛下记挂着,隔段时间还要特地问一句她好不好,其实已经无形中帮她省去了很多麻烦。
“那为何不肯帮我?”皇帝轻声问。
“……”因为我亲眼见证了战争的残酷,因为午夜梦回时我曾数次看到过那片焦土,看到过大楚和夷狄的士兵死在战场上,被马蹄踏成了血泥,再分不清敌我……
但至少那一次,他们还身处正义一方。
“沈卿家下去吧,”看出了她的迟疑,皇帝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出征之事,户部可以筹备起来了!”
“臣告退。”
沈乘月走得很慢,她为官几年,纵然遇到麻烦也能迎刃而解,她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让她开始思考该做不该做、可为不可为。
皇帝在她心目中无疑是位明君,除了刚登基时被底下人忽悠得善恶不分杀错了人,这些年间他知人善任、励精图治,除了近两年精力不济外,他以前几乎从未缺席过早朝哪怕一日,他覆灭了夷狄,他任用了女官……
只是……皇帝也是人,是人的欲望就总会膨胀的。
他灭杀夷狄,注定功载史册,如今他还想尝试继续出兵,为大楚拓土开疆。
而今时不同往日,当初出兵夷狄他们费了大量的功夫来布局筹谋,沈乘月甚至从各地义庄搜刮了二百余具尸首,可如今的百官哪还有心气再与皇帝对着干?
她真怕皇帝在朝上正式提出南征后,百官象征性地反抗一阵就从了。
“朝政真让人头疼……”沈乘月轻声一叹,百官处处掣肘皇帝不行,皇帝一面倒地压倒百官也不行,这东风和西风还非得平衡一下才成。
“沈大人。”宫门口不远处正有两名官员闲聊,见到她出来就打了个招呼。
沈乘月立刻收敛了满面的迷茫,笑着还礼,如今做到三品大员,她至少学会了永远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本领。
她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只是带着满心的茫然,踢着一颗石子,把它从皇宫门口一路盘回了户部。
沈乘月依然盘踞在户部衙门中占地最大的政事堂,尚书不在意这个,其他人无人敢有异议。不过这里的人手换了一批,最初跟着她的张山王伍已经升迁,她升任侍郎后,就把海外贸易司交给了两人,如今他们手底下各自管着几十人,月俸也翻了几倍,再不似初遇时那半死不活的状态。
沈乘月现在在行商、赋税、文书、巡检几司内都有亲信人手,调动起整个户部都极为方便。但她此时并不想调遣他们去为了一场战争筹备粮草军需。
她径直去见了户部尚书,尚书听她转述了陛下的意思后,扶着脑袋就坐回了椅子里。
“大人?”
尚书摆了摆手,示意她自己要安静一会儿,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陛下既然还没下明旨,此事就你知我知,暂不可外传。”
“是。”
“对了,今晚不是有人邀你听戏吗?照常前去就是,先别露端倪。”|
“好。”
听戏其实是大楚官员们交际的一种方式,在二楼厢房喝着酒听着戏,就把事情谈了,把距离拉近了。
戏园子对这些达官显贵自然小心翼翼,划分出了二楼厢房,观赏位置绝佳,不但能纵观整个戏台,还能把楼下拥挤的平民百姓尽收眼底,若是感兴趣,还能在结束后把戏子们召过来问话。总之,是一个能随时让人感受到拥有特权真美妙的地方。
沈乘月刚刚坐定,就有扮着戏装的小二上了美酒。今日请客的是光禄寺的官员,想请户部帮
忙批个预算。
其实只要预算足够合理她都会批,也不知为何这些人总是要在申请前先请个客做个东,若不让他们请,他们反而还不够安心。
光禄寺这两位显然是此地熟客了,小二叫了声唐大人、宋大人,就要抬腕斟酒,却被两位大人阻止,他们自己则亲手执壶给沈乘月倒了酒:“沈大人,听说你好酒,今日特地请您试试这里的梨花白。”
小二好奇地张望了她一眼,见这美貌女子坐了主位,他原本还觉得好奇,此时一听沈大人,就立刻反应过来了,这是沈乘月,朝中姓沈且位高权重的女子暂时就只有这么一位。
沈乘月饮了一口:“我很喜欢。”
小二又上了几样小菜、点心等,唐大人就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小二明白这里不需要自己全程伺候,立刻轻手轻脚离开,关好了房门。
楼下戏剧将要开场,几位戏子登台,先自报了家门。隔壁厢房传来一声嗤笑:“这个环节当真古怪,谁会想知道这些人的名姓?”
