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 渐入佳境。大家开始串席互敬。
丁光耀和几位酿酒总厂的副厂长端着酒杯挨桌敬来宾,林思危则继续当好小助理,拎着五酿液的酒瓶跟在后头, 哪位酒盅里没酒了, 她就上前给斟一盅。
来到孟朝阳那一桌。这桌有两位酿酒总厂的人,还有一位省厅的干部。丁光耀故意不看孟朝阳, 举杯对众人道:“今天辛苦各位领导,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其中一位评审笑道:“丁厂长客气了, 都给我们上五酿液了,还说招待不周啊。”
众人纷纷一饮而尽,然后说晋陵就是晋陵, 工业明星城市、样样拿得出手, 甚至还有两位看到漂亮的林思危, 还开玩笑说丁厂长你家儿子不是跟小林是同学嘛, 这么优秀的小姑娘, 是不是打算找回家当媳妇?
丁光耀喝了好几盅。这牛眼盅虽然袖珍, 也架不住一盅接一盅。眼下正有点上头, 挥手道:“我家小丁还是可以的!像妈妈,那也是长得很好看的!就是没小林聪明,怕她看不上啊!”
所有人哄堂大笑, 有人说见过丁厂长夫人, 的确是大美女,也有人当场就要林思危表态。
这么一闹,现场就有两个人心里有点想法, 并对这个乱局表示了密切关注。
一个是孟朝阳。听到大家提丁光耀的夫人,当然又勾起了他的妒火。倒也不是还对丁夫人有啥想法, 只是对自己的失败耿耿于怀。
他脸色铁青,菜刀砍上去都会卷刃的那种。
另一个就是顾念申。
开啥玩笑,林思危不是我们顾家的……咳咳不对……不是我们顾家老两口心爱的晚辈吗?怎么可以这样开玩笑?
太不庄重了。
于是顾念申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转身望着喝酒这桌。两桌离得近,人家也只以为他是看热闹,没人察觉到我们顾主任的内心活动。
当事人林思危才不会在意这种玩笑,跑江湖搞市场的,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局没破过,脸皮太薄的人活不长。
她笑道:“各位领导可不要开我玩笑,我才十八岁呢。想让我犯错误吗?”
说着她捧起酒瓶:“刚刚是哪位领导说的,要罚酒。”
这四两拨千金,拨得所有人开始起哄,要那位嘴巴没有把门的干了这杯。
这位还不服气:“我也有儿子,我家儿子也不错啊。老丁你要是没这意思,我可就有点想法了。
顾念申这还能忍?当即走过来护犊子。
“老赵,说你呢。开我家薇薇的玩笑,罚酒罚酒。”
席间的人都惊住。
这位可是晋陵市经委主任,而且大家都心知肚明他马上要上任副市长。这些人虽然看着都是什么部里的、省里的,其实都还是技术口子,跟市领导这种实权派还是不能比的。
所以,顾念申竟然说“我家薇薇”?这又是什么情况?
“顾主任,你认识小林?”老赵瞪大了眼珠子。
顾念申笑道:“老邻居家孩子,我娘老子最喜欢的晚辈。是不是,薇薇?”
他向林思危一扬头,一瞬间竟然有顾洽的影子。
林思危心中感激,知道顾念申是来给自己解围来了。纵然她并不惧这种场景,但顾念申能站出说出这层关系,其实就有种“这是我家孩子,你们玩笑不能太过”的警告。
林思危脑袋一歪,小嘴一扁,作势道:“哎,我都好久没陪顾爷爷下棋了,我有罪,我辜负了他们的喜欢。”
此时的丁光耀已经看出点端倪。
顾主任这番维护,可不完全是对世侄女的意思啊。莫非……
丁光耀顿时灵光一闪,想起顾家的两个儿子。这就难怪顾主任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人家要“抢亲”的时候出来了。
实在有点“宣誓主权”的意思。
丁光耀大声道:“明天放你一天假,去陪老爷子下棋,这是工作!这是命令!”
“是!”林思危脆生生,像军训喊“到”一样响亮。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又举起酒瓶:“但是,赵科长这盅酒还是得罚。”
顾念申赞叹,这丫头不得了,这种场子都能控住,哪是个十八岁的乡下丫头,实在太老练了。
老赵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仰头干了,周围又是一阵喝彩。
丁光耀哈哈大笑着,将脸转向了孟朝阳:“老孟啊,多年不见,还是那么耿直,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众人都知道是说孟朝阳投了否决票一事。
但……听起来好像这两人还是旧识?不不,应该是旧怨?
要不然怎么一整天孟朝阳都在找茬呢?
有瓜吃!
孟朝阳努力调整一下表情,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刁难,带着几分语重心长道:“老同学啊,你也是知道的,我就这脾气,对事不对人啊。”
丁光耀也是一脸谦虚:“对对,的确是我们晋陵白酒还不够优秀,老孟你也是对我们严格要求、鞭策我们进步嘛。”
明明在会议室还是气氛极为尴尬,一到酒桌上两人突然要握手言欢的意思?
众人更感兴趣了。就连隔壁桌的雷振声都向这边看过来。
丁光耀道:“来,给老孟斟上,我敬老同学一杯。”
刚刚丁光耀敬大家时,孟朝阳那盅已经喝了,眼下酒盅是空的。
林思危赶紧拎着酒瓶过来,给孟朝阳和丁光耀分别斟满。
谁也没注意到林思危已经悄悄换了个瓶。
“我先干为敬。”丁光耀举杯,然后一饮而尽,眉头微微皱起。
孟朝阳不疑有他,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丁光耀都先干了,他当然也不能落后,于是也仰脖子干了。
林思危笑道:“到底是五酿液更入口吧?”
孟朝阳正色道:“你们丁厂长说要打造五酿液的平替,这个我觉得是很正确的想法。但是呢,平替平替,也要能替,不能跟五酿液差得太远……”
林思危猛点头:“孟工说得对,我不会品酒,说不出来,就知道五酿液闻着都特别香。”
说着将酒瓶放到鼻子下,作陶醉状:“好香啊。”
孟朝阳道:“那当然,五酿液驰名中外,自然有它的道理。”
丁光耀的眉头却越锁越紧:“不对啊,这不是五酿液,该不会买到假酒了吧?”
旁边几位评审纷纷端起自己的酒杯,也闻了闻。
“没有啊,这不就是五酿液,如假包换。”
“要是连我们都喝不出来假酒,还好意思来当评审啊,太扯淡了。”
“就是,我都喝好几盅了,这酒没问题的。”
丁光耀却从林思危手中接过酒瓶,递给老赵:“老赵,你来鉴定鉴定呢?”
第072章 调包
老赵接过酒瓶子, 凑近闻了闻,也同样皱起了眉头。
然后又提起酒瓶子,仔细端详瓶口和商标, 自言自语:“没错啊, 这瓶子是五酿液,怎么香味儿不太对呢?”
他喊林思危:“小林, 给我倒杯白开水。”
这是要漱口亲尝。
这时旁边另一位评审也接过酒瓶闻了闻,也说似乎不是五酿液,倒像是五酿液的瓶子装了其他酒。
此时孟朝阳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不由瞪向了丁光耀:“老丁,你搞什么花样?”
丁光耀急道:“我能搞什么花样啊。我办的招待,我能砸自己的招牌?这酒都是从市供销社批来的, 不可能是假酒!”
老赵已经用清水漱了口, 然后找个干净酒杯, 从那酒瓶里倒出半杯, 仔细一尝, 乐了。
“这不你们的晋陵白酒嘛!”
旁边的评审也过来尝, 一尝都笑了, 骂丁光耀:“丁厂长你也太精了,弄你们的晋陵白酒倒五酿液瓶里,对付别人还行, 竟然对付我们。”
“就是, 我们什么酒尝不出来,是不是考验我们呢?”
