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装的?”沈乘月望着走几步路就开始气喘吁吁的县令,“这才走出多远?你只是微胖而已啊!”
“真的不是!”带路的衙役生怕她一言不合又持刀给县太爷开个洞,连忙解释道,“我们老爷向来有些体虚,大夫也说过需要调养。”
“哦,”沈乘月恍然,“沉迷酒色是吧?”
衙役看了一眼老爷的脸色,没回答。
“不行,”又走过两条街,县令连连摇头,“我真的走不动了!你打死我也走不动了!”
沈乘月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此时他整个人仿佛没有骨头支撑似的,一个劲向下滑,最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就没办法了。”沈乘月想了想,半蹲在他身前,不
怎么情愿地握住了他的脚腕。
“嗯?你要……啊!”县令还在困惑这是什么招式,忽地被她揪住脚腕将整个人掀倒,伴着一声尖叫,倒仰在地上,背脊磨蹭着地面,被沈乘月强行拖了出去。
没一会儿工夫,他身上的绸衣就磨出了破洞,由皮肉直接触碰着粗糙的地面,他中饱私囊,把自己养得细皮嫩肉的,此时不免发出阵阵惨叫,衙役连忙拦住沈乘月面前:“姑娘,万万使不得啊!再这样下去,大人怕是熬不到田里啊!”
“那就让他老老实实站起来走路!”
县令哭着摇头:“我真的走不动了!”
“你哭什么?我还没嫌你拖着太重呢!”到这个份上还不肯走路,应当不是装的,沈乘月不敢相信有人的体力真的差到这份上,此时也是万分无奈,对衙役道,“我是背不动他的,你想想办法,不然我把他胳膊腿剁下来减重,只抱着他的躯干去找人。”
“……姑娘莫冲动,我去去就来!”
衙役匆匆转身离开,敲开附近某户百姓家的门,借了个板车回来:“姑娘您看可以吗?”
“可以,”沈乘月指挥他,“你来拉车。”
“是。”
“别动歪心思,我虽然把他交回了你手里,但这个距离我的飞刀随时可以要他的命,以及你的命。”
衙役苦着脸应了:“小的不敢。”
沈乘月又觉得自己的小刀不够过瘾,便从衙役的腰间夺下了他那柄长刀,单手握着刀柄,把刀背扛在肩上,换了个豪迈的走姿大摇大摆,时不时呵斥一句自己的人质,内心充满了山大王般的自豪感。
一行人就这样继续出发前往田里,好在此时天色已晚,百姓们大多已经歇息,倒也没什么人目击这怪异的组合。
另一边,户部几人一路被押进了田里,其中一人急得扯着脖子乱喊:“你们把那姑娘押哪儿去了?押哪儿去了?!”
“急什么,你媳妇啊?”衙役邪笑,露出几颗黄牙,“好好表现吧,说不定我们大人开恩,还能让你见上媳妇一面。”
“我呸,你们大人?你们大人算个屁!”此人一看衙役这**,就差不多猜到沈乘月的去向了,急得有些口不择言,“一个七品县令,敢对三品命官心怀不轨,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衙役压根不信,上前就用刀鞘狠狠给了他一下:“闭嘴!”
此人被打得跌倒在地,其他几人连忙扶他起来:“你怎么急成这样?沈大人应当自有成算。”
“尚书大人让我看顾着她,”他急得团团转,“我也没想到,到了地头竟是这种情况啊!”
几人被带上了镣铐,每人塞了个锄头,赶到了田地中间:“大晚上的,你让我们锄地?”
“少废话,先看看你们动作利不利落,”衙役不知从哪儿摸出条鞭子,“若是不利落,就让我趁早调教调教。”
李田压低声音提醒他们先配合一下,免受皮肉之苦:“若实在不会,就看着我,我怎么动作,你们也依样画葫芦就是。”
几人只能先应下,但毕竟不熟悉,很快被嫌弃动作太慢,挨了几鞭子。他们大怒之下,抡着锄头就冲了上去。
当然,他们很快就被衙役们拿下了,恶狠狠地被按在地里,刀背用力一挥,击在脸上,打得几人口鼻处都是鲜血,狼狈不堪。
“住手!”
远处一道女声传来,听在大家耳中有如仙乐。
“沈大人!”有人认出了这道声音,连忙支起脖子寻找声音的来处,“您来救我们了!”
“哟,”沈乘月赶到近前,借着灯光细看,被他们满脸的血迹吓了一跳,“才分开没一会儿,你们怎么就搞成这样?”
几人看着她身后的县令,也是疑窦重重:“才分开没一会儿,你怎么就把别人搞成这样?”
“快把人放开!”沈乘月见自己带来的人被打了,一时也恶向胆边生,又是一记小刀,径直向县令的大腿扎了下去。
别说衙役们惊恐不已,连户部几人都愣住了,之前还觉得沈乘月是他们遇到过的最随和的上司,现在看来,该下手的时候她丝毫不含糊。
“嗷!”嘹亮的声音响彻四野,比什么命令都好用,衙门们连忙给几人解开了镣铐。他们重获自由,立刻激动地冲着沈乘月狂奔过去,一路鼻血还在狂飙。
“是我不好,”沈乘月躲了躲飘扬的鲜血,主动认错,“我应该好生保护你们的。”
“不不不,这哪儿能怪您?”几人连连摇头,为自己的面子辩护了一句,“何况我们其实也是力战后方才败北的!”
“是吗?虽然……但反抗精神是值得敬佩的。”
没人想去探究她那句虽然后面省略了什么,团团将县令围住:“哟,这位就是县太爷啊,好大的官威!”
县令一脸灰败,有气无力:“人已经见到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那不成,你还得和我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呢,”沈乘月看向户部几人,“你们的路引文牒还在吗?”
“还在!”
“好,即刻去潭州府衙门搬来援兵,这元阔县的帐,是该好生查上一查了!”
“是!”
“还有,把鼻血止一止吧。”
“……是。”
有的衙役眼珠一转,就要从后面悄悄溜走,去叫人把搬援兵的几人堵在路上。
“别动!”沈乘月眼尖,在夜色下把此人逮了个正着,“我也许没法彻底监督你们的一举一动,但我会数数,这里少一个人,我就要你们大人的一只眼睛。”
县令大概是在此地盘踞几年,建立起了绝对威信,此时居然无人敢违背。
“姑娘,”有人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能不能先给我们大人请个大夫,再这样流血下去,大人可能等不到您的人回来了。”
“不会的,我心里有数,没捅他要害。”
大家这才安静下来,如此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众人估计着沈乘月也差不多该松懈了,她身后的人早在等个偷袭的机会,此时悄声靠近几步,纵身向她猛扑过去。
沈乘月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精准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心口,把人踢飞出去,手中大刀挽了个花,两手并握刀柄,用力刺下,穿过肩膀把人钉在了田地里。血液汩汩流出,化作了滋养田地的肥料。
“等了这么久,看来你们的胆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嘛,”沈乘月恶劣一笑,“好了,现在你们可以互相给对方带上镣铐了。”
显然她早就想到了可以把他们困在镣铐里,却故意不做,就是等人偷袭她,她才好合理反击打人,也不知该夸她有原则还是该骂她疯癫。
众衙役给彼此带了镣铐,沈乘月打量着他们:“别想动歪心思,一天一夜不睡觉,我完全撑得住。”
于是众人只能跟着她在这儿
熬鹰,熬得双眼通红,沈乘月倒是挺亢奋,时不时挥着刀舞一套刀法,或是摸一摸地里新长的绿芽,间或大声吟诗唱曲,众人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亮,待见到潭州府的人时,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作恶时,他们不是没想过将来会有被调查的那一日,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被人以如此暴力的方式突破。甚至在潭州府的人出现并向沈乘月行礼前,他们一直在怀疑她冒名顶替呢,哪有朝廷命官是这么办案的?文牒被烧了就暴起行凶?
此后,潭州府一代一直流传着有关户部奇妙办案方式的传说,官员们口口相传,说得罪谁都不要轻易得罪户部,不过那就是后话了。
潭州府的人到了,沈乘月不知潭州知府是否与元阔县令有所勾结,但她肯定知府不会杀一个三品朝廷命官,两害相权,他宁愿选择去灭县令的口。
所以她亲自陪县令去了医馆,待大夫察看过后,颇关切地问了一句:“可有康复的风险?”
康复和风险两个词连在一起,让医者仁心的大夫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能活,没有大碍。”
“好,有您这句话就够了,”沈乘月笑笑,“如果他死了,我就知道某些人一定也有问题了。”
但户部一行人在此盘桓了大半个月,县令一直活得很**,查账一向是件比较耗时的活计,沈乘月再急也不能轻忽,她审查过所有账本,盘问了很多当事人,指挥人手重新测量了田地,把它们重新分配给佃农,释放了一些被扣押的外地人,甚至还帮忙平反了一出被占据祖宅的冤假错案,换得百姓一片感激之声。县衙几乎被连锅端了,从县令师爷到衙役狱卒,通通被送进了大牢,只等沈乘月将此事报上去,朝廷就会派下一位新任县太爷了。
此行算是大胜而归,待再回京城时,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随行的人一直劝她,说尚书给了两个半月时间,一行人可以沿路游览一下风景。
“我文牒被烧了,”身上又没带假的,沈乘月摇头推拒,“到处乱走有些不便,你们去玩吧,我走另一条路回京。”
走水路南下时方便些,要逆流北上,速度倒远不如奔马,沈乘月借用了花期酒约的路线,每隔一段路就换上一匹马,归心似箭,一路狂奔回了京城。
到了京城,先回户部报道,想顺便打探一下消息。还没见过尚书,就先遇到了王伍,后者见了她面上一喜,正想迎上前寒暄两句,被她抢先问道:“朝上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沈大人,朝堂之上最大的动静便是……”王伍如实道来,“陛下病重,卧床不起,如今朝中由太子殿下监政。”
沈乘月心头一悸,指尖微颤,险些拿不稳手里的文书:“什么?”