那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因此隔壁三人把他的声音听了个清楚。
戏台上响起熟悉的旋律,纵然沈乘月心事重重,也不免微笑。这出戏是她的家人写的,自从得知她名下有个戏园子以后,沈府众人忽然爱上了创作,但沈乘月分外铁面无情,不管谁写的,不够好就是不够好,看不上就是看不上,顺手就打回去了。
眼下这出是唯一通过了她的审核的作品,由沈老夫人、沈照夜、孙嬷嬷、姜明锦、沈岫白共同创作,是一出合家欢的剧本,用假名发布了出来。当然,没带上沈瑕。
沈瑕无趣的时候原本也跟着他们搞了次创作,但是太黑暗了,好人憋屈重重,眼看似乎是有希望有转机了,又被无情摧毁,最后横死街头,血肉被老鼠啃食。所以她被沈府众人一致驱逐于创作之外,由甜甜取而代之。
上次沈乘月见到她时,她正试图通过舆论操纵市面上鸡蛋的价格,问原因就是觉得好玩。
当时沈乘月不解:“这还不简单,散播周围畜牧场染了鸡瘟的消息,那价格不就降下来了?”
沈瑕瞥她一眼:“真粗暴。”
“我倒要看看你能在鸡蛋上玩出什么高雅来,”沈乘月挑眉,“顺便我会监视你,假使市面价格当真产生了波动,你得补偿农民的损失。”
“你真烦人。”沈瑕评价。
总之,眼下这出把沈瑕排除在外的戏不算特别叫座,但有人看了后,说里面描写的官宦世家相对比较真实,不像是穷书生凭空想象出来的,因此吸引了些好奇的看客,卖得也还可以。沈家众人因此赚了一笔银子,总共不到一百两,但几人很稀罕地分了银子,趾高气昂地特地去郡主府在沈瑕面前炫耀了一回。沈瑕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
沈老夫人和孙嬷嬷相携来看过一场戏,还特地混在了人群中,结果恰好听到了其他人不太好的评价,又怒骂着相携回去了。沈乘月哭笑不得,开解了她们许久,最后三人一致决定,不是她们两个写得不好,而是沈照夜沈岫白姜明锦他们操刀的部分出了问题,事情这才作罢。
此时,见沈乘月微笑,光禄寺的两位大人都放松了些,安心陪着她看戏。
隔壁的吐槽却未停,一会儿说无趣,一会儿抱怨这种地方要和平民呼吸同一片空气,还伸手往楼下倒酒,楼下的百姓摸着脑袋上的酒液,抬头去看,知道二楼厢房里的人非富即贵,又不好破口大骂,隔壁就传出得逞的嘿嘿嘿的笑声。
在余光瞥见隔壁又掷出一只酒壶时,沈乘月终于忍无可忍,观这酒壶的去向,大概是要掷到台上去砸场子的。沈乘月手中折扇一掷,把那酒壶撞开,确保它跌在无人的角落里,又握了坛酒,伸手绕过两个厢房中间的隔档,听声辨位,稳准狠地泼了出去。听那边的尖叫声,九成是泼中了。
没过一会儿,外面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怒道:“谁泼的酒?!”
沈乘月看着眼前湿漉漉的少年,不慌不忙地用帕子擦了擦手上沾到的少许酒液:“我泼的,如何?”
光禄寺两位大人比较会做人,连忙躬身拜见那少年:“见过殿下。”
他们声音压得很轻,不至于在这种场合叫破少年的身份,又足够提醒沈乘月此人不能惹。
一说殿下,沈乘月就反应过来这是何人了,论年纪,应当是当今陛下的第五子,她以前其实是见过的,只是少年抽条般长大了,她一时有些认不出来。
不知道他是皇子还好,一听是五皇子,沈乘月当时就来劲了,打不得你老子,我还教训不了你?
第159章 第159章不知者不罪
沈乘月把五皇子的脑袋按在桌面上的时候,他的仆从们恰好冲了进来。
“放开我们殿下!”他们看清情势后,大惊失色。
“胡说!什么殿下?”沈乘月装傻,“从没听说过京城哪位王爷府里有这般年纪的郡王殿下,我看定是冒名招摇撞骗之辈,待我将其拿下送官!”