又有人道:“不对,丁厂长肯定有深意。”
孟朝阳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钻进了一个圈套。
孔阳不明就里,但也察觉出事态有变, 挤过来低声问:“丁厂长,什么情况?”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各位领导不用问丁厂长,他不知情。这事是我干的。”
林思危笑吟吟接过老赵跟前的酒瓶,朗声道:“我们厂诚心诚意招待各位,当然不会偷梁换柱,给各位喝的都是正宗的五酿液,但这瓶……”
她拍拍酒瓶子:“是我用刚刚你们喝空的酒瓶,装了我们厂的晋陵白酒,专门让孟工好好品尝的。”
众人一阵惊呼,转头望向孟朝阳。
孟朝阳原本黑胖粗砺的脸皮,此刻已经煞白,向林思危吼道:“小丫头你搞什么!我们堂堂国家评审团,岂容你这样戏弄!”
林思危却挺直腰杆,冷笑道:“我们对每一位公正的领导和评审都十分尊重。可是孟工你呢?同样的晋陵白酒,用我们厂的酒瓶装着,你就百般挑剔;用五酿液的酒瓶装着,你就一通吹捧,你这个评审公正吗?公平吗?有业务素养吗?”
“你……”
孟朝阳气到头顶冒烟,冲上前一步,就想揪林思危衣领子。
一个身影迅捷地挡到林思危跟前。是顾念申。
他沉着脸对林思危道:“薇薇,你简直胆大包天。孟工再怎样也是评审组成员……”
林思危这种人精,当然知道顾念申是先下手为强。他是林思危长辈,一开口就主动批评林思危,别人就不太好再说重话,甚至还会出来打圆场。
果然老赵拉住孟朝阳:“哎——孟工,小林再怎样也是个小姑娘,你不要跟小姑娘一般见识嘛。”
这就是小姑娘的好处。
进可攻,退可守,再不济就是年轻不懂事我给大家拜个年吧。
而其他评审已经在嘀咕:
“我也尝了,是有点差别,孟工咋没辨出来?”
“要么孟工喝高了?”
“按理不至于啊,咱就是吃这行饭的。”
说对了,你们是吃这行饭的,孟朝阳还真不是。孟朝阳是特意挤进这个评审组的。
好戏到这份上,丁光耀痛心疾首地登场了。
他如梦初醒,喝斥林思危:“小林同志啊!我和老孟的私人恩怨让我们自己解决,你怎么能这么鲁莽,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你让老孟怎么下得来台!”
好家伙。你这个老狐狸,不说也就罢了,一说让老孟更下不来台啊。
雷振声坐不住了,他就坐旁边桌上啊,离闹剧现场大概三米,听了个全程。
“什么情况啊,是抢酒喝吵起来了?”他走过来,斜了一眼孟朝阳。
林思危被挡在顾念申身后,此时不忘露出半边脑袋,小声嘀咕:“孟工说我们厂的白酒这不好那不好,可我把晋陵白酒装五酿液瓶子里,他又觉得千好万好了,这就是对我们晋陵白酒有偏见!”
作为评审团团长,又是部里的代表,雷振声当然不能公然说评审没水平。
但孟朝阳竟然这么水,雷振声也是始料未及。
他笑道:“小姑娘不服气,有集体荣誉感,我能理解。我们每一位评审都是各省推荐的专家,都是很公正的。孟工喝多了嘛,着了你小姑娘的道。哈哈。”
林思危不服气地撇嘴:“反正他没喝出来,就说明我们晋陵白酒已经很厉害了。”
“哈哈,不许回嘴了,惯的你!”顾念申笑骂。
郁建秀对孟朝阳也是一肚子意见,两边闹成这样,她作为省厅代表,也得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郁建秀也过来:“多大点事儿,孟工虽然给咱们晋陵白酒打了低分,但评审组肯定会综合考虑,孟工的意见也是有则加勉、无则改之。再说了,刚刚孟工喝咱们晋陵白酒,不也说了,香味儿特别醇,味道特别好,这就是孟工公正的肯定啊。”
众人纷纷点头,连称“就是、就是”。
孟朝阳还梗着脖子想说话,被老赵拉着直接摁回座位上:“喝多了你,早知道你酒量这么差,我们就不灌你了。”
雷振声深深望一眼孟朝阳,心中也恨他丢人,打定主意回去要好好追查一下,为啥这人会进到评审组,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总之,孟朝阳这么不专业,他的评审意见是不可能被采纳了。
“好了好了,小插曲。大家继续喝。”雷振声一锤定音。
回到桌上,林思危却没坐下,借了顾念申跟前一杯酒,双手端起:“对不起各位领导,今天我太鲁莽了,给各位领导添麻烦了。我给大家赔罪。”
众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顾念申一个“别”字刚到唇边,林思危已经一饮而尽。
她扯着袖子擦擦嘴,羞涩道:“我不会喝酒,等下要是发酒疯,还请顾叔叔送我回家。”
顾念申都心疼了:“哎呀,薇薇你真是……你又不会喝酒,也不用抱歉的。”
“就是。这事你也没错,年轻人嘛,冲动些也是正常的。”郁建秀压手掌:“快坐下,喝点儿茶,吃菜,多吃菜。”
雷振声还是哈哈笑:“你们还别说,这丫头性格爽利,炮仗脾气,像我们北方人。”
林思危:哼,偏见。我们南方人也放炮仗的。
第073章 心眼
评审一仗大获全胜。孟朝阳借口不胜酒力, 提前离席回房,众人也并不在意,毕竟都是各省来的, 也算不上交情多深, 一个刺头走了,饭局气氛没有最热烈, 只有更热烈。
最后宾主尽欢,除了郁建秀和林思危没喝酒之外,个个堪称到位, 不是红光满面,就是歪歪斜斜。
好在住宿就在隔壁小楼,组员们勾肩搭背地回房, 嘴里还不忘胡吹。丁光耀跟雷振声他们一起回房, 显然是想趁着雷司长兴致高, 把这评审的事儿再给巩固一下。孔阳和林思危则送郁建秀回房。
郁副厅长却很随和, 刚到楼梯口就就他们留步, 说自己没喝酒, 让孔阳去看看评审组其他同志, 要是有喝高的要好好照顾。然后又跟林思危笑道:“厂长放你假了,明天跟顾老爷子好好杀几盘。”
林思危道:“保证让顾爷爷赢两盘,不能更多。”
闻言郁建秀和孔阳都笑起来, 尤其郁建秀:“孔厂长, 好好照顾我师妹啊,这丫头一百八十个心眼子,用好了是咱们厂的福气。”
孔阳连声称是, 心里却想:林思危真是号人物,现在市里省里都有靠山, 的确要用好照顾好。
目送郁建秀消失在楼梯拐角,下一秒孔阳就决定开始照顾林思危。
“天不早了,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谢谢孔厂长。”
这种事林思危可不谦虚,身价这种东西,自己不抬,别指望其他人会帮你抬。
二人站在小楼前等司机时,只见孔阳一直回头向楼上几个亮灯的窗口看。林思危心中一动,除了郁建秀之外,省厅还有几位陪同都在楼上住着,机会难得,孔阳怕是要去单独接触接触。
于是林思危道:“您有事先去忙,我在这儿等师傅就行。”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们跟前,车窗摇下,是顾念申。
“这么晚了,薇薇你怎么还没回家?”顾念申的语气有些嗔怪,十分家长。
孔阳赶紧解释:“司机去拿车了,这么晚哪能让小林一个人回家啊。”
“上车吧,我送她。”
“顾伯伯……”
“上车。”语气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林思危赶紧打开车门,然后跟孔阳告别。孔阳还在那儿眉开眼笑:“顾主任送小林,那可太好了,麻烦顾主任,谢谢顾主任。”
等车子一发动,林思危赶紧道:“谢谢顾伯伯,不过我没发酒疯。”
顾念申想到林思危喝酒陪罪时,说自己要是发酒疯就让顾伯伯送回家的话,不仅也莞尔:“你这丫头啊,是没发酒疯,但比发酒疯还可怕。你说你哪来那么多心眼?”
得,一转眼功夫,两个领导说自己心眼多了。
传出去,小林同志有三百六十个心眼子。
林思危撇嘴:“谁对我好,我就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对他好,让他高兴。谁对我不好,我另外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就对他不好,让他难过。”
“哈哈,孟朝阳和你也没过节啊,怎么就对你不好了?是不是你们丁厂长的手笔?”