第162章 第162章钟声
“大人您离开那段时间前后,陛下就没再上过朝了,”王伍继续道,“开始宫中只说是身体抱恙,百官也没怀疑,只是后来大概是瞒不住了,才说是重病……大人?”
沈乘月没有听完他的话,转身就向外跑去,户部的门房才刚刚接过她带回来的骏马,此时连缰绳都还没握热,就看到她一阵风似的卷了出来,抢过马,打马向皇宫的方向疾奔而去。
沈乘月匆忙入宫时,看到百官都已在宫中等待,心下一沉。
沈公公看到她,就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沈乘月经过百官,未曾理会他们,只是穿过人群,大步上前,沈公公温和地看着她:“好,回来就好,陛下还问起过沈大人呢,我就说你一定能赶上。陛下却说乘月志在四方,是出去办正事呢,赶不上也没什么。”
沈乘月忙问:“陛下病倒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御医都说眼看是……”沈公公摇了摇头,“快进去吧,陛下正好醒着呢,他一定想见你。”
“好。”沈乘月踏入帝王寝宫,穿过几道帘子,看到了皇帝陛下,才不过一个多月未见,他居然就已经清瘦了很多。
皇帝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灰色夹杂着白丝的头发一丝不乱,倚着枕头半坐在床上,见到她,还笑着招呼了一声:“回来了?”
两人上一次见面,因为南征的事,其实算是不欢而散,此时皇帝带着笑意与她说话,莫名令她眼眶一红。
一个多月,算算时间,大概从她离京前,皇帝身体抱恙,暂且免朝时,这场大病就已经开始了。
“陛下,臣回来了。”
“差事办得怎么样?”
“很好,”沈乘月尽量微笑,“当地的田税出了些问题,但已经都顺利解决了。”
皇帝笑了笑:“事情交给你,就没有不放心的。户部有你,咳……”
他咳了两声,用帕子掩了口,沈乘月眼尖,看到绸帕中的一抹血色,顿时有些慌乱:“陛下,我去叫御医!”
“不必,我特地把他们赶出去了,”皇帝阻止了她,“朕有预感,就在今日了,他们也帮不上忙了。省得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平白看着心烦。”
沈乘月摇了摇头,不敢相信:“可陛下您看起来……很不错,不应当是今日。”
皇帝苦笑:“回光返照没听说过吗?”
“陛下……”
“看起来不错就好,”皇帝又道,“朕特地让宫人给我梳了头,最后一天了,我可不想给你们留下个满面病容的印象。”
“不会,”沈乘月安慰他,“陛下在臣心中永远雄才大略、意气风发。”
皇帝笑着瞪她一眼:“就你会说好听的。”
“臣发自肺腑。”
“你过来。”
“是。”
沈乘月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生怕重一点的声响都要将他惊扰,皇帝指了指床头小桌上一只长条木盒:“正好你回来了,我有东西要给你,打开看看。”
她依言打开木盒,看到其中盛着的明黄卷轴:“这是……圣旨?”
“朕给太子留了一道旨意,告诉他不要动你。如今也给你一道,关键时刻可以保命,假使你想辞官,也能全身而退,”皇帝的声音略显嘶哑,“本以为你赶不上,要让沈公公转交的,你千万收好了。”
沈乘月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多谢陛下在这种时候还记挂着我。”
“我知道你这孩子最重感情,别哭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皇帝笑了笑,“朕没有像前朝的皇帝那样求仙问道,企图长生不死,多多少少也算个明白人了是不是?”
沈乘月声音发颤:“当然。”
皇帝叹了口气:“朕这辈子做过正确的事,也做过错事,不知功过该如何相抵。”
“陛下定然是功大于过。”
皇帝有些出神:“你说朕算是个明君吗?”
“陛下乃不世出之明君,必将青史传名。”
“青史啊……”皇帝靠在枕上,力气似乎散去了些,“乘月,以后朕不在了,朝中要靠你自己打拼了。”
“陛下,”沈乘月有些哽咽,“我会做得很好的,您别担心我。”
“太子可能没朕这么英明,没那么容易通过你提出的政令,”皇帝嘱咐,“你耐心些,多跟他提两遍就是。”
“我记下了。”沈乘月用力点头。
“也别委屈自己,不想做了就离开吧。”
“……是。”
“你那些产业,朕没告诉过太子,那些能把它们和你联系起来的千丝万缕的线索,朕也让沈公公扫清了,你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
沈乘月偷偷擦去了自己的眼泪:“多谢陛下为我思虑周全。”
“这大概就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你这孩子,成长得真快。大楚民殷国富、山河大好,如果可以,朕真想再活……”皇帝望着她,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很快耗尽了力气,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直至无言,闭目陷入了沉睡。
沈乘月慌了神,甚至上前试了试他的呼吸,见还有气息才勉强松了口气,给皇帝盖好被子,站在床前凝视他片刻,才退了出来。
沈公公望着她,沈乘月告诉他:“陛下睡着了。”
沈公公点了点头:“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嗜睡。”
“陛下何时还能再醒过来?”
“不好说,有时候一整天都醒不过来。”
“……”
沈乘月看着静候在外的百官,他们低着头,神色肃穆,并不敢吵嚷,偶尔互相交流几句也是轻声细语:“他们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三日了,陛下已经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如今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沈乘月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沈公公不忍将那句话说完。
沈公公又道:“沈大人也不必急着离宫。”
“我明白,”她看着心下悲痛却还要坚持着做好最后一班宿直的沈公公,“我陪您待一会儿吧。”
“不必,我还应付得了,”沈公公温声推拒,“你从外地一路赶回来,一定
是刚到京城就进宫来了,去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好。”
百官聚集在不远处殿前的空地上,沈乘月望了一眼,实在不想加入他们,也没什么力气去应对众人,干脆循着过往的记忆,向殿后摸了过去。
琼楼玉宇,鎏金铜瓦,层台累榭,丹楹刻桷,皇宫中每个角落都一如往昔,连草木花树的种类都未曾改变过。
宫人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为皇帝宾天做着准备,此时宫中忙乱,看守远不似曾经那般严格,沈乘月这才得以畅通无阻,一路找到了熟悉的殿宇。
这是勤政殿,她曾经数次爬上屋顶,伴着清晨微光张开双臂,迎接万箭齐发。
美好的回忆。
沈乘月在勤政殿高大的柱子下抱膝坐着,手里紧紧地握着从皇帝寝殿带出来的木盒。她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脑海一片空白。
待入了夜,她才动了动僵硬的双腿,在夜色掩映下,熟练地爬上了屋顶。
大殿屋脊上那些龙凤、狻猊、行什的雕刻,和她记忆中相比分毫未变,月色仍然如水,入眼的一切仍然巍峨华美、恢宏壮丽。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七月初六,只要熬到黎明,就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殷切地期盼着黎明的到来,仿佛只要熬过了这一夜,那回光返照的说法就是假的,皇帝就还能平安度过这场疾病,逐渐康复。
但清晨的第一道光洒在她肩上时,沈乘月听到了响彻皇城的丧钟声。
第163章 第163章纷乱
钟声沉重浑厚,飘荡于皇城之上,一代帝王,一生功过,自此皆归于黄土。
所有官员都在寝殿前跪拜,沈乘月跪在众人中间,拿出了此生最恭敬的态度叩首。
所有人看起来都很伤心,涕泪横流,任是最高明的戏子也分辨不出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倒把一旁擦干了眼泪才出来见人的沈乘月衬得漠然起来。
百官跪迎遗诏,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宣旨。等了一炷香时间,才有位太监出来,展开了圣旨。
“朕受皇天之命,嗣承祖宗洪业,宵旰忧勤,图臻至治,今忽遘疾弥留,殆弗能兴……”
除了这道声音,场上落针可闻,众人细听这遗诏里简单回顾了帝王生平,又交代了后事,让外地官员不必进京来拜,让百官不要擅离职守,不要耽搁朝政,哭临三日即可,还提了让新皇继续海外贸易等事宜,最后特地交待了女官之制不可废止。
沈乘月在人群中,悄然拭去面上不受控制坠下的一滴泪。
百官面上却渐渐流露出疑惑,眼看着太监已经宣读完毕这道遗诏,但最重要的事可还没交待呢。
先帝传位于何人?下任皇帝是谁?这才是遗诏最大的作用,可这诏书偏偏就少了这一段。
百官开始喧哗,太监请大家先起身,稍安勿躁。
众人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期间难免议论纷纷,猜测是否遗诏出了什么问题。
有人找一旁的太监要些热茶,等了挺久才有宫女端上来些冷茶,但眼下自然不是发作的场合,百官只能勉强按捺。
沈乘月环顾四周,主动上前与大殿门口的太监搭了句话:“敢问沈公公呢?他还好吗?”
“沈公公疲累不堪,回去歇息了。”
“多谢。”沈乘月道了声谢,心下却开始打鼓,以她对沈公公的了解,除非他生病了、晕倒了,不然一定会站在这里,轮好最后一班值,为皇帝料理好后事。这是他能陪先帝走过的最后一程,他不会仅仅因为“疲累”就回去休息。
她想了想,又凑近了礼部尚书:“冯大人。”
“沈大人。”
“下官不通礼制,因此有个问题想问大人,”沈乘月道,“陛下宾天这种时刻,皇子公主、后宫嫔妃是否该到场?”
“这是自然。”
“那他们人呢?连太子都不在,”沈乘月举目四望,“难道是宫人忘了通传吗?”