“胡闹,这分明是我们……”仆从压低了声音,“五殿下。”
沈乘月扭住少年不停挣扎的手臂:“是谁?我没听清,你大声说出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仆从顿了顿,却也知道五皇子好面子,何况在外总要顾及些皇室体面,怎么可能就此把五殿下的名号喊出来?
“快救我!”少年疼得龇牙咧嘴。
“把人放开!”见与她说不通,几名仆从纷纷就要上前动手,把沈乘月强行拖开。
沈乘月一手把少年死死按在桌上,一手摸上了他的脸:“敢靠近我,我就把他的眉毛全部拔光!”
如果有选择的话,她很想从怀里摸出把小刀干脆利落地把他的头发剃光,但莽归莽,她心下却也有分寸,一旦掏出利器,事情就可以被无限放大了。
少年顿时觉得她万分歹毒,这分明是要让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脸见人啊,他连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沈乘月,我知道你是谁,我记住你了!”
沈乘月拍了拍他的脸:“那要不要我送你一幅画像供你日夜瞻仰?”
两位光禄寺的官员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但眼前这两头倔驴,他们是哪边都劝不住。
“你到底意欲何为?”仆从怒吼。
“道歉,”沈乘月薅着少年的领子又把人拎到栏杆边,脑袋朝外按在栏杆上,“对刚刚被你泼酒的人道歉!”
“你分明也泼了我一身酒!”
“对不起,”沈乘月能屈能伸,“好了,我道完歉了,到你了!”
“你……”少年咬牙切齿,“对不起!”
楼上闹了这么大动静,底下百姓早好奇地伸着脖子张望着,少年大觉丢脸,泪花开始在眼眶里转悠。
光禄寺两位大人连
忙移开视线,五皇子被沈大人揍哭了,这事儿怎么想都觉得离谱,他们敢说怕是都没人敢信。
沈乘月也挺无奈:“你别这样,搞得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她反省了一下,觉得是自己低估了少年的承受能力,毕竟皇子嘛,从小娇生惯养的,可能确实没受过这委屈。
她放开了五皇子,少年拔腿就蹿到了侍从身后:“把她给我拿下!”
沈乘月活动了一下关节,好歹师承于武林盟主,虽然跟其他师兄师姐比起来是个半吊子,但除非眼前的是大内高手,不然她应当有一战之力。打不赢的话她也已经瞄好了撤退路线——从二楼跳下去,径直往人群里钻就是。
“都住手!”厢房内情势一触即发,随着一声高喝,一名男子走了进来,身姿挺拔,如竹如松,眉毛英挺,眼眸深邃,正是当今的三殿下。
看到三皇子,沈乘月总不能再装不认识了,和其他两位大人一道行了个礼。
“三哥你也在?”五皇子抱住他的胳膊,“快给我做主!”
“给你做主?我坐在侧面厢房里就没少看你折腾,要不是人家,我都想收拾你了!”
五皇子见势头不对,一指沈乘月:“她打你弟弟,你不管?”
“不知者不罪,她又不清楚你的身份。”
五皇子大怒:“你真信她不清楚吗?”
“怎么不信?你生得又没有特别英俊潇洒值得所有人铭记,要我说,她教训得对!”
“你站在她那边?”少年怒视他,“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又没接近的机会,拿你弟弟作筏子呢?”
少年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闻言,三皇子的巴掌就落在了他后脑勺上。
“我就知道,你个……”
眼见他居然不服,还待再说,三皇子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人拖了出去:“不好意思,家丑不可外扬,我弟弟先告辞了,几位继续观戏便是。”
一旁的仆从都看呆了,苦着脸追了出去。
沈乘月施施然坐了下来,继续听戏。
光禄寺的两位大人看出沈乘月的淡定,看她的模样,是完全不担心打了皇子会不会吃挂落了,两人对视一眼,来日她若是降职自不必说,若是什么惩罚都没有,仍然官居原职,那这人就十分值得交上一交了。
官场中人到底是不一样,两人靠着摸爬滚打多年修炼出的圆滑,居然还能撑出个笑容,若无其事道:“酒洒了,我这就吩咐小二再上一坛。”
不多时,三皇子的侍从敲门进来,居然帮忙把沈乘月的折扇捡了回来:“我家主人替弟弟致歉,请您勿怪。”
“客气了。”
五皇子又被三哥教训了一回,回宫立刻哭着向父皇狠狠告了沈乘月一状。
皇帝苦笑:“这是冲我来的,看来她是对我有气啊。”
“父皇?”