顾念申虽然被林思危的坦率狡黠逗笑,心中却也替她担忧,怕她涉世未深,被丁光耀那个老狐狸给利用了,所以用这种开玩笑的方式,不动声色地问出来。
这心思自然也瞒不过林思危。
顾伯伯对自己这个晚辈很真心。虽然只接触两天,林思危却看得出来顾念申和丁光耀也是颇有私交,这种关系之下,顾念申还能想着保护自己,这个顾家伯伯着实靠谱。
林思危道:“丁厂长可是一厂之长,就算能想到这个法子,也会觉得丢人。是我自己想的,我就是讨厌孟朝阳以权谋私,我们小女生最知道怎么气人。”
“哈哈。”顾念申又被她逗笑,上次被小女生这么逗笑还是顾澜小时候呢。
“你这丫头,以后哪个臭小子当你家女婿可就惨喽,天天被你气。”
“那我才不会,我从来不气对我好的人。”
“对对,你那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只会想怎么让人高兴。”
不知怎的,林思危蓦地就心中一动,再看顾念申,已经不是“顾伯伯”,而是“顾洽的爸爸”。顾洽的爸爸在跟自己谈未来老公这事儿,多少有些让人娇羞。
林思危跑江湖厉害,但——顾洽不是她的“江湖中人”。
赶紧把话题掰回来,林思危笑道:“不过我换酒前也跟丁厂长暗示过啦,万一别人没骗到,把丁厂长骗到了,开除我怎么办?”
这才合理。
顾念申笑了,这丫头的确周全,哪怕是捣江湖发酒疯,也是丝丝入扣的那种。
“前面就是阳川路,哪里停车你跟师傅说。”
林思危贴着车窗玻璃打量,嘴里呼出的气顿时把车玻璃喷上一层雾气。她伸手擦去雾气,玻璃重又明亮起来,路灯一盏又一盏划去身后。
奶奶家已在不远处,二楼窗口亮着灯。
平常这个点窗帘早就拉上了,今天她还没回家,奶奶特意没拉窗帘,让白炽灯温暖的光芒从窗口透出。
这是冬夜归巢的拥抱。
“我家就在前面,二楼亮着灯的那家。”林思危指过去。
顾念申探头看了看,蓦地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又仔细分辨片刻:“二楼的?”
“对,二楼那家。”林思危道。
顾念申却又着重强调了一下:“一楼不是你家?”
林思危只觉得顾伯伯这个重点拎得有点奇怪,点头道:“嗯,一楼是邻居家,我家从那个小门直接上二楼,二楼是我家。”
“哦……”顾念申若有所思,又问:“你奶奶姓什么?”
这下林思危察觉到了异样:“我奶奶姓胡,叫胡巧月,顾伯伯认得?”
顾念申立即回过神,打哈哈:“和你爸多年老邻居,也不知道你奶奶姓啥。”
“哦……”
小车很及时地停住,正好是林思危家楼下。
“大灯给小林照个路。”顾念申关照了司机,又转头对林思危道,“看你进了门我们再走。”
“谢谢顾伯伯。”林思危满腹狐疑地下车,总觉得顾念申有点怪怪的。
只听顾念申又道:“别忘了明天你有一天下棋假。”
林思危笑道:“哈,记得牢牢的,麻烦顾伯伯跟顾爷爷说,明天我要去大杀四方。”
第074章 旧识
林思危进屋关上门, 汽车灯光被挡在门外,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此时她才猛然想起奶奶曾经说过,不要跟顾家老两口提起她。刚刚她只觉得顾念申反应奇怪, 一时竟忘了奶奶的关照。
他们一定是旧识。而顾念申应该来过这里。
但好像——顾家似乎并不知道林正清的母亲就是他们的旧识?
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奇怪的秘密呢?
正出神着, 突然灯光大亮,林思危下意识一遮眼睛, 听到楼梯口传来奶奶的声音:“思危啊,怎么不上楼?”
“奶奶,是我, 我脚上有点泥,蹭一蹭。”林思危假装蹭几下鞋底,咚咚咚跑上楼。
急得胡巧月直喊:“轻点, 你轻点, 别把隔壁王婆婆吵醒了, 她睡觉不牢靠的。”
喊归喊, 等孙女真的窜到眼前, 胡巧月还是疼得不得了, 赶紧给孙女儿搓小手:“哎哟, 小手冰冰冷,今天外头西北风呼呼的,太作孽了。”
“领导派车送我到家, 没冻着。”林思危嘻嘻笑。
胡巧月算是安了点心:“这个领导做事才像个样子。”又道, “开水烧好了,你泡个脚,热乎乎睡觉啊。”
祖孙俩一边洗漱泡脚, 一边说着日间的闲话,尤其当胡巧月听到孟朝阳那段, 逗得咯咯直笑。
“思危你也太坏了,哈哈哈,这人喝了假酒肯定要疯。”
“才不是假酒,我们晋陵白酒那可是好酒。”
“行行行,好酒,名酒,誉满全球。”
二人欢喜地说着,直到上床关了灯,胡巧月还是满心得意:“真不愧是我孙女儿,一进厂就露脸。今天隔壁王婆婆还跟我说,对面弄堂里的耿阿姨过来打听你有没有对象,想给她儿子做介绍……”
“奶奶不行……”林思危吓得赶紧阻止。
不等她说完,胡巧月就道:“我当然没同意,那耿家儿子才小学毕业,读书少也就罢了,在厂里也不是个勤快人。我就说我家思危还小,不急找对象。”
“嗯嗯,奶奶最英明了。”林思危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又想起顾家,林思危道:“ 对了奶奶,明天厂里放我一天假,我打算去鱼骨巷看看顾奶奶他们。”
胡巧月却是语气平静:“应该的,他们对你好,做人要知恩图报。别空手去,柜里有一斤桃酥,你带过去。”
“奶奶,你究竟是怎么认识他们的?”林思危问。
胡巧月沉默片刻,道:“他们是晋陵的大名人,很多人都认识他们。”
可顾伯伯也认识你啊。林思危心道。但奶奶明显有回避,是打定主意不跟林思危透露了。
林思危心里琢磨着,胡巧月已经转了话题:“过了八点再去,免得碰上林正清一家子,晦气。”
“嗯,明白。不过碰上了我也不怕。”
“知道你不怕。但要注意别让顾家难做。”
黑暗中,胡巧月缓缓地翻了个身,听着枕头里荞麦发出一阵悉索的响声。她闭上眼睛,却心中明亮,睡意皆无。
…
鱼骨巷,顾念申走到二老卧室门口,见门缝下漏出光,收音机里咿咿哑哑唱着锡剧《珍珠塔》,是章秀琴听了大概有上千遍的《赠塔》那一段。
“爸,妈,还没睡呢?”顾念申隔着门喊。
收音机扭小了音量,章秀琴披了衣服开门,道:“这不等你回来嘛。又喝酒了吧,我给你倒茶醒醒酒?”
顾念申道:“不用不用,我没喝多少。林思危让我跟你们说一声,明天她过来看你们。”
“大杀四方”的话被他吞了,不符合顾主任一贯的沉稳。
章秀琴一听却来劲了:“真的啊!薇薇她不要上班吗?”
“明天她放假。”
屋里的顾明德也听到了,大声道:“好得很,明天我把老张老李他们那叫来,最近他们气焰嚣张得很,让薇薇丫头杀杀他们的气焰!”
“你敢!”章秀琴断喝,气焰比老张老李还要嚣张,“他们一来屋顶都要翻了,我和薇薇还怎么说话!”
这两人一吵吵就没完,顾念申赶紧道:“你们声音小点,邻居都睡了,别让人觉得咱们家在吵架,对你们的光辉形象也不好……”
这话有用,顾明德嘟囔着:“谁跟她吵吵,好男不跟女斗。”然后就闭嘴了。
章秀琴向屋里翻了个白眼,又跟顾念申道:“别理他,老头子改相了。”
顾念申低声道:“妈,你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章秀琴往外走,顺手带上了门。
二人坐到八仙桌边,顾念申道:“林思危是胡巧月的孙女。”
“啊?!”章秀琴豁地站起,跟屁股着火了似的,“怎么可能?”