礼部尚书一怔,皇帝宾天后,丧礼中不少事宜要由礼部来负责,他刚刚在脑子里盘算着祭天地的流程,下意识觉得皇子定然有人安排,竟一时忽视了这些:“不应当啊……”
虽然有的皇子公主已经出宫建府,但后妃是住在宫里的,就算是宫人忘记了通传,刚刚那响彻宫城的钟声她们难道听不到吗?
礼部尚书心下奇怪,召来礼部的亲信商议了几句。片刻后,亲信转身,向一旁的太监走去,让他们把皇子公主等人速速请到此处。
“他说殿下们在过来的路上了,”半晌亲信回转,把太监的话重复了一遍,“让咱们稍安勿躁。”
一行人又等了一个时辰,却也未见殿下们的身影,眼看已经到了午时,有些官员忍不住上前询问情况,问能否先让众人回府换身素服。
太监摇摇头:“素服已为诸位大人备好,今日还请各位先在宫中留宿一夜。”
百官看起来有些茫然,不过这种时候,一切听从安排才是,大家点了点头,跟着领路的宫女各自离开了。
沈乘月被带到一座空置的殿里,沐了浴,换好衣服,宫女又为她上了清茶,却迟迟没再叫她出去进行下一项流程。
沈乘月也没提出什么意见,饮了杯茶,就去殿中的床上躺下入睡了。宫女轻声喊了两次“沈大人”,见她不应,似是真的睡着了,就退了出去,在房门外守着。
但在房门关闭的那一刻,宫女身后的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她转身后,沈乘月已经睁开了双眼,身影迅捷地从窗子里蹿了出去。
户部尚书也正身处一间空置的大殿,他让宫女先退下,一个人独坐饮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大人”。
他吓得整个人蹦了起来,猛地回头,看清沈乘月的面孔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历朝历代的皇宫里一向有闹鬼的传说?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一瞬间我想了多少事?我差点以为是这座宫室太久没人住成了鬼魂聚集之所呢!”
门外的宫女听到动静,问了一声:“大人,您还好吗?”
“没事,”尚书连忙遮掩,“被茶烫到了口,现在没事了。”
“是。”
尚书这才重又看向沈乘月:“你怎么进来的?”
“翻窗。”
“你就不能消停哪怕一日吗?”尚书头疼,“这里可是皇宫!”
“我想见见大人您。”
尚书只得叹了口气:“坐吧。”
他给沈乘月斟了茶:“我昨日在殿前看到你时还有些惊讶,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早。”
“我到元阔县当晚,就被当地的县令捉住了,”沈乘月把事情如实道来,“一看就知道他有问题了,我直接派人去潭州府搬了救兵,很快就解决了。”
“我派你去查案,你在那儿起义呢?”尚书听了她绑架县令的过程,苦笑道,“不过原来元阔田税当真有问题,这群蠹虫,欺上瞒下,当真可恶!”
“是啊。”
“你做得很好,快去歇一会儿吧,可能今夜还要守灵。”
“我不累。”
“你昨日刚进京吧?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嗯,我让随行其他人别急躁,沿路看看风景,缓缓归来便是。我自己打马疾奔而归,我一路上总记挂着京城,好在是及时赶回来了。如果赶不上,我会很遗憾的。”
尚书微怔:“乘月,你和陛下关系十分亲近吗?”
“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是。”
“对不住,我没想到这一点,我让你离京的时候,是想保护你的。”
“我信你,大人,这句我深信不疑。”
“……”她的语气有些奇怪,尚书难免多看了她一眼。
“大人,你说宫里为什么不让咱们出去?”沈乘月又问。
“兴许是有什么礼制要遵循吧,反正要守灵三日,出不出去也没什么区别。”
“这一日啊,百官都被困在宫中 ,各自分散,也没个与人商量的余地,“沈乘月说话时,望着窗外,似乎在看着某个很渺远的地方,“等咱们出去时,外面说不定已经改天换地了。”
“什么……”
“陛下最后一次和我说话时,提起过太子,陛下的意思很明显,他是认为太子理所应当会继位的,”沈乘月轻声道,“但今日太子殿下甚至没有出现,而遗诏里也没有提起过他。”
“也许是遗诏出了问题。”
“您是说,有人让遗诏出了问题。”
“……”
沈乘月抬手去拿那杯斟好的茶,尚书这才注意到她袖子下方有一道泼溅上去的血痕:“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我刚刚去找沈公公,发现他被关在自己的住所内,”沈乘月摇了摇头,“我听到外面的人说不能让他活,等事情结束要逼他上吊,制造出他追随陛下而去的假象。”
“既然你出现在这里,身上还有其他人的血迹,那我猜是你赢了,”尚书望着她,“所以你杀了他们?把沈公公藏了起来?”
“当然,武官的门大都被侍卫守住了,而文官的好处就在这里,治世也许需要我们,但乱起来的时候没人在意我们。”
“……”
沈乘月垂眸:“我想去找太子,但我找不到他,也许已经……晚了一步了,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就好了。”
“不能怪你,昨日清晨太子还例行去寝殿探望了陛下一回,昨天一切如常,任谁也猜不到会发生这种事。说不定直到现在,百官里还有人没反应过来到底出什么事了呢。”
“二皇子叛乱才过去了几年?这些人怎么就松懈成这样?”
“纵观历史,为了一个皇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藩王起兵都是常事,也许是因为当初事情还没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被解决了,陛下那次也平安无事,大家很难对此留下什么刻骨铭心的印象。”
“皇位到底有什么好?人人都想要。”
这只是一句感叹,并不需要人来回答,尚书饮了口茶:“你胆子够大的,今日甚至还不知那是谁的人,就敢动手杀人。”
“还请大人为我解惑。”
尚书抬眼,和她对视,两个人都在试图解读对方的眼神。
“大人,”见他不开口,沈乘月又继续道,“我离京前,宫里就已经传出了陛下抱恙罢朝的消息,我信你是为了保我,你派了亲信与我同行,我原以为你是让他们看着我,现在看来,你是把他们一并送到了风波之外。”
“……”
“我得承认您是个好上司,但那个时候,百官尚不知陛下重病,大人您的消息却那么快,敢问你是哪位皇子的人?”
“年轻人脑子转得就是快,我的确比你们更早得到了消息,让你离京是我私自做的决定,你们几个都不是很圆滑的人,躲出去我才放心,”尚书叹了口气,不再抵抗,“我不算任何皇子的人,陛下活着,我就效忠于陛下,我只是在下一任帝王人选中押了个宝,而此时此刻外面犯上作乱的人,似乎并不是我所押的宝。”
第164章 第164章赢家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甚至没给人留下太多伤心的时间。
时光滚滚流动,裹挟着沈乘月面对着她不愿面对的事,她还没能对皇帝就此不在的事实做出什么真切的反应,外面的乱象就一件一件地传进了宫里。
第一桩,是四皇子起兵,斩了太子,欲登基为帝。
听到这桩消息时,百官正跪在先帝的棺椁前,霎时间,仿佛有人向人群里丢了火药似的,大家轰地散开,扯住那把消息传进来的小太监问个是真是假。
只有沈乘月还跪在原地,认认真真地为皇帝守灵。
一旁的声音吵吵嚷嚷,尖利混着低沉,百官七嘴八舌,怕是也不知自己真正想问什么,诸般疑问最后只汇成一句——“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直到有人反问了一句,“皇位谁不想要呢?”
大家这才安静下来,刚刚还吵得沸反盈天,现在却清静得落针可闻。
百官看起来都在沉思,也许有人在衡量新帝会带来的权力变动,有人在担忧自身的处境,还有人在想着当堂触柱,以反抗乱臣贼子。
沈乘月什么都没想,她太累了。
“其实……”有人小声说,“先帝的遗诏上既然没明说由谁继位,那四殿下也未尝不可。”
“混账!你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了?”有人弹起来一通怒骂,众人认出这是太子太傅,“长幼有序,人伦有常,四皇子倒行逆施,悖礼犯义,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在这儿口出狂言有什么用?”很快有人加入了争吵,“人人得而诛之?那你倒是先去诛一个给我看看!”
百官很快掐了起来,字面意义上的“掐”,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太保一个起跳,猛扑过来,锁住乱说话那人的喉咙。
殿前的太监宫女们远远看着,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这场闹剧持续了很久,最后还是几个武官强行把打成一团的人们分开。
最先开口的人受到了一致指责:“太子一派本就受了大打击,你非挑这个时候挑事?急着给新帝卖好不成?”
此话不假,皇帝仙逝,太子一派的官员已经看到了曙光,就等着太子登基为帝,他们跟着鸡犬升天、出将入相了。不料这光还没照耀多久,就被人无情摁灭了,众人如何不悲愤难过?
太子太保还有心思去锁喉,其他太子一派的官员已经颓丧地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摘了官帽随手扔在一边,垂着头不肯开口了。有人还掉了眼泪,倒是比为先帝掉的真实几分。
那开口挑起事端的人的确存在向新帝卖好的心思,此时被戳破,也不再开口。
百官看着太子一派那些官员的眼泪,面面相觑,一时物伤其类,也没了吵架的心思,有人疲惫地开口问道:“既然四殿下已经得偿所愿,是否可以让我等离开了?”
太监听了,瞥他一眼:“守灵总是要守的。”
众人这才想起来,他们聚在此处是来送别先帝的,看着始终跪在原处、不曾参与争端的沈乘月,大家叹了口气,也重新跪了下来。
守灵结束后,大家又被带回空置的殿里,休息了一夜。
再起身时,外面的宫女太监已经换了一批。只是百官没怎么用心去记下人的面孔,未曾注意到罢了。
直到宫女们给大家端来热食,大家发现虽是素斋,但菜式多样,味道鲜美,还有热茶相佐,这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有了心思去探究个中原因:“是否四殿下事情已定,想起安抚我等了?”