“罢了,你下去吧,一个月内不得出宫,这次跟着的仆从通通去领十板子,”皇帝挥手命他退下,“你也该懂点事了。”
“为什么受罚的是我?那厮打了儿臣就算了?她当着其他官员的面打了我,我以后面子往哪儿搁?”
“回头我批评她。”
五皇子听出了父亲的敷衍,顿时泪洒御书房:“你们怎么都护着她?父皇您为何不将其停职?”
“我把她停职了,下次海外贸易你来带队?”
“我带就我带!”
“早点睡吧。”
“……”
另一边,沈乘月看完戏,趁夜翻墙进了郡主府。虽然户部尚书吩咐过此事不得外传,但沈瑕毕竟也不算外人,她今天就是要钻这个空子。
两人一起趴在凉亭里看月亮,沈瑕听了她的话,不由感叹:“你这一天天够充实的。”
“说正经的。”
“给皇帝找点麻烦拖着他?”沈瑕提议,“我可以试试搞崩京城市场。”
“不行,搅得百姓不安,商界动荡,岂不是舍本逐末?”沈乘月立刻否决,“再说我名下产业占京城半壁江山,市场崩了,受损最大的就是我的生意。何况这事儿最后不还是户部来收尾?受损的是我,收拾烂摊子的还是我,你这也叫给我出主意?我看你是想给我找麻烦!”
“好吧,”沈瑕挺遗憾地叹了口气,“你贸易途中不是拜访过很多小国并和当地人保持着交流吗?不然就试着煽动他们,假装他们要联合对付大楚,虚张声势吓唬吓唬陛下,把他出兵南征的计划拖下来。”
“想都别想,陛下还没怎样,百姓就要先担惊受怕了,再说万一那些小国真被我煽动起来了怎么办?你给我老实点,”沈乘月白了她一眼,“而且陛下这次十分坚决,我觉得并不是能被拖得住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干脆去刺杀皇帝吧!”
“我先刺杀了你!”
月华如练,两人相对安静片刻,沈瑕难得说了句人话:“姐姐,别难受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对皇帝是有些情谊的。”
沈乘月叹息:“循环里我劫了国库,他都没砍我的头,他对我其实很优容。”
“嗯,我看得出来,他还挺喜欢你的,”沈瑕仰头看月亮,“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做正确的决定,是人就会有错,尤其对于富有四海的皇帝而言,他在百官阻挠下做成了大事,却忽然变得虚怀若谷、从谏如流才是奇事。”
“我明白,我只是希望明君永远是明君,好人永远是好人,大家都可以快快乐乐地相处……算了,不说这个了。”
“那说说三皇子吧,”沈瑕看姐姐,“他是不是喜欢你?”
“唔,你说的这个喜欢,和刚刚皇帝喜欢我的那个喜欢,是同一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
“不能吧,”沈乘月会意,倒吸一口凉气,“三殿下还没成亲吗?他不是很久以前就开始选妃了吗?晖园夜宴都过去多少年了?”
“他已经成亲了,”沈瑕轻描淡写,“但这两点其实不矛盾。”
“哦,当时我应该没在京城,没怎么关注,”沈乘月摇了摇头,“应该不会,虽然循环里他的确对我表达过好感,但那时候我没那个脑子去搞清楚他到底是真的喜欢我,还是想借无实权的沈家向外界传达他无心皇位之意。”
“那你现在搞清楚了吗?”
“没有,”沈乘月耸肩,“但我已经懒得探究答案了,他对皇位有心无心,和我有什么干系?”
“他也有可能是想拉拢你。”沈瑕说。
“随他去吧,反正我不可能去押宝下一任皇帝,”沈乘月靠在长椅上揉了揉眉心,“这一任我还没摆弄明白呢。”
第160章 第160章远离是非
户部。
今日皇帝身体抱恙,免了早朝,沈乘月就径自前往户部,一到衙门,就被尚书派人唤了过去。
“见过大人。”
“沈侍郎,”见她来,尚书放下茶盏,正色看向她,“最近有人密报,潭州府那边田税出了些问题,你这就启程前往当地考察,核实一下账目吧。”
沈乘月微怔:“在眼下这个当口?”