“不敢相信是吧。我也不敢相信。”
章秀琴又坐下,将凳子往顾念申那边挪了挪:“理一下,我有点糊涂了。薇薇可是林正清的女儿,怎么又会是胡巧月的孙女?”
话音刚落,章秀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这么说来,胡巧月就是林正清的亲妈?”
顾念申点头:“应该是。”
“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啊?”章秀琴连着念了两遍,又气道,“说起来也是小林不地道,他从来就只认刘家,跟林家人都不来往。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他妈是谁啊,念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念申哭笑不得,点点头,又摇摇头:“唉这是人家家务事,我们管不了。”
章秀琴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晚饭后我送薇薇回家,她就住阳川路281号。我就问她奶奶叫什么,她说胡巧月。”
章秀琴沉默片刻,叹息一声道:“这么多年了,她也还没搬家啊。”
“她一个老太太,儿子又不管她,她能搬到哪里去呢。”顾念申神情复杂,有惋惜,也有些歉然。
章秀琴低声道:“我和你爸一辈子敞亮磊落,从没亏欠过谁。只有胡巧月……唉,这事是我们做错了。她怎么记恨我们也不过分。”
顾念申安慰母亲:“妈,你也别太自责了,归根到底还是那个年代……”
章秀琴摇摇头,不再说话,起身回屋。
片刻,听到屋里传来她的怒骂:“死老头子,林家户口本还在你手里转了一圈,你都没发现薇薇是谁家孙女!”
第075章 不提
似乎是庆祝酿酒总厂圆满完成评审, 连续阴冷了多日的天气,终于放晴了。
林思危一手拎着桃酥,一手拎着一兜苹果, 袅袅婷婷走进鱼骨巷。
“薇薇?”冯阿姨最眼尖, 一眼望见,“长高了呀, 还白了,小姑娘越来越体面了呢。”
“冯阿姨好。新衣服好登样啊,颜色也特别显白。”林思危大声夸赞。
要知道冯阿姨最在意自己生得黑, 但凡听到“显白”二字,眼睛都要大三分。
显白的冯阿姨向43号林家大门瞄了瞄,低声道:“他们上班的上班, 上学的上学, 都不在家哎。”
林思危心想, 鱼骨巷谁还不知道林家那点事, 我怎么可能来找这家人啊。
于是笑道:“找顾爷爷下棋。”
冯阿姨的声量放得更低了:“哎, 听说你奶奶家要拆迁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 竟然传得这么快?
林思危眨眼道:“不知道啊。”
“没人来量房子?”
“没有。”
冯阿姨嘟囔:“要么得年后了, 快过年啦,房管局也没心思干活了。”
说话间,顾家院门吱哑一声开了, 章秀琴探出头:“薇薇你来得正好, 我缝被子呢,快来帮忙。”
“来啦——”林思危清脆地应着,跟冯阿姨告别, 跑进了顾家。
章秀琴门一关,就道:“她问你阳川路拆迁的事?”
“嗯。可是冯阿姨怎么知道的啊?我奶奶都不知道呢, 没来量房子。”
章秀琴道:“你爸和你刘阿姨吵架,说你奶奶不让转户口,你爸大半夜被刘阿姨关在门外不让进去,邻居还能不知道?算了不讲这个,讲多了就成搬弄是非了。”
章秀琴住了嘴,林思危却心中爽快。恭喜亲爹,看来为了户口已经里外不是人,这大冬天被被在外头过夜,感觉应该十分酸爽吧。
“顾明德,给薇薇泡麦乳精。”章秀琴指挥顾明德干活,又对林思危道,“我在翻被子,给我帮个忙。”
二人上了楼,却不是顾洽的房间,而是朝北一间略小的卧室,据章秀琴说,这是顾淮的房间。他嫌朝南的临巷子,太吵,就一直住在北边房间。
同住鱼骨巷,待遇也是千差万别。林家一家四口,两个房间,多个林思危就鸡飞狗跳;顾家却是楼上楼下,宽宽敞敞五间房。
顾淮的床上铺着白色粗棉布和棉絮,棉絮上一块青色被面。
“小淮放假要回来了,我给他缝个新被子,睡得舒舒服服的。”章秀琴将线团和缝被子针塞林思危手里,“我眼睛看不清了,帮我穿个线。”
“小淮哥要回来了?那马上家里就要热闹了呀。”
“都要春节了,不回家还能回哪儿啊。”
“小澜姐姐呢?”林思危问。
章秀琴搬个小板凳在床边坐下,将白色粗棉布沿着被絮往上折,仔细包住被絮和被面,然后接过林思危穿好的针线,在被面上试着位置。
“小澜每年春节都有演出任务,初二初三再回来。”
“我在报纸上见过小澜姐姐啦,说她去给□□演出了呢。”
章秀琴按捺不住骄傲:“嗨,不稀奇了,常有的事儿。小澜跳舞啊,我可比□□看得早。”
二人说着顾淮,说着顾澜,却像是有默契一般,谁也不提顾洽。
顾洽音讯全无,谁提谁先崩不住。
楼上缝着被子,楼下的顾明德早已等不及了,大喊:“丫头快下来,麦乳精都要凉啦——”
凉个毛线,林思危下楼一端,玻璃杯明明烫手,赶紧往桌上一放,瞪大眼睛望着顾明德。
顾明德已经摊开了棋盘,嘻嘻笑着:“天冷,凉很快的。”
头一盘照例是林思危的“礼貌盘”,让顾明德费老劲赢了一把。果然顾明德开心得摇头晃脑:“薇薇你上班很忙吧?没空下棋吧?最近没很进步啊。”
“丫头让让你的,你还当真了。”章秀琴下楼,说得一针见血。
她被子缝了一半,想起炉子上还熬着鸡汤,下楼看锅来了。这一掀锅,香味儿四溢,林思危双眼一亮:“是鸡汤吗?好香啊——”
“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就去菜场杀了只童子鸡。”
林思危感动:“童子鸡好补的,呜呜呜,你们对我太好了。”
老人家最吃不消小孩子这么撒娇,尤其顾明德现在看林思危,又并非以前那种单纯的喜爱。她是胡巧月的孙女啊……
因为他拿过林家的户口本,却没及时发现户主就是胡巧月,昨晚他已经挨了章秀琴一顿臭骂。但骂过之后,章秀琴又说,咱们更要对薇薇丫头好,林正清和胡巧月算是翻脸了,薇薇丫头是胡巧月相依为命的亲人了吧。
顾明德深以为然。
薇薇丫头虽然来得少,心里却总是惦记着他们,平常就算不方便来,也会打巷口那个公用电话,关心他们的身体。这样孝顺的孩子,对自己的亲奶奶肯定是更孝顺的。
顾明德低声道:“以后你常来啊,我也沾沾你的光。老太婆平常就给我吃萝卜干。”
“噗!”林思危被他逗笑。
只听章秀琴已经在厨房里喊:“没酱油啦,老头子去打个酱油。”
顾明德道:“听见没,要是你不来,连酱油星子都舍不得让我尝。”
林思危笑道:“奶奶是怕你吃太咸,对身体不好。”
顾明德正要说话,章秀琴又提高了嗓门:“听见没有,去打酱油!”
“去了去了,这就去!”
顾明德一通叽里咕噜,到底还是没敢违拗,乖乖出门去。
屋子里顿时安静,只有章秀琴在厨房忙碌的动静。林思危将桌上的棋盘重新摆好,起身想去厨房帮忙,却听外头传来敲门声。
“奶奶,有人敲门。”
章秀琴道:“死老头肯定忘带钱了,你去给他开个门,顺便笑话笑话他。”
“得令!”林思危轻盈地跑到院子里,扭开司拨灵门锁。
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包,头发乱蓬蓬的。
一见林思危,那男人一愣,下意识抬眼看门牌号——
是62号没错。
他扶了扶眼镜:“你是……”
第076章 顾淮
这男人面容清秀, 声音细细的,镜片后的眼睛却很明亮。
这长相分明和顾洽有几分相似。
林思危灵光一闪:“顾淮?”