“兴许
是,那再去试试,看能不能放我们出宫?”
一旁宫女听了大家来问的问题,微笑以对:“大人们多虑了,三殿下吩咐过要善待诸位大人,此时不是禁止你们出宫,而是外面兵乱未平,还危险得很,大家在这里更安全。”
“等等,三殿下?不是四殿下?”
“自然是三殿下。”宫女回道。
众人被这三三四四不三不四的搞懵了,狐疑道:“什么意思?你是三殿下的人?”
眼看他们已经要往奸细卧底上乱猜一通了,宫女连忙解释:“诸位大人且听我道来。”
这就是第二桩消息了,在宫女的描述中,三殿下听闻太子被斩、百官被困,连夜奔赴京畿营,他没有虎符,只凭一腔义勇说服了统领出兵平乱,他们打了胜仗,此时那逆臣已然伏诛。
“……四殿下死了?”百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不过短短几日,皇帝仙逝,太子和四皇子先后受戮……特别是由旁人转述出来,轻飘飘几句话让人分外没有实感,他们已经有些跟不上这变化速度了。
人群里,又是有人喜有人忧。
这消息对太子一派而言算是个安慰,太子被杀,新帝定然不会放过太子派系,他们九成也要跟着被清算,如今三殿下赢了,至少他们没了性命之忧,虽高升无望,但也还能继续做官。比起昨日的恐惧绝望,倒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慨。
其他人也是各有成算,比起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皇子,朝中大臣其实还是押宝三皇子的居多。他关爱百姓,礼贤下士,支持重用寒门,且很多提议都正合陛下的意,其中以支持出兵夷狄为最。众皇子中他的势头最好,甚至有人曾猜测皇帝会否下旨重新立储。
事实证明先帝是没这个意思的,三皇子看起来也没有要争取一下的企图,尤其是近两年,他寄情山水,写下了不少咏山诵水的诗句流传于坊间。
此时,从百官的表情上能看得出,比起让四皇子登基,他们显然更满意这个结果。
不满意的也没办法,现在也没别的人选了,再往下,就是那混不吝的半大少年五殿下了,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不会选他登基。
“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有人忍不住地感慨,他们生在皇室,一出生就尊贵无匹,但年纪最大的大皇子也才过而立之年。若有的选……此人想着想着,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若有的选,九成九的人大概还是想出生在帝王家。
“所以,就是这样了?”百官迟疑着问,一天一个消息,他们已经被折腾怕了。
“想来如此了,”忧喜过后,留下的大多是茫然。除了五皇子这个没脑子的完全不用考虑,他们甚至把各地藩王手里的兵力在脑海里盘了一遍,又想了想长居京中那几位王爷公主的性情、处境,觉得这些人应当不会胡乱生事,才勉强放下了忧虑,“我们应当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被关在宫里,又得知外面有兵乱,他们自然也担心家人。
这一夜,大家好不容易勉强入睡,半夜外面人声嘈杂,又把众人惊了起来。有人吓得连衣服和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戴,就赤脚跑出了殿门:“怎么了?又怎么了?!”
“是三殿下那边出了事!”
“啊?”百官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不是吧?又是谁生事啊?三殿下也被……”
“别瞎猜,三殿下还活着!”黑暗之中,百官也看不清隔着人群喊话的是谁,只听那声音道,“是他府上出了事!”
百官再顾不得斯文了,气得破口大骂:“什么事?能不能一口气说完!你说书呢搁这儿吊我们胃口?”
那声音沉重道:“四皇子剩余势力不甘之下拼死反扑,杀进了三殿下府上,三殿下侧妃和她那一对儿不到三岁的龙凤胎孩儿都被杀死在了府里。”
“……”
此时此刻,用“松了口气”来描述众人的状态未免显得他们太禽兽了些,但他们确实松了口气。不是又有人起兵了就好,大家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诸位大人回去歇息吧,”宫女的声音响起,“兴许明日醒来就可以回府了。”
“……”众人沉默着,拖着一团混沌的脑子和疲惫不堪的身体,各自回到殿内,一头栽倒在床上。
第二天他们醒来时,窗外又是一个晴天。
他们终于见到了三皇子,他风尘仆仆,眉目里印着倦意,眼下一片青黑。
“结束了,”他说,“我为兄长复仇了,一切都结束了,诸位受累了,马车就等在宫门外,快请回去歇息吧。”
经过几日惶惑,此时百官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带着尘埃落定的安心感,连声高呼“谢殿下”,声音几乎要掀了大殿的屋顶。
“快快请起,不必道谢,快去吧。”
这种时候,大家实在没有余力去讨好新帝,连忙转身往宫外而去,只想回到自己府里,在熟悉的高床软枕里睡个昏天黑地再说。
沈乘月却停留在原处,三皇子的视线对上她的:“这几日你定然也跟着担惊受怕了,怎么不急着回去歇息?”
“殿下……也许该称您为陛下了。”
“我还未曾登基,现在称陛下还是僭越,叫我的名字吧,我说过,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君御,”这是她第二次叫他的名字,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请节哀。”
三皇子鼻子一酸:“你是唯一对我说出这句话的人,其他人都在等着我为他们做主呢。”
沈乘月看着他,他刚刚失去了父亲、兄长、弟弟、妃子、两个孩子,他即将成为一国之君。
他很痛苦,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和她对视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苦笑一声:“你不只是来安慰我的,你有话想问是不是?”
“是。”
“请讲。”
第165章 第165章幼稚愿望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但我想问殿下,”沈乘月走近他,“你喜欢的,到底是乘风好去,还是扶摇直上?”
循环里,她曾几次在晖园夜宴上,得到陪伴皇子同游的机会。她说自己最喜欢的词句是“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时,他说为此当浮一大白,她说自己喜欢“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时,他也说要同她共饮一杯。她始终没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三皇子不答,只是苦笑,“我大概猜到你要问什么了。”
“不知我能否得殿下一句实话。”
“凭我们以往的交情,我应承你今日的实话,”三皇子叹了口气,“只要你答应永不外传。”
“我可以发誓。”
“好,请讲。”
沈乘月单刀直入:“你预先便知四皇子要谋反,是也不是?”
“好一个开门见山,”三皇子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是。”
“……”沈乘月闭了闭目。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三皇子笑得无奈,“匆忙间编出来的故事里有破绽是不是?四弟既然要谋反,怎么可能任由我只身闯入京畿营去搬救兵?”
“你放任他杀了太子,你再顺理成章地去杀他,”这不是一个问句,“他是乱臣贼子、大逆不道,你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是,其实一个多月以前,父皇重病之初,四弟便要动手谋反,是我暗中使绊子把他拖住了,”三皇子如实道,“我不想让父皇看到这一切,我爱他敬他,我不想让他难过。乘月,我不是坏人。”
“我信你这一句,我信你对陛下的感情,但太子是……”
“我对父皇有感情,不代表我对大哥有感情,”三皇子轻声反问,“他身为太子,如果连这点察觉危机并自保的本事都没有,我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保他呢?”
沈乘月叹息:“殿下过得了自己心里那关就好。”
“乘月,我从未煽动过四弟,我不曾误导过太子,我只是放任了一切的发生。”
沈乘月抿了抿唇:“陛下属意太子登基。”
“我并不为自己所作所为感到自豪,”三皇子看起来很疲惫,拖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但太子平庸,这些年间,你可见他提出过什么有用的政见?施行过任何政令?若不是担着东宫之位,你甚至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你想让他继位,无非是因为父皇想让他登基;而父皇属意他,仅仅因为他是长子。”
“这并不是放任一个人去死的理由。”
“自古以来,皇位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
“……”沈乘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一句。
“太子一派反对出兵夷狄,反对女官,反对你站在朝堂上,他就也跟着反对,似乎他根本没有自己的主见。陷害楚征的周学士倒台前,也曾是太子一党,这些你多多少少应该有所听闻。若不是父皇坚
决反对,他们连海外贸易权都想尝试从户部抢过去。始终支持你的是我,与你一样有着超前的思想之人是我,我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有资格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该当是我。”
他的神情当中浮现出了一丝茫然与惶惑,很快又被坚定取代,怪不得他需要找个人来说这些话,沈乘月想,原来他真正想说服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她想了想:“殿下的侧妃和孩子……”
三皇子痛苦地闭上了眼,半晌才能开口回答:“那是一个阴谋,但不是我的阴谋。”
“此话怎讲?”
“我预先安排好了一切,我把人手和守卫皇子府的重任交给了我的舅兄,也就是我正妃的兄长,”三皇子的表情很复杂,“他和我妻子感情很好,我以为他一定会尽忠职守。他最后也的确尽忠了,却不是对我。他和我妻子合谋,引了叛军进来,杀死了我的侧妃和两个孩子,还有遍府的下人。”
沈乘月了然:“为了未来的皇位。”
她记不太清三皇子究竟有几个孩子,谁长谁次,但也能猜得出是三皇子即将登基的事实助长了他们的欲望。若不是看到了他登基的希望,皇子妃大概不至于为了一个世子之位的继承权动手杀人。
沈乘月自己当年也曾趁二皇子叛军入城的时候,试图出去杀人栽赃给叛军,所以她猜得到是这大好机会就摆在眼前,皇子妃母家没能忍受住这份诱惑。只是他们做得大概不甚高明,被三皇子发现了端倪。
“没错,我恨他们,但我不知自己有没有立场去恨,毕竟……我为了皇位又做出了什么呢?”