“沈侍郎啊,”尚书叹了口气,“你是我看好的人才,不管将来我是升职还是挂冠,你都是我属意的接掌户部的不二之选。”
“……”
“所以我才不能让你在这个当口触怒陛下,”尚书干脆把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请你理解,这一次本官是真心想保你。”
“大人!”
“不必再说,这是命令。”
“……是。”
“即刻启程,其余人手已经在前院等你了,一切用度皆可沿路购置,无需回府收拾行李。”
“是。”
于是,沈乘月只带着路引文牒,乘一条轻舟离开了京城,暂且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也许等她再回来时,南征之事已有定论。
她抱膝坐在船头,看着船身破开水面,一整天都没有开口。
但沈乘月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她的坚韧,到了第二天,她已经恢复如常。眼前的事要一桩桩解决,既然被派去了潭州,那就先把田税查好。
这一次随行的人不多,大楚查税分明查和暗查两种方式,此次户部要采取的就是暗查,为防当地官员通过隐瞒田地、佃农数量来从中渔利,她们将于暗中进行调查,人多反而不便。
到了潭州府下的元阔县,便有人前来接应,是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名为李田,正是此人密报,将当地的田税问题捅给了户部。
“我们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好的落脚地,几位大人先在我那儿凑合一夜?”
“好,有劳了,”沈乘月点头,“对外就说我们是你的亲眷便是。”
“这……”李田仔细望了望几人,苦笑道,“我可没有能穿得起绫罗绸缎的亲眷。”
“我已有准备,”沈乘月道,“我在上个停靠处买了几件布衣,你们都去换上吧。”
“是!”几名下属这才知道,停靠时她
孤身离开竟是去办了这件事。沈乘月估计着大家的身量,给每人各选了两件布衣,几人轮流钻进船舱换了衣物。
她一身布裙出来时,看见几人正在新奇地互相打量,有人在身上挠来挠去,显然还不适应这粗布衣衫。
沈乘月选的并不是最便宜的衣物,但十件成衣加起来还不到一两银子,这些人大概是没穿过料子这么粗的衣服。
“你们怎么都披散着头发?”她问。
“唔,我们原本用的发饰似乎也不太合适,大人您买了木簪或是发带吗?”
沈乘月摘掉发冠,随手在树上折了一截柳枝,用它麻利地挽上了发丝:“哪有那般讲究?”
几人一愣,这才纷纷效仿,但柳枝这东西毕竟和簪子不同,有人试了几次也没能把头发弄好,沈乘月只能撸起袖子上前给他梳头。
那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大人您真是我见过的最随和的人之一了。”
沈乘月笑了笑:“那是你见过的人太少了。”
属下抹了把汗:“大人说笑了。”
这次跟出来的人都不是她的亲信,反而其中一个是尚书的亲信,也不知尚书是不是担心她途中乱写折子上书。
换了衣服,几人还装模作样地提了几个包袱,装作是来探亲的旅人,雇了辆牛车往李田家而去。
沈乘月荆钗布裙,抱着膝乖巧地窝在车斗的稻草堆里,看着面露嫌弃的几名下属,头疼地压低声音:“看你们这坐立不安的,不然干脆一路倒立过去吧?拿大顶会吗?”
几人这才安坐下来,到了李田的家,又要面临房间分配的问题,沈乘月自告奋勇说自己可以睡厨房:“夜里饿了还可以弄点东西吃。”
“有虫子,我们南边虫子很大的。”李田提醒。
“那算了。”沈乘月迅速蹿回了堂屋。
一行人到的晚,此时很快就入了夜,沈乘月望着窗外明月,还没来得及生出些对时事的感慨,忽听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从远处而来,很快就包围了这间小院。
若不管其他人,沈乘月自己跑定然是跑得了,但她天生好奇,爬上墙探头就问:“你们干什么的?”
“下去!”墙下的人作势要用刀尖去戳她,沈乘月看清他的长刀是大楚各地官府统一制式,耸耸肩,又跳回院子里。
几名户部小官一脸茫然地被扯到了院子里,像货物似的被人打量了一回。
“李田!”为首的人大喝一声,“早看你鬼鬼祟祟的不对劲!我们老爷有先见之明,吩咐我等将你看牢,一旦与外人联系就立刻拿下,你还有何话说?”
“冤枉啊,”李田和沈乘月对视一眼,“这几位都是我的亲戚,路过本县就来借宿一夜而已。”
“少废话,统统拿下!押去田里!”