“嗯?”
“我是邻居,在你家玩呢。”
林思危转身就向屋里喊:“奶奶, 小淮哥回来啦——”
就听厨房里一声大喊:“小淮?”然后乒乒乓乓, 似乎是打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是急迫的脚步声。
顾淮还愣愣地望着林思危, 心想这是邻居吗,我咋没见过呢。这位素位谋面的邻居已经不由分说接过他手里的大包小包。
“我叫林思危,是你爷爷的棋友, 你奶奶的小伙伴。”
顾淮更懵了:“你住鱼骨巷?从小没见过你啊。”
“小淮——”章秀琴已经激动地冲出屋子,一把拽住顾淮,各种打量, “哎呀, 瘦了啊。哎呀, 脸好冷, 也不发个电报, 让爷爷去车站接你啊。瞧这么多东西……”
顾淮亲亲热热喊一声“奶奶”, 又道:“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啊。”
章秀琴拉着孙子的手, 一直到进屋也没舍得放开。大包小包都卸在了地上,章秀琴倒也没忘了给顾淮介绍,说这是薇薇丫头, 是43号你林叔叔家大女儿。
旁的没多说, 好在顾淮也并不爱管闲事,只向着林思危友好地点点头,说了句:“你们也放假了?”
按林思危的年纪, 的确应该是在读书。现在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中学生的寒假短, 还没到放假的时候。
林思危道:“我已经在厂里实习了,今天休息。”
顾淮哦了一声,又道:“上班也很好,林叔叔家的孩子一定很优秀。”
看来这位小淮哥也很有刻板印象啊。
不一会儿顾明德打酱油回来,看到朝思暮想的孙子就在屋子里坐着,惊得哈哈大笑起来,连酱油瓶都差点扔出去。
还连声说自己就是出去打个酱油的功夫,怎么家里就变出个小淮来呢?
少不得又挨章秀琴一顿骂,说他出去打酱油都不走正道,明明和孙子前后脚,怎么就走岔了呢?必定是顾明德白脚花狸猫。
顾淮看着两老口吵架,并不劝,却只是嘿嘿地笑。
还跟林思危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爷爷奶奶就是这样的,他们不是真吵架。”
林思危笑道:“多好啊,吵吵闹闹一辈子,才是热闹的一辈子。”
她想起自己奶奶,守寡带大亲儿子,依然是孤单半辈子。
…
孙子比棋子重要多了。顾明德收棋子,一边收一边还抱歉:“薇薇丫头,今天不下了啊。明天咱们接着战。”
又被章秀琴骂:“薇薇不要上班啊,天天陪你个死老头子下棋。”
顾淮推推眼镜,开始察觉到林思危在二老心目中的份量。
章秀琴今天的鸡汤算是煨着了,中午四个人围坐着,一人盛了一碗汤。顾淮道:“奶奶知道我要回来?”
章秀琴也不客气:“本来是招待薇薇的,现在也算给你的惊喜。”
鸡汤下饭,也引话。
顾淮明显不如顾洽嘴甜,说话重重的、笨笨的,瞧着特别踏实。他倒是很乐意跟二老分享自己的学习生活,但说起来总是不那么有趣。
说完还会有些脸红,再加一句:“其实学校里也挺枯燥的,就是宿舍教室图书馆。”
还不如林思危说厂里的事好听。
尤其昨天厂里来评审组,二老听顾念申说过,又说林思危也在评审组,二老尤其觉得薇薇丫头出息了,就跟自己孩子出息了一样骄傲。
“还有这事,那个姓孟的是没撞我手里,依我的脾气,我才不管他省里来的,还是外国来的。还给他喝晋陵白酒,呵,他就不配,该给他灌假酒!”
顾淮也听得一本正经,还好奇地问:“思危你们厂长就是丁叔叔?”
章秀琴跟着解释:“丁厂长跟小淮爸有点交情,来过我家。他家那个小武成绩不好,让小淮给他补习功课来的。”
居然还有这段。林思危忍俊不禁:“看来没补上去?”
顾淮脸一红:“是我水平不够。小武人还是聪明的。”
“不不,丁韶武是我同学,我太知道他了,小淮哥你水平肯定没问题。”林思危心想,我都没法给他提升,只能用背作文这种最原始的法子,笨蛋美人不是说说的。
正说着丁韶武,外头有人敲门。
“今天咱家真热闹啊。”顾淮起身,“我去开门。”
不一会儿顾淮就领了一个中年男人进来:“思危,找你。”
“找我?”林思危真是太惊讶了,谁会找她找到顾家来?
没想到中年男人一进屋子,首先跟二老打招呼。
“顾老、章主任。顾主任让我来接林思危去一趟粮校。”
原来他是经委的司机。上午省轻工厅和酿酒总厂派员陪同评审团去附近风景区游玩,郁建秀和顾念申则参加了晋陵市的无线电行业现场会。昨天郁建秀和林思危一场校友回忆,勾起了她对母校的思念,现场会结束后还有时间,一时兴起,想去粮校走走。
但她并不想以副厅长的身份前往,只想以一名曾经的毕业生的身份,去看看自己的母校,于是她想到了林思危。
虽是私人到访,市里也得做好安排,顾念申恰好是同行者,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司机一说来意,林思危很意外;二老觉得林思危得了副厅长的青睐,很为她高兴;顾淮一听经委的车子就在巷口,立即就问能不能去和父亲见一面。
这要搁后世,副厅长在车上,司机断不敢如此随意。但这年头的官员没那么多讲究,司机知道顾淮是刚从京城回,人家想立即见到父亲,当然没问题。
顾念申乍一见到儿子,又惊又喜,赶紧就从车里出来。
倒是郁建秀听司机说了,笑道:“这么优秀的孩子,请他跟我们一起去?”
可不就遂了大家的意。于是一辆车子,带着四个人,坐得挤挤挨挨的,向省粮食技工学校驶去。
见到林思危的那一刻,副校长谢宝生没有吃惊,还开了一句玩意。
再定睛一看,看清林思危身后的两位大人物,谢宝生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第077章 追忆
郁建秀一直都是粮校的骄傲, 谢宝生以前和大校长一起去省厅汇报工作时见过她。顾念申虽然不是轻工系统的,但作为市里的重要领导,谢宝生也曾在一些会议上与之谋面。
不久前粮校的大校长调任其他部门, 谢宝生代理校长职务, 统管全校工作。
正是“转正”的关键时刻,就来这么两位大人物, 谢宝生心中狂喜。
迫不及待与两位领导握手:“谢宝生,见到两位领导太荣幸了,林同学怎么也没提前通知学校, 这一点没安排……”
见他惶恐,郁建秀笑道:“谢校长不必客气,我来晋陵开会, 顺便回母校看看, 打扰到大家就有违我本意了。”
“是是是, 郁厅长想得周到。”谢宝生道。
顾念申也说:“昨天我们在酿酒总厂参加评审, 听说林思危同学也是咱们粮校的优秀毕业生, 就接了一起过来。”
谢宝生立即向林思危投来赞许的目光。
他当然明白, 必定是林思危让郁厅长想起了一些往事, 才会有今天的突然到访。
另两位副校长、以及教导主任、办公室主任等人也迅速赶来,一个规模不算庞大、但却十分隆重的接待团走向校园。
已近春节,粮校也快要放假, 三年级的同学都出去实习, 教学楼里只有部分教室有学生上课。
郁建秀走了两层楼,不由感叹:“一点没变啊,我在这儿读书时就有这栋教学楼了, 你看这些黑板,有些都掉漆了。”
话音刚落, 郁建秀脚下一跌,皮鞋跟陷进了水泥楼板上的一个莫名小坑 。
林思危和另一名女校长赶紧扶住,郁建秀倒是笑了:“我摔不着,这些小孩子精力旺盛,下课打打闹闹的,可别摔坏了。”
谢宝生立刻关照办公室主任:“把教学校的地面都检查一遍,有坑的全填上,一定要保障学生安全。”
办公室主任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在嘀咕,我特么是办公室主任,不是总务。
一路参观,一路追今抚昔,谢宝生又是暗喜、又是担心。
担心的是领导来得太突然,学校好多不足之处通通暴露;暗喜的是,他也是刚刚代理校长职务,所有的不足都有前任担着,让郁厅长这样的校友来发现问题,总比让其他领导来发现好,而且说不定还能坏事变好事,给学校要点儿拨款?