他看起来真的很痛苦,沈乘月相信他的痛苦是真实的。
也许对权力的渴望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可那到底是什么天大的诱惑?沈乘月想,竟值得人们从现在开始就排除异己,只为争夺几十年后的一个位子。也许皇子妃母家曾鼎力支持三皇子,但从他登基以后,他们大概就只会盼着他速速归西,好把皇位留给那个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她为无辜枉死的侧妃和两个尚不知世事的孩童感到惋惜,但她并不同情三皇子。
为了皇位,死去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
“乘月,这场动乱里我尽量把所有伤亡都压制到了最小,我是真心想做个好皇帝的,你……能理解我吗?”三皇子问。
“人不能什么都要。”沈乘月回答。他的声音很真挚很诚恳,她几乎要有些心软了,但只是几乎。既然选择了做孤家寡人,何必再妄图得到旁人的理解?想要皇位,又想要心安?
三皇子听懂了她的意思,彻底沉默下来。
自始至终,两人的语气都算得上和缓,大概是疲惫到已经没办法激动。
“殿下,您不必说服我,也不必说服任何人,您还年轻,就算有人发现了什么,也至少要到几十年后,史官才敢对您口诛笔伐。”
“……”真是句绝佳的安慰,安慰得三皇子哑口无言。
“我告退了。”沈乘月单手拎着官帽,转身离开。
他从来不是她循环中的重点,开始时不是,结束时也不是。
但她还记得,循环之初,第一次听说街上有人丢了孩子的时候,他曾亲自带人帮忙去找寻,真心实意也罢,沽名钓誉也好,他终究是去做了。
沈乘月走到阳光下,回头望了他一眼,距离太远,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垂首坐着,周遭空无一人。
沈乘月想起自己曾许下的幼稚愿望,她希望认识的人都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都不会变坏,都不会死。
如今想来,的确是幼稚得很。
第166章 第166章陌生故人
沈乘月走出没多远就看到了沈公公,他在空置的宫殿里躲藏了两日,看起来有些憔悴,他没戴他那顶烟墪帽,在阳光下,沈乘月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
他正站在熟悉的宫室下,看着陌生的太监宫女经过自己身边,脸上的表情让沈乘月不知如何描述。
物是人非……她莫名想起这么一句。
沈公公看到她,遥遥对她点了点头,沈乘月也回以一颔首。
他已经没事了,三皇子不会杀他。他可以出宫,去颐养天年,大概也算是个好结果。
沈乘月离开了皇宫,这个她曾经十分熟悉的地方,门口沈照夜在等她,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想一个人走一走。
为官几年,她第一次有了辞官挂冠的冲动。
这和当初在户部与李郎中为敌时完全不同,当时她斗志满满,如今却觉得无力为继。
如果继续往上爬,所见所闻的只是权力带来的凉薄与掌权者的私欲,如果白与黑被权力乱搅一通,最后都变成灰色,那一切有什么意义?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必要,她只觉得疲惫。
沈乘月沿着长街缓缓前行,这场叛乱平定得很快,百姓并未经受太大侵扰,已经重新走上了街头,三皇子派出来的人站在街上维护着秩序,一切即将恢复从前。
百姓们是不太在意皇室死了多少人的,那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哪管最后坐上皇位的是三皇子还是四皇子,哪管太子死得冤不冤屈,他们只在意自己的饭桌上有没有粮食,口袋里有没有铜板。
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凭什么每日为生计奔忙的百姓一定要去同情那些生来就锦衣玉食的皇室中人?
沈乘月的脑子很乱,一会儿一个念头,无数个想法仿佛鸟儿掠过长空般从她脑海里划过,她甚至判断不了哪个是对哪个是错。
路边店铺有几间开了门,沈乘月下意识停留在一家酒铺门口,透过半敞的门扉,可以看到里面有人在打扫前几日积下的尘灰。
看到她驻足,老板招呼了一句:“客官可要买酒?”
沈乘月摇了摇头:“不了,我要斋戒七日。”
皇帝过世后,原本民间也要跟着哀悼,酒楼、戏园子都要暂时关门,也不许有人嫁娶。不过皇帝……现在已经是先帝了,他不太在乎这个,反问百官一句“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人家嫁娶不成”,就把律法里这一栏勾掉了。
不过京城刚经过一场叛乱,怕也没人有心思在今日办喜事。
沈乘月看着满街的人,忽然心生厌烦,路边的猫狗飞鸟都各有各的可爱,可这世上偏生就是人太多了。
人多了,才会有阴谋,有冲突,有倾轧,有是是非非……
这个念头不太对劲,但沈乘月无力制止自己的消极。
街边终于有小贩出摊,摊上的蔬果被一抢而空,争抢中一只甜瓜滚到了沈乘月脚下,她低头看着,想象着自己抬脚把它踩得汁水四溅的模样,但她最终没有这样做。
她冷酷地双手抱臂,看着有人匆匆跑过来,蹲下身将甜瓜拾起。
沈乘月挤在人群里,再一次觉得格格不入。
她想到没人的地方去,可到处都是人。
去隐居吧,她想,沈乘月知道海上有一些无人的小岛,她可以去那里隐居,谁也不见,谁也不理,一个人在岛上种地、捕鱼,甚至自己晒盐,自己养蚕织布做衣服,自给自足,让谁也找不到她。
但哪怕在这个思绪纷乱的时刻,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
她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
而且织衣服太麻烦了。
沈乘月望着沈府的方向,然后是郡主府的方向,随后是户部,还有白云外、红尘里,甚至此时此刻十步远的街对面就有一家她名下的铺子……似乎处处可去,又处处都不想去。
她干脆在街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坐了很久很久,久到路边的人开始把古怪的眼神投向她。
街边有人在谈论这场叛乱,沈乘月也若有若无地跟着听了一耳朵。她听到有人说起,三殿下未能救下太子殿下,但太子妃和孩子被他保下来了。
沈乘
月心情很复杂,正如三皇子亲口所说,他想办法把伤亡压制到了最低。
那群百姓还在议论,沈乘月听着烦心,干脆挪了个地方,蹲在了墙根下。墙根下的乞丐还以为她要来抢地盘,警惕地盯着她。
沈乘月眼神冷酷,和他对着盯了一会儿彼此,最后乞丐大概觉得她不太正常,怕惹上疯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乘月靠着墙闭目养神,也不管自己的一身素衣被弄得脏兮兮。
对面有一对母子在收拾摊位,那小摊大概是在叛军出现时没来得及收起来,在外面放了几天,不知是被什么人损毁了,两人清理掉没卖完的面果子,一人按着木板,一人用锤子向上面钉瓦钉加固。
两个人弄得费力,沈乘月半点上前帮忙的想法都没有,她只是嫌弃锤子敲打的声响太吵,起身又准备换个位置。
“姑娘!”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她。
沈乘月回头,看见了那个陪母亲修整小摊的少年。这少年看起来也就十岁出头的年纪,不过是刚刚脱离了孩子的范畴。
要叫我过去帮忙吗?她想。
少年几步上前,却只是笑着塞给她一只钱袋:“姑娘,我娘让我拿给你的。”
沈乘月打开钱袋,看见里面有约二十枚铜板,不多,但可以买一碗面,加个肉馅胡饼,余下的晚上还能再吃一碗馄饨。
沈乘月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宫里发的素服原本大概是给太监宫女们准备的,临时调用过来,压根不合身,此时还被弄得脏兮兮的,被官帽压乱的头发也懒得打理,再加上她蹲的位置,还有略显落寞的神色,让对方产生了误会,她推辞道:“我不能收。”
“请收下吧,”少年诚恳道,“我不知道姑娘是否遇到了难处,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这些铜板你就先拿着吧。”
沈乘月无奈:“你们总是给路边的乞丐送钱吗?”
“是啊,”少年呲着牙,笑起来看着没什么心眼儿,“我娘常说我小时候被好心人救过,所以长大也要当个好心人,能帮就帮一帮别人。”
“怎么救的?”沈乘月随口问。
“是有一年七夕前,我娘带着我卖巧果,人太多,没看住我乱走,有个拐子拿糖葫芦把我引过去了,那时我还小,有人……”
沈乘月猛地转头,在少年絮絮的声音中,看向摊子前那中年女子,女子也正好抬头望过来,露出熟悉的眉目,对她礼貌地笑了笑。
因为曾经见过太多次、帮过太多次,沈乘月还认得她,但她却不认得沈乘月,因为最后一次循环时,沈乘月把救人的任务交待给了旁人。
对女子而言,沈乘月只是个陌生人。
女子的长相没怎么变,隔着几年的光阴与她对视,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沈乘月再去看那少年,不由喃喃道:“你长大了。”
是她在循环里救回来的孩子啊……
说起来,她还抢过拐子手里那根糖葫芦呢,这么久了,她也没弄清那糖葫芦究竟是在哪个摊子买的。
沈乘月忽然笑了起来。
“你刚刚说什么?”少年疑惑。
“没什么,”沈乘月似乎想了很多,关于意义,关于人性,最终却只是撸了撸袖子,“锤子给我,我来,看你两搞的那叫一个费劲!”
第167章 第167章什么都别做
沈乘月取近路,翻墙进了郡主府,她来这里就没走过几次正门。沈瑕看到她,似乎是松了口气:“你回来了。”
“嗯,”沈乘月打量着妹妹,“看起来你这几天过得倒是相当悠闲。”
外面的纷乱未影响到郡主府半分,沈瑕坐在秋千上,一旁的小炉上温着酒和茶,清清静静,安安稳稳,一派恬静美好。
说来奇怪,外面平静的时候这厮总想搞点大事,外面乱起来了,她这里倒是一派静好。
连郡主府的下人都显得不慌不忙,大概他们也知道不管上面的皇帝是谁,沈瑕这个郡主始终都会是郡主。
沈瑕看着姐姐脏兮兮的衣服:“从宫里直接过来的?”