户部几人急了,正要表明身份,却接收到沈乘月的眼神,这才安静下来,有些忐忑地被官差押走。
沈乘月想看看一行人究竟会被押往何处,不料行至中途,却有人扯着她和其他人分开,将她独自带走。
她被蒙着眼带进了一处府邸,又被推进一个房间,房中空无一人。她在桌边坐下,才有人陆续进门,上了些酒菜。
这又是做什么?说真的,要不是沈乘月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还算有几分了解,知道尚书不至于拐着弯来害自己,她真有点要怀疑他了。
沈乘月尝了口酒,没试出常见迷药或毒药的味道,又夹了一筷子一口桌上的香酥鸭,待菜上齐,才有一微胖男子推门走了进来,看见她已经自斟自饮上了,怔了一怔,随即脸上堆出一个笑:“哟,真没想到,王老二那厮办事一向不靠谱,这次居然还真给我献上个大美人儿!”
“哦,图色的?”沈乘月摇摇头,“看来是我想多了。”
男子搓着手,笑着在她身边落座:“美人儿可知我是谁?”
“县太爷?”
“猜对了!美人儿真聪明,”男子给她斟酒,“以后跟了我,吃香的喝辣的,都少不了你的。”
沈乘月被气笑了:“我很久没遇上这么直白的人了。”
男子凑近看她,越发觉得心痒:“来喝一杯?”
“如果我拒绝呢?”沈乘月问,“跟我一起的那些人被押到哪儿去了?”
“他们啊,犯了罪,押进田里做工了。但本官怜香惜玉,舍不得姑娘你一起去干苦力啊。”他去摸沈乘月的手,被她躲开。
“他们犯了什么罪?”
“他们和疑犯李、李,李什么来着?”
“李田。”
“对,和李田私通,意图加害本官,罚进田里劳作作抵!”
“哦,我明白了,”沈乘月反应很快,“你给那些看起来无权无势的外地人找个罪名,扣下去种田,压挤了那些真正佃农的生存空间,但田税还是要佃农来交,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小聪明。”
“不说这个,不聊那些扫兴的,”县太爷连连摆手,“你怎么总问这个?”
沈乘月主动凑到他耳边,在他一脸喜色中轻声道:“因为我是上面派下来查田税的钦差。”
这句话无异于一声惊雷,把县太爷惊得蹦了起来:“钦、钦差?你……是知府派下来的?”
“再往上想想。”
县太爷瞪大了他那双小眼睛:“京里?”
“不错。”
眼前人已经变了副态度:“敢问大人在何处高就?”
“户部,你今日搞这一出还挺便利的,都不用查了,一看就知道你必然有问题。”
“户部、户部……”县太爷急促地喘着气,“你骗我的吧?”
沈乘月笑笑,从怀中摸出文牒,扔到他面前:“本官乃朝中三品侍郎,对了,县太爷是几品来着?小美、嗯……”
她想反过来调戏两句,对着那张面孔又实在说不出口。对方看起来很有些不敢置信,的确,若不是尚书有意要把沈乘月支开,一县田税也不必一位三品命官来查。
县太爷将文牒展开看了,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忽然大声喊道:“来人!”
沈乘月转头去看门口的工夫,他已经把那文牒放在了油灯上点燃。
衙役们听令闯进来的时候,恰听见了一阵惨叫声,定睛一看,发现县太爷那略有些肥厚的手掌被一把小刀钉穿在桌面上,他痛得额头滚下冷汗,而旁边一女子正鼓着腮帮子试图把一张纸上的火星吹灭,吹了两口又放弃了。
“算了,少了这东西问题不大,”沈乘月抖了抖那张文牒的残躯,“你怎么上来就烧啊?我还以为你会试着贿赂我一下呢!”
“将刺客拿下!”县令大吼。
“哪里来的刺客?”衙役们大惊。
“其实我是户部派下来的官员,但文牒被他烧了,你们大概不会相信,”沈乘月耸肩,“所以他现在是我的人质,请立刻带我去找李田等人,不然我就杀了他。”
沈乘月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抛着玩,把县太爷当靶子,一刀一洞,换得惨叫连连。
她手段一般没这么凶残,这次是心情不太好,恰好拿县令发泄出来了。
沈乘月自认并不算是个忧国忧民之人,只是朝中不知尚存几人能抗住皇帝的施压,她待在这里,无从得知京里暗流涌动,一切似乎都处于一片迷雾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