谢宝生心里打定了主意,这一路说话,就慢慢从炫耀变成了诉苦。
这一诉苦,还真就诉到了郁建秀的心窝里。
“粮校为咱们省培养了不少人才,中间因为特殊原因发展得慢了,但底子还是非常雄厚,今年毕业的……”
郁建秀转头望向林思危,林思危顿时心领神会,接道:“我们是复课后的第四届毕业生。”
郁建秀点点头:“这些毕业生在艰难的环境中成材,十分不容易。谢校长,你们有困难要及时向上反应,现在对教育是很重视的。”
这话听上去没有承诺什么,可谢宝生却听出了更重要的信息,当即兴奋得镜片和眼珠子一起发光:“谢谢郁厅长,我们也是十分期待有更好的发展,为咱们苏省培养更多的人才。”
眼见着众人已经走出教学楼,操场上有男生在踢球,谢宝生又借机发挥,说前几个月顾主任儿子来学校,同学们个个都崇拜得不行,球都不踢了,跑去看战斗英雄。
倒是顾念申好奇:“小洽来过?”
林思危赶紧提醒:“章奶奶让小洽哥给我送衣服来着。”
“哦,对对!”顾念申敲敲脑袋大笑起来,对众人道,“给他奶奶跑腿来的。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这种打扰简直多多益善,自然又一通吹捧,从顾主任教子有方,到顾家家风蔚然。
郁建秀难得脱离视线中心,不由放眼四望,轻叹道:“那几棵白杨树都长这么高了,还是当年的老校长带着我们学校一起种的。”
白杨树正在实践中心的方向,林思危不失时机道:“郁厅长,咱们学校的实践中心很有潜力呢,我上学时最爱在实践中心泡着。”
郁建秀一扬眉:“实践中心?”
另一名副校长见郁厅长问到实践中心,赶紧回答道:“就是以前的校办工厂,后来不是都停办了嘛,就改成了实践中心给学生们上实践课用。前两年学校还挤出些经费,添了些新设备。”
林思危再加些柴火:“我好些知识都是在实践中心学的,特别有效。”
郁建秀来了兴致:“校办工厂居然保留下来了吗?我记得以前有个很大的发酵池,还在吗?”
“在在!”林思危和副校长异口同声。
…
吴山海正埋头试他的新配方,突然来了几个大领导参观,差点把他下巴惊掉。再一看到林思危,更是嘴都忘了合上。
知道林思危能耐,但不知道林思危这么能耐,竟然能把领导带来。
趁着谢宝生介绍发酵池的功夫,林思危拉过吴山海低声道:“说困难,谈前景,只要让领导关注上,咱们的校办工厂审批就不成问题。”
吴山海得寸进尺:“那经费呢,成问题吗?”
不得不说,林思危就喜欢在创业问题上得寸进尺的人。
“审批这事办得漂亮,经费自然会来。如果能拿出产品,经费这事就更容易解决。”
“产品……”吴山海转念头。
林思危却道:“今天不用,你也拿不出。一个主管食品的副厂长,一个马上是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只要能让他们俩个有印象,还怕没有后续。”
吴山海的嘴巴又合不上了。
他知道这两定然是大领导,却实在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级别。
那边领导们看完一圈,频频点头,谢宝生也会来事,强调艰苦,又强调坚持,就差适时洒泪来增加砝码,反正场面一度弄得十分感人。
领导们还对吴山海这样的技术型人才扎根教学一线的精神给予了肯定,当然林思危也没少在旁边添砖加瓦,还顺便摆出一种“我是年轻人,我可以大胆设想”的架势,问:“咱们这个实践中心能恢复成校办工厂该多好啊!”
一时引得大家浮想联翩。
领导们离开时,吴山海偷偷拉住了她:“林同学,我记得你奶奶家住阳川路?几号啊?星期天我去找你,有事跟你商量。”
林思危扬眉。
这个校办工厂是越来越近了呢。
第078章 不同
顾淮混在人堆里, 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除了刚抵达时因为学霸身份收获了粮校老师的赞美之外,其余时间他都不显山不露水, 不管其他人讨论多热烈, 他都只看只听,不插嘴。
一直到谢宝生率领“粮校天团”把郁建秀他们送上车, 又目送他们离开,顾淮才道:“这个学校挺不错的。”
一个全国顶尖学府的学生,竟然还能对粮校给出“挺不错”三个字的评价, 实属意外。
林思危以为他是当着郁建秀的面,不好意思说领导的母校不好,心想这小淮哥看着不善言辞, 关键时刻情商闪现?
果然郁建秀笑问:“哦?咱们京城的高材生居然给出肯定, 愿闻其详。”
顾淮扶了扶眼镜, 认真道:“学校设备的确破旧了些, 但判断一个学校的质量, 不看大楼, 看教学。”
“教学如何?”顾念申也好奇起来。
他们在学校走了一圈教学楼, 在教师办公室交谈过一会儿,并没有具体留意上课内容,顾淮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
“课程安排得非常科学。办公室墙上有课程表, 我仔细看了食品工程和粮食机械两个专业, 一到三年级的课程实用性都很强,有两门课应该是这两年新设的,据我所知, 食品专业强校也开设了没几年,还在试点阶段。说明粮校的课程设置, 是跟国内食品行业高校有合作的。”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愧是高材生。”郁建秀欣慰道,“据我所知,粮校在教学上一直很有追求。有了专业的、领先的课程,学校的设备环境要是跟不上,岂不太可惜了。看来省厅也得重视起来。”
顾念申道:“粮校设在我们晋陵,晋陵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人才难得,我们不是首都,不是申城,吸引大学生来太难了,多亏有粮校培养人才。”
两位领导聊着高瞻远瞩的话题,一路将郁建秀送到了火车站。她要回省城。
冬天日头短,太阳已快落山,余晖照着晋陵城,也照着熙熙攘攘的站前广场。
从刚刚车上顾念申和司机的对话,林思危听出来顾念申还要赶回单位工作。身为即将上任的副市长,春节前有一大堆的事务在等着他。
“顾伯伯你送小淮哥吧,我直接回家,也不远的。”林思危不肯再上车。
顾念申却瞥一眼顾淮:“你送薇薇回家,这是任务。”
“不用不用,我很近的。”林思危婉拒。
顾淮却道:“我送你回家吧。”
说着替父亲关上门,问:“那不回来吃晚饭了?”
“嗯,别等我了。”
不知怎的,林思危觉得顾淮有话要跟她说。
…
这个年代的晋陵城区并不大,近郊也还完全没有开发,真正热闹的繁华地段,也不过数平方公里,哪怕从城区最北边的火车站,走到城区最南边的国道,也不过三四公里。
阳川路距离火车站,公交车三站路,步行大约半个多小时。
没想到顾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不住鱼骨巷?”
林思危一愣,这才想起来,顾淮这才回家第一天,哪里就能知道自己和林家的种种纠葛。
他应该是听到顾念申说“送薇薇回家,这是任务”时,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
但他真是沉得住气,竟然没有开口问。这要换顾洽,早就一箩筐话,来龙去脉问得一清二楚了。
林思危笑道:“我住奶奶家,在阳川路。”
见顾淮又扶了扶眼镜,这是不太理解、但又不方便开口问的意思。
反正等下顾淮回家,二老一定会逮着他把林思危的身世说个一清二楚,林思危并不讳言自己的出身,坦荡道:“林正清在农村插队时结过婚,我就是那个婚生子,从小在农村长大,来晋陵没多久。说起来,这是个复杂的家庭伦理故事,但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林家住不下,所以我住奶奶家。”
“怪不得……”顾淮嘟囔。
“怪不得什么?”