“路上随便坐了一会儿,还帮人修了个摊位。”
沈瑕从秋千上跳下来,在小炉上取了酒壶:“喝酒吗?”
沈乘月摇了摇头:“不了。”
“斋戒?”
“嗯。”
沈瑕叹了口气:“姐姐,我不知该怎么劝你。”
“不必劝我,”沈乘月拿了杯茶,“我经历了极端混乱的几日,但我现在想通了。”
“连三皇子的事也想通了?我以为你会很伤心的。”
“我最初的确是很伤心……等等,为什么特别提起三皇子?你知道内情?”
“很难猜吗?”沈瑕反问,“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利益最终被谁拿到手,那事情就是谁谋划的。这个论调,百试百中。”
“……”
见姐姐不说话,沈瑕小心翼翼地往她身边凑了凑,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在沈乘月古怪的视线中尝试着安慰她:“别想太多,哪朝哪代没有皇子夺嫡?这简直就是历史的必然。”
沈乘月把她的手拍开:“如果你是皇帝,你会怎么避免这一切?”
沈瑕甚至不需要思考,直截了当道:“把皇子公主统统养废,不给他们接触朝政的机会。”
“那等将来需要人来继位时,又该如何?他们不是成了个顶个的昏君?”
“那关我什么事?生前没有人敢起事,我爽了就好,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够缺德的,”沈乘月评价,“还好你没生在皇室。”
沈瑕笑笑:“说不定我能青史留名呢,虽然我的继任者很有可能遗臭万年。”
“三皇子的事……”沈乘月忽然说。
“怎么?”
“我答应了他绝不外传,但你自己猜到了,就不算我外传。”
沈瑕坚定点头:“当然不算,姐姐向来守口如瓶。”
“说起来,三皇子这样做的理由是太子平庸,这个理由……能说服你吗?”
沈瑕无奈:“你们这些被道德束缚的人当真无趣,竟然还需要理由,想当皇帝需要什么理由?换了我是三皇子,我只会比他做得更绝。”
“……”
“其实我看得出他已经手下留情了,但做都做了,何必留情?”沈瑕弹了弹盛着茶水的杯子,“如果是我,我会放任四皇子多闹腾一段时日,多搅扰一下百姓,多铲除一些异己,将太子一系的官员通通下狱折磨得半死不活,最好是弄死两个,将百官置于极端忧虑的氛围当中。这样我横空出世以后,人们才会对我更加感恩戴德,原本太子的人才会死心塌地辅佐我。”
沈乘月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拨乱反正,万民敬仰。”
“没错。”
沈乘月摇了摇头,转而又提起:“三皇子府的两个孩子……”
“三皇子妃干的?”沈瑕猜测。
“你怎么这么敢猜?”
“我内心阴暗呗。”
“……”
“猜对了吗?”沈瑕问。
“对了。”沈乘月也没必要再瞒她。
“果然。”
“你知不知道三皇子有几个孩子?”沈乘月问,“其中谁是年龄最大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被杀的两个孩子非嫡非长,但这对儿龙凤胎玉雪可爱,我见过一回,都不觉得讨厌,”这话从一向厌恶孩子的沈瑕口中说出来,已经算是很高的评价了,“听闻三皇子多有偏爱,两个孩子早慧,七八个月就能开口说话。如今才不到三岁,三皇子就想为他们开蒙,连启蒙的学问都是他亲自教的。”
“原来如此。”
“三皇子只是皇子的时候,连皇子妃都挺喜欢这对儿龙凤胎的,还想过把其中的女孩儿抱过来自己抚养,”沈瑕摇了摇头,“但三皇子成了皇帝,事情就不一样了,就算皇子妃自己不动念头,她的家人也要劝她动一动念。不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其实完全可以再等等看的。”
沈乘月叹
了口气,半晌才道:“你对别人家里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挺了解。”
“你离京出海那两年我了解的呗,”沈瑕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你领着户部的人去做贸易了,倒把我一个人扔在京里,百无聊赖的,别人邀请我这个郡主赴宴我就只好去看看。”
“抱歉。”
“算了,我原谅你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如果你是我,”沈乘月问,“你会怎么做?”
沈瑕严肃起来:“取决于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天下升平,长治久安,政通人和,物阜民安。”
沈瑕斩钉截铁:“那就什么都别做。”
“……我明白了。”
沈瑕仔细观察着姐姐的表情:“真的不难过了?我气人有一套,但似乎不怎么擅长安慰人。”
“你可以把‘似乎’去掉。”
“……”
“不必安慰,我已经想通了,”沈乘月笑笑,“你觉得我会难过,是因为我对陛下有感情,而他过世后,几个儿子自相残杀,属意的继承人也死在了亲弟弟手里。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陛下这一生并没有什么憾事了,他是个好皇帝。有一句词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陛下出兵覆灭夷狄,生前愿望已了,史册中会记下他这一笔,让百年千年后仍有人铭记他的功绩,身后名也有了。如今再怎么闹,他都不知情了,不会因此而难过。他离开的时候并不痛苦,我也不应该为了这件事沉溺于痛苦之中。”
沈瑕怔了怔:“不愧是你。”
“当然,我还是为那些无辜枉死者感到难过的,”沈乘月垂眸,“今后我会多多看顾太子殿下的遗孤。”
“我还没劝你,你就把自己哄好了。世上重感情的人很多,看得开的人也不少,而兼具两者,重感情又看得开的人实在少见,”沈瑕失笑,“说真的,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细说佩服。”
“滚。”
第168章 第168章新帝登基
新帝登基,自然是京城里头等的大事。
新皇拜天地、拜太庙、拜社稷,随后登上龙椅,身披龙袍,手握玉玺,面对百官。
“王者继统承祧,所以嗣神器,节哀顺变,所以宁万邦……恭禀遗训,仰承法度,不敢踰违,恭遵先旨,不坠鸿业。宣布遐迩,咸使闻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山呼万岁,三跪九叩。
新皇坐在龙椅上,面孔上带着志得意满与意气风发,从此他便是大楚的帝皇,九五之尊,至高无上。
年号更为万安,一个新的时代就此开启。
万民欢庆,京城百姓们为新帝悬挂灯笼,燃起烟花,以作庆贺。
新帝也减了赋税,以使万民同乐,却并未大赦天下。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唯一令人不解的是,新皇登基后不曾立后,原本的太子妃如今只得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妃位。外界感到困惑,太子妃母家却丝毫不敢有异议,太子妃的兄长自请去给先帝守陵,太子妃本人也只是终日苍白着面孔,躲在自己的宫室里闭门不出。
朝政很快恢复了正常运转,百官也重新踏上了玉阶金殿。
今日乃新帝第一次上朝,众文武官员也勉强调动出了些朝气,一派积极。
沈乘月站在队伍里,听着百官上奏些歌功颂德的折子,包括但不限于皇帝登基当日某地天有祥云,或是星象寓意极佳。
某颗星星挪到某个位置,遂象征天下如何、陛下如何、百姓如何,听得沈乘月一头雾水。
新帝的第一次早朝在其乐融融中度过,待要结束时,问了一句百官可还有本要奏,沈乘月站了出来。
户部尚书提心吊胆,为她捏了把汗,生怕她太过刚直,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
“沈爱卿请讲。”
“启奏陛下,臣月前于潭州府元阔县缉拿当地县令,如今元阔县令之位空悬,请陛下定夺。”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兴许其他人都已经忘了,但沈乘月还惦记着这件事,一个县令的任用在京中动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遥远,但对于当地百姓而言,那就是一县大事,比起皇帝谁人来做,也许他们更关心的是下一任县官。
户部尚书松了口气,龙椅上的帝王似乎也略有些惊讶,他颔首道:“一县之主不可长久空缺,吏部把上几科未曾担职的进士列个名单出来,朕今日便定好人选。元阔县先前佃农曾被压榨,这次定要选位善治的,令当地百姓休养生息。”
沈乘月听了,就躬身重新退回了队伍里。
百官此时再无本要奏,便行退朝。
时光一点点流过,新帝勤勉,早朝日日不辍,常批改奏折至夜半,且广开言路、虚心纳谏,百官自也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个月,户部尚书正式得了入阁的旨意,如今看来,他果然是押对了宝。
虽仍然兼任尚书之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重点在向内阁倾斜,户部诸般事务已在逐渐向沈侍郎放权。
沈乘月已经成了户部的实际掌控者,只待将来尚书再进一步,官居从一品,新任尚书再不做第二人想。
私下沈乘月曾对尚书戏言过:“大人您倒是舍得放弃户部这块人人都想咬一口的肥肉。”
“纵我离开户部,但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嫡系,”尚书笑道,“到底也是一样。”
“多谢大人栽培。”
“我也是看中了你的心性,”尚书实话实说道,“换了别人,没有点把柄握在我手里,我哪敢这样放权?”
他看着她,从沈郎中到沈侍郎,也许不久的将来,就是沈尚书。
想当初那小小贸易司郎中,能走到这一步实在叫人意想不到。沈乘月不到而立之年,掌一部大权,不知有多少人既羡又妒。
只是……尚书叹了口气,被她知道自己曾押宝并帮助过三皇子的事实后,两人之间到底是生分了些。
沈乘月没空去考虑其他人的心思,她最近在准备会试,把曾经读过的书又拿出来温习了一遍。写文章她倒是不担心,做官后,她不知写了多少文书与折子,吏部喜欢文采斐然的,内阁喜欢务实的,递到不同地方的折子有不同的写法,为了方便办事就得根据阅览人的偏好来投其所好。哪怕这次会试中负责阅卷的主考官们,她对他们喜欢的风格也是一清二楚、了然于心。
会试当日,各地考生聚于京城,他们已经是层层选拔筛选出的佼佼者,信心十足者有之,担忧惶惑者亦有之。
沈乘月打眼见一旁的书生紧张之下,竟连装笔墨的袋子都落下了。她连忙拾起袋子把人叫住,将东西还给了他。那人怔了怔,道了谢,又不免检查起袋子有没有被她做过手脚。
会试场外搜身很严格,稍有不妥,就会被驱逐出考场,沈乘月理解他的谨慎。倒是排在她身后目睹了全程的一位书生有些为她抱不平:“少个人应试,便是少了个竞争对手,眼睁睁看见你袋子落下的可不止一位,难得有个好心人愿意帮忙,她若想害你,不理会那袋子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会试选出来的贡士其实并没有固定人数,不过下一级的进士就不一样了,一甲状元榜眼探花就三个位置,二甲嘛,大楚历年来也不超过五十人,其余的便要到三甲了。二甲乃进士出身,三甲可就是同进士了,多一个字,官途起点就差了些。
那人讪讪点头,又对沈乘月道了遍谢。
她摇了摇头:“不必如此,举手之劳而已。”
那人离开后,为沈乘月说话的书生又忍不住与她搭了句话:“吾见姑娘既非自信亦非紧张,无喜亦无忧,不知是何缘故?”
在人群中,沈乘月的平静面孔的确略显特别,她没好意思说自己考不上也有官做,那未免显得太爱炫耀卖弄了些,只好笑了笑:“我紧张时就是面无表情的。”
“不像,”书生仔细看看她,又摇了摇头,“依我看,倒像是十分内敛的沉着,姑娘年纪轻轻,如何修炼出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沈乘月微怔,大概确实是人生中见得多了,经历过大悲大怒,如今不曾刻意内敛,竟已是习惯使然,她摇了摇头:“我其实也算不上年纪轻轻了。”
书生笑着自我介绍:“我叫陆远,若是有幸同期中了进士,咱们互相照应些。”
“一定。”
门口的场官认出沈乘月,有些惊讶,待要上前行礼,被她及时注意到,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会试共持续九天,沈乘月提前向皇帝告了假,又安排好了户部要务,就专心投身于此。
她并不紧张,大楚会试每隔三年一次,每次约录用五百余人,她觉得其中总该有自己一席之地。她带着如此轻松的心思参与,反而效果很好,才思敏捷,笔下挥毫而就。
会试结果公布后,她果然榜上有名。
这就是进了殿试,殿试将在皇宫中进行,由皇帝亲自参与出题并阅卷。
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在循环里当过三皇子的幕僚,再加上做官时了解过他的政见,对他的偏好也算有所知悉。
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打算投其所好,她只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对于名次倒也没有特别看重。
沈乘月一边做官一边科举,眼看竟也走到最后这一步了。其实成了户部实际掌权者以后,已经没有人再督促她往前走了,但事情既然有始不如也让它有终。
第169章 第169章殿试
殿试之时,众考生是第一次进入皇宫,颇有些兴奋地四处打量,引路的太监也笑着沿路给他们介绍四周的殿宇,告诉他们哪边是御书房,哪边是金銮殿。
众人都有些受宠若惊,不料宫里的人竟如此和善。
他们跟着太监所指遥望殿宇,沈乘月也跟着扭头去看,仿佛第一次来观光似的,太监也不知沈大人这是在看些什么,但介绍起来更卖力了。
宫中人并未表现出对她的熟识,面上将她与其他考生一视同仁。在科考当中,沈乘月用的并非名,而是字,她的字是及笄时取的,压根就没怎么用过,知道的人不多,其他考生倒也没有把她与沈侍郎对上号。
殿试在金銮殿前举行,能走到这一步的都不算普通人,学识是千里挑一的拔尖,但做官考的大概不只是学识,还有心境。此时面对帝王威仪,有人专心答卷,却也有人被影响得有些紧张。
待殿试结束,亦是有人开怀,有人懊恼。皇帝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请他们离宫等待结果。
为示公平,殿试的题目由皇帝本人在殿试开始时方才吐露,免去了透题的可能。考生答卷后,通通糊名弥封,由誊录官一一誊录,才会送到主考官和皇帝面前,由他们阅卷。
别说姓甚名谁,就连笔迹上都看不出端倪,从根本上杜绝了一切作弊的可能。这些措施,也是防备着万一沈乘月高中,民间会有人猜测是官场上的同僚给她通融了一二。
沈乘月在宫门口碰到了陆远,他正和几个朋友站在一起聊着什么,看到她,咧嘴一笑,招呼道:“姑娘,科举终于结束了,我们要去京里好生逛逛,喝上几杯,你要不要一起?”
“好啊,”沈乘月也想和同期考生搞好关系,给户部拉拢些人才,自然点头应下,“对京城诸般美食,就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今日就由我来做这个东道如何?”
“那可劳你破费了!”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就凑了过来,无论结果如何,殿试后大家都卸下了重担,拿出了几分正合年纪的活泼来。
于是沈乘月当先带路,领着他们东市买烧烤,西市饮美酒,南市吃暖锅,北市买肉羹。
她常去的几家铺子老板都记得她这位熟客,她向来出手大方,又不吝于对食物的赞美,老板都挺喜欢她,看到她带人来,自然是好生招待,还赠了几道酒菜。更别提其中被她盘下的两家铺子对她有多热情。
走在街上,都有卖糖霜山楂的小贩叫住她,笑着给她递过来一包梨丝山楂,说是刚弄出来的新品,请她尝尝。
“沈姑娘,”几人讶然,“你看起来人缘真不错啊。”
沈乘月笑笑:“只是常来罢了,我常去山楂摊子上买吃食哄妹妹,摊主就记住我了。”
几人听了,只当她这妹妹年纪不大,也没多想。
一行人笑闹了一整日,沈乘月的确如她所说,对京城再熟悉不过,几人跟着她吃的玩的都是绝佳体验。一直到入夜,众人还舍不得散去,聚在酒楼楼顶喝酒。年轻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抒发着对未来的畅想。
有人实际些,说想进清贵的翰林院,有人爱幻想,说想进内阁。大家都笑起来,说他想得太远,他立刻反驳,说反正是畅想,还不能畅想得高远一些吗?
“去户部吧,户部好。”沈乘月趁机给大家灌输。
有人点头应声:“是了,我也听过户部近年发展最好,都快能与吏部叫板,争一争那六部之首的位子了。”
“对,是因为那个海外贸易,”有人附和着,“带回了大量的真金白银,还给百姓创造了大量的职位。我还准备过这方面的文章呢,不过这次科举里没碰到。”
“要是能进户部就好了,不过我听说那里现在可不好进,有个什么郡王想把儿子塞进去,都被拒了。”
沈乘月解释:“户部现在以才取士,不收废物。”
“你可真敢说,居然说郡王的儿子是废物。”众人笑成一团。
陆远对她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放心,这话我们绝不外传,保证守口如瓶。”
“还有哪个司部最好?”有人问。
一行人当中,陆远曾是乡试解元,其他几人在刚刚结束的会试中也都在前几十名,值得拉拢,沈乘月很想继续给他们灌输只有户部最好的观念,但想了想,对年轻人还是厚道了些,给自己斟了杯酒,把朝中势力分布、权力划分全部细细道来。会试结果公布后,众人的文章也对外公布,她一一拜读过,对他们各自适合什么位置也有推荐,可谓贴心又细致。
几人听得如痴如醉,在她的声音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虽然最终到底能进哪个司部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但她这一番话也让大家受益匪浅。
便是朝中官员对自己门生,也没法更加细致了。
好在众人已经有些醉了,没去探究她怎么知道这么多这么细。
几人渐渐醉了过去,沈乘月就一个人饮酒,望着漫天星子,等他们醒来。
没想到他们酒量差到这个地步,一直到拂晓,才慢慢恢复意识,揉着眼睛。
喝了一整夜酒的沈乘月看起来都比他们清醒些。
几个年轻人倒也没有要占她便宜的意思,纷纷掏着钱袋,把今日的花销凑了凑,还给沈乘月。
她笑着摇摇头:“不必了,我不缺钱。”
几人羡慕地望着她,多希望将来某日,自己也能像她这样风淡云轻地说一句我不缺钱。
离别时,其中一人问陆远:“陆兄,我能去你那儿住几天吗?我的银子快用完了,客栈要把我赶出来了。”
“可以啊,不过我那儿地方不大,你只能打地铺了,”陆远答应得痛快,“要不要我们再给你凑点银子?”
“不用,”那人摇头,“反正殿试结束了,我也有空去做工了,卖字抄书甚至洗盘子哪样不能做呢?不能总借你们的钱。”
沈乘月看了他一眼:“你现在住哪家客栈?”
“城西小锦客栈。”
“是我认识的朋友开的,我让人去打声招呼,你继续安住便是。”
“真的?!”
众人简直要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带着几个小朋友玩了一天,沈乘月又重新去户部当值。
没过多久,就迎来了殿试放榜日,进士名单与名次被誊写在黄纸之上,呈到御前,由传胪官负责唱名。
众进士统一着深蓝罩袍面圣,拜过帝王后,带着加速的心跳,纷纷将渴望的眼神投向了传胪官。
传胪官也未磨蹭,依例待皇帝核准后,便开始高声唱名:“一甲第一名湖广刘锦安,赐状元名号;一甲第二名青州张知,赐榜眼名号;一甲第三名京城沈澜,赐探花名号。请状元榜眼探花上前面圣!”
“澜”就是沈乘月的字,取自一句“纵使戴星朝玉阙,终输乘月看金澜”。
沈乘月微怔,原本她自己预估的差不多是二甲前列,不料竟直接进了一甲,做了探花。她清楚皇帝不会在这种事上帮她舞弊,那就是自己的真才实学了?