顾淮又扶了扶眼镜:“小洽写信说起过你,我还想,林叔叔啥时候多了个女儿。”
顾洽!
林思危心中顿时激荡起来,顾洽竟然跟顾淮说起过自己?
“小洽哥说起过我?”林思危转头望他。
顾淮心细如发。先前跟这个“薇薇”相处半日,她年纪小小却总是一派笃定的模样,一提到顾洽,她眼睛都亮了,头发丝都开心了。
不知怎的,顾淮有点羡慕起弟弟来。
他真希望心底的那个人,说起自己时也能像眼前的林思危这样,头发丝都是招摇的。
见林思危热切地望着自己,顾淮避开她的眼神:“他写信很啰嗦的,说奶奶把小澜好些嫌小的衣裳都送你了。”
“是啊,我身上这件就是。”林思危拍拍身上的大衣。
“很合适。”顾淮由衷赞美。
“小洽哥还说什么了?”林思危又问。
非是她不淡定。林总上辈子在男人这件事上没怎么留过心,这辈子被顾洽照耀到了,而且是“产妇式”的照耀。
若光是照耀倒也罢了,他还失踪。
心中原本只是一点点牵挂,经由这沓无音讯、生死未卜的时日,竟生生地茁壮起来,变成了不能提及的煎熬。
“说林叔叔家小孩大概学习都很好,他倒是给顾家掉链子了。”
“胡说!”
林思危撇嘴:“我又没上大学,他怎么就知道我成绩好。小淮哥你上大学还是研究生,的确很厉害,但小洽哥是战斗英雄,保家卫国,也一样很厉害。”
“小洽要是愿意好好读书,成绩不会比我差。我就不同,我就算想好好当兵,这体检也是过不了关的。”
顾淮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惋惜,把林思危逗得哈哈大笑。
同样是兄弟姐妹,怎么顾家的兄弟姐妹就这么彼此欣赏且齐心呢?
还是林正清这根“上梁”的缘故啊。
想到顾洽竟然可以跟哥哥说这么私密的话题,林思危心中一动,问:“小洽哥到底执行什么任务,你知道他近况吗?”
面对林思危毫不掩饰的关心,顾淮差点脱口而出。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顾洽又一次立了生死状,这回只让顾淮一个人知道。顾淮心里的煎熬一点不亚于爷爷奶奶,不亚于父亲,也不亚于眼前这个一脸稚气的小女生。
第079章 来访
年前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阳川路变得异常热闹, 路口的第七百货商店已经张起了两盏红灯笼。那灯笼红艳艳的,一看就是今年新置的装备。
对门的婆婆坐在门口,摆出一盘大大的竹匾, 竹匾里放着十来双虎头鞋, 都是婆婆闲时的手作,趁着年下也大胆地摆了出来, 红红绿绿的煞是惹人喜爱。
一辆解放大卡车开进阳川路,车门上喷着“晋陵酿酒总厂”的字样。
“前头理发店那儿就到了。”林思危坐在驾驶室,威风凛凛。
驾驶员自然就是酿酒总厂的车队长蒋新泉。快过年了, 厂里发了每人五斤猪肉,两斤糖,两斤酱油, 一箱晋陵白酒。
实习生原本没有, 但林思危是普通的实习生吗?当然不是。
职工们都欢欢喜喜地领到了东西, 假装很愁人地商量怎么大张旗鼓拿回家。这个大张旗鼓十分有技术含量, 既要显过谦虚、不当回事, 又要让四邻八舍都知道我厂就是牛, 我厂福利就是好, 我厂发了好多年货哦。
有两车间里的小伙子很没眼色地拍着自行车座跟林思危献殷勤:“小林同志,不好拿吧,我帮你送回去!”
蒋新泉从人堆里挤过来, 大声道:“思危啊, 爷叔帮你送回去。”
谁不知道蒋新泉是酿酒总厂一霸,一听他自称爷叔,就知道林思危这丫头在厂里的靠山是一山接着一山, 两小伙子跟自行车一起缩回了人堆里。
然后蒋新泉就开上他那辆能拉几十吨货的大卡车,帮林思危送十几斤的货。
要的就是个气派。
果然大卡车停在281号门口, 对面做虎头鞋的婆婆首先就震惊了,当即停了手里的活计,视线从老花镜上方直投过来。
又见林思危从驾驶室搬了大箱小箱的,婆婆就在街对面喊:“丫头,厂里发年货啦。”
这一声喊,好几家门口窗口都伸出脑袋来。
“是呢!”林思危喊得脆生生的。
“都是什么好东西啊?”隔壁大伯问。
“五斤肉,糖,酱油,还有我们厂的白酒。”
周围一片羡慕之声。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半条阳川路都会知道酿酒总厂发了什么年货。
这年头的小城就是这样,那些知名的国营厂家明里暗里的都会攀比,谁家效益好,谁家职工福利好。
二楼窗口,胡巧月听到了孙女的声音,也开了窗。
“思危啊,这是厂里的驾驶员师傅?”她听林思危提起过厂里的车队长要用沙平县小姨夫的营业执照开配载点的事,心想这应该就是那位姓蒋的车队长。
蒋新泉正打算离开,听见老人家的声音,便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婆婆好,东西多不好拿,我给思危送回来。”
“谢谢啊,快上来坐坐,喝口水。”
蒋新泉哪里肯,大声客气着,终于还是告辞,在邻居们羡慕的眼神中开着神气的大卡车驶远了。
…
对于林思危一个实习生厂里也给发年货这件事儿,胡巧月倒是觉得心安理得。
“我孙女儿给厂里作贡献,别说给年货,就是给奖金也是应该的。”
林思危倒是不甚在意,她赚钱也不急在这一时。来到这里将近半年,她已经慢慢立足,有了亲人的温暖,有了逐渐清晰的梦想,也有了牵挂于心的人,她已经与这个世界融入,甚至平时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奶奶,这肉要不要腌起来啊。”林思危问。
“这是后臀肉啊,精瘦精瘦的,我切一点下来,明天给你做顿红烧肉。余下腌起来,你送点到鱼骨巷去。”胡巧月说完,又补上一句,“我是说鱼骨巷顾家。”
林思危心中一动,她始终不知道顾家和奶奶到底是怎样的纠葛。期间她去过顾家,也与奶奶朝夕相处,只觉得双方都没有怨怼,心照不宣的样子。
着实有些奇怪。
“好的奶奶,明天你腌好,我晚饭后就送过去。”
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有人敲门。
“谁啊?”
“你望望呢?”胡巧月道。
林思危好奇,开窗向下望。只见街边停着一辆眼熟的汽车,一个男人正从车里往外搬东西,一个麻袋,又一个麻袋。
这男人她认识,是顾念申的司机啊。
所以敲门的人是顾念申?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啊。
“是谁啊?”胡巧月见她迟疑,不由问。
林思危关上窗:“是顾伯伯,就是顾明德的儿子。”
胡巧月怔住。
敲门声又响起,伴随着顾念申的声音:“家里有人吗?”
“我去开门?”林思危问。
胡巧月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点点头。
一开门,林思危开心地喊:“顾伯伯你怎么来啦,明天我正打算去鱼骨巷呢。”
顾念申本来很忐忑,见林思危毫无芥蒂的模样,倒是安心了些。而且林思危说去鱼骨巷,肯定是去顾家,不可能是去林家。
便道 :“那我倒是来巧了。这就要过年了,我来给你……和你奶奶送点年货。”
说着向身后一挥手,司机将两个大麻袋拎到门里,人却没进来,退得远远的。
见顾念申并没有送完东西就要走的意思,林思危便道:“麻烦顾伯伯帮我拎上去?”
“好啊。”顾念申一手拎起一个大麻袋就往楼上走。
那麻袋看着脏兮兮的,隔着麻袋林思危都能闻到鸡鸭鱼肉的味道,此刻就不管不顾地蹭在顾念申干净得体的中山装上。
“别拿上来了。”胡巧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楼道口,隔着长长的楼梯,面无表情看着顾念申。
顾念申道:“胡老师,就是一点年货,不值钱的。”
其实这年头,这些年货是很值钱,是顾念申怕胡巧月又拒绝。他不是第一次被拒绝,所以对这个漆黑的楼道早就熟悉。
听到顾念申喊奶奶“胡老师”,林思危觉得,这团迷雾怕是今天就要揭开了。
只是奶奶为何让他进门,却又不让他送东西上楼呢?