我的真才实学竟到了一甲探花的地步?沈乘月虽说不在意名次,此时也捧着脸,不由美滋滋地开始自矜自傲起来。
皇帝正对状元和榜眼逐个讲话,榜眼年纪不小了,此时激动得落下泪来。皇帝难免多安抚了几句,转眼看见沈乘月在一旁笑得嘴角压都压不下来,沉默了一瞬,才对她说了些勉励的话,请其继为朝中肱骨。
皇榜公布后,就是打马游街,赴鹿鸣宴。
沈乘月骑在高头大马上,接住一枝被抛过来的花,回眸对抛花人一笑。
如今功名、实权都有了,下一步还要做什么呢?
第170章 第170章三流话本
沈乘月并不知道“鹿鸣宴”取意何解,也许是取自诗经,也许是“鹿”字同音高官厚禄的“禄”。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帝王居于首位,进士们分列两侧于桌边落座,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桌案之上满是美味珍馐,一旁乐师奏响丝竹声声。
新科进士面上皆是志得意满,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二,聊起来简直是文采飞扬、才藻艳逸。沈乘月在一旁听着,觉得他们真厉害,转念一想,又觉得能在这群才华横溢的书生当中取得一甲第三的自己真厉害。
探花,沈探花,沈乘月心底美滋滋地想着,这个称谓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其人必然风度翩翩、玉树临风。
旁人看着她忽然开始傻笑,还以为她是喝多了。
陆远是二甲传胪,也就是二甲第一名,今科进士中的第四。他的座位离沈乘月不远,见状连忙压低声音提醒她少喝点。
沈乘月无奈:“以你的酒量还来担心我?若论拼酒,我能把这满座的人都拼倒,你信也不信?”
“……谁会在这种场合拼酒啊?!”
沈乘月笑了笑,不再多说。
一甲状元和榜眼由皇帝直接点官,状元点了国子监丞,榜眼做了翰林院修撰,到了探花这里,皇帝笑对沈乘月,说了一句:“你的位置就暂时不动了,官居原职。”
“是。”
到了这个时候,众进士才察觉到探花沈澜竟是朝中的户部三品侍郎沈乘月。想到这些日子和她没大没小的相处模式,都不由背上冒出些冷汗。
大楚的二甲进士一般要先进翰林院历练、学习几年,这叫“观政”,三年后再由皇帝指派官职,做个撰写文书的编修、外放做知县或进入朝中各部都有可能。朝中诸位大人若看中哪一位的才学,也可以试着争取把他收入麾下。
不过经过先帝的清洗和新皇上位后对四皇子一派的清算,目前朝中正是缺人的时候,因此也免了对新科进士的历练,有人手直接抢来用,边用边教就是。陆远是二甲第一名,他的几位好友也居于前列,他们几人难免成了各位大人拉拢的对象。
沈乘月只是笑看众位大人的动作,在旁边凉凉地来上一句:“这个时候才开始拉拢,未免有些迟了。”
御书房里,皇帝问起了进士们的意向,以陆远为首的几人望了望沈乘月的方向,想起她这些日子的亲切,众口一词说有意户部。
一见二甲前列几名都想进户部,其他人也难免觉得掌天下钱粮的户部最好,除了意志比较坚定或早有心仪去处的部分进士,二甲约有二十余人都选择了户部。
消息传出去,其他各部大人难免对沈乘月怒目而视:“他们怎么都想去户部?”
沈乘月也做惊讶状:“是啊,怎会如此?好巧!”
“你用了什么手段拉拢人?”众人质疑。
“谁知道呢?兴许是户部兴旺,便容易吸引人丁吧。”
“沈大人这装傻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其他大人咬牙,“各部都缺人呢,你能不能匀出来几个?”
沈乘月微笑:“大人何出此言?我又不是户部尚书,更不是金口玉言的陛下,这指派人手的活计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头上吧?”
几位大人拿她没办法,气得拂袖而去。
他们私下去接触过陆远等人,奈何比起金榜题名后才来拉拢他们的各位大人,大家还是觉得在结果悬而未决时就帮他们解决过住宿问题的沈乘月更亲切,没有距离感。
皇帝还是比较尊重进士们个人意愿的,和沈乘月沟通过后,确定户部的确有位置需要人手,就干脆把这些人都指派给了户部。
这段时间,沈乘月在众大人面前昂首挺胸的,走路都带风,众人见这厮得了便宜还卖乖,直气得牙痒。
进了户部的二十余人第一日当值,站在了沈乘月面前等待分派,到了这时候,有些人又难免担忧起来,自己一时冲动选了户部,若是最终证明不适合这里该怎么办?
“不必担心,”沈乘月看出了年轻人神色里的忧虑,“若是不适合这里,我亲自引荐你们去合宜的位置。树挪死,人挪活,趁着年轻,多尝试尝试来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也不算耽搁时间。”
沈乘月认真想安慰人的时候,听起来还是比较靠谱的,众人也跟着放下心来。尤其被分到各司跟着老人学习时,听他们说起沈侍郎为人厚道,到了她的手下,只要不贪赃枉法,她就会负责到底。
沈乘月其人和她做过的那些事,在外界眼中多少是有些传奇色彩的。有些事在她自己看来平常,顶多是捧着脸夸自己一句“我真厉害”,但在她不知不觉中,世人口耳相传中,她其实已经成了传说的一部分。
每每进户部的新人见她亲切,都喜欢问她一句:“当初沈大人率万人船队出海,前往那些未知的地方,心里怕不怕?”
沈乘月就笑着摇摇头:“不怕,有一万人跟着我呢。”
不过在诸多传闻中,自然无人提起“厚道”这一项,有些事总要亲身相处,才能得以察觉。
新科进士自然不都是京城人士,如今进了户部,八成要长久留京,不能天天住客栈,便开始寻找固定住所。只是京城的房子实在难找,手头有钱的还好,那些手头不算宽裕的都快摸到京郊去了,每日赶来户部衙门就是一段漫漫长路,这下可不止是闻鸡起舞,而是要起得比鸡还早了。
大家焦头烂额了几日,再来上工时,沈乘月忽然召集他们,把一叠租契递到众人面前:“房子找好了,租金预付了一年,待来年你们立稳脚跟,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便是。”
众人接过租契一看,都是位置不错,每日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就能赶到户部衙门的位置,感动不已,主动提出要签借条。
沈乘月摆手示意不必,在众人感动的目光中如实道:“写不写借条有什么区别?你们敢不还顶头上司的银两?”
“……也是。”
待下了衙,众人兴奋地去看宅邸,沈乘月选的都是几进的院子,虽算不上豪门贵宅,却也舒适清静,显见是花了心思去找的,大家十分喜爱,左看看右摸摸,又是激动又是感怀。当天大家闹到很晚,勾肩搭背地参观了各自的宅邸,互相恭贺了乔迁之喜。
如此一来,不到小半个月,新人
们就不再忐忑,人人敬服,安下心来为户部做事。
———
“陛下。”这一日,皇帝召沈乘月于御书房议事。
“沈爱卿,”皇帝看向沈乘月,“朕有事要同你商量。”
“陛下请讲。”
皇帝面前的御案上摊开着约有十几本奏折,他看起来有些无奈:“这些折子都是请立皇后的,说什么国不可无后,也不知他们怎么比朕还着急。”
“众位大人忧国忧民。”沈乘月也学会了场面话,对对方的观点不支持不反对,场面上应付一句就是。
“有人请立淑妃为后。”淑妃就是曾经的三皇子正妃,如今后宫中唯一有位份的女子,百官请立她为后,自是情理之中。
“但陛下不想?”
“我当然不想。”
“陛下的意思是?”
“我想请你帮个忙。”
沈乘月若有所思:“陛下请讲。”
“我想请你做大楚的皇后,”皇帝不多废话,开门见山,“如果你愿意的话,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你笑什么?”
“抱歉,我不是在笑您,”沈乘月连忙致歉,“只是突然觉得人生当真是……奇妙得很。”
在最初的最初,循环刚刚开始不久,沈乘月曾在夜宴上得过三皇子的青眼,她于浇花亭下红衣一舞,他赠她名花飞鸟,如果她当时就按那条路走下去,也许会从皇子妃按部就班地登上皇后之位。
皇后啊,母仪天下,贵不可言。
如今时移世易,她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时光和一程精彩绝伦的旅途,居然再次面临着相似的抉择。
其实也称不上是抉择。
抉择是要经过权衡利弊与深思熟虑的,但她不需要。
“很抱歉,臣无意于此。”沈乘月说。
尚心怀懵懂未经世事的她,便已经明白不想要的东西就要及时放弃的道理了。
当年未曾动心过的位子,她一个人走过了那么多路后,如今还是不想要。
她已经走了太远太远,远到再回首来时路,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抱着何种心态坚持走过那段艰难时光的。
但她毕竟是坚持过来了,她不打算接受这样的殊途同归。
“不想要皇后的位子?”皇帝温声问。
“臣还没狂妄到瞧不上皇后之位,”沈乘月正色道,“只是它从来不在我的计划当中。”
皇帝看起来有些遗憾:“我还能说服你吗?”
“别了,您对我大概也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觉得我是合适的人选罢了。”
“……”
沈乘月又继续道:“其实我也没多合适,我待不住的,怕是要三天两头翻墙往外跑。”
“如果朕保证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和权力,让你做你想做的一切,继续实现你的抱负,你愿意吗?”
“我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抱负,”沈乘月笑着摇摇头,“陛下的提议很诱人,但还是算了。”
“这么说,你对目前的生活还算满意?”
沈乘月想了想:“如果我的人生是一出故事,那这故事目前的走向还算不错,我们还是不要把它改写成一出三流话本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