胡巧月淡淡地:“隔老远就能闻到鸡屎鸭屎味儿,别拿上楼了,明天还得拿去菜场请人杀。”
这是愿意收下年货的意思,顾念申一阵欣喜,大声道:“好的,胡老师。我把干货给您拎上去吧。”
说着变戏法似的,又从身后拿出两盒南北干货,喜滋滋上了楼。
第080章 恩怨
卧室就是客厅, 一览无遗。好在这年头大家都是居室局促,这一大一小两张床也并不会使人难堪。
林思危搬了一张凳子,顾念申却没坐。
“我去倒杯水。”林思危努力活跃着气氛, 又要往厨房走。
顾念申却道:“思危不用客气, 我很快就走。”
看得出他有些忐忑,却又努力平静着, 让自己显得沉着。
“没想到这么巧 ,老林居然是您儿子,住了这么多年对门都不知道……”
胡巧月打断他:“林正清也只是生理上的儿子罢了, 都不是一个户口本,不知道也不奇怪。知道了,以后也不必放心上。”
这话说得清冷, 听得顾念申有些沉重, 但他还是努力和缓着:“思危很优秀, 我爸妈很喜欢她。”
破解尬聊, 夸对方孩子总是百试不爽的灵药。
果然听到这个, 胡巧月的神情有些松驰下来, 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你上门说这个, 是想提亲吗?”
顾念申和林思危皆愕然。
奶奶竟然这么有幽默感的吗?林思危哭笑不得:“奶奶,说正事儿。”
胡巧月挑眉:“最近找我说正事儿的可多了,全是说的这个, 比如对面弄堂里的耿家……”
“咳咳……奶奶。”林思危拿别人全是办法, 拿这个亲奶奶的确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要不听顾伯伯夸夸我工作?”
胡巧月还是那样淡淡的:“工作我也不必听他来夸,只有提亲还能让我有点儿兴趣。”
顾念申突然也幽默感上身:“提亲, 倒也行啊,就是我家有两个小子, 不知思危……”
太诡异了,这走向太诡异了。
林思危索性道:“两位长辈商量此等要事,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胡巧月被她逗笑,轻轻咧了咧嘴角,带着对顾念申的胜利,仰起了脸:“思危在鱼骨巷受了气,是你父母护着她,这情份我不得不念着,否则……”
她冷笑一声:“你就是搬个金山银山来,我也给你扔出去。”
顾念申垂下头,低声道:“胡老师,我郑重地跟你说声对不起。”
“为你自己,还是为你父母?”胡巧月问。
顾念申道:“为我自己。归根到底,我父母也是为了我,才会辜负了胡老师。我不敢恳请您的原谅,只是来看看您,知道您还好好的,我就心安几分。以后有什么困难,只要我顾念申能做到,尽管开口……”
“不用……”胡巧月打断他。
几乎是同时,林思危道:“顾伯伯说话算话?”
“顾伯伯何时说话不算话?”顾念申反问。
林思危笑道:“那我现在就开口。”
“思危……”胡巧月想阻止她。
林思危充耳不闻,反而大声道:“那就请顾伯伯帮忙联系市立医院最好的骨科医生,给我奶奶把腿治好。”
顾念申顿时眼中光芒闪动:“我给胡老师安排省军总最好的骨科医生,如何?”
“谢谢顾伯伯!”林思危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
省军总是苏省最好的医院,骨科水平全国顶尖。林思危也是知道顾念申在晋陵的能耐,才会提市立医院,没想到顾念申一下子抬出省军总。
简直不能更完美。
“我不要……”胡巧月犹在挣扎,似乎接受了顾念申的好意,就显得自己原谅了他。
这回林思危可不容奶奶反驳:“奶奶你说了不算,这事我说了算。你想每天下楼晒太阳吗?你想逛公园吗?万一咱们这儿拆迁,要住新村楼房去,你不把腿治好,怎么每天去菜场买菜啊,我还想每天吃现成呢。”
要打动胡巧月,说必须让她觉得宝贝孙女儿需要她。
林思危好一顿撒娇,果然把胡巧月给说动摇了,撇了撇嘴,嘟囔道:“小赖皮鬼,真拿你没办法。”
“年前来不及了,一过年我就安排。”顾念申又道,“至于你们这儿拆迁,市里还没正式定,有消息我就告诉胡老师。就算到时候您的腿治好了,最好也要安排个一楼的房子。”
听听,这才是最一手的消息。刘玉秀从姐夫那儿听来的不知道几手消息,也好意思来阳川路闹腾。
或许是顾念申的态度着实诚恳,也或许是顾及林思危的面子,胡巧月没有再冷着脸,稍稍与顾念申攀谈了几句。
而顾念申也懂得见好就收,既然敲定了去省军总看病的事,便也不再担心两家的交往没有下文,瞧着天色已黑,便提出告辞。
顾念申走到路边,没有立即上车,而是给了林思危一个电话:“这是我办公室电话,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如果我不在,就找老季。”
老季就是司机,闻言向林思危点点头:“顾市长忙,小林同志也可以直接找我。”
原来顾副市长已经正式上任啦。
林思危目送顾念申的车子远去,然后将电话号码揣到衣兜里,返身上楼。
胡巧月其实在窗口悄悄看,见林思危进屋,立刻收回视线,走回到桌边。
又听楼下一阵忙乎,有母鸡咯咯哒哒在叫唤。
不一会儿林思危上楼,一手拎着一条鱼:“奶奶,麻袋里有两条大青鱼。”
那鱼还活着,倔强地甩了甩尾巴。
胡巧月道:“把床底下的澡盆拿出来,装点水养着吧,明天我拿菜场上去加工,尾巴留下,其他的做成鱼丸子和爆鱼。”
青鱼尾巴链鱼头,奶奶果然会吃。
“还有两只鸡,就先放楼下,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菜场,把鸡卖了。”
卖鸡这事林思危有经验啊。
胡巧月却道:“到底也是人家的心意,卖了也不好。明天就叫人杀了,咱们炖汤吃。”
林思危心中一动,感慨这年头的人处事的确与后世不同。再如何久有积怨,一旦接了人家的礼,却也是承情的,不会转手就拿出去换钱。
“我也不馋鸡汤。要不就放北边那露台上养着,我瞧着是母鸡,应该还能下蛋。回头我买个鸡笼子就行。”
胡巧月撇撇嘴:“早知道你这么会安排,我就让顾念申把鸡屎鸭屎全拎上来了。”
到底是奶奶,说话还一语双关。
林思危嘿嘿一笑,从床底下拖出大木盆,又拎了水桶过来,倒了半桶水,把鱼养上,道:“那当然,顾伯伯有能耐,又有诚意,我就得替你好好安排,瞧吧,奶奶您的腿有指望喽。”
胡巧月不由扬眉:“鬼丫头,我一张嘴你就知道啥意思,没劲。”
林思危道:“我一张嘴,奶奶也知道啥意思。奶奶还不打算告诉我,您和顾家的渊源吗?”
胡巧月神情一滞,视线越过林思危,望向了窗外。
窗外恰好竖着一盏路灯,胡巧月有时候为了省电就不开灯,借着路灯的光亮也能将屋里看得清清楚楚。
“我以前在学校当过老师,教英文,顾念申是我的学生。你也知道的,我这成分自然得丢丑挨苦,顾念申想保护我,把我的所谓证据给偷了,呵,顾家那两口子为了保住儿子,就牺牲了我呗。”
她显然是不愿意再去细想那些过往,轻轻地用几句话说完,林思危却听懂了。
“奶奶……”林思危不敢想象奶奶受过的苦,轻轻拥住她。
“其实我并不怪他们,但也不想跟他们和解。”
“奶奶都是为了我。”
胡巧月轻轻抚着林思危浓密的头发:“不在乎了,他们为自己孩子,我也一样。”
